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 偏我来时不逢春(41)
◎钱妈妈单人简单向报仇,不喜欢不要买◎
钱妈妈原先是个宫女, 也曾学过规矩,认过几个字。但刚学规矩不久就跟宫嬷嬷干了架,本是要被抓出去打死的, 还是路过的寿夫?*? 人瞧见了,把她要了过来, 这才保下一条命。
她之前也是有名有姓的, 只是跟了寿老夫人后,她坚决要换个姓名。她想跟寿老夫人姓寿, 寿老夫人笑着道:“不行哦,这是陛下赐的。”
钱妈妈想了想, 就姓钱了。除了命,就是钱重要。
寿老夫人就问, “那叫什么啊?”
钱妈妈:“温婉一点吧?”
她性子太急了, 容易跟人打起来, 想着叫个温婉的名字压一压。寿老夫人就道:“那就叫茉娘吧?”
钱妈妈没听懂,“末啊?尾巴?奴婢不太喜欢。”
寿老夫人:“是茉莉的茉。”
钱妈妈这才高兴的答应。
——她把这段往事说给兰山君听, 一边剁菜一边道:“但我这脾气还是改不了!”
这其实都怪寿老夫人,钱妈妈每次言行无忌,她却不怪罪。钱妈妈自己也知道这个脾气是改不过来了,道:“我就很少出门了, 宫里我也不去, 这样熬了几年, 整个寿府里就我成了管事妈妈,除了老夫人和老爷, 我最大, 谁敢说我?”
她这辈子没怎么怕过事情。最怕的一次还是寿老夫人身子不好, 不能有身孕, 她怕自己要做姨娘生孩子。
她可不愿意。
即便寿老夫人对她再好,她也不愿意。
她收拾好包袱,只要了自己穿的几件衣裳,把存着的月例银子都还给主子,道:“奴婢就算是不要名字不要姓氏了,都不愿意做妾,不愿意给老爷生孩子。”
寿老夫人哭笑不得,道:“谁说要你做妾啦?”
钱妈妈:“奴婢长得好,性子好,又是您救下来的,跟您最好,是做好妾的人选了。”
邬庆海在一边疯了一般笑,“茉娘,你也太自信了吧!”
钱妈妈就明白了,“真不要我做姨娘啊?”
邬庆海点头,“我肯定不要。”
钱妈妈:“那你们要谁?”
邬庆海,“为什么非要孩子呢?我们没打算生呀。”
钱妈妈十分后怕:“幸而碰见了一个惊骇世俗的老爷,不然我即便不做妾生孩子,也要跟老夫人照顾别人的孩子,那多糟心啊!”
兰山君听得直笑。
钱妈妈:“从那之后我胆子就大多了,当年我们老爷去世,陛下和老夫人又都有危险,还是我出去送信的——”
这里牵扯到从前皇帝登基的事情了,钱妈妈没多说,道:“反正,陛下说给我一个承诺哩。”
兰山君一顿,“陛下的承诺?”
钱妈妈:“是啊,但我又用不上。”
但这回却可以用来出气了。
她看看天,解下围裙扔一边,道:“山君姑娘,我要出门去买菜了。”
兰山君:“要我陪着去吗?”
钱妈妈:“不用,你也该回去了。不然你母亲心里也不舒服。”
兰山君笑着道:“老夫人一直病着,我在这里侍奉是应当的。”
母亲其实心里也愿意。她还等着老夫人给慧慧说亲呢。只是不碰巧,老夫人一直昏昏沉沉的,她便等着老夫人病好快一些,所以不曾催她回去。
钱妈妈便点点头,“那你要吃什么啊?”
兰山君:“豆角吧?豆角炖个茄子正好。”
钱妈妈:“行。”
她急匆匆出了门。她先去书店买书,“要卖得最好的。”
书铺掌柜懂得很,悄声道:“要多少?什么样子的?”
钱妈妈:“给家里爷们看的,他就好这口。”
书铺掌柜懂了,“好嘞。”
这是大生意啊。
他拿出了花花绿绿的春/宫/图和艳/情/书给钱妈妈挑,“您要多少有多少,要什么样的就有什么样子的。”
钱妈妈吃住都在寿府,四季衣裳首饰都跟老夫人一块做的,她老人家从不用银子,便有的是银子,真正对住了钱这个姓氏。她大手一挥,“行,都要了。”
掌柜的笑花了牙齿,一口一个姐姐,道:“老姐姐,您家少爷下回还要,便来找我。”
他恭恭敬敬的送财神爷出了门,美滋滋的道:“这要看完了不得一年半载的?这家的少爷,怕还是个生瓜呢。”
钱妈妈亲自驾着一车的春/宫/图和艳/情/书去王家了。
她都打听了,姓王的是去年才开始和邬庆川走得近,有了些名声。他的家世也不算富贵,普普通通,并不敢得罪高门权贵,但是又有一副侠义心肠,所以经常为平民百姓抱不平。
这个人,大坏不坏,但是敢欺负到自家身上,钱妈妈心里还是气的。
他们到王家的时候,王家正在办宴——这个她打听清楚了,今日是王奎自己的读书宴。
钱妈妈觉得,他如今是跟着邬庆川读书,肯定是想要显摆显摆自己的学问。王家三五天便要办一场宴席,上回跟着他一块去泼墨的,就是经常来他家吃席面的人。
钱妈妈撇嘴:所以说啊,放着好好的郁清梧不要,要这种人。
清梧就从不在家里办宴席。从外面买酒席太贵,在家里办宴席,就要她老人家操心了,他就不请人回来。
倒是这个王奎,家里没个奴仆,一旦办席面,就是老母亲和妻子忙活了。他又不管。呸!钱妈妈很是鄙夷。
这时候,她请的彪形大汉已经到了。
她说,“那就交给你了。”
彪形大汉笑着道:“钱姐姐,这人怎么回事啊?”
钱妈妈:“一群没品的龟孙。”
彪形大汉哎了一声,“放心。我办事,您尽管放心。”
于是一群人进了屋,笑吟吟的跟王夫人道:“王少爷的货到了,请让他来验验货。”
王奎很快就出来了。
他这几日憋屈,闷声道:“什么货啊?”
大汉,“是您买的书,我们掌柜的说送你家来。”
王奎最近确实买了许多书。
他问:“哪个书铺的?”
大汉:“状元春书铺。”
王奎确实在那里买了书,于是也没有多问,道:“搬进来吧。”
大汉搬着进屋。
便有同席的人问,“买了什么啊这么多?”
王奎:“好书。”
他说,“这是我要送出去的。”
他跟着邬先生,便不能跟从前一般了。要做个施恩惠的好人。
他说,“国子监里也经常有贫穷的同窗用不上书,我跟赵祭酒说好了,这些书由我来买。”
便有同窗称赞他高义,道:“既然这样,咱们不如现在就给赵祭酒送去。”
也行。
这么多人,王奎觉得自己也是体面的。于是就去了。
赵祭酒看在邬庆川的面子上收了,道:“多谢你了。”
王奎摆摆手,“不妨事。”
他喜滋滋出门。一群人准备再去酒楼里喝喝酒高兴高兴。
回来的时候马车是空的,大汉就请他们坐上马车,“反正是顺路的。”
王奎他们来时是挤在一辆马车里,如今空阔许多,确实是好事。王奎礼让,将自家马车让给了其他人,自己坐上书铺的马车。
他还笑着道:“怎么之前不见你啊?”
大汉笑了笑,“哦,我刚来的。”
王奎又问了几句,大汉都敷衍。他这时候才发现路不对。
他道:“这是去哪里?这不是回城的路?”
大汉笑起来,“确实不是。”
王奎骂道,“你是什么人?”
刚骂完,就见马车停在了一个粪坑前,钱妈妈正站在那里等着呢。
她记性好,把昨日去泼墨的人都认出来了,还遗憾得很:“哎,还有三个没来。”
她道:“这几个不是的,丢一边吧,其他人都丢粪坑里面去。”
王奎大怒,“你个老虔婆,我们都是国子监的学生!”
钱妈妈就笑起来:“快别说了,我们家郁少爷还是官身呢,你们该泼墨不还得泼墨啊。”
她不耐烦的说,“一个个跳进去,快,别让我等久了。”
她哼哼道:“我老实告诉你们,陛下面前,我还有脸面的,本这辈子不打算用的,结果用在你们这里,算是我吃亏了!”
跳了这次粪坑,她看他们还敢不敢再去欺负人。
另一头,等国子监祭酒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看着里头那些书,喊人去叫王奎等人回来的时候,就是在粪坑里寻到他们的。
赵祭酒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说,皱眉问,“寿老夫人府上的妈妈?”
那就是钱妈妈了。
他想了想,“今日之事,你们不可声张。”
那是真有陛下金口玉言的一口承诺的。他年轻的时候正好知道这么一回事。
他叹气道:“如此简单的计谋,你们也太愚笨了些,将来即便读书出来为官,怕都是不妥的。”
还需要历练历练。
他看着王奎,道:“你的调令……还是算了,等明年吧。”
【📢作者有话说】
晚安。
42 ? 偏我来时不逢春(42)
◎“——你看,你让他多活了十二年。”◎
如同兰山君从不知晓郁清梧年轻的时候曾是个爱哭的人, 她也没想到过钱妈妈年轻的时候,还得过皇帝的一个承诺。
如今,钱妈妈又把这个承诺用在了王奎等人身上。
兰山君不由得感到可惜:“多不值得。”
钱妈妈今日穿了一身新衣裳, 她将茄子和豆角都先蒸熟,而后拿着铲勺在铁锅里压压压, 将它们都压成一团, 再大大的撒了一把辣子进去添味道,“值得什么?什么才是值得呢?我难道还要用这一个承诺换什么前程不成?我是哪个牌面上的人哦, 能这般出出气,心里痛快痛快就好了。”
兰山君坐在那里烧灶, 凑完柴火,她撑着脸看钱妈妈, 笑着道:“听君一席话, 胜读十年书。”
钱妈妈:“这句我听得懂, 你是夸我来着。”
兰山君嘴角就没停下来过。晚间郁清梧回来,她道:“我明日要先回镇国公府去, 后日进宫见太孙妃。”
郁清梧哎了一声,“后日我先送你进宫去,但我应比你先出宫,到时候, 我就在宫门口等你。”
兰山君:“若你有事, 不必送我, 也不用等我。”
郁清梧:“我无事的。”
博远侯判死刑后,悬在他心口的事情便算解决了。他也没急着做后面的事情, 道:“我之前风头太盛, 正要躲躲, 这几日都在苏大人那里学着骟马呢, 并无其他的事情。”
兰山君便问:“钱妈妈把他的得意门生逼得跳了粪坑,邬庆川没有去找你?”
郁清梧:“没有。”
他顿了顿,笑着道:“这次蜀党攻讦他,齐王舍弃博远侯,站在大义的一端救他,两人就有了来往的缘由,许多事情,都是水到渠成,他们正在那边你和我和的欢喜,我倒是其次了。”
其实仔细想想,这次的棋盘里,皇帝才是唯一下棋的人。师徒相伐,齐王断臂,蜀洛对争……所有他想要的局面都达到了。
陛下,委实是个厉害的人。郁清梧在他手下的棋盘里面走了一回,每每回想,都是胆惊心战。
他说到这里,话音一转,又问:“山君,皇太孙夫妻知晓你的身份吗?”
兰山君顿了顿,道:“我不太知晓。但皇太孙可能看出来了。”
郁清梧就想,山君的爪子还真是一点一点伸出来,一点一点摊开给他看。
他若是不问,想来她就不说此事了。
她这个人,既相信他,一片真心对他好,甚至愿意托付后背的秘密与十年的途旅,但又同时警惕得很,始终不肯卸下那层防护之心。
——即便两人拥有如此的缘分。
可他问,她还是会说,想来是他在她心里已经得了一份特殊的脸面,打开了一个口子。
这也行了。
他便慢声细语道:“我这几日想到了宋家提亲的背后,可能是皇太孙在出手。但也不能确定。不过瞧着他的行事,他肯定不是愿意出面认你的,那皇太孙妃便极有可能不知道。”
兰山君笑着道:“你和我想的一样。”
郁清梧:“既然如此,你也不要暴露了自己,你的事情,还是不能被人知晓了去。”
他其实忧心忡忡的,“尤其是不能被齐王知晓,齐王那个人,手段狠辣,比起恨我,他应该更恨段将军。”
他道:“我是陛下手里的一颗棋子,他还瞧不上我,姑且谈不上恨字,只等着我失去用处后被杀。但你就不一样了,当年他恨段将军,可是恨得满朝皆知。”
兰山君沉默起来。好一会后她点点头,“郁清梧,你说,我们能杀掉齐王吗?”
郁清梧被这句话说得心都揪在了一起,“可以。”
他觉得也许自己可能窥探到了一点山君悲戚的缘由,他承诺道:“山君,你会活着的。”
“你和我,都要活下来。”
他说完这句话,再次觉得他和山君的命连在了一起。
从前,他心里对这个王朝有恨,但恨意太多,最后都不知道该要恨谁。他心里也有天下百姓,但天下太大,他也不知道该去爱谁。
人的恨意太大,爱意太大,便难免要迷茫。如今好了,他有了山君,便知道要去爱山君。
山君恨齐王,他就也跟着恨齐王。
这份恨意和爱意从王朝和天下落回来,变成具体的两个人,他竟觉得安心多了。
兰山君神色动容。这句话,也曾是她对他说的。
他们两人相依相伴十月,终于在今晚将话说破了,完完全全的走在了一条路上。
兰山君舒出一口气,又说出了那句话,“真是畅快啊。”
她那股郁郁之气,像最近这般时不时吐一口,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吐干净。
她心神松快,于是脚步顿了顿,又问出了一个自己疑惑的问题。
“你知晓我和段伯颜的关系后,为什么不问问我那段往事呢?”
她说,“人都有好奇之心,你应也有。”
郁清梧便笑着道:“当年段将军能去淮陵,想来是陛下放过。当年段将军能走到淮陵选择养育你,想来也是放过了自己。”
“山君,你的师父,叫空名。空空来,空空去,无名无姓,无牵无挂——这并不是段伯颜。”
“而我……却深受段将军影响,诗词歌赋,文章志向,皆是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洪钟万钧,猛虡趪趪……我们虽受同一人所养,却又不是同一人。”
所以,“我想,等我们闲下来,等你想说家里长辈的时候,我再问你,那时才是最好的。”
兰山君眸光越发清亮。
郁清梧口舌便越利。他笑起来,“山君,你知道你的师父,是与你怎么相遇的么?”
兰山君不懂他的意思,郁清梧就走到一边从梨树上折下一根枝条来,细细道:“从洛阳到蜀州,从蜀州到淮陵——”
他在地上画了一条线。
而后又在这条线的旁边画了一条线,“这是镇国公父子战败,从当年失错捡走你到淮陵——”
“这两条线,算来时日竟差不多,他就没有时间先找到一座庙,打扫干净后住在里头,再来捡到你。”
他猜着,“按照脚程,应该先有你被丢在了破庙前,被他捡到了。”
兰山君的眼眸慢慢的瞪大,郁清梧继续道:“当然,我也可能是估摸错了时间,但依着我对段将军的了解,我估摸着他在先太子死后不愿意独活,去蜀州只是祭奠自己的儿子,祭奠之后,他是必然会去死的。”
只是,如何死呢?
他神色怆然,“他曾写,愿意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他曾写,愿意撞于高堂,为民请命。”
可当年他走到蜀州,两样都不占。郁清梧道:“我想,他彼时应当不知道,死之一字,该要怎么写,才对得起当年无数将士鲜血才给他换来的那一件红袍官身。”
“这时候,他路过野庙门前,看见了你。”
兰山君呼吸一窒,她瞪大眼睛看看郁清梧,再低头看那两条线。
她几乎是着魔一般,看着郁清梧的手慢慢动起来。他正将隐喻着她的那条线慢慢的往下一划,而后接在了另外一条线上,“他看着你,抱起了你,不知道要如何安置你,最后驻足许久——我不知道他想了什么,但他最后,肯定将你放在佛祖之前,自己撸起袖子,收拾出了一个庙宇。”
“山君,那应该就是你的家了。”
兰山君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郁清梧就笑得更灿了,“山君,他很爱你。”
“——你看,你让他多活了十二年。”
他虽然没有过问她的过去,但却在心里已经默默推衍了无数遍。
兰山君差点又要哭了。
她几乎是带着些急切的语气颤抖道:“——老和尚,是很爱我。”
“我之前也很倔,但我知道,我在地上打滚,他就会给我洗衣裳,我说要去买书,他即便不愿意出村落,却愿意跟在我的背后护着我……”
她十二岁前,每一份倔强,都有底气。
她十二岁后,每一份倔强,却再没人兜底。
她低头,不肯抬起头。
郁清梧也不催他,他就静静的站在她的身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兰山君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已经安静下来了,她道:“郁清梧,你这个人,真不错。”
有这么一句话,便是万死也值当了。
郁清梧送了她回去安睡后,一直都是欢喜的。
直到——
钱妈妈一脸奇奇怪怪神色叫住他,“郁少爷,你来一下。”
郁清梧开颜,“钱妈妈,我这就来。”
钱妈妈左右看看,偷偷塞给他一本书,“这是我给你留 的,别到时候什么都不知道。”
郁清梧笑吟吟:“什么书啊?”
他打开一看,立马又合上了。
他脸色通红,“钱妈妈!”
钱妈妈:“我怕放我那里被看见嘛,便要变成为老不尊了。总是要给你的。现在给你也行。”
她老人家有好事还是想着人的,道:“我买了那么多书,这本特意叫掌柜挑出来的,最是卖得好。”
郁清梧急急将书塞进袖子里,恨恨道:“钱妈妈,我这就走了。”
——
第二日,兰山君辞别寿老夫人与钱妈妈回了镇国公府。她久不回来,一回来却要帮着理官司。
先是慧慧来说她跟母亲最近又吵了几次。都是关于婚事。她抱怨道:“我已经想清楚了,我不是一定要远嫁,但我想,我也一定不能只听着母亲的话高嫁。”
“嫁与不嫁,该是一辈子的事情,怎么能只盯着门第呢?门不当户不对,我也是不会幸福的。”
她说,“我总觉得,我不该太着急才是。难道我的一辈子里,除了嫁人,就没有其他事情可干了?母亲总是念叨这个,我耳朵都要炸了。”
兰山君:“我上回让你跟母亲谈一谈,你谈了吗?”
慧慧:“谈了,我把所有的念头都告诉了她,她当时还哭得死去活来的,抱着我说:慧慧,我从未想过你会这般苦,我以后不会再跟你抱怨这些了,也不会逼着你了。”
兰山君:“这不是挺好么?”
慧慧:“母亲那个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昨日刚发的誓言,第二日听人家一说,耳根子就又软了,回来跟我哭,一本正经的劝我:你还小,想得不周到。”
兰山君好笑,“然后呢?”
慧慧:“我还能不知道她的性子么?只能又哭得更惨一些。”
可哭得多了,就没有兴致了,连那股多年的委屈也变得四不像起来。
她便不愿意哭了。她烦得很,“我现在一听婚字,就觉得要吐。”
兰山君闻言,安抚道:“如此,那就再等等。”
但朱氏却不肯再等,她拉着兰山君道:“怎么回事?寿老夫人的病还没好?就连说门亲的时辰都没有了?怕不是不肯为慧慧说亲了吧?”
兰山君皱眉,“母亲慎言,这话叫人听见了,还要说咱们忘恩负义。”
朱氏刚与慧慧吵了一架,心本就着急,便口不择言起来,“山君,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不愿意慧慧嫁到高门去?你自己嫁了郁清梧,算不得好,便要……”
兰山君冷冷看向她。
“母亲,慎言。你若是再这般说话,我明日从东宫回来,便往寿府再住到出嫁了。”
朱氏:“……”
她自知失言,却又觉得兰山君这是翅膀硬了,从前还跟她讲脸面,如今却连彼此相和的脸面的都不要了。
她哭道:“你都不知道,慧慧如今有多倔,根本不听我的话。我难道会害了她么?”
