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2 章 跨越时间之影
说一句有些自不量力的话,在此刻,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我不信命。
或者说,至少在一路上见证过那么多前人,看他们或她们用尽各自不同的方法与命运对抗后,无论坚毅或狼狈、寥落或狰狞、守诺或扭曲,都是人奋飞不辍的不死之心。
已经见过这么多,我绝不相信人在怪谈面前只能绝望地俯首称臣。
“一定有办法的。”我对自己说,心底涌出一股凄凉的决然。
如果由移鼠笼罩之下的宿命真就没有丝毫挣扎的余地,前人的努力又算什么呢。作为后世之人,或许早知年家最终不免要离散消弭的结局,依然在漫长的时光之前,独自坚守的徐屏又算什么呢。
怪谈虽然可怖,也有自己要遵循的规则。现在,我已经在朋友家人们的帮助之下,最大可能地获知了局中所有的规律,答案一定就藏在其中,只是我懈怠了没有察觉。
所以,是什么,那个答案是什么呢。
我抱着头慢慢蹲下来,冷汗一层一层往外冒,此时身上伤势带来的痛苦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只有难以言喻的焦虑和沮丧,感到自己似乎已经疯了。
有那么一秒,某种轻松的诱惑就摆在我的面前,像是有个声音在低声说,来吧,求助岗亭吧。在濒死垂危之中,岗亭会将人的灵感无限放大,以驱使虚弱的猎物走向怪谈、靠近怪谈的本质,如同寄生的铁线虫驱动螳螂溺死水中。
但在那之前,人可以获得无法想象的智慧启迪,远超这具平庸血肉之躯的极限。在那里,在怪谈给予的美妙尽头,就能找到拯救家人的终极谜底。
这就是岗亭毫不吝啬给予的绝对庇护,这就是必胜的答案,只需往前走一步,多付出一点点代价。
——你不是愿意不惜一切吗,徐然兴,那个声音梦呓般对我耳语,反正你也要失控了,为什么不干脆为了所有人冒险一搏呢?
我的手颤抖起来,不自觉放在了自己被怪婴撕咬开裂的脖子上。
可是,太痛了。好痛啊。
此刻明悟了移鼠带来的不可逾越的森严恐怖,好像有什么一下砸碎了我的心智,吓破了我的胆。身体里求生的本能居然叫我产生了无尽的懦弱,怎么也没有办法用力下去,似乎原本能坚定赴死的那些勇气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我恍惚了一下,呆呆看着自己慢慢垂落下来的手,心想,为什么?我为什么不敢去死?我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喵……”
怀中,东崽努力仰起头,把脑袋埋在了我的颈窝里,轻轻蹭着,似乎明白我的痛苦和怯懦,又叫了声,温柔而懵懂地舔舐着我脸上的泪水。
我怔怔看它,像是一下被抽掉了全身的力气。
片刻之后,我抱着猫站起来,把那扇铁门外的锁链绳结拉紧,没有再去听里面的动静,转身向外面走去。
老宅之外的雾气已经散尽了,此时就能清楚看到那些落满灰尘的路灯,看到远处静默不动的面包车。
只要走过去,忘记背后的一切,遵循张添一和叁易甘愿牺牲为我铺设好的道路,我就能好好的离开。叁易也说过的,叫我不必有任何负担。
“喵?”
小狸花猫疑惑叫着。
我茫然看它,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死死咬着牙,虽然看不到自己的面部表情,但似乎并非麻木,而是一种出离的愤怒。
“……”我低低叹了口气,“我是想跑的,东崽,你看到了的。”
“喵嗷——!”小肥猫兴奋地又凑上来,没完没了舔我,舔得都是口水。
好吧,反正我也算逃跑过了。
我揉揉生疼的额头,转身回到铁门前,抓起锁链用力拍门。
里面没有动静,团结的浓雾似乎把声响都吞没了。我深吸一口气,冲里面大喊,直觉那两个杀千刀的能够听到:
“哥!我想到办法了,所以带它多转转,坚持住,别主动找死!我知道你们不愿意的话,没那么容易被啃的!”
不管里面有没有人在听,我是完全放开了嗓子,继续拍门:“听到没!现在我去摇人实施我的方案,我没有跑路放弃你们,回头别说我不讲义气!”
