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下午,季凡灵又各参加了一场面试,谈不上顺不顺利,只是下午结束得迟,她来不及吃饭,就匆忙赶往复兴路川腾府。
川腾府原本是开在四川的著名川菜馆,最近才在北宛开了分店。
一进门,扑面而来地道的麻辣辛香。
季凡灵上了三楼,找了一圈,在窗边的两人座上找到了程嘉礼。
桌上已经上了四个菜,男人一个人坐在桌边,浓颜系的长相,正戴着耳机,低头看着手机。
直到季凡灵走过去,程嘉礼摘下耳机,抬头时眼里明显亮了下,眼尾微勾:“你来了?”
季凡灵向他伸出手,谁知程嘉礼直接握住了她的手:“怎么手这么凉?”
季凡灵:“……珠串呢?”
“怎么跟个讨债鬼似的。”
程嘉礼鼻腔笑了声:“你不说自己是谁,我怎么把东西给你?”
“东西到底在不在你这?”季凡灵声音扬了起来。
程嘉礼见她急了,才好笑道:“行了,又不是不给你。”
他从口袋里掏出珠串,晃了晃:“喏,应该是里面的线老化断了,断的地方给你找人补好了”
季凡灵接过来,认出确实是自己的珠串,往手腕上套了两圈:“谢谢。”
她转身要走,又听到程嘉礼“嗳”了声,
回头,只见男人在灯光下笑眯眯地望着她:“说声谢谢就走了?”
季凡灵:“……那你还想怎样?”
“来都来了,陪我吃个饭呗。”程嘉礼示意他对面的座位。
“我不饿……”季凡灵刚开口,肚子突然发出响亮的抗议:“咕噜噜……”
程嘉礼眼里的笑意更明显了,吊儿郎当地挑眉:“不饿?”
季凡灵:“……”
“吃个饭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就当认识一下呗。”
季凡灵叹了口气,走了过去。
……
就当是告别。
一开始,程嘉礼追她的时候,季凡灵压根没有心动,何止没心动,甚至觉得很不爽。因为程嘉礼总是莫名其妙找各种借口来跟她说话,周围的人跟救护车似的呜噫呜噫起哄,还会有别班女生莫名其妙来找她示威。
就这么过了几个月,事情出现了转折。
那阵子季国梁去赌友家昏天黑地的打牌, 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
她没钱吃饭,又找不到家里的钱,晚上饿得实在受不了,在冰箱里找到半份麻辣烫,也懒得加热,就这么囫囵吃完。
结果麻辣烫不知道是哪天吃剩的,变质了,季凡灵半夜爬起来吐了一晚上。
可能确实太饿了,第二天下午的体育课,季凡灵刚做了三分钟热身运动,突然感到头晕发冷,下一刻径直倒了下去。
模糊的视野中,隐约映出跑来的人影。
那人把她抱起,嗓音惶急带哑,如突破冰层的涌流:
“季凡灵……季凡灵!!!”
……
等她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医务室了。
洁白的窄床,干净的蓝色窗帘在风里起伏,操场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凡灵,你醒了?”
程嘉礼坐在床边守着她,见她睁眼,立刻俯身把她扶起来。
季凡灵还在冒冷汗,耳边嗡嗡地听不清楚,直到灌了一杯糖水下去,好像才回过神:“……你怎么在这?”
“这节课去实验楼做实验,路过操场,我要是不在你可怎么办?”
程嘉礼皱眉道,“校医说你晕倒是因为低血糖,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吃了,当然吃了,怎么可能没吃。”季凡灵挪开目光。
程嘉礼接过空杯子,又给她倒了一杯葡萄糖水,忍不住问校医:“阿姨,这边没有别的吃的了吗?”
“没有。”校医说,“况且葡萄糖见效快,不好喝也忍着点咽下去。”
季凡灵觉得葡萄糖还挺好喝的,抱着杯子没吭声。
程嘉礼一直盯着她看,看得她有点不自在,女孩抬眼,干巴巴地问:“怎么,你也想喝?”
“我想什么我想?”程嘉礼嗤笑道,“我还能抢你的?”
“那你看什么?”
“我在看什么你不知道?”程嘉礼看着她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伸手掐了下她的脸,懒洋洋道:
“你说……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啊?”