兰山君却道:“母亲这般的话,该去跟父亲说。慧慧也是他的女儿,你有为难处,该叫他出力才是。母亲这般的话,也该去跟大哥哥和三哥哥说,他们作为兄长,也该努力朝着上走,叫镇国公府的门第重新光耀起来,这样,姐妹们才好嫁。”
“——如此种种,都不是要逼着慧慧去嫁高门,好叫你出门的脸面光耀些。”
朱氏彻底傻了。她发现这次回来,兰山君的态度截然不同。她似乎是已经彻底将自己跟这个家分开,连一句抱怨也不愿意听了。
她喃喃道:“你说寿老夫人病着,可你不是也让她给文渊侯府的大姑娘说亲了么?还是说的庆国公府。怎么,难道你妹妹不能配庆国公府,难道我们家门第比文渊侯府更低?”
兰山君听了这话,总算是明白母亲今日这一股邪气是从何而来了。
她好笑道:“这事啊……这可不是我去找庆国公夫人说了就成的。那是她自己就选好的人,我不过是顺手推了一把,不然,你以为我能让她娶谁就娶谁?母亲,我可没有那么大的份量。”
又笑了笑,道:“但且不说她家也没有跟慧慧年岁一般的儿子,等不到慧慧长大,只说母亲和她的关系……实在是算不得好吧?母亲在我们面前骂过庆国公夫人多少回,她又是见面就讥讽我过去的,从不给你面子——母亲想将慧慧嫁过去,可想过慧慧在她手里会不会好过?”
兰山君不免叹息,“母亲这样,实在是伤人心。”
朱氏本也是急了才这般说,被兰山君说了一顿,又开始后悔自己说错了话,她抬起头,想要递个台阶,却见兰山君眉宇之间,竟没有丝毫气闷。
朱氏神色一顿,兰山君却站起来,打开窗户,让光熙和风都进屋子里。
她晒着煦煦日光,感慨道:“母亲,天下有我们这般并不亲近,无缘无分的母女,自然也有你和慧慧那样亲近,相互在意的。”
“我与母亲,疏离远走,所以母亲对我如何,我并不在意。只是慧慧在意极了你,便由爱生怨,却又不敢离开。”
她笑笑,劝诫道:“慧慧不容易的,母亲且珍惜吧。”
朱氏怔怔听着,而后突然问,“你这么说,也是伤我心了。”
兰山君摆摆手,喝下一杯钱妈妈给她做的蜀州姜茶,“你伤心便伤心吧,我却高兴得很。”
她以前总是陷入母亲爱她还是不爱她,她要不要爱母亲的周旋里。
我与我周旋久,就忘记了,其实还有人在独一无二的爱她。
她其实从碰见老和尚那一刻开始,就并不缺爱护。她也懂得爱人。
她的孺慕之情,让老和尚多活了十二年。
她笑起来,慢吞吞将手放在朱氏的肩膀上,而后轻轻拍了拍,“母亲,我并不恨你。”
但我也没有多爱你。
她终于替十年前的自己,十年后的自己,在这段浑浑噩噩的光阴里,把这段关系,理清了。
她叫赵妈妈收拾东西,“等明日咱们回来,还是回寿府去侍奉寿老夫人。”
赵妈妈哎了一声,“是。”
屋子里动了起来,朱氏愣愣坐着,直到慧慧过来,她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她是个要体面的人,因方才有了争吵,此时连挽留一句都觉得失了体面。
慧慧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一句话没有说。
倒是三少夫人听见动静过来问出了何事,兰山君揽着她的手笑着道:“寿老夫人的病一直不大好,我受了她的恩惠,本是想要两头跑的,但母亲念着我辛苦,让我去寿府主住下。”
三少夫人蹙眉。
婆母可不是这般的人。
她叹息一声,“好。”
这一家子的事情,实在是糟心。
——
第二日,郁清梧早早的就来了镇国公府里接人。四老爷还特意留了他说话,问些朝堂上的事情,“听闻苏大人跟陛下提起了茶马互市的事情?”
郁清梧解释道:“是,苏大人觉得,这本就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既然是为民为国的事情,为什么不能用呢?”
四老爷:“可这些年,不是一直在以茶换马吗?”
郁清梧话语圆滑,“之前不是被博远侯吞了么?已经不是国之利器,而是贪官污吏的谋财手段了。”
四老爷沉默,而后叹息道:“若是能成,苏大人是可以得万民伞的。”
郁清梧点头,郑重道:“他老人家确实值得。”
苏大人领头,即便陛下不同意,却也会因为博远侯的丑案要多思虑几分,最后应该会让利一部分。
苏大人说,“就这么一点,也能活很多人了。”
能多救一个,就多救一个吧。
四老爷虽然平庸,却于这上面是个明白人,拍着郁清梧的肩膀道:“我是信你的。”
郁清梧没想到能听见这句话,笑道:“四叔,等我回来咱们再喝一杯。”
兰山君就发现,郁清梧其实跟谁都能相处得很好。
她坐在马车里,撩起帘子看郁清梧,取笑道:“恐这个世上,你这幅好人模样,是骗不到我三哥的。”
郁清梧骑在马上,就赶紧摇摇头,“可不敢,我可怕他想跟我抵足而眠。”
兰山君忍俊不禁,放下了帘子。
等到了东宫,她还是一脸笑意。
太孙妃忙里偷闲出来见她——皇后早不管事,平时都是林贵妃处理六宫之事。如今林贵妃因为博远侯的事情病了,事情就落在了蔡淑妃的身上。
蔡淑妃滑溜得很,什么事情都要来问问太孙妃的意见。
太孙妃烦不胜烦,但对方是长辈,又没说让她管,只是拐弯摸着上门问话,她又不能拒绝,免得给皇太孙招惹麻烦。
不过即便是忙里偷闲,对兰山君她也不曾怠慢。
她对郁清梧还是很喜欢的,自然爱屋及乌。她笑着道:“听闻你之前是蜀州的?”
兰山君点头,“是。”
太孙妃:“那你刚来洛阳,肯定吃不下东西。”
当年舅祖父刚从蜀州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加点辣子才行。
阿虎又不能吃辣,却想偷吃,便总是吃了泻肚子,还不敢说,最后还是她捏着鼻子陪着他去偷偷的解决。
她想起从前一笑,而后就瞧见了自家两个偷偷摸摸进来的儿女。
她朝着他们招手:“怎么了?”
又给兰山君介绍,“这是阿狸,这是阿蛮。”
兰山君赶紧行礼。
太孙妃抱着两个孩子:“是不是又调皮了?”
阿狸抱怨,“妹妹的刀被先生拿走了。”
太孙妃:“怎么说?”
阿狸:“她读书的时候还摸刀呢。”
太孙妃:“别叫你阿爹知晓了,否则必定是要打你的。”
阿蛮羞涩的笑。她虽然喜欢刀,却是个腼腆的性子。
兰山君一直笑盈盈听着,等太孙妃教完孩子,才又说起家常来。
兰山君:“臣女一直都在寿府住着。”
太孙妃并不喜欢寿老夫人,但想到从前她也曾对自己好,还是问了一句,“她老人家的身子还好吗?”
兰山君摇摇头,“不大好。”
太孙妃沉默一瞬,道:“我让人去库房里拿着补药,你带回去给她。”
兰山君:“是。”
又说了几句话,扯到了孩子身上,她道:“臣女方才听着,小郡主喜欢刀?”
太孙妃笑笑,“最近从太孙那里取了去玩的,估摸着是新鲜着呢。”
兰山君:“我也练过十几年刀的。”
太孙妃感兴趣道:“是么?”
兰山君点头,“是。”
她问,“我给您看看?”
太孙妃:“好呀。我也好久没看小姑娘舞刀弄剑了。”
只是实在不凑巧,刚说完,就有宫女来道:“蔡淑妃来了。”
太孙妃:“……”
她闷闷站起来,“兰六姑娘,你等我一等。”
又叫人去取刀来。
太孙府里果然是什么都齐全的。太孙妃不过一句话,太监们就取了十几把刀来任她选。
兰山君笑着道谢,在两个孩子的好奇注目之下,挑中了一把弯刀。
阿狸和阿蛮忍不住过来看,问,“你真会用刀?”
兰山君点头,“会。”
阿狸:“很厉害吗?”
兰山君:“算是吧。”
阿狸就道:“我阿娘也会,但她只会一点。”
兰山君:“只会一点?”
阿狸点头:“阿娘说,教她刀的人,只教了她一点。”
【📢作者有话说】
晚安。
欠了两更加更的。明天我看看能不能还下。
晚安晚安。感谢在2024-06-27 23:57:32~2024-06-28 23:07: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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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3 ? 偏我来时不逢春(43)
◎“我活这么长时间,我——有罪。”◎
太孙妃很快回来了。
她一进门, 就瞧见阿蛮正坐在兰山君的腿上听她说各地刀的不同。
“蜀州喜欢在刀柄处缀一个铁环,朔州却爱直接在这里打一个洞,云州人不喜欢有洞和环, 只爱给刀配彩漆。”
兰山君温声道,“这也与各地的习性有关系。蜀刀上有环, 是因为蜀州当年战事多, 铁环能让刀的力量更大,这样直直往前, 刀环就会落下来,让刀更直, 自然刀力也更大,活命的机会?*? 也便多了。”
太孙妃听到这里笑着点头, 进门坐下道:“确实是这个道理。云州人爱彩绘, 因为那里常年风沙, 四处是沙丘。若是刀丢了很难寻,于是做成彩漆, 这样容易看见。云州人也什么都爱做成漆色——他们那里灰朴朴的,所以大家很喜欢亮丽的颜色。”
阿蛮听得连连点头,“原来还有这样的学问。”
太孙妃:“你要学什么,当然要知道它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的。学刀也是一般的。”
兰山君笑起来, “是, 是这个道理。”
老和尚也是这样对她说的。
她又站起来给太孙妃行礼, 而后道:“您这里的刀很好,臣女挑花了眼, 挑了一把弯刀。”
太孙妃:“我自小只学了一年的刀, 如今十几年没碰了, 已是生疏, 弯刀怎么使都不知道。”
兰山君便笑着去庭院里耍了一段。她的刀很利索,毫无杂招,刀去刀回都只用一招,看得太孙妃和两个孩子连连叫好。
兰山君收了刀,头上一点汗没有。
太孙妃好奇道:“你跟谁学的?”
兰山君:“一个和尚,也是臣女的师父。”
她倒不怕太孙妃认出刀的招式来。老和尚当年不教她写字,是怕她学了他的字会惹出麻烦,但是肯教她刀法,想来是这刀法没有什么错漏。
太孙妃果然没看出来什么,还道:“我大概知晓你这是梧州那边的用刀习惯,他们就喜欢这般利利索索的。”
兰山君,“是,我师父是梧州人。”
太孙妃夸赞道:“你就是去考个武状元也行的。”
兰山君摇摇头,“那就是班门弄斧了。”
她顿了顿,试探道:“但您要是喜欢,臣女可常来东宫给您耍一段看看。”
太孙妃婉拒,她不爱跟人来往。兰山君也不纠缠,笑吟吟的道:“是。那下回得了机会,再来给您请安。”
她走的时候,阿蛮倒是舍不得,依依不舍拉着她的手,奶声奶气的问:“兰家六娘,你什么时候再进宫呢?”
兰山君弯腰看她,轻轻道:“回郡主,下回?”
她说完看太孙妃,见她没有拒绝的意思,便道:“等九月重阳后?那时候臣女再来看郡主。”
等出了宫,郁清梧正等着她,过去接了人上马车,而后自己也爬上了马车,问:“如何?”
兰山君低声:“是个好脾气的,但不知道皮相下是什么样子。”
郁清梧:“不要着急,等多相处相处,知道她的秉性了再做打算。”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你也不用想着借用太孙妃的力,太孙这个人,并不愿意太孙妃碰这些,他像是想把太孙妃养在东宫里,什么烦心事也不用有。”
兰山君却摇头,“还是要跟她熟悉,常常进东宫才行。”
无论皇太孙怎么想,太孙妃确实是逝去了的。
她跟郁清梧说的是想要借助太孙妃来做事——这也确实是她的意图,她手里没什么人用,若是能攀附上太孙妃,很多事情就好做多了。
但她心里更想看看能不能将人救回来。
兰山君记得,太孙妃逝世于元狩五十一年夏。
也就是三年之后。
彼时她正努力跟宋国公夫人打擂台,对皇太孙夫妇并不关切,于是对这段过往,她只是听人说了些闲话。
传闻,太孙妃是得了急病去世,从得病到去世也不过是三天时间。
三日之后,太孙吐血,昏迷七日不醒。等到太孙妃下葬,太孙依旧瘫坐不起,是被人抬着送葬的。
送葬途中,他不顾仪态几度哭泣,紧紧抱着棺木不放,恨不得随之而去,被史官记为“盟山誓海”。
兰山君知道此事,也是听姑娘们感慨这对夫妻的情意,希冀将来夫婿如同太孙般一心一意。
但现在仔细想来,好似是从太孙妃去世之后,齐王原本被压制的势头又渐渐的起来——她跟宋家各人去博远侯府赴宴的次数更加频繁了。
兰山君还记得兰三在她回镇国公府的时候说,“皇太孙哀损太过,陛下不喜他这幅面容,还下令申斥了。”
可若仅仅是哀损太过,即便被申斥,也不会让齐王的势头又冒出来,这里头应该还有什么其他缘故。
这事情,距离现在还有多年。兰山君本是不着急来的,急也急不来,还容易露出马脚。
但是最近随着寿老夫人身体越来越差,有些事情变得跟上辈子截然不同,她又不敢不找了借口过来。
寿老夫人本是要两年后才去世的。
即便她身子越来越差,兰山君都以为这般的寿终正寝,应不会因为她的重回而改变,她应该能坚持到两年后。
但显然,老夫人已经熬不了那么长时间了。
那太孙妃呢?
她思来想去,又道:“等相处长久了,看看她的性子,再看看她对老和尚还有几分情意。我若是想要跟她相知,还是要她知晓我的身份才行。”
一条船上的人才可以得到信任。才能知道更多的事情,才可能救她一救。
郁清梧就发现她步步都是盘算着去的。想来之前她和他的婚事,也是她这般细细想好了所有盘算出来的吧?
他不免心疼,觉得她这样慧极必伤。
他实在庆幸她能信他,也有个人可以帮着理一理。
郁清梧道:“不急,再等等才好,等我去打探打探。”
兰山君点点头,“我现在的身份,其实并不好找由头进宫拜见,下次再去,还是因着小郡主念着我。但等到咱们成了亲,以郁夫人的身份进宫就好多了。”
郁清梧的耳朵便慢慢的又红了起来。
——郁夫人。
这三个字,像是一道咒语在他的脑海里盘旋,却又不敢露出分毫孟浪之意来。只好拼命压制。
兰山君却没察觉,还在那里道:“你说——齐王和魏王会不会杀太孙妃?”
郁清梧那层孟浪就被吓得变成水从后背流出,一身的冷汗,“你是知道什么吗?”
兰山君缓慢摇头,“不知道,只是突然想到了。”
郁清梧也觉得即便有这样的事情,山君也不可能够知道。
他松口气,“应该不至于。”
他想了想,这样解释道:“陛下喜欢看人斗,看子孙争,却不喜欢子孙之间彼此下杀手。”
他都这样将孩子圈起来斗了,却还希望他们和和睦睦的。
兰山君越是知道这些事情,就越是不理解,“他为什么会这样?”
郁清梧:“不知道。可能帝王都是这样的吧。”
兰山君却皱眉道,“我曾经见过一些老人家,他们觉得自己的寿命跟子孙有关系。”
“子孙长寿的,便要折他们的寿。于是他们为了活命,便要折子孙的寿命。”
郁清梧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情,“倒是……跟寻常人不同。”
兰山君点点头:“除了折寿命,他们也不喜欢家里的后辈生出太多的孩子,因为他们也相信,每出生一个孩子,老人家的寿命就会短一些。”
郁清梧听到前头还觉得皇帝与这些老人不一样,但最后这句话却让他有些发怔,“皇家子嗣,确实挺少的。”
先太子只有皇太孙一个人。齐王倒是有两个儿子,却没有一个女儿。魏王也只有魏王世子一个儿子。
这些年,皇帝也没有催着他们生下子嗣,好开枝散叶。
兰山君:“陛下与这些老人,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
郁清梧听得沉默起来。他一直都对皇帝有一种敬畏之心,这次博远侯的事情后,他对皇帝的恐惧又加深了一层。
他一直觉得,陛下深不可测。
但山君不懂朝堂,只把他跟村中老汉比,竟然也有一些道理。
他笑起来,“你这般一说,我倒是不太怕他了。”
兰山君抿唇,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我也是。”
她又何尝不恐慌呢。
两人对视一眼,又相互笑了起来。
她笑完继续沉思,郁清梧却忍不住偷偷看着她依旧攥得紧紧的手喟叹起来:有朝一日,他若是能牵着她的手宽慰该有多好。
他一生应都会有这个念头。
他有了这个念头,便总是要做点什么安抚自己。于是下马车的时候,他先跳了下去,而后伸出手扶住她下来。
——如此,也算是牵手了。
但这样想过,便更加空虚。
尤其是几日后,兰山君搬到寿府,笑吟吟的跟他道:“郁清梧,以后我们就要长住了。”
郁清梧晚间都没有睡好。
他睁着眼睛到寅时,到底睡不着,爬起来在札记上写道:“俱都怪钱妈妈为老不尊。”
做什么要给他那般的书呢?
又苦闷写道:“也怪我不懂节制,多看多想,酿成祸端。”
他一个要做太监的人,做什么要看那般的书呢?
想来开了窍,就要有这般的苦恼。他深吸一口气,索性去挑水砍柴,做完这一切才急匆匆出门去太仆寺上值。
钱妈妈起床的时候一瞧,啧啧称奇,“哦哟,定然是田螺姑娘做的。”
第二日特意起早了等着瞧,而后跟兰山君道:“田螺姓郁。”
兰山君笑了好一会儿。
接下来两个月,她一直在寿府陪着寿老夫人。
她每日都晒晒书,挑出一本书读给老夫人听。其他的时日,也去东宫见了太孙妃三次。
太孙妃还对她道:“阿蛮颇为喜欢你。”
兰山君便会笑着教阿蛮几个招式。有一次她刚教完,就见皇太孙站在廊下看着她和阿蛮,好似透过她们看见了其他的人。
兰山君觉得,可能以前老和尚也这般手把手教过他和太孙妃。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就走了。
不用他说,兰山君都觉得他对自己的情感应该颇为复杂。他既不想让她见到太孙妃,但看见她和阿蛮这般,又忍不住顺其自然让她们多见几面。
虽然没有接触过皇太孙几次,但她却觉得他是个十分矛盾的人。
她跟郁清梧道:“太孙小时候受的是老和尚和先太子的教导,后来受的是皇帝的教导,这两种教导混杂在他的脑海里,只看谁胜谁负。”
郁清梧就发现山君的思绪尤其清楚,她只在脑海里想,就能把一件事情想得尤为清楚。若是想不明白,她就会睁着眼睛一直想——所以说,住在一起久了就会有这般的好处,他更加清楚她的小习性了。
他斟酌问,“你怎么会有这般的习惯呢?”
兰山君一愣,而后垂眸道:“自然是习惯使然,练出来的吧。”
郁清梧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将自己变成笑话给她听,“山君,你不知道,钱妈妈暗地里叫我郁田螺呢。”
兰山君闻言忍俊不禁,站起来道:“她不是暗地里说的。”
郁清梧:“……”
他就知道,钱妈妈藏不住话。
而后又看着山君的背影叹息。
——这样的习惯,是需要一个人长久的待着,而后才能练出来吧?
但凡有个人说,就找人去说了。如同她现在有了问题,便找他来说一说。两个人说的时候,当然不用一直睁着眼睛。
山君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让她成为现在这般的人呢?
越是窥探,越是了解,他就会发现,她过去十七年的经历,与她现在的习惯和阅历不相配。
这是不合道理的。
他回到屋子里,重新拿出了一张纸,将她这些与阅历和经历不符的习惯写下来,轻轻吁出一口气。
他总有一日,是能窥破这个秘密的,只是到时候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为她愈合。若是不能,他又该如何自处呢?
