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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2章 幻境破(终)


    卫嬴初见南秀的时候, 她才六岁。


    当日她身穿一件水蓝色纱裙,裙摆胡乱挽起来掖进腰间, 粉色的发带把油亮的头发扎成两只饱满精巧的发髻,被她的父亲留在院子里独自玩耍。


    十三岁的卫嬴跟在师叔薛岺身旁,二人走到廊下,正撞见她手里的竹蜻蜓打着旋儿飞过来,听她朝这边喊:“我的竹蜻蜓!”一边喊一边跑到近处。


    卫嬴站在廊下只远远看到这一眼,便沉默着跟随师叔进入房中会客了。


    无人理会自己,南秀也不恼, 更不知道什么叫尴尬, 自顾自跑过去捡起地上的竹蜻蜓继续握在手心里玩。


    过了小半刻,听见屋子里的人嗡嗡说个不停, 还听到她爹笑得很是开心,南秀捏着竹蜻蜓蹑手蹑脚地爬上窗边探头往屋里看,与卫嬴轻轻移过来的视线相碰, 又像只躲回洞里的兔子一样飞快蹲下身跑开了。


    卫嬴少见地走了神。她发带上缝了许多铃铛, 跑动时叮叮响个不停, 整座院子都显得热闹起来。


    屋内她的父亲正向师叔提起她,说她性子沉静、天赋异禀,实在是个修习仙法的好苗子。奈何生在灵气贫瘠的衢州,恐怕要耽误了她。


    恰在这时,旋转的竹蜻蜓飞过来重重打在窗棂上, 又“啪”一声落在地上。


    她似乎是没好意思过来捡。


    *


    薛岺和南天洪自少年时起相识, 常当面骂他贪图享乐、不思进取, 窝在小小的衢州潦草度日, 此刻也毫不留情面,直说他生了个女儿千娇万宠, 自己狠不下心教导,非要送来云川强塞给他。


    “你要送她来云川修习,又要她至少半月回一次家,拿我们这里当游山玩水借住的客栈不成?”他不耐烦道,“我教不了,将孩子带回去吧。”


    “她才六岁,离家太久她娘怕是会哭瞎了眼睛。”南天洪赔笑道,“叫她做你们云川的外门弟子,也不成么?”


    薛岺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卫嬴,自傲道:“我侄儿卫嬴,六岁时便可画灵符、听兽语。今年十三,在万宗会武拔得了头筹,名扬三界。这期间他吃的苦,不是你南天洪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女儿能吃得了的。”


    “我们家秀秀可不吃这么多苦。”南天洪笑嘻嘻说,“让她学会自保便足以。”


    “那何必来我们云川。”薛岺冷哼一声站起身,“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但凡她在云川出了事,你挖出镇天尺也要把我们这里搅得天翻地覆。”


    “既然你不肯说实话,现在便带着孩子下山去罢!”


    闻此言,南天洪的神色陡然变了,含笑的双眼也沉静下来。


    静默良久,他才哑声道:“如果我说,南秀便是镇天尺化形,你们云川也不肯收下她么?”


    卫嬴与薛岺自然知道镇天尺。传闻中镇天尺开天辟地,但在百年前铲除魔域后剑髓被震碎成了齑粉,只剩一把空壳掉落在衢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那空壳如今就倒插在衢州后山,连半分灵力都没有。不然衢州也护不住这东西,势必要惹来许多觊觎神器的妖物。


    薛岺斜南天洪一眼,嘲讽:“你是觉得我很蠢,会信你说的这番鬼话?”


