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点天光(21)
兰山君未曾想到,郁清梧也给她写了一本札记。
她坐在那里翻开看——从他们相识的时候,他写下一句“疑我是故人”,到怀疑她时,写下“山尊许以十年,我心不安”,到最后尘埃落定,又写“一莲而生,永生不弃”。
她低声道:“清梧,你确实细心,胆大。”
从她的三言两语知晓她的过去,又敢孤注一念肯定荒谬的猜想。
郁清梧却颇为得意,“我这辈子,只探究两件事。”
朝廷,山君。
如今想来,上天实在眷顾,朝廷他站稳了,山君他拥有了。
他感慨道:“上苍怜我。”
当然,这里面钱妈妈的功劳也很大。她开创了蛋派和萝卜派,让他受益匪浅。他在札记里面,也将这两种法子写了进去,以备给后人留下追妻守则。
钱妈妈:“……”
她哈哈大笑,盯着郁清梧一个劲的看,最后扭头问兰山君,“他到底是聪明还是傻啊?”
兰山君一边摘花一边道:“大智若愚?”
钱妈妈递过去一封信,“估摸是的。公鸡太大了确实看起来呆头呆脑的。”
兰山君抿唇笑起来,放下花接过信,也不纠正她,只笑着问,“谁的?慧慧的?”
钱妈妈:“嗯嗯。”
她道:“前日有五封信,今日只有一封,可见这一封是迫不及待寄了回来,你快瞧瞧写了什么。”
钱妈妈如今多了一份收信的活。她是没见过这么能写信的人。三天两头的有信来,一来就有好几封。有一回半个月没收到信,钱妈妈还有些担心,结果再收到信时,是用一个匣子装的。
满满一匣子呢。看了信才知道当时走的是水路,半月都没有送信的机会。
她催促兰山君,“看看慧慧姑娘说什么了。”
兰山君便打开信瞧,而后笑起来,“慧慧在路上碰上了苏姑娘。”
他乡逢故人,自然是高兴的。
她道:“慧慧写信的时候,便快到南州了。”
十一月初的时候,兰山君再次收到慧慧的信,说她在南州买了一座宅子跟苏姑娘以及苏姑娘的女镖师住在一块。
“她们是首南州旭城的县令请来为查病的。”
苏合香如今很出名。去贫家行医不收银钱 到富家行医只需要他们给穷苦百姓施粥。因着一片慈悲之心 被人成为苏菩萨。
兰山君便腾出手来给她们两人写信 给她们挑了些用得上的东西寄送过去。她道:“就当时送年货了。”
但肯定来不及。
郁清梧晚间回来跟她说起修漕运的事情。
“等修好了 你们再送信就快得多。”
顿了顿又问 “山君 你再熬两年资历 说不得也能去蜀州几年。”
蜀州离南州不远。
兰山君本在写信的手一顿 瞧着他一脸不情不愿
笑着道:“若是能去俞州 我先去俞州军待着。”
俞州离洛阳不远。
郁清梧眼睛就亮了。他心软乎乎的 拉着她的手道:“那我沐休的时候也能去找你。”
兰山君:“说这些且远 我想去俞州可不容易。”
她资历还浅得很。她提笔写下好几个将军的名字 “刘将军已经在羽林军十年了 这次怎么样也得轮到他。”
“再有就是林将军 他上回在宫变里面可是头功 他也不能落下去。”
她还有得熬。
她道:“你也是从淮陵县令一步步熬上来的 我只要走得不慢就足够了。”
她放下笔 觉得脖子有些僵硬 刚想抬头叫郁清梧帮她揉一揉 便看见窗外飘雪如柳絮。
她一愣 “下雪了。”
今年的雪也很早。
她推开窗户 伸出手去接雪 突然道:“我现在……也不是那么讨厌雪了。”
甚至有些喜欢。
时间真的能改变一个人的喜好。
郁清梧给她披上一件自己的厚衣裳 担忧道:“今年的马怕是又不好过。”
他立刻拿出算盘算了算 松了一口气 笑起来 “只要上不昏 下不贪 这般的天灾就能挺过去。”
钱妈妈端来了锅子和小酒。她笑盈盈的道:“哎呦 时辰还早 快 吃些热乎的烫烫心胃。”
兰山君和郁清梧便将窗前收拾干净了 趁着风雪未大 三个人一块吃起蜀州锅子来。
钱妈妈本是不爱吃辣的 如今跟着他们吃,一日比一日吃得辣,还道:“辣子入口,天长地久。
味道浓浓的在嘴里不消散,再吃一点腌菜,便是神仙日子。
她一边吃一边感慨,“我小时候哪里想过能有这般的好日子。
她跟两人坦白内心,“我比老夫人小几岁,也觉得自己能长寿,所以当时她和邬老爷不生孩子,我还挺愁的。
她老了伺候谁去?
谁给她做主子?
兰山君捞起一块藕片放进碗里,好奇道:“您真忧愁过这种事情?
钱妈妈:“真真的!
做奴婢一辈子,一时间没了主子继承她,那她怎么办?
她道:“我愁得哟都睡不着觉!
老夫人和邬老爷也笑,尤其是邬老爷,又笑得喘不过气,捧着肚子大笑道:“茉娘啊茉娘,你要是实在担心,你自己生个嘛,就是不愿意生,去慈幼院养个?
钱妈妈不愿意。
她说要个主子,没想要个儿子。
邬老爷笑得锤桌子,“那我跟你家夫人养条狗行不行?
钱妈妈也生气了,“怎么,我老了老了,还要伺候一条狗?
郁清梧听得闷笑不已,“邬大人是个妙人啊。
钱妈妈顿了顿,忽然道:“他们那群人,都是妙人。
她还记得邬老爷说,“如今世道怕是要乱了。不然怎么会有这般多比我还厉害的人出现呢?
乱世出英雄。
老和尚就是英雄。兰山君便也笑,笑着笑着看见外头的雪越发大,心头突然就悄然上了一股怅然。
她站放下碗筷,起身走到门口,静静的站在门边道:“你说,是不是老和尚回来看我了?
她还记得元狩四十七年十一月那场雪。
那是她刚回洛阳的第一天。
郁清梧:“你觉得是,应该就是了。
他看向外头轻声道:“你要相信你的感觉,你们是最亲近的人。
兰山君晚间果然梦见了老和尚。
又是古柳高槐之下,还是年幼的她。
老和尚手里拿着戒刀,正坐在长满青苔的破庙石阶上教她,“山君,再快一点,快刀才能活命。
兰山君低着头,手越来越快。老和尚诧异,“小山君,怎么一下子长本事了?
兰山君抬起头,眸眼里含着泪水,老和尚神情一愣,抬起头摸了摸她的头,“呀,是大山君来了啊。
兰山君被他抚摸得低了头,发现自己手里有很多银子。
她就捧起银子给他看,“师父,你看,我有银子了,我带你去看大夫吧。
老和尚温和道:“我那叫寿终正寝,又不叫因病而逝。
他嘀嘀咕咕的,“所以说,这么多年,你还记着这事呢?
他将她手里的银子拿过去,“行,既然是你的孝心,我就收下了,下辈子,我努力活长一点。
兰山君便扑过去抱着他瘦到只有骨头的身子,委屈的问,“师父,你怎么才来看我。
老和尚笑起来,“我来不了嘛。我是个死人呀。
他轻轻抚摸她的后背,“但是山君,没有我,你也做得很好,我都看见了。
兰山君抬起头,“真的?
老和尚,“真的。
兰山君紧了紧牵着他的手,“师父,你还走吗?
老和尚:“走的。
兰山君就又哭起来,不依不饶的,“你走了我怎么办?我都想死你了。
老和尚就叹息,“都这般大的人了……
兰山君就在地上翻滚起来,“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走!
下一个瞬间,她就发现自己蹲在水井前,老和尚骂骂咧咧的在洗衣裳,“造孽哦!我也是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我给你洗多少衣裳了?以后没有我,谁给你洗衣裳?
兰山君蹲在他的身边,撑着脸:“郁清梧会洗衣裳。
老和尚提起水往盆子里面倒,“你就欺负人家吧!
他突然笑起来,“山君,等我走了,你别太欺负人,人家也是个小苦瓜呢。
兰山君急起来,“你要去哪里?我跟你一块走。
她急得哭起来,拽着老和尚破破烂烂的袈裟掉眼泪:“师父,我跟你一起走。
老和尚用破烂的袖子给她擦眼泪,“不了。
“这回,不要跟着我了。
他将衣裳晾晒在破庙里的竹竿上转身离开,一瞬之间,已经在十尺开外。
兰山君急得追过去,一伸手,竟真的拽住了他的袖子。
老和尚笑起来,转身看她,“山君,傻姑娘,我这是要去轮回了。”
兰山君抬起头,眼眶里含着泪,“轮回?”
老和尚,“是。我送你回来,已经耽误时间投胎啦,你再拦着我,我还怎么去投个富贵公子哥啊?”
他轻轻松开她的手,“山君,我以后就不来看你了。”
兰山君不舍的松开手,看着他一步一步消失在庙宇里。
她委屈大哭起来。
哭得太累了,她睁开眼睛。
郁清梧正在担忧的看着她,“山君,要不要点灯?”