人一多思,就有烦恼,好在晚上的烦恼只有山君,白日的烦恼却多得吓人。
太仆寺因要重开茶马之道,于是四处来走动的人就多。郁清梧一日跑动不断,四处圆滑,不得罪这个,也不得罪那个,倒是跟之前死咬着博远侯的时候不同。
皇帝还挺喜欢他这样的。
他对皇太孙道:“郁清梧跟那些清高的文人不同,他是个识时务的。”
皇太孙笑着道:“本以为他跟邬庆川一般,是个喜欢唱高调的性子,没想到是个能吏。”
皇帝:“所以才跟邬庆川闹翻了。我瞧着他也没有喊什么口令,就是踏踏实实做事。”
皇帝很讨厌那些喊口令的人。比如段伯颜。
这个人总喜欢说天下和百姓,总是说民不聊生,总是说哪里哪里又死了多少多少人——那你就去救啊,你为什么要来跟朕说?
他对段伯颜道:“天下之大,总有百姓饿死,朕是天子,只要让大部分的人活着不久行了?这才是功德。”
段伯颜却硬是要跟他争:“可是陛下,已经有一半的百姓要饿死了,他们本可以不死的。”
他跪在大殿之上,沉痛道:“臣带兵打仗,一路所见所闻,实在是骇人听闻。洛阳的人高歌艳舞,可是百姓已经易子而食。”
“这般的大夏,只要有了天灾,人祸,咱们又拿什么守住这些城池?”
皇帝大怒,“可朕敬畏上苍,勤政爱民,在位期间,上苍从不曾降下天罚。倒是人祸——只要太子不带着你瞎霍霍,哪里会有人祸?”
他失望极了,“伯颜,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段伯颜便哭道:“陛下,生死存亡之际,您睁开眼睛看看吧。蜀州一战,虽然胜了,但却死了数十万的将士啊。”
“军粮不至,户部贪污银两,上行下效,即便是查了出来,却说贪污白银的人只是锅碗不干净。大理寺的人审查此案,明明是户部尚书□□幼女致死被人抓了把柄做下此事,他们却只说是帷薄不修。兵部的人纸上谈兵,支援不及时,用人昏聩颟顸,到头来只按了个不算称职的评语。”
“朝廷已经到了如此地步,臣不明白,您为什么就不睁开眼睛看一看,管不管!”
皇帝气得拿刀狠狠拍在他的背上,“那也不能你来说,你来问!你是朕的人,只要听朕的话就好!”
段伯颜抱着他的腿哭:“可是陛下,若是连臣都不能来您面前说,臣不知道,还有谁敢跟您说。”
皇帝气得心口痛,他说,“伯颜啊,你别总哭着逼朕。”
皇帝很喜欢段伯颜。这个人对他忠心耿耿,是他最能够托付后背的人。
可这样的人也会变。
皇帝还是换了户部尚书,大理寺卿,兵部尚书,刑部尚书。但是他对段伯颜已经越来越恨了。
他经常会想,伯颜要是一直听话那该多好,这时候他们还可以君臣相知,后世也会说他们是一段佳话。
皇帝觉得,段伯颜就是出去打了几次仗,把心打野了。有了这般的教训,他便把皇太孙关在了东宫读书。
皇太孙果然很听话。连选中的郁清梧也很听话。
皇帝很满意,道:“他明年开春不是要成婚了么?到时候朕也赐些礼去。”
皇太孙就笑,“那他当天晚上怕是欢喜得不敢洞房,唯恐自己在做梦。”
皇帝哈哈大笑,而后瞧着天一看,“今年的雪倒是早啊。”
十一月初竟然就开始下雪了。
太孙伸出手接住一缕,点点头,“确实是下雪了。”
他背着手看天:“去年这个时候,也下了一场大雪吧?”
——
外头下了大雪。郁清梧得以歇息一会。他抱怨道:“日日这般,我的脸都要笑僵了。”
太仆寺卿苏老大人便定定的看了他一会,笑着道:“你刚来时,我特别担心,你是段伯颜那种人。”
郁清梧一愣:“您觉得段伯颜……是什么样人?”
苏老大人在太仆寺待了一辈子,郁清梧不是第一个来这里想做点什么的。
但他们都想大刀动,只有郁清梧愿意微不足道的去改。
苏老大人就道:“段伯颜啊……他是一个天真的人。”
他以为自己跟皇帝自小相识,情同手足。他以为自己可以改变朝廷的弊端。
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对抗满朝的贪官污吏。
苏老大人拍拍郁清梧的模样,“你就这样,很好。”
郁清梧却温和的道:“但若不是他的天真,让陛下最终换下了户部,大理寺,刑部,兵部等大部分官员,换了拎得清的人上去,恐十几年前的蜀州一战,便不是当年的模样了。”
“在那样兵败的情况下,还能坚持到蜀州投降,难道不是他天真的结果么?”
他笑着道:“我知道,我永远也做不成他那样。但老大人放心,我永远也不会成为他那样的人。”
“我有自己的路要走的,不然家里人恐担心。”
苏老大人感慨连连,而后看着他良久不语,最后拍拍他的肩膀,“我帮过那么多人,最后不知道能不能帮你。”
他这一辈子看着像段伯颜那般的人一个个前赴后继的去死,看得多了,自己也多了几分触动。
他站在窗边看雪,突然道:“我这一生……算不得清清白白。”
郁清梧心头一跳,“老大人,您是碰见什么事情了吗?”
苏老大人摇摇头,“只是感慨罢了。”
他道:“今年的雪,跟去年一般,下得太早了。这对马场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郁清梧也皱眉,“怕是又要死一批了。”
苏老大人:“是啊……又要死一批了。”
他看着郁清梧,眸眼温柔的道:“郁大人,咱们怕是要忙起来了。”
郁清梧点头。
确实要忙了。
他几乎是忙得脚不沾地,但回到寿府的时候,钱妈妈总是给他煮了热腾腾的小锅子菜等着。
今日回去,也是一般的。只是他一边吃,钱妈妈一边哭,道:“郁少爷,老夫人怕是不行了。”
郁清梧手里的碗就摔在了地上。
他站起来就道:“请大夫了吗?”
钱妈妈摇头,“老夫人这回不让请了。”
郁清梧走到屋子里,正听见兰山君和寿老夫人在小声的说话。
寿老夫人叮嘱道:“我本是要熬过这个冬日的。我想熬到明年三月去,好看着你们成亲。”
兰山君哭道:“您能熬过去的。”
寿老夫人温和笑笑,“肯定是熬不过去啦,我昨晚上,又梦见了故人,他说来接我去投胎。”
她道:“你知道——你师父有多性子急吧?”
兰山君抬头,泪流满面,“您,您知道?”
寿老夫人就轻笑着道:“太多巧合了……我没事的时候就想,想着想着,瞧着你和清梧两个人越来越好,说伯颜的日子越来越多,我就想明白了。”
她说,“但你不告诉我,我也能理解……我是个罪人——我不曾救他——”
兰山君连忙摇头,“不是的,不是的——师父也曾说家里有个寡居的姐姐,他总放心不下。”
寿老夫人闻言,总算高兴一些了,道:“我就知道他不怪我,他总算是……入梦了。所以我说,这也是托你的福。”
兰山君痛哭起来,“您别这样,您这样,我一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老夫人,我错了,我应该早早告诉你的。”
寿老夫人轻轻摸着她的头发,“不要,不用告诉我。你如此自保,是没有错的。我只是担心啊……山君,你这个孩子啊……”
她摇摇头:“你这个孩子,小小年岁,却心事重重。常言道,慧极必伤,我这段日子常恐你早亡。我本想劝劝你,可我这个人——有罪。”
“我活这么长时间,我——有罪。”
寿之一字,又何尝不是一把刀横在了她的头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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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4 ? 偏我来时不逢春(44)
◎“以后你们上天入地都有人保护了哦!”◎
外头的雪更大了。
寿老夫人紧了紧身上的被子, 低叹道:“当年你师父和太子出事的时候,我闭紧门户没有进宫为他们求情……后来阿虎和元娘被关在东宫,我也没去管。”
从那时候开始, 她就再也出不去这座院子了。
她闭眼道:“我确实是欠了他们的,所以阿虎和元娘恨我, 我也理解。”
她笑了笑, “等我死后,陛下定然会让子孙为我扶棺, 你帮我告诉阿虎,他若是不愿意, 也别露在脸上,让他用袖子隔着棺材——只要别用手贴着, 便也算不上为我扶棺了。”
兰山君伏在床头痛声大哭, 郁清梧再忍不住进了里屋, 跟兰山君跪在一处,哀声道:“您就让太医再过来看看吧!我和山君成婚, 还要给您磕头呢。”
寿老夫人摇头,“我自己的身子,我还能不知道吗?”
她看着床下跪着的两人,轻笑道:“老天也是待我不薄的, 临了临了, 倒是还送了你们来我这里。”
“只可惜你们来了, 我也不敢让你们多陪着我……我就怕自己舍不得去死了。”
“可我……还是不想活了。”
不愿意再活下去了。
每一天,都是煎熬。
她眼眶一湿, 道:“好在你们的婚事于我而言, 也算不得遗憾。”
她这一生, 憾事太多, 走到现在,发现过往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她都是遗憾的。
十岁丧父丧母,被彼时还在世的太后养着,本是欢喜的,但当年宫里斗得厉害,她为了护住太后和皇帝,自己遭了暗算,身子也毁了。
二十多岁,嫁给了情投意合志趣相投的夫婿,结果为了皇帝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她的夫婿也没了。
四十多岁,一切本好了起来,但突然之间,看着长大的弟弟和外甥也死了,她一时害怕,没有伸出手帮一把,便后悔了一辈子。
可又不敢叫自己后悔,就怕自己会被皇帝厌弃,连剩下的这些人也保不住了。
她这一辈子啊,也不知道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她感喟起来,看向门外,“茉娘,别躲在门外哭,进来哭吧。”
钱妈妈呜咽着进屋,坐在榻上,倒是没有大哭,只不断用手抹眼泪:“我早做好准备了,多少年了啊。我不哭的,你别担心我,我心里好着呢。”
寿老夫人就握着她的手,声音越来越低:“茉娘,当初我不让你出门做生意,你恨不恨我?”
钱妈妈摇摇头,“不恨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寿老夫人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不恨我。我这辈子,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你了。你无儿无女,又不爱交朋友,我总担心我死后你一个人难过日子。”
她道:“好在现在有了你喜欢的小夫妻,我就是马上去投胎转世,也是安心的。”
钱妈妈声音颤抖:“听说还要喝孟婆汤,你少喝几口,等等我,下辈子,咱们投一个娘胎吧?
她不知不觉又泪流满面,“我愚笨得很,您要记着我几分,既然先做了姐姐,便要护着我,别让新人家欺负我——”
寿老夫人:“哎,我记着。”
她声音越发低了,“茉娘,你别太快来找我啊。”
她看看三个人,再艰难的看向窗外,外头大雪纷飞,白茫茫一片,飞鸟皆尽,百花凋零。
她喃喃道:“该嘱咐的话,我都嘱咐完了,如今还吊着一口气,倒是又要熬着,熬着等他来,说些虚情假意的话……”
免得她这般突然死去,他又要为难孩子们。
她突然声音大起来,手拍在床沿上:“我恨他——我是恨他的啊——山君,告诉你师父,我也是恨皇帝的——怎么就那么狠心,那么狠心……”
——
漫天风雪。
宫里,小太监跑得摔了好几跤,终于跑到了新晋的萧贵嫔宫前,急急道:“快,快告诉陛下,寿老夫人不行了。”
一句话,叫皇帝从萧贵嫔的身上爬起来,一巴掌打在小太监的脸上,“混账东西,胡说什么。”
小太监哭道:“陛下,寿府递了折子进来,说今日大雪,寿老夫人突然不行了。”
皇帝两眼发怔,而后急急忙忙大声喊,“来人,快,出宫,快出宫!”
另一边,踉踉跄跄赶过来的,还有邬庆川。
皇帝瞧见,一脚踢在他的心口上,“狗东西,阿姐如此身弱,你也不每日来看看。”
又闻见他一身酒气,抬手就是一巴掌,“好啊,阿姐遭罪,你倒是欢喜。”
邬庆川不敢反驳,痛哭道:“臣悔之晚矣。”
皇帝冷着神色大步进屋,见郁清梧和一个姑娘跪在床前哀戚,他心口一窒,赶紧上前,“阿姐——”
寿老夫人已经看不见了。
她只听见郁清梧道:“是陛下来了。”
寿老夫人便觉得这命如此的低贱。就连死,也要熬着等他来。
她意识模糊,却还能说出自己要说的话。可见这些话在她的脑海里说过多少回了。
她喃喃道:“陛下?”
皇帝哽咽道:“阿姐,是朕。”
寿老夫人:“是阿宗啊。”
皇帝的名字就叫齐宗。
这么多年,已经无人再叫这个字了,而现在这个人又要离去。他终究忍不住,哭道:“阿姐,你别死。”
寿老夫人几不可闻的说道:“我这一生,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了。”
皇帝泪水掉在她的手上,寿老夫人身子一颤,努力清醒道:“阿宗,我就要死了。小辈们各有人疼爱,唯独你一个,我放心不下。你是要长命百岁的,我本想陪着你,可我这身子不争气……”
皇帝痛哭,“阿姐疼朕,朕愧对阿姐。”
寿老夫人:“你别这样说,我这一生的荣华富贵,都是你给的,我是真心,真心将你当做弟弟的。”
“但我就要走了,家里这些人,便要托付给你——他们老的老,小的小,我还是不放心。”
皇帝连连点头,“好,好,朕肯定帮你看顾着。”
寿老夫人闻言笑起来,嘴巴一张一合,练了千万遍的话喃喃出口,“阿宗,你要记得早睡,别又总是熬夜看折子,对眼睛不好……还要记得吃药,别嫌苦……”
说到后面,意识彻底不清的时候,她骤然高声喊道:“茉娘,茉娘——”
钱妈妈连忙上前,寿老夫人紧紧攥着她的手,气喘吁吁:“我,我……我好像看见庆海来接我了。我就要走了,你要好好的,好好的……”
她挣扎起来,皇帝握着她的手大喊,“太医!”
太医早等在一边,赶紧过去搭脉,而后摇了摇头,“老夫人已经仙去了。”
屋子里哭声响起,一股寒风吹进,将兰山君吹得身子颤抖起来,而后一转身,就看见邬庆川跌坐在一侧,痛不欲生。
她仅仅见过他几次,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般的神色。
——
堂庭里,皇帝伤心的坐着,钱妈妈跪在地上,哭道:“本是一直犯困,谁知道一下子就精神起来,当时奴婢就知道不好了,连忙让人进宫告诉您。”
然后又道:“但奴婢心里也有准备,毕竟太医一直说她老人家的身子不好,从几年前说到现在,已经算是捡来的命了。”
皇帝:“幸而你发现及时,不然朕怕是都见不到阿姐最后一面。”
他问,“阿姐临去前可说了些什么没有?”
钱妈妈:“就是有些遗憾没看见郁少爷成婚。”
皇帝:“那就叫他们热孝成婚,这是好事,阿姐在天之灵,也会看见的。”
钱妈妈摇头,“老夫人说,您肯定会这样说。您对她的好,她猜也能猜得到。但她不愿意让孩子们成婚的时候连个红灯笼也不能挂。这样就是罪过了,她如今最疼爱那两个孩子,舍不得他们这样的。”
皇帝叹息,“那阿姐是什么意思?”
钱妈妈:“老夫人说,郁少爷虽跟自己家子弟一样,但到底姓郁不姓邬,便还是叫他们三月初八成婚。这也已经出了热孝了,正正好。”
皇帝沉默,而后道:“就依着阿姐的意思去吧,但一切都简办,别繁琐了去。”
钱妈妈点头,“是。即便要大操大办,孩子们也是不愿意的。老夫人还说,若是阎王爷愿意,她就等着三月初八之后再轮回。”
一句话,又让皇帝眼眶湿润起来,“阿姐总是这样,事事都为别人着想。”
他站起来,看着外头的大雪感慨道:“老了……都已经老了。”
到了随时可能逝去的年岁,他是不是,也要做做打算了?
他离开之前跟钱妈妈道:“往后要是有事,你就直接递折子进宫,你年轻的时候立过大功,朕曾经许诺过一个承诺……”
钱妈妈:“已经用啦。”
皇帝:“……用了?”
钱妈妈就把自己推人入粪坑的事情说了一遍,“陛下,这可以用吧?”
皇帝眼眸温和起来,“怎么不能用呢?茉娘,你这个性子,还是跟几十年前一样。”
钱妈妈却觉得他的眼神渗人。她不是老夫人,愿意陪着他回忆往昔,她指指门外,“奴婢还想去收拾收拾老夫人的遗物。”
皇帝点点头,“去吧。”
这些心思简单的老人,是越来越少了。皇帝对她很是宽和,“你自己也老了,要注重身子。”
钱妈妈觉得他还不如骂她几句痛快。
皇帝回宫之前,看见跪在外头的邬庆川,又一脚踢过去,“不知感恩的东西,当初?*? 要不是阿姐求情,朕早杀了你。”
他骂道:“你跪在朕这里做什么?滚去阿姐的棺前跪着吧!”
邬庆川伏地痛哭,“陛下,杀了臣吧,臣这辈子欠着嫂嫂许多,如今都不知道如何自处了。”
皇帝冷哼一声,“只顾着跟齐王去喝酒,倒是连这里来也不来了。你的孝心,怕是自在得很。”
但这毕竟是寿老夫人最亲近的一个。他道:“阿姐的丧事,你必定要好好操持,她之前对你多好,你这个混账东西!”
他连着骂了好一会才大步走了,留下邬庆川后怕连连。
等郁清梧从里头走出来的时候,邬庆川站起来,阴沉沉的瞧了郁清梧一眼,而后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巴掌够重,将本就没什么力气的郁清梧打得跌撞在地上,手心被尖锐的石头一戳,鲜血立马染红了白雪。
邬庆川怒骂道:“你即便再恨我,也该叫人来告诉我。若不是我自己叫人盯着,怕是见不到嫂嫂最后一面。”
他一脚踢过去,“我好歹教养你十余年,你就是这般对我的?你以为这般一来,陛下就厌弃我了?你就可以为苏行舟报仇了?”
郁清梧本无心在这个时候跟他争吵,但苏行舟三个字却让他猛的抬头,“阁老在这个家里,配提死者的名字吗?”
他慢慢的爬起来,“不去叫你,难道你心里不明白吗?是老夫人不愿意见你。”
郁清梧一字一句:“她为什么不愿意见你,你心里是有数的!”
“你与齐王推杯换盏的时候,怎么不问问自己,配不配站在她的面前,配不配被她临死之前看一眼!”
邬庆川死死盯着他,发现这个孩子,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变了,再也不是那个在他面前求赞赏的人了。
他开始跟自己争锋,分寸不让。
他终于问出了自己一直没有问出的话,“你是不是有朝一日还想杀了我?”
郁清梧突然觉得好笑。
他就笑了,讥讽道:“你对我,肯定早起杀心。”
“既然如此,又何必迂回,一定要让我承认自己丧尽天良,才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
他摇摇晃晃,“我来这里,只是想跟阁老说一声,老夫人的丧礼,请一定,一定,别用什么手段,搅和进你和齐王的谋划里。不然,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咬下你一块肉来。”
邬庆川便觉得自己极为可悲。他固然有诸多算计,但也不会在嫂嫂的丧礼上做文章。如今被郁清梧如此对待和揣测,让他的心也变得悲凉起来。
他颤抖着手指向郁清梧道,“你现在嘴巴硬,我倒是要看看,你多年之后还会不会这样清清白白——你现在清清白白,难道我多年之前不是清清白白一个人吗?”
郁清梧就定睛看他一眼,而后摇摇头,“阁老说笑,我再如何,也不会对身边的人起杀念。”
他不欲再听邬庆川说这些,他已经说厌烦了。他往前边走去,刚走过游廊,就见山君正提着一盏灯看着他。
想来刚刚的事情她都看在眼里。
郁清梧苦涩一笑,却听她道:“手伸出来我看看。”
郁清梧伸出手。
兰山君一只手提灯,一只手拿出手帕给他,“包起来吧,别为不值得的人流血。”
郁清梧低声哎了句,而后道:“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若是撑不住,就先去歇息一会。”
兰山君摇头,“我不累。”
她好像是铁打的身子,确实一点不累。
倒是郁清梧,看着很不好。她提着灯往前,“走吧,天黑了,四处忙着,没有灯笼给你,我来引你一段路。”
外头大雪纷飞,因有风来,她提着灯往侧边走,走得很慢。
她说,“郁清梧,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情。”
郁清梧抬头,“什么事?”
