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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一章


    沈希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再见故人是在如此?场合。


    她的脑中阵阵晕眩, 几乎有点分不清这是在梦里还是现实中。


    沈希扶着额角,眉心?拧着,眼前亦是有点发黑。


    她颤声说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如果是想?要救我离开, 那就赶快。”沈希强撑着说道, “如果是想?临死前跟我春风一度, 那不必了。”


    她的心?里?涌动的都是暗怒。


    这一切实在是太荒谬了。


    顾长风的神情亦有些微怔,但萧言却?抬起了眼眸, 他的眼还是那样温润, 会令沈希想?起沈宣那双狗狗似的眸子。


    可此?刻他说出来的话却?让她更是无?措至极。


    “娘娘,真的是陛下令我们过?来的。”萧言轻轻地执起了沈希的手, “您别怕, 我们一定?会好好侍候您的。”


    他的眼里?含着些奇异的情绪。


    沈希却?像是被烫到了一样,她下意识地打开了萧言的手。


    “不用,”她哑声说道,“我不需要。”


    脑海里?依然在阵阵地轰鸣着, 沈希的身躯不住地颤抖着。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很宽松的外袍,裙裾间的流苏漾出雪色的光晕。


    顾长风是跪着的,所以?能清晰地看见她小腿上的痕印。


    当?被萧渡玄传召过?去的时候, 顾长风亦是难以?置信至极。


    他在家?养病多日,却?也仔细留意着外间的消息。


    立后大典那天, 顾长风才第一次出府, 他在明月楼遇见了同样喝得昏沉的萧言。


    嫁给?萧言, 沈希还有可能会和离。


    可做了皇后,她便永远都只会是皇后了。


    所以?那个晚上, 他们都喝得没了分寸, 翌日宿醉得头痛欲裂,可那时候他们也明白, 往后与沈希就是真的再无?瓜葛了。


    皇后和臣子,是不可以?有关系的。


    但顾长风还是控制不住地去了解沈希的消息,萧渡玄将她保护得很好,就是太好了些。


    他不知道沈希是不是又被囚禁起来了。


    直到中秋宫宴上,见到帝后之间琴瑟和鸣,顾长风的心?才渐渐放了下来,可与此?同时一并到来的是胸腔里?的尖锐刺痛。


    往后沈希便再不是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姑娘了。


    她是荣宠无?双的皇后,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也是他永远都可望不可及的心?间明月。


    皇帝会很宠她爱她,或许过?不了多久就会传来皇后有孕的消息。


    但顾长风怎样也没有想?到,最先传来的是萧渡玄让他进宫的消息。


    高台之上,皇帝的神情漠然,微微有些冷淡。


    他没有多解释,轻声说道:“你只回答说,愿意或是不愿意就可以?了。”


    顾长风满心?都是震惊,可最后他还是咬紧牙关说道:“臣愿意。”


    然后就是方才遇见萧言,他才知道原来皇帝还找了旁人。


    一个丈夫,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才能将别的男人送到妻子的跟前?


    顾长风并不知道。


    但如果是为?了沈希,顾长风觉得他也可能会做出这种事。


    很少有人在面对?沈希的时候,还能做到不妥协。


    顾长风站起身,他的眸光下落,竭力放柔声音说道:“娘娘,您别怕。”


    他的容色平静,可轻抚上沈希肩头的手却?在颤抖着。


    但沈希的反应却?很激烈。


    “别碰我。”她带着哭腔说道,“都给?我滚出去!”


    沈希的音调里?尽是虚张声势。


    她强撑着镇定?,可身躯却?摇晃得越来越厉害。


    沈希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失措。


    但她并不能被萧渡玄讨得欢心?,她只觉得那一晚上休歇刚刚平复下来的情绪,又开始崩溃起来。


    顾长风和萧言也有些无?措,两个人连声解释道:“别怕,小希,我们只是奉命过?来陪你的。”


    沈希无?法被这样的言辞安慰道。


    她没有穿鞋袜,光着脚踏在地上。


    沈希的衣摆像蝴蝶般飞舞着,她不顾一切地跑出了内殿,眼泪断线似的往下掉着:“萧渡玄呢?萧渡玄去哪里?了?”


    萧渡玄就在殿外。


    他坐在太师椅上,执着杯盏饮着苦茗。


    萧渡玄不知道内宅里?的妇人在将旁的女子送到丈夫床榻上时,是什么心?情。


    他的容色沉静,眼神淡漠,心?底涌动着的却?是多得快要溢出的恶欲。


    时常去向别人言说要宽容大度的人,一定?自?私至极。


    尽管富有天下,但萧渡玄却?从来都不是一个大度的人,独占对?他来说是一种天性?,不过?是因为?不在意,才表现?得宽容罢了。


    可是小希不快乐。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那样痛苦。


    过?强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对?她来说,不是安全感的来源,而是一种强烈的被压抑。


    她被逼得快要崩溃,脆弱的心?弦已经不能再承受更多。


    萧渡玄做不到放手。


    但是满足沈希的愿望,他还是可以?做到的。


    只要她不离开,还在他的身边,其实怎样都是可以?的。


    萧渡玄轻轻地饮下茶水,仅是执起杯盏,腕间的伤处就开始隐隐作痛。


    那道血痕横亘在手腕上,即便是用绸缎缠绕着,依然瞧着有些可怖。


    可萧渡玄半杯茶水还未饮完,内殿便出事了。


    *


    常鹤望见殿门?被推开时,就意识到不对?,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沈希便已经跑出来了。


    她的脸庞苍白,眼眶通红,满脸都是泪水。


    萧渡玄的容色一下子就冷下来了。


    他是让顾长风和萧言服侍沈希的,他们这是做了什么,竟让她又哭了?


    萧渡玄起身,托着沈希臀根的软肉,将她抱了起来。


    “怎么了,小希?”他连声问道。


    萧渡玄抬手拭去沈希眼尾的泪水,但她却?哭得更厉害了。


    她不想?这样哭的,可情绪突然冲破堤坝,让眼泪无?法被控制。


    沈希只在很小的时候会这样,那时候太幼小了,又没有母亲护佑、父亲疼爱,受了欺负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在人前尚且能够保持乖柔。


    可回到房中后,眼泪便会汹涌地往下掉。


    沈希已经很多年都不曾这样过?了,她紧扣住萧渡玄的手腕,眼尾越来越红。


    萧渡玄心?底的怒意快要无?法克制,但现?在并不是跟那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算账的好时机。


    他将所有的人都屏退了下去,然后把沈希抱回到内殿里?。


    她方才看过?的书册还摊在矮几上,书签的末梢随风轻轻地摇曳着。


    顾长风离开时满眼都是忧虑,他似是想?说着什么,但萧渡玄几乎不能再看见他,当?见到沈希的泪眸时,他便已经起了杀心?。


    进入到内殿后,沈希的泪水才渐渐地止住。


    但她仍然在抽咽着。


    萧渡玄将她抱到软榻上,声音低柔:“怎么了,小希?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了,还是说了什么?”


    给?皇后送内宠的事太禁忌了。


    再加上沈希脸皮又薄,他是特地将人给?屏退了的。


    哪成想?不过?片刻没看顾好,竟然又出了这样的事。


    哭过?以?后,沈希的心?中再度有极端的情绪涌了上来,她跨坐在萧渡玄的身上,近乎是被本能给?驱使着扣住了他的脖颈。


    “你是不是疯了?”她带着哭腔,低声吼着,“还是你觉得,让我和谁上/床都可以??”