兰山君怔怔一瞬,而后伸出手搂住他的脖子大哭道:“老和尚走了,走了。”
郁清梧就将人抱起来哄,“没事,没事,没事哟。”
他道:“你看,雪还在下呢。”
“他每年都会来陪你的。”
他牵着她的手到屋外看雪,轻声笑着道:“山君,你别怕,我每日都会陪着你。”
——正文完
第九十六章番外
西南梧州的一座老屋里,黑漆漆不见天光。
宋知味瘫软在地上,身边恶臭阵阵。即便已经习惯了这般的味道,他还是干呕起来。
但因为太久没吃东西,即便呕吐也是干呕,还吸入了一些难闻的气味,让他更加难受。
他浑身无力靠着墙而坐,又自然而然想到了死亡二字。
他想自杀。
这般的日子,他是一刻也过不下去的。
但是下一瞬间,他在听见有放食盒声音传来的时候,却立刻挣扎着一路爬过去,熟练的摸索着将食盒从一团漆黑的小洞口取进来。
他看不见食盒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可吃久了也能知道,应该又是馊馒头。
他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外头看守他的人越来越懒散,上回隔了两天没送饭,见他没出事,这回索性隔了三五天。到底是三天还是五天,他不知道,因为这里没有日夜之分,他只能估摸着去。
他饿死鬼投胎一般大口吃完了一个馒头,又急急的喝了一口水。
刚开始被关进来的时候,他们给的吃食有很多。虽然简陋,却不是馊的。但过了几日,吃食就换成了馊的。他骂过,哀求过,自杀过,但都被救了回来,吃食也成了单一的馊馒头。
最开始,他觉得是自己活不下去的。他也确实活不下去。他再次自杀。可还是被救了回来。
他就不敢再自杀了
太疼了。还不能死干净。
他睁着眼睛空洞的看向四周,看着这绝望的黑寂,一滴泪掉了下来。
怎么会这样呢?
外头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宋知味一愣,而后急急的惶恐跪在地上,哀求道:“放了我吧,让我去死吧……”
让他死吧。
他愿意一死抵偿自己的罪孽。
即便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罪孽是什么。他只知道关押自己的是兰山君。
早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喊住他说了药王身三个字。当时他虽然记在心里,却没有当回事,如今算是知晓滋味了。
原来是这么一个药王身。
好似将死之人,却总吊着一口气。吊着吊着,就习以为常了。便已经说服自己活在痛苦之中,直到死的那一刻都是不得超生的。
宋知味哭了起来。
他磕头道:“我得罪了你,你杀了我吧,别这样折磨我。”
为什么要这般折磨他呢?
他当初跟她素不相识。就算他存了利用的心思,那也是皇太孙的意思,又不是他自己要娶她的。
“我没有得罪你啊 是因为段伯颜吗?是因为我父亲吗?”
是因为父亲得罪了段伯颜吗?
所以兰山君为段伯颜报仇来了?
他开始咒骂自己的父亲。
“好一个白眼狼 当初还得了段将军的恩惠 最后竟然还背叛他。”
“不要脸 反叛之臣 该凌迟处死。”
骂了一会之后 见外头没有动静他又开始骂得更加出格一些了。什么粗话痞话都骂 越来越不堪入耳。
但外头还是没有动静。他便又骂起了邬庆川。
骂完了邬庆川、又骂齐王、皇帝、林贵妃。
但骂来骂去骂到最后,他心里戾气难平,又多了几分死意。
他这回准备咬舌自尽。
可他怕还是会被救回来,那时候应当更加生不如死。
他犹豫踌躇挣扎在生与死之间,无比痛苦。
宋知味还是决定去死。
他无法再承担这份痛苦了。他知道这样下去,还是一条死路。
他迟早都会死的,还不如现在给自己一个痛快。如果连舌头咬下去都能被救活,那也是老天给他的折磨。
他舌尖在嘴巴里面打转 却早下不了口。这比撞墙更加让人恐惧。
但正在他尝试着咬下去的时候 一缕光突然从窗户里漏了进来。
宋知味慢慢的睁大了眼睛。他几乎是手脚并爬过去 用手用脸用身体去接触这一缕光。
他在这缕光里待了很久 直到夕阳西下 夜幕降临 光没了。
宋知味心里空落落的 整个人蜷缩在一起 但心里却升起了希望。
这是晚上了。
他终于明确的知道,这是晚上。
但下一瞬间,又因为这缕希望而痛苦起来。
他痛哭出声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接受这样大的惩罚。
就算有再大的罪孽,不过一死也就罢了。竟然会有人如此恶毒,丧尽天良,想出这样的法子来折磨人。
兰山君——若是有朝一日他能出去,一定会想办法将她碎尸万段。
他一定会让她尝一尝这种药王身的滋味。
他一晚上没睡。他在等天亮。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再见一见天光。
但是天公不作美,第二天却没有光再进屋子里,依旧是黑漆漆一片。
外头在下雨。
看来只能等到晴天。
可绵绵细雨好几天就是不放晴。宋知味开始暴躁 疯癫。
他开始不断的扇自己巴掌 磕头开始咒骂父亲宋国公等人。
后来,他的怨恨迁怒每一个人,只要他记起来的 都会骂一遍。
不过即便疯疯癫癫 也有无比清醒的时候。
他静静的坐在角落里,无法直视自己。
他宋知味曾经是洛阳城里面的天之骄子,受过无数人的追捧。
他年少读书 三岁能识 五岁能诗。他是少年天才,无论是写字还是文章,他每每出手必定会引起人的夸耀。
他知道,他有大好前程。
但父亲却不准他再出风头。不准他过早走仕途 不准他将自己的诗词歌赋和文章传出去,父亲要他做一个“默默无名”的人。
那一日,他坐在书房里只觉得浑身难受。
凭什么呢?
他如今依旧这样想 凭什么?凭什么父亲想要更好就得牺牲自己的仕途?凭什么不是父亲急流勇退换自己去朝堂?
如何父亲听从他的意愿 让他早早去了朝堂 说不定这时候就是兰山君和郁清梧被关起来了。
他咒骂起来,越骂越大声,他希望有个人来跟他对骂。
只要有个人就好。
他已经很久没有跟人说话了。
又是一个大晴天。
那缕光如约而至。
宋知味努力抬头看过去 挣扎着爬过去 随着光换着位置。
今日的光好像比之前更多一点。
但今日的光并没有让他好过很多。
他更加崩溃。
他一下又一下的捶打自己的心脏 一声又一声哭泣。
最后 他下定了决心。
他咬舌自尽了。
他不愿意再多熬一日。
外头响起了脚步声。
迷迷糊糊中 宋知味听见有人问 “大夫 能救回来吗?”
“能。”
“那就好,这月银还挺高的,我可不想他这么早就死了。”
第九十七章 番外
元狩五十七年冬,郁清梧的人头落了地。
邬庆川亲自挥的刀。
尸体丢去了乱葬岗,他也从乱葬岗里醒来。
他曾是个怕鬼的人,但如今自己成了鬼,可能是入乡随俗,跟鬼魂们成了一家人,反而对他们没有半点害怕。
只是……他捧着自己的脑袋,唉声叹气的,“早知道就先药死自己算了,好歹不用抱着脑袋飘。”
郁清梧问身边的鬼:“借问,哪里有水啊?”
老鬼问,“河边——你都成鬼了,还想投河呀?”
郁清梧:“不是,我想照照自己什么模样。也想洗一洗,你瞧,我身上有许多血。”
老鬼:“死的时候什么样,以后就都是什么样。你这身血洗不掉。”
郁清梧再次叹气,“那就算了,我也不敢照了。”
多可怕啊。断头鬼。
他先飘去东宫里找太孙。太孙也在等他。见着他来笑了笑,“清梧,你这头断得……皮肉倒是不太齐整。”
郁清梧:“邬庆川不曾习刀,砍得也不利落。”
太孙唏嘘起来,“我死之后,试着去咬了邬庆川几口,一点用没有。”
话本里的鬼怪之力都是骗人的。
皇太孙早郁清梧三天去世,本是想要马上去黄泉路上找元娘的,但又要嘱咐郁清梧几句话,所以一直没走。
他道:“清梧,下辈子,别再走这条路了。”
艰难的一辈子,到头来连头也没了。
太孙别过脸去,心酸得想哭几句,结果发现死的时候没泪,现在也没有泪出来。
他又将脸摆回来,道:“我现在要去黄泉了,你要一起吗?”
郁清梧摇摇头,“先不去。我要回蜀州一趟。我能做鬼,没准我家阿兄也能。他若是做鬼,肯定是要带着莹莹回蜀州的。”
而后好奇道:“这死后,竟然也没有个衙役来管咱们。”
皇太孙:“鬼也不多,都是有执念的才留下来。”
他要走了。他道:“死了也好,元娘必定在等我。”
郁清梧沉默,最后说,“殿下,当初你若是跟我撇清干系,将我单纯的做一把刀,今日也不会有这般下场。”
皇太孙就笑起来,“我不是为了你。”
元娘死后,他活着本就没有乐趣了。
能搏一搏,当然是要搏一搏的。
但元娘一死,老东西就笃定了他恨他,所以一直对他有所猜忌和打压,让他在朝堂之上举步维艰。
皇太孙:“咱们棋差一着,实在遗憾。但好歹马政是变了许多。龚琩本身就是宗亲,又死扛着,以后应当不错。”
郁清梧却突然道:“殿下,我看见她了。”
皇太孙一愣,“谁?”
