第141章 [VIP] 于是缠绵
六月十二那天, 想要用九具尸体换得谢无镜饶恕的人很多。
两名魔族领他们从无人幽径通过传送阵,进入一座僻静高楼。魔族说这是魔宫的外书房。
在这里他们很快见到了谢无镜。
谢无镜一身玄色魔纹锦袍,看着还如以前那般沉稳冷静, 只是神态更加淡漠。看他们, 如观蝼蚁。
对于他们的到来与请求, 他没有太多触动, 命人把尸体带走, 请他们在此等候。
以前谢无镜待人接物, 便是这般温文儒雅。他们一直以为,这是他谦恭下士,平易近人。
这时候他依旧如此, 他们才意识到,他的“请”从来不是有多尊重他们,而是他与生俱来的教养与气度。
众修诚惶诚恐应下。
谢无镜离去, 还命人在外书房安排小间给他们休息。
他们不敢睡, 身心煎熬了整夜,终于等到翌日谢无镜叫他们去内殿商谈。
他们急忙赶去,希望得到一个好结果。
进入黑漆漆的内殿,烛火点亮的瞬间, 却见魔纹黑纱之中,血淋淋的人肉帘子在飘飘荡荡。
谢无镜坐于高位,姿态随性,一如昨日那般儒雅道:“你们送来的确实是份不错的礼。念及此, 我会给你们个痛快。”
他居高临下,平静的语调令人遍体生寒:“你们听说过其他人的下场, 应当知道该怎么做。”
他们当然听说过。
那些人要么互相厮杀,最后在身败名裂、身心受辱后死去。要么被当作攻城工具、被活活虐杀。又或是……
众修回想着听说过的死状, 难以置信,呆愣愣地望着谢无镜。
有一魁梧修士恐惧至极,狂躁地冲上去:“道友们,他不打算放过我们!反正都要死,何必听他的,跟他拼了!”
谢无镜起身,随手抽出下方一修士的佩剑挥斩。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明明是在电光石火间的举动,却雅得如同拂袖拨琴。
魁梧修士惨叫一声,血喷溅如雨,洒到周围人身上。
谢无镜离他最近,却没沾染上半点血污。
魁梧修士倒在地上,没有死,只是被切掉了半只手掌。
不知谢无镜用了何种剑法,他浑身抽搐,血很快止住,却痛不欲生。
谢无镜提剑随意地刺入魁梧修士半掌,将其钉在地上。
魁梧修士瞬间没了声音,无声地痛苦扭动,如同蛆虫。
谢无镜拔出剑。
魁梧修士大口喘息,冷汗已浸透了全身。他能发出声音了,却已痛得发不出声了。
谢无镜:“这样竞争的手段,是你们最喜欢的,不是吗?”
众修噤若寒蝉,面如死灰。
谢无镜:“既说过会给你们个痛快,便不会让你们活到明天。就选第一种玩法,杀出重围者,可活,如何?”
他提剑慢行于众修间,“若你们放弃这样的痛快,我便如你们所愿,让你们慢慢活。”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有人惨叫倒地。
是有人偷袭。
是游戏已经开始。
谢无镜把玩着手中剑,在厮杀之中信步而行。
血腥味弥漫内殿,纱幔上被喷溅的血浸湿,开始滴血。
愉悦吗?没有。
痛快吗?没有。
难过吗?亦没有。
无趣吗?还是没有。
说实话,他从未仇恨过他们这些人。
他对他们生不出半分情绪。
只不过世人都认为他该仇恨,因果也告诉他该报复。
他若不那么做,这世间就真的很单调无趣了。
但是要他去死嘛……他也找不到去死的理由。
这一切,一如喝酒那般,让他生不出多余的想法。但在大宴之上,他仍是会喝一些。
因为理应如此。
倏然,他听见门外有人唤他:“谢无镜!”
他转眸望去。
那一刻,静如冰海的心头,万潮汹涌。
*
血淋淋的人肉帘子包围了她,在她身边飘荡。
织愉想逃,却怎么也逃不出这重重帘幔。
她甚至听见那些人肉帘子在说:
“马上就轮到你了。”
“我们等你一起下地狱。”
织愉害怕地抱头乱蹿。意识错乱间,听见谢无镜在唤她名字。
她挣扎着从梦中抽离,终于睁开沉重的眼皮。
第一眼看到的,却是房内昏暗,床幔外飘荡着层层黑影,恍若那场宣告她是恶毒女配的梦中场景:
——在一天晚上,他把她同伙们的尸体围着她的床挂了一圈,组成血淋淋的人肉帘子。
那是她生不如死的开端。
织愉瞳眸一窒,不敢细看,险些惊叫出声。
忽觉手臂被人握住,她这才留意到,谢无镜就坐在她床边,此刻正紧紧握着她的胳膊。
织愉惊慌打开他的手,躲到床内侧蒙住头。
这是梦,对,一定是梦。
谢无镜怎么可能真的把人肉帘子挂到她床边来?
织愉不愿相信,脑子里却控制不住想:
谢无镜不仅会恐吓她,未来还会折磨她。这就是她该经历的剧情,死到临头了她还不信吗?
她混乱的思绪还没理清,蒙头的被子被猛地掀开。
织愉惊慌地叫了一声,无措地缩在床角不敢看谢无镜,身体忍不住微微发颤,眼眶泛红。
她这时候才意识到,她真的好怕梦里的那些折磨。
可她避无可避。
他的气息强势靠近,身形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住了她。
床帐上倒映出他与她的影子,她缩成小小一团,看起来可怜极了。
而他宛若可怕的怪物。
他向她伸出手了。
他抓住她的手臂了。
他强硬地把她挡在身前的手臂扯开,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
织愉几乎要尖叫出声。
却听他嗓音低哑地哄她:“别怕。”
织愉一颤,头埋得低低的,心中埋怨:都这时候还说什么别怕,那你倒是把人肉帘子拿走啊!
谢无镜执拗的视线让她头皮发麻,“别怕,我不伤你。你别怕……”
他不断哄她。
可织愉根本不敢抬头。
她怕一抬头,便看到那些人肉帘子。
谢无镜握着她手臂的力度越发重:“你告诉我,你在怕什么?你还怕我什么?”
织愉小心翼翼地抬眸。
床帐内昏暗一片,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也分不清他的态度。
她只得试探地抬起手摆了摆,声音细弱颤抖:“拿走,把那些帘……拿走。”
谢无镜顺着她手所指的方向望去,烛光中飘动的黑帘令他瞳眸一暗。
他拂手一击,将屋中魔纱帘全部化为灰烬,回身来轻抚她的背,连声哄道:“没有了,那不是……”
他话语微顿,没有将那个人名说出口,只是不断抚着她:“那不是,别怕,别怕……我不伤你,不会那般对你。”
“是我疏忽,是我错了,你别怕。”
他的手渐渐沿着她的背,将她抱入怀中,见她没有反抗,箍着她腰身的手臂越发紧。
织愉靠在他怀里,扫了眼床外,不见那些帘,稍稍松了口气。
可脑海里不断回荡着看见杨平山的那一幕,仍旧不敢轻举妄动
她格外的僵硬,恍恍惚惚地指着方才帘子的方向,“那真的不是吗?”
他真的没有拿人肉帘子来吓她,是她看错了?
“不是。”
谢无镜安抚地轻抚着她臂膀,嗓音沉哑,“你为何如今仍认为我会吓唬你、我会伤你,你要如何才能信我?”
织愉不是不信,是不敢信,她害怕道:“你要我信你什么?你骗了我……”
谢无镜轻抚着她的手顿住,默然无言。
房中气氛变得凝沉。
织愉有些战战兢兢:“你说你没有杀护天者们,你也不会派人去杀他们。可是他们不仅死了,他们还被你做成……”
再度回想起与杨平山帘子对视的那一幕,织愉不禁打了个寒颤,红了眼眶:“你不仅没有放过他们,所有得罪你的人你都没有放过。”
“我早就听说,你作为太祖攻打四海国时,你对付那些人的手段。你说放过他们,却又折磨他们……我,我不是说你这样错了。他们欺辱你,你如何报复都有你的道理。只是……”
织愉可怜兮兮地掉眼泪,期盼他能动一点点恻隐之心,“只是,你不要这样对我,可以吗?倘若你要报复我,你果断一点,给我个痛快。就看在,看在我们在凡界,也曾共患难的份儿上。”
这话说出来,织愉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啪嗒啪嗒掉。
完了,这话怎么这么耳熟?
她仔细一想,这不就和她梦里求谢无镜放过她,说的那些话差不多嘛。
她不是有意说的,可能这就是命吧。
织愉无力地合上眼,对谢无镜放过她不抱希望了。
因为梦里她哭得比现在还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但谢无镜这个铁石心肠的,还是一刀一刀把她给片了。
谢无镜不语。
织愉感觉到他周身气息越发冷了。
她不敢抬头看他,怕看到他冰冷的神情,心中暗道他这是不装了是吗?
寂静良久,他终于开口:“我是没有放过他们,但我没有放过所有人?我没有放过你吗?”
“你要我怎样才算放过你?放你走?”
谢无镜轻笑出声,笑意寒彻骨髓,“我折磨过你吗?我报复过你吗?你想我不要怎样对你、怎样给你个痛快?”
他的手摩挲她的脸,动作轻柔,手掌温热,却让织愉遍体生寒。
“我没有杀你的那些同党,是灵云界的人杀了他们,意图用他们来向我求饶。他们自相残杀,心里有鬼,也要怪我?”
“至于那些帘子……你的同党们,生前那么渴望乘风而起,扶摇而上,近天远地,我让他们如愿了,这不好吗?”
织愉闻言打了个寒噤,却换来谢无镜更紧的禁锢。
他按住她的手仿佛要将她融进他的身体,按得她骨头都疼了。
“我不将这些事告诉你,是不想你害怕。可你却更怕。是我做得还不够吗?是我对你不好吗?”
谢无镜平静的语气渐显变调,“你想要我怎样做?你到底要我怎样做,你才能安下心来?要我去死吗?”
“你看着我,你看看我……”
他轻抚她面庞的手倏然钳住她的下颚,迫使她抬起头来直视他。
他双目赤红,眼底一片死气沉沉。
“你想要我去死吗?”
他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脖子上,收紧,“你可以,随时杀了我。”
织愉心神一慌,想挣脱却挣脱不开,脱口而出道:“不是的,谢无镜,我……”
不可言说的解释卡在喉咙,她闭了闭眼,委屈地哭出声:“我被你吓到了,你多安慰我几句不行吗,你跟我凶什么!”
谢无镜手指一颤,眸中死寂的暗沉里总算翻涌出一些情绪。
织愉越哭越委屈。
她因为预知了命运,害怕他,不信任他有什么错?
他没打算折磨她就没打算嘛,干嘛拿死吓唬她,要怪就怪天道,怪命啊!
织愉一边打他一边推他,“是我心里有鬼,我不安,我害怕,我对不起你,行了吧!但是你凶我……你吓了我,你竟然还凶我!”
谢无镜任她打,但不放手,抱着她轻抚,“我没有凶你。”
“你凶了!你让我看到那些恐怖的东西,还不许我害怕,你这是虐待!你不仅凶我,还欺负我!”
织愉在他怀里挣扎,实在挣脱不开,累了,干脆往他身上一靠,埋怨道:“这段时间你不让我独自去群芳园,是不是也是故意的?”
谢无镜不语。
他不说,织愉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抽抽搭搭地哼了声,不和他说话了。
屋内的冷意不知不觉间消融。
谢无镜无奈地叹息一声,用手指帮她梳理她凌乱的头发,“是我错,别怕,好吗?”
织愉抬眸看他。
他正垂眸注视着她,暗沉沉的眼里,只映着一个小小的她,“你要我怎么做,才肯信我不会伤你?”
看他这副情态,织愉已全然不怕了。
她悠闲地晃了晃脚,扁着嘴道:“看你以后表现吧。”
谢无镜手指勾着她鬓边碎发,“不要因你同党的事,同我生气,好吗?”
织愉:“他们关我什么事,你没听说我和他们关系很差吗?”
谢无镜:“那些人送来的护天者尸体中没有柳别鸿,他大概还没死。”
织愉奇怪谢无镜干嘛专门提柳别鸿,疑惑道:“然后呢?”
谢无镜静静凝视着她:“没什么。”
织愉心道他莫名其妙,倏然眼前一暗,唇上一热。
心跳猛然剧烈。
有东西被抵进口中,织愉这才想起,今天的药还没吃。
喂药的时间总是很长很长,长到她喘不过气,快要晕过去,他才会松开她。
而以往数十次喂药,除了喂,他再无其他动作。
起先织愉还会想入非非,后来她怀疑他会这般,真的只是要为她解龙族血肉的烈性。
织愉心跳渐趋平静,已经习惯。她身体因本能渐渐瘫软下来,无声地按捺着囚龙之毒引发的躁动。
等待他过会儿撤离、扶她一起躺下,最后让她抱着入睡。
然而今日,他没有松开她。
唇离了她,又再度贴上。
织愉脑中一个激灵,错愕地睁开眼,恰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眼眸。
他瞳色极黑,像无光无尽的黑夜。
他始终睁着眼,却不让人觉得冷漠。
那幽深的视线,让织愉产生一种宛若被蛇缠绕不放,要将她一起拉入深渊永远与他相伴的错觉。
她尝试推他。
他岿然不动,只是学会了在她快要喘不上气时,先松开她一小会儿,让她缓口气,再封住她的唇。
织愉宛若喝了酒一样,身热,头晕,心醉。
大约是囚龙的引诱,她抵在他身前的手逐渐攀上他的脖颈,唇齿间无意溢出的轻哼,是在娇声唤他的名。
他抱她更紧,仿佛要与她血肉骨髓融为一体。注视着她的眼眸更为幽深,却让她感到强势的侵占。
织愉不自觉合上眼,完全失了力气般,靠他的支撑,才没有从他怀里滑下去。
她感到他的手在她腰际摩·挲,感到他的手指拨弄她的衣带。
微凉的风穿透了松垮的衣裳,落在衣内雪白的肌肤上。
织愉被冷了下,稍许唤回些清醒的意识。只是身体已全然不受掌控,那微弱的意识也只能调侃地想:
他这是怎么了?
今日竟不再高高在上的无欲无求、而是堕入尘世中来、做了个沉沦欲望的俗人。
如他所言,囚龙之毒令她不仅更为欢愉,且能承受住龙族的索求。
不过他强势而又不粗暴的动作、她轻哼着抬眸时无意间望见的他的神情,恍惚又会让她觉得,他是清醒的,无比清醒。
也许是因为十五还没到,所以他能保持清醒?
她就不一样了,囚龙之毒让她面对他的亲近时,总是只剩下渴求的本能。
织愉晕晕乎乎的,有时胡思乱想,有时没空想别的。
他再度压下来,吻住她的唇。织愉娇哼一声,虚起眼眸,瞧见他仍旧睁着的眼时。
倏然间,有什么在她心头敲了下。
她以为的毒性带来的欲求,竟仿佛偃旗息鼓了。
她仍旧渴望着他,却好似不是渴望着他的触碰,而是纯粹地渴望与他靠近。
独属于他的温热气息,过唇舌、入喉肠。却不再是用来填补欲壑,而是因那股气息经过心脏时的感觉,得到短暂的慰藉。
仿佛抛却了肉身、竭尽所能地触碰到了对方的心。
意识在光怪陆离的颠簸里逐渐迷蒙,织愉恍惚想起母妃去世的那年年末。
母妃去世不久,便是选秀。
父皇纳了许多新妃,年末她便听闻一名妃嫔有了身孕。
那时她还没那么懂得审时度势,也没有后来那么明白世道。
看过的话本、母妃的教导、失去母妃的痛,让她无法理解父皇为何不为母妃守节。
难道只是守节三年,甚至一年,都做不到吗?
她气愤地要跑去质问父皇。
太监总管张德广将她拦下:“皇上是一国之君,三宫六院乃寻常,繁衍子嗣也是他的职责所在。公主何必为此动怒?若为此惹恼皇上,不值当。”
她气得眼眶通红:“可他说他最爱的便是母妃,怎能母妃去世不到一年,就和他人有了孩子!”
张德广:“皇上如何宠爱沈贵妃,天下人都是有目共睹的。您看在眼里,怎能质疑呢?有孩子这事……”
张德广吞吞吐吐:“男女之事,皆是如此。有了男女之事,免不了就会有孩子。等您长大,您就明白了。”
那时她无论如何都不懂,好一番大闹,招来了皇后的惩戒与父皇对皇后的默许。
后来她慢慢长大,在宫中耳濡目染。看惯了皇子占宫女,听多了坊间达官显贵的风流事,她逐渐懂了。
世人皆俗人,敦伦情事,非唯与爱人方可行。
就像父皇多妃,朝臣多妾,难道人人都爱他们产生欲望的那个女人吗?
因此,她一度以为,所谓情事,不过因欲望所使。
此刻望着谢无镜的眼,她却突然觉得不是的。
不知别人如何,总之他不是,此刻的她也不是。
她只是想要亲近,想要无法分割、融为一体的亲近。
世俗的躯体让人无法超脱肉身与爱人融合,摆脱了躯体的灵魂却代表了死亡的分别。
不知该如何是好,拥抱、亲吻,都不够。
于是缠绵——这样亲密无间、这样的坦诚、这样不能和人随意为之的云雨之事,就成了对这种渴望的稍许慰藉。
织愉想:情事之所以称为情事,或许正因如此。
她不知道谢无镜是否有同样的想法,只觉他抱她,抱得好紧好紧。
她想起幼时,母妃教她故乡的诗时,她在母妃手稿里无意间翻到的一首。
她问母妃此诗何意,为何与她所背七言五言不同?她要学这个。
母妃瞧了诗,道:“你还不到学这个的年纪。”
她问:“那什么时候才到年纪?”
母妃将诗压在书稿最下方,略有些怅然:“待你嫁人,因夫妻情意,心有所感之时。”
那时她不以为意。
幼年学诗,只觉恼人。
后来长大,更不觉有何日会再想到那些诗歌来抒心之所感。
直到遇见谢无镜、直到此时此刻,她方明白母妃话中意。
她迷迷糊糊地轻唤着谢无镜的名,泪眼婆娑地注视着他,一手勾缠着他的脖颈,一手轻抚他的面庞。
恍惚看见幼时的那天午后,母妃离去,留她一人抄诗。
她偷偷将那首诗翻出来看。
阳光洒在诗稿上,她趴在桌前笨拙地读。
“……锦帐里、低语偏浓,银烛下、细看俱好。那人人,昨夜分明……许伊偕老。”
作者有话要说:
锦帐里、低语偏浓,银烛下、细看俱好。那人人,昨夜分明,许伊偕老。
——宋·柳永《两同心(二之一·大石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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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VIP] 简直牲口
眼前摇摇晃晃, 朦胧不清,亦仿若一个意识昏沉的午后。
身上是热的,被他手轻抚的地方, 像在阳光下晒久了, 发烫。
不知持续了多久, 织愉只记得后来自己一会儿晕过去, 一会儿醒来。
有时会用绵软的手臂推着他, 连声说不要, 但腿却不自禁勾缠着他。
她心里对亲近的渴望已经填补,而他却还远远不够似的。每次都哄她说“最后一次”,每次都是“最后一次”。
就这样日夜难分, 犹至天荒地老。
织愉不知多少回眼角溢出泪来,他终于履行了所说的“最后一次”,又如先前几次的“最后一次”般, 俯首亲吻她眼角的湿。
织愉被他抱在怀里, 连眼睛都懒得睁。
她迷蒙间感到他为她用了净尘诀,身上汗湿消散,只余一身清爽。
但他还是将她抱去了温泉池,一边让温水为她舒缓酸痛, 一边在她身上穴位轻按,为她疏解乏累。
身体渐渐舒畅轻松,织愉不知不觉安睡过去。也记不清自己是睡在水池里,还是睡在床上了。
醒来时, 屋内床帐遮挡,黑漆漆的。
谢无镜拥着她双目轻阖, 但她一动,他就睁开眼, 安抚地轻拍她两下,“可有不适?”
真好意思问。
织愉耳面微赤,嗓音软哝:“什么时辰?”
谢无镜:“未时。”
织愉诧异,她初醒时大约是子夜,欢好过后,沐浴加休息,这才到未时。
原来他也没有太过分,只是她自己觉得时间过了很久很久?
她对他态度稍缓。
谢无镜:“吃些东西吧,我叫仙侍准备了。”
织愉颔首。
谢无镜扶她下床,她身上已换上一件藕粉清莲的小衣,是谢无镜昨夜为她换的。
知她懒得动,谢无镜拿来外袍为她穿上,给她穿好白兔明珠绣鞋,扶着她腰,半抱半带地领她往膳房去。
织愉是真懒得动,完全倚在他身上,恨不得走路都由他拖着走。
她主动向谢无镜伸手要他抱。
难得谢无镜不抱她,说她在床上躺了太久,需站起来走动,以便气通百骸,对她身体有益。
织愉不以为然。
她知道躺太久不动身子会僵。所以以前她再无所事事懒得动弹,每日都会抽出时间去散步。
但她不过睡了一天,那一天还那么累,怎么就躺太久了?