    萧渡玄的脖颈仍被沈希紧扣着,他生得白皙,脖颈亦是带着些苍白的意蕴。


    听到她的话语后,他轻轻地抬起了手臂。


    沈希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


    她原以?为?萧渡玄是想?要挣开她,但眼尾被他冰凉的指尖给?抚过?的时候,沈希才意识到他是想?给?她擦去眼泪。


    那个瞬间,再度有泪水汹涌而下。


    沈希突然有些崩溃了,她身上一下子就没了气力,全靠萧渡玄抱着方才没有跌下去。


    她方才的心?念起伏极大,萧渡玄的脖颈被扣得青紫起来,他的声音也有些沙哑:“别哭,小希。”


    “你不喜欢就算了,”他低下眸光,“我……我只是想?让你高兴些。”


    萧渡玄的眼眸里?尽是怜惜和歉然的情绪,他想?要像呵护一朵花一样,轻轻地把沈希给?抱在怀里?安慰。


    他好像总是这样。


    越是想?要讨沈希欢心?,越是会做错事情。


    分明是运筹帷幄,能够挽大厦之将倾的帝王,却?在关于沈希的事情上,总是会做出错误至极的抉择。


    原本是想?让她高兴的,但现?在她好像更不高兴了。


    沈希看着萧渡玄,心?底尽是纷杂至极的念头,以?至于一时之间她都说不清那些思绪是什么。


    她只是被本能驱使着低吼出声:“你能不能不要那么自?以?为?是?”


    这句话说出来后,沈希才明白她的崩溃情绪从何而来。


    “你可不可以?别再做你觉得我会高兴的事了?”她带着哭腔,颤声说道,“你觉得你是在对?我好,可是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想?法?”


    沈希的眼眸通红。


    她哭叫着说道:“为?什么你做事总会适得其反,因为?你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我到底在想?什么!”


    沈希是哭着说这话的,她的声音里?全是情绪。


    可那句话却?像是裹挟着霜雪的冷刃,深深地刺进了萧渡玄的胸口里?。


    他的神情微怔,玄色的眼眸里?暗光轻动。


    萧渡玄抱着沈希,温香软玉在怀,胸腔里?却?是像是被冷水所倾覆。


    有什么尖锐的情绪在作响。


    心?脏被烈风刺透,带来的是裂冰般的震骇。


    是啊。萧渡玄从来没有好好地去考虑过?沈希的想?法。


    无?论是强将她掠过?来,还是意图做对?她好的事情,全都是由着他自?己的意愿。


    至于沈希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萧渡玄是真的没有好好想?过?。


    他是为?她折腰,为?她低头了。


    可即便是将沈希捧在掌心?里?疼爱的时候,萧渡玄其实还是高高在上的。


    怪不得她那样想?要离开他。


    怪不得她会那样地渴望自?由。


    萧渡玄轻轻阖上了眼眸,凝滞在心?底经久的情绪终于有了突破口。


    答案那么明显,可他竟是一直没有寻到。


    “抱歉,小希。”萧渡玄揽住沈希,低声说道,“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他极力地克制着情绪,但声音还是有了波动。


    沈希满心?都是疲惫,哭过?以?后,更是觉得无?力至极,她捶打着萧渡玄的肩头,最终还是被他给?抱到了床帐内。


    “不能再哭了,小希。”他低吻着她的额头,“再哭又要生病的。”


    沈希像是易碎的琉璃,已经再不能承受更多。


    哪怕是激烈起伏的情绪,对?她来说亦是危险的。


    萧渡玄将安神的药喂到沈希的唇中,然后帮着沈希扣紧他的手腕:“就这样,小希。”


    “生气的时候,打我就好。”他呢喃般地说道,“千万不要伤害你自?己。”


    药物起效的很快。


    沈希颤抖着靠在萧渡玄的肩头,将他的手背抓得全是血痕。可渐渐地身上就没有气力了,脑中也越发昏沉起来。


    萧渡玄眸色晦暗。


    他低吻着沈希,任由她的指尖抓挠过?手上的血痕。


    直到她昏睡过?去的时候,他还在试着让她抓得更紧一点。


    *


    服过?安神的药后睡眠会比平日更好一些,但与之同时,梦里?的情形也会更乱一些。


    沈希从那一片混沌的光怪陆离挣脱时,天光已经大亮。


    身上虚软,脱力感太重。


    连撑着手臂坐起身子,对?她来说都是那样的艰难。


    侍女小心?地将沈希给?扶起来,谦恭地问道:“娘娘,您要用些什么吗?”


    她扶着额头,坐起身后还觉得脑中昏沉。


    “不用,”沈希轻声说道,“给?我倒杯茶吧。”


    昨夜的事实在是太混乱了,饮过?茶水后,沈希才觉得脑海中的思绪清晰了点。


    她快要不知道怎么面对?萧渡玄了。


    她到现?在都想?不明白,萧渡玄到底是怎么想?得出将人往她身边送的想?法的?


    沈希低着眸子,她换了衣袍,在浴池里?待了许久。


    浴池里?的水温热,就像是母亲的怀抱。


    沈希做了一夜怪梦,再加上安神药的效力强劲,她没有忍住在浴池里?又睡了过?去。


    再度睁眼时,看到的就是萧渡玄紧张的容色。


    热水是自?杀的温床。


    当?意识到沈希只是睡过?去时,萧渡玄的神情才渐渐恢复如常,他的声音微哑:“再次不要在浴池里?睡了,好吗?会着凉的。”


    他说话的时候很小心?翼翼。


    语气也是那样的和柔。


    但其实再睁眼不是在家?中的时候,沈希就知道萧渡玄是再也不会放过?她了。


    他会待她越来越好,或许也能学会尊重和理解。


    可他也更不会放手了。


    两个人之间纠缠太久,如今更像是走进一个死局里?面,谁也不会快乐,谁也无?从解脱。


    沈希没有言语,眸子也没有看向萧渡玄。


    她的冷待是那样明显。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萧渡玄再也不会觉得沈希是在忤逆。


    他其实也很想?告诉她他有在改变,但转念一想?,这细弱的改变与过?往深重的伤害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萧渡玄将沈希轻轻地抱了起来。


    他低声解释道:“军务上有些急事,方才一直没抽开身。”


    沈希一点也不关心?萧渡玄每天在做什么,但他还是很想?告诉她。


    就像寻常夫妻那样。


    沈希果然没有理他。


    “晚间的时候,我送你回家?一趟,好不好?”萧渡玄微微笑了一下,“你父亲总是说很想?你。”


    怀里?的姑娘终于抬起了头。


    沈希满眼都是讶异。


    萧渡玄吻了吻沈希的指尖,轻声说道:“虽说没有皇后回门?的说法,但我们可以?暗里?来。”


    “跟我说一声就行,”他低声说道,“你想?什么时候回去,回去多久,都可以?的。”


    这无?疑又是姑息绥靖的政策。


    但沈希的心?神还是微微动了一下。


    眼见小姑娘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萧渡玄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他陪着沈希用了午膳,然后又看了片刻的文书,她有点困,靠坐在他的怀里?,随着他一道看了会儿就没有兴致了。


    萧渡玄克制地吻了吻沈希的额头。


    分别是迟早的事。


    因此?这话也是越早说越好。


    可萧渡玄仍然等到沈希快睡过?去的时候,方才舍得将话说出口。


    “小希,突厥的老可汗死了,”他低声说道,“不日就会宣战,到时我可能要亲征。”


    萧渡玄做了很久的心?理预设,才将这话给?说出来。


    但沈希没有听太清,她眼睫颤抖,轻轻睁开水眸,低声说道:“嗯?”