风哗啦啦地鼓起湛蓝的窗帘。
季凡灵仓促地低头,盯着晃动的水杯。
不知道该说什么。恨不得能再晕过去。
……
程嘉礼还得上课, 陪了她一会就匆匆离开。
他走后没多久,校医过来检查她的状况,顺便递给她一大袋吃的:“刚刚背你来那个男生买的,你可以吃点东西,休息一会,然后打电话让家长接你回家。”
季凡灵愣住。
北宛一中的超市和医务室一南一北,横跨校区,跑一趟不知道多热。
塑料袋里装满了各种食物,水果糖,巧克力,果酱面包,常温的果汁和牛奶,易拉罐装的八宝粥,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包擦手的湿纸巾。
……
仿佛有根小小的针,酸涩地戳了一下她的心脏。
要命。
程嘉礼好像真的很关心她。
那是高中时期为数不多的,让人希望时间可以变慢的下午。
远处的操场上同学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她躺在空调房间里,像只准备过冬的松鼠一样吃吃吃,直到心脏和胃一起被撑得酸胀。
她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她被这样小心地照顾,是什么时候的事。
正因如此。
在当年那个堆满玫瑰的教室里,她没舍得说出拒绝的话。
*
川腾府。
桌上是毛血旺,爆炒鱿鱼,宫保鸡丁。
洒满干辣椒的水煮肉片被浇上红亮的滚烫热油,激出爽口的麻辣鲜香。
季凡灵要了一碗米饭,用肉片拌饭,吃得很凶。
碗沿遮了大半张脸,长长的睫毛柔软地垂着。
程嘉礼托腮,饶有兴致地看着,狐狸眼情不自禁地眯起。
……果然很像当年的季凡灵。
不愧是他一眼注意到的人。
“你还在上学吗?”程嘉礼给她倒茶。
“准备工作。”季凡灵含糊道,顿了下,看着程嘉礼的眼睛:“你呢,在做什么?”
“四年前我组了个乐队,叫落日放逐者,我是其中的吉他手,也是主唱。”
程嘉礼一边说一边翻出手机里的照片,“去年出了张专辑《金属玫瑰》,下个月还要在冰雪音乐节演出,要不要听听看?”他递来一侧的耳机。
耳机里流淌出响亮的重金属摇滚,情绪激昂,像很多粗细不一的金属管子在狂风中胡乱碰撞。季凡灵艰难地辨识出程嘉礼的嗓音:“还行吧。”
“只是还行?”程嘉礼挑眉。
“你跟你……老婆,是怎么认识的?”季凡灵换了个问题。
“在美国留学的时候,圈里朋友组的局上认识的,”程嘉礼眼里闪过不易察觉的厌烦。
“我学音乐她学建筑,也都算是创作领域,虽然后来她研究生毕业回国,异地了几年,主要是,她家父母催得紧,希望我们尽快结婚……算是联姻?毕竟她年纪也不小了。”
“你很喜欢她么?”
“结婚和喜欢是两码事。”
程嘉礼漫不经心地转着酒杯,“有的时候我会觉得,她不太能理解我,有时我俩虽然离得很近,但她好像和我在不同的维度,你懂我的意思吗?”
季凡灵:“不懂。”
程嘉礼闷笑了声,给她夹菜:“就好比你,不能跟我结婚,但不影响你喜欢我。”
女孩呛了下,掀起眼皮:“谁他妈喜欢你?!”
“好比,好比。”程嘉礼尾音懒散地拖长,“你知道么,我总觉得,我们好像之前就认识似的。”
“……咳咳咳咳。”
季凡灵被辣椒呛到嗓子眼,还在一个劲咳嗽,程嘉礼话说不下去,无奈道:“我以为你会喜欢吃辣,要不点几个不辣的菜?”
“犯不着,”季凡灵辣得满脸通红,嘴依然很硬。
“这才哪跟哪?我自己平时都吃变态辣。”
*
另一边,303包厢里。
十人座的桌子并未坐满,包厢里大概七八个人,动筷子的没几个,倒是聊得热火朝天。
“就刚刚下班前,我还拿到一个新的订单,加上之前的,总共已经有五家医疗组织的PO了。”一个高个男人笑容满面道。
“我发现他们主要还是对智能医疗感兴趣,直线加速器被瓦里安和西门子垄断了推不动,倒是智能机械臂和影像深度算法被他们追着问。”
旁边的人接话,“昨天三点我还在回邮件,就睡了不到四个小时。”
“噢哟,韩经理辛苦。”苏凌青笑着举杯。
“确实还是这两年做出了技术壁垒,等Bio-Robot3.0的CE认证通过,我起码能拿到五百台订单。” 高个男人又说。
“哈哈五百,”韩文韬话里夹枪带棒,“格局打开嘛,要我说五千也不是没可能,是吧傅总?”