她轻哼,赌气似的扭头不看谢无镜,心道下回他要来抱她,她也这么告诉他:我躺太久了,得自己活动。
谢无镜安抚地轻拍拍她,拿出一颗荔枝喂到她嘴边,“劳你受累,忍一忍。”
吃下荔枝,织愉心道这还差不多。但面上仍装着生气,吃完一颗就张嘴,“还要。”
谢无镜今日倒是大方,又喂她一颗。
织愉满意地眼眸眯起。
这般慢悠悠走在长廊上,织愉发觉长廊上悬挂的帘幕都不见了,膳房的距离也变得极近。
想也知道,这都是谢无镜的安排。
她翘了嘴角,再度张嘴要谢无镜喂荔枝。
前方忽传来香梅声音:“夫人,您终于醒了!”
织愉一愣,困惑地望着激动不已的香梅。
香梅向谢无镜与她行礼,远远打量她,眼眶微红:“自您晕倒被仙尊带回,已经过去七日……”
织愉脑中嗡得一下,一片空白。
之后的话,她恍恍惚惚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七日?
七日!
现在是七日后的未时!
织愉瞪大眼睛望着谢无镜,用眼神向他求证。
谢无镜拂手要香梅退下,坦率道:“我已有忍耐。”
织愉一双杏眼瞪得更大,低骂他一句:“牲口!”
她转身丢开谢无镜,独自进膳房,耳廓热得厉害。
难以想象,她竟然在床上同他厮磨了七日,他还说他……有忍。
这对她一个凡人来说,简直,简直荒唐!
谢无镜跟在她身后,再度拥上她,到桌边坐下,“应龙非人,说是牲口也不算错。”
织愉没忍住“噗嗤”笑出声,羞恼之色因而破了功。
谢无镜为她布菜。
织愉享受着他的伺候,一脸:勉勉强强不跟你计较。
吃完,织愉要去群芳园转转。
原本她是懒得动的,可一听她在床上与他纠缠了七日,她突然觉得她十分有必要多活动一会儿。
群芳园中,风景甚好。
织愉呼吸着新鲜空气,享受暮时暖而温煦的阳光,在园里闲逛。
忽而想起,这七日,他岂不是也丢下了魔族事务没管?
织愉问:“你要如何向魔族交代?”
谢无镜:“不用向他们交代。”
织愉疑惑。
谢无镜:“我与战不癫已有协定,我不在,他自会处理好魔族事务,给外界一个交代。”
织愉了然。
他长时间不理政,恰好代表他要离开魔族的征兆。
待他离开,魔族上下都会因为这所谓的蛛丝马迹,自己帮他圆了离开的理由。
谢无镜反问她:“那日战不癫来找你,同你说了什么?是他告诉你我在何处?”
他语调淡然,不似有异。
但织愉直觉他是要为那日她因闯外书房晕倒,兴师问罪。
她道:“他只是请我劝你留下,我去外书房与任何人都无关,是我执意要去找你。”
他知是她执意去找,仙侍已经同他说过。可无人告诉她他在哪儿,她又怎会找到?
但她既如此说,他便不会逆了她的意。
谢无镜:“为何执意要去找我?”
这点,她并没有告诉香梅,只是突然要炖甜汤。
织愉支支吾吾,有些埋怨,“我以为我错怪了你,故而想去给你送碗甜汤。”
现在看来,她没有错怪,反倒是低估了他的狠心。
她眸带嗔意。
谢无镜搂住她肩膀的手揉了揉她的肩,“是我错。”
织愉点头:“嗯,是你的错,所以你要赔礼道歉才是。”
她对谢无镜张开嘴,“啊——”
谢无镜倏然低头,以唇封住她的唇。
织愉一懵,旋即脸上热了起来。
要推他,他已然退开。
要骂他,他便将一颗荔枝放进了她嘴里。
织愉含着荔枝,无言以对。荔枝甜丝丝的汁水在口中蔓开,她又不禁扬起嘴角,将荔枝核吐出,张嘴,“还要。”
谢无镜再度低头吻住她。
他苦冷的气息,驱赶了她口中的荔枝味,让她全身从里到外都沾染上了他的香。
待他抽离,织愉等着他喂荔枝。
他却以指点了下她的舌,“明日再吃。”
“骗子!”
织愉骂他一句,但仍面有笑意。
谢无镜忽然道:“你想要我留在魔界吗?倘若留在魔界,群芳园或许能种出荔枝,你也能多吃些。”
织愉有一瞬心动,但还是摇摇头:“魔界也只有群芳园近似凡界,太小了。”
谢无镜:“那便找一处可以种荔枝的地方退隐。”
织愉一怔,莞尔:“不回尧光仙府了吗?”
谢无镜:“你想回尧光仙府?”
织愉认真想了想,假使她当真和谢无镜退隐,会去哪儿呢?
她道:“那是你自小长大的地方,你不想回吗?可惜若去那儿,恐怕清闲不了。灵云界的人,会接二连三来扰人清静。”
谢无镜:“你想回便回,待来找的人皆有去无回,世人自然不敢再靠近。”
织愉心中讶异:那还叫什么仙府?改名叫尧光阎罗殿好了。
这般想着,她又笑出声。
忽然觉得,若能在尧光仙府养老,那真的很不错。
尧光仙府又大又舒服,还有满院她亲手……不,是她亲眼看着谢无镜亲手种下的荔枝树。
这般想着,她有几分怅然:“不知尧光仙府的荔枝树,可活着?若活着,是不是该结果了?若是那些树死了,可怎么办?”
谢无镜:“再种。”
织愉叹:“若是耐寒的荔枝树核都种完了,也种不出怎么办?”
谢无镜:“再找。”
织愉有意刁难:“倘若找到的也种不出怎么办?”
谢无镜:“我会留一部分原树在原地,并不会全部挪走。若真种不出来,每年荔枝结果,就带你去。”
织愉幻想着那番光景:“一路游山玩水,品尝各地美食。吃过了荔枝,再一路玩回尧光仙府,等来年再去……嗯,也不错。”
她笑起来。
似乎有他在,什么都可以解决。
以前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那么,她注定为他成神而死的命运,也可以改变吗?
织愉瞥向谢无镜,定定凝望着他。
谢无镜侧眸与她对视:“怎么了?”
织愉回过神来,撒娇地靠进他怀里,“我还想吃荔枝。”
是她一不留神沉浸在幻想里,起了贪念了。
谢无镜轻抚她:“明天吃。”
织愉合上眼,“小气。”
等她转世投胎,她一定吃荔枝吃到爽!
*
接下来一段时间,谢无镜又忙了起来。
不过他忙归忙,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每日回来得很晚。
他总是在日落前回来,陪她一起在群芳园里散步,直至天黑。
再陪她用晚膳,漫无目的地在楼内闲逛消食。她累了就抱她回房,待她沐浴后,陪她一同歇下。
只是喂药成了每晚熄了烛灯后才做的事情。
有时只是喂药,有时不只是喂药。
不论是不是,都时常弄得织愉喘不过气。连声说“不要了”还不停,非要她晕晕乎乎的不想搭理他了,他才会停下。
他这般,织愉觉得他很过分。
只是每每瞧见他平静的眼眸,知他并非是沉沦欲望——有时只是想同她靠近些、再靠近些,有时只是感受到她的异样,要她不用再忍耐。她便不好说他什么。
直到有天早晨,她仿若做了春·梦。面色潮红、身体发热地醒来,发现她梦中所感竟不是梦。
她红着脸,差点一脚踹谢无镜脸上,羞赧至极地用衣裙遮住臀腿,“谢无镜,你在干什么!”
谢无镜仍是那般平静,动作却像一只跪伏着的兽,直起腰身,斯文地舔了舔唇上不属于他的晶莹濡·湿。而后慢条斯理地说出那个让她耳面热得不行的字眼。
织愉一脚轻踹在他肩头,羞恼地嗔他:“你真是个……牲口。你从哪儿学的。”
谢无镜:“你昨晚看的话本。”
织愉:……
她默默收回脚,心虚地以手掩面,转念又怪到他身上:“我不是让你别看我看什么嘛,你偷看。”
谢无镜:“我见你很喜欢。”
织愉:“……”
谢无镜坐回她身边,倚在床头将她抱入怀中,“所以你喜欢吗?”
织愉头低低的,说不出话来。
这……说喜欢不是,说不喜欢也不是。她根本不好意思回答这个问题。
谢无镜轻轻钳住她的下巴迫抬起头来,他亦低下头。
织愉一愣,连忙一把推开他的脸:“你别亲我!”
谢无镜侧着脸,她见他嘴角扬了下,紧接着眼前一暗。
他迅速封住了她的唇,不给她再度推开他的机会。
织愉不断推他,推不开,呜咽着扯他头发。
他不怕疼,不论她怎么扯都不松开她。
直到织愉放弃,他也随即放开。
他故意的!
织愉瞪他一眼,想擦嘴,又觉得这样好像在嫌弃自己似的,便作罢,背对他,不搭理他。
谢无镜哄她,她也不听。
但他拿出一大把荔枝来,织愉就顿时眼眸一亮。
反正他也是为了讨好她,她不是不可以原谅。
她将荔枝全收进自己的储物戒,板起脸:“不够。”
谢无镜眉眼间有浅浅笑意,问她:“你喜欢这般吗?”
为什么还要问她这种问题?
织愉瞪他。
他了然,不再追问,起身去屏风后换衣。
织愉在床上剥荔枝吃,赌气地调侃:“我喜欢看你在我面前换衣服,你到屏风后去做什么?”
织愉瞧见屏风后的人影动作一顿,紧接着,谢无镜就走了出来。
织愉低呼一声,把脸蒙进被子里,让跳动剧烈的心脏缓了会儿,又抬起脸偷瞄。
谢无镜已经回到屏风后去了。
织愉心里嘁了一声,道他也不过如此,不敢真换衣服给她看,还不如她。
嘴上却是不敢再叫他出来,怕他真出来。
她继续靠在床头吃荔枝。
没一会儿床边有人影落下,是谢无镜换好衣袍过来了。
他轻抚她的脸,“改日你若真想看,再和我说。”
他面不改色,神态一如既往。
织愉吃荔枝的动作都变得僵硬。
她可是宫中出身、金枝玉叶的公主,怎么可能真去看男人换衣服!
……好吧,她承认她是有一点点想看,就一点点。
织愉恼羞成怒:“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爱看别人换衣服?”
谢无镜:“我不爱看别人换衣服。”
织愉:“那你还看我换。”
谢无镜:“我只是看你。”
不是看她换衣服,只是在看她。
织愉一怔,眨巴着眼睛不再说话。
谢无镜摸摸她的头,说他今日要去做什么,何时回来。并告诉她,七月初,就能带她回灵云界。
织愉应下,此刻显得分外文静。
谢无镜从芥子里取出一骨环留下,方才离开。
自她发现人肉帘子后,他每每离去时,都会留下这个骨环。
织愉不知有何作用,估摸着是用来保护她的。但那是人骨,怪吓人的,她不敢细看。
今日,她有点在意了。
也许是因为她在意谢无镜,所以他的一切都想弄清楚。
她记得,这是他做魔太祖时一直佩戴在身上的。
织愉远远地瞥了几眼骨环,下床缓缓靠近。
就在她快要走到骨环所在的桌边时,骨环里突然爆发出一声:“哈!”
一缕烟飘了出来,是个人形。
织愉吓得瞪大眼睛,僵在原地,大喊:“鬼啊!!!”
她两眼一黑,浑身发软。
这下轮到那只鬼紧张起来,连声道:“诶诶诶,你别晕啊!你要是出了事谢无镜不得跟我拼命啊!”
作者有话要说:
谢无镜是那种确实没什么世俗的欲望,但想让他玩他又很会玩的人
第143章 [VIP] 他的过往
织愉踉跄几步, 扶靠在椅子上,不至于晕倒。
但她仍不敢看那人影,腿软得跑不动, 坐在椅子上大喊:“香梅, 香梅!”
“别叫, 别叫!谢无镜没跟你说过我吗?吾乃魔族太祖!”
“香——”
织愉叫喊到一半, 顿住, 小心翼翼打量那人影。
三十多岁, 容貌刚毅,倒也算英俊。不似话本里血淋淋的恐怖样。
织愉将信将疑:“你是真正的魔太祖?”
他道:“当然,老子行不更名, 坐不改姓,铭千古是也。没听说过吗?我这么英明神武,看不出来吗?”
好臭屁的魔太祖。
织愉:“看不出来, 还以为你是卖肉屠夫变成的鬼。”
“你——”铭千古被气得咬牙。考虑到是他先吓的她, 他忍!
他中气十足地哼一声,百无聊赖地在殿内闲逛。
这殿里为了她被弄得亮堂堂的,真叫魔不自在。
铭千古:“你胆子这么小,怎么跟着谢无镜。要我说, 你不如趁他现在不跟你计较你过去犯的错,赶快离开他。”
他背着手,一副长辈样,教导织愉:“谢无镜这样的人, 就是成圣也使得。却为了你一个凡人抛下大道,浪费他的天资, 你就不会觉得愧疚吗?”
“我知道你贪图享乐。只要你答应离开谢无镜,我可以帮你安排好隐居之所, 保证你衣食无忧,有人伺候。你又不爱谢无镜,何必这样吊着他?”
织愉震惊地看他。
这场景真像她看过的话本——
男主的爹对女主在说:“我给你五百万两银子,离开我的好大儿,你配不上他。”
她该说什么。
她堂堂公主,配谁配不得?
织愉张嘴:“香——”
“诶诶诶,别喊别喊!”
若是谢无镜知道他擅自出来,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
他堂堂魔太祖是不怕啦,就是觉得麻烦而已。
铭千古心中悻悻,满面幽怨:“你这丫头,怎么动不动就喊人呢。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织愉偷笑一下,做作地捂住心口:“我知道,他该成神。可我对他也是真心的。”
铭千古不屑:“你的真心,就是害他吗?”
织愉半真半假道:“人嘛,活在世上,总会有一些身不由己。你爱过人吗?你能懂吗?”
她仿佛在内涵你一个魔懂什么。
铭千古:“我当然爱过,我当然懂。要不然我怎能理解谢无镜的情劫之苦?”
不待织愉问他,他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道:“想当初我年轻的时候,也遇到过一个姑娘。她是一名凡界医女,比你——”
铭千古看织愉一眼,迟疑了下,还是道:“比你漂亮,比你温柔,比你善解人意,比你体贴细心……”
织愉无语。
算了,看在这位死掉的叔叔一副憋了太多年没人说话的样子,她就当是在听他说故事好了。
铭千古:“可惜她红颜薄命,为了救人,早早染病而亡。原本我与她约好,将从我徒弟毒魔闻人虹那儿偷……啊不,要来的无根草和毒方送她研究,她便答应与我成亲。”
“结果我那徒弟不肯给我,说那草是她帮人研制毒药的报酬,毒方也是秘密,害我晚了一步……”
闻人虹,无根草……好耳熟。
织愉猛地回想起来,这不是谢无镜和她说囚龙之毒来源时提到的嘛。
囚龙之毒,不是闻人虹为了与应龙打赌而制吗?为何闻人虹还会获得帮人制毒的报酬?
织愉若有所思,忽然想到些什么,怔怔望着铭千古。
铭千古还在讲述他的故事:“那姑娘去世后,我徒弟也觉歉疚,为我要来了几颗无根草的种子,送了我毒方。我将种子和毒方埋进姑娘的坟里,就当是她已经同我成亲。”
他叹了口气,“其实我只是一段执念之魂,我的主魂已经投胎。不知道他投胎后,可有再遇到那位姑娘。”
织愉手撑着脸,语调轻快地问:“你徒弟和无根草的事,你和谢无镜说过吗?”
铭千古莫名其妙:“我和他说这个干什么?他像会听我说这些的人吗?”
织愉笑出声,想象不到谢无镜听他诉说过往的样子,“也是……”
她忽而又跳脱地道:“放心啦,你的转世肯定和那位姑娘重逢了。前世未了之缘,来生再续,话本里都是这么演的。”
她和谢无镜也是这样的。
铭千古古怪地瞥她,突然觉得这个刁蛮娇纵的丫头,看起来顺眼很多。
“你也没那么讨人厌嘛。”
织愉笑盈盈地摆出一盘谢无镜先前亲手给她做的溏心糕,配上一壶茉莉茶,“既然我听完了你想说的故事,你是不是该为我说些我想听的故事?”
铭千古轻嗤,就知道这丫头没那么好心。
不过她说的话,他依然很受用。
他坐在织愉对面,伸手去拿溏心糕。
这玩意儿他从没见过,也没吃过,有点好奇。
还没碰到糕点,织愉用茶盏一把打开他的手。
他正要骂织愉吝啬,小家子气。
织愉便把茶盏放在他面前,拿出一盘香梅做的梅子糕给他,“你要吃就吃这个,我的这个只有我能吃。”
织愉给他倒杯茉莉茶。
铭千古哼了声,心道看来她也没那么小气。
这个糕他也没见过,没吃过。他故作冷漠地拿起一块品尝,酸甜香糯的滋味让他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再喝杯茶,口中雅香弥漫。
铭千古咋舌:“你可真会享受。你想听什么?”
织愉给自己倒杯茉莉茶,怡然自得地接受他的夸赞:“你给我说说谢无镜的事吧。”
铭千古吃着糕点,语气不屑:“他那种无趣的人,有什么好说的。不如我给你说说我当年征战四方……”
织愉打断他:“你不觉得把无趣的事说得有趣更有挑战性吗?我觉得你是非常会说故事的人,还以为你不论说什么故事都很在行。”
铭千古立刻话锋一转:“我跟你说,当初谢无镜找我的时候,命悬一线,要不是我,他早就……”
织愉边吃边听他讲述,从谢无镜进入邪冢如何与他达成交易,再到谢无镜如何进入他的魔冢开始换骨修炼……
他把谢无镜说成了一个卑鄙阴险的无能之辈,将种种事迹的功劳,全都揽到他自己身上。总会说:“要不是我,谢无镜早就……”
织愉听得出这位魔太祖在吹嘘他自己。
不过听他讲述那些谢无镜不曾告诉她的事情,她也仿佛回到了他讲述的那个时刻,陪在了谢无镜身边,见证他的挫折与成长。
铭千古也是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和别人说过话了。
织愉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与谢无镜那副死人样完全不同。
他有时故意卖关子,织愉就会配合地睁圆亮晶晶的眼睛问:“后来呢?”
他有时吐槽谢无镜像个木头人,是个哑巴。好像天塌下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和他相处比和陌生人还不如,没意思。
织愉也会一边喝茶,一边点头:“他的确如此。”
铭千古对织愉的观念,就在她一声声捧场中逐渐改变。
他甚至觉得,他当初要夺舍的如果是李织愉,他这段时间过得肯定快乐多了。
可惜他是个男人,是不可能去夺舍一个女人的。并且这还是一个不能修道的凡人女子。
他兴致勃勃地讲到暮时,面前的糕点盘已经换了三盘,茶水也换了两壶。
正要说到谢无镜换魔根之后,因他心性过坚、魔根难塑遭遇的第二十八个困难时。
他倏然安静下来,眼珠转来转去。
织愉配合地说出自己今日的第五十六个“然后呢”。
铭千古却没接着往下说,而是“嘘”了声,倏然化作一缕烟回到骨环里,语速飞快道:“谢无镜回来了,不说了。别告诉谢无镜,不然他会封住我的。”
织愉严肃地应下:“好。”
紧接着就听见身后传来谢无镜的声音,“你在和谁说话?”
织愉连忙将桌上餐盘茶壶收起,“我自言自语。”
她迎上前去,要谢无镜带她去群芳园。
谢无镜答应,漫不经意地扫视寝殿,而后径直走向骨环,将其收起。
织愉挽上他的胳膊,依偎着他往群芳园走。
她不由留意起他挺拔的身姿,想起铭千古说:
——谢无镜这人太能装了。他来时仙骨都没了,还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实际上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后来种入魔种以长魔骨时,他也一声不吭。
——我寻思,哟,他这体质够特殊,种魔种都一点也不疼啊。绕到他正面才发现,他咬着牙,嘴里咬得全是血……
——倘若我是他,你敢让我遭受这些,我一定杀到你魂飞魄散、彻底消失!
——你说他是不是有病啊?他真的一点都不恨你吗?怎么还能对你那么好?
……
“怎么了?”
谢无镜的声音倏然打断了织愉沉浸的思绪。
她回过神来,茫然地“嗯?”了一声,才发现已经走到群芳园了。
她在躺椅上坐下,谢无镜随之落座,将她拥入怀中
今日她没有背对着他依靠在他怀中看落日。而是面对他,抱住他,手在他后背来回轻抚。
他身形一僵,垂眸看了她一会儿,一手钳住她的下巴,要她抬起头来,一手在她腰上摩挲了两下,勾住了她腰带的系结。
他低下头,手指同时解开了她的腰带。
织愉眼前一暗,腰间透风,立刻反应过来捂住他的嘴,“你干嘛?”
谢无镜:“你摸我。”
织愉:“我就摸摸不行吗?我摸你就是那个意思吗?”
谢无镜:“行。”
他帮她重新把腰带系好:“他和你说什么了?”
织愉愣了下,想不通是哪儿暴露了痕迹,被他发现了。不过她没打算瞒他,“就随便聊聊他当年的威风,还有你的事。”
谢无镜手放在她后背轻拍了拍:“不用听他胡说。”
织愉:“我就是当故事听。”
她把脸埋进他怀里,想了想,警告他:“你不许封住他,明天我还要听他讲故事。”
谢无镜:“他讲故事很好听吗?”
织愉犹豫道:“我们现在说话,他听不见吧?”