郁清梧:“你在陛下面前保下的那个人。”
皇太孙被赐了一杯毒酒——就跟多年前的先太子一般。
先太子在喝毒酒之前,保下了段伯颜。皇太孙喝毒酒之前,想保下郁清梧和兰山君。
皇帝答应了后者。
郁清梧,“陛下应当是没有赐死她的,我行刑前,她正盯着我。”
皇太孙终于安心。他道:“好歹……咱们这些人,总要留一个下来活着吧。”
他又去看过惴惴不安的孩子们,叹息一声,道:“清梧,我走了。”
郁清梧点头。等皇太孙消失后,他先飘去咬老皇帝,没咬住。又去咬邬庆川和齐王,确实都没有用。
他抹抹嘴巴,惆怅半晌,最后将脑袋堆在脖子上,晃晃悠悠的飘往蜀州。
刚出城门,就见一辆马车匆匆忙忙的往蜀州方向走,车厢内传来撞击的声音。
他好奇的飘过去,刚要探头,谁知脑袋不稳,咕噜噜掉在车厢里,正对着三日前才见过的人。
宋知味的夫人兰山君。
他连忙将脑袋捡起来,即便她看不见,也怕吓着了人。
但等看清她被绑的手脚,鲜血淋淋的额头,顿时心寒至极。
她还是没有被放过,这群畜生。
他眸子里染上哀色。
这是当年最后的旧人了。
他坐在马车里,沉默着看她继续用额头四处撞,沉默着看她终于没了力气,奄奄一息,起了高热却还是活了下来。
她没了撞的力气。她能活下来,都是一件稀奇事。
这般快用了一个半月,终于到了蜀州。
终于到了……他的祖屋前。
郁清梧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能用他的祖屋来关押她,关押段伯颜的子嗣。
实在是……讽刺至极,又悲凉不已。
等睁开眼的时候,便看见屋子里多了一位老和尚。他蹲在兰山君的面前,正伸出手去触摸她的脸庞,但都是徒劳无功。
郁清梧活着的最后那段时光里听皇太孙说过兰山君的身世,见此立刻猜出了老和尚的身份。他捧着脑袋向前行礼,“段将军。
老和尚转身看了他一眼,眼皮都没有动,又转身过去,一下又一下去触摸兰山君的脸。虽然碰不见,但他却坚持着不肯放弃。
郁清梧试探性的搭话,“他们这般将她锁在这里,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老和尚伸出去的手一颤,随后喃喃道:“点天光。
郁清梧没有听说过这三个字。但是他见识到了。
随着一日又一日的折磨,他跟老和尚看着兰山君苦苦熬着。
熬到最后,她将那本戒刀放在手上时,一缕光恰时而至。
郁清梧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这就是点天光么?
他喃喃道:“若是有朝一日能够重来,我必定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老和尚眸光哀戚,依旧喃喃自语,“小山君啊……早知如此,我就教你其他的本事了。
未曾想过,她会去洛阳。未曾想过,她会遭受这般的苦难。
又过了几日,郁清梧发现兰山君找到了他曾经写的札记。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去看,看得认真,看得动容。他便也跟着一块看。
他后悔道:“早知道邬庆川是这个模样,我打死也不会拜他为师。
老和尚听见这句话,再看看札记,终于拿正眼瞧他了。
他问,“你是邬庆川的弟子?
郁清梧点头,“是啊。
他把自己的事情大概说了说,“段将军,太孙走时,还颇为想念你呢。
老和尚沉默起来。
他道:“这些年,我一直不能离开蜀地。
可能是他在这里杀了太多人,终究是有杀孽的。可能是他的执念太深,深得不能走出蜀州。
郁清梧若有所思,“您是为了……当年被强行拉去做壮丁的老弱病残来的蜀州吗?
老和尚点头,“是。所以执念太深,便在此地一直守护着这些冤魂。
他坐在地上,后悔道:“但我却没能守护她。
郁清梧唏嘘不已。又捧着自己的头坐在兰山君的身边看札记。
他看见札记上写年幼之时和阿兄的趣事,不免念念叨叨的,“我回来了这么久,也没有找到阿兄和莹莹,估摸着他们去投胎了。
这是好事。
时间久了,他便也明白了。死后有执念不肯走不是好事。
他道:“若是……若是山君不肯走怎么办?
这般的折磨,即便是能坚持一年,也难以坚持两年。若是无人来救,迟早是要死去的。
老和尚眸眼里伤痛更甚,站在她的身边静静的陪着。
又有一日,郁清梧捧着头在她身侧跟随,却见她突然喊了一句,“郁清梧。
郁清梧一颤,头掉在了地上。
他诧异问,“你看得见我了?
却见她眼神无光,根本没看他,只是突然喊,“郁清梧,你死了,是要归故里的吧?这是你的宅子,你回来了吗?
“你要是回来了,你帮我逃出去好不好?我出去以后肯定给你收尸,就算你在乱葬岗里只有一具白骨,我也能找出来葬下立碑。
“郁清梧,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只要你救我出去,我一定为你伸冤。
郁清梧心中酸涩起来,他歉意得很,“可我不能救你出去。
书中的鬼怪有异力,能起风,能杀人。他做个鬼,什么用也没有。
他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捡起脑袋,刚起身,就见她抱着札记缩在了角落里一言不发。
哦,这是害怕。
她跟他一般,也是怕鬼的人。
他就把头按在了脖子上,尽量像个人样在屋子里面飘着。
秋日,兰山君的精神更加差了,冬日,她几乎难以进食。
但郁清梧看着,日日陪着,发现她真的一滴泪也没有掉。
他看她的眸眼越发柔和,轻声道:“她怎么能这般的……坚韧呢?
这般的倔强,不可服输。
他还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人。
他坐在她的身边 轻轻的用手抚摸她的头 叹息道:“山君啊……”
老和尚瞧了他一眼,到底没说什么。
而后眼神一凛,看见了兰山君放在手腕上的刀。
郁清梧也看见了。
他和老和尚对视一眼 都又陷入了沉默。
是割下去好还是别割好 他们都不知道答案。
但兰山君自己却知道答案。
她一直都没有拔出刀鞘。
她咬牙撑着、撑着……终于有一日,外头大雪纷飞,她没撑住。
她没熬到春日里。
她没有用刀割破手腕但是她的身体到了极限。
她闭上了眼睛 嘴里委屈着喃喃喊师父。
郁清梧便觉得此生最遗憾的事情 是自己被砍头的时候应该哭一哭。
此时也好为她哭一哭。
他怔怔道:“我该为你而哭的 山君。”
我若是有泪,一定为你流。
屋子里,老和尚不见了,山君去世了。
外头的人没有进来收尸,而是封起了院子。
院子里面更加寂静了。
郁清梧的心越发枯寂。
他静静的守着她的尸体 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日子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执念也成了痛苦。
于是就这般坐着,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一缕光照了进来,他睁开眼睛,发现光芒越盛。他再次回神的时候,发觉自己正于茫茫雪地里朝着前方的驿站走去。
他回到了上辈子。
他还在驿站里看见了兰山君。
眼睛亮亮的兰山君。她不经世事 眸子里没有小屋里的空荡 而是填满了希冀两个字。
郁清梧蓦然笑了起来。
这是上辈子刚要入洛阳的时候吗?
她好奇的看过来 他朝着她点了点头。
她胆儿大得很 走过来问 “你认识我?”
郁清梧笑起来 “嗯 认识。”
他道:“你是山君。”
她的眼眸越瞪越大 谨慎得很 “你怎么会认识我?”
郁清梧:“我有一位阿兄,叫苏行舟。”
他道:“你师父死时 他曾和我家小妹莹莹一块 为你师父买过棺椁。”
她脸上就露出了笑意。
她不好意思的道:“我当时一味浑浑噩噩 只记得这件事情 却好似做了个噩梦一般 没记住他们的名字。”
她就说起谢礼来。
她实在是个活泼的姑娘。
这般的她实在太好。
他道:“山君姑娘。”
她看过来 “嗯?”
郁清梧笑了笑 :“出门遇同乡 实在是巧。我和阿兄在洛阳住着 若你有事 可互相帮扶。”
她就点了点头 :“嗯!”