    萧渡玄压下情绪,他吻了吻沈希的额头,轻声说道:“没什么,先睡吧,小希。”


    *


    沈希已经很久都没有回过?家?。


    睡醒过?后,她就开始收拾东西,萧渡玄说了她回去多久都没关系,那她自?然要待得越久越好。


    其实也没有什么要拿的。


    家?里?的东西齐全,哪怕沈希只身回去,也觉得没有问题。


    但她还是简单地带了些东西。


    一下午的时光消磨得艰难,但又充满期待。


    听常鹤言说的时候,沈希才知道突厥的老可汗死了,两国不日就将有大战爆发。


    其实这场战役早些时候就该打响的。


    不过?先帝一直执着于内政,一边要打压沈家?,一边要逼反齐王,方才将此?事拖到萧渡玄即位后。


    沈希垂着眸子,轻声问道:“他要亲征吗?”


    这全天下也就只有她能够这样称呼萧渡玄了。


    常鹤微微笑了一下,温声说道:“如果形势严峻的话,陛下是势必要亲征的,不过?您不用担心?,陛下一定?会安排好各项事务的。”


    萧渡玄做太子的时候,也经常会出宫办事。


    有时一去就是很久,那时候沈希很黏着他,每次送他走时,都会忍不住地掉眼泪。


    后来萧渡玄实在无?奈,干脆将她也捎带上。


    沈希第一次到云中外家?,就是跟着萧渡玄一起过?去的。


    除却?在燕地的那两年,两人其实都没有怎么分开过?。


    一想?到接下来很久都会见不到他,她心?里?蓦地有些烦躁。


    他们之间的关系太病态了。


    沈希很厌烦萧渡玄过?度的掌控,甚至连他过?于浓烈的保护欲,她也不是很喜欢。


    可一想?到他真的要离开,她又会觉得无?措迷茫。


    沈希渴望独立,但她其实还没有怎么过?过?独立的生活。


    她就像个菟丝花,总要攀附着一棵高大的树木,汲取他们的营养,才能让自?己活得更好。


    可不管怎么说,如今他们的关系还是在向好、向着更健康的方向发展。


    沈希心?中的积郁又消散了少许。


    虽然不知道萧渡玄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尊重和理解,但他愿意为?她改变,愿意为?她低头,这就是一个好的预兆。


    再者?,谁会不渴望掌控皇权呢?


    沈希低下眸子,压住心?底暗生的野心?。


    萧渡玄回来得很准时,他笑着说道:“车马都备好了,用完晚膳我就送你回去。”


    沈希没有朝他笑,但在萧渡玄将她抱到膝上的时候,她也没有露出明显的排斥。


    昨天在混乱中她将他的手背抓得很狠。


    低眸看见那错综的血痕时,沈希还是愣怔了一瞬。


    萧渡玄神情微动,他拢了拢手,轻声说道:“你是觉得不好看吗,小希?”


    深色的袖摆滑落,挡住了那道道血痕。


    沈希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只是摇了摇头。


    萧渡玄不敢幻想?沈希是在怜惜他。


    可他还是忍不住吻了吻沈希的额头,轻声说道:“一点都不疼的,小希。”


    沈希不想?跟他再黏糊下去。


    眼见膳食上齐,她便推开了萧渡玄:“我要用膳了。”


    “嗯,好。”萧渡玄轻声应道。


    他不着痕迹地执起汤匙,在沈希用玉筷夹菜之前,先将膳食喂到了她的嘴里?。


    她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多搭理他。


    两个人难得真正平和地用了回晚膳,沈希晚间一向用的不多,吃了些素羹过?后,便没有什么想?吃的了。


    天气乍然转冷,调养又须要食补。


    所以?膳房还是上了一小盅羊肉汤,刚一呈上来,香气便扑鼻而来。


    但沈希刚一闻嗅到荤腥的气息,便觉得胃里?似是有什么在翻涌,强烈的作呕感突然就袭了上来。


    原以?为?是腥气太重,可下一刻她就真的吐了出来。


    沈希颤抖着,低头吐在盂里?,用清水漱口后依然觉得胃里?犯恶心?。


    她的胃虽然没有特别好,但病症还是第一次这样激烈发作。


    太医院这群人到底是怎样做事的?


    萧渡玄的眸光当?即就沉了下来,可他的容色仍是那样温柔。


    他拥着沈希,轻轻地为?她揉着小腹,安抚地说道:“别担心?,小希,医官马上就过?来了。”


    御医匆匆而来,带着满身的冷汗小心?地给?沈希诊脉。


    但在片刻后,那御医的脸上露出了狂喜的神色。


    他激动地站起身,扬声说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您这是有喜了呀!”


    第八十二章


    御医满脸都是喜色。


    他激动地说道:“娘娘已经有一个半月的?身孕了?!”


    沈希入宫前, 萧渡玄就暗中为她调养过,但她?的?体质实在特殊,久久都未能有孕。


    没成想, 这个孩子竟会来得这样突然。


    应当是立后前后有的?, 那段时间他们亲密得极为频繁, 沈希连床榻都没怎么下过。


    不过沈希身子弱,脉象也虚, 方才一直没有被诊出来。


    萧渡玄第?一次知道心跳快得越跃出胸腔是什么感受。


    他的?唇角微微扬起, 在那个瞬间很?想将沈希紧紧地拥住,但在望见她?苍白的?脸色后, 他的?心神也旋即就沉了?下来。


    那御医还以为沈希是太高兴了?。


    他愚笨地喋喋不休道:“娘娘, 往后您可要注意饮食了?,不过您还年轻,定然是能顺顺利利地诞下皇子的?。”


    沈希听着御医的?话语,整颗心都在往下坠。


    有一种强烈的?眩晕感就那样袭上来了?, 眼前是敞亮的?明光殿,可她?却觉得视线在阵阵地发黑。


    她?到底还是有身孕了?。


    躲得了?一时,却躲不了?一世的?。


    沈希的?额前尽是冷汗, 恐慌和惧怕让她?无措得厉害,连丰润嫣红的?朱唇都被咬得发白。


    “我不想要……”她?颤声说道, “我不想, 还可以打?掉吗?”


    沈希语无伦次地说道:“才一个多月, 可不可以先不要?”


    明明是天大的?好事,皇后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


    听到“打?掉”二字的?时候, 那御医吓得满身冷汗, 差点没有直接跪下来。


    萧渡玄揽住沈希,他轻抚过她?的?后背, 声音低哑:“小?希,先别慌,我让旁人再来看看,兴许是诊错了?。”


    他的?情?绪很?克制。


    但沈希却不能够容忍。


    她?整个情?绪都是崩溃的?,如果没事的?话,她?这个时候原本都已经在家?中了?。


    萧渡玄好不容易开始让步放手,但是这个孩子的?到来会把一切都给毁掉。


    那个被绑在榻上十月的?梦魇再度变得那样清晰。


    沈希一巴掌就扇打?在了?萧渡玄抚向她?脸庞的?手上,她?带着哭腔说道:“你?觉得有谁会敢在你?的?面前说假话?”