谢无镜:“听不见。”
织愉仍是说悄悄话似的道:“一般般吧,他总吹嘘他自己。我主要是想听他说的那些事。”
谢无镜唇畔浮现出些许笑意:“好。”
天色已暗,到了吃饭的时候了。
他扶织愉起来,往膳房走,又叮嘱道:“他说的随便听听就行,不要当真。”
织愉:“我知道。”
她话是这么说。
翌日待谢无镜一离开,铭千古不肯再出来。她揣测谢无镜可能私下里警告过铭千古,就对着骨环道:“昨天谢无镜和我骂你了。”
铭千古立刻蹿出来:“什么!他怎么可能骂我!”
谢无镜不像会背后骂人的人啊!
织愉:“他说你胡言乱语,说的那些事根本就不能信。”
这倒有可能是谢无镜说出来的。
铭千古气哼哼的:“我说的怎么就不能信了?他那是心虚!”
“就是!”
织愉附和,拍拍对面的位置,十分捧场:“来,咱们接着昨天的继续说,我信你!”
铭千古略显迟疑。
谢无镜今早离开前,莫名其妙警告他谨言慎行,想想就知道是他昨天胡扯的事被发现了。
他不怪李织愉没守住他们的秘密,毕竟想蒙骗谢无镜确实很难。
他只是有点担心,谢无镜今天是警告,明天可能就是动手了。
他可不是害怕谢无镜动手啊,他就是觉得麻烦。
铭千古想了想,摆摆手,“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说。”
他打算回骨环里。
织愉拿出一碟桃糕、一壶桂花茶,一脸可惜:“你不说了?你说的故事可比我看的话本有趣多了,简直堪比凡界第一说书先生。唉,算了……”
话没说完,她眼前一暗。
铭千古已经在她对面坐下,翘着二郎腿,拿起一块糕:“你这丫头说话我爱听。我当初到凡界,初遇我夫人的时候,她就是在听人说书。那时我就想,等我不做魔尊,我就去做个说书的。”
“我们昨天说到哪儿了?哦,谢无镜种魔骨受阻。那次是他种魔骨时期最艰难的一次,是他唯一一次晕过去。”
“他晕过去之后,还叫你的名字呢……”
织愉认认真真地听,今日连糕点都没吃,只是喝茶。
铭千古确实很爱说书,一不留神就又说到暮时。
谢无镜回来,他才立刻溜回骨环。
谢无镜走入寝殿时,只有织愉坐在桌前。可他仍发现了寝殿里残留的一丝魔息。
他神色如常,问织愉:“去群芳园吗?”
织愉回眸看他,笑着扑进他怀里,“去。”
说去,她今日却没有立刻松开他。
谢无镜任她抱了好一会儿,语气略显无奈,“我不会对他如何。待我们离开灵云界,魔族之事还需他来收尾。”
织愉“哦”了声。
她才不是为了给铭千古求情,才这样抱着他不松手。
她只是想抱着他。
或者说,是有点想回到他昏迷不醒唤她名字时,抱着他说“我在”。
就像她梦呓时唤谢无镜,他总会将她抱入怀中,说“我在”。
但此刻她什么也不能说。
所以,她就只能这样静静地抱他久一点啦。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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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3^ )╱~~
第144章 [VIP] 等他回来
翌日一早, 谢无镜离开,织愉再度去唤铭千古出来讲谢无镜的事。
铭千古怎么也不肯出来。
织愉故作惊讶:“你该不会是害怕谢无镜吧?你那么厉害,我还以为……”
话没说完, 铭千古就冲出来:“我会怕他?”
他大步走到桌边, 示意织愉给他奉上糕点和茶水, “咱们昨天说到哪儿了?”
织愉布好龙井茶与茉莉花糕, “说到谢无镜攻打西海国。”
铭千古一边吃糕一边讲述, “谢无镜玩弄人心有一手, 他攻打西海国那么快,除了我们魔兵强悍之外,其实还有设计西海国内乱……”
这倒是织愉未曾听闻的, 她兴致勃勃地认真听讲。
铭千古讲着故事,心里叹息:谢无镜今早又阴森森地警告他了。
他哪里不知道李织愉这丫头在激他、在阿谀奉承他。奈何他确实很吃这套。
况且他思考了一番:
谢无镜警告过后也没对他动手,想必是不想让李织愉因为扫兴而发脾气, 所以让他来做这个坏人。
他也是犯贱地想试试看, 谢无镜为了李织愉,能忍他到什么时候。
铭千古越想越兴奋,说得也分外起劲。
第二天不用织愉叫他,谢无镜一走, 他就主动出来说谢无镜扮演魔太祖时期的事。
从西海国到北海国,再到东海国……
铭千古说得很仔细,织愉也听得很认真。
仿佛听说了那段故事,就算是参与到了那段她不在他身边的时光里。
这样的故事时间, 一直持续到七月初四。
织愉听到原来三月囚龙毒发的那晚,谢无镜抱着她哄她的事真的不是做梦的当天, 谢无镜告诉她,明日便带她离开魔界。
织愉在魔界这暗沉沉的地方实在呆不惯, 能早点离开是好事。
她就是有点可惜,还剩下一点点没能听到。
因明日要早起离开,这晚谢无镜带她睡得很早。
喂完药,织愉问:“能把铭千古一起带走吗?”
谢无镜:“你还想听他胡说八道?”
织愉笑出声:“ 他说的故事挺有意思的。”
谢无镜轻拍她的背,“睡吧,回了灵云界,我带你去听说书。”
织愉惊讶:“灵云界也有说书的?”
谢无镜:“自然。说的都是灵云界奇闻异事。”
织愉“哦”了一声。
可她想听的是谢无镜的故事。
不过她也知道铭千古还有正事要办,跟她回灵云界是不切实际的。
她有些惋惜,合眼入眠。
清晨睡到自然醒,谢无镜已为她挑好衣裙。
一套赤金火羽流云的春裙,配一套血明珠的头面,金银碎星的步摇。
他素来眼光好,又合她心意。
织愉在他的照应下懒散地将衣裙换好,梳妆打扮,踏上明珠描凤登云履,挽着谢无镜出门。
魔云兽车就在宫楼外等候,织愉出了宫楼便和谢无镜一起坐进去。
香梅在一旁跟随。
车缓缓移动,往界门去。
织愉估摸着此去一别,日后再也没机会来魔界,突然有些贪恋起魔界的风光。
她撩开车帘向外张望。
暗云漂浮的天空、巍峨高耸的宫楼、在墙壁上若隐若现的魔纹、长廊间摇晃的魔纹纱、还有巡逻时偶尔会偷懒的魔军……突然都变得别有一番风趣。
谢无镜:“若你喜欢这儿,日后可以来玩。”
织愉:“你都不做魔太祖了,再来,想必会很麻烦。”
谢无镜:“可以易容来。”
织愉睨他一眼,想象谢无镜和自己换了张脸大摇大摆走在魔界的画面,也挺有趣的。
她笑起来,继续眺望车外风景。
谢无镜倏然一声不吭地伸手把帘子压下来。
织愉拧眉拦他,“你做什么?”
不待谢无镜回答,她忽的瞧见不远处,有一道身穿战甲的高大身影正凝望着她。
是战云霄。
要跟他告个别吗?
织愉摸了摸自己上次差点被战云霄偷亲的脸,不太想让他误会什么。
可是,此去一别,大约是永别。
织愉想了想,还是笑起来,冲战云霄挥挥手。
既然是永别,那就好好告个别吧。
战云霄身形一顿,随即竟抬步快速走过来。
织愉错愕地连忙放下车帘,对一旁面无表情的谢无镜解释:“我没别的意思。”
谢无镜:“动者无意,观者有心。”
他伸手撩开车帘,视线掠过织愉,望向战云霄。
只一个眼神,战云霄身边的战银环便立刻将他拦下。随后谢无镜云淡风轻地放下车帘。
织愉再不撩车帘了,倚在谢无镜身上,看话本打发时间。
车外,战云霄望着那魔云兽车远去,拧眉:“我知道分寸,我只是……”
战银环:“不论你只是想做什么,当着他的面,你最好什么都不要做。”
谢无镜今日一早离开,只有魔皇族知晓。
战不癫也向他们这些子女坦言,其实他很早就猜到谢无镜并非魔太祖夺舍。
只是魔太祖托梦是真,他相信真正的魔太祖,也信服谢无镜的实力。
可惜战不癫留不住谢无镜。
谢无镜因真正魔太祖托梦而来,现在,又将因真正的魔太祖协助伪造逝世假象而离去。
从今以后,魔界将再度回到魔皇族手里,魔太祖也将继续作为一个传说。
对于魔皇族来说,他们失去了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者。
唯一的好处就是,谢无镜离开后,战不癫终于可以把他已经半死不活、被打回魔兽原形的大儿子放出囚魔暗牢了。
战云霄心中五味杂陈:
魔太祖成为传说,谢无镜回归。那他战云霄与她李织愉呢?他们都一切从此成为过往吗?
因为谢无镜回来了,在这最后,他连和她说句话,都不能够吗?
“少年的情窦初开,在这一刻,彻底结束了。唉,伤心。”
“唉,遗憾。”
“唉,痛苦啊!”
一旁的角落里,突然飘来三声做作的感慨。
战云霄与战银环一同望去,只见他们的三名兄弟正欠揍地模仿失意的战云霄。
战银环无言以对。
战云霄怒从心头起,向他们冲了过去。
他们大喊着“打人啦”,大笑着和战云霄你追我跑。
*
另一边,魔云兽出了宫城便奔跑起来,很快平稳地到达界门处。
走出界门,透过树林的晨光洒在身上,暖融融的。
织愉深吸口新鲜空气,惬意地挽着谢无镜往林外走,走累了就让谢无镜背。
只是走出林子,看到前方城池时,她懵然:“怎么是桑泽城?”
不是说好回尧光仙府的吗?
谢无镜:“这段时间,我派魔皇族影卫与奉仙族去调查了龙角的踪迹。龙角还是需要通过梦神山下的法阵传送,才能找到。”
织愉:“可那传送阵不是柳家祖传的吗,你会用吗?还是你已经抓到柳别鸿了?”
谢无镜睨趴在他背后的织愉一眼,“你希望我抓到吗?”
织愉无语地捏了下他的脸,“我在跟你说正事。”
谢无镜冷白的脸被她捏出道红印,嘴角却扬起,“我没去找柳别鸿。除了柳别鸿,这世上还有一位柳家人。”
织愉恍然大悟:“翠娘?”
她好久没见过翠娘,差点把翠娘给忘了。
先前铭千古和她说谢无镜的事时,曾提到过她在紫夜楼被救走那晚,其实是谢无镜派了一只冥鸟妖把她带走的。
那只冥鸟妖很笨,救回她之后不知道把她送回她住的客房,反倒送到谢无镜床上去了。
她一听就知道,那只鸟妖肯定是宝燕。
她也终于确认,那日她醒来,在窗边看到的谢无镜,不是她的幻觉。
织愉回想着,翘着嘴角晃了晃腿:“翠娘他们现在还好吗?”
谢无镜:“报了仇后不问世事,算是退隐了。”
织愉:“那翠娘还会陪你一起入梦神山吗?”
谢无镜:“此行不便有人同行,我独自前去。”
说话间,谢无镜已将她背回桑泽城内的仙府。
入了仙府,通过传送阵便可直达无尘院。
他将她在无尘院的廊下放下:“这段时日你呆在这里,轻易不要出门,有事吩咐仙侍。奉仙族皆在暗处,不用害怕。”
织愉疑惑他怎么突然交代这些,愣了下,不敢置信:“你现在就去找龙角?”
谢无镜摸摸她的后发:“早些找到,便能早些带你回尧光仙府。再者趁现在尽快了结此事,旁人还来不及察觉到桑泽仙府已有人住。”
如此,她也会多一分安全。
可是……
得到了龙角,他是不是就能成神?
他若成神,是不是不管他愿不愿意,她都逃脱不了死亡的宿命?
可是她还没准备好假死,可是她……突然有点贪恋活着了。
织愉抱住谢无镜的腰,把脸靠在他身上,闭上眼睛,良久,无可奈何道:“你快去快回。”
算了,早死早超生。
早日投胎,富贵安稳,也不错。
织愉扬起脸,对谢无镜灿烂地笑。
谢无镜手掌覆在她脸侧,指腹轻轻摩挲她的面颊:“最迟七日,我一定回来。”
织愉:“好,我等你。”
谢无镜摸摸她的头,叮嘱香梅:“好好照顾夫人。”
香梅笑盈盈地应:“是。”
她勤勤恳恳地在为织愉理东西,在院里忙来忙去。
织愉躺在廊下晒太阳,身子暖洋洋的,犯起困来。
突然,大地一阵震颤。
织愉心猛地提到嗓子眼,踉踉跄跄跑到院中空旷处。
香梅丢下手中东西跑过来护在织愉身边。
这次地动持续了很长时间,仙府内的房屋竟发出裂开似的声响。
待地动停下,织愉也不敢再回屋檐下。
她惊魂未定地在菩提树下落座。
“多日未来桑泽城,这地动怎么变严重了?竟连仙府都受影响……肯定是魔族开采无度导致的。”
香梅抱怨几句,请织愉稍等,她去检查房屋情况。
织愉点点头,忽见一片菩提叶飘落。
此菩提非凡品,四季常青,从不落叶。
织愉若有所思地伸手去接菩提叶,却见菩提叶飘飘摇摇地从她手边擦过,落在地上。
织愉怔然地注视自己的手。
她明明把手放在菩提叶下了呀,怎么会没接住?
*
钟莹从幽暗的冥洞内醒来,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己的胸膛。
感受到正常的体温与心跳,她喃喃自语:“我竟没死?”
她还记得彻底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幕,是谢无镜为了李织愉对她动用杀招。
她眉头紧皱,后槽牙咬紧,眼底渐生不甘。
既然她没死,她必定……
“那日我打晕你后,用一缕神息护住了你的心脉,同时将其封印。所以谢无镜打伤你后,你会呈现假死之状。”
“现在你既然醒了,便离开此地,寻一处清净地退隐吧。”
洞深处传来男人清冷的声音。
熟悉而又陌生。
钟莹诧异地循声望去:“是你……”
男人自黑暗中走出,一身不见光的黑色斗篷遮住全身,看不清面容。
但钟莹就算死也不会忘记他。
他就是那个教导她成为谢无镜的神使,又将她抛弃的人——谢世絮。
她道:“为何救我!你不是已经舍弃我了吗!”
“我若舍弃你,便不会救你。我魂力有限,不能时常行走于世,故而交代你事情后,便必须回去休养生息。”
谢世絮不欲做过多解释,“你若还想活命,从今往后,就不要再做南海国钟莹。换一个新身份,你会有新的开始。”
钟莹:“倘若我不愿换呢?”
谢世絮:“你的下场,将会十分荒唐。”
他无意再劝,拂袖离去。
眼看他离开,这无边黑暗中又要只剩下自己,仿佛她再度被人舍弃。
钟莹对着他背影大喊:“荒唐?我现在还不够荒唐吗!”
“是你告诉我,我可以做谢无镜的神使。是你告诉我,我会成为陪伴在他身边的人!”
“是你引我见到了谢无镜,让我将他当作了我的神。可你又告诉我,他会爱上一个凡俗的女人。那女人有着世俗的所有不堪,她凭什么成为神唯一的情之所在!”
“你要我如何接受?如何接受!你说我与她境遇相似,可我一心为神、为大道、为天命……这世道却要这样对我!凭什么李织愉自私贪婪,却能那么好命!”
她喊得声嘶力竭,双目赤红如渗血,在黑暗中,如一只怨毒的恶鬼。
谢世絮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一眼:“你若无私心,就不会在我引导你的情况下,仍旧走上这条路。”
他的视线深邃而复杂:“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我的私心?我的私心不过是顺应天命,让神不染俗尘!我杀之人,皆是该死之人,我有什么错!错的分明是李织愉,她明明该死的,她为什么还能活着!”
钟莹嘶哑地叫喊。
倘若她当真不心虚,又怎会强调她所杀皆是该死之人。
遥若、涟珠、孟枢门下弟子,被她用来为她的私心布局的无数人命,当真该死吗?
谢世絮不再听她争辩,身影消失于黑暗中。
钟莹目眦欲裂地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紧咬下唇,几欲将唇咬出血来。
良久,喃喃吐出一句:“她本该死的……”
*
谢无镜转了一个又一个传送阵,距离入梦神山那日已过去六天。
每一个传送阵外,皆是天罗地网的杀阵。
虽然这些杀阵于他而言不值一提。但不断转换阵法,着实麻烦至极。
骨环飘在他身边,里面的铭千古实在憋不住地抱怨:“那什么昊均,把龙角藏得这么严实,他自己能找到吗?这还得找多久才能到?”
谢无镜不搭理他。
铭千古嗤了声:“算了,看在你答应带我来看龙角的份儿上,我再陪你找会儿。”
谢无镜还是不搭理他。
铭千古思索片刻,揶揄他:“好啦,我知道,你答应带我离开魔界看龙角,是因为李织愉那丫头嘛,她想听我说故事。”
“现在故事还没说完,需不需要我在后续跟她说的时候,把你美化一下呀?”
谢无镜总算搭理他:“不用。”
铭千古不信,“真不用?”
若不在意,怎会搭理他?
谢无镜:“你说故事一般,她只是想知道我的事。你原本怎么说,便怎么说。多吹嘘你自己,她听了觉得可笑,就不会太难过。”
“你!”
铭千古哼了声,“你既然觉得她是想听你的事,你怎么不自己跟她说?”
谢无镜:“我不会吹嘘,引她发笑。”
好消息,谢无镜承认有不会的事了。
坏消息,是在骂他。
铭千古从骨环里飘出来,气得头上冒烟,“你等着,你看我之后怎么说你!”
谢无镜置若罔闻,走到又一处传送阵前,眼神凝沉了些:“下一处便是龙角所在。”
铭千古不再和谢无镜置气,绷紧神经。
谢无镜的龙角,从龙角粉的强悍就可看出其可怕的力量。
可想而知,待会儿龙角所在之处的神气,会是何等暴虐。
他随谢无镜入阵内。
眨眼间,便身处一处异象天地。
谢无镜神情凝肃。
铭千古四处打量:“这……怎么回事?龙角不在这儿?”
此地神气充裕得令人如入神界,但却又平静得如入死亡之境。
神息的纯粹与死亡的沉寂,矛盾而又和谐地融合,使得此地诡异至极。
谢无镜步履沉缓,直往黑暗中而去。
铭千古跟随在他身后,越靠近,越能感觉到那死亡与神息的交织,压抑得几乎让他神魂溃散。
铭千古脑中警铃大作:“这里不对劲,咱们快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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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VIP] 囚龙之毒
谢无镜仍旧径直往前走。
铭千古劝阻:“这里真的不对劲。我有没有跟你说过, 神族陨灭后,我曾偷偷潜入神界看过?那时我远远一观,便见神界弥漫着这样诡异的气息。”
“后来仙族陨灭, 我去看仙界, 又是如此。此地诡氛, 比陨灭的神界与仙界还要重。谢无镜, 你……”
见谢无镜面不改色, 毫无惊讶。铭千古话音一顿, 忽然想到:
此地气息有异,而最近灵云界与魔界都天灾频发,灵兽暴动, 难道,难道……
铭千古呆愣愣地呢喃:“难道三界真的要灭亡了?”
“是。”
前方的黑暗里突然传来回答。
这声音遥远而熟悉,铭千古讶然:“谢世絮?”
他直往黑暗中冲去。
谢无镜步调不紧不慢, 跨入黑暗。
那黑暗似一层薄纱, 跨过后,内里便是广阔浩瀚的天地。
此地犹如洪荒混沌初开,无数光点萦绕黑暗之中。一条光河似宇宙银河,又似藤蔓, 悬于高空。
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
人在下方,犹如蝼蚁之于无垠天地那般渺小。
突然,黑暗之中顿生幻象, 竟有无数人影浮现其中。
寂静之中响起来自久远前的声音:“天脉衰竭了?怎么如此!”
“天脉衰竭?”
铭千古难以置信,“天脉怎么可能衰竭!天脉可是支撑一界的根本, 天脉衰竭,那岂不是——”
三界将亡。
铭千古话音一顿, 恍然大悟:
天脉衰竭,所以三界将亡!
黑暗中的幻象变得清晰,那些人影在铭千古与谢无镜身边穿梭。
在人影中,有一人与众神族逆行。
他貌若谪仙,神情忧虑。
那是谢世絮。
谢无镜凝神观察。
铭千古环望四周,认出:“这是神族陨灭前的景象?”
幻象之中的谢世絮,进入了他们方才见到的那片天地。
只是幻象之中的无垠长河,远比他们今时所见璀璨耀眼。
每一个光点,便是一份生机。
而那些光点,自神族时期已开始渐渐熄灭。
谢世絮的幻影站在天脉下,试图以自身应龙神力修复天脉。
然而他的神力如泥牛入海,毫无作用。
他额冒冷汗,望着逐渐暗淡的天脉,满面愁容。
突然,竟有一群仙族闯入,怨愤地呼喊:
“改天道,我等便可成神!”
“我等已经被困仙界太久太久,我等凭何不能飞升!”
“神族,是想自己掌控这三界吗!”
众神族迅速赶到,与谢世絮一起迎战仙族。
仙族竟学来了妖邪那些对付神族的手段。
其力量在神族面前,虽仍旧不堪一击,但在神族抹杀这群仙族之时,他们布下的邪法竟令他们的死息怨气升腾——
幻象静了。
在死亡般的寂静中,响起一声微弱的破碎声。
谢无镜循声向幻象中看去,幻象中的谢世絮亦循声仰望天脉。
只见原本就在缓慢黯淡的天脉,裂开了一条漆黑无底的裂缝。
谢世絮瞳孔收缩。
收拾战场的神族问:“怎么了?”
