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镜小说 > 百合耽美 > 山君 > 3、偏我来时不遇春(3)
    夜寒,风雪犹如挦绵扯絮。


    郁清梧展开他家先生邬庆川寄送到驿站的书信。


    都是家信。一封写已经为他在洛阳购置了宅院,就等他去住了。一封写近日做了几首好诗,但总觉得有些韵脚没写好。最近的一封甚至抱怨吃遍洛阳的蜀州菜却找不到一个正宗的。


    零零碎碎写了许多,想到什么写什么,又迫不及待地送过来,可见先生确实是思念他紧了。


    郁清梧心下开怀,将信仔仔细细折好收袖子里后,便开始提笔写日录。


    他从六岁起就有写日录的习惯,这么多年一直坚持,鲜少落下过。但年少的事情尚且能直言写到日录里,做官之后,却不能如此写真话了。


    他便将不好明说的事情隐去,不写经过,只写下一两句感慨。


    今日也是一般的,先直白写大雪封路行走不易,路上吃食变贵。再隐去驿站里的见闻,无头无尾在纸上写道,“行至驿站,无缘无故被一狗狂吠,实在是晦气。”


    想了想,又想起兰三狗身边始终不发一言的兰姑娘,便继续写道:“佳人与狗,并不相同。”


    虽然兰姑娘最开始看他那一眼着实古怪了些,后头也一直垂头敛眉,但他看得出,她对他毫无嫌弃厌恶之意。


    而后又琢磨着那古怪的眼神,却又琢磨不出意味来,只能先搁笔,在屋中踱步,另盘算起自己到洛阳要做的事情,等到回神时,已经是寅时了,天方大白。


    他脱了衣裳上床睡觉,刚闭上眼睛,却突然福临心至一般,猛的一个机灵爬起来研墨,然后斟酌提笔:“廊下初相遇,疑我是故人。”


    但他确实不认识她。是什么时候碰见过却忘记了吗?


    应该也不会。兰姑娘一双眼睛长得极好,眉眼英气,带有飒飒爽利之风,更有一股若隐若无的杀气,想来他见过就不会忘记。


    那就不想了,他向来不是个喜欢究其根本的人。


    这般写好了,才算是舒服,才觉得自己一天的事情做完了。于是沾床就睡,一觉到天亮。


    雪终于停了,满世清白。


    郁清梧下楼的时候,兰三少爷正催着驿站里的管事带人清扫积雪,管事的点头哈腰,背过身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可巧,被郁清梧看见了。


    管事的就露出求饶的嘴脸,郁清梧笑着点头,他才舒口气离开,满头大汗。兰三少爷已经看见郁清梧了,顿时脸色更差,郁清梧跟他打招呼,他也不搭理,只敷衍的嗯了声,转身就走。


    他提了食盒去跟兰山君用早膳,骂道:“驿站里一群蠹虫,连条道也扫不出来,若不严厉些,便当我们是摆设。”


    继而说起郁清梧,仿佛想为昨日自己的口出恶言做解释,迫不及待地自己沉冤昭雪:“他年少得名,又是邬阁老倾尽心血教导出来的,十七岁就中了探花,当年的风头比状元郎还盛。于是狂妄得很,整日不将人看在眼里,还曾跟博远侯家大少爷打过一架。”


    他说到这里,越发地嗤之以鼻:“这也不奇怪,蜀州蛮夷众多,实在是不可教化。”


    兰山君吃完一个肉包,听见“蜀州蛮夷不可教化”几个字,突然知晓自己当年为什么不能与这位三哥平和相处了。


    这般的话,她之前定然是听了就不舒服,非得记在心里,等有朝一日找到机会暗暗骂回去才甘心。但彼时年少,刚到洛阳,兀自惶恐,恐怕骂回去了又怕他怪罪,故而深夜难眠。


    痛快了又没痛快。


    她在镇国公府两年都是如此。


    真是拧巴得很。她当年应该也曾讨厌过如此别扭的自己。不过现在被磨平了棱角,连倔骨都撒上了柔光,倒是觉得之前的她鲜活。


    又有何错呢?细究起来,她以微末之身来富贵之家,能做到当年那样,已经很不错了。


    至少嘴巴上没吃过亏。


    现在就更不可能吃亏了。


    兰山君轻声笑了笑,捏起一个肉包,心平气温地道:“我看他倒是不见得有多狂妄。”


    兰三少爷皱眉:“如何不见得?”


    兰山君:“昨日三哥对他不客气,他可曾对你出口不逊,大打出手?”


    兰三少爷自有道理,“我们是镇国公府,他即便是仗着邬阁老的势,也不敢在我面前出风头。”


    他一副含冤莫白的口吻,抱怨道:“妹妹,我不喜欢他,一是因为他秉性不佳,小人得志,二也是因着咱们家大伯父和二伯父就逝在蜀州,祖父和父亲还因此得了祸,十余年苦守三清,鲜少归家。”


    “咱们家跟蜀州,算是有血海深仇的。”


    “因此我不喜欢郁清梧,实在是情有可原。”


    如此这般,脱口而出几句不得当的话也算不得什么。


    他长篇大论,倒是自觉委屈。兰山君终于忍不住提醒他一件事情:“可是三哥,我也是蜀州人。”


    兰三少爷一愣,马上纠正道:“你不是蜀州人,你是洛阳人。”


    兰山君:“但我生在蜀州,长在蜀州,我跟三哥讨厌的蜀州两字,实在是紧密得很。”


    兰三少爷还以为她是害怕自己会对她有成见,赶紧说,“你是我的妹妹,我哪里会对你不好?”