大雪停了 她要跟着兰三前往镇国公府。他站在驿站廊下送她 见她频频回头 便隔着茫茫雪地 朝她清晰可见的挥了挥手。
他曾见过她苦难的一年 曾见过她熬到最后也没有自裁的坚韧。他确信她这般的姑娘 只要借自己一点力 就能上青云。
今日相逢,重回洛阳,遥望君好。
第九十八章 番外
元狩三十一年九月,段伯颜到了淮陵淮山县。
这是入蜀的第五个县。也是他一路祭拜过的第五个被抓壮丁的县。
后头还有十三个县要去祭拜。但他觉得自己心中那口气快要没了,想找个地方静静地死去。
死在路旁,未免有些不体面,还容易吓着人。他准备死在山中老林,依着树而眠。
当然,这也会吓着山间的猎户。所以他还准备写一块牌子,上书:“前有死人,生者避讳”。
不过考虑到猎户大多不识字,他便画了一个上吊而亡的人挂在树上以示警戒。
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他笑着进了山。
能死在蜀州,倒是没什么遗憾。他曾经在这里打过一仗,死过无数的同胞,还有他家的阿明。
蜀州于他虽不是故里,却也算是最好的魂归之处。
就是有些放心不下生者。
阿虎和元娘太小,曾经跟随他和太子的人太多,庆川还不足以支撑起整个太子党,还有……
他蓦然停住,慢吞吞退回几步,从偏僻的树丛中看向不远处的山中大路。
路中间,正放着一个婴儿。
也不知道放了多久,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命。也不知道他停留的这一瞬间,有没有错失她活命的机会。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犹豫着,踟蹰着,还是会走向生者。
段伯颜迈开腿,从荆棘丛生的林间一步一步踏过丛草而出。
他入林中时,刻意没有走大道,而是选了没人的小道。他以为自己其实已经入密林深处,但这般看,他与大道的距离,还不过几步。
他步子大,不过二十余步就走了出来。
段伯颜唏嘘地抱起婴儿看了看,是个闺女。
附近没人,她又穿着粗麻布破衣,身上脏得很,一看就知道是哪个穷人家遗弃的。
他叹息,准备给她找个好人家。
这般的世道,附近人家估摸着是不愿意多养个人的。
他想了想,抱着她爬到半山腰的道观里,敲开了门。
里头有个老道。段伯颜请他照顾孩子,却见他盯着自己好一会儿才说:“我可养活不了,这道观里只有我一个人——但山上有个和尚庙。
段伯颜便道了谢,又抱着孩子去山顶。山顶确实有座和尚庙,却破破烂烂,半个人没有,已经是座荒庙了。
他只能带着孩子再次下山。
但刚转身,女婴就哭了起来,小小的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袖子。
可能是饿了。
段伯颜眉头紧皱。他没养过孩子。说来实在惭愧,他常年南征北战,儿子阿明是妻子一手带大的,他甚至没有见过阿明的小时候。
他是对不住妻儿的。尤其是妻子。
他站在那里好一会儿,心中的死意又浮出来,但孩子的哭声却让他有了些许迟疑。
他低头,看着她在怀里哭闹的模样,知道自己若是放手,她估摸活不了。
战乱年代,不敢胡乱送人。
他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办,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山腰的道观前,请老道士给些吃食。
老道默不作声,关起门来,回去拿一碗米粥递过去。
他道,“莫再来了。
段伯颜抬头:“怎么?
老道:“自裁之人,道祖不喜。
段伯颜沉默,“是吗?
老道:“去和尚庙吧,他们讲究渡人。
这般时候了,段伯颜还有一丝好奇:“道观不讲究?
老道:“爱渡不渡。
他把门关上了。
段伯颜便一手抱着人一手端着米粥,又晃晃悠悠的回到了破庙前。
这么一打岔,死意消散了些,倒是又多了个责任。
他坐在破烂的佛像前静静地坐了很久,怀中婴儿又开始哭了。
他只能抱起来又去道观前要吃食。
老道又给了一碗小米粥。
他说:“这是最后一碗了,别再来。
段伯颜再次道谢答应。
晚上又敲响了门。
老道士没有拒绝,骂骂咧咧地给了一碗小米粥。
但第二天早上段伯颜再来的时候,他道:“不寻死了?
段伯颜沉声嗯了一句,“不过一晚上,好像又多了口气。
他本也不是寻死之人,只是觉得活气到这儿了,想要寻个死地而已。
他回到了破庙前,将婴儿放在佛像之前挽起袖子开始收拾。
其实死在庙宇里也不错。
若是能救活一条命再死,那就更不错了。
等她大一点,自己要死的时候骗户好人家胡诌一顿,再送人就会好送一些吧?
村民总是对和尚有些信任的。
但也不知道山下哪家人好。他还得下山寻摸寻摸。
就这样,他抱着女婴在破庙里度过了第二晚。
和尚庙开始有些样子了,杂草已经被铲除,也收拾出了一个地方睡觉。
最后,他想了想,拿出戒刀把头发削掉,彻彻底底成了个和尚。
第三天,有个妇人偷偷摸摸地到破庙前探头探脑,被他发现后跑得飞快,瞬间不见了踪影。
但她身上的粗布麻衣倒是跟女婴身上的一样。
段伯颜叹气,揣测这是孩子的母亲。
然后顿了顿埋怨道:“好歹也要把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呀。”
他抱起小闺女 逗她:“你想叫什么呢?”
取名也是他的弱处。他这辈子只给两个人取过名字。一个是自己的儿子 他取了明字 便得到了妻子的嫌弃。
儿子刚开始也不喜欢。他道:“他们叫我小明——颇有些难听。”
后来叫阿明才好听些。
再有就是猛虎。这孩子哭着闹着要换名字 也嫌弃不好听。
段伯颜叹气再叹气 最后想了想 笑着道:“不若你叫山君吧?”
山君,猛虎也。
他在林中看见她 被她引到生路上 犹如寅时天光。
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她的脸 “小山君呀——也不知道我能陪你到什么时候哦。”
陪到第三年 他频频吊口气 但就是死不了。还得任劳任怨地养孩子。
当年的破庙虽然依旧很破 但却不荒了。庙宇里开始有人过来拜祭 能收些香油钱 虽然不多但也足够两个人活下去——为了收这点香油钱 段伯颜努力地学怎么做个和尚。
要念经 要解卦 要会点长明灯转生灯和做法事 更要会些简单的医术。
他每天都活得很匆忙。
但无论如何 村民们都相信他是个和尚了。
段伯颜还开垦了几块地种上菜,还养了一些鸡,但他不敢直接养在庙里,特意在后山圈了一块地养。
这是给山君吃的。
每隔一月他都要给山君杀一只鸡熬成鸡汤补一补,生怕她长不高,他当时可是亲眼瞧见的,山君的母亲并不高大。
九月二十日,这是山君的生辰。他特意去后山挑了一只肥鸡,准备用来做成熏鸡吃。
小山君却不理解,她在一旁练刀,“为什么要熏?像以前那样吃不好吗?”
段伯颜:“肉有多样,做法也不一样。又不仅仅只有炖鸡。”
这么多年只记得自己吃过鸡肉的可怜小闺女好奇问,“还有什么肉呀?”
“猪牛狗马羊,都是肉。河里有鱼虾,也是肉。”
“做法又有炖炒烤煎,好吃得很。”
山君忍不住流了口水,“师父,为什么咱们没吃过呢?”
段伯颜:“咱们穷。”
小山君握拳头,“我要赚银子给师父买肉吃。”
段伯颜高兴的一颤一颤,“哎哟,那你今天才四岁呀。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得着。”
不过给她多些肉吃是可以的。他亲自带着她去捉鱼。
她站在清澈的溪水中,拿着他做的鱼叉学着抓鱼,一抓一个准。
段伯颜都惊讶起来,“山君,真查不出,你还是叉鱼的一把好手。”
山君捧着鱼得意地笑,“今晚我要吃五条鱼!”
那可不行。段伯颜摇摇头,“会撑住的。”
山君不肯,“我就要吃五条!”
她没有吃过鱼,她就要多吃一些。
段伯颜没办法,只能给她炖。但她坐在厨房里嗷嗷叫唤,“不是说还有煎,烤,炒吗?”
为什么五条鱼都炖?
她一叫唤起来段伯颜头都要大一圈,抱怨道:“祖宗,知道了知道了,你去外头吧,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但没一会儿,她就惹出了祸。这个贪心不足的小闺女还想去捉只鸡吃,结果把鸡都放了出去。
段伯颜又要去捉鸡。
哎!这日子怎么就过成这样了?
他一边抱怨一边过,到过年的时候,还得去带着她捉鱼。
过年是要有个年样的。以前她记不住事的时候,他都是随随便便过的。
但今年山君大了一岁,他就要教她如何过年了。
“最简单的呢,就是捉条鱼吃,然后把鱼尾剪下来挂在门上,这就是年年有余了。
山君认真记住,又跟着学其他的本事。
学得最多的是刀。而后路过学堂的时候,想要学字。
向来有求必应的老和尚却摇了摇头,他说,“等你再大一点,再大一点……
山君五岁的时候,已经很懂事了——也很懂得去吃。她下山跟着去化缘,便站在人家的猪圈前不走。
段伯颜笑得不行,“那是人家的猪。
山君:“我想吃!
段伯颜:“那你得养。
养鸡已经够累的山君摇摇头,“可以不养去吃吗?
段伯颜:“也行。反正你会用刀,用刀去杀猪也合适。
他说,“去别人家里吃杀猪饭的人,一是村子里面的亲戚,二就是杀猪匠了。
山君眼眸越来越亮,“我不是他们的亲戚,我想做杀猪匠!