兰山君:“老夫人把这座宅子给我了。”
郁清梧一愣,而后点头,“她老人家知道你的身份,定然疼爱于你。”
兰山君提灯缓行,“但我不想住在这里。”
这里,一土一木都是皇帝的意思,实在是太压抑了。
她想到这里,脚步一顿,急急停住,郁清梧猝不及防,差点将她撞上。
大风吹进了飘雪入廊中,将她的衣袍吹得鼓动起来。兰山君紧紧攥着笼灯提杆,笼灯却被吹得打转,底下的宫穗发出刺耳的响声,她几乎是难以忍耐的道:“她这一生,连最后一刻都要演戏,如同唱完了最后一句戏词,其他人还要给她提一句深恩受尽的旁白——我不要住在这里,我不愿意死后别人在我的墓碑上刻上这四个字。”
——她像个就要奔赴战场的战士,正在与家人说自己的遗言。
郁清梧静静的瞧了她许久,目光一点点柔和起来,他轻轻抬起手,接过她手里的灯笼,不让她的手攥出血来,宽慰道:“山君,咱们不住这里,咱们住新宅子去,一土一木,都由你来决定。”
兰山君浑身颤抖。郁清梧便上前一步,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在她的身上,拦在她的身前,为她挡住廊下风雪。
他道:“无论这场丧事如何,只要我们两个和钱妈妈真心实意,便不管其他人怎么说,老夫人在天之灵,也是欢喜的。”
兰山君闻言,怔怔一会后,道:“所以说,我最是讨厌雪的。”
即便老和尚在一场风雪里将她送了回来,她现在也依旧不喜欢雪。
——
这场丧事如同兰山君记忆里一样,极为风光,盛大。齐王,魏王,皇太孙三人上门祭拜,邬庆川哭着相迎。
齐王还带着无数的门客来。邬庆川心里不喜,却还要笑脸相迎。
皇太孙带着太孙妃和两个孩子一块来的。
兰山君连忙出来迎。
郁清梧则被魏王叫了过去叙话。他一直觉得郁清梧跟皇太孙结盟不稳,很想把人拉到自己的一边来。
他很喜欢郁清梧“迫之便发狂”的性格。
镇国公府自然是上门的,朱氏还后悔道:“没曾想老夫人竟然真到了这个地步,我之前还以为她是不愿意给你说亲呢。”
慧慧急忙道:“母亲慎言。”
她看看人满为患的灵堂,“人多口杂,且闭嘴吧!”
朱氏讪讪道:“我声音也不大。”
慧慧就抬头去找六姐姐,在最前面找到了她。她作为小辈正在给夫人们奉茶。
朱氏瞧了一眼,便道:“她怎么变得如此憔悴了?”
慧慧叹息,“寿老夫人真心对她好,如今逝去,她当然会伤心了。”
朱氏心一梗,道:“你也不用如此记恨我。我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
慧慧如今学会了不跟她争辩,她道:“我也没有记恨母亲,母亲要这般想,我就没办法了。”
竟然学了几分无赖。
她自顾自往前去,喊了一声六姐姐。
兰山君回头,朝着她点点头,而后道:“我现在顾不上你。”
慧慧懂的,六姐姐太忙了。她道:“我就是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得上你的。”
兰山君顿了顿,还是没拒绝,道:“后头的瓜果点心等东西,钱妈妈一个人忙不完,你去帮帮她吧。”
慧慧答应了一声,然后突然走上前,将六姐姐抱在怀里,“老夫人这是寿终正寝,这个年岁了,是喜丧,你别伤心。”
兰山君便勉强笑起来,点头,“好。”
等慧慧走了之后,她又请了皇太孙说话。
她道:“老夫人说,您若是不愿意……就用袖子隔着棺木,这般也算不得为她扶棺了。”
皇太孙便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儿,道:“兰姑娘。”
兰山君低头,“是。”
皇太孙:“除了这句话,老夫人还有别的话给我吗?”
兰山君闷声,“她说,您要是恨……就恨吧。她确实不曾顾着你和太孙妃。”
皇太孙:“除此之外呢?”
兰山君不懂他的意思,“还有什么?”
皇太孙:“没有了?”
兰山君摇头。
皇太孙便笑起来,道:“我和元娘早不执着此事了。”
他摇摇头,“我还以为,她老人家至少还会叮嘱我要记得父亲和舅祖父。”
兰山君:“她并无此意。对于小辈,她都是随意自在的心。”
皇太孙看着堂庭前的棺木良久,心绪繁杂,突然道:“这座宅子——四四方方的,本就像棺木。”
当年他和元娘被关在东宫出不去,也觉得东宫像棺木。之前恨老夫人,觉得她实在是无情,现在看看这座宅院,想到她一辈子都关在这里出不去,便也理解她了。
他道:“我的手,足够扶棺。我是太孙,扶着前头,便算是我一人扶着的吧。”
兰山君懂他的意思。
他是觉得齐王不配,老夫人会不喜欢。
她朝着他行了一个礼。话已经带到了,她转身就要走,却听见皇太孙喊了一声:“兰姑娘。”
兰山君回头,“是。”
皇太孙:“小郡主极为喜欢你,若是你愿意,便进宫教她用刀吧。”
兰山君一愣,点头道:“是。”
这倒是好事。
外头吹吹打打,哀嚎声不断,兰山君沿着走廊不断往前走,她觉得自己好像走了很久很久,又觉得没走几步路。
等到风光散尽,棺木抬了,客人都走了,她坐在堂庭里一言不发。
钱妈妈端了酒来,“来,喝一杯暖暖身子。”
兰山君喝了一口,“是辣的。”
钱妈妈:“这才够味道。”
郁清梧正好回来,坐在一边也端了一杯喝,“是辣。”
钱妈妈就往地上倒了一杯,“让老夫人尝尝。”
兰山君和郁清梧都看过去。
钱妈妈笑着道:“若是酒在地上散得快,就是辣。若是散得慢,就是不辣。”
兰山君仔仔细细盯着看了会,“散得很快。”
钱妈妈叫起来,“连她也觉得辣,那就是真的辣了。”
她看着两个眸里悲戚的孩子,安抚道:“你们有福气啦,老夫人这般的人,无论是去天上还是地下,都是要做官的。”
“以后你们上天入地都有人保护了哦!”
兰山君本是伤心的,闻言忍俊不禁一笑,而后倒在钱妈妈的怀里闷声道:“真的吗?”
钱妈妈便摸摸她的头:“我吃的饭多,听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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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 偏我来时不逢春(45)
◎元狩四十九年三月初八,我嫁郁清梧。◎
廊下的白灯笼在风雪里打旋, 闷声作响,犹如人皮里进了风,鼓鼓当当, 听得人心里极为不快。
钱妈妈便将门关了,里屋立时安静许多。
早间还放着棺木的地方, 此时已经空空荡荡。钱妈妈叫人把那里打扫好, 搬了小桌子来,将后厨没有来得及摆到席面上的剩菜热了放上去, 喊还在伤心的小夫妻来吃。
钱妈妈这辈子送走了很多人。刚开始还会哭这个哭那个,后来就学会了看淡些。
她喝了几杯酒, 有些醉意,忍不住道:“人总有那么一遭的。早死晚死, 其实没什么区别。”
“像你们读书人, 多活几年, 不过是比别人多看几本书罢了。又像我们这些奴才,多活的这几年, 也不过是多为主家做几年事。但你们读了书,应该是活明白了,便说什么死有区别,有的比一座山重, 有的比一根鸡毛轻——”
郁清梧已经很熟念的接口了, 一边给她的酒杯续酒, 一边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 或轻于鸿毛。”
钱妈妈便又喝下一杯酒:“是这句话。因为这句话, 我这一生, 前前后后也不知道看了多少人前赴后继的去登泰山, 就是我们老夫人这样通透的,也有想不开要重于泰山的时候。”
她感慨道:“可我觉着啊,死就是死,无论为什么死,都没什么区别。这个世上,不管是山还是鸡毛,死了都会烂,有屌用哟!”
郁清梧先头还想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而后就猛的咳嗽,拼命掩盖住“屌用”二字。
兰山君就看了他一眼,稳稳的给钱妈妈续酒,道:“您醉了,我扶你回去歇息吧?”
钱妈妈喝下最后一杯酒,点点头,“也行。”
她今天也够累的了,她拉着兰山君的手道:“哎,你们这对小夫妻哦,也是读书人,我老人家心里担心得很。”
这些生死之别,在她看来就是读书人给自己的枷锁。
她家这对小夫妻正活得半透不透,于是枷锁尤其重。
郁清梧便过来扶着另一边,“您别担心,我们心里有数的。”
将人扶回去睡好,他又和兰山君说起后面的打算。
他道:“等明日,我送你回镇国公府?”
寿老夫人不在,再住在一块于礼不合。但若是她不愿意回去,他就去醋鱼胡同的宅子里住。
兰山君:“还是回镇国公府吧。”
马上要过年了,明年三月还要从那里出嫁,回去也是好的。
且那个府里,她还放心不下慧慧。算起来,她这辈子心思重,事情多,对慧慧鲜少关心,倒是慧慧心疼她得很,为她跟母亲和兰三吵过好几回,这回还帮着理丧事,她是欠了情意在的。
而后想了想又道:“皇太孙今日许是瞧着老夫人的死感慨得很,心有动容,便让我去教小郡主学刀。”
她之前教阿蛮刀法的时候太孙就一脸复杂,想来当时就有念头,但彼时却还是不愿意她常进宫。
郁清梧:“你教小郡主,便算是传承了。”
他道:“太孙这个人,矛盾得很。之前不愿意你多加牵扯,但老夫人去世,你没人照料,他应该是觉得太孙妃能照应照应你。”
人都是会变的。太孙也是。郁清梧从此事上看他,倒觉得他有点顺势而为的性子,并不是决定了就一定不变。
他道:“如此正好合适,也省得我们费功夫进东宫了——算是老人家逝去带给我们的好事。”
他们两个受益寿老夫人良多。
从后院一路往回走,走到一半,即将要分别的时候,兰山君突然顿足,道了一声:“郁清梧。”
郁清梧:“嗯?”
兰山君正经的看他:“我生于市井之中,钱妈妈会说的我都会,钱妈妈不会的,我也会。”
郁清梧的手脚就不知要怎么放才算是对的。
兰山君忍俊不禁:“下回,不用那般大惊小怪。我会骂的,还挺多。”
——
寿老夫人逝去,兰山君确实是得了好处的。
她作为后辈打理丧事,虽也只是给宗人府打下手,但小小年岁却事事都做得好,将夫人们安置得妥当,从座位到瓜果点心没有出一点纰漏,实在是难得,便有不少人夸她聪慧,有宗妇之风。
又因太孙妃在寿府对她亲近,小郡主也拉着她喊兰六姨母,便又让一些人对她刮目相看。
如今,齐王看起来势弱,皇太孙直直而上,自然有许多人上来攀附。太孙妃那里攀附不上去,就看上了兰山君。
过年期间,她收到了不少帖子。
朱氏欢喜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叫人去置办衣裳首饰,准备风风光光的去四处扬眉吐气。
结果却被兰山君浇了一盆冷水,“这些人都是想要巴结皇太孙的。我如今好似被绑在了太孙这条船上,看着风光,但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样。母亲最好别搭理这些,只和从前一样,当个谁都不靠的人。”
“将来我若还好,自然有你和家里一份前程,我若是坏了……也没人会追查姻亲,毕竟四处都结着亲呢,谁也不好赶尽杀绝的。”
一番话,将朱氏热腾腾的心又说得凉嗖嗖,她讪讪道:“哪有这般严重呢?”
兰山君:“我与母亲关系不好,洛阳城里或多或少都有传闻。三哥哥跟郁清梧不和,大家多多少少也知道些。将来我和郁清梧如果有事,母亲现在什么都不做,就有借口撇开我们。可若是现在赴宴了,将来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母亲可愿意?”
朱氏被说得脸色越来不好,“我们本就是一家……”
兰山君盯着她:“那将来,若是齐王势大,把我关起来,母亲救还是不救?”
朱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道:“你说这些吓唬我做什么!你要是进了牢狱里,我要是能救,肯定是要救的。”
兰山君就笑了笑,却没再开口。
朱氏当时没有肯定的说出救字,到底心虚,就不好意思再留下来了,回去跟兰三道:“我觉得山君说的也有些道理,这段日子看着花团锦簇的,可谁知道将来是花开还是花谢?”
她哭道:“哎!我今日又是说错话了,在她面前没有脸面。”
兰三少爷却舍不得这份风光——连他也收到了不少请帖。
这是从来都不曾有过的事情。
他道:“六妹妹一个闺阁女子知道什么?我看,她就是不想让我蹭这个光。又或者是郁清梧不喜欢我,不愿意帮我。”
朱氏一听,又觉得儿子说得也有些道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兰山君第二天一看她那个脸色,就知道她又在优柔寡断了。
她以后走的每一步都更加艰难,不愿意被这一家子拖了后腿,便直接找到三少夫人道:“三哥哥这个毛病,恐会害了全家。连我都不敢去赴宴,全都拒了,他却敢打着太孙的旗号出去——将来怕是会出大事。”
三少夫人脸色难看起来。她其实也劝过,但丈夫却什么都不听。她心里也正难受呢——谁嫁一个蠢货不难受?
兰山君:“我知道嫂嫂是聪明人,跟您说话,我就不卖关子了。郁清梧看着是太孙的人,可太孙却对他淡淡的,算不上十分好。郁清梧自己都不敢说自己在太孙面前有脸面,三哥哥如何敢呢?”
“虽说什么也没有应承,但今日跟这个喝酒,明日收了那个的礼,将来太孙怪罪,怕是牵连全家。到那时候,又能有谁帮我们?”
齐王?魏王?
三少夫人艰难的道:“最开始,咱们家是跟齐王府走得近的。后来,魏王世子拉拢你三哥哥,就已经跟齐王府断了。结果魏王世子杀人被关,你三哥哥便如苍蝇一般没了缝盯,这段日子总是抱怨自己运气差。”
兰山君被她说得笑了起来,三少夫人叹气,“如今你嫁给郁清梧,你三哥哥这样出去用太孙的名号,若是太孙再生气怪罪,三家得罪干净了,确实是药石无医。”
她越想越觉得丈夫实在是蠢,便咬咬牙,问:“六妹妹是什么意思?”
兰山君:“不如外放。”
她道:“去大哥哥手下做事。”
三少夫人不满:“大哥哥只是一个县令。”
兰山君据理力争:“县令已有生杀大权,难道三嫂嫂不害怕吗?”
三少夫人:“……”
还真害怕。就怕这个蠢货被人撺掇着杀人放火,那自己也不用活了。
兰山君见她动心,继续劝说:“去大哥哥那里,有大哥哥看着他,让他历练两年,也许能有长进。”
三少夫人越来越觉得这样是可行的。
可她没有孩子。
没有孩子,她不敢放丈夫出去。她直言不讳,“我不可能跟着去那边。”
穷乡僻壤之地,她一是不愿意去,二是怕去了之后还要矮大嫂一寸,四处受罪。
兰山君就笑着道:“子嗣的事情,是急不来的。我只把这个打算说给你听,若是嫂嫂愿意,我也能帮一把手。但无论如何,嫂嫂还是帮三哥哥把把关吧。”
三少夫人已经这样跟她开诚公布的谈过了,便有些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想说说,“你三哥哥他……他可能本心有点不正。”
自己这个样子,还瞧不上四叔。
刚开始嫁过来的时候,她也觉得四叔身为男人却窝囊得很,确实不好。可如今看看,整个家里面最好的就是他了。
三少夫人惆怅得很,“六妹妹,等你跟七妹妹嫁了人,我在这个家里,恐怕要难了。”
兰山君回去后还感慨得很。她上辈子,不曾跟三嫂嫂如此谈过,倒是不知道她原来对兰三是这样的看法。
但三嫂嫂之前对她也淡淡的……会不会那时候,她也觉得自己愚蠢得很?
还真有可能。
兰山君不免又想到郁清梧。若是上辈子的自己碰见郁清梧,恐怕也没有胆量跟他一块。
她在札记里写道:“许偶然重逢,恰当正时。过早不侯,过晚不遇。只有冬雪路上,没有他人时,才看得见彼此同是夜归人。”
又在另外一本专门写郁清梧的札记里写:“元狩四十八年冬,长辈辞世……”
她和他,已经陪伴着走过了两个丧礼。
虽相识不过一载,是是非非,倒是经历了不少。
“虽有风雪覆盖,梧树掉落又一轮枯枝,四处依旧不见花草,但……”
但总觉得,这一次,不再如之前那样彷徨。
可要仔细写,又写不出来,总觉得写什么,都少了几份意味。
她就搁了笔。
此后数日,都是过年。
她请了祝纭和秦娉婷以及许多蜀州姑娘上门做客,将慧慧介绍给她们认识。
没成想纭娘竟然也跟慧慧最好。之前秦娉婷追着纭娘跑,她一味的推拒,但瞧见慧慧,她就欢喜,跟兰山君道:“你妹妹的慧字,是名如其人。她知道的东西很多,无论我说什么她都答得上来,就是治水的书也看了不少呢。”
兰山君从不知道慧慧还有这么一面。她好奇问,“你们说治水的事情了吗?”
祝纭:“说了,她挺懂的。”
她道:“我方才也请她去我家看我的竹械了。”
而后拉着兰山君到一边去,“我知道,你母亲很是瞧不上我家的门第,你去我家时,她都是不满的。如今我又请了慧慧……”
她请完就后悔了。但慧慧如此真诚,还说要帮着她查治水的古籍,她就不愿意反口。
这两姐妹都是如此的好,她真舍不得拒绝任何一个。
兰山君就揽着她道:“若是慧慧愿意,去你家的事情便由我来说。”
祝纭就笑起来,“山君,你总是最靠谱的一个。”
而后看看四周,“我母亲让我感谢你……你是不是还做了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兰山君:“也没有什么。”
只是博远侯被抓的时候,她曾经让郁清梧问过了祝家父子的意思。她知道他们必定会争洛阳府尹这个位置,但她也知道这个位置不好做,十年来掉了好几任的脑袋。
虽然回想不出为什么会这样,不过当年有一次吃席的时候碰见新任洛阳府尹夫人,便听她小声骂道:“每回都出事,出事就砍人,掉了多少人头了?我一听我们家大人的任命差点晕了过去。”
兰山君便对祝纭道:“当时刑部那边有官缺,你父亲是可以去补缺的。他在两者之中犹豫,我不过是听人说刑部的官位更好,随口提了提……你母亲是抬举我呢。”
祝纭听得一知半解,她对这些不通,但母亲说山君好,她也觉得山君好,那夸就对了,她道:“我不爱出门,你又忙,我们今年依旧只能写信来往了。”
兰山君笑着道:“好,写信,如今倒是有专门的小丫鬟帮我们送信。”
秦娉婷过来的时候瞧见好笑,“我竟不知自己输在了哪里,竟然让你们两姐妹把纭娘包圆了。”
兰山君便道:“应是你不懂治水,不若你也读读那些书?”
秦娉婷摆摆手,“那可不行,我可看不了。”
她感慨道:“我这是吃了没学识的亏啊。”
然后轻声道:“哎,山君,你知道宋知味最近的事情么?”
兰山君一愣,这才发现自己这段日子竟然没有时时刻刻恨他。连这个人,都在她的心里渐渐的少了斤两。
恨意从未消过,但因日子里有了其他的欢喜,此消彼长,便连对他的恨意也不那么让她备受折磨了。
她抿唇,“宋知味怎么了?”
因着两人曾经都被宋家提亲过的事情,秦娉婷一听到宋家的事情,就想告诉兰山君。她道:“宋国公夫人最近蠢蠢欲动,又想给他说亲了。”
到底年岁到了,宋国公夫人急着抱孙子呢。
“宋家老二和老三都定好了人,一个是虞家的玉娘,一个是云州的折家姑娘。”
这两桩婚事倒是跟上辈子一样。兰山君点点头,“都是好人家。”
秦娉婷:“是啊,都是好人家,那人家愿意等吗?”