几人都看向座位尽头的年轻男人。
傅应呈穿着深色的大衣,面容冷峻,闻言掀起眼皮,不轻不重道:“事做成了再说也不迟。”
刘主管拍大腿道:“哎呀,还是傅总说到点子上了,没签合同那都是虚的。”
韩文韬脸色很不好看。
……
在座的几人固然是同事,但也是竞争对象。
九州医疗在国内市场独占鳌头数年,扩张的余地并不大,然而海外仍留有大把的机会让他们开疆扩土。
饭桌上都是从Medica国际医疗展回来的人,有资历也有意愿外派欧洲项目部,一旦被任命总负责人,驻外几年镀金,回总部便几乎板上钉钉直升高管。
问题在于——谁来当这个总负责人。
饭桌上话题还在继续,一团和气的聊天里暗潮涌动,针锋相对,话里话外都是自己才是那个最合适的人。
傅应呈坐在一边看着,不置一词。
只是中途,低头看了眼手机。
聊天界面是他和季凡灵的对话。
关你屁事:【出门了,晚上不在家吃饭。】
c:【我也。】
过了一个小时。
c:【到家了吗?】
季凡灵一直没回。
傅应呈眉心稍紧,手指焦躁无序地敲打了几下,点开电话拨号界面,又退了出去,不耐地锁屏,将手机丢在桌上。
其他人看到他的动作,敏锐地捕捉到他身上不悦的情绪,一时集体噤了声。
在工作中,傅应呈绝不是那种亲民的领导。
恰恰相反,他完全担得起杀伐决断四个字,以铁血手腕掌控这个他一手创办的公司。
表面上人员的调整和任用是明天董事会上审议表决的事项,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表决不过走个形式。
最终欧洲市场总负责人是谁,全在傅应呈一句话。
苏凌青瞥见桌上的几人脸色都不好看,笑着圆场:“好了好了,难得出来还聊什么工作,我听得头都大了,吃饭吃饭。”没过一会,傅应呈起身走出包厢。
苏凌青放下筷子,跟了上去,从后面拍了下他的肩:“嗳,你不要冷着脸,怪吓人的,大家都不敢吃饭了。”
傅应呈蹙眉:“我什么时候冷脸了?”
“好好好你没冷,”苏凌青心想你没表情的时候就已经够冷了,“我知道,他们今天是邀功邀得狠了点,但那不确实是个肥差嘛,想在你面前表现一下,人之常情,你别在意。”
“我没在意。”
傅应呈语气很淡:“结果怎么样,不会因为他们在饭桌上说两句话就改变,他们想聊也无所谓,只是没必要而已。”
“况且,”
男人瞳孔清黑,侧目看他,冷嘲似的笑了声:“比邀功,谁能邀得过你?”
苏凌青语塞:“……”
嘴这么毒!活该你寡。
苏凌青没好气地转身回了包厢,傅应呈去了趟厕所,出来时顺便结账,等待收银员操作时,视线无意间扫过大堂。
然后僵在了原地。
远远看去,落地窗的二人座上坐着一男一女。
任谁看,都像是一对情侣。
他们戴着同一副耳机,男人还给女孩夹菜,谈笑风生,举止殷勤又暧昧。
因为角度问题,女孩的脸被遮挡了大半,可哪怕只露出那么一点,他也能一眼认出。
季凡灵。
她坐在程嘉礼对面,低着头。
脸红得像是要滴血。
傅应呈冷眼看着,额间的青筋不受控制地跳了下,身侧垂着的手指缓缓收紧。
眼前这一幕。
硬生生把他扯回2013年的盛夏。
当时体育课,同学都在按部就班地热身,后排突然嘈杂一片,夹杂着季凡灵的名字。
傅应呈回头,一眼看到人群中女孩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
他脑子刹那间空白,什么都没想,冲了过去,沙哑地喊她。
体育委员跑去喊老师,班长冲过来就要掐她人中,被傅应呈一把拍开:“别动她!”班长收回手,看见一双漆黑冷戾的眼。
少年毫不顾忌地单膝跪在地上,字字清晰:“扶她到我背上,去校医院。”
见他镇定自若,其他同学都好像有了主心骨,手忙脚乱地帮傅应呈把女孩背了起来。
傅应呈背着她是冷静的,一路跑去校医院仍是冷静的,好像连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慌得好像把心脏都不会跳了。
到了校医院,校医检查了下季凡灵的状况,说她只是低血糖,马上醒来喝点葡萄糖就好了。
傅应呈听完,脸上依然没有情绪,只是死死盯着她看。
校医见状,露出几分见多识广的笑:“行了,你去继续上课吧,小姑娘没事的。”
傅应呈摘下眼镜,抬起手背,擦了下眉眼上的汗,重新掀起眼睫:“就……”嗓子全哑了。
傅应呈顿了下,清了清嗓:“就喝葡萄糖吗?没别的?”