段伯颜没有拒绝,笑吟吟的,“好呀,这也不错。”
他牵着山君去这户有猪的人家化缘。这也是他为山君选的好人家。
夫妻两个只有一个儿子,心地良善,也有手艺。丈夫会做木工,妻子会织布,山君手也巧,无论跟谁学都是好的。
果然,夫妻两个对山君很喜欢。给吃食的时候就道:“这般好看的女娃娃,实在是让人欢喜。
段伯颜这时候本要说一句“若是你们喜欢,就养在你们家 。
但一低头,就见山君抬眸骄傲的朝着他看求夸赞,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五岁了,已经记事。就这样把她送出去,她会不会记恨自己?
自己的身体虽然一直不好,但总觉得还能多活几年。
万一能活到她嫁人呢?
那就不用让她去别人家寄人篱下了。
山君闹腾得很,还是养在自己身边比较好。
于是没送出去,他还拿着银子去买药了。
多活一年是一年。
但随着山君越来越大,要的也越来越多。比如说读书识字。
段伯颜罕见的犹豫起来。
他是愿意教她的。但教完之后呢?
他这辈子也教过不少人 但都没有好下场。
他就怕自己也教坏了她。
他不知道怎么样才是对她好的。困于市井之间 那些大道理真的好吗?
他试探地教了几个字 山君果然学得又好又快 还问他 “师父 什么是忠和义?”
段伯颜恍然回神 随后闭口不言。
他还是没有教她诗词歌赋 只让她学刀。等再大一点 他再教她一些常用字 于她的一生也就够了。
但这个姑娘 也不知道是不是像自己 实在是太倔。他不教 她就自己去乞书。
段伯颜一颗心酸酸涩涩 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抱着书气冲冲地往回走 他跟在后面 像做错事的孩子 什么话也不敢说 也不敢叫住她。
还是她突然停下来狠狠地跺脚 “师父 你还要在后面多久!”
哦 原来她知道自己跟着呀。
他走出来 面色羞愧。她却欢欢喜喜地跑过来 拉着他的手道 “咱们快回家吧 我给你做肉吃。”
段伯颜更加舍不得死了。
他学了一手好厨艺 简简单单的菜也做得好吃。还学会了给她编头发。
过年的时候 他给山君买了头绳 买了好几套新衣裳——这个调皮孩子 新衣裳刚开始还会珍惜 后头一不如意就在地上打滚 他就要洗衣裳。
有一回洗着洗着 她因着自己不教她作诗 心里又不如意 都没有衣服换了 还往地上打滚。
段伯颜无奈地大声咆哮 “好几天大雨呢。到时候你一件衣裳也没有,看你怎么办。”
山君却不管不顾 在地上滚来滚去 “我就要读书 就要就要!”
最后还要把衣裳脱下来扔到水盆里。
段伯颜连忙答应 “读读读,你喜欢就读吧!”
他本来就打算教她几个字的。
他又开始想着 要不要干脆就教她读书算了?
万一将来用得上呢?
但他得知了邬庆川来蜀州的事情。
段伯颜一时之间不确定是老皇帝在敲打自己还是其他人有意为之。
他看着坐在凳子上吃鸡腿的山君还是食言了。
算了,普普通通地过一生,也许才是最好的。不然将来洛阳怪罪,她若是有些见识,那些小心眼的人未尝不会对她下狠手。
他了解皇帝,知道他会杀掉一个拥有他传承的人,却不会杀掉一个无知的杀猪匠。
他甚至还会宽恕她。
但山君却很生气。足足好几天没有理他。
段伯颜给她做猪肉包子,辣椒炒猪肉,叫花子鸡,红烧鱼片等等,都没有把她哄高兴。
段伯颜叹息,“山君……你别恨我。”
他终于病倒了,一病不起。好不容易活过来的时候,就见她小小一个人蹲在他的面前,哭得直抽抽,大声道:“师父,我以后再也不气你了,你别死。”
段伯颜眼眶红润,却又没有办法答应。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几年。
山君变得懂事多了。她知道,开始攒银子给他抓药,还打起了买宅子的主意。
她勾着手指头算,“如果我一个时辰杀一头猪,那我一天就能杀十二头猪。”
“一个月就是三百六头猪。”
“一年就是……”
她算来算去,算不清楚了。
她张开手臂,“一年能杀很多头猪!这样要杀三年,是不是就能在镇上买一座宅子?”
段伯颜笑得不行。哎呦!
他捧着肚子大笑:“你想得倒是很美,就算你能日夜不停地杀猪,但人家也没有那么多头猪给你杀呀?”
山君就气得不行,“你还笑我!我也是为了你好!”
段伯颜见她真生气了,不敢再笑,只好问,“怎么就气成这样。”
山君委屈地道:“咱们住得这么远,上回你病了,我去叫大夫,就用了很久。”
“但我们住到镇里面去,大夫就能很快来。”
所以她才要买座宅子。
段伯颜的心软得不成样子,他开始后悔了。
其实该早点把她送出去的。这样就不会让她在这样的年纪想为一个将死之人去买宅子。
山君这些年跟着他吃了不少苦。
可这时候再往外面送,非但她不愿意,他也不愿意了。
熬着吧,没准还能活呢。
他果然又活了几年。
连他自己都放松了警惕。
山君十二岁了。
他想 没准我还能再活几年。
但要提前给山君找一个好婆家。
他勾着手指头算 如果他还能再活十年 山君都有孩子了。
他还能给她带带孩子。
凭什么不能活到那个岁数呢?洛阳城里 那个老不死的不也好好的吗?
段伯颜越来越想活着。
这年九月 他张罗着给山君买新衣裳 买头绳 买吃食。
他笑着道:“明年九月 你想要什么生辰礼啊?”
山君扒口饭 “师父 明天我想自己开个猪肉铺子。”
这样来钱快。她之前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好办法!
腊月初十,她冒着风雪下山盘了一个猪肉铺。
腊月十一,天降大雪。
腊月十二,山君揣着手叹气 “哎封路了。”
第九十九章 番外
钱妈妈早早起床,高高兴兴准备做饭,结果刚跨进门槛,就发现郁清梧在厨房偷蛋吃。
钱妈妈:“……”
她真服了。
她没好气地问,“怎么,昨晚睡的时候还跟山君好好的,一晚上就吵架了?”
郁清梧苦恼,“是啊。”
钱妈妈也猜得出他最近闹别扭的缘由。便翻个白眼,“你活该!”
矫情得厉害。
她道:“那胡将军满脸胡子,又黑又胖,山君会看上他?不过是走得近了些,都是正常的,你醋这个做什么?”
郁清梧:“他拿得起两百斤的刑天锤!”
钱妈妈:“你会哭啊。”
她哄,“男人要白白净净的才好看。有本事的男人多了,像你这般好看的倒是少。”
郁清梧这般一想,“也是。”
他哭起来梨花带雨,那胡将军哭起来像只黑熊精。
咦~不忍直视!
他顿时有了自信,揣着两鸡蛋出门了。
钱妈妈恼恨,“如今鸡蛋越发贵了,真是的!”
什么人家,敢这样吃鸡蛋。
她急匆匆的做好了一顿简单的早膳。
炖玉米,猪肉包子,一盘饺子。
先给两个要上值的人吃饱,然后就要忙着去买菜。
山君喜欢吃猪蹄,清梧喜欢吃鸭掌。
她自己什么都喜欢,不忌口,所以沿街一路买了核桃酥,梅花饼,清凉竹筒饮,卤鸡翅。
中午还去下了馆子。
孩子们不在家里吃饭,她也不愿意做,索性就在外头吃了。
她吃馆子也有自己的喜好——非但要好吃的,还要态度好的。
一分钱吃出三分钱的价,这才叫会过日子。
这里的掌柜跟她是老相识了,见她来了,亲自招待她,笑着道:“钱妈妈,还是老一套?”
钱妈妈点头,“行。”
掌柜的送了她三个菜,一壶好酒。钱妈妈便招呼他坐下来一起吃。掌柜的道:“再过两个月,我便要回老家了。”
人老了就要归故里,掌柜的赚了一辈子的钱财,算不得少,想要回乡颐养天年。
钱妈妈很是羡慕,“还是你好。哪里像我,哎,劳碌命。”
掌柜的给她倒酒,“您要是愿意,洛阳城里几座宅子都能买得起。”
他夸起来,“您可是郁大人和兰将军的主心骨,谁人都知道,去年冬日您病了,两人纷纷告假回去伺候您——”
钱妈妈得意极了,却又要说几句体面话,“哎呀呀,那是主子的好意,我哪里敢自大呢?”
正说着,就见底下一对卖唱的父女进门,想要央求掌柜的给个吃食。
钱妈妈正是兴头上,将自己没动过的一盘菜给他们,“让伙计端下去吧,再添两碗饭。可怜见的,瞧那闺女瘦瘦小小的,肯定是饿着了。”
父女两便千恩万谢,要上来磕头。
钱妈妈可不受这个,赶紧摆手,“不过是一碗饭罢了。”
女儿就哭起来,说道:“这一路上,也就是碰上您这般善心的人多,不然我们怎么活下去?”
老的道:“咱们命苦,索性天不绝人路。阿暖,这就到洛阳了,咱们去告官,官老爷会给咱们清白的。”
掌柜就问,“什么清白?听你们这话是有冤屈啊?”