因都是世家,就都开始讲礼了。宋知味身为老大没有成亲,按理说底下的弟弟妹妹都需要等一等,但虞家和折家哪个愿意等?
秦娉婷:“也许人家愿意等,但宋国公夫人不愿意呢。她最是心疼她的好大儿了。”
兰山君:“这回说谁家的姑娘了?”
秦娉婷就笑起来,促狭道:“这回啊,说到太仆寺卿苏老大人府上去了。”
因着郁清梧在太仆寺的关系,兰山君知晓苏大人家里的情况。她皱眉道:“苏大人早年丧妻,只有一个儿子,后来儿子儿媳去世,又只留下一个孙女。”
秦娉婷:“对啊——这回苏姑娘可没有父兄了,人家宋国公夫人还是要脸面的,想以此破谣言呢。”
兰山君失笑,“竟然是为着这个。”
但想来也有瞧上了苏老大人的意思。
她再见郁清梧的时候就道:“苏老大人没答应吧?”
郁清梧:“他哪里敢答应?他的孙女儿是有志向的,正要出门远游呢。”
兰山君:“啊?”
郁清梧:“苏姑娘是个学医之人,家里常常耕种着药草,苏老大人只她一个孩子,便随着她去,这回她还想南下寻一味药材。”
兰山君顿时敬佩起来,“我从前挖掉了自己的眼睛,不曾想就在皇城根下,有纭娘那样想要治水的,还有苏姑娘这样从医的。”
郁清梧吓了一跳,连忙道:“不可这般说自己。”
又看看四周,走近了一些,一本正经的轻声道:“你还要杀齐王呢!”
兰山君眉眼笑起来,“是,我也不错。”
此时已经快二月末了,按着规矩,他们是不可再见面的。如今见面,也是他找见四老爷做借口来的。
四老爷收了他的好酒,为他做了护门神。镇国公府的其他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索性当看不见。
郁清梧将钱妈妈做的蜀州菜摆出来,“她说,在外头可吃不到她做的菜。”
兰山君:“钱妈妈做的饭菜确实好吃。”
但是,她笑着端起碗筷,道了一句,“请她老人家别担心,我已经学会自己使银子叫小厨房给我做辣菜吃了。”
郁清梧被这句话说得心里酸酸软软的。
他低声道:“等下个月咱们有了家,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兰山君因为这句话,对这段假的姻缘竟然升起一股别样的心绪。
——家。
一个新家。
她从前是不曾想过这个字的。如今听郁清梧说,既陌生又觉得茫然。
郁清梧看得清楚,心里便怨起来。
怨自己竟然没有没有早早的把这个字说给她听。
那当然不仅仅是一个宅子。
虽然姻缘是假的,但是没道理太监都有家,他没有吧?
他决心要常说这个字。
兰山君吃完饭,便要离去了。她道:“还有最后几日,你别总来。”
郁清梧不由道:“我才来几次呢?这段日子忙得很。邬阁老如今对我可不客气。”
寿老夫人逝去,与兰山君受到的好处不同,郁清梧被邬庆川开始对付了。
邬庆川也有困局。
他虽然得了洛阳一党的人,但是有许多并不是真正对他服气的。所以当初他才开始拉拢国子监的学生。
就像是教养郁清梧一般,他想要再重新教养一批新的人为自己所用。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群人加起来都比不过郁清梧。
兰山君便嗤笑道:“好叫他自己想清楚,一棵梧桐树,本就可以招凰落凤,你郁郁苍苍,从不与他相干。”
郁清梧被她这句话说得欢喜。即便等到要走的时候,兰三少爷一脸厌烦的看着他,他也没有讥讽,而是认认真真的跟四老爷告别。
四老爷倒是觉得侄儿太过于无礼了,他解释道:“阿璋要去宿州了。他心里正不好受。”
其实前阵子还很得意——三少夫人晚上总缠着他。
对比前段日子妻子骂他愚钝,如此被缠,便叫他翻了身,连走路都是带风的。
但前几日,三少夫人被查出了有孕,她的态度就变了,直言道:“你去与大哥做幕僚吧。”
连个官身也不是!
兰三少爷心里不痛快,自然不愿意去,但也不知道三少夫人怎么跟朱氏说的,朱氏竟然也同意了。
四老爷心里也是同意的,再让阿璋闹下去就真要出事了。
他跟郁清梧道:“如此,他耍耍脾气,我们心里其实痛快。”
至少不内疚了。
郁清梧笑吟吟的道:“历练历练,是好事。我也是回蜀州三年历练出来的,不然直接在洛阳,说不得还没有今日的本事。”
四老爷更加觉得兰三少爷去宿州是好事。
他还想把自己的两个儿子也送过去给兰挚,郁清梧就道:“还是先读书,读完书?*? 再说其他的。”
四老爷欣然同意。他现在觉得郁清梧说什么都对。
郁清梧回到家里,钱妈妈瞧见他一脸高兴样就知道这小子占得了便宜。她问,“怎么回事啊?”
郁清梧帮着她凑柴火,“钱妈妈,山君说我本就招凰引凤呢。”
钱妈妈一愣,而后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郁少爷!好哇,你长本事啦,都敢招蜂引蝶了!”
郁清梧生生受了一巴掌,好笑道:“不是那个意思。是说我好的意思。”
钱妈妈疑惑:“是吗?”
但还是道:“男人还是不要在外面招蜂引蝶的好。”
郁清梧点头,又道:“这几日我真不能去见她了?”
钱妈妈:“还是按照规矩去,别叫镇国公府觉得你不懂礼数。”
郁清梧:“那我送些礼去吧。”
他回去选了很久,在诸多礼物之中,还是选中了一把刀。
——
兰山君收到刀后,将它挂在了博古架上。
那日,她坐在椅子上看书,外头春光正好,她本是要抬头看窗外的,眸光却在一瞬间又看见了那把刀。
它的旁边是老和尚送的戒刀。
两把刀被她挂在一处,静静的安置在那里,她只要想见,便能看见。
她不由笑了笑,正要扭头,却心有所感,而后急急站起来,从小箱笼里拿出札记,翻开一看,上回还没有写完的那一段依旧空白着。
今日倒是可以填上了。
她研墨,提笔,在上头续写道:“虽有风雪覆盖,梧树掉落又一轮枯枝,四处依旧不见花草。”
“——但我于梧桐树下望天,恰好,抬头见喜。”
诸多意味,皆在这四字之中了。
又想到几日后大婚她可能没有时间写札记,这个小箱子也要锁起来,于是干脆提前写道:“元狩四十九年三月,我落梧桐树,以枝叶筑家。”
元狩四十九年三月初八,我嫁郁清梧。
【📢作者有话说】
下章大婚。终于写到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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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道三冬无春色 📖
46 ? 冰山高处万里银(1)
◎“这首诗有下阙。”◎
临出嫁之前, 朱氏将准备给慧慧的嫁妆都给了兰山君。她道:“金银珠宝,我还能给她再置办,但是庄子和铺子如今难买了, 便给你们两个分,谁也不多, 谁也不少。”
兰山君却拒绝道:“寿老夫人临去前给我留下了不少的东西, 已经足够了。母亲这些本就是给慧慧的,还是给她吧。”
上辈子母亲也将这些给了她。
母亲给她的时候, 心是好的,她也感激。但是母亲的性子不定, 今日好明日坏,往后镇国公府每每有事, 她便都要用此事来说话, “当初你出嫁的时候, 我连慧慧的嫁妆都给了你,难道还不算对你好么?如今不过叫你帮扶一把, 又有什么可推却的呢?”
她道:“你三哥哥和你祖母说你攀高枝忘本,我却还为你争论,没曾想你当真不顾念旧情。”
人到有难时,便要说一些难听的话。母亲的埋怨虽是轻声细语, 但在兰山君听来却尤为刺耳。
但她当年确实受了母亲的嫁妆恩惠, 于是不得不听着她埋怨。
母女之间, 便宿怨更深。
兰山君听得烦了,就想把嫁妆还回去。母亲又不要, 更生气的道:“这是我心甘情愿给你的。我是你的母亲, 给你嫁妆是应当的, 你还回来是要打我的脸么?”
所以说, 母亲这个人,是有她自己一套规矩的。
兰山君不愿意再入她的规矩里。大喜的日子,她没有与母亲争吵,而是道:“我此时嫁给郁清梧,咱们家还是镇国公府,有门第撑着,寿老夫人留下的嫁妆就够了。但大哥哥和三哥哥一直不高升,再过几年,轮到慧慧的时候,想来更加艰难。不如多给她些嫁妆,这样无论婆家怎么样,都能傍身。”
朱氏闻言,又恼又觉得兰山君说得好似也有些道理,于是心有些摇摆不定,半晌才道:“也行。”
她说,“我瞧着你能拿捏郁清梧,在他那里,你不用嫁妆也能有底气。”
兰山君笑着点头,“是。”
此事就这般定了。倒是慧慧知晓后跑来跟兰山君道:“无论六姐姐跟镇国公府如何,千万别跟我生分。”
兰山君对她是心愧的。她点点头,“遇事不决,便来找我,我比你大四岁,总是多几分见识。”
顿了顿,见她霜打茄子一般的脸,知道她可能又跟母亲置气,便还是道:“慧慧,临出门前,我有最后一句话要嘱咐你。”
慧慧窝在她的怀里:“什么话?”
兰山君温和道:“我与母亲闹成这个模样,又没有收她的嫁妆,将来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依着她的脾气是不好意思来找我的。”
“但你得了她的嫁妆,她便要与你盘一盘道。”
“你爱母亲,想来舍不得她受苦,但帮她做事情之前要先想一想,这个忙,你是非帮不可还是可以不帮。若是非帮不可,心里又会不会不舒服。”
“若是可以不帮,若你自己不舒服,便直言拒绝她就好。”
兰山君感喟道:“母亲这个人,你若是强一点,她就弱一点。你若是退一步,她就要压你一脑袋了。”
慧慧听得一愣,“这样么?”
兰山君:“东风和西风,总要有一个是要胜的。平日里你让着她,大事上却可以自己由心去。”
她为慧慧整整头发,轻柔宽慰,“母亲也是疼爱你的。你实在不愿意,她不可能逼你。”
聪慧心软的姑娘一旦长大,便总以为自己比母亲厉害些,见她懵懵懂懂,做事不周到,于是想着去教她,去反哺。
慧慧就是这般的姑娘。
但母亲几十年的阅历了,在她的眼里,你的道理和她的道理,她更相信自己的道理。
两厢相撞,这就是争端的缘头。
慧慧便认真点头,“我会记住的。”
兰山君轻抚她的头,“如此,在这个家里,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三月初八,天还没亮,兰山君就起来洗漱梳头。镇国公府请的全福人是伍夫人。
伍夫人:“……”
她还是愿意来的。
她认认真真给兰山君做出阁前的准备,将头面一件件戴在她的发髻上,而后用桃枝拨水洒在她的身前,寓意宜室宜家,道:“宴尔新婚,名门庆事。欢声绮席,瑞霭华堂。此嫁之后,不负之子于归。”
兰山君给她行谢礼,伍夫人连忙将人扶起来,道:“你是个有福气的,往后还有大富贵呢。”
兰山君又谢了一次。
朱氏在一边看着直流眼泪,拉着兰山君道:“我纵有千般不好,却不可能害你。山君,往日我但有错处,你要体谅我。”
兰山君闻言,却想起了上回出嫁时母亲说的话。
她说,“山君,你这般自卑又自傲的脾性,以后是要吃亏的。”
兰山君感慨起来,郑重的给她行了一礼,“母亲,你要保重。”
朱氏就捂着嘴巴哭,心里惆怅得很。
但很快祝纭和秦娉婷等人就来了。乌泱泱来了二十多个小姑娘,十多个年轻妇人,屋子里险些坐不下。
大半屋子的人说蜀音。
正好走到门口的镇国公老夫人:“……”
她又生了一肚子闷气,便连门也不进,拄着拐杖回去了。
朱氏叹息,一转身,就见慧慧跟好几个姑娘在一处说话:“待会儿也不知道能拦他们多久。”
姑娘们叽叽喳喳:“我家阿兄来了,他的诗句好,必定能挡一个。”
另外一个说:“武的不怕,我家阿兄可是上个战场的。”
也有人道:“我大哥来了这里,二哥被新郎官请去了,待会只看谁更厉害。”
便都哈哈大笑起来。
兰山君坐在一边跟着笑。
一伙人分两拨走也是郁清梧的主意。
他这是为她撑场面,她是知晓的。这个人,心细得很。
有这么个人在,即便日后斗不过老天,也是无憾的。
她不由自主笑起来,总觉得今日的曦光正好,照得人很舒服。
慧慧正好来找她,便瞧见晨光之中,她一身嫁衣,脸上带着从前没有看见过的笑意,暖融融的。
慧慧一愣,而后舒出一口气,看向窗外的日头,笑着道:“迎亲的应该快到了。”
确实快到了。
钱妈妈穿得一身红早一步跟着过来了。
风风火火,欢欢喜喜,脚步不停!
她一路上撒喜糖和铜钱,还特意看见聪明好看的孩子就摸两把头——传闻这样可以蹭蹭他们的好处。
其中一个长得白白嫩嫩如同神仙一般的娃娃,她便摸着舍不得放了。
娃娃不忿,却又不敢挪开脑袋,只好据理力争:“阿婆,可以多给一些铜钱和喜糖吗?”
钱妈妈把一包都给过去,“行行行。”
只要蹭着了,怎么着都行!
赵妈妈是认识她的,见了她来,立马高兴道:“我以为您在家里等着的。”
钱妈妈:“我性子急,可坐不住。再者说,我还没看过新娘子出门呢!”
赵妈妈拉着她就往里头走,“快来,我们姑娘必定欢喜。”
兰山君果然欢喜,钱妈妈瞧见她这么一副喜娃娃的模样,笑着道:“我在那头,就是新郎官的家人了。我一想,这可不行,你们两个在我心里是一样的,不若就来这里送你,再跟着回去,便也是送嫁,也是迎亲了。”
她拍拍胸脯,“我钱妈妈,可没有偏心眼哟!”
兰山君忍俊不禁。
钱妈妈却看着她纳罕,“你不紧张呀?”
兰山君一愣,“紧张什么?”
钱妈妈立马做了耳报神,“郁少爷可紧张坏了!衣裳的袖子都是我替他穿上去的。”
她探出脑袋看外头,“哎,这时候肯定在催妆,也不知道他写诗快不快!”
她没瞧过别人催妆!
兰山君赶紧道:“您跟浮春一块去瞧瞧?”
钱妈妈忍不住去了。回来一本正经的道:“他还是有才华的。”
朱氏在一边好奇问:“您听懂了?”
钱妈妈:“我哪里能听得懂哦!但他一出诗句,四处就叫好,这能写得差?”
她扬了扬下巴,道:“他可是探花郎。”
兰山君笑出声来。
另一边,郁清梧还在过五关斩八将。
跟着他过来的还有不少蜀州人,文官武将都有,尤其是大理寺卿徐大人的儿子叫嚣得厉害,无论镇国公府这头谁来宣文宣武,他都亮着嗓子喊:“无足惧之。”
但他文不成武不会,只会点兵点将,文的喊新郎官自己来,武的要群挑,他自己躲在最后面,全靠一张嘴巴走天下,被许多人起哄让闭嘴。
——唯独四老爷却很羡慕。
同样是文不成武不就,怎么他就像个鹌鹑一样呢?
如果能有徐家大郎一半的嘴舌就好了。
徐家大郎一眼就发现了这敬佩的目光。他马上过去慰问四老爷,两人谈天说地,吃席的时候,果然还吃到一块去,之后成了忘年之交。
此乃后话了。
只说今日镇国公府这边混进了许多蜀人,那定然不可能真的拦人,于是文的松口武的松手,急得兰三少爷出了一身大汗,低声怒骂道:“怎么如此行径!”
便有人拉着他低声笑,“你这个人,你是嫁妹妹,又不是真比试要考个文武状元的,这么较真做什么?”
正在说话之间,大门已经打开了,一群人乌泱泱的进,太仆寺的官只要年纪差不多的都来了,大声道:“今日咱们能让郁少卿早点圆房,便是功德无量!”
郁清梧前不久升了太仆寺少卿之位——皇帝某日怀念寿老夫人的时候直接升的。
于是开路的开路,一路无阻,直接迎了新娘子出门。
两人成亲的宅子是新的,在寿府不远。
郁清梧这三个月经常过来收拾院落,马儿都熟悉了,到了地方就停,熟悉得很。
他连忙下了马,将马鞍取下来放在地上,等兰山君从上头跨过去,傧相在一边高喊从今平安四字时,他耳中一鸣,情不自禁的瞪大了眼睛。
眸眼之中,自此一切都慢了起来。
而后拜堂成亲,送入洞房,阴阳先生在外头高唱催妆诗,又有傧相在花筵唱曲,一派热热闹闹,人人欢欢喜喜。
郁清梧推杯换盏,和着慢吞吞的曲调拉锯着这场婚宴。
及至被众人扶进屋子里,退尽宾客,屋子里只有他和兰山君两人时,他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来,耳边慢吞吞的曲调变成了两个字。
太监。
太监。
太监。
一片寂静。
郁清梧唏嘘一声,拘束片刻,轻声问道:“山君,你饿不饿?”
兰山君摇了摇头。但她却想梳洗。
他们这桩婚事的真假,是瞒着众人的,连钱妈妈也不知道。
兰山君其实想要老实告诉钱妈妈:“咱们分房而居,她总会察觉的。”
郁清梧听见分房两个字酸了心肝,心虚道:“还是别告诉她吧?她会担心的。”
兰山君却觉得不是长久之计,郁清梧就道:“老夫人去世不久,钱妈妈心里还伤心着,咱们再说此事与她,岂不是徒增烦恼?”
他道:“无事的,如今天越发热了,我铺床被子睡地上就好。”
兰山君犹豫一瞬,道:“这样也行,但你不用睡在地上,在临窗的地方摆上一张榻吧。”
郁清梧哎了一声。
如此,既然偷偷摸摸的,便做什么都要隐人耳目。
郁清梧:“这时候可以叫水吗?”
兰山君:“是可以先清洗的。”
等洗漱后,眼看就要相顾无言,郁清梧继续问:“山君,你饿吗?”
“你饿了?”
“没,我担心你待会饿。”
兰山君笑起来,“钱妈妈已经给我偷偷吃过一次了。”
郁清梧左右为难。他不知道自己这时候该干什么。
总要有点事情做吧。
但他也不敢让山君看出他的窘境,便道:“你要不要睡,我还要……还要写札记。”
兰山君是知晓他喜欢写札记的。
她点头,道:“那你写。”
郁清梧就又慢慢吞吞的拿过笔墨纸砚,慢吞吞研墨,慢吞吞的提笔,慢吞吞……他装作要喝茶水似的转身去倒茶,而后用眼神看山君,发现她正歪在床上看书。
见他看过去,她歪了歪头,郁清梧连忙问,“山君,你渴吗?”
兰山君摇头。
郁清梧转身回去继续写了。
他提笔,心绪重重,半天不敢下笔。
便索性翻开自己从前的札记,入目满是山尊二字。
他难免做贼一般将手往札记上挪了挪,掩盖住半边纸。
而后又忍不住慢慢翻阅,发现从阿兄去世之后,他已经没有去记其他的事了,只写了山君。
也许这样,他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日子是快活的。
他漫无目的翻阅,却看来看去,还是看见了第一句。
“路过荆棘,血满长衫。有林中山尊,踏月而来,问我平安。”
他手指头在平安两个字上面轻轻擦拭,想起今日她跨过马鞍时的模样。
从今平安。
心中便苦涩中带着些悸动,良久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在纸上写道:“元狩四十九年三月,我用红烛相伴山尊,从此不孤。”
元狩四十九年三月初八,我娶山君。
他写完,搁笔,将札记收起来,却又不知道放到哪里为好。
兰山君虽然也是歪在床上,但见他慌不择路一般这里钻那里钻,便笑着道:“郁清梧。”
郁清梧哎了一声。
兰山君:“我不会看的。”
虽然他人好,但她很有分寸,“你的东西,没有经过你的允许,我不会碰。”
郁清梧虽然很想说一句你都可以碰,哪里都可以碰,但他怎么说出口呢?