    南天洪竟立马举手立誓,斩钉截铁道:“我女儿南秀当真是因镇天尺而生,带她来云川拜师,全为护她此生平安而已。”


    后来薛岺一直牢牢记着这一次被南天洪诓骗之仇。


    因为数年后南秀偶然在窥相镜前照出过本体,只是个根骨寻常的普通凡人,与镇天尺并无一丝干系。


    *


    大人们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小南秀玩竹蜻蜓玩腻了,悄悄从院子里偷溜了出去,结果半个时辰的工夫都不到,就和比她大了两岁的云川弟子打起架来。


    那小弟子入门半年,已学会了一点本事,御剑时能离地数尺,仗着这番能耐灵巧地绕去她身后扯她的头发,又笑话她是头顶鸡窝的野丫头。她不哭也不闹,用发带一端缠住一把小金锁,愣是在手中舞得虎虎生风,最后将小弟子从半空硬生生拉下来,摔得他七荤八素,半颗牙都磕掉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哭声传来的前一刻,薛岺正带着卫嬴陪南天洪寻找乱跑的女儿,同时听他反复夸奖自己的女儿是如何乖巧懂事,又是如何勤奋好学,小小年纪已经读完了上百本书。


    猝不及防撞见这样混乱的场面,对待弟子向来严厉的薛岺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沉着脸问起缘由,小弟子抽抽搭搭地抢先回答道:“弟子瞧她头上的发带好看,只是轻轻摸了一下,她就骂我手脏,不许我碰。”


    但哭诉时眼神却飘忽不定,话说得也很没有底气。


    卫嬴看他一眼,毫不委婉地皱眉拆穿道:“为何说谎?”


    小弟子立刻像是被踩到了痛脚,大喊:“弟子没有说谎!”


    他一句比一句声音大,透着无限委屈:“大师兄无凭无据,为何说我说谎!”眼泪也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南天洪一脸尴尬,低头问女儿:“他说的可是真的?”


    南秀抿抿嘴,没有说话,只抱住父亲的手臂飞快地看了卫嬴一眼。


    卫嬴同样看着她,等她为自己解释。


    “好了。”薛岺头疼不已地打圆场道,“孩子间玩闹罢了,你二人互相道句不是,握手言和吧。”


    小弟子有了台阶,又实在畏惧薛岺的威严,忙不迭主动上前一步,红着眼睛朝南秀伸出手。


    南秀却皱着鼻子哼了一声,把小小的身体往父亲身后藏。


    薛岺皱眉,觉得这丫头被南天洪宠惯得有些娇蛮,当下便觉得不喜。但好在方才也没有真的松口,破例收她为徒,而是要她半年后满了七岁在山下学堂参加入门考试,再过了试炼,才可暂时留在学堂旁听,并容许她一月回一次衢州。


    等满十岁时,能在万宗会武中入“万名榜”,云川便会正式收她为徒。


    薛岺在当时想,被宠成这幅样子,想来也是吃不了什么苦的,没几日恐怕就哭着闹着要回家了。


    没想到此后南秀会一路幸运,入门考试以最后一名的成绩进入山下学堂,万宗会武又挂在了“万名榜”的尾巴,然后背着行李和一把崭新的剑,笑眯眯来到云川要拜师。


    南天洪特地酿了谢酒来找薛岺,薛岺又趁着酒劲对南天洪夸下了海口,一定能让南秀拜在掌门名下。向来好面子的薛岺,酒醒后不得不数次登门请求掌门师兄点头应允,臊得一张脸又黑又红。


    此刻南秀躲在父亲身后不肯出来。南父拿女儿没办法,半弯下腰和小弟子握了握手,温和说:“妹妹年纪小,别与她一般计较。”


    小弟子心虚得羞红了脸,没有说话,转过身见卫嬴仍在静静看着他,慌忙垂下目光。


    等到南家父女离开,薛岺才严肃地对小弟子道:“仗着学了几分能耐,各处显摆,欺凌幼小,还不自己去领罚?”


    后来又同卫嬴道:“那小丫头被南天洪纵得不知天高地厚,实在顽劣。”


    卫嬴端着一张和师兄相似的冷面,脑海里却是南秀被父亲拉着向外走,回头做鬼脸时笑嘻嘻的样子。


    他直白道:“是师弟说了谎。”


    薛岺却不以为意:“小丫头不敢为自己分辩,想来是双方皆有错处。”


    薛岺自始至终都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卫嬴却找到了两人起争执时曾刚巧路过的第三人。原来是小弟子扯掉了南秀发带上的金铃铛又捏了她的脸,南秀喊他走开,他还得寸进尺嘲笑她说话时口音难听,一听就是乡下来的,又说她爹的嗓门像山上的金钟,一张口整个云川都能听到了。