    无论请来多少位御医,说出来的?也都只会是萧渡玄想要的?话。


    沈希的?身躯紧绷,满心都是绝望的?情?绪。


    她?连日来的?努力都会被这个孩子的?到来给毁掉,就像当初萧渡玄在婚宴上将她?强掠,彻底摧毁她?所有的?挣扎那样轻松。


    沈希那一下打?得很?狠。


    萧渡玄手背上的?血痕裂开,有铁锈气溢了?出来。


    在这时候手上尖锐的?痛意与心中的?滞塞钝痛相比都变得空幻起来。


    小?希不愿意跟他有一个孩子。


    但她?不是不喜欢孩子,而是不能接受他。


    当初嫁给萧言的?时候,萧言还在病中,就急着和沈希圆房,她?没那么热衷于床笫之事,却并没有拒绝萧言。


    她?是愿意为平王府生下继承人的?,她?也不排斥生育这件事。


    沈希真正厌恶的?从来都是他罢了?。


    想清楚的?哪个瞬间,萧渡玄心底的?钝痛都变得尖锐起来,有凛冽的?寒风化作利刃,往心脏的?最?深处刺去。


    萧渡玄按住沈希的?手腕,克制地说道:“先冷静些,小?希。”


    但这个时候仅仅是央求她?冷静是没有用的?。


    沈希的?情?绪快要突破承受的?极限,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她?拼命地挣扎着,将萧渡玄的?肩头都抓出了?血痕。


    最?终他没有办法,只能先给她?喂了?些安神的?药物。


    萧渡玄将沈希抱回到床帐内,她?沉睡过去的?时候,眉心依然是微微蹙着的?。


    这个孩子是上天的?恩赐。


    但到来的?时机却实在太糟糕了?。


    萧渡玄心底更多的?思绪却是悔不当初,如果他一直温柔待沈希,他们之间会不会就不一样?


    *


    沈庆臣是夜里入宫的?。


    原本听说沈希要回来,一家?人都高高兴兴地等着。


    中秋进宫的?时候,虽然到了?宣光殿,但只和沈希简单说了?些话。


    这回沈希能回家?,可以叙说的?情?谊就太多了?,沈宣更是高兴得快要跳起来。


    但不知为何,晚间的?时候,宫里又传信说临时有宫务耽搁了?,皇后娘娘恐怕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众人都有些低落,沈希如今做了?皇后,执掌凤印,忙碌也是应当的?。


    可夜深时皇帝忽然急诏令沈庆臣入宫。


    萧渡玄没有言说是什么事,他本能地就觉得是沈希的?事。


    来到明光殿的?时候,一向注意仪容的?沈庆臣连衣冠都是乱的?,在见到那满殿神色凝重的?御医后,他更是差些踏错了?石阶。


    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脏。


    沈庆臣几乎是带着杀意踏进明光殿的?。


    便是曾经被先帝关?入囹圄、赶尽杀绝的?时候,他对皇家?的?恨都没有这样深过。


    他们沈家?向来子嗣不丰,沈庆臣更是只有一对儿女。


    长女沈希容色清美,娉婷袅娜,在整个上京的?世家?女中都是数一数二的?矜贵,就连夫家?也是再好不过的?平王府。


    如果不是被新帝强掠进宫,她?本来该有很?美满、很?幸福的?一生。


    沈庆臣略显风流的?眉眼扭曲,眼底更是一片血红。


    他快步踏进了?明光殿,哑声逼问道:“沈希怎么了??”


    沈希躺在软榻上,她?阖着眼眸,因?为安神的?药物,身躯慢慢地放松了?下来,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


    萧渡玄坐在太师椅上,轻握住沈希的?手。


    那双玄色的?眼里是晦涩的?柔情?,太过复杂,即便是沈庆臣也没能一眼就窥清楚。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沈希身上。


    “小?希!”沈庆臣失声地唤道,他的?声音颤抖,容色更是煞白失血。


    他向着皇帝歇斯底里地吼道:“她?怎么了??你?把小?希怎么了??”


    萧渡玄在沈希这里的?信任告竭了?,在沈庆臣这里也是一样。


    他心里太惊慌无措了?。


    在宦海里浮沉经年、身处绝境也能强撑过来的?男人,此?刻就像是全然失去了?理智一样,还是常鹤强将沈庆臣给拦了?下来。


    “沈大人,您先别急。”常鹤拉住沈庆臣,“娘娘是有了?身孕,刚刚才睡过去。”


    身孕?


    沈庆臣的?脑中“轰”的?一声炸开。


    他靠在博古架边,手臂强撑在身侧的?梁柱上,方才没有失态。


    尽管知道沈希自小?就比别的?孩子要成熟些,但在沈庆臣的?心中,她?还是那个隐忍柔弱的?小?孩子。


    他不太能将沈希和有孕这两件事给联系到一起。


    但更令沈庆臣震骇的?是常鹤接下来的?话。


    “娘娘觉得现在还太早了?,”常鹤低声说道,“不想要这个孩子,”


    “陛下也问过御医了?,但娘娘体质特殊,如果强将孩子拿掉,可能会有危险。”他神色凝重地说道,“所以陛下才请您过来,想问问您的?意见。”


    常鹤的?每一句话,都让沈庆臣十分?难以理解。


    他紧握住沈希的?手,哑声问道:“会有多危险?”


    萧渡玄坐在太师椅上,闻言他的?神情?微顿,心底有一种很?难言说的?感触生了?出来。


    他倏然明白沈希为什么更信赖沈庆臣了?。


    沈庆臣并不是个好父亲,他年轻时风流无度,又不管顾家?事,放任继室胡作非为,也不关?心子女。


    可是他会尊重沈希的?意见。


    在听到常鹤的?话后,沈庆臣的?第?一想法是如何能满足沈希的?愿望。


    沈庆臣的?份量在沈希的?心中更重,不是因?为他在她?的?成长过程中投入了?多少,而是他是全心全意为沈希着想的?。


    他不会打?着为沈希好的?名号,去控制她?,去让她?做合自己?心意的?事。


    所以哪怕萧渡玄是沈希的?亲生父亲,沈庆臣才是沈希的?养父。


    他亦是很?有可能比不过沈庆臣的?。


    “跟难产一样,”萧渡玄的?声音沙哑,“可能会大出血而死。”


    他玄色的?眼眸里没有什么光亮,晦暗得像是一潭深渊,但那和往日的?冷淡漠然又是不一样的?情?绪。


    沈庆臣咬紧了?牙关?。


    他年轻时风流,知晓女子生产的?不易。


    但他的?妻妾都没有在这个上面出过事,所以沈庆臣也没有了?解过多。


    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女儿竟然会遇到这种事。


    那个瞬间,沈庆臣也有些崩溃。


    萧渡玄看向沈庆臣,两个男人怀着类似的?情?绪,但在这一刻都沉默了?下来。


    他是很?想要个储君。


    但比起储君,没有什么事比沈希身体和心理上的?康健更重要。


    萧渡玄之前就想过,如果沈希没法有身孕的?话,到时候从宗室里过继来一个孩子就是了?。


    他比沈希自己?都害怕她?会出事。


    但即便是萧渡玄也没有料想到,沈希的?体质竟然会这样特殊。


    *


    萧渡玄只给沈希喂了?一点安神的?药,没有多时,她?便苏醒了?过来。


    当听到父亲的?声音时,她?原本焦躁不安的?心情?蓦地平缓了?少许。


    接着就是两人之间激烈的?对话。


    沈希想要按捺住情?绪,眼泪却止不住地落了?下来,她?刚一开始哭,萧渡玄便错开沈庆臣,将她?给扶抱了?起来。


    “别怕,小?希。”他像抱孩子似的?,将沈希抱在了?膝上。


    萧渡玄一边为沈希拭去泪水,一边声音低柔地说道:“你?瞧是谁过来了?。”


    沈庆臣满眼都是关?切,他看向沈希,急声问道:“现在好些了?吗,小?希?”