“我这哪有什么吃的。”
“我去买。”傅应呈又看了眼季凡灵,往医务室外跑去。
这个时间食堂还没开门,傅应呈只能去学校超市。
买东西的过程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心脏却仍自顾自在胸腔里重重跳动,震得发疼。
他背着季凡灵跑去医务室的时候,是迄今为止离她最近的一次。
当时他什么都没想。
此时,记忆却在悄然复苏。
女孩很轻。
明明燥热的酷暑,她身上仍是冰凉的,像井水洗过的白玉。
随着跑步时的起伏,鼻尖和唇瓣无意识地,一次次蹭过他的脖颈。
迟来的心乱像荒原上的野火,灼灼跳动。
滚烫地淌过每一根神经末梢。
……
傅应呈拎着食物一路跑回校医院,短袖已经被汗湿透了。
他走到门口,定了定心跳,抹去额上的汗,恢复成漠不关心的冷淡状态,抬手推门。
却突兀地听到医务室里男生的嗓音。
“你说……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啊?”
傅应呈猝然抬眼。
透过推开窄窄一条的门缝,看见程嘉礼正坐在床边,笑着伸手,摸了摸女孩的脸。
季凡灵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仿佛浑身长满戒备的刺,即便是和周穗,也不会像其他女生一样跟闺蜜手挽手走路,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
男生随随便便伸手摸她,多少得做好被锤爆脑壳的准备。
然而,她却没有躲。
女孩浑身都绷紧了,却一动不动,只是垂着眼睫,抿着唇,耳朵尖通红。
……
很乖。
乖得让人心软。
傅应呈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
原来也是会听话的。
只是不是对他。
身前的门骤然间重愈千斤,少年像是被钉在阴影中,门后的景象映在冷寂的眼底,刀子一样刻得生疼。
正好校医从隔壁诊室走出来,奇怪问道:“怎么站在这?”
傅应呈沉默着,把手里的塑料袋递给她,丢下句帮我给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
十年前如此。
十年后依旧。
她还真是一点没变。
傅应呈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晦暗,转身快步走回包厢。
如果说他离开前还只是喜怒不辨,现在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的冷意,桌上几人面面相觑,也不敢揽功,只说些无伤大雅的场面话,只有苏凌青一个劲给他使眼色。
片刻后,傅应呈举杯站起,其他人哗啦啦跟着起立。
“我临时有些私事要处理,先走一步,不好意思。”
傅应呈淡声道,“虽然是苏凌青组的局,但今晚算我私人请诸位,前阵子在杜塞尔多夫辛苦了。”
几人立刻附和道:
“不不不辛苦!”
“谢谢傅总。”
“傅总有事快去吧!”
“就是就是!”
傅应呈离开后,韩文韬忍不住开口:“傅总是不是不高兴了?”
刘成明恼火道:“还不是你一个劲吹吹吹。”
张简:“我看你俩都够呛。”
“行了,别猜了。”苏凌青支着下巴,嗤的一声笑了,“跟你们都没关系。”
其他人不解,苏凌青露出高深莫测的笑。
这还不明显吗?