他只能说,“好。”
兰山君:“你要睡吗?”
郁清梧:“你睡吗?”
兰山君:“我现在还睡不着,想看会儿书。”
郁清梧:“那我再写会札记。”
兰山君点点头,宽慰道:“这才第一日,不适是应当的。往后就好了。”
这才第一日……他高估自己了。
郁清梧便又重新坐了回去,心灰意冷写道:“山尊谋我,谋骨不谋皮。”
“风骨瞧不见,皮相她不屑。”
是他生得不好?是她铁石心肠?
他收好札记,慢吞吞回到床上,道:“山君,我睡了。”
兰山君便也道了一句,“我也睡了。”
屋子里安静起来。半晌之后,兰山君突然道:“你睡着了吗?”
郁清梧翻个身对着床边,“没有。”
他看不清楚那边,却能看见床帏幔幔。
兰山君轻笑道:“世事真说不定,我不曾想到,竟有这么一桩事会发生在你我身上。”
她说,“我刚来洛阳的时候,其实曾经颇为遗憾。”
郁清梧:“什么遗憾?”
兰山君:“人到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
但现在……
她也翻了个身,于烛光里遥遥看向郁清梧的方向。
她道:“这首诗有下阙。”
郁清梧便情不自禁笑起来,温和道:“谁道三冬无春色,冰山高处万里银。”
兰山君跟着笑起来,“郁清梧。”
郁清梧:“嗯?”
“我们会看见春色的吧?”
“嗯。”
他承诺道,“会的。”
【📢作者有话说】
晚安,今天少点,这章写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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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 冰山高处万里银(2)
◎“因为大夏这条命啊,不断有人去为它填上。”◎
郁清梧早早起来收拾床褥——这些通通需要藏起来。
榻上一扫而空, 没有任何人睡过的痕迹。他想了想,又放两个大肚窄口花瓶上去欲盖弥彰,显得这里昨晚无人踏足。
而后顿了顿, 轻手轻脚进里间,山君果然没有醒。但床边绘着钟馗除妖的青瓷灯确实快要灭了。
他赶紧又蹑手蹑脚过去重新换了一根红烛。
山君睡觉, 需要留灯。
灯一黑, 她便好像在睡梦里也察觉一般,能瞬间惊恐得坐起来。
他昨晚就见了一次, 便吓得他几乎连滚带爬一般下床去重新点灯。等她再次迷迷糊糊睡着之后,他才又回到榻上眯了一会。
郁清梧昨晚统共也只睡了一个时辰不到。
好在今日休沐, 他可以再睡会。
他蹑手蹑脚又要去外间。兰山君却睁开了眼睛。第一眼,便瞧见他一双赤足轻轻踩在地上要离开。
她怔怔出神一瞬, 才记起自己昨日嫁给了郁清梧。
这里是她和郁清梧的新家。
他们住在一间屋子里。
她睡里间的床, 他睡外间的榻。
兰山君裹着被子坐起来, 看他做贼一般的身影笑了笑,“郁清梧。”
郁清梧懊恼的转身, “我吵醒你了。”
也曾犹豫要不要进来,但他又怕灯断了火,她要被噩梦缠上。
兰山君便想起他昨晚也是这般急得连鞋也没有穿,赤足进来点的灯。
但她因是睡得太深, 又或者是昨日太累, 竟然又在他的细声宽慰里很快睡了过去。
若不是现在看着他, 她会以为昨晚他伴随着烛灯出现是个梦。
她笑着道:“昨晚多谢你了。”
郁清梧声音柔和:“夫妻之间,这是应该的。”
他撩起帘子背着她道:“山君, 我出去, 你先换衣裳。”
但等了等, 他又道:“我也去换衣裳。”
兰山君嗯了一声, “你没说换好之前,我不会出去的。”
郁清梧便又懊恼了一番——他不是这个意思。
他不是怕自己被看。
他是怕她看见自己。
可这两句话似乎又是一个意思,他深吸一口气,索性不解释了,只能闷头出去。
在这一刻,他才发觉自己的口舌跟皮相一样不值钱。
他只好手忙脚乱穿好了衣裳,努力平心静气,等里头轻轻喊了一声“郁清梧”后才进去。
假夫妻,要做的事情还挺多。
他这个人心细得很,自然想得也多。先跟兰山君道:“外头的榻我整理好了。”
这才又盯着床上的被子看,一本正经的道:“钱妈妈火眼金睛,应要乱一点才好。”
兰山君一愣,倒是被说得有些不知如何答。半晌才点了点头,“是。”
郁清梧便把被子揉了好几把,直到乱糟糟的才满意。
兰山君躲出去了——再是觉得他人好,但却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他确实是个男人。
虽不涉及风月,但一男一女谈这般的事情总是不好的。
她的脸皮还没有修炼到这等的地步。
她等了一会,才等到他出来。她不免朝里头看了一眼,倒是布置得不错,他还扔了一件自己的衣服在床上,半藏半露在被子里,像是那么回事。
但……他可能不懂真的圆房会发生什么。
她便慢了一步,从箱笼里面取出一把匕首,捞起袖子,朝着自己的胳膊就要割下去,郁清梧立时吓得脸色惨白,等反应过来时,手已经急急过去拦住了刀,若不是兰山君刀停得快,他这双手就别想要完好无损了。
兰山君解释:“我只是割破一点皮,得点血罢了。”
郁清梧一身冷汗,沉声道:“做什么要这样?”
兰山君却稀奇起来,“你真不知道?”
郁清梧这时也明白自己刚刚可能做了一件傻事,却不敢露怯,他囫囵道:“再怎么样,也不能割你的手。”
兰山君就笑起来,想了想道:“那就算了吧,咱们家也没人来查元帕。”
郁清梧呆愣愣好一会儿才算是想明白了。
他虽未经过人事,但也听过荤话,看过钱妈妈给的书,大概知道些东西。
他方才是没想起来。
再是心细,对自己未解的事情还是容易漏掉的。
他脸色涨红起来,又不好叫山君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只能道:“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根本没必要。”
兰山君就把匕首放回去,让外头的小丫鬟进来收拾屋子。
郁清梧跟着出去,深觉自己恐在山君眼里丢了脸。
他这时候才苦涩的回过味,知晓在一段假的姻缘里,动心的那个要时时刻刻演戏。
想要维持体面,委实不是一件轻巧的事情。至少远比他想的要难。
但好在两人其他是假的,能吃到一块去是真的。
这实在是太好了,他的口舌又伶俐起来,将一盘清酿豆腐说得头头是道,听得兰山君最后笑着道:“不曾想,你在吃上倒是有如此多的见解。”
郁清梧:“……”
他其实并不是想要她觉得自己爱吃。
他失悔得一早上没说话。
兰山君却没有发觉。他这个人,因着神情一向温和,又特意隐瞒了自己的心绪,便在她看来,他吃完饭后是沉思去了。
他们两个心事都多,她是能理解的。便不好打扰,只去外头看园子。
钱妈妈忙活完了过来道喜时还笑道:“园子大得很呢,除去养花,定然是要种些菜的,你们预备种些什么啊?”
郁清梧看向兰山君,“钱妈妈喜欢吃豆角,你喜欢吃荠菜,不若就先种这两样试试土吧?”
兰山君没什么可推却的:“便连你喜欢吃的豌豆也种上试试吧。”
郁清梧嘴角扬起笑意,“好啊。”
她一句话,便让一早上的闷气都消散了去。
他好兴致的问,“山君,你待会可要做什么?”
兰山君:“要把书房收拾出来。”
她跟郁清梧各有一个书房。她的在东,郁清梧的在西。两间书房相距不远,中间只隔着一个小池塘,池塘上还有一架拱桥可以相通。
这是郁清梧最喜欢的地方。他还特意在相对的墙上叫人凿开了两扇大大的窗户,只要打开窗户,便能看见对面的人。
兰山君也觉得好,她道:“等以后有什么事情,便也不用特意跑一趟了,只要打开窗户,便能说话。”
郁清梧:那拱桥难道就闲置了么?
他只好迂回道:“我耳朵不太好。”
兰山君迟疑问,“是么?”
郁清梧温润出声,“有时候会不好。我还是过来吧,免得你开口说话坏了嗓子。”
兰山君不解,却也没有多问,“好。”
她说,“若是听不见的时候,便过来吧。”
她去收拾书房了,他站在一边看,却好像什么也帮不上,他只好苦中作乐:他这一身,好似到了山君面前,事事不好——口舌不利,鼻子不灵,耳朵不好,皮相不诱。
好在双眼两君利索得很,懂得看人脸色,尚有价值,便识相的道:“山君,那你收拾书吧,我也去收拾书房。”
兰山君闻言,从拥有一个书房里欢喜里回神,将手里拿的书放在书架上,道:“郁清梧,你高,先帮我把刀挂上来再走吧?”
未曾想到个子高竟然也能得到赏识,郁清梧连忙过去拿刀。
刀有三把。她家先生给的戒刀,寿老夫人给的蜀刀,他给的云州刀。
他欢喜问,“挂在哪里?”
兰山君:“柱子上。”
郁清梧挂了上去,一转身,便见山君已经从书架边过来了,她站在他的身边,抬头看那三把刀露出欢喜的笑。
郁清梧就跟着笑了起来,“你笑什么呢?”
兰山君便看看他,再看看刀,感喟道:“抬头见喜,怎能不笑呢?”
郁清梧一双眸子清亮起来,直到出门的时候还两眼弯弯。
钱妈妈扛着锄头从前头过瞧见了,啧啧称奇,“看看这不值钱的模样,定然又被一句话哄住了。”
她老人家眼睛最利,早看出他和山君昨天晚上的不对劲。但孩子们不说,她就当自己是个睁眼瞎。
不聋不瞎不哑巴,可当不好一个好家翁。
钱妈妈摇摇头,继续扛着锄头回去。
她和赵妈妈等人也有自己的院子。钱妈妈的院子里头本还有假山,却被她统统扔去了赵秦两位妈妈的院子里——她只想种地。
菜地当然是越多越好。假山能吃吗?不能。
不能吃的都可以挪出去。一旦被关,被围,菜地是最后的希望。
赵妈妈本想跟着一块种地的,却被兰山君拦住了,道:“你不是喜欢牡丹么?便种牡丹吧。”
赵妈妈欢喜的哎了一声。她本也是想捧着钱妈妈。
但她还是去帮着钱妈妈种菜,道:“咱们家夫人良善得很,在嫁过来之前,还问我们要不要放出去呢。”
但她们谁也不愿意走。
走能走到哪里去呢?
赵妈妈和秦妈妈是家生子,一辈子都在镇国公府,春夏秋冬四个虽然是买来的,但从小就被买了,早忘记了自家在哪里。
主家好,眼看着就是大好的日子,傻了才会求着出去。
何况秦妈妈算盘好,不苟言笑,是做掌柜的料子,姑娘就让她出去管账了,荣光得很。
她跟钱妈妈道:“我家那口子管着马房,如今跟着主家一块出门,外头人也高看他一眼。”
赵妈妈主动说这些,钱妈妈就好奇的打听起镇国公府的事情,“这次咱们两府成婚,也没瞧见镇国公和老镇国公——他们真不关心世俗啦?”
赵妈妈点头,“真不关心。”
反正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回来几次。
她想了想,还是低声道:“外头都说他们是为着战死的战士们祈福的,我倒是觉得他们是害怕冤魂缠上,去求三清保命了。反正我瞧着老夫人刚开始慌乱得很,天天在屋子里磕头呢,求佛祖保佑,不要来索命。”
钱妈妈挖地的手一顿,而后点头:“我也这么想——那么多兵啊,打两个蜀州也行了,他们却将人都战死,听闻连尸体都埋在了坑里,一个都没有带回来过。”
当年群臣激愤,势要他们砍头,但皇帝却还是保住了他们。
钱妈妈:“这种人,陛下怎么就留着呢?”
赵妈妈可不懂这些,她道:“哎,所以他们就一直躲着。这才说不关心世俗。”
卖了老主家几句话,赵妈妈跟钱妈妈的关系便显而易见的更亲近了。两人商量着是在前头种豆角还是后头种。等中午吃饭的时候,又一起骂老夫人实在是太过分了。
赵妈妈:“就那么压着我们姑娘……压着夫人要跪下去,幸而夫人腰背直挺挺,否则要受欺负的。”
钱妈妈听得一筷子下去戳中一截玉米,玉米梗戳穿一个洞被她提起来?*? 啃:“这个老娘们!别犯我手里!”
赵妈妈从王奎掉粪坑的时候就佩服起钱妈妈的。奴婢做到钱妈妈这个份上,简直是光宗耀祖。她眉开眼笑,一味的奉承,“我还有的跟您学呢。”
往后都是一家人了,钱妈妈很是大方,“你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我。”
但郁清梧却最先向赵妈妈取经。
他问,“是每晚都要点灯吗?”
赵妈妈斟酌,“是。”
郁清梧:“是来洛阳之后才有的,还是一来洛阳就有的。”
这里面的时间就有的说道了。
赵妈妈不敢说谎,再次斟酌了一会,道:“是第一日来洛阳就点的灯。”
郁清梧:“夜夜噩梦?”
赵妈妈连忙道:“现在好多了,之前是夜夜都噩梦的。”
郁清梧:“此事万不可说出去。”
赵妈妈赶紧点了点头,“不敢说的。”
等她出去之后,郁清梧写着山君与年岁不符的纸上,又添了一个字。
灯。
为什么是灯呢?
他自然而然想起了点天光三个字。
这是山君之前问的。
他坐在椅子上沉思,揣测来,揣测去,都不敢直接打开窗户问她点天光三个字……她可曾碰见过。
不然,怎么会有这般的反应?
但仔细想想,推敲来推敲去,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在洛阳的每一日他都曾知晓,她在洛阳也是有迹可循,不应该遭受这般的事情。
那是其他人?
最可能的就是段伯颜。
但段伯颜……也不曾应该有。
他的一生也是有迹可循的。
郁清梧皱眉,怎么解也解不开这个谜。他提笔,在纸上写下点天光,齐王,段伯颜三个名字。
而后顿了顿,又将宋知味加了上去。
山君恨宋知味。这也是他不太能理解的事情。
从正午到黄昏,他一直坐在椅子上思虑此事,却还是没有谜底。他叹气,起身开窗,正好瞧见对面的山君靠着窗坐,手里端着一个瓷碗在给底下的胖鱼撒鱼食吃。
瞧见他开窗,她笑起来,道了一句:“你收拾完了?”
郁清梧:“收拾好了。”
她就笑着道:“不是听得见吗?”
郁清梧做出空耳状逗她:“什么?”
兰山君笑得越发欢快。
郁清梧便想,无论从前她发生过什么,无论她从前是因着什么害怕黑暗,他都可以用一生去愈合
他这一生,除了要匡扶天下,似乎又多了一件让他欢喜至极的事情。
总有一日,山君不用在黑夜里点灯,也不用再做噩梦。
他喊了一声,“山君。”
兰山君:“嗯?”
郁清梧:“我这里有博戏。”
兰山君好奇,“什么博戏?”
郁清梧:“升官图,骨牌,叶子戏,弹棋,我都有。”
他问:“你要不要玩?”
兰山君今日心情好,莞尔道:“也行。”
郁清梧就带着东西过去了。
他出门绕去后门上拱桥,踩着拱桥行至桥尾,弯腰进了屋。
兰山君正在收拾书案,郁清梧瞧了一眼,似乎是一本札记。
他好奇问,“你也喜欢写札记?”
兰山君点头,“喜欢。”
郁清梧放下东西,“好巧,我也喜欢。”
他说,“我从六岁就开始写了。”
其实很少有人喜欢写札记。他问,“你怎么会喜欢呢?”
兰山君挑了升官图来玩,闻言回道:“是……见过一位故人写。”
故人……
她在淮陵的日子,应当是发生过许多故事的。
因有故事,才有故人。
他不好再问故人是谁,只笑着将升官图展开,告诉她玩法。
“这里有一个陀螺,共有四面,写着德才功赃四字。”
兰山君拿起看,果然见上头有这四个字。她细细品味了一番,道:“官场之中,德才功赃,倒是已经写尽了。”
郁清梧:“从白丁开始,有童生,案首,监生,生员,禀生,举人,解元,进士,二甲,会元,探花,榜眼,状元。”
“从这开始,便可以开始做官了。”
他道:“这其中要经过六部衙门,外放衙门,三公九卿,最后到太傅太师太保,才算是赢。”
兰山君仔仔细细看,突然问,“走到太傅太师太保才算是赢吗?”
郁清梧:“是啊。”
兰山君若有所思,她想到了阿狸和阿蛮。
太孙若是最后败了,一定是齐王坐上皇位吗?
她从郁清梧手里拿过陀螺,而后将一颗棋子放在太傅的字眼上。
她问,“——陛下若是能再活二十年呢?”
那时候,阿狸也有二十六岁了吧?
郁清梧瞪大眼睛,连忙四处看看,“山君,慎言。”
兰山君轻轻点头,“好,我不说。”
她仰头看他,“但你应该懂吧?”
郁清梧点头,“我懂。”
若是陛下还能再活二十年,便不是齐王魏王之争,也不是太孙和齐魏世子之争。
而是各位世孙之争。
但是陛下真的可以吗?
兰山君心神便去顾念此事了,喃喃道:“至少十年是可以的。”
她知道陛下可以活十年,齐王知道吗?
这里面,其实还是能做文章的。
郁清梧却初听此话,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之处。
但等到晚上,却突然想到她允诺自己的十年相伴。
她说,“自此之后,十年生死,愿与君同。”
他留了心眼,将十年两个字也藏在了心中。
他翻个身,宽慰自己:慢慢来,一点点想,应有一日会想通的。
——
另一边,太仆寺卿苏老大人苏怀仁的府宅之中,苏小姑娘正在跟祖父对弈。
她问,“我必走不可吗?”
苏老大人点头,慈爱道:“还是走吧,洛阳本就不太平,”
苏姑娘双眼泛红,“可阿爷,我能走到哪里去?”
苏老大人:“你不是早有志向要出去行医问药吗?”
“便去你想去之地。”
苏姑娘哽咽:“但那只是出门罢了——这回出去,我还能回来吗?”
苏老大人便宽慰道:“四海之大,哪里都能为家。你就当我一直陪着你吧。”
苏姑娘抬头,泪眼涟涟,“阿爷,您都这把年岁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这么多年,您都这样过来了,为什么要在休养的年岁还要去……”
她说不出“寻死”两个字,便又捂着嘴巴呜咽起来。
苏老大人便哎哟哎哟叫唤起来,“我的小妮啊,只可怜你了。”
他走过去抚摸小孙女的脑袋,感喟道:“我也不懂,怎么到了这把年纪了,竟然开始想为百姓做点事情。”
他喃喃道:“我生于蜀州,是最早进洛阳做官的那一批吧?”
他和郁清梧其实一般,年少就成名了。
十七岁高中探花郎,但因是蜀人,当年还在打仗呢,哪里能留在洛阳做官?
便被遣去偏远之地了。
他也不恼恨,勤恳为官,清清白白,从不敷衍,后头得罪了权贵,无人救他,还是百姓丢了手上的马驹,牛羊,庄稼……一个个的都聚到了州府之前为他喊冤,这才惊动了洛阳,段伯颜亲自来审,把他救了出来。
段伯颜说,“怀仁啊,你是个好官,却缺了几分运气,便去太仆寺吧?”
他笑着道:“你来管百姓的马。”
苏老大人颤声道:“但我,但我没有管好——一年又一年,死了多少人啊。今年,若是再死下去,外头打起来,咱们哪里还有人呢?”
年轻的时候,他也不懂为什么段伯颜等人前赴后继的去死。
他只能看着他们去撞南墙。
段伯颜死前,还来找他喝过酒,道:“怀仁,你要好好的,能救一个是一个。”
段伯颜死后,他觉得这个世道糟糕透了,如此昏庸之君,昏庸之臣,如此不堪的世道,凄惨的百姓——本该亡国的。
为什么直到这时候还没有亡国呢?
苏老大人手哆哆嗦嗦的为小孙女擦眼泪,道:“我想啊,想啊,想到现在,算是明白了。”
“因为大夏这条命啊,不断有人去为它填上。”
折太师带着人补过一次。
先太子和段伯颜带着人又补过一次。
一次又一次,一次间隔二十几余年。
如今,轮到他了。
他道:“我曾经问段伯颜,我说,你甘愿吗?就这般死去,愚蠢的死去,甘愿吗?”