谢世絮:“没什么,天脉禁地,不容污秽,快退下。”
众神应是,将仙族带走。
他们讨论着今日是谁在守天脉,究竟是神族中的谁背叛了神族,放这群仙族进来。
而谢世絮一直仰望着天脉。
直至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他喃喃自语:“死息与邪法怎会伤到天脉……天脉衰竭?三界将亡……”
在他的呢喃声中,幻象缓慢消散。
铭千古神情呆滞:“天脉强大,不会轻易损毁。因它本就在衰竭,神族中出了叛徒,才让仙族污染了天脉,加速了天脉的毁灭?可是天脉怎会……”
谢无镜不以为意:“世间万物,未超脱天地,便是困囿于方寸之间,皆非永恒。神有其劫,不渡则亡。道有其劫,不渡则灭。”
“此界天道于此界而言,如日如月。然于大千界而言,不过沧海一粟。这是此界的灭世之劫。”
铭千古望向谢无镜,怔然注视他平静的面容,“所以,你先前跟我说,你要带李织愉踏破虚空,离开此界的打算,竟是真的?”
谢无镜默认。
“你那时就猜到有灭世之劫,你竟然——”
铭千古控诉的话语未说完。
周遭宛若云烟的幻象再起。
这次,是神族陨灭的场景。
灾难降世,犹如天地倒悬、海河倾覆。那些神族在此刻,也无力渺小得微不足道。
他们在沉默中一个接一个消散。
以往此界最繁盛的大地,刹那如同炼狱。
饶是铭千古素来与神族为敌,可看着那一个个曾在战场上见过的面容,以这样的方式消散。他刚毅的脸上浮现出茫然无措,渐红了眼眶。
谢无镜冷淡的声音,像利刃般刺耳:“不必给我看这些,我只是来取回我的东西。”
他语气很客气,仿佛一位儒士上门讨要自己借出的书籍。
铭千古错愕地望向谢无镜。
他从未如此深切地感受到,谢无镜,是如此的冷血。
幻象之外无人回应。
幻象之中,幻象在继续。
神族覆灭后,仙族再乱。
仙族分为两派,一派得知当年仙族攻入神族之事,问责那群仙族。
一派自认无错。
在这样的混乱中,陵华被送入仙族,谢无镜出世,又因衰弱回归龙蛋。
仙族两派争抢龙蛋,终是正统夺得龙蛋,将其封存。
然而没多久,仙族露衰败之相。
众仙悲叹,却无可奈何。筹备取出龙蛋,将其送至下界。
除了想请这只小龙日后能够守护三界,这也是他们对神族的歉意,想为神族保留一丝血脉。
然,仙族陨灭前。
一位年轻俊秀的修士无意间遇见仙老,发现了通往仙界之法,走入仙界……
那是赵觉庭。
往事如斯发展。铭千古望着这一幕幕,失神不已。
谢无镜仍旧十分客气,一手九霄太上,一手鬼神不知,“若不交还,我便要亲自去取了。”
也十分的先礼后兵。
幻象外仍无人回应。
谢无镜运功,无情地攻向幻象,击碎一方空洞。
铭千古愣了下,看着空洞处的幻象残缺,瞪着眼睛想控诉谢无镜。
却也知,对谢无镜这样的人,骂他什么他都毫不在意,只会把自己气死。
谢无镜无视幻象,亦无视他,走入空洞。
而铭千古依旧望着这环绕他的幻象。
幻象持续发展,至仙族陨灭,谢无镜被接来灵云界。
赵觉庭假意教导他,实则暗地谋划成神,与十一境主勾结,成立天命盟。
那名南海公主钟莹,竟在幼年就与谢世絮相遇。
谢世絮以残魂之身,教导钟莹为神使。
铭千古不懂,神族何须神使?
无人回答他,幻象仍在继续。
谢无镜长大,落入凡界,遇李织愉,娶李织愉。二人相伴,至他回灵云界,他又将李织愉接来。
李织愉在他身边陪伴于他,背地里亦在与天命盟勾结。
这之后的事,便如世人所知那般。
直到护天者们死后,变了。
铭千古瞪大眼睛,看着幻象分为两半。
一半,是谢无镜斩杀李织愉。斩情,飞升,最后在三界倾覆之前,殉道救世,投身天脉。
他以龙身圣魂修复天脉,至三界海清河晏,灵气渐渐复苏,重回鼎盛。
三界之中,却再也不见他的身影。
一半,是谢无镜夺回龙角,飞升成圣,带李织愉踏破虚空,离开此界。
而此界天脉崩塌,三界在灾厄中尽毁,众生在绝望中湮灭。
那一刻,是真正的众生平等。
修士、妖、魔、人、甚至此界的黄泉恶鬼……在死亡面前,一样的无力痛苦。
铭千古望着这两幕景象,瞳孔震颤。
这幻象都不是真实发生的事,而是假象。
却也代表了不同抉择的未来。
“谢无镜,谢无镜!”
铭千古嘶声高喊,追着谢无镜跑入空洞之中,“不可,不可取回龙角,不可带李织愉离开!不可啊!”
他脑海里满是魔族覆灭之景。
他的魔界,他的魔族,他的子民啊!
跑出幻象,但见远处巍峨如天柱的玄金龙角前,刀光剑影,杀招凌厉。
是一人正和谢无镜缠斗,阻止谢无镜拿回龙角。
那人道:“我知你不看幻象,也能推断出一些事。你取回龙角带李织愉离开,是要弃众生于不顾吗!”
是谢世絮。
“众生?”
谢无镜轻笑,“践踏、侮辱、欺骗、算计、谋夺、贪婪……你是在说,要我舍下一切,舍下我自己,舍下李织愉,去救如此对待我的众生?”
谢世絮干涩地辩驳:“众生并非皆如此卑劣不堪。”
谢无镜反手,狠厉一刀将他击退,仍旧温和地问:“哦。那你是要我舍弃我自己的性命,舍弃李织愉,去救素未谋面、不曾有过交集、而我已经为他们维护三界太平五百年的众生吗?”
谢世絮嘴唇颤了颤。
任何辩驳之语,在此刻都显得分外苍白。
——谢无镜不欠众生,为何要放着生路不走,牺牲他自己去救众生?
谢世絮压下眸中动容,眼神变得决然:“谢无镜,你经历的一切,是你该历的劫,你不应有怨。堪破劫中虚妄,斩情才能飞升,舍身、救世,这都是你的宿命!”
话音落,九霄太上利剑如雨,鬼神不知携死息杀来,将谢世絮击飞。
谢无镜左刀右剑,蔑视地俯瞰他一眼,“我知是我的劫,所以我才没计较众生的冒犯。不然,你以为三界众生为何能活着?”
他收回目光,不紧不慢地走向龙角。
谢世絮闭上眼,无奈至极。
世有八苦,四百四病难……
成神成圣,当历世间之苦,方能了然众生之苦。
若无心,便不会明悟劫中法理。
若无情,便不能体会劫数教诲。
若无爱,便不会爱世间、爱众生,更不会因爱惜天地,为众生牺牲。
谢无镜即便历了情劫,也只对一人生情,仍旧是无情无心无爱啊!
铭千古召出天魔枪攻来,“谢无镜,你听我说,你不可带李织愉离开,不可……”
话未说完,龙角之息已与谢无镜交相呼应。无匹威能直接将铭千古击飞。
铭千古摔落在地,正欲再拦。
突然一只手按住他。
他转眸看去,是谢世絮。
他挥开谢世絮:“你拦我做什么,拦谢无镜啊!”
谢世絮抓住他的胳膊,并不急切,仿佛一切皆在预料之中,“拦不住的。”
“你我合力……”
“拦不住。”
谢世絮悲叹,“让他取走龙角吧。”
他带着铭千古隐匿身形。
说话间,谢无镜已取龙角。
他扫视周围,以气劲扫荡四野,似要将他们全都杀了,以绝后患。
见他们无论如何也不现身,谢无镜忽然想到什么,急急离开。
黑暗中,气劲平息,寂静如死。
天脉发出一声响,竟如同冰面破碎般,裂开一大块。
铭千古望着破碎的天脉,脑海中尽是魔界将毁的画面,绝望几乎将他吞噬。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拦他!你与天命盟勾结害谢无镜,不就是在筹谋让谢无镜历劫救世吗!”
铭千古瞪着血红的眼。
他自觉已了然谢世絮为何出现、又在同钟莹谋划什么。
谢世絮摇了摇头:“天命盟与我无关。”
铭千古愣住
谢世絮:“谢无镜所缺是情,故而我只干涉了李织愉的命途,助他渡情劫。钟莹本是我安排在谢无镜殉道之后,代他行走天地,维护苍生之人。”
但没想到,钟莹终究还是为私情入魔。创立天命盟,添了那么多不必要的麻烦。
铭千古:“你在哪儿?那时你在哪儿?既然是不必要的麻烦,你怎么不出来阻止!”
谢世絮:“虽是不必要的麻烦,但并没有违背我安排的方向,且有助于谢无镜的情劫。更何况,我只是一缕残魂,还要准备后手,没有余力干涉太多。”
“什么?”
铭千古懵然。
谢世絮不做解释,“我该去准备后手了。老友,就此别过。”
铭千古呆愣愣地跟上他:“什么后手?”
谢世絮见他跟随,问道:“你要和我一起阻止谢无镜,要他殉道?”
“我不是……我只是觉得,还可以再商量商量……”
铭千古停步,终究无法为自己辩驳。
哪怕对不起谢无镜,在魔界与谢无镜之间,他一定会选择魔界。
他心一横,追上谢世絮痛骂:“谢世絮,你他娘的少跟我废话,你说清楚,你到底还要做什么!”
谢世絮笑,笑得苍凉,“囚龙之毒。”
“什么?”
“以她之魂,囚他之命,故名囚龙。”
谢世絮道,“在这一世之前,李织愉已经用了二十八世证明,只要掌控了她,就能掌控谢无镜。”
“为了李织愉不再次魂飞魄散,为了李织愉能够改命……谢无镜终究是要舍身救世的。”
*
七日。
谢无镜已经七日没有回来了。
今日是他答应得最后期限。
这七日织愉等得越发焦急。
倒不是因为她想谢无镜。
而是谢无镜离开那日她就开始眼花,并且越发严重。
前日早晨,她甚至感到脏腑疼痛,醒来眼前一片漆黑。
她吓得大叫香梅。香梅赶来她才确定自己还活着,不是在睡梦中下地狱了。
之后又缓了好一会儿,她的视野和身体才恢复正常。
香梅请人来为她诊治,诊断不出异常,比她还着急,直抹泪,仿佛她已病入膏肓。
织愉也有点烦闷,盼着谢无镜快点回来看看她。
这症状是因为她凡人修道导致,还是别的原因,好歹给个准话。
甚至她都已经做好谢无镜回来后就把她杀了的准备,总好过受这等病痛之苦。
阳光明媚。
织愉躺在廊下,疲倦得连话本都懒得看,眼前事物出现了重影。
大地突然震颤。
又是地动,织愉已经习惯了。
反正震不死她,她懒得动。
“织愉。”
院外突然传来谢无镜的声音。
香梅喜道:“夫人,仙尊回来了。”
织愉抬眸望去,虽然看不清,但她清楚,那是个屁的仙尊。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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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VIP] 在他怀里
谢无镜几乎没可能叫她织愉。
织愉忙道:“拦住她, 她不是谢无镜。”
香梅困惑地眨了下眼。
就在这一瞬间,来人气息骤变,冷哼一声, 一条鲛皇锦飞出, 如利刃攻向织愉, 直取她性命。
香梅连忙祭出鸳鸯钺招架, 呼哨一声, 霎时无数人影赶来, 将来人团团围住。
来人变换身形。
织愉不看也知道,她是钟莹。
这世上,也只有钟莹有本事伪装谢无镜, 骗过除她以外的所有人了。
但是钟莹竟然真的没死,这说明她还有机会做神使?
织愉思索着,忽听香梅喊:“夫人快跑!”
紧接着听见香梅一声痛呼。
不是吧, 这么多人都打不过钟莹?
织愉一边在心中惊叹, 一边爬起来想跑。
可是她什么都看不清,她要往哪儿跑?
一片混乱中,织愉只能凭着感觉往墙边跑。
然而没跑出两步,便觉脏腑剧痛无比。
不是钟莹打到她了, 是那奇怪的病症又发作了。
织愉痛呼一声摔倒在地,捂住小腹艰难地平躺着缓解疼痛。
她恍恍惚惚听见不远处的打斗声中,香梅暴喝一声:“贱人!你对夫人做了什么!”
钟莹亦是错愕,旋即冷笑:“我有没有打到她你看不见吗?她此刻症状, 是她命数将尽之兆。她命中注定十九岁而亡!”
随即,打斗动静比地动炸山还要猛。
织愉一边想:既然你都说我命数将尽了, 何必多此一举来杀我?
一边挪动着想离他们远点,免得他们的打斗波及到她。
然而她根本动不了。
今日的痛比往日更加猛烈, 如有毒虫撕咬她的五脏六腑。
织愉意识逐渐朦胧,耳边出现了鸣音。
香梅他们好像终于拿下了钟莹。她依稀看见,香梅急忙向她跑来。
恍然间,又似乎听见香梅喊了声:“仙尊,夫人她……”
耳中一阵刺响,织愉突然什么都听不见了。
眼前模糊的世界里,太阳是明晃晃的光晕,碧蓝天幕上还出现了火红的流星在飞驰。
织愉痛得眼睫被冷汗打湿,沉重地颤了颤,合上眼的最后一眼,竟瞧见了谢无镜。
他急急向她奔来,神情竟显出惶然。
她好像出现了幻觉。
不然谢无镜怎么可能会有这样失态的表情呢。
织愉想着,意识完全被黑暗吞噬。
无尘院中,寂静无声。
谢无镜抱着织愉,起掌运功,将神气灌入织愉体内。
钟莹此刻正被奉仙族按在地上。
谢无镜背对着她,她看不见他的神情。
但见他疯狂为李织愉灌输神气,而李织愉面色惨白,毫无反应,她便可想象到他此刻是何表情了。
钟莹大笑:“没用的。谢无镜,你救不了她。她命中注定为你成神而死。你不肯杀她,我便代你杀她……”
谢无镜侧眸,一掌打向她。
钟莹呕出一大口血,竟被一招废武。
她一怔,笑得苍凉,满口鲜红:“我没能伤到她,你却伤我……哈哈哈哈哈哈……谢无镜,你疯了!你真是早就为她疯了!”
“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你为了她变得毫无底线,为了她连自我都没了!你还是那个天生寡情淡欲,天命为神的谢无镜吗!”
“谢无镜,放弃吧,不要再管她了,好不好?”
她神情变得柔和,“你已取回龙角了是不是?你已经可以成神了是不是?杀了她吧,杀了她!你的天命,我的使命,就都完成——”
她话没说完,香梅听不下去,一巴掌狠狠打在她脸上,“贱人闭嘴!倘若夫人有半分闪失,我扒了你的皮!”
钟莹怒视香梅。
即便被押成阶下囚,可她神情之傲,依旧让人产生了一种被她俯视的错觉,“区区下修,也想扒我的皮?待谢无镜成神,我就是神使,到时,你就到黄泉去伺候你夫人吧!”
李织愉若死了,就代表命数没有改变。
钟莹原本已经不抱希望了,可此刻她相信,自己还是能做神使的,天会让她做神使的!
“疯言疯语!”
香梅欲再打,手抬起才反应过来,她自作主张了。
她忍下愤怒,想询问谢无镜。
然而谢无镜顾不上处置钟莹——织愉被灌输神气后,竟在他怀中咳血。
他立刻敛了神气,急步抱织愉入了房中。
房门紧闭,布下结界。
谢无镜将织愉小心翼翼放在床上,让她坐靠在自己怀中。强行运功使神气逆行,倒灌心脉,逼出心头血。
丝丝缕缕金色的液体从他唇间溢出,他抬起织愉下颚,强迫她张开嘴,将心头血渡给她。
然而,一滴无效,两滴亦无效。
三滴、四滴……
不知喂了多少,直至他体内元功自封,再逼不出心头血,渡给她的只剩下猩红混金的血液。
她还是双眼轻阖,静静地依偎在他怀中。
“李织。”
谢无镜唤她。
她毫无反应,连眼皮的颤抖都不曾有。
谢无镜擦去她唇边血腥,再运功体,逼出真身。
玄金龙身附于人身,若隐若现。
谢无镜低头,以利齿撕咬下一块自身血肉,嚼碎、化解龙肉凶悍戾气,再度捏开织愉的口,将自身血肉渡给她。
屋中静谧,唯有血肉之声低低的响,宛若野兽之间在哺食。
血腥味越发浓郁。
浓到侵蚀了房中她春夏爱点的雪松木兰香,浓到她身上已浸满他血的气息,浓到他双臂血肉模糊……
她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谢无镜敛了龙身,脸贴在她发顶,“是我错,我回来晚了。”
谢世絮突然带铭千古消失,他料定谢世絮必有后手。
他一回来,她便出了事,钟莹伤不到她,他亦诊不出她异症的原因,这由不得他不多想。
他极暗的眸色里,是前所未有的浓重杀意,“我已取回龙角,待我解决那几只烦人的苍蝇,我便带你回尧光仙府退隐。”
说罢,他等她回应。
可屋内安静得令人心慌。
往常最是话多的她,此刻一言不发。
她没有像以前那样受了惊吓后责怪他“谢无镜你怎么才回来”,也没有委屈道“谢无镜我好痛”。
她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就这样睁着眼靠在他怀里。
谢无镜倏然变得和她一样僵硬,良久,才敢慢慢垂眸看她。
她睁着眼。
可瞳眸涣散,面无表情。
谢无镜唤她:“李织。”
她没有反应。
“李织。”
她仍旧毫无回应。
谢无镜抬手,轻抚她的面庞。
她的视线、她的神色,都保持着刚刚睁开眼的样子。
仿佛是一具不拉扯线,便不会动的偶人。
谢无镜立刻紧紧握住她的手腕,一遍又一遍为她诊脉,一遍又一遍用神气探查她的经脉脏腑甚至灵府神识。
可是毫无异常。
毫无异常,但她就是不会动,不会笑,不会说话,甚至……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反应。
谢无镜再度逼出真身,喂她血肉。
他不断地撕咬自身喂她,如同一只陷入癫狂的兽,弄得她与他口中皆是满口血腥。
直到再一次将血肉渡给她,她身体一颤。
谢无镜黯淡的眸有了些光亮,却见她浑身抽搐,口中不断溢血。
凡人之躯,如何能承受如此多的应龙血肉?
谢无镜若大梦初醒般,连忙助她将消化不了的应龙血肉吐出来,不断帮她擦拭呕出的血污,不断低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
可她不会再怪他了。
当她不再吐、不再呕血,她便又像具不会动的偶人。
他不动她,她便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仿佛不知道累。
明明,她是最懒、最怕累的人。
谢无镜脸上显出茫然之色。
他将她抱进怀里,轻拍着她,一如以往般哄她,“别怕,会好的,会好的,你不会丢下我的……”
*
天脉幻境之中。
铭千古不解:“什么囚龙,什么二十八世?”
谢世絮无视他对二十八世的疑惑,“囚龙之毒……你应当知道的。那是我请你徒弟闻人虹所制之毒。”
铭千古一怔,冷不丁想起那天——
他和李织愉说故事,提起闻人虹因制毒而得到无根草种子,李织愉突然神情恍惚。
谢世絮说,掌控李织愉,便能掌控谢无镜。难道……
铭千古:“你给李织愉下了囚龙?你用毒控制她,逼她背叛谢无镜?”
谢世絮:“老友,你真能想象。不过,也算猜对了一半。我没有逼李织愉背叛谢无镜,只是用了一点手段,让她与我合作。至于囚龙——”
“在囚龙之毒上,我确实骗了李织愉和谢无镜。谢无镜也不是没察觉出来,但我在传承上动了手脚,让他接收到了错误的传承信息,误以为囚龙是我与闻人虹斗毒的产物。”
铭千古:“实际上,那是你委托闻人虹专门为他而做的毒。”
“没错,那毒既是为缓解谢无镜繁衍期而准备,亦是控魂之蛊。一旦发动,李织愉的魂识便由我掌控,我也就有了与谢无镜谈判的筹码。”
谢世絮说着,神色有些许复杂:“原本,按照我的安排,谢无镜对李织愉心灰意冷,顺利渡过此劫,才是对谢无镜与李织愉伤害都降到最低的。但谢无镜实在是……”
李织愉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他、伤害他,他竟然还不肯断了这份孽缘。
铭千古拧眉:“你真是狠毒。”
可他却有些庆幸:谢世絮有这样的狠毒之策,他的魔界,才有保下来的可能。
谢世絮苦笑:“好了,老友,我得去为和谢无镜谈判做准备了。”
“待他意识到,李织愉魂魄已不在其身上,纵使他再神通广大也救不了一个无魂之人时,我得第一时间出现。否则——”
“他会灭世逼我现身的。”
谢世絮与铭千古并肩而行,都不再言语。
良久的沉默,像是让谢世絮饱受内心煎熬。
他突然道:“其实,我也没想对李织愉下囚龙之毒。”
铭千古:“什么?!”