    御医们见沈希苏醒,也立刻走了?过来。


    皇后有孕,这是一等一的?大事,宫里上一回有类似的?事是二十年前乐平公主降世。


    先帝老去后便没什么子嗣,萧渡玄又不近女色,因?之这批年轻的?医官里也少有接触过此?类事的?人,所以众人都极为紧张。


    萧渡玄甚至让已经致仕的?前任医正、院使也全都连夜入宫。


    沈希低着眸子,声音低弱:“好些了?。”


    这样笼统的?话是不能让人信服的?。


    诊脉的?过程头一回如此?繁琐。


    沈希靠在萧渡玄的?肩头,手腕搭在脉枕上,露出的?那截腕骨苍白得近乎透明,伶仃纤细,瘦弱得经不住一握。


    小?睡了?片刻后,她?的?情?绪平和了?许多。


    但沈希的?神情?还是恹恹的?,没有太多的?生气,更像是一尊美丽的?瓷像。


    诊过脉后,御医便开了?方子,药童紧忙就前去煎药。


    无论孩子是留还是不留,都至少要将胎给安住。


    沈希的?身子弱,经不得折腾,这也是近来萧渡玄为什么不敢碰她?的?缘故。


    可没想到意外还是发生了?。


    他轻轻地揽住沈希,轻声说道:“若是累的?话,就再睡一会儿吧。”


    “现在太晚了?,”萧渡玄继续说道,“等到明日,我让其他人进宫再来看看,好吗?”


    沈庆臣跟皇室的?关?系不佳,跟萧渡玄这位君主的?关?系更是差到了?极点。


    但此?刻他也轻声附和道:“你?先休息吧,小?希,别害怕,万事都还有父亲在呢。”


    也不知道缺席了?沈希半个人生的?人,是怎么说得出这话的?。


    萧渡玄心中暗道。


    但他也顺着沈庆臣的?话说道:“抱歉,暂时没法送你?回家?了?,但我可以让你?母亲、弟弟都过来陪着你?。”


    沈希的?心的?确是疲惫到了?极点。


    她?浅浅地饮下了?药,便又阖上了?眼眸。


    萧渡玄一手搂住沈希的?腰身,一手托着沈希臀根的?软肉,将她?像抱小?孩子一样抱回到了?床帐内。


    沈希睡着以后,萧渡玄没能在她?身边陪多久,就接到了?急报,言说突厥的?几位王子果然已经开始激烈地夺位之战。


    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开战时机。


    如果动作够快的?话,兴许在年前,就能彻底击垮突厥。


    两年内乱的?时候,萧渡玄一直在防着突厥,也一直在等待他们会不会出手。


    如果那时突厥就选择出手,他可以更早地解决边防问题。


    但突厥的?谋臣到底也不是白吃干饭的?。


    萧渡玄强势,从做储君的?时候就已经显露出来。


    虽说他在人前宽容大度,随性克制,可但凡仰视过权柄容形的?人,哪里能看不出他专断狠戾的?底色?


    他们一直克制,就连出手也只敢暗里行刺试探,痕迹都不敢留。


    萧渡玄却不愿再隐忍了?。


    从动娶回沈希念头的?那一刻,萧渡玄就知道他必须要做一辈子的?明君。


    他要经天纬地,要威强睿德,要一生没有任何瑕疵,才能让沈希免受流言蜚语,才能让沈希青史留名。


    倘若他有任何的?疏漏,承担骂名的?都会是她?。


    接到急报后,萧渡玄便没有多犹豫立刻就去了?清徽殿,开始准备议事。


    不出意外的?话,今夜又是要通宵的?。


    *


    沈希疲惫又困倦,翌日天光大亮的?时候,她?还没有苏醒。


    灿然的?日光照到她?的?脸庞上时,沈希也只是颤了?颤眼睫,然后侧身继续睡去。


    萧渡玄议了?一整夜的?事,清早又召集了?朝会,玄色的?眼眸里都带着些血丝。


    军务上的?事向来繁琐,而且充满变数。


    很?多时候,须要皇帝事事躬亲。


    征伐突厥的?事是早就定下来的?,连路线都已经布置得清清楚楚,真正要操行起来,却还是有许多麻烦。


    但此?刻见到沈希在帐中安睡,萧渡玄就觉得无论发生再麻烦的?事,他也全都能够承受。


    从很?早以前就是这样。


    他守护东宫,也守护她?。他护卫家?国,也护卫她?。


    再一想到沈希的?腹中已经有了?他们的?孩子,萧渡玄的?心中更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情?绪。


    他捧起沈希的?指尖,轻轻地低吻着。


    比起这个孩子,小?希才是上天给他的?馈赠才对。


    在那些缠绵病榻的?岁月里,全都是她?陪在他的?身边。


    是沈希陪伴萧渡玄走过无数的?孤寂深冷,带他看见了?日月的?光亮和满庭的?馥郁。


    与其说是他将她?从深渊里带出来,倒不如说是她?将他从深渊里带出来。


    权欲乱心。


    这些年来,萧渡玄大权在握,也渐渐地误入了?杀夺的?迷途里,血色是很?容易迷乱视线的?。


    当所有的?一切都那般简单起来的?时候,克制反倒是艰难的?。


    皇权是美好的?,亦是可怖至极的?物什。


    它会令人忘却谦逊,忘却柔情?,变得面目可憎,不似活人,而像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萧渡玄俯身,轻轻地吻了?吻沈希的?额头。


    还好他还有小?希,还好在经历这么多的?事情?后,她?还没有彻底地恨上他。


    他的?小?希从来都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好孩子。


    她?善良心软,富有道德,哪怕对他这样的?恶人,也始终保有一份柔情?。


    想到这里,有什么东西?要从眼里落下来了?。


    萧渡玄轻揽着沈希,他的?呼吸微顿,碰她?的?时候连少许的?力都不敢再多用了?。


    她?还在睡梦中,迷茫地睁开了?眼眸。


    沈希靠在萧渡玄的?肩头,她?抬起手轻轻地打?了?个哈欠,带着鼻音问道:“什么时候了??你?一夜都没睡吗?”


    他的?眼泛着红,眸底也尽是血丝。


    萧渡玄不想让沈希担忧,下意识地说道:“没有,小?希,不过是刚刚下朝会而已。”


    她?也没有多问,低声说道:“嗯。”


    阳光实在是太好了?,之前下雨很?频繁,现下天又晴朗起来,仅仅是看着,就叫人舒心许多。


    沈希抬起眼眸,也不忌讳日光刺烈,直直地就看了?过去。


    眼睛有些发疼的?时候,她?才移开视线。


    萧渡玄陪着沈希用了?早膳,在知悉皇后有孕后,膳房在膳食上安排得更加仔细,连摆盘都比往日更为精致。


    但她?胃口还是不好,没有用多少就将放下了?玉筷。


    萧渡玄很?想多在沈希身边待片刻,可这两日的?公务实在繁忙。


    陪她?用完膳后,他便又要离开。


    “待会儿医官会过来,”萧渡玄轻声说道,“你?母亲也过来了?,如果你?还想让谁过来,直接和郎官说一声就行。”


    他继续说道:“不想要孩子也没关?系,小?希。”


    “如果你?不想要,”萧渡玄看向沈希,“那我们就不要了?。”


    他的?眸光很?温和,仿佛又变回了?旧日的?那位太子殿下。


    沈希很?敏感。


    她?能听出这不是姑息绥靖的?意思,萧渡玄是真的?要将决定权交给她?了?。


    沈希垂下眸子,轻轻地“嗯”了?一声。


    萧渡玄最?后又抱了?抱沈希,克制地说道:“我还有些事,先过去了?。”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


    沈希却蓦地想到,萧渡玄的?身形虽然高挑,但在及冠之前却有些瘦削。


    他常年多病,容色也比常人更苍白些,被冷风吹起衣袖的?时候,飘然的?像是仙人。


    他是帝国最?尊贵的?储君,却也不过是一个年寿难永的?病人罢了?。


    可就是那样的?萧渡玄,撑起了?东宫。


    也撑起了?沈希的?整个世界。


    二十岁时萧渡玄病危,连他病得快死的?时候,他都还笑着安慰她?,并在暗里为她?做了?周全的?安排,养女的?身份是他给她?留下的?一条后路。


    母亲冯氏亦是他精心挑选后定下的?人。


    为什么萧渡玄那样重视仪礼,为什么他那样重视实用,连读书都不喜欢更富有浪漫意味的?诗文?