    他安抚道:“洛阳话好学,不足半年,你便可以将口音改过来了。


    兰山君听得好笑,“若是我不愿意改呢?”


    兰三少爷听得皱眉:“什么?”


    兰山君:“若是我不愿意改呢?”


    她不是说“乡音难以改掉”,也不是说“怕是改不彻底犹有蜀音”,而是直接说不愿意改。


    因为这句话,兰三少爷眉宇都要皱成一团了:“为何不改?”


    兰山君放下筷子,正襟危坐,“因为我喜欢这口蜀音,不想改掉。”


    与她学字背书的聪慧不一样,她自小学音很慢,总是说不清楚字。五岁了,还总是把师父喊成“师虎”。


    老和尚烦忧得很,一点一点纠正,“山君,虽然为师为你取名为虎,但却不是你这般用的。”


    后来学清楚字了,又要学蜀音。


    她的这一口蜀州话,最初并不正宗。老和尚不是蜀州人,听闻刚开始也没学着说蜀州话,还得意的跟她说,“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自然化缘到的斋食也多些。”


    但后来他说,“小山君啊,我老了,快死了,不说蜀州话不要紧,你却不行。你要学会说他们的话,这样才不会欺负你。”


    老和尚就先去村子里学,学会了回来教她,一点一点,终于让她成了一个真正的蜀州人,说一口正宗的蜀州话。


    但这般用心学的话,等到了镇国公府,便成了过错。所有人都要她改过来,哪怕她说的是官话,只带着蜀州的音而已。


    他们都说,“你大伯父和二伯父死在蜀州,你这般带着蜀音,不是戳你祖母的心吗?”


    兰山君不懂,“那我不去祖母身边就行了。”


    但还是不行。母亲劝诫,“你要改,咱们家的人,哪里能说蜀音。只要你想改,肯定能改掉的。”


    他们越是这样,她越是倔。别说乡音难改,就是能彻底改掉她也不愿意。


    她便昂着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道:“母亲别说了,我跪就是!”


    不过之前倔着不愿彻底改,她自己其实都不懂为什么。现在年岁一增,倒是可以说清楚了,知道自己那般跪了两年是为着什么。


    她便为曾经的自己辩白了一句:“这是我家师父一字一句去学了教的,曾让我活得容易了许多。我不想改,我想尽孝,也想守本。”


    兰三少爷许是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怔怔一瞬,手里的包子都不小心掉在地上,“什么?”


    兰山君笑了笑,没说话。她知道他听清楚了。


    兰三少爷眉头皱得能夹紧一个肉包。他有心说两句家中规矩不容蜀字,更不容她守的本。但到底顾忌着兄妹情谊,又不能直接反驳她的孝道和本分,只能站起来道:“这些……等回家再说吧,我先去喂马。”


    他心口还是憋了一口闷,总觉得这个妹妹性子跟家中姐妹都大不相同,等回了家里,怕是要有一阵子闹腾。


    到时候只好让母亲好好教教她了。


    他走得急,正好跟急匆匆端着面过来的驿站仆从撞上了,便骂了句:“蠢王八,连我身上也敢撞!”


    仆从吓得脸色苍白,一味求饶磕头,等人气冲冲走了,这才敢端着面进屋,一抬头,便见兰姑娘正捡起了地上的包子,灰也没有拍,直接放进了嘴里。


    他瞪大了眼睛,将面放下,回去跟管事嘀咕:“真是怪,两兄妹大不相同,一个鼻孔朝上,一个嘴巴啃灰。”


    ……


    第二日天终于放晴,雪路也清理了出来,兰三少爷因着昨日的不愉快,不太自然地跟兰山君道:“咱们得快些赶回去。”


    兰山君却好似昨日之事不曾发生一般,笑着道,“好。”


    兰三少爷脸上这才好看些。


    他骑着马,身边是兰山君坐的马车,后面跟着几个小厮,也没有什么箱笼,倒是轻便。驿丞出来相送,恭恭敬敬的。兰三少爷被他这样的态度恭维得很舒服,舒服着舒服着,到底性格使然,没忍住,问:“郁大人呢?”


    驿丞:“郁大人还在驿站里头呢。”


    话刚说完,就见人牵着马出来了,跟他们隔着几丈地遥遥相望。


    雪地清白,他穿着一身简单朴素的布袍,牵着一匹精神奕奕的骏马,也正看向他们。


    兰三少爷撇嘴,兰山君却突然想起,在他的札记第一行写着:元狩三十四年,吾七岁,遇邬先生,得赐小驹。先生训诫: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吾谨记此言,恐遗忘,故记下日录。


    而元狩五十七年,他的头颅被他的先生一刀斩下时,她也曾亲自见证他手里牵着的这匹已然老去的马儿闯进法场,想要驮走他的尸体,最后不得其法,哀鸣泪眼撞死在绑着他半边身子的石柱上。


    兰山君唏嘘一声,蓦然生出一股感同身受的戚然,而后隔着茫茫雪地,朝他微不可见地福了福身。


    不论前尘往事如何,她确曾靠着他札记里的凌云壮志渡过一日又一日。


    今日相逢,重回洛阳,遥望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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