……有人酸味大得都快醋淹川腾府喽。
*
另一边。
季凡灵快速吃完,擦了擦嘴,起身就要走。
程嘉礼话说到一半,见她要走,哭笑不得:“你从来到走,有十分钟么?至少等我吃完。”
“还等你吃完?那是额外的价钱。”
“要多少,我转给你。”程嘉礼作势真掏出手机,“你加我好友。”
“算了,我最近呢,富得流油。”季凡灵慢吞吞道,抬手敷衍地挥了挥,“走了。”
她快步下了楼,走进户外冰凉的夜风里,把拉链往上拉到顶,哈了口气。
程嘉礼还是对她很好……好得甚至有点奇怪。
季凡灵没多细想,只是单纯觉得,今时不同往日,和程嘉礼待在一起,让她浑身不舒服……
或许是因为他已经结婚了。
对程嘉礼而言,她还是当个死人最好。
季凡灵插兜慢慢往外走,路过停车场时,一辆黑色轿车甩方向驶出车位,从后方追上,跟她并排行驶。
车前灯快速闪烁了一下。
又闪烁了一下。
然后鸣笛。
季凡灵皱了皱眉,转头去看,愣住:“傅应呈?”
驾驶位上的男人穿着黑色的大衣,黑眸直视着前方,并不看她,嗓音带着落拓的寒意:
“上车。”
季凡灵钻进副驾,顿了顿,莫名觉得傅应呈心情很差:“你也在川腾府吃饭?”
“公司聚餐。”没什么情绪的回答。
“那还挺巧。”季凡灵哦了声,不自在地往外扯着扯了扯安全带。
或许是吃撑了,胃被勒得隐隐作痛。
傅应呈冷冷瞥了她一眼,似乎在说你还等着我问吗?
“我是和程嘉礼……”胃部突兀传来一阵拧痛,季凡灵皱眉顿了下,“吃了顿饭。”
车里变得更安静了,只有空调制暖吹出的单调风声,悬在后视镜下的平安符随风缓缓晃动。
又过了会,男人状似无意地开口:“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吃得怎么样?
好吃是好吃。
但她后悔了,不该图一时嘴快逞能吃辣。
这会儿胃是真的开始痛了,放射性的绞痛牵扯着腹腔,跟刀子似的一阵阵翻搅。
她本想说是程嘉礼是为了还她手串,临时起意请她吃饭,之所以手串被他捡到,是因为她去了程嘉礼的婚礼,知道他结婚,是因为周穗大学学生会的学弟……
一下子扯出一长串, 实在让人懒得解释。
趁着疼痛短暂平息的间隙,她草草回答:“还行吧。”声音有点虚弱的哑。
傅应呈瞥了她一眼。
女孩小脸惨白,睫毛低垂着发抖。
攥着衣服的手指忍痛似的蜷着,指尖压得泛白。
她就这么在乎他。
哭了还不够,还要见面,还要吃饭,还要叙旧情,还要魂不守舍。
连话都不肯说。
车窗外路灯金黄的光影像栅栏快速交替,晃动着照亮男人冷峻的半边侧脸。
只有那双眼始终沉在暗处,深不见底的黑。
半晌,傅应呈指尖搭在方向盘上,压着情绪开口:“你知不知道,他结婚了?”
“知道。”
季凡灵望着窗外,又忍了会,艰难道:“但,我没生他的气。”
克制不住的,男人喉间逸出一声冷笑:“没生气。”好。
季凡灵奇怪地看了他眼,以为他不信:“我看起来,像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么?”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运转的。
要么像妈妈一样离开她,要么像季国梁一样抛弃她,要么像程嘉礼一样放下她。
终究她还是会变成一个人。
只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他恋爱结婚也没做错什么吧?”她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看向窗外。
“——毕竟,谁会等一个死人十年。”
昏暗的光影交替。
车厢里陷入怪异的沉默。
季凡灵半天没等到傅应呈开口,想了下,今天是她胃痛没心情说话在先,八成是他觉得自己被敷衍了,所以也懒得接她的茬。
季凡灵趁着胃痛缓下去一点,试图解释:“其实程嘉礼对我挺好的,你记不记得,高二有次体育课,我晕……”
“行了,不想听。”
男人蓦地打断,话里夹着点不易察觉的戾气。
他伸手,不耐似的在中控台上按了下,响起的音乐瞬间填满了车厢,墙壁一样挡在两人中间。
季凡灵:“……”
不想听你问什么?
季凡灵微妙地不爽,转过头,歪在靠背上,额头抵着车窗,难受地蜷了起来。
轿车像黑色的闪电一样, 在空旷的路上疾驰。
两人一路无话。
直到抵达小区,停入地下车库。
傅应呈快速熄火,解开安全带,先下了车。
季凡灵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一手捂着胃,一手推车门,感觉车门都沉得推不动。
季凡灵咬了咬唇。
胃痛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强行睡一觉,忍到明天早上就好了,远不是什么值得思考的问题。
季凡灵慢慢走进电梯间,男人已经按着开门键等了几分钟,不耐地掀起眼皮:“要不干脆打个车回……”
就看了一眼。
傅应呈脸色微变,单手按住快要合拢的电梯门:“你怎么了?”