苏姑娘一脸泪痕抬头,“阿爷,您又甘愿吗?”
苏老大人就笑起来,“段伯颜说,他是甘愿的。”
“今日,我也想告诉你,我……也是甘愿的。”
“我们,不是为这个王朝续命,不是为陛下续命,我们是为天下百姓续命。”
“马政,不能再拖了。陛下这个人啊,你死得几个人,他就能改一改。你不捅破了天,他只当看不见。”
这样的陛王,为什么能活如此之久?
苏老大人捂住孙女的眼睛,粗糙的手磨得她痛彻心扉,哭道:“那么多人可以去死,为什么要阿爷去?”
苏老大人宽慰道:“别恨——别恨其他人。”
“我活了这么久,也该轮到我了。”
“当年我这条命是百姓救回来的,如今,只当我还给他们。”
“小妮哟,你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这个洛阳,烂透了。”
【📢作者有话说】
淦,我明天一定准时。
我还是搞之前的作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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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 冰山高处万里银(3)
◎【过渡】冷心冷情四个字,足以让心疼女儿的人家不愿意踏足了。◎
兰山君三朝回门的时候, 钱妈妈本也想跟着来,却被她劝回去了:“您在家里帮着算铺子里的账吧?”
今日回去肯定要拜见祖母的。上辈子她嫁给宋知味,门第高, 三朝回门时倒得了祖母几分好脸色,但如今嫁给郁清梧, 又有兰三要去宿州的事, 按照祖母的性子,应该会闹一闹。
她也不瞒着, 笑道:“我三哥过几日就要出洛阳去找我大哥,家里正乱着呢。”
牵扯到镇国公府家事, 钱妈妈不好强求,只心疼道:“你们早去早回!”
兰山君哎了一声, 果然到镇国公府的时候, 里头正乱成一团。
镇国公老夫人在堂庭里抱着兰三痛哭, 阴阳怪气的骂朱氏:“到底是谁挑唆了你,让你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下得去手!”
朱氏抹泪, “孩子长大出门历练,本就是应当的,母亲何必要多心呢?”
镇国公老夫人:“我哪里还不知道你?你是个老实厚道人,必定是有那狼心狗肺的挑唆你!”
她的口中除了兰山君“当得起”狼心狗肺四个字, 也没有别人了。
三少夫人闻言, 眼前一晕, 已然知道她又要作妖。
她痛苦的闭了闭眼睛,扶着肚子深吸一口气道:“祖母, 这是阿璋自己的主意, 并不牵扯别人。”
镇国公老夫人:“好好的户部不待, 偏要去那穷乡僻壤, 这能是阿璋自己的主意?也不知道是哪个看他不顺眼要害他!”
兰山君来之前就算到了会有这么一出。她面色不变进屋,倒是引着他们进门的四老爷尴尬不已,喃喃解释道:“刚刚还没有这样。”
他出去接人的时候,明明一派和气。
但这话不是更做实了老夫人是特意挑着他们来的时候指桑骂槐吗?
郁清梧好笑,先安慰四老爷,“老人家心疼孙子是应当的。”
这般的老实人能在兵部任职多年,想来也是大家不愿意给他下痛手,否则早就给别人挪了位置。
而后又轻声道:“只是祖母这般说,我们夫妻倒是惶恐之至……还望四叔在祖母前面为我们美言几句。”
四老爷很是感激他的不计较——谁家新婿第一次上门就要被如此哭哭啼啼对待的?
他这段日子先借着郁清梧跟兵部的于大人成了好友,被他时时开解,自信了许多,再是借着郁清梧跟兰山君的婚事跟徐大郎成了忘年之交,颇学了几句口舌,便不自觉硬气了一点,硬着头皮开口劝:“母亲,今日是山君回门的日子,您还是别哭了吧。”
多不吉利。
镇国公老夫人却蛮横得很:“我还能活几年?如今我老了,便连哭也要被你厌弃么?”
又骂道:“丢人的东西,竟然巴结上小辈,怎么,难道还要他来支撑镇国公府的门庭?你父亲和三哥还没死呢,轮不到你这种糊涂虫来做主!”
四老爷羞恼难当,看看一脸担心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再看看在一边已经眉头紧皱的新婚小夫妻,心下丧气,脸上无光,竟蓦然生出了一股决然之气,捶胸顿足道:“母亲何必发难,若是实在不行,就将我们分出去吧!儿子不孝,让三哥回来侍奉您正好。”
他这话一出,四下静寂,连镇国公老夫人都忘记哭了,只瞪大了眼睛诧异,好似从他口中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兰山君本要说的话就咽了下去。
她还不曾见过四叔这般。
但人许是终究有一股胆气,胆小的人把它们藏了起来,如今一旦发现踪迹,便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了,四老爷铿锵有力的道:“对,让三哥回来,咱们把家分了!”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刚想的还是早早有了苗头,四老爷越说越大声,“我这种无用之人,哪里配住在镇国公府里!”
朱氏急得不行,连忙道:“这是哪里的话,四弟,母亲没有坏心,你万不可计较这些。”
又劝道:“今日是山君回门的日子,还是平心静气些吧!”
四老爷闻言,也觉得今日是喜日,不宜说分家的事情,便软了下去,点点头道:“好。”
但镇国公老夫人却见他一软,又立马高声道:“好啊,反了!你要气死我!滚,滚滚,你们都滚开,别搭理我这老太婆!”
兰慧一直坐在一边没说话,此时才道:“那祖母就和三哥哥在这里哭吧。”
她站起来:“我们去别处说话。”
镇国公老夫人诧异的看向这个一向孝顺的小孙女:“慧慧,怎么,连你也要忤逆我了?”
兰慧:“不过是遂祖母心愿。”
她如今也算是明白了,有时候长辈拿捏晚辈,不过是孝顺两字,一旦把这两个字看开些,事事竟开阔起来。
她忍不住想:难道祖母还真能四处说自己和四叔不孝顺去?
肯定是不能的。
那镇国公府就成笑话了。祖母最看重镇国公府的门第和脸面。
她舒出一口气,“如此,祖母还要哭吗?”
镇国公老夫人连连被两个平日里不会忤逆她的人顶嘴,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便急急低头去看宠爱的三孙儿,却见兰三一脸垂头丧气:“祖母,还是算了吧,我去几年就回来。”
镇国公老夫人拍他:“你这个孩子,怎么就认命了?”
明明是他跟自己诉苦,请她在兰山君回门的时候闹一闹,好让家里人改变主意。
兰三少爷确实是这般打算的。但他看看慧慧,再看看四叔,只见两人竟然都无动于衷——慧慧能说得动母亲,四叔虽然不显,却依旧是家里官职最高的。
他们刚刚已经在全家人面前表了态,自己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他又看向三少夫人,一脸哀怨。刚开始,他是打死都不去的,但是妻子却道:“你如此莽撞,是要闯下大祸的,我已经是不孝女,不愿意再牵连家人,你若是实在不愿,咱们和离就好。”
兰三一张脸气得红一阵紫一阵,又不敢反驳。好歹同床共枕这么长时间,他分辨得出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
他耷拉着脑袋,倒是有了一番感悟,“若是你无用,便连父母妻儿都看你不起,何况其他人了。”
镇国公老夫人闻言哀泣,竟要晕厥过去,朱氏和四夫人连忙去扶,便又是人仰马翻。
屋子里乱起来,郁清梧就扯了扯兰山君的袖子,带着她站到一边去,道:“咱们还年轻,哪里懂这些,还是请母亲安置祖母吧。”
兰山君本也没打算插手,闻言一愣,而后笑着道:“你说得对。”
郁清梧上前走几步,又拉着还没回过神的四老爷去一边:“祖母这般,是误解我狼心狗肺么?我实在是没有想过让三哥去吃苦的。实在不行,便让三哥留下来?我不愿意四叔为了我和山君受祖母这般的责备。”
四老爷本是惶惶恐恐的——他确实是个孝子,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还是愿意捧着镇国公老夫人的臭脾气。
但听郁清梧如此说,他反而硬了心肠,“再留下去,真成祸害了。”
今日让母亲闹一场,明日再闹一场,哪里还有好日子?
他想起于大人跟他说的:“你为家里付出几十年,又有几人记得呢?这个家里,你不是无用,而是无人看重。”
四老爷想起这话,心里就酸涩。外人都能知道他的辛苦,为什么母亲就是不知道呢?
于是拉着郁清梧一味的喝酒,喝醉了,心里堵得慌,便对着郁清梧掏心窝子,“当年,我资质愚笨,但父亲和三个哥哥从未嫌弃过我,母亲也对我爱护有加,我的日子,本是洛阳城里最好过的。”
“直到那一年,父亲要去蜀州平判……”
他拿着筷子敲了敲桌子,“圣上给了十万兵!”
他醉醺醺道:“十万兵啊,当时蜀州才多少呢?”
郁清梧知道他说的是哪一场战事。他给四老爷倒了一杯酒,“不到三万。”
四老爷哭道:“去的时候,大哥和二哥信誓旦旦,说一年之内必定回来,他们是要检查我功课的,父亲也笑着拍我的头,让我在家里听三哥和母亲的话。”
那时候,家里显赫,他走到哪里都是被人恭维的,即便不聪慧,却也得一个“稳重”的名声。
可父亲败了,大哥和二哥死了,他便成了别人口中的蠢货。
四老爷怎么想也想不通,“蜀州就是天险,依着父亲和大哥二哥之能,也不该输了才是。”
他道:“我父亲英勇,从没吃过败仗,不然当年怎么会让他去?我大哥二哥,自小就跟着父亲南征北战,怎么可能同时死在蜀州呢?”
消息传回来的时候,他就不信。
他拍桌子咆哮:“我如今还不信!”
“若是我父亲和大哥二哥都没有用,为什么陛下还要我三哥去?他为什么不派别人去?”
这句话倒是有些道理了,不像是撒酒疯。
郁清梧手一顿,迟疑道:“听闻是岳父大人从小在陛下身边长大……陛下对他很是信任。”
四老爷,“再是信任,也不该在这种紧要关头叫个没打过仗,只会纸上谈兵的去吧?”
这么多年了,因他是个废物,很多话别人都不信,也不肯听他仔细说一说,如今郁清梧这般耐心,他便大倒苦水,“到底是我昏了头,还是朝廷昏了头?”
“如今过去快有二十年了,无人提及此事,也无人提及我的父亲,可我依旧记得,父亲是个极为聪慧的人,他并不是……并不是后人口中说的那种无能之辈。”
所以每回去看父亲,他都伤心得不行。
“他曾经也是一代名将——如今呢?母亲怨恨他,大嫂也怨恨他和三哥,他们每日跪在那座道祖跟前,还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他伏在桌子上痛哭不已。
郁清梧安抚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四叔,且看开些。”
四老爷:“看不开又能怎么样呢?如今已经败落了,我只恨自己没有用,撑不起门庭。”
他又喝了几壶酒,痛哭一番,这才睡去。
这场回门宴便如此结束了。三少夫人过来送兰山君,轻声道:“你放心,无论如何,你三哥哥下旬就走。”
兰山君握着她的手,“三嫂嫂,你能够这般决断,必有后福。”
三少夫人抿唇笑起来,“已然这般了,若是还不挣扎求救,难道还要等着别人救我不成?”
她道:“只是家里有些事情,确实是要有个明白人,若是求到你面上,还请看在一家人份上,别与我们生分了。”
兰山君:“这是哪里的话?”
等上了马车,她感慨道:“三嫂嫂也不容易。女子能做到这一步,实在是难得。”
郁清梧回神应了一声。兰山君好奇,“你在想什么?”
郁清梧便把四老爷的话说了一遍,斟酌道:“我在想,其实四叔说的也有些道理。”
兰山君:“邬庆川是如何跟你说的呢?”
这般的大事,肯定是要略知一二的。
郁清梧就道:“邬阁老说,当年先太子一案,朝廷本就不稳,当时无人可用,也不敢乱用人,所以才用的你父亲。”
兰山君仔细想了想,“倒是也说得通。”
但她确实对镇国公父子没有什么好印象,道:“我只见过他们一次,并不曾听他们说过什么。瞧着他们的面相……”
竟然有些想不起来了。
郁清梧见她又开始钻牛角尖一般回想,可不敢伤她的神,不然便是罪过了。他立马道:“山君,看外头!”
兰山君一愣,撩起帘子看,“怎么了?”
郁清梧的口舌一碰见她就不利索了,正好有卖糖葫芦的经过,他僵硬的道了一句,“外头有糖葫芦。”
兰山君不解其意,“你想吃?”
郁清梧:“……哎!”
兰山君好笑,“男人爱吃甜食,也不是什么羞耻之事。想吃就吃吧。”
她叫车夫停下来,跟随行的引秋道:“去买两串糖葫芦回来。”
而后顿了顿,又道:“我想吃糖葫芦了。”
引秋笑着道:“夫人等等奴婢。”
她又没问是谁想吃。
但她把一草柱子的糖葫芦都买了回来。
钱妈妈瞧着了就道:“哟,这是谁想吃啊?”
买这么多?
引秋:“是夫人想吃。”
郁清梧一直没有说话。
——不利索的东西,还有什么用呢?
此后几日,他上朝下朝,与从前并无大不同。唯一的不同便是上床下床,都要铺被收被。
与山君才住几日,他竟也觉得这种日子不错。
除了没有同床共枕,与真正的夫妻又有什么区别呢?
男人不该沉迷于床笫之间,想些有的没的,如他这样一心一意只在心里想着山君的才算是真心。
他如此想一番,日子便更好过了。
倒是兰山君忙得很。
她如今每隔五日就要进宫教小郡主刀法,还因搬了新家,邀请了之前相交好的姑娘和少夫人们过来聚一聚。
秦娉婷是最快来的。赶着开席之前,她还要跟兰山君说一说宋知味的事情。
她道:“苏姑娘躲出洛阳了!”
兰山君给她倒茶,“真躲出去了?”
秦娉婷:“那当然了!这还不躲?有了咱们两个人在前面摸着石头过了河,后面的人还敢上他家的当?反正苏姑娘眼看躲不过,连夜跑了。”
兰山君哭笑不得,但也解气,她缓缓道:“这样的人,谁敢嫁呢?也不知道肚子里憋的是什么坏主意。”
秦娉婷:“是啊。哈,如今宋国公夫人怕是要急死了。”
……
宋国公夫人确实很急。连着说了三个姑娘,三个都拒绝了——其中两个马上定了亲,剩下一个好嘛,直接跑了。
出洛阳了。
消息传出来,她气得摔碎了一屋子的茶具和花瓶,在家里骂道:“以讹传讹之人,实在可恨!”
又对着宋国公哭,“好生生的,你做什么想不开要我去说苏家的姑娘?她一瞧就是克父克母的命相。我本不愿意,你却硬要我去说,说什么苏家合适,现在好嘛,咱们家真成了洛阳城里笑话了!”
宋国公却从此事里面看出了几分不对劲,“苏老大人不至于此。”
在他看来,苏怀仁虽然是一个马夫,却在太仆寺里耕耘了几十年,这次提出更改马政,也是徐徐来之,并没有什么大操大改,是他的一贯作风,陛下已经夸好几次了。
他这才打了苏家的主意。
他沉吟片刻,道:“让知味来找我。”
宋国公夫人心力憔悴,“你就不当回事吧,等以后儿子真的娶不到媳妇了,你才知道哭。”
宋国公笑着说:“只要咱们家一直长青,还怕这个?”
真是妇人之心。
宋国公夫人却不愿意再听他的。她想了许久,让人请了伍夫人来。
伍夫人:“……”
所以当初为什么要答应去镇国公府呢?
她后悔不已,却还要笑着问,“夫人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别又是说亲吧?她这回可是实在不愿意去了。
结果却听宋国公夫人道:“我记得,你家小女儿也有十四岁了吧?”
伍夫人:“……”
宋国公夫人看出她眼里的不情愿,立刻说:“我家的事情,你也是知晓的,从头到尾,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外头的那些话,都是以讹传讹,半点当不得真——你知道的吧?”
伍夫人:“……”
不,其实她也不知道。
她肯定是要拒绝的。不说其他的,只说这大半年来被宋国公夫人差来遣去好几次,次次都阴晴不定,脾气不好,话语难听,她是不愿意让女儿有这么个人做婆母的。
且正是因着很是清楚宋家一路名声是怎么坏的,才更加觉得宋知味并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的人。
一个人,如此不在意自己的妻子是什么人,长什么样,有什么性情,实在是可怕。
冷心冷情四个字,足以让心疼女儿的人家不愿意踏足了。
伍夫人便干脆道:“不瞒夫人,我家小女儿也是说了人家的。只是还没有告诉他人罢了。”
宋国公夫人不信,脸色发黄:“你别是骗我的吧?”
伍夫人信誓旦旦:“是我娘家侄儿,过年来的时候就瞧上了,前段日子我家老爷看他学问好,便点了头,已经写了书信寄去我娘家了,只等我娘家哥哥嫂嫂回话,我算着日子,如今回信恐是在路上了。”
她迟疑道:“我也是个老实人,不然夫人不会信我。夫人信我,那这事情,我便更不敢瞒着你,不然我成什么人了?”
“但夫人要不嫌弃,若是我哥哥嫂嫂没答应,咱们再……”
言下之意,让宋国公夫人气得胸腔起伏不定——从什么时候开始,宋国公府的嫡长子成了这样被人挑挑拣拣的东西了?
只是伍夫人话说得好,她又不能发怒,只能憋着气道:“如此就算了。”
还拿腔拿调的道:“一家女,哪里好说两家亲?”
伍夫人:“……”
你家可不止是说了一家女了。
她也憋着气,笑吟吟站起来,“这可真是遗憾得紧。”
她急急忙忙出门去,一刻也不敢停。回到家里就跟儿媳妇哭,“倒是还说咱们家的不是。也太欺负人了,即便要与咱们家说亲,也该请了人上门,怎么能直接把我唤过去呢?可怜我还要伏小做低,事事周全。”
她的儿媳妇周氏气极,“前前后后,也实在是欺负人了。”
她道:“既然如此,干脆坐实了她家的名声!”
等兰山君听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后了,照旧是秦娉婷来说——她恨不得十双眼睛盯着宋家。
她道:“这回,可是伍家——伍夫人可是媒婆。她家都急急定了亲,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
兰山君若不是知道前因后果,贸然听闻,肯定是要信的。
但她最近却不太在意这个,她跟着郁清梧一块看起了太仆寺今年呈报上来的文书。
今年各地的马都在闹马瘟。为了解决此事,郁清梧早出晚归,有时候睡都不回来睡,兰山君心系此事,想要探探皇太孙的意思,便在进宫的时候跟太孙妃道:“他也不知道忙些什么。”
太孙妃却笑着说:“无非就那些事情。”
兰山君就知道她不愿意说朝堂的事,笑着转移话题,“阿蛮的刀越发用得好了。”
太孙妃刚要夸几句,就听外头有人慌慌张张来报:“太仆寺卿苏老大人进宫面圣,于百官面前控诉齐王妻弟挪用军银,此时正在对峙呢。”
兰山君蹭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她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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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 冰山高处万里银(4)
◎山君,你听说过凤仪天下?*? 四个字吗?◎
事发之时, 郁清梧本在太仆寺里抄写文书。各地马瘟,最先死的是马,紧接着死的就是牧马的人。
马死了多少, 里头记得很清楚,需要人买了来赔上。至于人死了多少, 却无人提及, 也不用补足。
天下当太平,而今是盛世, 盛世无死人。
郁清梧神情低沉,转身拿着文书跟太仆寺丞龚琩道:“可不上报, 但死了多少人,咱们心里要有数。”
龚琩出身显赫, 母亲是安宁郡主, 父亲是五城兵马司都察。他这个人, 本是不读书的纨绔,因如今快要娶媳妇了, 便想要些脸面,深觉有官职在身说出去才好听,于是被送来太仆寺混日子。
但一来就碰见了马瘟。他虽是纨绔,却是个心软的纨绔, 纵然是对这些不上心的, 但耳濡目染之下, 在这里跟着跑了几个月,知晓这些看似写马匹死亡的文书之下, 到底堆了多少白骨。
他忍不住讥讽道:“死了多少人, 于朝廷也没什么相干。毕竟今日死了这户, 也不要紧, 明日再圈了别家的田,也能压着人家来养马——如此,马依旧有,至于人还有没有,只有阎王爷知晓了。”
郁清梧拍拍他的肩膀,“终究会改的。”
龚琩沉痛道:“郁少卿,我不明白,马瘟一来死的肯定不只是马这般简单的道理,连我都懂,为什么陛下——”
郁清梧喝止他,“慎言。”
龚琩便憋屈再憋屈,最后恨恨道:“那这次马瘟朝廷准备怎么做?你们怎么跟陛下进言?”