老的就要跪下去说。
钱妈妈深呼吸。
钱妈妈端起碗筷将盘子里面的菜都扫到碗里吃起来。
她动作很快,本就吃得差不多了,这般大口大口吃三五口,碗里的饭菜立马一扫而空。
她把碗筷往桌上一丢,在掌柜的和卖唱父女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捞起菜篮子就跑。别看她年岁大了,但她腿脚好啊。她跑得飞快,等跑得没影了掌柜的才回过神来。
掌柜的:“……”
卖唱的:“……”
两人对视一眼,苦笑连连。
这下糟了。
确实是糟了。
钱妈妈对着郁清梧和兰山君怒骂掌柜的,“我给他花了多少钱!别人家的菜照样好吃,我为什么不去?不就是瞧着他老了也有一番雅韵,说话又好听,还时不时就送我几个菜吗?”
竟然敢让她做包青天了。
幸亏她嘴巴大,做不成包青天,但能包饭菜一扫清,一颗米饭也没有浪费。
“若是花了银子没有吃完,我就要发脾气了!”
兰山君好笑,“你怎么看出来的?”
钱妈妈:“哼哼,我一双眼睛利得很!”
再说了,正常人也不会吃了她一碗饭就要哭诉自己的冤屈啊。
“若是真的进京来告御状,必定有仇家,他们躲着藏着还来不及,怎么会这么快就跟陌生人说起过去?还跟我说。我算是个什么牌面上的人哦~”
且即便不是冤屈,是自己的伤口,也是不愿意在别人面前轻易揭开的。
所以她断定有诈。
郁清梧大夸道:“虽然是冲着我们来的,但因有您这样智慧的老人家,才让我们轻松了许多,没摊上许多糊涂事。”
钱妈妈再次得意,“你也不看看我是谁。”
她年轻的时候就跟着邬老爷和老夫人,一直都是宰相门前七品官。她经历的事情多得很呢。
而后又问兰山君,“慧慧今日还没有来信吗?”
兰山君点头,“对。但估摸着快要回来了。”
之前是去看南州的,如今看完自然要回来。
兰山君道:“也有两年未见了。”
她很是想念慧慧。果然没多久,慧慧就回了洛阳。
此时是元狩五十五年春日。洛阳城里四处有赏花宴,她一回来,就收到了不少请帖。
慧慧通通拒绝了。
朱氏高兴得不行,哭了好几日,抱着慧慧心肝长心肝短,连着半个月都睡在一起。
等到半月后,慧慧才有空出来给大家说南州的风景人情。
她道:“那里确实很不一样,我一过去,就见很多姑娘和妇人在外头。有的卖瓷,有的卖茶,还有的卖布。”
好像人人都能做生意。
“我也盘了一家铺面,还不知道做什么,等过去的时候再说。”
朱氏又要开始抹眼泪了。她问,“一定要去啊?”
慧慧点了点头,“嗯。”
这回她的未来夫婿也跟着来了。两人合得来,时时刻刻想要黏在一起。朱氏见了,便也妥协。
她道:“如今,我也不求别的,只求你高兴就好。”
慧慧就道:“母亲,若是你想去南州,跟着我去也可以。”
外面的天地宽了,也许于母亲也是一种解脱呢?
但朱氏却不愿意。她道:“你祖母年岁大了,我要尽孝。你哥哥们的孩子也大了,我还要帮着看顾。”
慧慧便也不勉强,她道:“那我常写信回来。”
朱氏:“你给你六姐姐常写信就行,如今她是宫里面的红人,你们关系好,有她在,谁都不敢欺负你。即便是嫁到南州,折家也要捧着你。”
慧慧笑着哎了一声。等去郁家的时候跟兰山君道:“要是你能去看一看就好了。”
南州真的很好。
钱妈妈过来送吃食听见了,好奇问,“听闻南州每家每户都供奉着茶山夫人,这是真的吗?”
慧慧点头,“确实是真的。”
如今,茶山夫人也是她敬仰的前人了。
钱妈妈:“那您的夫婿家里是她的后人?都姓折嘛。”
慧慧却摇头:“茶山夫人没有后人。”
她看过茶山夫人的传记。
史料记载她出身三百年前的折家旁支,因家世低微,便嫁给京都某世家公子为续弦。但因颇爱种茶,得圣令去南州经营茶园。而后等在南州站稳脚跟后,一点一点做起了南州茶马,越州青瓷的生意,让当年的南州女子多了许多活做。
大概十几年之后,她有所成就,不用靠着夫家之名与当地世家和官员打交道时,便跟夫婿和离,一生留在南州传茶道。
因年代久远,夫家是谁已不可考,但茶山夫人四个字却流传下来,成了南州种茶百姓供奉的名字。
慧慧很是憧憬她的一生。
“我也想试试。”
她也有很多想要做的事情。
兰山君笑着道:“若是愿意,便尽管放手去做,我在洛阳能帮的,就会帮你。”
慧慧扑进她怀里撒娇,“六姐姐,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而后一转身,就见六姐夫在不远处不情不愿的道:“山君,胡将军来了。”
兰山君闻言立马道:“我这就来。”
等人走了,慧慧好奇问,“胡将军是谁?”
郁清梧:“一只黑熊精。”
慧慧闭嘴了。
她回去跟三嫂嫂道:“六姐姐跟六姐夫感情真好。”
三少夫人抱着女儿玩闹,笑道:“他们两人确实好。”
经历过生死的夫妻 总是情意深重的。像她和兰三这般 倒是如同一棵树上的两片叶子掉在地上 因被扫帚扫在了一起 便绑在了一处。
好在她还有孩子。
童言稚语 总是能宽慰她的。
晚间 她刚要抱着女儿睡觉 就听见外头有吵闹声响起。三少夫人连忙叫丫鬟过来抱着女儿 她披上衣裳出门 正好碰见大嫂从屋子里捂脸跑出来。
“大嫂,这是怎么了?”
大少夫人委屈道:“夫君要纳妾。”
若是纳别的妾室也就罢了 偏偏是魏王那边的人。
她道:“六妹妹跟咱们家本来就不好 若是他纳了那边的妾室 我怕六妹妹翻脸。”
三少夫人不由自主的翻了个白眼。
她道:“这一家子 名字真的取太好了。”
兰挚 兰璋 合在一块 不就是智障么?
她摇摇头 “放心吧 纳不起来的。”
大少夫人抽噎问 “何以见得?”
三少夫人:“你三弟如今老实得很——他可没少挨打。”
果然没几日 兰挚就被揍了。
他没跟郁清梧相处过 不知道实情 还叫嚷着要去报官。倒是朱氏拦住 支支吾吾的道:“算啦 家和万事兴。”
她苦恼道:“你也是 以后别跟他作对。他这个人 打起来人可狠 你三弟深受其害——你没发现这两年阿璋见了他就避开吗?”
这是被打怕了。
兰挚气得拍床 “三弟就不反抗吗?”
慧慧乐滋滋的道:“反抗了,但是打得更狠。”
兰挚:“……”
他这才罢休。
郁清梧打了这边 也没有放过魏王。
他参了魏王好几本折子 说他笼络朝臣 结党营私。
皇帝很是满意。他其实瞧魏王也很不爽。
齐王给他使绊子 魏王当然也使绊了。只是齐王狠辣 魏王手段就蠢了些。
比如说他现在笼络别人是给人家送妾——多年前他想从皇帝这里抢人 也是给他们送妾。
郁清梧笑 “啧啧 这么多年 怎么也不变通一下。”
皇帝却突然问 “魏王当年给你送过妾室吗?
郁清梧不敢笑了:“陛下,您可别乱说。这话可说不得。
皇帝便嘲笑道:“听胡将军说,你对他很是刁难?
郁清梧摆手,“臣如何刁难他?
“他那么大一个,跟只黑熊一样,臣能打得他过?
皇帝:“但你给人家取诨号本来就不对。
如今外头的人都叫他黑熊将军。
郁清梧:“这不好听吗?别人还叫我玉面郎君呢。我又说过什么。
皇帝哭笑不得,“好歹你给人家赔个礼道歉。
郁清梧不情不愿地应了。
他跟钱妈妈说,“您帮我买一些猪小肚,再帮我买一些鸡肠。
“到时候混在一起炒,我要请客呢。
钱妈妈纳闷:“这是要请谁呀?吃小肚鸡肠宴?
不是得罪人嘛。
自然请的胡将军。
胡将军又去给皇帝告状了。
皇帝也烦。他索性避而不见,回去抱着元娘睡觉。
元娘最近身子好多了。但因为当年的损伤,每日还是睡得比别人久一些。
皇帝每次看见她睡觉都很担心。
有一回没忍住拿手捏她的鼻子,被她醒过来骂了好一会儿。
“你是不是有毛病!
皇帝讪讪说:“我就想看你会不会起来打我。
他其实是想探探她有没有气息。可又觉得这样做很是忌讳,索性捏了捏鼻子。
元娘便对着山君道:“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兰山君:“……
她可不敢说这句话。
她赶紧拉着阿蛮道:“咱们去练刀。”
元娘好笑,“你跑什么,我又没让你跟着一起骂他。
但姐妹之间一般都会说一句:“他确实有病,我早就跟你说过了。
兰山君笑出声,“可见因为陛下,咱们之间的关系都差了一层。
元娘笑个不停。
阿蛮坐在一边犯困,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而后想了想突然问,“母亲,姨母,什么是点天光呀?