“胃有点……难受。”季凡灵直犯恶心,低头试图从他胳膊底下挤进电梯。
傅应呈怔了下:“不是心里难受?”
她心里为什么要难受?因为吃辣背叛了祖宗的信仰?还是她平时都用胃来思考啊?
季凡灵扯了扯唇,胃疼得说不出话,只弓着身,用斜挑的眼神发出虚弱的嘲讽。
她的嘲讽落在男人眼里,显然有了别的意味。
傅应呈按下开门键,一手拉着她的胳膊,不由分说走出电梯,他走得速度不快,但抓得很紧,季凡灵站不住,只能踉跄着跟上:“……去哪?”
“医院。”
“不去,放开我。”
傅应呈手劲简直大得出奇,一瞬间让人回想起当年那个冷着脸把她拖到便利店前处理伤口的少年。
“不上医院等着自愈?”
“让我,回去……躺着。”季凡灵不情愿地挣扎,恨不得咬他一口。
“回谁家?你家?”
“……”
傅应呈停住了脚步,在极近处猝然转身,冷墨般的眼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回我家这么理直气壮,我让你回了吗?”
这下季凡灵彻底哑口无言了,感觉自己其实,也没什么立场坚持去他家休息,妥协地挪开视线。
就在这时。
一股不妙的预感涌上喉咙。
“你快放……”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话没说完,季凡灵就猝不及防地吐了。
又见面了,毛血旺。稀烂的肉泥混着米饭, 点缀着鲜红的辣椒片,刺鼻的酸臭味汹涌而出。
季凡灵用最后的力气侧过头,没正对着傅应呈怀里。
但两人站得实在太近,傅应呈还抓着她的胳膊,呕吐物就这么顺着男人的衣摆往下淌,连带着裤腿和皮鞋全都遭殃。
吐就算了!
还!吐!了!他!一!身!
季凡灵腿软得站不住,如果不是傅应呈的手有力地撑着她的臂弯,半拎起她的体重,她几乎都要跪下去。
男人在她头顶上方沉默着,不知为何,竟也没有松手。
……
甚至微微拉近了。
连推远都不曾有。
*
季凡灵吐完,脑子逐渐复苏。
刚回神,就看见傅应呈身上一片狼藉:“……”
显然,她吐得太突然,他来不及一脚把她踹出去。
以他洁癖的程度,感觉能当场把她杀了。
季凡灵小心翼翼地抬头,果然见他脸色沉得吓人,像是要被活活气死。
“看吧。”季凡灵嗓子哑道,“……警告过你了。”
傅应呈一言不发,拎着她上车,俯身进来,快速抽了几张纸丢给她,又抽了几张,站在车外草草擦了下自己的手和衣摆,然后坐进车里。
呕吐物本来就很难清理,这样随便擦几下根本于事无补,就算他能把大衣脱了,也没法把裤子和鞋一起脱掉。
随着傅应呈进车的动作,车门、座椅、地毯上全都糊成一团,季凡灵身上也难免沾了不少,座位还要更加惨不忍睹。
连她这种没洁癖的人,看了都头皮发麻。
傅应呈驶出车库,余光瞥见女孩又在旁边兢兢业业地擦车,忍无可忍:“擦你自己。”
季凡灵:“……哦。”
路上傅应呈开得极其平稳,几乎都不怎么踩刹车,季凡灵还是吐了两回,拿车上装药用的塑料袋接着,到最后也吐不出什么东西,只是干呕,好像胃都要呕出来。
她吐的间隙,听到傅应呈在断断续续打电话,嗓音冷得没有任何温度:“现在过去。二十分钟到。你现在在医院吗?……梁主任也行。”
“饭后一小时,胃痛,呕吐。”
“知道了。”傅应呈带她去的是一家她从没听说过的私人医院,装潢富丽堂皇,比起医院,更像是五星级酒店。兴许是傅应呈提前通知了的缘故,一进医院就有专人在大厅等着他们,检查,抽血,化验,开药都有医生引领,一刻不耽误。
季凡灵这次胃痛比从前还要来势汹汹,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人摆布。
检测结果出来是急性胃炎,很快被安排输液。
傅应呈一直跟在旁边,或许因为被领导叮嘱过,或许因为季凡灵还是个未成年,医务人员不约而同绕过女孩,直接和傅应呈沟通病情和治疗方案。
傅应呈虽然也是B大生物医学工程专业,但并不因为懂行就随便插手医生的诊治。
只是偶尔点头,全程一言不发。
这画面多少有些怪。
与其说他像病人家属,倒不如说……像是带孩子的监护人。
输液的效果称得上立竿见影。
半小时不到,季凡灵明显感觉胃不疼了,也不想吐了。
人一缓过劲,立马无声地,瞄了人群后的傅应呈好几眼。
男人脸色很差。
他立在窗边,高挑的轮廓被光影裁减得凛冽,垂下的手指无意识屈起,转着漆黑的乌金尾戒。
明眼人都能看出的压抑。
季凡灵心如死灰。
她吐的那身衣服,应该很贵吧。
傅应呈平时自己开的那辆车她不认识,应该跟迈巴赫也差不多吧。
完了。
全完了。
感觉彻底把他给得罪了。
女孩欲言又止地盯着他,傅应呈注意到她的视线,神色缓了些,往这边走了几步:“什么事?”