    小弟子因德性有亏,第二日便被云川仙宗除了名,告知家人接回去了。


    半年后南秀来到云川做了外门弟子,又几年拜入掌门门下,却再未提起过这件事。


    其实是因为她完全忘了。六岁时发生的小小不愉快,并不值得被她记在心里。


    衢州虽不富庶,她却也没经历过什么苦日子。性子像母亲,乐天知命,每天都十分快乐,对于父亲执着地试图送自己上云川修习仙法十分不解。


    去一次要爬至少几万级石阶,还没有在自家后山抓野鸡有意思呢。


    *


    而如今云川仙宗自最高的长缨峰至山脚下,这数万级石阶间,连接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流水席,邀来三界宾客共贺新喜。


    长缨峰上的庭院布置成了喜堂,连峰顶的晚霞都像是被满目红绸映红的。在这漫天霞光间,卫嬴稳稳牵住红绸一端,与穿着婚服的南秀步伐一致,二人一同迈过门槛走入了殿中。


    大殿翘起的飞檐上立着两只被热闹吸引来的丹顶鹤,正扬起柔软的颈子,喜悦地高声鸣叫。


    上敬天地,下敬父母,夫妻相和,生死与共。


    秋天荷主动揽了凡间司仪的活儿,特地穿上一身喜庆的棕红颜色,喜滋滋地为两位新人唱词。她在最初震惊过后,只觉得小师妹本事了得,居然默不作声地把卫嬴师兄拿下了!简直是吾辈楷模。


    婚仪比照了凡尘的习俗,比仙宗道侣结契时惯用的流程繁琐喜庆许多。


    过去秋天荷和南秀凑在一起没少偷看凡间的话本子,这几句词还是她亲自编的,婚宴也是她帮忙操办的,整日忙前忙后,遭了薛师叔不少白眼。


    不过,薛师叔再生气又如何?卫嬴师兄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秋天荷只觉得自己的腰杆子也跟着变硬了,目光炯炯地看着眼前这一对无比般配的新人,激动得眼眶都跟着红了。


    薛岺今天依旧在生气。


    他不过是谦让了一下,南天洪这老贼就带着夫人堂而皇之地坐上了主位,气得他只好铁青着一张脸坐在侧位,和笑得狐狸一般的宋启对坐着。


    已经占了便宜的南天洪还难掩得意地压低声音对他说:“大好的日子哭丧着脸,你也不怕被小辈笑话!”


    薛岺狠狠瞪了他一眼,但转过头还是扯出一抹笑来。


    从自己那里讨要来的聘礼卫嬴尤嫌不够,又带着伤亲自锻造了一把神兵压箱,给足了衢州面子。今日亲眼见到南天洪如此得意,薛岺心里更是发堵。


    南天洪端坐在主位上,表现得异常沉稳,实则内心早已经飘飘然了。从卫嬴前来衢州提亲的那一刻起,他先是无比震惊,随后便一直得意了到今日。


    薛岺这个老匹夫,瞧不上他女儿,结果当成眼珠子一样爱护的侄儿卫嬴却非秀秀不娶。


    气死他算了。


    南天洪抹了抹衣袖上完全不存在的褶皱,神气洋洋地等着女儿女婿敬茶。


    敬过了师父牌位及南秀父母,二位新人又走到薛岺面前。


    薛岺既然愿意坐在这里,就代表他已经彻底认可了南秀。不过是性子轴,才会表现得如此别扭。


    他的底线一退再退,现如今只希望卫嬴别真的入赘南家就好。不然南天洪的尾巴非要翘到天上去!


    卫嬴和南秀对视一眼,他先捧起茶盏,道:“叔父。”


    这么多年以来,因薛岺不希望在众多弟子间唯有卫嬴身份特殊,便要他如同门一样称呼自己为“师叔”。即便后来有几分后悔,卫嬴也早已经习惯了,从未改过口。


    薛岺与卫嬴的父亲是同胞兄弟,一人随父姓,一人随母姓,在卫嬴的父亲去世后,薛岺便将卫嬴看作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今日一声“叔父”,足够令他动容。


    他轻轻叹了口气,痛快地将茶喝了。


    南秀也立马笑着跟了句“叔父”。薛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语气终究温和下来,浅浅的笑意浮进眼中:“你改口倒是快。”


    他想,自己早早提防着南秀可真是没错。精心培育的一棵小树苗,好不容易养成参天大树了,就这么被她给连根挖走了。


    南秀笑得眉眼弯弯,卫嬴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薛岺在一旁眼睁睁瞧着,哪里还有力气生气?