“原本我是做好了下毒的准备,可临了却下不去手。但命运……”
是命运,让李织愉阴差阳错服下了囚龙之毒。
谢世絮走出黑暗,走到苍穹之下,仰望这天火肆虐过的天空,目光变得深远:“一切既是宿命,也是天的错……”
话音落,惊雷乍响,仿佛在警告他对天的冒犯。
*
三日后。
清晨,香梅奉命为织愉准备早膳。
先前她担心了三天,今晨听闻夫人醒了,终于松了口气。
将早膳送到无尘院廊下,香梅在廊下布好膳食,伸长脖子朝屋里望。
房门未开。
曦光倾洒,隐隐可见屋内人影。
夫人坐于妆台前,仙尊站在她身旁侍弄。
是仙尊在为夫人梳妆。
夫人还有心思梳妆,想来身子应该没有大碍。
香梅见夫人梳妆好了,仙尊扶夫人起来,夫人便亦步亦趋地跟着仙尊往门口走。
夫人动作不似往日轻快,一举一动,十分僵硬。
香梅不由蹙眉,见房门打开,未看清人影,便行礼关切:“夫人,您还好吗?”
她没有听到夫人如往日那般语调轻快地叫她香梅,只见仙尊牵着夫人的手出来。
夫人一身濯樱玉兰春裙,腰配玉环流苏,颈戴璎珞。
一如既往的灵巧发髻,是灵云界几乎无人会梳的。髻上簪流苏钗,配花环玉饰,亦如往常一般富贵妍丽。
然而,她瞳眸涣散,神情呆滞。
霎时,她身上的一切都失了色彩,泛出令人心慌的暗色。
香梅惊愕地瞪大双眼:“仙尊,夫人她怎么了?”
谢无镜置若罔闻
香梅看着谢无镜一如往常般温和地扶织愉坐下、为她整理衣裙、为她布菜。
而织愉如同一樽雕刻出来的精致木偶,在谢无镜的牵引下,才会做出动作。
香梅慌乱不已:“夫人她还活……”
谢无镜倏然扫她一眼,视线冷得能将她冻结,“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谢无镜叫织愉“李织”不是错字。
织愉说谢无镜几乎没可能叫她织愉,就是因为谢无镜私下里要么叫她李织愉,要么叫她李织,几乎不会无缘无故叫她织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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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VIP] 为她布局
香梅浑身一震, 连忙打嘴认错。
她见过被人炼制的傀儡、见过保存完好的行尸。
那些已经亡故的人就如此刻的夫人一般,一举一动毫无生气。
香梅低着头不敢再看,害怕细看下去, 夫人会与那些死人的模样完全重叠。
却听谢无镜问:“钟莹死了吗?”
香梅抹泪, 竭力保持冷静:“仙尊没有吩咐, 我等不敢随意处置她。”
谢无镜:“去问问她, 对于谢世絮的谋划, 她知道多少。”
香梅怔然:“谢世絮?”
此名对于当世很多修士来说, 或许陌生。
但对于了解许多秘闻的奉仙族来说,如雷贯耳——这是神族时期应龙之名。
可是应龙已死,谢世絮会是同名吗?
香梅暗暗揣测, 不敢多问。
谢无镜说问问钟莹,也不会是简单地“问一问”,而是不择手段也要问出结果的问。
香梅领命告退。
她向院外走, 听见身后响起动静。
是谢无镜拿起筷子, 为织愉夹菜,时不时指一样,问织愉吃不吃。
织愉没有回应。
谢无镜表现得她好像只是生病了没胃口,放下筷子哄她:“那就等你身子好些了再吃。”
香梅禁不住惊愕地回头瞥了眼。
竟见谢无镜扶织愉站了起来, 牵起她的手,在院里散步。
可织愉木然跟随的模样,令香梅不敢多看。
香梅慌乱得逃跑似的跑走去传达谢无镜命令。
无尘院中。
谢无镜领着织愉走了一刻,将她安顿在菩提树下落座。
他手轻按她的肩膀, 神气在她体内运行一周,检查她的身体状况。
她的身体仍旧没有异常, 只是魂息又变得比昨日微弱了些许。
谢无镜眉头微紧,思忖再三, 运功冒险探她魂识。
魂识被探,稍有差池,轻则痴傻,重则身亡。
谢无镜神气化作细流,小心翼翼侵入她的体内,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
然而侵入灵府却发现,她的魂识已空空如也。
她没了魂。
谢无镜收敛神气,静静凝望她。
无尘院中,倏然间生出一股化不开的阴沉。
任阳光明媚,洒满院落,也驱不散此处的寒意。
唯有风拂过织愉身边,步摇轻晃,才会发出一点点声响。
良久。
谢无镜将她抱入怀中,轻轻吻她的额角,“我会将你找回来的,别怕,再等一等……”
他嗓音温和,好似在安慰她。
可她没了魂,这副躯壳早已对外界一无所知。
*
香梅亲自审问钟莹。
她在地牢里待了十日,十日里用尽了手段,将过往对钟莹的不满、眼下对织愉的担心,通通发泄在钟莹身上。
然而钟莹只是不断讥讽:“这么着急,是李织愉快死了吗?”
“告诉谢无镜,他该认清现实了……他早就该在李织愉背叛他的时候,就认清他与李织愉注定不可能在一起!”
“他和李织愉,注定生生世世,不得善终!”
……
每当钟莹说出令香梅愤怒的话语,香梅都一耳光打在她脸上。
而钟莹傲然地怒视香梅,狞笑道:“待我成为神使,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黄泉阻止李织愉转世,让她灰飞烟灭。”
香梅怒极:“夫人从未针对过你,你知道多少次我想对付你,都是夫人为你拦下的吗?你有什么就冲着我来!”
她拎起钟莹的衣襟,双目赤红:“你这么恨,我可以给你个复仇的机会。只要你交代出谢世絮的事,告诉我如何才能救夫人,我就放了你!”
“你在说什么!”
赶来的奉仙族将香梅拉开。
香梅原本所属的奉仙族第十脉司长走来:“我已向仙尊请命,对钟莹用魂识探查之法。你别待在这儿了。”
香梅忙道:“不可。用魂识探查,万一她有秘法藏事,查不出结果,到时她又因魂识受损痴傻了怎么办!”
“你就是太在乎,才会让人拿捏,变得疯魔癫狂!”
司长厉声训斥。
然而她眼神幽远,仿佛不是在训斥香梅,而是在训斥另一个如此情状的人。
她道:“仙尊都已同意使用魂识探查之术,你还担心什么?有那功夫倒不如去劝仙尊,不要再动用那些阴冥邪术,免得毁了他的道行。现在外界天灾人祸,末日之言盛行,他……唉!”
香梅愣怔。
钟莹在她之前惊愕开口:“你说什么?谢无镜他做了什么!”
香梅明悟,司长这话是在借她斥仙尊。
她不曾离开地牢的十日,仙尊竟然动用冥术为夫人救治?
司长呵斥:“还不离开!”
香梅回神,连忙跑去无尘院。
正是中午。
十日前还阳光明媚的无尘院,此时再看,已弥漫起幽幽阴邪之气。
院中植物在阴气中显出枯败死象,就连菩提叶片都开始泛黄。
香梅一眼瞧见,织愉坐在廊下,身前阴冥魂灯冷焰摇曳,在白日飘出缕缕青烟。阴冥魂灯之下,赫然是招魂之阵。
谢无镜一身青冥玄袍,长发披散。
风拂过,撩动发丝,显出黑发下生出的缕缕白发。
这是元功大伤,真身有损之兆。
香梅恍神问:“仙尊,您这是在做什么?”
谢无镜置若罔闻,指骨修长的手不断掐诀,口中低吟咒术。
霎时阴风骤起,招魂阵中如现黄泉。无数阴魂乘风而来,瞬间被阴冥魂灯所缚,发出凄厉哭喊。
无尘院中阴云滚滚,如成一方鬼境。
此等招魂、困魂的邪术,与炼魂邪士无异,不为天地所容。早在神族时期,就已被禁。
是夫人真的死了吗?
不然仙尊何至于此!
香梅瞪大双眼,豆大的泪珠从眼眶滚落。
谢无镜将魂灯中引来的魂魄一一检查,魔怔般低语:“不是,不是,不是……”
不是她,不是她……都不是她。
但检查完,谢无镜也没有放那些魂魄离开,而是收进了藏魂匣内。
院内阴风平息,阴云更沉。
滚滚雷蛇在谢无镜上方蹿动,随后降下天雷,惩戒他违逆天道的邪法。
然而谢无镜早已习惯般拂袖一挡。
待雷云散去,他撤了阴灯,坐到织愉身边,将她抱入怀中,为她暖她因阴气侵染而变得寒冷的身体。
他低低地哄她:“待会儿我们再试一次。好吗?”
香梅再度唤他:“仙尊。”
谢无镜没看她,为织愉暖着手。
他一如既往的冷静,全然不似会行招魂邪术的人,“该问的都问出来了?”
“她什么也不肯说,一个劲儿地胡言乱语,说仙尊为神,她为神使,陪伴仙尊。”
香梅说罢,急问:“夫人怎么了?”
谢无镜为织愉掸去裙上沾染的魂灯烟尘。
低头瞬间,他发丝垂落,俨然已经是雪色多过了墨发。
他无视香梅的提问,因钟莹的言语而冷笑了下:“看来谢世絮连她一起骗。”
倘若知道谢世絮要他殉道,她就说不出这种话。
谢无镜:“留她无用,你去将钟渺请来。”
香梅不解,面露疑惑。
但还是应下,领命离开。
香梅没有像司长期望的那样劝谢无镜不要再用阴邪冥术。因为看到仙尊的刹那,她就知道:
劝不动的。
除非夫人醒来。
*
翌日清晨。
谢无镜抱着织愉在廊下晒晨阳。
连续多日浸染阴气,让织愉身体越发阴寒。
昨夜子夜甚至冷得皮肤苍白,身体抽搐。
她没有生魂在体内化解阴气,这是阴气太重的症状。
他为她暖了整夜的身子,将她抱在怀中哄:“是我错,让你受苦了。我不招魂了,不招了,好吗……”
“你生气了吗?”
“你还想杀我吗?”
“你回来杀了我,但是不能丢下我,好吗?”
……
太阳一出来,他就抱着她晒太阳。
司长前来回报,已探查完钟莹魂识,结果仍是一无所获。只是知道了一些从前不为人知的事。
比如三教大典上,鲛族集体中毒,实际上是钟莹谋划。
比如自钟莹被接回南海国后,便一直辅佐她的湛伶是她协助乾元宗派出的杀手所杀。
她漠然地俯视湛伶挣扎求救,就这样放任湛伶死了。
比如钟莹曾在陵华秘境中被魔族俘虏时,偷偷藏起一串珠串手链,那手链对她很重要。后来她想寻却寻回不得。
比如南海国私自进入秘境违背她的谋划,于是她就对南海国主起了杀心。哪怕南海国主是她的亲生父亲。
那时就算南海国主不自爆,她也是要杀了南海国主的。
而南海国主自爆后,她只是因为担心那手链下落而忧心忡忡过一段时间。
这忧心被误认为是为南海国主伤心,她也顺水推舟。后来出了陵华秘境,她确认天命盟其他人还活着,才放下心来,派人再度去找手链。
司长揣测:“那手链大概是控制天命盟众人性命的东西。不过后来这东西被夫人得到了。”
后来,钟莹还杀了很多人……
司长一一回报。
这些事,谢无镜在知道钟莹天谕身份时便已猜到。
他没打断司长,垂眸注视着织愉。
她依偎在他怀里,安安静静地目视前方。
她平时总爱和他说话。
但每每听人向他汇报正事时,连表情都会有所收敛,会文静得如同现在这般。
这一刻,他觉得她好像醒了。
只是因为在听别人汇报,所以才不和他说话。
谢无镜轻抚了抚她的脸庞,对她轻笑了下,嘴角弧度很浅很浅。
司长顿住。
仙尊在笑什么?
那样突兀的温和笑意,让她在暖阳正盛中背后发凉。
谢无镜抬眸扫她一眼,敛了笑,眼底漫出一丝阴沉。
司长连忙继续汇报。
她偷瞄谢无镜。
他又在专注地看他怀中的姑娘,唇畔漫开笑意。
她头皮发麻,深知他根本没听她在汇报什么。
“仙尊,钟渺来了。”
汇报中,香梅带钟渺赶来。
钟渺自救回钟隐后,因钟隐不醒,又不便长留桑泽城,便带着一家人隐居到了桑泽外城的荒原深湖。
因此香梅为找她废了番功夫,今日才找到。
香梅向谢无镜行礼,侧开身让钟渺上前。
钟渺恭敬垂首,行礼后,欲问仙尊有何吩咐。
一抬头瞧见谢无镜发已白了大半,怀中抱着的织愉僵若偶人、瞳眸涣散,顿时呆愣。
怕神色冒犯,她立刻再次低下头:“敢问仙尊有何吩咐?”
谢无镜拂手。
司长会意,与香梅一同告退。
院中只剩神态异常、气息却更为强悍的谢无镜与她,还有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织愉。
钟渺就是再镇定,也不免紧张起来。
谢无镜淡声道:“别紧张,我不杀你。”
钟渺一听,更加忐忑:“仙尊与夫人,乃我一家的救命恩人。若有何事要我去办,我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无镜这才道:“我记得,你乃神族龙鱼转世。既然会以神族时期的卦盘之法演算卜卦,想必,也记得一些神族时期的秘法?”
钟渺谨慎道:“略知一二。”
谢无镜:“我要入黄泉,请你将开黄泉的咒法告知与我。”
说是请,可语调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钟渺迟疑地瞥了眼他怀中的织愉。
谢无镜眸色微沉:“有难处?是不记得,还是不愿说?”
他看上去很好说话。
可钟渺感受到的却是:
就算她不记得,就算她要想破头,就算逆天而行去忆前世因果,她都必须给他记起来!
至于不愿说,那更是一个要命的回答。
钟渺:“天地生死,乃为世间大道。神族时期,纵有开黄泉之法,也不得轻易动用。生魂不得犯亡者,故魂不得念人世,此乃天道伦常。如有违背,便是神……也会遭受天谴。”
谢无镜笑了声:“天雷殛顶?”
显然根本没将此事放在眼里。
“不止,活人沾染阴气,会影响运道、功德、修行……强开黄泉之门,更是滔天的罪孽。”
钟渺欲言又止,“听闻仙尊幼时入过黄泉,仙尊应当能猜到,黄泉之门要如何开启。”
“幼时那次,乃是魔屠人、人屠魔,整个佘尸山脉生魂尽亡,万魂涌入,方阴差阳错打开了黄泉之门。”
谢无镜道,“我找你来问,不是不会开黄泉,是给你一次救人救己的机会,你可明白?”
钟渺骇然,对上谢无镜沉沉目光。
话说得这么清楚,有何不明白——她若不告诉他开黄泉门的咒法,桑泽城境所有人,包括她,都将沦为黄泉之魂。
他疯了吗?
好像没有,他还保留着选择方法的理智。
他没疯吗?
好像也不是,没疯的人怎会想到屠杀一境!
钟渺顿觉肩上有如千斤重,人命都背在了她身上,嘴唇轻颤:“便是以咒开黄泉,也要魂魄祭天。”
谢无镜:“要多少?”
他轻描淡写得像是在问她需要多少灵石。
钟渺拧眉不语。
谢无镜突然温声道:“听闻洪王夫妇余毒未清。钟隐虽活了下来,却昏沉不醒,宛若活死人。你不想救他们吗?”
钟渺浑身紧绷。
他在威胁她。
她启唇:“仙尊,是夫人需要此开黄泉之法治病吗?但此法有损功德,影响命数,凡人本就命薄——”
谢无镜打断:“我自有分寸。”
钟渺:“但是以夫人的性子,她绝不会愿意如此。”
谢无镜沉默了。
他注视着怀中人良久,久到钟渺以为他放弃了。
他突然问:“没人告诉她,她怎会知道?”
钟渺无言,无力感霎时席卷全身。
谢无镜又道:“钟莹的储物袋在我这儿,里面有洪王所中之毒的解药。她人也还活着。若以换血之法再为钟隐与她换血,钟隐定能醒来。”
“我已命人搜过她的魂识,知晓换血之法要如何做。倘若你愿交出开黄泉之咒,钟莹你可以带回去,桑泽城的人你也能救下,如何?”
威逼利诱,他都用了。
钟渺满面茫然,不知该如何做。
她启唇。
谢无镜竖指示意她噤声,“慎言。你的回答,将决定你是会功德无量、救下一境之人。还是要立刻带着你的家人逃命。”
“不过……”
“你逃得了吗?”
他语调一如既往,却让她遍体生寒。
钟渺瞪着眼,张着口,不敢轻易吐出一个字。
谢无镜说罢,反倒有种事不关己的闲适,让织愉换了个姿势倚着他,免得她身体麻痹。
他陪她晒着太阳,十分耐心地等待。
时间仿佛过了一世那般漫长。
钟渺终于开口,给了他想要的回答。
谢无镜对她笑了,嘴角的弧度很浅,眸中的笑意令她颤栗,“我又不是要毁了黄泉,不过是去黄泉问魂之归处,问完就好,你怕什么。”
他招来奉仙族,“送她回去,把钟莹的储物袋和人都给她带回去。你们陪着她,待她用完钟莹,将钟莹杀了。”
钟渺恍惚地跟着奉仙族离开,就听谢无镜又道:“对了,此界将亡,被选中开黄泉的人,待我离开此界,我会将他们带上。但活下来的人,将与此界一同湮灭。”
“你说,究竟是被用来开黄泉、摆脱此界的人可怜,还是活下来却绝无生机的人可怜?”
钟渺瞳眸一窒:“你说什么?”
她不知该先惊讶此界将亡,还是惊讶谢无镜算计了她。
她做出的选择,竟不是牺牲小部分人,让大部分人存活,而是让更多的人去死!
谢无镜轻抚织愉面颊,低语:“凡人命薄,我怎么可能让她背负罪孽。”
他宁愿牺牲全部道行与修为,去补偿替他开黄泉的人。
也不愿她为此受天道半分责罚,背负那些人的因果。
钟渺愣了半晌,终于明白——谢无镜早就知道,她定会顾全大局。所以从一开始给她布了陷阱。
谢无镜要不择手段、不计代价救回李织愉,这无可厚非。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为什么先告诉她,她是在救人,却在这一刻告诉她,她会害死更多人。
钟渺凄惶地望向谢无镜。
谢无镜漫不经心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去南海国救你?因为我不去,我夫人就会为救回你而去冒险。她认为你无辜,便愿意冒险帮你。你呢?”
“你问过她为何变成这样吗?你只想独善其身,所以你不问。但凡你问一句,就不会落入陷阱。她生性天真纯善,在灵云界没有什么熟识之人,因你面善,视你为半个友人。”
“但你不配。”
谢无镜拂手,示意奉仙族把愣怔的她拖下去,语调透着股讽刺的客气:“她不需要将众生看得比她重的友人。三界将亡是真,待她醒来,我希望你不要因求救或任何理由,再来找她。”
奉仙族因“三界将亡”的消息一怔。
但听闻命令,还是先将钟渺拖离。
院中恢复安静。
若是织愉醒着,见证了这一幕,一定会惆怅地依偎着他絮絮叨叨。
谢无镜似乎能听见她难过抱怨的声音。
他拥着织愉,宽慰她:“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在意这世上任何人,只信我就好。”
她没有回应,只是木然地依偎在他怀里。
可谢无镜却仿佛听见她委屈地唤他:“谢无镜……”
谢无镜轻轻吻她发顶,嗓音低哑,“别怕,我在。”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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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VIP] 前尘旧世(一)
谢世絮终于将准备做好, 赶去见谢无镜。走在暗潮汹涌的街市中,他眉头紧蹙。
铭千古与他并行。
有几名小修冲上来拦住他们:“二位道友请留步。我观二位气度不凡,定是不出世的大能。二位可听闻三界将亡一事?”
“我救天教已推演出, 三界将亡皆因天命盟违逆天命, 引发天怒。”
“如今天命盟一众护天者只剩下李织愉与柳别鸿。我等已发现柳别鸿的下落, 二位不妨与我等一同围杀柳别鸿, 祭天救世!”
谢世絮与铭千古瞬身避开他们。
见这二人修为深不可测, 那些小修不敢贸然追着打扰, 将目标转向下一个路人。
铭千古看着这乱景,叹道:“若让他们知晓三界真将倾覆,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样。”
谢世絮神色隐哀, 沉默不语。
到达仙府,正欲进入。
仙府大门忽然自己打开,钟渺与钟莹同时被奉仙族拖了出来。
钟渺神态惶惶, 但还算体面。
钟莹已是遍体鳞伤、狼狈不堪。
来往修士不免对这二人侧目, 诧异惊疑。
谢世絮摇头轻叹。叹钟莹受了指点,仍不知悔改。
而钟渺稳了稳身形,不知在思考什么,站在仙府门口不走。
奉仙族也不催促。
良久, 谢世絮心生不好的预感。
就见钟渺好像想通了,凄苦地笑了声:“仙尊说,三界将亡。”
来往的修士闻言顿时停步,望向钟渺。
奉仙族不否认, 钟莹愣怔:“你说什么?”