季凡灵:“……对不起。”
傅应呈蹙了蹙眉。
一瞬间,甚至没反应过来她为什么要道歉。
季凡灵见他蹙眉,心说一句对不起确实太轻巧,拿出了自己的最大诚意:
“你知道的,我有两个肾。”
傅应呈:“?”
“可以卖一个的。”季凡灵说,“赔你。”
男人稍显缓和的脸色,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差。
“想道歉?”傅应呈嗓音很冷。
季凡灵点头。
傅应呈冷冰冰丢下一句:“今晚不要再说话了。”
季凡灵:“……”
*
季凡灵所在的安升医院,三年前就被九州医疗以收购股权并增资的方式纳为全资子公司。
当时傅应呈在车上电话联系的,正是院长罗正祥,然而他人在外地,只能电话安排主任医师给季凡灵诊治。
等罗院长匆匆赶来时,已然夜深露重,他来不及喘气,就去见傅应呈。
“真不好意思,您来一趟我还偏偏不在医院。”罗院长说。
“不必特地赶过来的。”傅应呈淡声道,“梁主任很负责。”
“是是,她的病历我也看过了,先输三天液看看情况,经常性胃痛的话,可能是胃粘膜受损,平时要注意饮食,改天来做个胃镜检查稳妥一点。”
“好。”
罗院长又看了眼化验单,忍不住疑惑:“不过,她这也不算严重啊?”
傅应呈深夜亲自开车送人来,足以见其紧急程度,他虽然自己不是医生,但从事医疗行业,平时见断胳膊断腿半死不活的人多了去了。
能让他在电话里说出“严重”两个字,至少得是急性胃穿孔吐血休克需要抢救的程度。
——谁知就这?
傅应呈面无表情道:“是我误判了。”
“哎!哪能呢,重视是对的。”
罗院长赶紧弥补,“小小年纪就得胃病,以后不好养回来。”
……
吊水大概要三个小时,傅应呈给助理高义去了个电话,让他送两件衣服和笔记本过来,之后站在外边走廊僻静处,用手机处理工作。
他处理完工作,回到病房,女孩已经侧身蜷在沙发上睡着了。
似乎是玩到一半没抵住困意,手机还虚虚握在手里。
傅应呈放轻脚步走近,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显得女孩更瘦了。
下巴尖尖的一小点,好像半个手掌就能拢住,睫毛细密垂下,衬得脸颊愈发苍白得像纸一样。
脸侧的一缕头发,还粘着凝固的秽物。
傅应呈蹙了蹙眉。
他让她擦自己,她就敷衍了事。
估计是疼得厉害,连脏也顾不上了。
……她对待自己的态度,甚至比不上在旁边偷偷擦车的百分之一。
傅应呈无声垂眼,漆黑的夜色沉缓地,敛去眼底某种难以描述的深重情绪。
*
马路上,助理高义开着车,载着后座上的大号纸袋,紧赶慢赶去往医院。
这个点商场都关门了,傅应呈突然通知他送衣服,他手里只有一件傅应呈的大衣,刚干洗完取回来,实在没别的,只好又带了件自己准备过年穿的羽绒服。
到了医院,前台听到他找傅应呈,立刻上前引路,将他带到了楼上的病房。
高义走到病房门口,正要敲门,突然愣住。
透过门上的窗口,能看见吊水的是个年纪很轻的女孩,蜷缩在沙发上,身高腿长的男人穿着深色的衬衫,站在沙发前,微弓着肩背,一手捏着条白色的毛巾。
他低着头,正动作很轻地,擦她的一缕发尖。
男人长睫低垂,眸色很深。
没有人能看到的地方。
带着些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温柔。
高义手抖了下,门发出很轻的吱呀一声。
傅应呈抬头看来。
医院走廊上白色的冷光铺进昏暗的病房,照亮男人那张,和白天没有丝毫分别的冷淡面容。
高义瞬间清醒。
……他大半夜的发什么癫。
居然幻想在傅总身上看到人情味!