    沈希其实一直都是有答案的?。


    因?为他受了?太多的?视线,整个朝野都在看着他。


    天下人盼望多时的?储君是个打?娘胎里就带着病的?病人。


    这是何等的?荒谬,何等的?难以置信,恐怕连先帝和陆太后都生出过放弃的?念头。


    萧渡玄自小?承受的?是沈希无法想象的?压力,但他从来都不言说,也不会流露出分?毫情?绪。


    他带给沈希的?是纯粹的?护佑。


    尽管这份护佑过分?的?强势,但他对她?的?每一份关?爱也都是做不得假的?。


    萧渡玄为什么不会爱,为什么不懂爱。


    沈希也是明白的?。


    因?为在他的?生命里,也从来没有一个人好好地爱过他。


    萧渡玄没有得到过,所以他也不会,他也不懂。


    沈希低下眼眸,当手背被濡湿的?时候,她?才发觉她?已经泣不成声了?。


    *


    萧渡玄再次回来的?时候是正午,沈希刚刚送走冯氏,她?缓步地往内殿走。


    她?才有孕不久,连怀都没有显,但萧渡玄却立刻就将她?给抱了?起来,沈希惊呼一声,低眸时才发觉是他。


    他容色尚能保持平静,心底的?情?绪却起伏极大。


    从清徽殿出来后,侍从便同萧渡玄言说,沈希愿意留下这个孩子了?,那一刻他的?心里像是有新花盛放。


    日光高耀,有炽热的?光芒落在了?他的?心底。


    从未有过的?热意席卷了?整个胸腔。


    萧渡玄紧紧地拥着沈希,直到她?要午睡的?时候还是不舍得松开她?。


    他低吻着沈希,一边边地轻声说道:“我爱你?,小?希……”


    萧渡玄像是被困深渊经久,终于得到了?救赎和宽宥的?人一样。


    沈希都不敢想,他有朝一日也会这样情?绪外露,但没多时胸前那怪诞的?感触却涌了?上来,分?夺了?她?的?注意力。


    像是有物什要满溢出来一样,酸胀疼麻。


    沈希眸光朦胧,迷茫地抬起长睫。


    她?低低地说了?一声:“疼。”


    第八十三章


    沈希水眸里的暗光微漾, 当萧渡玄放开她?的时候,她?身上已经没了气力。


    她?的脸色潮红,眼尾也是一片湿红。


    好在那酸胀疼麻的感触总算是下去了。


    萧渡玄用指节轻轻地按揉着那疼处, 沈希的眸子是红的, 低低地吸着气, 带着些稚气的娇贵,叫人想要将她抱在怀里疼溺。


    他的声音低哑:“若是还难受的话, 就叫御医过来看看吧。”


    沈希被萧渡玄面对面抱在怀里, 整个身躯都被他紧揽着。


    唯有小腿垂落,荡出莹润的微光。


    她?将脸埋在了他的衣襟, 只?手臂还虚弱地攀着他的脖颈。


    “不用, ”沈希吸着气说道,“现?在不难受了。”


    她?的声音微哑,甜腻,勾连。


    萧渡玄用指腹轻抿了下唇, 而后再度吻上沈希的唇,他低低地说道:“我爱你,小希……”


    爱意深重到难以承受。


    但又是那样的克制, 那样的小心,像是生怕会伤害到她?分?毫。


    无所限制的滔天皇权, 最终是为她?低头了。


    沈希的眼眸里盛着水光。


    日光高耀, 落在她?的后背上, 带来的是强烈的温暖,连心田里最黑暗的地方都被照彻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


    愿望是有时效性的, 沈希也的确已经长大了。


    但能够抚平她?心底伤处的, 无论过去多少年其实都只?有萧渡玄。


    或许在嫁给旁人后,沈希也能过得幸福, 可那样的话,她?就再也不能做她?自?己了,累在心里的旧伤疤也终有一日会再度爆发。


    只?有在萧渡玄的面前,她?才是那个自?由自?在的小希。


    沈希有很多不完美?。


    她?很坏,她?自?私,她?凉薄,她?伪装良善,她?睚眦必报,她?不喜欢分?享,她?做不到包容。


    哪怕装得再矜持端庄,她?的心底也还是那个娇气任性的小女孩。


    可是萧渡玄不一样。


    他能够包容得了沈希的一切,他也不会去纠正?她?的不完美?,他只?会奉上自?己的所有,来满足她?的愿望。


    铺展在沈希脚下的,是整个太极宫的华美?。


    哪怕她?想要天边的繁星做明?珠,萧渡玄也会欣然为她?摘取。


    *


    尽管沈希言说没有问题,萧渡玄还是暗中?问了问御医,得知这是正?常的情况后,他才放下心来。


    但随着军务的加重,离别的事?也将要提上日程。


    事?情顺利地按照萧渡玄的料想进行了下去,最迟八月底,他就要准备亲征的事?宜。


    他不喜欢分?离。


    甚至可以说十分?不喜欢。


    尤其是沈希从燕地回来后,分?别成为一种?很难以忍受的东西。


    真不知道她?离开的那两年,他是怎样忍过来的。


    当初准备前去雍州的时候,萧渡玄就已经体察到了类似的心情,如今沈希怀有身孕,他更是一刻都不想离开她?的身边。


    但这姑娘却全?然没有意识到他的别绪。


    沈希这两天很嗜睡,清早起不来,晚间的时候也早早地就睡下了。


    自?从萧渡玄下过令后,家里的亲人便常常来看她?,冯氏更是每每都亲手做了羹汤和吃食,给她?送过来。


    但沈希照旧管着宫务。


    或许是对权力崇慕的本能,她?执掌凤印后,处事?越来越顺当了。


    沈希做事?很快,每天不须要很久便能把事?情处置完毕。


    她?也知道如今军务越来越繁重。


    但沈希没有想到萧渡玄这回竟是真的要亲征,当初齐王在辽东起兵的时候,他都一直坐镇中?央。


    听他说起的时候,她?有一瞬间的愣怔。


    萧渡玄抚了抚沈希的脸庞,轻声说道:“不会很久的,之前都已经安排过了。”


    “若是顺利的话,年前就能回来。”他低声说道,“纵是再迟,等孩子降世?前,也一定?能回来的。”


    除却在燕地的两年。


    沈希和萧渡玄其实从来没有长久地分?离过。


    她?坐在萧渡玄的怀里,眼睫低低地垂了下来。


    出征和别的任何事?情都不一样,沈希现?今又有了身孕,不可能叫萧渡玄像小时候那样带着她?的。


    萧渡玄也很舍不得沈希。


    两个人误了多时,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转圜,却又要面临分?离。


    但还没有温存多久,便又有急报传了过来。


    萧渡玄离开后,沈希垂着眸子看向了手里的书册,她?的容色平静,可手中?的书页却被轻轻捏皱了。


    好在没多时,轮完值的弟弟沈宣又过来了。


    他还是那样的爱说话,一进殿就连声说道:“阿姐,阿姐,你今天觉得好些了吗?”