钟渺:“三界将亡,天地不存, 万物生灵将与此界一同湮灭,化归虚无。而现在有个活命的机会——仙尊要入黄泉。”
“为他开路黄泉者, 他会护其与他一同离开此界,以了却相助因果。”
她说话间,已有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仙府门口。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认得她,她是南海国的公主钟渺。她恐怕没有胡说八道,你看那些从仙府里出来的武侍都没有否认。”
“什么三界将亡,什么开黄泉?为仙尊开黄泉,他真能带我们离开此界?”
“他这么有本事,当初怎会被天命盟抽了仙骨?”
“可他现在不是回来了吗。我听说他早就回来了,还打退了魔太祖。正因如此,魔界最近一直没有其他动作,魔太祖也没再出现过……”
……
钟渺环视这些或信或不信、或惊恐或茫然的人:“谢无镜乃是应龙之身,是神族后裔。这世上若是连他都不能踏破虚空,那就没有第二个人能救你们了。”
“黄泉门需要在短时间内有大量亡魂通往黄泉,才可开启。配以咒术,可将死亡人数降到最低,我言尽于此。”
告诉这些人真相,让他们能够自主选择去争取开路的名额,是她最后能做的事了。
她知道她这番所作所为,恐怕也在谢无镜的算计之中。
但她别无他法。
她还抱有一丝期望——期望这些人在生死存亡之际,能认真选出对此界留存最有益的人,让那些人随谢无镜离开。
届时倘若此界不存,也可保留一点薪火。
可看着这些人的神情,她不确定了。
钟渺脚步沉重地离开。
奉仙族缚着钟莹跟在她身后。
而钟莹更是如遭雷击般,不断低喃:“怎么可能……三界怎可能亡,此界怎可能陨灭?那人分明告诉我,我会成为神使,我会是唯一陪伴在谢无镜身边的人……怎么可能……”
谢世絮与铭千古在人群中亦是神色凝重。
谢世絮思忖:“他开黄泉,大概是要黄泉问道,找李织愉的魂。只是他竟然将灭世之事公开,就不怕引来一身麻烦吗?”
铭千古对谢世絮低骂一声:“你不是说你掌控得了他吗?我他娘的就知道你吹牛!”
谢无镜是会任人摆布的人吗?
他根本不需要灭世来逼谢世絮现身,只需略施小计,便可引千万人主动求死。
钟渺因神性传承而舍私情重众生的大爱之心,众生为活下来而不惜一切的求生之心,谢世絮的救世之心……
都被他拿捏透了。
铭千古气急败坏:“你手里有李织愉,你只会拿李织愉的生死威胁他。他不一样,他能把你最看重的众生与三界玩出花。同样各有筹码,但是你会玩吗?”
“你跟他赌吧,赌到最后哪怕李织愉魂飞魄散,你看他敢不敢拿三界天脉甚至是他自己,祭天给李织愉聚魂。”
“你要他舍弃李织愉?不可能的!李织愉都快把他捅死了他都不放手,你没看见吗?”
铭千古等了十天,等来一个反将一军的结果,简直要崩溃。
他被谢无镜摆过无数道,还以为谢世絮能跳脱一回。
结果谢世絮他娘的比谢无镜早千年布局,也不过如此!
谢世絮情绪稳定:“无妨,李织愉的魂在我的芥子中,就算他找到,也抢不回去。”
应龙的传承芥子,不是普通的储物空间,而是一方须弥世界。
铭千古曾在谢无镜的芥子中待过,知道那儿犹如秘境,独立于世。
但那又怎样?
铭千古:“你确定谢无镜没有办法逼你把李织愉交出来?万一他真的疯到连李织愉的命都不在乎,就是要和她同生共死呢?”
谢世絮苦笑:“李织愉的性命威胁不了他,那李织愉生生世世的命数呢?”
铭千古一愣:“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谢世絮:“我之前说过,谢无镜与李织愉之前有二十八世的因缘。这和李织愉的命数有关,这也是我要和谢无镜谈判的筹码。”
“老友稍安勿躁。我去处理一些私事,待回来我自会去找谢无镜,劳烦你在此继续看着。”
“你还有私事?”
铭千古犯嘀咕。
谢世絮身形一闪,已往钟渺一行人离开的方向去了。
*
钟莹一路被带至荒原深湖。
在奉仙族的指导与监视下,钟渺为她与钟隐开始换血之术。
但她还沉浸在灭世的冲击中,连声质问奉仙族,质问钟渺:“你们在合伙骗我是不是?你们在合伙骗我!”
钟渺不语。
奉仙族:“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值得我们骗的?”
钟莹一怔,如梦惊醒。
是啊,她已经一无所有了,谁还会费心骗她?
她追逐了一生的理想,原来皆是谎言?
钟莹眼底漫出血丝,盯着窗外的天。
一切因果脉络,在脑中慢慢清晰。
她回想起谢世絮同她说:
——你若无私心,就不会在我引导你的情况下,仍旧走上这条路。
仍旧……呵。
她终于明悟这“仍旧”的深意。
谢世絮骗了她,他从一开始就骗了她。
她的命数,根本不是成为神使,而是命中注定与谢无镜为敌。
有谢世絮,她会因私心与谢无镜为敌。
无谢世絮,她也会因与赵觉庭谋划私利而与谢无镜为敌。
谢世絮想让她成为李织愉的替身,接近谢无镜,为她改命,为谢无镜改命。
可是谢无镜不要她。
她也逃不开,她的宿命。
钟莹苦涩地牵动嘴角。
天光明晃晃,她的意识变得朦胧。
耳边的诵咒声,恍惚成了谢无镜的讲道之声。
在一片白光里,她好似回到了幼时。与其他弟子坐在一起,仰望着玉阶上的谢无镜,听他讲道。
父皇母后从不教导她。
赵觉庭也没有把她当真正的弟子看待,同她说过道法。
她大多时候,是与其他弟子一同在乾元宗听讲。
但那些长老所说之道,都没有当时还年幼的谢无镜说得透彻易懂。
他的道,是她的启蒙,亦是她的初心。
她怎会命中注定与他为敌呢?
耳边的声音静了,身边的人也都化作虚无。
一片虚无中,只剩下他与她。
在这片虚无里,钟莹看见他转过身看向她,向她笑了下。
她心念一动,向他伸出手。
可他渐渐远了,远了……
……
换血术成,黑暗彻底吞噬了钟莹的意识。
在黑暗中不知沉浮多久,她竟再度醒过来。
只是这次是在水中,成了一条鱼。
钟渺站在岸边,悲悯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钟莹霎时慌乱不已,在水边不断游动。
为什么,为什么让她化归鲛鱼之形放了她?
这是在羞辱她还是在同情她?
她不断运功,试图化回人形,然而连化回鲛人形态都不能够。
她挣扎着跃上岸,直到入夜,好不容易聚集起些微灵气,突然一根鱼叉飞来,直刺中她命门。
“我靠,真是南海鲛鱼。我只在书里见过,听闻此物大补!”
一名灰袍散修跑来,围着她打转,和同行友人道,“你徒弟不是遭天火砸中了吗?你要不要带点回去给他煮汤,养养身子?”
她挣扎地扑动了两下,便只剩下喘息的余力,一身泥泞,麻木地望着满是尘土的地面。
当谢世絮赶来,江边只剩拖拽的湿痕。
谢世絮叹息。
这样的结局,究竟是钟渺的慈悲心再一次做错了事,还是谢无镜的恶意?
谁又说得清呢。
谢世絮只知,这是钟莹原定的命数。
纵使她这一生歧路弯绕,也仍是殊途同归。
*
暮时,晚风微凉。
谢无镜为织愉披上外袍挡风,“降温了,回房好吗?”
她不会回答他。
但他就像听到了回答,将她打横抱起,抱入房中外间榻上。
他为她脱外袍,脱鞋,扶她在榻上倚靠着雕花栏杆,从她身后抱住她,选一本她喜欢的话本,同她一起看。
她自然也是不会看的。
但谢无镜表现得就好像她在看,时不时问她,“下一页?”
谢世絮与铭千古瞬身进入无尘院。
隔着门,瞧见屏风后的人影,听见谢无镜的说话声。
在这春夏的夜,两个残魂都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谢无镜好像疯了。
铭千古拧眉:“他现在这样,还能谈判吗?”
谢世絮:“他还能算计人,就代表能。”
仙府外此刻已跪满请死之人,祈求着谢无镜杀了他们。
这等荒谬至极、堪比邪·教祭天的场景,皆是谢无镜一手打造。
而谢无镜竟然还不慌不忙,带着一个没了魂的人晒太阳、散步、甚至看话本。
铭千古反而觉得,很难和他谈判了。
不怕疯子疯,就怕疯子疯了还能冷静思考。
二人迟疑这一瞬,再抬眸已不见谢无镜在房中。
谢世絮与铭千古顿时浑身紧绷。
一回身,就见一道人影立于院中。
月下,他一头长发白得刺眼,只余一绺墨色。肤色冷白如霜,更显华颜如圣,仿若九霄外超脱凡俗的圣人。
可他死寂的眼眸,在夜里秾黑到像一滩阴暗的沼泽。
“我夫人歇下了,不可打扰,请。”
他客气地抬手,示意他们移步。
已经知道打不过他,傻子才跟他走。更何况一个没了魂的人,怎么可能会被打扰。
铭千古站着不动。
谢世絮开门见山:“谢无镜,我来将李织愉还给你。”
谢无镜抬眉,终于正眼看他。
谢世絮:“不过,在此之前,请你随我入幻境一谈。只要你同意,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放李织愉平安无恙地出来。”
谢无镜注视着谢世絮,眸色仿佛变得比夜幕更黑。
良久,他道:“可。”
如果可以拿自己来换,哪怕入刀山火海,他也不愿李织愉有半点闪失。
谢世絮太过了解他的心意,心中叹息,随即起掌运法。
霎时天地骤变,无边云烟自他身边蔓开,吞没整个世界。
苍穹之上,雷云滚滚,似有天罚降世。
在浩渺烟尘中,谢无镜平静地闭上眼睛。
而谢世絮眸色尚清明。
铭千古一愣,惊讶:“你骗他?你不怕他发现后突破幻境,大发雷霆?”
谢世絮盘腿打坐,静待幻境结束:“在这世上,能说服谢无镜舍身救世的,只有他自己。而我正是要借此幻境,让他自己与他谈判。”
“这是我最后的底牌,也是我与他的谈判。”
*
那天晕倒后,织愉醒来,睁眼便是这座极为眼熟、刻满神纹的大殿。
她记得,晕倒前是钟莹来杀她。
但钟莹不是输了吗?
难道钟莹又赢了,也没杀她,把她囚禁起来了?
这地方神气充裕,与她在陵华秘境里待过的应龙神冢极为相似,但又有所不同。
她出不去,身上储物戒也没了,没话本可看,也没东西可以吃。
此地倒是有很多书籍,但那些文字她根本看不懂。
她每天只能漫无目的地在殿里乱转,试图找到一本看得懂的书打发时间。累了就休息。
她就这样过得浑浑噩噩。
虽然不知道未来如何,但总归逃不过被杀死。她也算看得开。
今日,织愉睡醒,再次爬起来,挪向一块新地方。
目光从墙壁的书格中,自下而上扫视一圈。在一片神光熠熠中,她视线突然一顿,发现一本青封厚册。
看装订,竟是凡界的风格。
织愉好奇地踩着书格攀上去,拿到那本册子。
准备下来的时候,看到遥远的地面,她惊悚地屏住呼吸,如蜗牛般,贴着书格缓慢往下爬。
然而就在快到地面时,她突然踩中一个卷轴,脚下一滑。
空旷无人的大殿只听她一声惊呼。
随后织愉就没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她睡在地上,身边是摊开的青封书册和害她滑倒的卷轴。
织愉摸了摸身上,满脸不可思议:她竟然不疼!
也许是钟莹害怕她摔死,影响命运,在此布了某种法阵?
织愉把卷轴踢开。转念一想,这好歹是个神族卷轴。又跑回去把卷轴拿回来,丢回书阁上。
而后,她百无聊赖地倚着书阁,翻开青封书。
书内字迹潦草,像笔者在癫狂下所写。
织愉认真细看,总算从那狂草的笔迹辨认出写的字:
[第一世
李织愉生于陵安城第一富贾李家,乃李家二小姐。
注:李织愉亦是行二。]
这是什么,又是钟莹根据她编写的故事吗?
织愉新奇又疑惑,接着往下翻。
[李织愉九岁随外祖进京,被留在京官舅家。
名为可与舅家同龄三小姐一同接受宫中姑姑教导,日后更好择婿。实则被作媵妾,待日后陪三小姐嫁入东宫。
注:九岁有劫?]
织愉微顿,想起自己九岁时,母妃去世。
翻页再看:
[李织愉自小聪慧机敏,一入京便被带着常与东宫太子接触。
虽作为陪衬,却因容貌娇丽惹来太子注意。
太子对其情愫暗生,分外关照。她则视太子为兄长。
舅家忌惮这份情意,打消让她作媵为三小姐争宠的念头,要她与太子避嫌。
直至十五岁及笄,她无意听见太子与舅家相谈。太子要她入东宫,否则便不接受三小姐。
舅家答应。
可她不情愿,百般抵触。
注:十五岁,又有劫?]
织愉讶然:导致她和亲的那场宫宴,便是她十五岁那年举办。也确实是因她三妹,才致使她要去和亲。
钟莹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还完全根据她命数编剧情,也太严谨了吧。
织愉感慨着往下翻:
[李织愉暗拒,然舅家置之不理。
故她私下与爹娘联系,请爹娘将自己接回陵安城。
李家夫妇在九岁前对她千娇百宠,因她喜爱花草,还特地为其从李府辟出一座四季皆有花开的群芳园。
如今虽与她多年未见,仍是十分爱护。听闻她遭此谋算,心疼不已。
他们与她合谋要她装病,对外言此病乃幼时便有,如今复发。唯有回到陵安可医,快马加鞭派人将她从京城接回陵安。
舅家虽不情愿,但不得不放人,与李家约定十六岁生辰过后,将李织愉接回京城。
官威压人,李家夫妇不得不暂且应下。
注:十五岁……倘若有我相护,她还会遭受这样的为难吗?]
织愉一愣。
群芳园?相护?
钟莹护她?不可能。
这到底是谁写的?
字迹实在太乱,她辨认不出。
织愉重新审视起这本话本,看了眼青色书封,上面什么印记也没有。
她疑惑地继续翻阅:
[李织愉回到陵安后,一直对京中称病。
至来年三月十九,她十六岁生辰后,京城派人来接。
无奈,李织愉请其爹娘宣称她中邪,已请多名术士,却都无能为力。唯有城外归一观主可救。
这归一观主乃大禹朝奇人,名谢无镜。
听闻其出生时霞光漫天,国师算其道行深不可测,神魂修为可堪入圣。
只因还差一劫,所以不断在凡尘辗转,不得飞升。
帝王欲请其入世,被国师劝阻:“若招惹,其气运与因果,非大禹朝所能承受。应下令不得任何人迫他入世,不得影响他渡劫才是。”
帝王遂下令。
因此帝令,归一观主避世多年无人敢请。
便是舅家来人,也无法将其请下山为李织愉诊治。
李家老爷以此推脱,舅家派来的管事无奈,只得准备回京复命。
李织愉本以为能就此躲过此难。
然而就在管事将要离开时,归一观主为寻天命渡劫,入世了。
注:今生,李织愉也将在十六岁这年遇见他吗?]
算一算时间,她确实是在十六生辰后遇见的谢无镜。
织愉愈发困惑。
这手记越看越不像是在编故事,反倒是在用故事推算她的今生。
而且这剧情,怎么那么像她在应龙神冢里做的那场梦?
织愉接着往下看,字迹更加潦草了。
[李家夫妇在管事监视下,不得不假装去再三请谢无镜。
终于,得谢无镜应允……]
*
幻境中。
谢无镜初到幻境时,成了幼童,未见谢世絮。
他并不为谢世絮的算计而恼怒。
恼怒无用,待离开,杀了谢世絮与铭千古便是。
让他在意的是,这幻境与应龙神冢的很像,又有所不同。
相同的是,他和神冢幻境里的一样,受陵安城归一观主抚养。观中也只有老观主与他。
不同的是,因他出生特殊,皇帝十分敬畏。归一观自收留他后,便由朝廷供养,并不穷苦。
在前观主死后,他每天醒来,都能感觉到身为仙尊的那份记忆在消失。
他没有急着离开。
因为此刻的经历太过熟悉,就仿佛他曾做过归一观的谢无镜。
谢无镜决定静观其变。
直到他十六岁这一年,三月十九后他一觉醒来,恍然脑中一空。
他彻底忘却现实,成了这场幻境里的归一观主谢无镜。
谢无镜如往常那般,早起、晨修、诵经。
冥冥之中,他还是觉得缺了什么。
他静思一夜,想起前观主曾说,他的魂魄早可入圣,却因缺一劫,而不得飞升。
“你要多多留意,若能寻到缺的那一劫,渡了,便可成圣。”
幼时他不解,问:“凡人修行,不是应该先入道、再成仙、后成神,最后入圣吗?”
观主:“可是你已经辗转凡尘很多很多世,劫数历了一遍又一遍。你的道行与修行,已和天地同了。”
他问:“若如此,我为何还会缺一劫?”
观主:“不为世俗所累,薄情寡欲,是你修道的天赋,却也是你飞升的最大阻碍,导致你缺了情劫。”
观主问:“入道者,要有敬爱天地之心。你可有此心?”
谢无镜不语。
观主又问:“成仙者,要有上敬天地、下爱世人之心。你可有此心?”
谢无镜仍不语。
观主换了个问法,再问:“成神者,敬天地、爱众生,无论妖魔或仙人,无论邪心戾性,皆有引其向善之心。倘若有人伤你,你当如何?”
谢无镜用稚嫩的声音回答:“百倍奉还。”
“你没有此心。”
观主长叹,最后问:“成圣者,太上忘情。天地人及众生万物,皆视之平等。你如何看待?”
他道:“天地有限,众生渺小,于大千界中,皆如蝼蚁。”
“你这不是视众生平等之大爱,你这是蔑视天地众生的傲慢。”
观主连连摇头,“太上忘情,非是无情。爱朋友也好,爱师父也好,爱弟子、爱谁都行,你有爱过其中哪怕一个吗?”
谢无镜再度不语。
答案显而易见。
观主语重心长:“圣人必先懂情,而后才能忘情。你连私爱都没有,何以爱天地苍生?何以以大爱之心,视众生平等?”
“无情无爱之人,又怎会包容世人之恶、怜悯世人之苦,在天地将倾之时,以圣人之身舍身护众生?”
“你这一世,怕是又不能飞升了。”
谢无镜很平静地“哦”了声,反倒惹得观主为他着急。
如今,那份突然生出的空荡感让他觉得:
他该离开归一观,去寻找什么了。
他收拾行李下了山。
刚离开山脚,便有官府的人将他请去知州府。
他没有去,随意寻了一间客栈住下。
当天,他入世之事便传遍了整座陵安城,客栈一天之内围满了请他相救的人。
他们求的救,大多是求财、求官运、甚至求姻缘。
但谢无镜只见求命之人。按照这些人来求他的顺序,一个个为其救治。
到第五天,轮到城中富贾李府。
李府家的二小姐,从去年被接回陵安,便一直病着。
据说她京中还有亲事,急着回去,所以远在京中的舅家才派人来接。
这些事,谢无镜入城后便有所耳闻。
清晨,马车将他从客栈接入李府。
李老爷及其夫人,带着京中来的管事殷切迎接,却请他一人进入李二小姐的群芳园。
便是谢无镜此前不入世,也知于理不合。
李老爷:“小女邪祟附身,先前请来的术士说,人气重了易惊动邪祟。故自小女病后,我们一直谨遵嘱咐,轻易不让人靠近群芳园。”
谢无镜从未听过人气惊动邪祟的说法。
不过见李老爷面有难色,他没有拆穿,孤身前往群芳园。
正是旭日升起之时,晨曦如金,洒满群芳园。
园中明媚,繁花正盛。
丝毫没有邪气笼罩之象。
他穿过群芳园里花草繁盛的石径,步入园深处的松兰院,隔着紫藤花架,瞧见一人影睡在躺椅上。
那人被他惊动,拿下盖在脸上的书。
三月阳春,晨风旭暖。
繁盛的紫藤花如雨帘摇晃,朦胧了她的脸。
唯有一双杏眸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在繁盛的花后望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织愉与谢无镜真正的初遇~
(还记得在陵华秘境应龙神冢里的幻境吗?
那个幻境就是谢世絮借用的织愉与谢无镜第一世的经历。
那时在过完幻境后还提到过一句“修为越高,越难入幻。如他这般,若想让他入幻,便需以他自身所见所闻结合,打造一个虚虚实实的幻境。”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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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VIP] 前尘旧世(二)
她道:“站住。”
谢无镜停步。
风止, 花帘静了。
她以书掩面,只露一双眼打量他,“你是什么人?”
谢无镜:“李老爷请我来为二小姐除邪祟。”
她讶异:“你是归一观主?怎的这样年轻, 我记得是个老头啊。”
谢无镜不语。
那老头, 说的大概是前观主。
李二小姐九岁被接去京城, 去年刚回来,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而前观主在四年前逝世, 她不知道也正常。
他已知她身份——她就是李织愉。
她没有中邪。
既非救命, 谢无镜欲离开。
她见状,连声唤着“小道长”追来,向他倾诉她的难处。
谢无镜不为所动。
她急了, 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请你向那管事说我中邪难救,否则我入了深宫,就是被磋磨死的下场。”
“道家言, 慈爱和同, 济世救人。求小道长救我。”
她手指纤细若粉藕,紧紧揪着他青灰的袍袖,用力得指尖发白。
谢无镜听她言道家,打量起她, 目光最终定在书封上——《与道眠》。
世有女冠,只是甚少。
他问:“你也习道?”