兰山君一愣,“谁告诉你的?还是在哪里看见这三个字了?
阿蛮:“我宫里面的景玉说的。她说,因姨母恨逝去的逆王,所以把他点天光了。”
元娘冷了脸,“她人呢?”
阿蛮:“我让人去审了。”
虽然是装作无意之间说的,又跪在地上解释缘故,但是阿蛮还是觉得此人欲擒故纵,引着她私下去查。
可是这样的事情,为什么要私下去查?
“我直接问你们不就得了。”
兰山君便笑起来,“对,你直接问我就好。”
她如今再说起这三个字,也不会觉得可怕了。她道:“点天光啊——是齐王想要对别人,也就是我的师父,你父亲母亲的舅祖父的刑罚。”
“但因为我们赢了,所以这刑罚不在我们身上,反而落在了他自己身上。”
阿蛮有些懂了。
元娘则直接说,“你姨母是为我报仇,当年齐王想要我的命——如今我的身体还不好呢。”
阿蛮点头,这个她是知道的。
她想了想,不解问:“为什么她要找我说这件事呢?虽然她跟了我很多年,像姐妹一般,可我也不会因为她而伤害姨母。”
兰山君:“是想让你觉得我这个人心狠手辣?”
此时不觉得她有错,但将来一旦有了矛盾,她是这样性子的偏见就进了阿蛮的心里。
元娘厌恶道:“这才几年,怎么,又要搅弄风云了吗?”
当年肯定还有漏网之鱼的。元娘安抚兰山君道:“我一定让他们查出来。”
兰山君却温和看向阿蛮,“多谢你信我。”
阿蛮依旧懒洋洋的,“我觉得他们好傻哦!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景玉,若是一直待在我的身边,没准能有更大的用处。”
元娘却骂道:“发生这样的事情,你竟然没告诉我,还让四处瞒着我!”
阿蛮就笑道:“我就是试一试自己有没有这样的本事。我和姨母都在学兵法,可是兵法也不一定要用在打仗上面呀。”
能用的地方就用嘛。
她站起来,“我去找哥哥玩。”
阿狸正在练字。相比于阿蛮跟着兰山君四处学自己想要学的东西,阿狸就苦多了。
作为皇太子,他除了要跟着郁清梧读书之外,还有其他的先生。
一天十二个时辰,他能休息三个时辰就已经很不错了。
虽然苦,但他也不敢懈怠。父皇母后身体即便比之前好很多,却也比常人差一些。
他知道,自己要尽快挑起这个担子。他性子沉稳,字也写得稳当,一笔一划,都是规规矩矩的。
一个果子丢在了他面前的案桌上。阿狸笑起来,不用抬头也知道谁来了。
他搁笔走到窗前,“怎么啦?
阿蛮:“姨父请胡将军吃饭,煮的全是小肚鸡肠。
阿狸哈哈笑起来,伸出手摸摸阿蛮的头,“再去听一听,若还有别的好笑事就回来告诉我。”
阿蛮点头走了。
阿狸继续回去写字。郁清梧从外头进来,阿狸抬头朝着他揶揄笑:“太傅,你也太小肚鸡肠了。
郁清梧问:“殿下,今日的文章背了吗?
阿狸垮了脸,“哎,还没有呢。
郁清梧:“快些吧!待会儿你姨母就要回去了,臣还想跟着走呢。”
第一百章 番外
魏王四处给人送妾被郁清梧参了之后,也气得血性了一次,觉得自己活得实在窝囊,干脆敲锣打鼓的给郁清梧送了五个妾。
郁清梧:“……”
行嘛,那我可不客气。
他把那五个妾室又敲锣打鼓的送到兰山君铺子里去做事,便死死咬住魏王不放。
咬了差不多一个月,魏王死死撑着,魏王世子却撑不住了,摸着自己伤痕满满的头道:“父亲,当年你就跟我说郁清梧这个人不好惹,一惹必发狂疾,你怎么忘记了。”
魏王叹息,“不然呢?就这样窝囊的活着?”
魏王世子道:“大势已去,皇太孙都快长成了,咱们还有什么机会呢?还是走吧,离开洛阳,到外边自在的活着不好吗?”
不在皇帝面前杵着比什么都强。
魏王想来想去还是答应了——再不答应,儿子真能被打成傻子。他亲自写折子上书去偏僻小地就藩。
皇帝点了头。
洛阳城里面还要再次清理一遍。
郁清梧就忙了起来,好几日没有归家。结果一回去,发现家里又来了一位李将军。
好嘛,走了一个胡将军,又来了一个李将军。
狐(胡)狸(李)精们!
他矜持的走进去,发现此人确实有点颜色,但没有他高。
郁清梧拿腔拿调的,“李将军刚来洛阳,可有什么不便?尽可跟我说。”
李将军道:“还真有事要求大人。”
他道:“我刚来洛阳不久,尚且未曾有宅子。这段日子四处寻摸宅院,很是喜欢醋鱼胡同那边的一座小院子。我听人说那是郁大人的,所以才登门问问。”
郁清梧便摆摆手,“那间宅子不卖。”
李将军就看向兰山君。兰山君笑着说,“此事我听郁大人的。”
李将军很是遗憾,“既然如此便算了。”
他再次看向兰山君,“兰将军,后日整兵,还望您多提点提点。”
兰山君点头,却没有说什么。
李将军走了。
郁清梧撇嘴,“他肯定不怀好意。”
兰山君:“想要攀关系嘛,又觉得自己有几分姿色——可他跟你比起来,犹如沉泥,根本看不见颜色。”
郁清梧本要嘴一嘴李将军的,结果听见这话顿时欢喜起来。他就说嘛,山君如此聪慧,怎么会看不破这点小手段?
他就不嘴李将军了,直接嘴上了山君。
嘴嘴嘴,嘴嘴嘴……
兰山君喘不过气来,气息不稳道:“你别这样……青天白日的,钱妈妈还要过来呢。”
郁清梧只好等晚上。
白天哪里懂夜的好,可是白日漫漫,从白天等到晚上何其艰难。
院子里面人来人往作事,山君还要去书房看书,好不容易等到晚上,还要吃晚饭!
郁清梧憋着一口气,一关门就急得不行,又开始嘴嘴嘴,嘴嘴嘴。
他这些年学有所成,但凡嘴过之处,必定有所痕迹,让人心旷神怡。
又想起新婚第一夜自己没撞对地方,实在丢脸,便又想要弥补当年的错处,十分得意的道:“如今我准吧?”
他也开始练刀了,力气变大,浑身有劲使不完,用在此处最好。
用完了力气,他心满意足了,整个人都有些兴奋,便又想起了李将军。
他道:“想来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便想送上门来。”
兰山君打哈欠,“我明日跟他说清楚就行。若是还言行无当,便下一下他的面子,这样就清静了。”
郁清梧极为满意她的态度。他道:“我建议你直接下他的面子。”
兰山君:“不好吧?他也没有明说。”
郁清梧:“你不去我去!”
兰山君:“那还是我去吧。”
她隐晦的跟李将军说,“郁大人最近脾气不好,又在练刀。可他刀法不好,昨日刀一掉,竟然杀掉一只鸡,鸡头直接掉了。”
李将军:“……”
他脖子缩了缩,心里发凉,急急道:“我知道了。”
等兰山君走了,有同乡过来斥责道:“你招惹谁不好,偏偏去招惹兰将军。她是正人君子,也不是走后门进来的,人家是真真正正的有本事,哪里看得上咱们这些人。”
李将军发愁,“你说,我还能给谁自荐枕席去?”
同乡:“贵妇人多得是,一个不行就换一个。”
反正不是贵女就行了。
招惹贵妇人能活命,招惹贵女要丧命。
两人就又合计着哪个贵妇人风流些,可以让他们当入幕之宾。
但很快就闹出了事情来。钱妈妈最先知道!
她高兴的说:“哎哟,淮北侯爷亲自抓着的,在白马寺呢!真真的,我去晚了一步没看着!”
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钱妈妈。
她后知后觉的想起了李将军之前也来过家里!
她老人家看看郁清梧,“你没被骗去吧?”
郁清梧本在听热闹,结果热闹到了自己身上,他连忙道:“我能被他骗?”
又觉得不对劲:“为什么是我被骗?”
钱妈妈翻了个白眼,“他跟淮北侯世子一块厮混,被抓了个正着呀。”
这回连兰山君也诧异了,“淮北侯世子?”
钱妈妈点头,“对啊。”
她立马发现这里面有隐情,立刻跑出去查热闹。然后回来说:“哎哟,原来是去勾引淮北侯夫人的,结果人家夫人看不上他,倒是让淮北侯世子看上了。”
她唏嘘道:“没卖成前面,倒是卖后面去了。”
郁清梧咳嗽再咳嗽!