    沈宣的话真的好多。


    他在努力地克制,可言辞还是比常人要多太多。


    沈希眸里含着笑意,她?抬起眼睫看向他,柔声说道:“自?然是一切安好。”


    两人玩了一会儿?牌,又说了许久的话。


    快到深秋,天也渐渐地转凉,但夜空是一片耀眼的璀璨,星河贯彻云霄,明?丽得要胜过月色。


    沈宣扶着沈希,眼中?属于少年人的跳脱悄然退去。


    继而升起的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沈宣轻声说道:“阿姐,往后我就是你的一柄剑。”


    “你想让我如何,我就会如何,”他看向沈希的眼睛,“那些你不便来做的事?,全?都交予我就好,我一定?会护佑好你,也护佑好你的孩子的。”


    沈宣的言辞很严肃。


    沈希却有些微怔,她?不太明?白,沈宣为什么会突然说这话。


    到晚间萧渡玄回来的时候,她?方才知晓发生了什么。


    *


    依照惯常的规矩,皇帝离宫的时候一般是太子监国,萧渡玄做储君的时候,也常常会代理国政。


    但现?今还没有储君。


    由谁来执掌国柄就成为了一个麻烦。


    皇后年少,这时候皇帝的母亲会成为一个好的选择。


    但陆太后不知道何处惹到了萧渡玄,已经告病多日未曾露面,连陆恪多次向皇帝请求,都未能再见到她?。


    宫闱里的事?向来阴私。


    太后被排除后,年长的亲王会成为第二个好的选择。


    如今年岁最长的是平王,他远征在外,儿?子又是皇后的前夫,身份敏感?。


    接着就是五相。


    沈庆臣拜相后,有位先帝时期就做宰相的老臣致仕,所以如今朝中?还是有五位宰相。


    与皇帝最亲近的是李韶,他擅长理事?,却不擅长做决断。


    沈庆臣的身份也特殊,他虽然是皇后的父亲,可曾经却是板上钉钉的叛臣。


    如今在争的就是陆恪和李缘的党人。


    但任谁也没有想到,萧渡玄将掌国的权柄直接交予了年轻的皇后娘娘。


    她?才只?十七岁,不久前还是走?路要被人抱着的小孩子。


    当初老武宁侯的葬礼上,萧渡玄牵着十三?岁的沈希过来,叫许多人都印象深刻。


    那是个被宠得很好的小姑娘,但又识礼知节,矜持端庄。


    本来皇帝立沈希为后,就已经很令人惊异。


    万万没有想到,萧渡玄竟会将这样重要的权柄也交给她?。


    陆恪和李缘都是为臣多年的人,控制心绪的能力极强,可在那个时候,两人还是没能扼制住神色的变动。


    别说他们,就连沈庆臣也惊愕地睁大双眼。


    他差点把手里的鱼符给扔出去。


    萧渡玄端坐在高台之上。


    他撑着下颌,轻声说道:“有什么意见吗?”


    李缘怔怔地抬起眼。


    他跪匐在地上,声音微颤地说道:“陛下,娘娘的年岁尚小,若无人辅弼,恐怕会有疏漏。”


    他已经是重臣中?的重臣。


    但此刻却连否定?萧渡玄的勇气都没有,就是言说这句话就已经快把气力给耗空了。


    萧渡玄沉吟了片刻,轻声说道:“你说得对,是要有人辅弼才对。”


    可他的目光没有看向李缘,而是落在了李韶的身上。


    “烦请李卿在朕离京的这段时日,仔细辅弼皇后,”萧渡玄抬起眼眸,“内子年少,还望李卿能够海涵。”


    再没有比李韶更熟悉沈希的人了。


    他是东宫旧臣,在沈希七岁的时候就认得她?了。


    李韶出身寻常,那时候官位也不高,甚至帮着沈希一道给萧渡玄过过生辰。


    当初两人出现?大争端的时候,也是李韶帮着解决的。


    让李韶来辅弼沈希,比沈庆臣还要更加合适。


    李缘的脑中?却几乎有些眩晕,他近来这拼死?拼活地和陆恪争,到底是在图什么?


    皇帝心中?怕不是早就有了谋划,拿他们来做筏子罢了。


    不过比起他,更难堪的该是陆恪才对。


    李缘心中?蓦地生出一种?痛快,他和陆恪争了这么多年,他虽然没有捞着什么,但陆恪不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不过这往后的朝局,恐怕是要大变天了。


    *


    沈希站起身,眸子里尽是难以置信,她?愕然地说道:“你说什么?”


    “让我掌国?”她?讶声说道,“你疯了吧。”


    萧渡玄却轻轻地将沈希拉回到了怀里。


    他玄色的眼眸里是她?看不懂的情绪,太过深重,也太过浓烈,就像是要将她?给淹没一样。


    他轻抚了抚沈希的后背,低声说道:“听我说,小希。”


    “不是让你做所有的事?,”萧渡玄握住沈希的手,轻声说道,“李韶会帮着你,你父亲也会帮着你。”


    “当初高祖在外征战,我祖母掌家的时候年岁也不大,”他慢声说道,“她?比你还懵懂呢,在家里就是老幺,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


    但沈希不能被萧渡玄安慰到。


    有一种?强烈的不安生了出来。


    她?的眸光颤抖,声音也微微颤着:“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我掌权?”


    萧渡玄将沈希抱到腿上,他轻轻地吻着她?的额头。


    “你是我的皇后,”他的眸光温和,“当然要和我共掌江山。”


    有什么阴影在快速地向后退去。


    沈希的胸腔轻轻地起伏着,她?从前总是幻想萧渡玄若是为她?低头,会是什么样的情境。


    却没有想到,他竟然真的为她?俯身了。


    但沈希还是忍不住地说道:“可为什么要那样急?”


    她?的眼眸微红,神情里也带着些小女孩的无措和不安。


    “因为我要出征了,傻小希。”萧渡玄轻笑一声,但他的笑意却未达眼底。


    他捧住沈希的脸庞,声音低柔:“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我都要在外,没法陪在你的身边,没法尽丈夫的职责。”


    萧渡玄低声说道:“我当然是要做好万全?准备的。”


    可直到被他抱回去的时候,沈希的心中?还是有些惴惴。


    既是决定?了要由皇后掌国,自?那日过后,萧渡玄便常常带着沈希参与朝会。


    他提拔上来的很多近臣都是东宫旧臣,和沈希都很熟悉。


    她?之前就总跟着他看文书,适应得并不慢。


    政务繁杂,可在萧渡玄这个绝无仅有的良师教导下,沈希倒也顺利地学习了下来。


    但她?到底还怀着身孕,萧渡玄只?带着她?参与最重要的朝会,而且也只?管最重要的军务和政务。


    财务上的事?现?下是沈庆臣主管,并不会有大问题。


    宫内的事?则主要是常鹤在操持,也不会有什么事?。


    萧渡玄如今最关忧的还是沈希的身子。


    她?的身子很弱,经不起任何的折腾,做不到像他那样通宵议事?,也无法经受更多的颠沛流离。


    倘若在他离京的这些天,沈希出了任何问题,萧渡玄都不敢想象。


    但征伐在即,他能做的只?有速战速决,早些凯旋。


    然夜深人静时,萧渡玄总还是会舍不得阖上眼。


    他拥着沈希,用手轻抚在她?的小腹上,总觉得心底最晦暗的地方也被柔光给填满了。


    这是他的小希,是他的小孩子,是他要用一生去呵护的人。


    *


    八月底,萧渡玄离京,皇后有孕的消息也被传出。


    但更令人震惊的是他临走?前留下的那份遗诏。


    遗诏言说得极为清楚,皇后的孩子就会是未来的储君,倘若皇帝在出征途中?出现?任何的意外,皇后直接掌握全?权,宰相李韶、沈庆臣则为顾命大臣。


    但下达诏书的那个晚上,沈希却和萧渡玄难得大吵了一架。


    他们这些天关系都很平和,甚至可以说比从前在东宫时还要更好。


    沈希执着那份文书,直接就甩到了萧渡玄的身上。


    她?眉心拧着,近乎是扯着嗓子说道:“为什么要做这么不吉利的事??”