织愉眼眸一亮,连连点头:“道友,同道一家, 请你帮我。”
谢无镜:“归一观书阁中的三教文书,我都已阅遍。从未见过这本。”
织愉愣了愣, 当即把书塞给他,“送你。”
她盯着他的双眼, 认真叮嘱:“不过此书,讲的乃是阴阳人和的大道,你要回道观看才行。”
谢无镜颔首应下。
他想,也许他此番入世,为的就是寻这一本从未曾见过的道经。
他收起书,按她想要的结果,对外称她中邪已深,邪祟难除。即便除了邪祟,也会影响身边人的运数。
此话一出,那管事吓得当场脸色发白,连夜收拾东西回了京。
谢无镜亦在当夜回了归一观。
沐浴焚香,在经堂道祖像前,打开此书。
此书第一话,不是经文,是一姑娘看上了一名道士。
此书第二话,不是经文,是这姑娘为追求道士在道观附近住下。
此书第三话,不是经文,是道士对姑娘暗生情愫,不敢言明……
此书第十八话,不是经文。
是道士与那姑娘破了戒,在经堂道祖像前,翻云覆雨,还配了图。
……
此书最后一话,道士还俗,与姑娘终成眷属,白头偕老。
谢无镜面不改色地将整本书看完。明悟了《与道眠》三个字的含义,也明悟了这并非道经。
他随手把这本书放在了道祖像下的经龛中,与其他经书放在一起。
书中图画与内容,他都并未记住。
倒是记住了李家二小姐——李织愉。
此番下山未有所获,他无意再入世,在观中清修。
三个月后,他仍是再度见到了李二小姐。
那日入夜后他在院中静修,听见后院有动静。
归一观附近被他洒了药粉,从无任何野兽靠近。
倒是有不少人为求名利,自以为天命不凡,能得他青眼,不顾官府规定,上山翻墙潜入观中。
前观主在时,这些人被前观主教训一顿后,会放下山。
前观主去世后,由谢无镜对付这些人。
他无意多费口舌教导任何人。那些人的下场,是被他以迷针迷晕丢在后山。
运气好,他们醒来后还能自行下山。
运气不好,便遭野兽分食。
何种下场,全看天意。
谢无镜拿上涂过药的梅花针到后院,对准那爬墙进来的人。
人影翻过来的瞬间,梅花针射了出去。
而后他看见,落下来的不是男子袍,而是女子的金线绣花裙。
宛若一片云霞,落在了黑暗里。
从前爬上来的女子也不是没有过,但很少很少。
谢无镜从不差别以待,对她们的处理与男子一样——用铁架将他们推到担架上,而后拖到后山扔掉。
他拿来担架与铁架,上前将她推上担架。
就是在她翻身的瞬间,他再次见到了李二小姐。
他拿着铁架,静静地注视她凌乱发间的容颜。
思忖再三,仍是将她推上了担架。
只是,他没有将她丢去后山,而是拖进了外院的青藤架下。
翌日清晨,他晨起,沐浴焚香,早课诵经。
至午时,她醒了,晕晕乎乎地在院里唤:“小道长,小道长。”
谢无镜放下经文去见她。
她摔伤了腿,衣裙被刮花,发髻也散乱了。狼狈荼靡,像被暴雨打过的花。
她强撑着向他走了两步,跌坐在地上,“求道长再救救我。”
谢无镜不语。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知道不拒绝,代表还有说情的余地。将此番上山的来龙去脉同他说清。
原是管事回京后,向舅家说明了她的现状。
舅家本就不想再让她做媵妾,免得她不能为三小姐争宠,反倒抢了三小姐的宠。
这几年皇帝身子不好,估摸着没多久太子就能继承大统。
到时大家都是妃嫔,她又对舅家生出了怨怼,让她入东宫,对舅家已无利。
故而舅家将她的症状说得很重,道她若入东宫,恐影响太子前程。
谁知太子私底下十分反感江湖术士之流,只不过因为皇帝信,所以一直隐忍不发。
太子认为她就是生病。听舅家这般回报,认定是舅家不愿让她嫁入东宫。
恰好雨季刚过不久,南方有灾情。陵安城离受灾地极近。
太子请令南下巡视,特将国师弟子带上。
他说是去探查灾情,可现在灾情已稳定,百姓已安定,他分明就是来查她情况,打算离开时将她一同带回京城。
她瞒得过不懂事的管事,怎瞒得过带着国师弟子的太子?
李家收到消息时,太子已然入城。
她只得连夜跑上山来,求他再撒个谎。
谢无镜沉默地看她。
织愉明了他在问她撒什么谎,似是有意帮她。
她欣喜:“太子为公南巡,最多待三个月。这段时间,我想请道长收留。就说我邪气入髓,需得留在观中,受天地灵气养身,不得受外人打扰,否则前功尽弃,命不久矣。”
“皇帝说过,不许任何人来打扰归一观。听闻帝王来都得先递帖。到时只要道长拒绝,太子就不能带国师弟子来看我。”
倘若她留在李家,不管用什么理由推拒,太子都能见她。
哪怕强权逼人,李家也不敢对外说太子一句不是。
谢无镜:“即便不得我同意,你也上来了。除了你,上个月也有两人上来。归一观,拦不住人。”
“不一样。我和那两个是偷偷上来,”
织愉有些不好意思,拿不定他心思了,殷切地望着他,“太子将承大统,正是被人盯着的时候。他就算再不信道,也不敢违抗皇帝定下的规矩。”
谢无镜:“如此,待他继承大统,你还是逃不掉。”
织愉哪管得了那么多,她焦急起来:“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再想旁的方法应对就是。如今若非时间紧迫,我也不会来麻烦道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道长救人救到底,再救我一回。”
谢无镜沉默不语。
她的心也悬到了嗓子眼。
良久,谢无镜终于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是你从书中看来的?”
提到书,织愉就想起上回塞给他的那本。
她知道那本书里写了怎样的故事,脸上红热,含糊其辞地“嗯”了声。
她以为他要训诫她,做好了无论他怎么训,她都受着的准备。
然而他只是道:“此语乃佛偈,非道家言。”
而后,他拂袖离去。
他没说留她,也没赶她走。
织愉欣喜地对着他的背影道谢。
谢罢,又娇声唤:“小道长,可否劳烦你与我爹娘联系,请他们送些东西上来。我此番上来得急,什么都没带。”
谢无镜:“归一观从不接见外人。”
织愉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再得寸进尺,她也得离开。
虽感激他,但她还是没忍住委屈得对着他背影垮下脸来,小声嘀咕:“不近人情。”
他远远道:“我听得见。”
织愉连忙闭嘴,扶着架子自己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在他身后慢行,“小道长,我住哪儿?”
“小道长,你有伤药吗?”
“小道长,可有衣袍可换?”
“小道长,哪里可以沐浴?”
“小道长……”
她话很多,比观外的鸟儿还要吵闹些。
素来安静无声的道观,一下子染了尘气。
谢无镜不知留她是对是错。
观里多了个人,比他想象的要麻烦得多。
她娇生惯养,不会自己劈柴生火做饭,不会自己挑水烧水沐浴。
观中没有多余的衣裳给她换。他将他穿小了的道袍给她,她嫌粗糙,磨痛了她的肌肤。
她每日睡不好,一大早坐在院里盯着他,大半夜也坐在院里盯着他。
虽什么也不说,但满脸都写着“她在这里吃不好睡不好,过得很委屈”。
如此硬熬了三日,她憋不住地唤他:“小道长,我受了伤,也不会做饭,可否请你做饭时,捎带做一份我的?日后待我回李府,定为道长奉上香火钱。”
谢无镜:“你不是已经吃了吗?”
这三日,他有留一些饭菜给她。
织愉委屈地控诉:“太少了,你喂鸟呢?”
谢无镜不语。
他确实是按幼时喂鸟的分量给她留的。
那时前观主为培养他仁爱之心,要他省下自己的饭去喂。
后来前观主一死,他就没再喂。
织愉一委屈起来,就忍不住抱怨:“我还想沐浴,我已经三天没沐浴,只用冷水洗漱。你每日烧水沐浴,就不能捎带烧我的一份吗?”
“还有你的衣袍……”
她捂着胸口,也顾不上羞耻,几乎要哭出声,“没有小衣,磨得我好疼。”
她知道,他如此帮她,她该感恩,不该得寸进尺。
可这日子实在太苦了。
她幻想中入了东宫后,被丢弃到冷宫的日子,差不多也就是这样了。
既然都要受苦,她为什么要在这里受苦?
织愉越想越委屈,咬着唇瓣,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谢无镜仍旧平静地看着她哭。
等她哭得差不多了,冷不丁来一句:“你为什么不早说?”
织愉呜咽一声,哭得更厉害:“你这么冷漠、不近人情、视我为无物,鬼知道还能对你说啊。”
谢无镜默然。
待她哭够了,他问:“你吃早膳吗?”
织愉抽噎着点头,又对他抬抬腿,“还有,可不可以帮我擦药?”
谢无镜:“药三日前就给你了。”
织愉小嘴一撇,眼泪汪汪:“我不知道擦多少,我不会用,不会包扎。”
她从前受伤,都是丫鬟医女围着她转,她连手指都不用动一下。
谢无镜注视着她。
那平静无波的冷淡眼眸,让她觉得他好像要把她赶出去了。
织愉哭完稍微有了些理智,悻悻然缩回腿。
谢无镜向她走来,撩开了她的袍子。
她低呼一声,要按住袍角,想起他定是要给她上药,又连忙收回手。
袍下是裤,谢无镜让她脱了。
织愉自然不可能脱,从裤脚往上捋,露出一段白皙纤细的腿,别过脸去嗫嚅:“就这样擦吧。”
她肤色雪白,腿上的伤过了三日虽没恶化,但看着正是触目惊心的时候。
谢无镜蹲下来,让她的脚搭在他腿上,拿起一旁的药瓶,为她上药。
药瓶就放在这儿,显然她等着他给她上药已经等了很久了。
真当上药时,她却总想收腿。
世有男女大防,虽不严苛,她也不是拘泥小节的人,但她也从未在男子面前露过腿。更别提这般把脚放在男子腿上。
织愉面染羞赧,别着脸,又总忍不住偷瞄他。
明明年纪相仿,他却能面不改色,对待她腿的表情,和他劈柴时没区别。
织愉想起在京时,京中公子见她时多会羞于直视。话本中也说,男子对漂亮女子,总会有几分关照和在意。
可他全然没有。
织愉瞧着他利落冷静的动作,渐有些鬼使神差,低下头问:“你觉得我好看吗?”
问完,她抿唇,暗自羞恼,想叫他就当没听见吧。
但谢无镜已经答:“红颜枯骨,皆是虚妄。”
织愉“哦”了声,变得格外安静。
从这天起,谢无镜开始顺带着多做一份饭,多劈些柴,多挑些水,每天给她上药。
织愉安静了不到三天,便又开始同他搭话。问归一观的事,问老观主的事,问他的事。
他回答的总是很简短。
但她总能乐此不疲地因为他简单的回答,絮絮叨叨一大堆。
日子就这般过着。
她腿养好了,变得更加吵闹。
她开始不仅每天坐在院里说话,还要跟在他身后说话。
她说的话,他都有听。
但全是闲话,他鲜少会回应。
织愉到底是个姑娘家,他总这般冷淡。
她不免也会想,她是不是吵着他了。
于是一日清晨,她同他一同用过早膳,便和他打了声招呼,要在菩提山上转转。
谢无镜应了声:“嗯。”
织愉欣喜地往外跑。
他又道:“山上有野兽。”
织愉停步回来,还是如往日那般,跟着他,只是不再说话。
一向明媚的脸上,有几分沮丧。
从这一天起,她开始时常发呆,变得少言寡语。
谢无镜起先没留意。
只是某天走在去经堂的路上,他突然意识到耳边没了她念叨的声音。
他回过头,发现身后空荡荡的,长长的巷子里,没了她跟着他的身影。
他往回走,走到外院里,看见她睡在青藤架下,像久不浇水的花,蔫头耷脑。
谢无镜在她对面坐下,“你怎么了?”
她睁圆了眼睛,惊讶他竟会主动和她搭话,而后笑道:“没什么。就是在想,太子到底什么时候回去。”
谢无镜默然,起身离开。
走到院门处,他听见她小声嘀咕:“就知道和他说什么都没用。”
他没有像从前一样告诉她,他听得见。
他信步离开,却也没像从前那样,按时去内院经堂。
他转过身,走向了与经堂相反的方向,走出了归一观。
他下了山,穿过人来人往的街市,入了李府。
太子还在李府,见到他,问了他许多有关织愉的事,还和他说了与她一同在京中长大的情意,请他务必治好织愉。
谢无镜应道:“尽力而为。”
他带上李家夫人为织愉准备的东西,回了归一观。
暮时饭点,他将太子未回京,多半要待到九月,待皇帝召回才会回去的消息,告诉织愉。
织愉没有难过,只是惊喜地抱着包裹:“你下山了?你去找我爹娘了?”
她打开包裹查看其中东西。大大的包裹里,她常用的东西一应俱全。还有蜜饯和话本。
她抱着包裹,眼泪汪汪的,又开始碎碎念了。
一会儿啃着杏脯道:“我爹娘真好。”
一会儿又泪眼濛濛地望着他道:“小道长,你真好。”
翌日,走在去经堂的路上,他的耳边又有了她念叨的声音。
他回过头,她也跟在他身后。
只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入了经堂后,她不会再在他读经书时,时不时喊他一声。
她捧着她的书,在他身后看得十分沉迷。
谢无镜每天都会回眸瞧一眼。
第一天她看的是《霸道王爷俏丫头》。
第四天换成了《薄情公子追妻记》。
第八天是《太子宠妃》……
他突然想起,那日太子同他说,她与他在京城青梅竹马、春游踏青的情意。
他说不出心中突然生起的是何感觉,只觉烦闷且陌生。
他随心而道:“换一本看吧。”
织愉不解:“为什么?”
谢无镜不再多言,不勉强她,垂眸继续看他的经书。
看了一会儿,他从经龛里换了一本静心经。
但这一天,中午与晚上的膳食,他都没有准备织愉的。
织愉问他,他只道忘了。
无妨,她还有糕点可以吃。
但晚上沐浴,他连热水都没给她准备,这就让她难以忍受了。
她已经忘记自己初来归一观时,忍受着用冷水,不敢叫他烧水给她用的模样。
她在他准备沐浴前喊他,“小道长等一下,我有话同你说。”
他停步。
她立刻抱着自己的寝衣冲进浴房,把门猛地关上,丢给他一句:“你自己再烧水洗吧!”
谢无镜默然,重新劈柴烧水。等水开时,便坐在院中望月。
待她沐浴出来,他一声不吭地入浴房。
浴房里热气氤氲,残留着她身上的香。
他脱了衣袍入浴桶,片刻后起身穿衣,才清醒地意识到这是她用过的水。
究竟是他有意忘记,还是无意,只有他自己清楚。
谢无镜望着浴桶里朦胧的水面,良久,将用过的水倒掉。倒入刚刚烧好的水,重新沐浴了一遍。
起身穿衣,他披散着湿发,难得在夜里去了经堂。
他将经龛里那本《与道眠》抽出来,从头再读。
巍然道祖像在黑暗中俯视着他。
就像书中经堂里的道祖像,俯视着那陷入凡尘、因而迷茫的小道士。
这一次,谢无镜记住了书中内容。
黎明时分,他将书放回经龛中,离开。
他终究不是书里那个多情善感的小道士。
日子还是一天天过。
织愉也渐渐适应了道观里的生活。
自谢无镜下山去为她取过一次东西,她爹娘便很懂得寸进尺地时不时主动给她送东西过来。
她在道观中不愁吃穿,日常起居全靠谢无镜。
她总体还是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李二小姐。
只是自他开始忘记给她做饭后,他时不时都会忘一下,烧热水亦然。
织愉不懂他为何这样,待学会和他抢饭、抢热水的新鲜劲过去后。她终于意识到,他变得比从前冷淡许多。
虽然还是那样话少,虽然还是那样她说很多句,他才会搭理她一句。
但他走在去经堂的路上时,已不再会回头看她。也不会再看她看的话本叫什么名字,更不会和她进行偶尔的闲聊。
织愉不是个耐得住的人,发现了异常就去问他怎么了,“我又哪里得罪你了吗?”
她并不想与谢无镜关系冷淡。
谢无镜除了性情淡漠话又少,其他的都很好。起码她跟他抢东西时,他从不会和她较劲。
如若不然,她根本抢不过他。
她见过他劈柴,一斧头下去,一根木头裂八瓣。
她问他是不是习过武,他说略通一二。
但她问他道行如何,他也说略通一二。
他的略通一二,绝不是别人的略通一二。
更何况她从仲夏六月来到归一观,如今八月底,天气也已立秋转凉。
她想,她与他相伴过了一个季节,好歹也能当个朋友吧。
谢无镜不语,只是看经书。
有时他不爱说话这点,真的非常非常气人。
但织愉也不是刚来时束手束脚的她了,她直接拿开他的经书,“你有什么不高兴的就说嘛,你总不能一直让我抢你的饭和热水吧?”
她完全没考虑过她自己做饭烧水。
如果饭和热水少了一人份的,那只能是谢无镜的错。
谢无镜仍旧不语,从经龛里重新拿经书。
织愉气闷地坐在他身边,他拿一本,她就抢一本。
一边抢,一边思索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惹他这种天塌下来脸色都不变一下的人,这么不高兴?
思来想去,她终于想到那日他让她换本话本看,但她不乐意。
之后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却是从那天起,他开始忘记给她做饭和烧热水了。
想通了,织愉更加不悦,“你把我当你的弟子吗,什么都要听你的,你才高兴?小道长,不可能的。我爹娘都不这么管着我。”
谢无镜:“我没有。”
织愉问:“那你在跟我气什么?”
谢无镜:“你与太子情投意合。”
织愉像被雷劈了,嫌恶地道:“谁跟你说的?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谢无镜:“太子,还有你看的话本。”
织愉想了下,明白了:
太子和他胡言乱语,而她又恰好看了那本《太子宠妃》,让他误以为她与太子情投意合。此番来找他求救,纯属小情侣赌气,拿他涮着玩?
织愉忙道:“我从前只当太子是兄长,如今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至于话本,我什么话本都看。我不是……”
她顿住,支支吾吾:“还看了《与道眠》嘛。”
谢无镜默然。
他没有什么特殊反应,只是从这天起,他没再忘记做两人份的饭,烧两人份的水。
不过回归寻常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九月初,李夫人来送东西,在包裹里还放了封信。
从前李夫人也给她写过家信,里面写的都是李老爷李夫人对她的殷殷关切。
她看过,总会向他说她爹娘如何爱她,说小时候她爹娘如何宠她。
但这一回,她看了信,又变得安静。
翌日下午在经堂,他读经书,她没看话本,而是盯着他的背影。
暮时,他起身要去做饭。
她忽然开口:“小道长,我爹娘为我选好了夫婿,是我爹远房表亲家的儿子,大我两岁,愿意入赘我家。”
谢无镜停步看她。
她碎碎念着,语调不复从前轻快:“我先前同你说过,太子不信道不信佛。京中传信皇帝病了,已不能理事,急召太子回去。”
“他的帝位已是板上钉钉,不用再有所顾忌。我爹娘说,不能再继续麻烦你,否则他离去前定会借故拿你开刀,以证在这世上,没有什么因果轮回、道行修为,唯有帝王才是天。”
“我爹娘说,趁着太子并没有言明要娶我,他们向太子假称我自小与那表亲家的儿子有婚约,如今因久病难愈,要让他入赘来冲喜。要我趁太子带人闯进归一观前下山。”
谢无镜问:“何时下山?”
她仰起脸来瞧他,他还是那副平静模样。
她红了眼眶:“明日我爹娘来接我。”
谢无镜无言。
昏昏暮色洒落经堂,庄严道祖像俯瞰着经堂中人。
沉寂良久。
织愉站起来,笑道:“好了,去吃饭吧。仔细想想,我夫婿是入赘的,以后什么都得听我的。待我成亲以后,我还可以带我夫婿来找你玩,其实和现在也没什么变化,我们还是朋友……”
谢无镜眸色沉沉地望着她。
她话音戛然而止,迎着他令人心慌的视线,迷茫道:“我们不是朋友吗?”
她还以为,她和他已经算是亲近的友人了。
可他的眼神让她觉得,她自作多情了。
织愉扁了扁嘴,转身离开,饭也不想吃了。
忽听他道:“你能保证太子不会抢亲吗?”
织愉停步:“抢亲与他不信佛道不同。信佛信道,只是现在的皇帝信,所以大家都迎合他。换个皇帝不信,大家仍旧会迎合。但抢亲有悖伦常,会遭天下人唾骂,他应当不会。”
谢无镜:“倘若他会呢?”
织愉回眸看他。
霞光如血,笼罩于他身。
仿佛将不染尘俗的人拉入了红尘。
他笃定地望着她。
她不知,他因何而笃定。
是因他对太子的见解,还是因为……
倘若他是太子,他会。
就听他道:“你可愿随我离开陵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4-04-07 20:00:08~2024-04-08 20:00: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穷的荡气回肠 46瓶;星绛、猫豆、种花那兔 20瓶;关山和也、血冉儿、期限至202212 10瓶;缓缓飘落的枫叶像思念 5瓶;白开水、秋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3^ )╱~~
第150章 [VIP] 前尘旧世(三)
织愉一愣:“什么?”