钱妈妈翻了个白眼,“山君又不是不懂。”
兰山君确实懂。因着钱妈妈成了书铺的大主顾,书铺掌柜每年都偷偷的给钱妈妈送书来。钱妈妈给郁清梧抠抠搜搜偷送几本。后来就光明正大,大大方方地给兰山君看了。
兰山君因此长了许多见识。
郁清梧叹气,“这种书不能多看!”
钱妈妈:“你也没少看!”
她急匆匆走了——淮北侯家还在闹呢。
被揭了老底的郁清梧:“……”
兰山君摸摸他的头,“没事,既然大家都看,那以后就一起看。”
郁清梧捂着脸笑了起来。
山君啊……他低头去牵她的手,“你怎么能说的如此正经呢?”
他在晚间的札记里写道:“山君正经,我得多使些手段。山君不正经,我更要多使些手段。可见山君正经不正经,我都是受益匪浅之人。”
写完了,又锁起来不给人看。
之前写札记,不敢写山君之名,只敢用山尊而替。现在写札记,能写山君之名了,却不敢给山君看。
毕竟是“经验之谈 。
写下来自己时时进步就行。
晚间用完经验之后,他突然道:“咱们是佳偶天成吧?
兰山君很是无奈,“对。
郁清梧这个人,其实很是记仇。因为当年做过假偶,所以对这两个字十分介意。
最后想来想去,觉得假偶的日子在他们的生命中所占太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应当把假字改成佳字,这样便是佳偶天成了。
又说起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前世今生,觉得他们还算是天作之合。
兰山君在他怀里翻个身,好奇问:“这些字眼于你重要吗?
郁清梧:“为什么不重要?
他是个细心的人!
兰山君好笑问,“那你最在意的字眼是什么?
郁清梧想了想,“太监。
兰山君闷声而笑,捧腹大笑。
她道:“郁清梧,你从前原来想得这般多……
因着淮北侯家的事情,白马寺的香火都受了影响。
兰山君去拜祭老和尚等人的时候,主持愁眉苦脸道:“也不知道是谁瞎传的,说寺里被抓的只有这么一起,但其实暗地里有不少。
兰山君时常过来,跟主持都有些交情了,道:“百年寺庙,怎么会因着这些流言蜚语而伤着根本呢?等这段时间过去,便无人计较这些。
主持倒是不担心这个,而是担心其他的,“一旦有流言而出,慧者不会理会,但愚者却会找上门来。
果然一语成谶。没多久,就有猎奇者去白马寺里头“猎奇 。
主持不堪重扰,借口修葺佛堂闭门谢客,好歹清净了些。
钱妈妈唏嘘不已,“没想到最后竟然是寺庙里受害最大。
然后余光一撇,就见兰山君拿着一封蜀州的折子看。
她好奇的看了眼,发现是蜀州驻守将军调去了云州。
钱妈妈顿了顿,没有发问。但等郁清梧回来的时候道:“怎么,山君想要去蜀州啊?
郁清梧诧异,“您不知道啊?
钱妈妈着急,“哎哟,我当然知道她想回蜀州看看。但也没有想过她要去蜀州驻守啊。”
郁清梧其实也舍不得 但是早去早回嘛。
他宽慰道:“山君总要出去历练历练的 去了地方上才知道民生二字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今陛下是她一根同出的 对她很是宽待。但以后的君主呢?
阿狸虽然好 到底还是隔了一层 不知道日后秉性。所以山君想做的事情 还是尽早做才好。
钱妈妈抹眼泪 “你是真舍得啊。我可告诉你 我要跟着山君走的。”
老夫人之前是把她留给了山君 可不是郁清梧。
郁清梧 “您就是不说 我也想求您跟着去的。这么多年 山君哪里吃得惯别人做的菜?”
钱妈妈:“那你呢?”
郁清梧:“我随便对付几口嘛。”
他道:“你们也不去太久 还是要回来的。”
洛阳城的兵才是重中之重。
钱妈妈想通之后就不哭了 还有些期待 “我好像没有出过洛阳啊。”
若是能在这种年岁还能跟着出去走走 实属是幸运了。
她立刻高高兴兴的收拾行李。
郁清梧连忙拦着 “还不到时候 还不到时候呢。”
直到半年后调令才下来。
郁清梧看着调令就红了眼眶。
兰山君也颇为不舍 她道:“你等我回来。”
郁清梧一边抹眼泪一边道:“去三年吧?”
兰山君点头 “嗯。”
郁清梧:“你别怕 尽管去做 我在朝堂里站着呢。”
又道:“你是陛下派去整兵的 这回朝堂齐心 谁都别想阻拦。但你也要注意 别让疯狗咬了。”
而后顿了顿 凶狠狠道:“我也会咬他们的!”
兰山君抱着笑个不停。
他们又一块去白马寺里面为苏行舟和莹莹办了法事 请了他们的魂灯入蜀。
郁清梧跪在地上烧纸 轻声道:“阿兄 莹莹 我暂时回不去蜀州 便请了山君送你们回去。”
“等我有机会了 一定回去看你们。”
灯火摇曳得厉害 主持也稀奇。郁清梧一愣 而后问 “阿兄 莹莹 是你们回来了吗?”
灯火摇曳不停。
郁清梧笑起来 “你们高兴就好。”
兰山君去了蜀州。接管蜀州兵有空之时,她第一时间回了淮山庙宇。
当年道观里的老道寺也去世了,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道观。
老和尚的坟前一直有人清草,这是兰山君请的人。
她坐在干干净净的坟前给老和尚包猪肉饺子吃。
她道:“我带了银子回来,都是我的俸禄……这回,我要在镇上买最大的那座宅子……您要是回来了,就住在那里吧?”
“我有时候其实觉得你一直陪着我……你听得见我说话对不对?”
她起火蒸饺子,“师父啊,我如今有好多钱,可以给你看病了。”
她笑笑,“我从合香那里拿来了许多药方,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你的病。但我都要来了,便烧过去给你看看。”
老和尚也是懂一些医术的。越是乱世,和尚要懂的本事就多,只会念经可不行。
村子里的人希望他什么都会做。
老和尚确实会做很多事情。
做板凳,竹编,养鱼,建房,甚至是种菜,养花,他都很厉害。
所以那些年虽然穷困,可他却从没有饿着她。
兰山君叹气,“师父,你怎么也不多活些年头。”
饺子熟了,她给一半给老和尚,自己吃一半。等走的时候,哭累了,又把给老和尚的那一半吃了。
“我替你吃了,你跟着我走好不好?”
她真的买了最大的一座宅子,在里面布置成老和尚喜欢的样子才离开。
如今朝堂四海皆明,她在蜀州并没有碰见太过刁难的事。
事情顺顺利利的做了起来。
但也有不顺利的。兰山君写信给郁清梧,“世家不合,总有摩擦。强龙抵不过地头蛇,确有其事。”
她也不着急。只要大树的根部是好的,就能一步一步去做。
她在蜀州尽心尽力三年,确有成效。可此时却还不能走。
她又多留了一年。
郁清梧写信埋怨道:“从前人称我玉面郎君,如今人称我洛阳望妻石。”
从一个人变成一块石头,可想而知经历了什么。
兰山君看得好笑,回信道:“我请钱妈妈给你做了许多吃食寄回,望欢喜。”
钱妈妈简直是个宝。一来蜀州就吃遍了蜀州的吃食,然后自己琢磨着做了出来。
她用油封住炒好的肉,催着兰山君快些送出去,“没准送到洛阳还能吃呢。”
郁清梧回信是能吃的。就是每次吃完肚子不舒服。
钱妈妈吓一跳,狠狠骂:“怎么说是每次吃完?第一次吃完就不该再吃了!”
等到终于要回洛阳的那天,她老人家遗憾的道,“哎,这回回去出不来咯。”
她终于服老了。
兰山君给她准备了宽大的马车,总是骑着马在她身边,给她说一路上的风景。
钱妈妈白了她一眼,“我是老了,又不是瞎了。而且我记性好得很。”
来的时候看过一遍,已经记在心里。此时看见总会回忆起来,就更加清晰了。
她扒着窗户问兰山君:“当初你从蜀州到洛阳也是这条路吗?”
兰山君闻言一愣,然后摇摇头。
钱妈妈:“不是这条路?”
兰山君:“是不记得了。”
真的不记得了。
时间太久了。
她只记得,初次到洛阳的时候有一场大雪,是个冬日。
但这次回来,是个春日。
她笑了笑,“但这回记住了,一路风景,极为不错。”
郁望妻石正在城门口等她。
明显是打扮过的,一身的玉石,头上还插了一朵花。
好看是好看——但洛阳风俗变成这样了吗?
她下马大步朝着他走过去,然后被他一把抱住,狠狠的搂着不放。
后面还有她的部下呢!
但此时挣扎,往后的日子就难过了。她笑着任由他抱,轻声道:“我们回去。”
郁清梧这才去扶钱妈妈下马车。
谁知刚走到她的身边,就被她狠狠瞪了一眼,随之打了个喷嚏,叹息道:“郁少爷,我敢断定,你起码熏了十把香薰!”
郁清梧:“我怕一路过来香味散了嘛!”
他忐忑转头问:“山君,我很香吗?”
兰山君认真点头,“嗯,很香,骨头也是香的。”
郁清梧就笑起来。
果然,正经和不正经,他都是欢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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