    这天下都没有人敢对着皇帝这样做。


    但萧渡玄只?是低下眉头,轻轻地将沈希抱了起来,他低声说道:“小希,你不愿意吗?”


    她?带着脾气说道:“你为什么又在做自?以为对我好的事??”


    可话刚刚说完,沈希眸里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自?从她?有孕以后,情绪就比以前敏感?了许多。


    沈希不知道萧渡玄为什么要早早地操心这些,历史上有太多猜忌皇子的帝王,临到死?才肯立遗诏。


    可他不过是短暂出征,便要把所有的事?都准备得这样周全?。


    萧渡玄拥住沈希,他一边为她?拭去泪水,一边轻轻地摇了摇头。


    “小希,我从前做了太多错事?。”他的声音微哑,“你能够原谅我,就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这不是安慰的话语。


    更类似于诀别的言辞。


    沈希很想掩住萧渡玄的唇,叫他别再说下去了,可他却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


    “你对我的恨并没有消失吧,小希?”他很温柔地说道。


    沈希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而且还特别的记仇。


    这些天两个人之间温情弥漫,此时被萧渡玄一语道破,沈希自?己都有点茫然。


    爱恨是一直交织在一起的。


    最爱萧渡玄的时候,她?也会厌烦他的掌控欲,相应的,最恨萧渡玄的时候,她?也还忍不住怀念他曾经的温柔。


    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复杂,沈希又对感?情懵懂。


    以至于这个时候,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对萧渡玄是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了。


    但萧渡玄并没有别的意思。


    他扣住沈希的指节,声音很轻地说道:“倘若我晏驾了,你就好好做你的太后,你得好好地长命百岁,才能报复我。”


    萧渡玄的眸里全?都是深重到无以复加的爱意和柔情。


    爱其子,则为之计深远。


    他的爱太浓重,也太复杂了,有作为丈夫的爱,有作为兄长的爱,还有作为父亲的爱。


    沈希从来都不肯言说这件事?。


    但整整八年的陪伴,无数时光的疼宠和溺爱,以及在绝望之际被萧渡玄给救下时的悸动,早就让她?在自?己都不懂得的时候,对他动了心念。


    那一字一句写下来的诗册,更是藏了不知道多少的少女柔情。


    可萧渡玄的位子实在太高了。


    所以那时沈希就很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她?不能去爱的人,也跟她?没有可能。


    但如果说心里没有过任何想法,却也是难以骗过自?己的。


    十四五岁的沈希没能得到的东西,在她?十七岁这一年铺天盖地的涌了上来。


    她?攀上萧渡玄的脖颈,哭得泣不成声。


    萧渡玄紧紧地抱住沈希,一遍遍地低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小希……”


    直到夜深的时候,他都没有离开沈希身边半步。


    过了今夜,下回再见面的时候天都要落雪了。


    萧渡玄阖上眼眸,眼前浮现?的却是年初在青云寺时和沈希一起看的那场雪。


    青云寺是前朝所建,有传说有情人一起去上香,如果是命定?之人便可以得神仙保佑,终成眷属。


    这样看来,他和沈希算不算有情人呢?


    *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征伐突厥又是萧渡玄筹谋了许久的事?,决计不能出任何岔子。


    更重要的是,沈希现?在已经有了他们的孩子,哪怕是为了孩子着想,他也势必要步步为营地将这个局给做下去。


    八月二十九,是历法上的吉日。


    萧渡玄拥住沈希,轻轻地吻她?,她?的长睫被泪水濡湿,眸光也摇晃着。


    她?不是个那么坚强的女郎。


    很容易就会哭出来。


    所以萧渡玄更不忍心见沈希落泪了。


    他将她?抱在膝上,轻声安抚道:“小希,不难过了,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到时候,还要给你过生辰呢。”他轻笑了一声,“一转眼,我们小希都要十八岁了。”


    沈希已经好几年没有好好过过生日了。


    她?拽住萧渡玄的衣袖,带着鼻音低声说道:“你回来得再早一点吧,你也要过二十七岁生辰了。”


    娶了年少妻子的人都有这个通病,就是不爱听人言说年岁。


    可听沈希这样说,萧渡玄的心里却全?是柔情。


    “好,我一定?会尽早赶回来的,”他笑着说道,“到时候,我们还能一起看雪。”


    两人又温存了许久。


    可分?别的时刻到底还是会到来。


    沈希站在城楼上,裙裾被秋日的凉风吹起,漾出一片星河般的绛色花韵。


    萧渡玄可以让她?一辈子做菟丝花、金丝雀,然到了最后,他还是选择让她?成长为一棵乔木。


    所以沈希要独立起来,做一个真正?独立的人。


    没有谁的权势再须要她?去攀附,没有谁的情感?再须要她?去依恋。


    从此以后她?就是她?最大的靠山。


    沈希提起裙摆,一步步走?下城楼。


    高昂的天穹之下,她?的身姿依旧窈窕,却挺拔坚定?至极。


    从那个无助迷途的稚童,到如今执掌天下权柄的皇后,沈希总共用了十一年走?完这段路,但以后她?再也不会在太极宫迷路了。


    因为这是她?的太极宫。


    无论什么时候,分?别都是很容易引起情绪波动的,但沈希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


    萧渡玄把权杖交到了她?的手里,她?就不能辜负他,也不能辜负天下的人。


    回来以后,沈希便直接去了清徽殿。


    在外间吹了风,她?的脸色有些白。


    常鹤将手炉递给沈希,关切地说道:“娘娘,您要不先休歇片刻?”


    她?一边翻看文书,一边轻声说道:“不妨事?的,让众人也都快些过来吧。”


    萧渡玄在高位多年,沈希也在他的荫蔽下活了多年。


    往先总觉得他掌权掌得很容易,就仿佛只?要他一开口,所有事?就能办成一样。


    如今她?握住国柄,方才知道这个位子到底有多难。


    柔弱隐忍是不能被信服的,端庄有礼更是没有任何效力。


    萧渡玄在的时候,李缘和陆恪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跟沈希说,可如今他刚刚离开,他们便像是展开了翅膀一样,言辞都怠慢起来。


    在跟武宁侯府众人打?交道的时候,沈希曾觉得那已经是难缠的极致。


    如今她?方才明?白,何为真正?的折磨。


    君臣之间就是如此,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怨不得皇权会那样的强势。


    因为皇权一旦展露出丝毫的弱势,下面的群臣就会像亟待捕食的野兽般露出獠牙。


    萧渡玄每天面对的就是这样的一群人。


    沈希端坐在高台之上,眸光渐渐地冷了下来,她?平静地说道:“诸卿平身。”


    跪匐在她?的脚下的,是整个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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