谢无镜:“以你所言, 以我之见,太子刚愎自用,独断专行。就算你嫁人, 他也不会轻易放过你。倘若他以你父母威胁, 你当如何?”
织愉面露难色。
若是如此, 她唯有顺从。
谢无镜:“太子同我说, 你和他有六年情意。无论你怎么看待他, 在他心里, 这六年的分量很重。你若想彻底摆脱太子,让你父母也安然无恙,一直装病不是办法, 唯有世上再无李织愉,太子才会死心。”
织愉讶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我改名换姓, 离开陵安?”
谢无镜颔首:“我会助你假死。”
假死。
这种事, 织愉只在话本上见过。
她有点兴奋,转念又有点踟蹰:“可是,我若假死离开,岂不是不能再见父母, 还要在外吃苦?”
她拧眉,一想到日后自己隐姓埋名、吃苦受累的画面,就觉得还不如嫁给太子呢。
起码能享乐几年。
谢无镜:“头两年或许受累些,待太子忘了你, 你父母便可来见你。至于吃苦——只要你不想吃苦,也不会太苦。”
织愉琢磨着他话中意, 眼眸一亮,抚掌笑起来:“对!我可以让我爹娘给我很多很多银子!等我假死之后, 我就带着银子,去游山玩水几年。几年后太子忘了我,我还能与父母团聚。”
织愉脸上霎时云开雾散,笑得眉眼弯弯:“这主意好,等我爹娘明日来接我,我就同他们说。”
她幻想着日后美好的生活,倏而想起谢无镜方才说,让她同他一起离开,“对了,你为什么要离开?”
谢无镜:“未来新帝不信道,拿我开刀是迟早的事。”
织愉静了静,问他:“那你……是要还俗吗?”
她的语气里,带上一丝不经意的紧张。
她也不知,他还俗,她紧张什么。
谢无镜:“去云游。”
“哦。”
织愉抿了抿唇,不再说话。须臾后,她又笑,“我们一起?”
谢无镜颔首。
织愉翘着嘴角,眉眼间又变得神气,催促谢无镜快去做饭。
她跟在他身后,踏着刚刚暗下的夜色,与他走在明月下。
翌日清晨,李老爷与李夫人乘马车上山。
他们以织愉不得接触太多人气为由,没有让太子陪同。不过知道回去后,太子见她是迟早的事,因而面染愁容。
李老爷敲开道观大门,见织愉已收拾好行李。
他行礼,递上木盒给谢无镜,“这段时间有劳观主关照小女。这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收下。”
谢无镜不客气,接过。能掂量得出来,沉甸甸的木盒里,装的都是金子。
谢无镜颔首,开门见山地将昨日对织愉说的话,告知李老爷与李夫人。
李老爷与李夫人闻言俱是惊怔,面面相觑,迟疑地看向织愉。
织愉站在谢无镜身后对他们笑,眼眸亮晶晶的,满眼是对他们答应的期待。
但李老爷与李夫人思忖再三,道:“还容我夫妻二人考虑考虑。”
织愉不解:“考虑什么,没时间考虑……哎呀!”
她话没说完,便被李夫人揪出来,拽到李老爷身后,嗔怪地对她使眼色。
织愉看不懂,还欲说话。
李老爷已对谢无镜道:“承蒙观主费心,我等告辞了。”
谢无镜颔首,客气地欠身,眉眼间却有沉色。
他拿出一瓶药递给李老爷:“七日后,我会离开陵安,从七里庄走。”
届时他会在那儿等,若等不到,他会独自离开。
李老爷会意,犹疑须臾,还是接下,以备不时之需。
织愉不懂这分明是很好的计划,为何爹娘与小道长之间的气氛突然变得这样奇怪。
李夫人掐了她一下,示意她不要说话。
她委屈地扁着嘴,眼巴巴地瞅着谢无镜:“小道长,我……”
李夫人轻喝:“什么小道长,是观主。”
织愉别扭地道:“那……观主,我走了。七日后,你可不要失约。”
李夫人无可奈何地瞪她一眼,与李老爷一左一右护着织愉离开。
谢无镜站在门口目送。
织愉越走越远。
她爹娘同她低语了几句。
她惊呼否认:“娘你在胡说什么,他是道士,看我和看木头没区别,我们是好友。”
李夫人:“他到底与你年纪相仿,正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
她好笑道:“你们之前怎么不这么说?还叫我对他敬重些,说什么他是半步圣人,不是普通人……”
她越走越远,声音也越来越远。
直至他耳边,只余山野间的寂。
七日后的子夜,谢无镜带上早已收拾好的行李下山。
大禹无宵禁,但这个时间,也只有打更人还徘徊在街市。
谢无镜在七里庄的茶棚下等待。
听着梆子一声一声响。
三更了。
四更了。
五更——天边泛出鱼肚白,天际漫出曦光。
已有摊贩开门做生意。
茶棚下也来了人。
并非所有人都知道,大名鼎鼎的归一观主是何模样。如摊贩这般早起早睡要做生意的人,大多没有围观过观主下山的盛景。
瞧见谢无镜在这儿坐着,只以为他是哪家的公子。
凭他这身气度和姿仪,断定他出身很是不凡,因而十分热情。
摊主请他一杯热茶:“公子穿这一身道袍,可是离家想拜入归一观?”
谢无镜不答,为茶向摊主道谢。
见他平和,不似纨绔,摊主笑道:“先前发生了不好的事,归一观怕是不会再收任何人了。公子还是早些归家去,莫要惹家里人担心。”
谢无镜从归一观出来,可不知有什么不好的事。
他问:“怎么说?”
有人陆续来饮茶,对他道:“先前城中李老爷家的二小姐中邪,送入道观。说是要留在观中静养才行。”
“观主与二小姐年纪相仿,这几日传出些闲话,李老爷便有些遭不住,非是把二小姐接回来,说找了从小定亲的人冲喜。”
“唉——”一青袍书生摇头叹惋,“这接回来不到三天,二小姐人就没了。李老爷也算是个善人,怎的就听信那些流言呢。”
“观主是神仙般的人物,不染俗尘,怎可能与我们这些凡俗中人有何牵扯。分明是破了规矩只为济世救人,却被人说闲话。传流言者真是其心可诛。”
“听闻二小姐今日要下葬了。”
茶客多了起来,三三两两闲话。
谢无镜视线掠过城中,望向李府方向。
长街上,布衣百姓,挑担买卖,走街串巷。
道两旁,小店里或热气腾腾,或摊位前人来人往。
曦光破晨雾,一派市井烟火景象。
远处,突有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又急停在茶摊前。
马车帘撩开一角,姑娘的杏眸笑盈盈地望着他,小声催促:“小道长,快上来,我们走。”
谢无镜上了马车。
茶客们只以为是公子家里人将他接了回去,张望一眼,便继续讨论城中事。
马车趁着城门刚开之时驶出。
织愉屏住的呼吸一下子放松,车厢内也变得热闹起来。
她笑道:“小道长……”
“叫观主。”
坐在她左手边的李夫人轻拍了下她的头,而后对谢无镜笑笑,望着谢无镜的目光带些审视。
李老爷坐在织愉右手边,同样眼神复杂地打量谢无镜。
织愉不再说话,马车里便又安静下来,因人多,显得逼仄。
车驶到城外林中,有另一辆较为破旧的马车在此等候。
李老爷请谢无镜下马车:“我们借口要接先前为织愉定下的亲家才出城来,待会儿还要坐这马车回去,劳烦观主乘这辆。”
谢无镜颔首。
织愉空手下马车,李夫人帮她拎着东西。她下了马车才想起要自己拿,但李夫人啧她一声,看了眼谢无镜,把她和东西一起送上马车。
在车内叮嘱她:“不可与观主乱来,知道吗?等过些时候,娘再想办法把你接回来做义女,你还是娘的女儿。到时娘再为你招个听话的夫婿……”
织愉:“娘,你说什么呢……”
马车外,李老爷对谢无镜拱手行礼:“小女从小被惯坏了,便是去了京城,也是锦衣玉食,花银子如流水。因她这脾气,她从没受过委屈。劳烦观主多多照顾小女了。”
谢无镜还礼。
李老爷凝视他,不再是以一名商人敬畏道者的眼神,而是以一位父亲看待年轻男子的眼神。
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
李夫人也从马车上下来,嘱咐谢无镜:“请你务必照顾好小女,否则不管你是什么圣人还是神仙,我都会跟你拼命。”
李老爷无言以对,但也没说失礼。
谢无镜认真地欠身行礼:“是。”
李老爷与李夫人将表亲带上自己的马车。
谢无镜上了旧马车。
织愉正坐在马车里吃杏仁糕。
假死的这几天,她虽无感,但醒来后可饿了,硬是忍到现在。
马车驶动起来。
她发上步摇晃来晃去,一边吃一边道:“小道长,我爹娘可疼我了,为了我这事,还找了他们许久不联系、在外城做官的发小,给我和你弄了个新户籍。从今以后我就不叫李织愉了,你也不叫谢无镜。”
谢无镜:“叫什么?”
织愉:“我叫谢有清,你叫李织君。”
谢无镜望着她。虽沉默不语,神色却有温旭之感。
织愉兀自笑起来:“我开玩笑的,没给你弄新户籍,也没给你改名。你还是可以叫我李织愉。”
说完,她撩开车帘望车外景色。
晨曦洒落在她眉眼发间,为她镀上一层金色薄纱。
她笑盈盈的,时不时指着一样东西问:“小道长,你认识那个吗?”
看累了便懒懒地倚靠在车壁上,道:“小道长,你想过去哪儿吗?我想先去西域,绕一圈,然后再去江南……”
谢无镜静静地听她说她的计划,应道:“好。”
于是那一年,他们一路慢行,往西域去。
谢无镜穿道袍多有不便,便换了一身武服,买了一把刀。瞧着不再像个道士,像名江湖刀客。
而织愉依旧娇生惯养,一眼就能看出是娇惯大的小姐。
她坐马车会嫌累。每到一地,都要停下歇个五六日才能继续走。
谢无镜便辞了车夫,亲自驾马车。她的东西也皆是他帮她搬。
她只偶尔提着个小包裹。里面装着她不想被谢无镜看到的、在各个地方买的话本子。
就这么走走停停大半年,到了边塞。
谢无镜寻了个商队,带她一起跟随商队往西域去。
他个子又长高不少,身材高大,虽俊逸得惹眼,但很有压迫感,看起来就很不好惹。
故而这一路也没多少人敢来惹他们麻烦。
唯有织愉看着他个子又高了,会在他面前急得跺脚:“我怎么不长啊!”
但时间长了,她也不在意了。
因为谢无镜说,她若是想长高,得晨练,得多吃,半夜也不能再躲在房里看话本。
多吃可以。其他的,她都做不到。
这一路还算顺遂。就算有麻烦,轮不到她着急,谢无镜便解决了。
唯一难以解决的麻烦,是商队东家的萧公子对她有意,向她频频示好。
她虽整日与谢无镜待在一起,但队里的女人们都有撮合她与萧公子的心,总能制造出机会,让她与萧公子独处。
每到这时,谢无镜就会把她叫走。
时间长了,商队男人那边会故意把谢无镜留下,让女人们把织愉叫走。还有意无意地暗示谢无镜:“你妹子十七了,你还把她当小孩儿看得那么严,很难找婆家的。”
谢无镜不语,只眸色沉如子夜。
待织愉回来,他带她单独找一处地方坐着,与她商量:“离西域不远了,我们可自行去西域。”
织愉犹豫:“自己去,多少有些危险。况且,萧公子是个好人。我十七了,也在想,是不是该找个夫君了。”
她坐在他身边,望着无垠大漠认真琢磨、“萧公子家从商,主要与西域来往。正好我家也从商,主要在内陆做生意。我们两家结合,或许会更富贵。”
“而且萧公子不会将我拘在内宅,走商时愿带我一起。他很好,想来我爹娘也会很满意他。”
谢无镜:“那你还犹豫什么?与他成亲就是。”
他语调泛冷。织愉一怔,望向他,他已起身往营地去。
织愉不知为何他会不开心。
她也不敢乱想,因为他是个道士,一个不打算还俗的道士。
她思来想去,想起在京城时,她起初和三小姐玩得最好。后来看见三小姐与别人玩得很好时,她也会有一点点生闷气。
也许,小道长也是如此。
她追上他道:“我还没说完呢。但是他在家是嫡长子,我嫁过去,他家里人恐怕会要我必得生出嫡孙来才行。他愿随我心意,可我必会受气,我不乐意,我自己还是孩子呢。而且他也不够细心。”
至于是哪方面不细心,太多了,织愉很难说清。
反正比不上谢无镜,她一哆嗦他就知道她冷了,一歪身子他就知道她累了。
谢无镜放慢脚步:“所以你不是不满他,只是不满他家里。”
这有区别吗?
织愉:“都差不多。”
谢无镜眼神凌厉地看向她:“我有生子药方,你若想嫁,可保你一举得男。”
“你在说什么!”
织愉闻言气恼,踢了他一脚,“你去死吧!”
她不等他,兀自跑回营地,到第二天都没再和他说话。
没有他的照料,还有队里的女人关照,萧公子也对她关爱有加。
她总归是累不着、苦不着的。
谢无镜亦依旧平静地做他自己的事,仿若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偶尔会往身旁看一眼——那里已没有总在他耳边吵闹的身影。
他从未想过他自己会有错。
但入夜时,他欲再去找她一谈,却见她与萧公子一同离去的背影。
他第一次觉得,或许他错了。
他跟上萧公子。
商队里的人唤他,他置若罔闻。
他听见他们嬉笑:“这谢公子把他妹妹看得也太紧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的小情人呢。”
谢无镜一向不会同这些人说太多,便是他们如何闲聊他与织愉的事,他也不置一言。
道者,静心遣欲无争也。
今日他却停步,回身对着篝火旁围坐笑闹的人们道:“她并非妹妹。”
篝火旁的人都静了,讶然地望向他。
大漠明月皎洁。
他立于沙丘上,月光中,容貌清逸如圣,却一身骐麟色武服,好似仙人染了红尘。
他转过身,继续循着她的足迹找去。
萧公子与她走到了绿洲边缘,站在几棵胡杨树间。
不知萧公子说了什么,她被逼得一脸无可奈何。
两人静默片刻,她突然道:“其实,我与小道长已经成亲了。只不过他未得我父母同意,我心中有结,所以一直与他兄妹相称。”
她一直称呼谢无镜小道长。对外解释,是她与谢无镜自幼分散,谢无镜做过一段时间道士。
此话一出,萧公子愕然地呆滞了半晌,终于无话可说。
织愉转过身来,面对着萧公子:“你是个好人……”
剩下的话,谢无镜没有再听,转身走回驻地。
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没有必要再留下。
否则若她瞧见他,她必然又要好几天不同他说话。
他回到营地等她回来。
她还是和他赌气,不搭理他。
他对她道:“是我错了。”
她这才瞪他一眼,用她从商队女人那儿学来的话骂他:“你自己听听你昨天说了什么屁话!”
骂完,她自己觉得粗俗。见他丝毫不恼怒、任她骂的模样,她便兀自笑了起来。
她又恢复了往日同他的相处。
翌日听商队女人问她:“谢公子不是你哥哥?”
她心道这事恐怕是萧公子透露出去的,担心被谢无镜听到,含糊其辞地应了。
这之后商队无人再撮合她与萧公子。
她也怕商队将她撒的谎透露给谢无镜,总是拉着谢无镜远离商队。
到了西域边城,与商队分别那天,织愉有种解脱感——终于可以不用隐瞒撒过的谎了。
然而谢无镜却委托商队的人,再照顾她一日,他有事需去办。
织愉无奈,只得再与商队的人待一天。
暮时,谢无镜才来接她,带她去找地方住下。
他们走在热闹的西域夜市长街,身边大多是陌生的异族人,耳边充斥着听不懂的异域歌声与话语。
织愉抬高音量,不满地问他:“你白日去做什么了?”
谢无镜道:“我想与你成亲。”
织愉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可方才那一刹那,世界分明静得仿佛只剩下他的声音。
谢无镜道:“我想与你成亲。”
白日,他走遍整个边城,在东城角找到一座小道观。
他入观,对着道祖像,静静地坐了很久。告知道祖,他要还俗,从此了却修行。
织愉怔然良久,缓缓垂眸,低声道:“我不要。”
今日似是什么节,身边人来来往往,歌舞不休。
但谢无镜的世界是寂静的。
时间变得恍然。
他无言地带她去他找好的院落,简单安置好她的房间,各自回房歇下。
在黑暗的房中,他仿若回到他在道祖像前重新翻开《与道眠》的那夜。
他不会是书里那个多情善感的小道士。
因为当他明白自己的心思,他就不会逃避。
但他不清楚她的心思。
他从不打算在她主动开口前向她言明。
至于原因——
今夜她的回答、她逃避式的沉默与疏远,就是原因。
夜色浓浓,两间房,两个人,皆是难眠。
织愉辗转反侧,还是打算和谢无镜把话说清楚。她不想因为这件事,让他们之间不开心。
她起床敲响了他的房门。
他应了声。
织愉反倒踟蹰再三,才推开房门。
屋内昏暗,但明月皎洁。
他在床上打坐,姿仪出尘,月华洒落在他身上,更显他不似凡人。
织愉:“我不知道你为何说要娶我,是因为我说我差不多也到了成亲的年纪,还是因为你不希望日后再有萧公子这样的麻烦。”
“无论是哪种原因,我都不希望这是你想娶我的理由。听闻你有累世修行,迟早能飞升。可你与我在一起,岂不是毁了修行?”
“我不希望日后有一天,你会怨我阻了你的道途,碍了你的天命。比起做一辈子的怨侣,我更希望我们能做一辈子的好友。”
谢无镜:“你怎知我世世不飞升,不是为了等到你说你我已经成亲的那一刻?你怎知我的天命,不是为了应你的一语成谶?”
织愉瞳眸收缩,心下了然。
那日胡杨树下她对萧公子说的话,他听见了。
她道:“我那是……”
谢无镜盯着她的眼眸,打断道:“是在骗萧公子,也是在骗我吗?”
她从未觉得,他如此咄咄逼人。
可心底,却生出些许欢喜。
她垂首,嗫嚅:“那你容我考虑一下。”
谢无镜周身的寒息淡了,成了一种温吞的耐性。
他颔首:“好。”
他望着她离开,仍是不眠。
黎明时分,他走入她的房中,想问问她可有考虑清楚。
她伏在桌上,已然睡过去。
谢无镜走到她身边,欲将她抱起送到床上。
然她被他抱入怀中,她手下压着的信也随之映入眼帘。
信纸上,是她的字:
[爹娘,我要成亲了。
与我成亲的那个人叫谢无镜,没错,就是那个归一观的观主。
说实话,我有几分开心和期待,也有些许害怕。
我不怕他的身份与常人不同,我怕人心易变。
倘若他为我放弃了道途,日后是否会责怪于我,会怨我?
我不会为此自怨自艾,却还是会为这物是人非而伤心。
但我思来想去,或许人的一生就是要面临许多选择,然后去承担相应的后果。
就像幼时我被外祖选中带入京城,招惹来太子。
虽然是被迫的选择,却仍旧导致了我背井离乡的后果。
不过爹娘不必为此感伤。人这一生有许多无可奈何,无论如何,我都会尽量活得开心。
我如今过得很开心,也仍有承担选择后果的勇气。
我愿意嫁给谢无镜,请不必为我担心。
望爹娘安好。
待风波平息,我定会回到陵安与爹娘团聚。
……]
谢无镜无言,为她将信纸压好,把她放到床上,坐在床边看她。
他一直知道,她是个很没安全感的人。
到了陌生地方,便很难入睡。后来他为她备了安神香,她方能稍微安眠。
他想或许是她幼时的经历所致,如今这封信也算验证了他的推测。
虽她从未表现出任何对过去的不满,但当一个娇生惯养的九岁小姑娘,被带入遥远的京城,寄居他人家中,远离父母,身边皆是需要她忍让的达官显贵。
她会是多么的彷徨,她又要怎样才能开心起来?
谢无镜无法与她共情,也无法理解这样一个孩子脆弱不安的一面。
但他看着她、想着她,心里便生出密密麻麻的涩意。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烦闷。
不知是为她,还是为自己无法与她感同身受。
翌日近午时,织愉才醒来。
一睁眼,瞧见床边坐着个人影注视他,她吓得心都要从嘴里蹦出来,气恼地打他一下,“你大清早的跑来吓唬我做什么!”
谢无镜:“我没有吓唬你,我只是想问你……”
织愉霎时脸上一热,急声打断:“我还没有想好。”
流转的眸光瞥见桌上被压住的信纸,她脸上又更热。低下头来,羞恼不语。
谢无镜:“我想问你,你对我可还有什么疑虑?”
织愉讶然,心道他难道没看见桌上的信吗?
不可能,信上的白玉镇纸可不是她压上去的。
“你不用急着回答我,也不用急着想问题问我。”
谢无镜道,“待你心安,你再选择要不要同我成亲。我会等。”
织愉眸光一颤,缓缓抬眸看他。
晨曦洒落在他身上,一身的暖意。
她垂下眼帘,细声问:“这城中,哪里可以寄信?”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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