郁清梧:“力求让户部拨银,今年免供马,明年少供马……而后改马政。”
龚琩想不通那么多事情,只知晓管眼前,“户部拨银?太仆寺明明就有银子。”
郁清梧便瞧了他一眼,低声道:“哪里有银?”
龚琩诧异,“我常常听闻兵部银子最丰,便是卖马得来的。这些银子,本就是靠百姓才有,如今百姓遭难,难道不用在百姓身上吗?”
郁清梧就笑起来。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苏老大人要留下这个富贵公子哥了。他带着龚琩去放文书的库房,取过账本给他,“你看看还剩多少。”
龚琩急急接过翻起来,越看越是心惊,“怎么只有二十万两白银了?”
账本太过于惊心动魄,他看得心紧,便嫌弃屋子太黑,于是匆匆去打开窗户,烈日就这般照在了账本之上,也将为何白银失踪的缘由照得清清白白。
“元狩二十八年,陛下修建南苑,借用银一百万两。”
“元狩三十一年,各州边境发军饷借用三百万两。”
“元狩四十三年,禹王建造王府借用二十万两。”
“元狩四十四年,陛下寿宴……”
龚琩越看越心凉,他心算好,一边看一边算,算到最后两眼都要冒火了,“前前后后加起来,快有一千万两白银了……”
他怒道:“好啊,怪不得朝廷每年都要向百姓增加供马,如今还严苛到了不养马不给种田的地步——原来是怕无人养马,那就没法卖马,也就没有便宜银子用了。”
郁清梧便盯着他看,看他还有一颗赤子之心,想着他父亲和母亲的身份能不能借到这桩事情里用一用。
刚这般想,便听见外头脚步声阵阵,太仆寺主簿一身大汗的进来,“郁少卿,龚少丞,快,快……”
郁清梧温和道:“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太仆寺主簿急得跺脚,“哎呀!刚刚宫里传来消息,苏大人进宫面圣,剑指齐王,首告齐王妻弟贪污军银,将太仆寺用于赈瘟灾的银子挪用了,现下不知道里头情况如何呢。”
他问,“郁少卿,这事情你可知晓?”
郁清梧白了脸,“不知……”
苏老大人一直瞒着他,没有跟他说。
他留下龚琩看着太仆寺,转身就跑,朝着宫中的方向而去。结果刚到宣令门,便碰见了邬庆川。
他怒喝一声,“孽子!”
两个字,将郁清梧的心又撕了一遍。
他本就心急,闻言闭眼一瞬,睁开后才讥讽道:“邬阁老没有别的词可以骂了?”
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兵戎相见,何必还要攀扯前尘。
邬庆川大步走过来,脸上不知道是因着疾走还是怒火,红得一丝白气也没有。而后不由分说一巴掌就要打在郁清梧的脸上。
往日这般,郁清梧从不曾拦。有些恩情一旦有过,打也得受着。
但他今日却伸手挡住了。
他盯着邬庆川道:“下官还要进宫面圣,阁老还是不要在我脸上添上五根手指印的好。”
他个子高,一旦直起腰,邬庆川便要仰着头去看。这才看清楚他的脸上全是惊恐和汗水,像极了从水里捞出来的。
邬庆川怒极反笑,哈了一声,“——面圣?你面什么圣?还有面圣的必要?”
他伸出一根手指头,狠狠的戳在郁清梧的胸膛,“我早告诉过你,不要轻举妄动,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你为什么还要往上面走!”
郁清梧刚要反驳,便听邬庆川道:“是不是你挑唆的苏怀仁?不然他那种人,万年不变的缩头乌龟,要钱给钱,要粮给粮,太仆寺里面都待几十年的人了,怎么会做出这般的事情!”
郁清梧的脸色就变了。苏老大人之前确实不曾如此激进过。
邬庆川痛心疾首,“若是他因为你死了,你以后还能睡得安稳吗?你自己要寻死,还要拉着别人垫背是不是?”
郁清梧便被戳得往后面退了一步。
烈日炎炎,正当午时。
他身上的冷汗却一轮又一轮的冒出来。
他确实是有意识的引着苏老大人去改马政的。
是他挑唆的吗?
阿兄和莹莹的死,一直是他心里过不去的坎。他一直都觉得是自己连累了他们。
如今,他也连累了苏老大人吗?
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大人再过两年,就要告老还乡了。郁清梧一直想趁着他致仕之前多做点事情。
他脸上的神情变幻起来,脸色更加苍白。
邬庆川见他如此,恨声指着他的鼻尖骂道:“你自己死,无足轻重,又凭什么要决定别人的生死?”
郁清梧再次被指得不由自主往后面退了一边,他茫然一瞬,好一会儿才抬头道:“既然如此,阁老就离我远一点。”
邬庆川斥骂:“你再说一遍!”
“他说,请你离他远一点。”
兰山君站在一侧,静静的看着对面的两人。她刚刚从宫里出来。她就知道郁清梧会从太仆寺经宣令门进宫。
果然就碰见了。但显然,不只是她一个人熟悉他的性子。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面邬庆川。她一直知道,元狩五十七年,郁清梧的头颅将被他一刀斩下,身首异处。
但如今看来,在砍下郁清梧的头颅之前,他还曾经将郁清梧这三个字,踩在地上一遍又一遍的践踏,还戳着他的脊梁骨,势必要将自己曾经亲手养育出来的梧形鹤骨戳出千疮百孔来。
她嗤然一声,“阁老究竟是骂他挑唆其他人去寻死,还是骂他挑唆其他人来对付你?”
先有了博远侯,再有齐王妻弟,齐王失力,邬庆川自然压力就大了。
邬庆川便拧眉,不愿意跟一个小妇人计较。但兰山君说的话却越发难听,“况且,将来只要阁老不动杀心,他便也能活得长久了。”
邬庆川便看向郁清梧,“你就是你亲自选的佳妇?我看与你一般,都是不尊长辈的倔骨头。”
郁清梧却听闻此话变了眼神,一股怒意涌在心头,手指头慢慢的攥起来,一字一句问道:“何为长辈?”
“是弃车而行的人吗?”
邬庆川一时之间被说得哑然。他这一生,唯独此事在郁清梧跟前直不起腰杆。
但他今日在这里堵住郁清梧,却实是好心。他沉沉道:“苏怀仁是抱着必死的心去的,他如此做,陛下也不会让他活。你再去宫里,不过是多增一具尸体。”
无论如何,他不愿意看见郁清梧这般快的死去。
兰山君却知晓郁清梧不是去送死的。他是去救人的。
她喊道:“郁清梧。”
郁清梧走到她的身边。
兰山君:“方才小郡主跟着我出宫,正要送回,你陪着我送她回东宫吧。”
郁清梧:“好。”
他确实是要去东宫。
两人齐齐往回走,兰山君抬头看他一眼,而后轻声宽慰道:“你不用自责。”
郁清梧闷声:“很容易看出来吗?”
兰山君点头,“是。”
她道:“苏老大人为官几十载,无论是经历的风浪还是为官的品行,都比你要早几十年。他的所作所为,都是由心而去,自有思量,并不需要你负责。”
她上辈子不曾听闻过苏老大人首告齐王妻弟,但马瘟一事,确实是发生过的。
若苏老大人心里有这个念头,上辈子为什么没有做?是最后放弃了,还是被阻碍了?
她道:“无论如何,我相信,他这般做了,心里是没有遗憾的。”
郁清梧苦笑,“事情已经这样,我只能尽力去救。”
他深吸一口气,“山君,皇太孙在东宫里吗?”
兰山君点头,“在。我出来之前,太孙妃将小郡主给了我。”
郁清梧诧异,“太孙妃……在这之前,可曾跟太孙说过?”
兰山君:“没有。将小郡主给我带出来,是太孙妃自己决定的。”
仅此一事,兰山君便更加确定太孙妃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她这是在告诉他们,可去东宫。
郁清梧心里松缓了一瞬。等进宫见皇太孙的时候,他先向太孙妃行了一礼。
太孙妃笑着道:“你快进去吧,太孙正气得吃不下饭。”
郁清梧抬腿进去了。
兰山君陪着太孙妃在廊下说话。她自然也是要道谢的,太孙妃却摆摆手,只看向天上。
烈日刺得人眼睛都疼。太孙妃想起小时候,她也是这般喜欢看天。舅祖父便笑着道:“元娘,天上有什么啊?”
太孙妃小时候就爱吃,太孙碗里的一半饭都是她吃的。那时候吃了还是能长胖的,小胖丫头苦恼得很:“阿虎没有翅膀,飞不起来,我就想变成凤凰驼着他飞……可是舅祖父,我的翅膀会不会也很胖啊?那多难看。”
舅祖父哈哈大笑,扛起她在肩头,“我家元娘还担心翅膀胖啊。”
太孙妃:“我也不是单单只担心这一点!舅祖父,我担心得很多呢。”
若是变成了凤凰,该怎么在天上飞,碰见了其他的鸟,会不会听懂它们的话,她说的话是人话还是鸟话——她烦心得很。
舅祖父便道:“元娘哟,你一个人,干嘛去了解一只鸟。”
太孙妃喃喃道:“但凤凰不是鸟。”
兰山君没听清,“嗯?”
太孙妃:“山君,你听说过凤仪天下四个字吗?”
兰山君点头,“自然是听闻过的。”
太孙妃笑起来,“我小时候,学的就是这四个字。”
她是跟阿虎一块读的书。
她道:“所以,你不必谢我。”
她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她叹气道:“但你们不要怪太孙不帮忙。”
她道:“他艰难得很,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只要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重复老路了。”
——
书房里,太孙坐在棋盘前,温和道:“既然来了,便坐下来对弈一局吧?”
郁清梧却发现棋盘上已经下满了棋子,黑白交错,却是死局。
郁清梧坐下,看着棋盘低声问:“殿下,还能救吗?”
皇太孙摇摇头,“你来晚了,已经无救了。”
他道:“苏老大人撞柱而亡了。”
郁清梧伸过去取棋子的手便僵硬在半空中,好一会儿才落下去,夹取了一颗白子捏在手里,“是吗?”
皇太孙:“是。”
他道:“人死了,一身清白,只当死谏,我后面的事情才好做。”
人活着,就变成了党争。
他道:“老大人一生清白,你放心,我会保全他身后的名声。”
他看向郁清梧,“你也不用难过,人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老大人这是死得其所。”
郁清梧的手一点一点攥紧,“那这其中,有殿下的意思吗?”
皇太孙摇摇头,“我只是顺势而为,老大人是心甘情愿的。”
他看向郁清梧,“想要做成一件事情,死一个人两个人,甚至是十个百个千个,只要能做成了,便是值当的。”
“你既然走在了这条路上,当不能舍不得人去死。”
他拍拍郁清梧的肩膀,“别在这里伤心,接下来,太仆寺的事情,我可要交给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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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 冰山高处万里银(5)
◎这,才是最可怕的点天光。◎
一个沉睡中的帝王, 需要热腾腾的鲜血撒在他的眼皮上才能睁开眼睛。
苏怀仁的鲜血确实让皇帝气得瞪大了双眼。
从太子去世,段伯颜离开洛阳,他杀了一批贬了一批, 仔细算来,已经有十八年没有人再在他的面前如此死去了。
他当时恨得闭上双眼, 手不断拍打龙椅的龙头, 却又在愤怒之后,命人把苏怀仁厚葬。
苏怀仁这个人, 皇帝还是知晓的。当年他苦哈哈的被陷害关在大牢里,还是皇帝让段伯颜去搭救的。这么多年了, 他也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太仆寺里为王朝养马,从不生事。
因有他在, 皇帝其实很安心。
尤其是缺银子的时候。
他死了, 皇帝心里也难过。
他又不是真的蠢,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皇位要坐得稳, 像苏怀仁这样做实事的必不可少。
他把皇太孙拎了过来,问,“是不是你指使他做的?”
皇太孙叹气道:“皇祖父,若是苏老大人能够为孙子所用, 我也不用天天被齐王叔底下那群庸才气得吃不下饭了。”
皇帝相信。他也懂这个道理。他喃喃道:“苏怀仁这样做, 真是伤了朕的心。难道朕还能不查王德义吗?”
齐王妻弟名叫王德义, 任兵部侍郎。
皇帝一说又气了起来,“明明有那么多种方法, 他偏偏要死谏!”
皇太孙静默, 一直等他发完脾气了才道:“可能是他本来就老了, 这种老臣, 生死不放在心上,更要求些名声——国子监和太学院已经有学生在为他喊冤了。”
皇帝:“他一个死谏的,有何冤屈?”
皇太孙:“不是寿终正寝,便是冤屈。”
皇帝:“那这天下有冤的人可太多了。”
他极为厌烦这群学子,有事没事,都想闹一闹。他道:“你叫人吩咐下去,一旦有学子闹事,便革除功名,永世不得录用。”
皇太孙点头,“是。”
然后顿了顿,道:“孙儿刚刚进来时,看见齐王叔和兵部尚书林奇正在外面跪着。”
皇帝便怒道:“齐王到底怎么回事,手下的人一个个贪得无厌,博远侯去贪茶叶钱,王德义干脆挪用军银了!”
他便又想起了苏怀仁说的话。他说:“陛下,太仆寺最后的银两本是要用于这场瘟灾的,结果只剩下二十万两,却还是被人挪了去,臣心里……臣心里愧对陛下,愧对百姓,愧对死去的亡魂,臣,没法活了。”
皇帝:“苏怀仁这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
他长叹一句,“也是时候不对,往年都很好,偏偏今年有了马瘟,他着急上火几个月,等要用银子的时候发现没有了,一两也没剩,这才心中激怒,起了死谏的心。”
也是怕他偏袒齐王。
皇帝便又恼怒道:“这个该死的马夫,实在是太小看朕了。博远侯贪污,朕不是也把他杀了?”
皇太孙不敢点头。皇帝能这么说,他却不能。他只道:“皇祖父,太仆寺死了一个苏老大人,却又有马瘟在,接下来该如何呢?”
皇帝看着他道:“依你之见呢?”
皇太孙:“孙儿是想让郁清梧暂代太仆寺卿一职的。他本就是少卿,对这些事情熟悉,若是换了其他人,反而不好。”
皇帝沉默一瞬,道:“你用他,倒是用得不错。”
王德义敢挪用军银,肯定是在为齐王做事。拔出萝卜带出泥,只死一个王德义,太孙肯定不满意,还要用郁清梧来杀些其他人。
但齐王这次也实在让他心里厌烦,皇帝便也没反驳。
皇太孙就跪下道:“郁清梧虽然愚钝,却肯干实事,此时太仆寺再经不起一场风波……”
皇帝叹息,“那就他吧。”
他想了想,“这次的马瘟,你让他处理好了,别让百姓寒心。”
皇太孙:“是。”
他恭敬问,“只是赈灾需要银两……”
皇帝又开始沉默了。良久才道:“从朕的私库里出吧。”
皇帝都挪了私库,其他人自然也要出。皇太孙立马道:“孙儿回去就让元娘点账,看看东宫能拿出多少银子。”
皇帝便笑骂道:“元娘自小算盘就打得慢!”
皇太孙:“元娘上回还抱怨说她算得其实不慢,是您算得太快了。”
皇帝总算开怀一些了。
另一边,兰山君敲了敲郁清梧书房的门。
她站在拱桥上,问:“钱妈妈给你做了辣椒炒肉,要吃吗?”
郁清梧闷闷嗯了一声。
兰山君开门进去,将食盒里的菜摆在书案上,“先来吃吧。”
郁清梧走过来坐下吃。
兰山君看他,发现他一双眼睛赤红,明显是哭过的。
但这时候,他应该也不需要她的安慰。
有些话说多了,反而显得矫情。她就坐在一边跟他一块吃饭。
郁清梧吃完了,坐在那里怔怔出神。兰山君问,“你打算如何去做?”
郁清梧:“苏老大人死谏并没有痛斥陛下——他这是想要保全苏姑娘无性命危险。”
“但他这样死去,我们这些人……不用他多说,也能踩着他的尸骨去扒掉齐王一层皮。这一次,齐王必定是要沉寂一阵子了。”
这种结果,无疑是兰山君想要的。她恨齐王,日日恨不得他死无葬生之地,但当他以这种方式被削掉臂膀,前有苏行舟,后有苏老大人,便让她这份痛快也没了欢喜。
她道:“钱妈妈听闻苏老大人死后,叹气了很久。她说,又是一个比山重的。”
郁清梧:“他这样用命开路,我当然不能让他的命太轻。”
他看向兰山君,道:“兵部尚书林奇是齐王的人,太仆寺隶属兵部,这么多年,被齐王安插了不少人进来,这一次,便可以连根拔起。”
“换掉一批庸碌之人,就能进一批有用的。”
“再者,老大人第一次把太仆寺没有银子了的事情摊开在面上讲,也是要陛下知道,该省银子了。”
如何省呢?
有些没必要的官职就不用留着了。
太仆寺并不算皇帝和众人眼中光鲜重要之地,削去一些职位无关紧要。
但对于郁清梧来说,却是迈出了第一步。
他的手在那副升官图上慢慢移动,“山君,也不知道要多久,牺牲多少人才能赢。”
兰山君眸光黯淡下去。
要很久。
第二日,苏老大人的尸体被装进了棺材里,苏姑娘却一直没有音信,直到第五天才回来。
她风尘仆仆,背着一个药箱进了院子里。
倒是没有哭。就那么跪在苏老大人的棺材前烧纸钱。
兰山君给她倒了一杯水,轻声道:“节哀。”
苏姑娘知晓她是谁,善意的道谢。而后摇了摇头,“我没事。”
兰山君:“你……还会离开洛阳吗?要是不离开,就跟我……”
苏姑娘艰难笑了笑,“还要走的。”
兰山君迟疑问:“你去哪里?”
她怕这个小姑娘会出事。她是受了苏老大人情的,便更想要还一份恩情给苏姑娘。
苏姑娘便回道:“马有瘟病,我得去治。人也有病,我要去医。”
兰山君听见这话,一股酸涩之意涌入心头,看看苏老大人的棺木,再看看她,问,“那,马治好了吗?”
苏姑娘:“马治好了,但人没有。”
兰山君拿纸钱的手顿了顿:“是人的病更难治一些么?”
苏姑娘摇头,“不是。”
她低头给阿爷烧纸钱,“人不是病死的。是饿死的。”
兰山君慢慢的睁大眼睛,良久问:“那你还去吗?”
苏姑娘笑笑,“去的。还有很多地方有马瘟。”
而后又道:“郁夫人,我知道你。我阿爷跟我说过你。”
“你和郁大人都是好人,如果我回不来了,你能不能帮我清明时节,祭拜祭拜阿爷啊?”
兰山君就坐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想,她最开始,其实只是恨宋知味和齐王,她的恨意很小,只落在两个人身上。而如今,她的恨意开始蔓延。她恨上了整个王朝。
这个腐烂了的,已经完全漆黑的王朝里,正用天下百姓四个字为光,引着这群还仍有烈骨的人去送死。
她看见他们熬着,忍着,挣扎着,犹如困兽一般,一个一个撞在墙上还唯恐自己撞得不够疼,不够稀碎——他们以为这样终有一日会迎来光明,会走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但她知道,这样是徒劳的。
从现在开始到元狩五十七年,依旧没有人撞出去,他们依旧在围城里面,百姓依旧在苦难中,朝堂之上的人穿针引线,缝缝补补,死一批人,就缝补一处地方,而后再换一批人看见了这点天光,又开始循环反复的去死。
这,才是最可怕的点天光。
【📢作者有话说】
哇,你们跟我的框架共鸣了,我好幸福QAQ
没错,山君是有两次点天光的。第一次是被迫,第二次是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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