高义走进病房,送上衣服和电脑,手机打字解释说时间紧,除了干洗的那件,还有一件是他自己的羽绒服,没穿过。
傅应呈披上羽绒服,问他多少钱。
高义在傅应呈面前有问秒答已成习惯:【两千三。】
傅应呈给他转了四千六,示意他可以回去了。
高义被金钱温暖了身心,点头表示明白,轻手轻脚走出去,转身合上门。
门缝缓缓合拢。
他看见的最后一幕,是傅应呈抖开大衣,盖在女孩身上。
高义的脑子突然不转了。
不对啊?!
两人两件衣服,这没毛病,但是……
傅应呈为什么,放着自己的大衣不穿,要穿他的羽绒服?
*
输液结束,已经过了零点。
傅应呈坐在旁边的桌子上用笔记本办公,发现吊瓶见底,喊来护士给她拔了针。
季凡灵还没醒,傅应呈低喊了声:“季凡灵。”
女孩没什么反应。
“季凡灵,走了。”
还是纹丝不动。
女孩眼睑处泛着青色,都是熬夜早起一天跑四五家面试累出来的。
从来没人催她赚钱,她却总急得好像第二天就会吃不上饭一样。
……怎么就喂不饱呢。
护士收拾完吊瓶,抬头对男人解释道:“输液的药物里含有一些镇静催眠的成分,所以可能睡得比较沉。”
说完,准备帮忙似的,伸手轻拍女孩肩膀,嗓音清亮大声:“季小姐!醒……”
傅应呈眉心突的一跳,抬手制止:“算了。”
护士:?
傅应呈心绪不定,烦闷地蜷了蜷手指,犹豫了下,蹲下身子,试探着让她趴在自己背上,起身背起。
……背上的重量轻得让人一愣。
傅应呈俯身用手指拎起电脑包,又把她往上送了送,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又不是第一回了。”
*
季凡灵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在车上没醒,被扣上安全带没醒,一路回家也没醒,又被背起来还是没醒。
直到“叮”的一声,电梯降到一楼……女孩困倦地掀起一点眼皮。
第一反应是……周围好亮。
季凡灵下意识躲着光,将脸埋在男人的背上,定了几秒,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她在哪?
谁背着她?
怎么还在走?
她猛地睁开眼,打量四周。
电梯上显示的楼层缓缓上升,她身上包着件质感上乘的羊绒大衣,傅应呈没用手掌碰她,只隔着大衣用手肘架着她的膝弯。
男人骨架生得优渥,肩膀宽阔平直,衣料包裹的手臂有种绷紧的力量感。
只露出深色衣领上的一截后颈,乌黑的碎发,冷白的肤色。
银色镜框架在耳上,延伸出去的下颌线棱角分明,干净锋冷。
季凡灵心脏忽然漏跳了半拍。
潜意识里,竟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好像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她也曾被人这样背过。
季凡灵迟钝地转着思绪,冷不丁抬头,正对上电梯门反射的倒影里,自己趴在傅应呈肩头的半个脑袋。
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目光僵硬地一寸寸上挪,撞进傅应呈侧来的冰冷视线。
季凡灵:“……”
“醒了还装?”男人果不其然开了口。
一声不轻不重的轻哂,说不出是嘲讽还是别的意味。
“——真行,就这么喜欢让我背?”
作者有话要说
她喜不喜欢让你背我不知道,你看起来倒是挺喜欢背她的。
PS.凡灵不可能跟前任哥搞暧昧的哈!
她早放下了,是(前)谁(任)还在念念不忘早死初恋,是(傅)谁(某)还在对前任哥耿耿于怀,我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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