    当真是生气也无用。


    *


    从衢州带来的灵灯悬挂在床帐内。


    婚宴早已经散了,长缨峰上重归寂静多时,仿佛整个天地间只剩南秀与卫嬴二人。刚刚洗过的长发散在南秀的肩头和背后,将她纤细柔软的身体包裹着,露在外面的雪白肌肤泛着一层莹光,又透着极浅的粉。


    她披着浅红色的里衣坐在床中央,正仰起头仔细端详灵灯。


    灵灯刚刚修补好的时候,还只是一盏很寻常的灯,原本以为是陪伴的日子久了,它才靠那一点少得可怜的灵气亲近自己。


    直到将灯带到卫嬴身边,直到方才……她才恍然,原来灵灯从始至终都能感知到他的心意和情绪。


    她红着脸抬起指尖碰了碰灵灯,果然,它立刻亲昵至极地贴上她的指腹,里面的光也猛地亮起来,将床帐内照得透亮。


    缠绕在灯身上的灵力前所未有的充沛,它汲取到了充足的养分,流淌出来的光都像是有了重量和温度。


    原来他喜欢上自己的时候,比自己察觉到的还要早上许多。


    南秀正在出神,卫嬴自外面撩起床帐。


    他身上也带着浅淡的水汽,手上拿着两只酒盏,含笑道:“合卺酒,还没来得及喝。”


    酒盏下缠绕着细细的红绸,水一样从他掌心流过,她伸手去接,才发现红绸原来连系着两只酒盏底部。


    她送到唇边,一饮而尽。


    才咽下,他的吻已经追到唇角,随即更贴紧,更深入。清冽的酒香紧密地缠绕在两人唇齿间,她脑袋里像是塞进了一团棉花,眼底跟着浮起水雾。


    头顶的灵灯轻轻震颤。


    她按住他手臂,抬眼看他。


    “以后你的心思可藏不住了。”她轻声调侃。


    ……


    灯火通明的帐内。


    南秀难耐地试图抓些什么,只抓到身下柔软微凉的被面。她听到卫嬴近在咫尺轻轻重重的呼吸声,又被他蹭掉脖颈后不断沁出的细汗。


    “太亮了。”她喃喃。


    灵灯轻飘飘掉落下来,又骨碌碌滚开,仿佛被人直接赶出了帐子,只是仍顽强地继续亮着。


    南秀脱力般坐在卫嬴身上,眼前水蒙蒙地,低头去看他。


    他胸口处仍有一道被匕首刺穿后留下的疤痕。凡间利器由他亲手握着,才能如此重伤他,或许是因为幻境所致,什么祛疤的法子都无用。


    卫嬴对疤痕毫不在意,心底甚至是喜悦的。


    幻境里所经历的一切并非是虚假的,他心甘情愿留下些痕迹,来证明他与南秀生生世世相爱相守。


    过去两人以师兄妹的身份相处许多年,最先动心的其实是他。一开始他完全不敢奢求她会对自己动心。


    南秀待谁都好,除了叔父过于严苛,又对她心存偏见,云川上下任谁都很喜欢她。


    她天南地北都有许多朋友,每日有许多有意思的事情可以做,反倒是他有些无趣。她常说,云川无聊,要整日练功,连头顶的天都没有衢州的蓝。


    她于仙法修习上并无野心,平日练功时虽算刻苦,实际上再多一分力都不肯出了,她说这叫自己的“临界点”。


    说法新奇,他也从不认为这是她偷懒的借口。因为她性格便是如此,不求突破,只愿从心。


    她柔软的指尖搭进他的掌心,他缓缓拢住,和她十指紧扣。


    “秀秀。”他声音低哑。


    南秀趴在他颈窝间,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低哼着应了他一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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