哐一声,从铁门上方已经破了的小窗里砸飞出来半把破椅子。
“你看,这估计是叁易那倔驴在破口大骂想冲出来揍我。”我冲东崽说,指了指铁门后,“你知道他要说什么吗?肯定是骂我脑子有病。”
无所谓,我心说,此时竟然有种前所未有的吊诡平静,冲门后竖了根中指,吼道:“少废话,听指挥啊!哥,你管管我哥!”
“哐!”
我一矮,这回缩头躲掉小窗里飞出来的另一半破椅子,总觉得好像听见张添一那孙贼在很缺德地笑。
靠,“爱信不信!”我大怒,“我聪明还是你丫聪明?!”我是说真的哎,不信拉倒,徐然兴不会骗人的好吧。
“哐!哐!哐!”
“——等我!”
确定里面的人听明白了,我笑了起来,扭头转身,这次没有丝毫犹豫,抱着猫向远处的面包车狂奔。
十分钟后,失血过多几乎已经看不见的我推开久违的车门,仰面倒在了面包车冰凉的车板上,期间因为屡屡周身疼痛带来的失神摔了结结实实几个大跤。
我在车板上缓了十秒,艰难开始在车里翻找,最后在工具箱里找到了备用的对讲机。
万幸这是张家借的车,这种常用的老古董果然还是有的。
我又笑笑,感到今天无比的幸运,打开了对讲机的自由频道,开始漫天找能对接的信号。
以我对闫默行事的了解,他虽然同意了我两个不省心亲哥的计划,但应该已经赶到了附近,做好了一旦失败,就把自己填进来当埋尸人的准备。
片刻后,对讲机里沙了一下,是闫默的声音,凝重问:“顾问?”
“是我,我们还没失败。”
我说,心里缓慢松了一点气,此时两眼又开始发黑,意识不断模糊,知道是受伤太多身体已经无法支撑。
不能倒下,至少不能是现在。我抬手,用力在胳膊上咬了下去,在痛觉里勉强提起一点精神,“现在,我抓紧时间把事情的关键都说清楚,不要疑问,先告诉我又或者没有,好吗?”
“顾问,你说。”闫默严肃起来。
“张添一和叁易为什么要喂圣婴,你已经知道了?”
“是,我基本都知道。”
我说好,听着,“你们的方案没有问题,但可以有替代的选项。”
伴随对讲机沙沙的电流音,心脏狂跳得我非常难受,我用力敲了敲胸膛,勉强低声道:
“第一,圣婴本质上需要的最佳祭品不是张添一,而是流浪者。再说得直白点,圣婴需要榕树,需要那些墙中鼠。那玩意儿比张添一好使。”
“第二,年怀仁必须唯一不能分裂,所以叁易也得一起跟着年怀仁死。这个逻辑对了,但不全对。
叁易确实可以是年怀仁的一部分。但对于年怀仁那鸟人来说,他自诩是最后的年家正统,只是一时受困孱弱的平凡肉身,只能委屈自己暂时还是年怀仁。但在那鸟人心里,他才是唯一的年子青。”
“年子青,我们就有一个。曾经在雪山小镇那里,那王八蛋冒牌货就种在发芽的榕树里,你们已经见过了,掮客师母也知道的。”
“——听明白了吗?我们需要那棵已经种了年子青的榕树,它可以解决目前圣婴所有的需要。”
对讲机里一片惊愕的死寂,两秒后,闫默没有做任何疑问或反对,坚定回应:
“好,我们一定不惜代价做到。顾问你认为怎么能尽快把那棵榕树搬过来?”
我长喘一口气,飞快道:
“我知道你的意思,没关系,不用想着拿人命拼,这件事是可以做到的。
必须确认的是:榕树的时间线是颠倒的,小区一见之后,榕树诞生,也同时彻底消失在了我们都经历的过去。所以现在世界上是不存在榕树的。雪山小镇那里,榕树也只存在了吸收地热重新萌芽盛开的一瞬。所以目前要找榕树,就只有往过去才能找回。”
“——但是,有办法,需要栉水母。”
“栉水母可以搬运湖水,它在的地方,就有湖,榕树就会随之迁移。”
“只要在老宅这里播种栉水母,榕树会自动过来,它们会在过去的时间节点就开始生长。
栉水母能横跨长达八年的时间进行繁衍,足够把繁茂的榕树带到圣婴面前。这里面就涵盖了才半年前被种入年子青的榕树。
这半年里,不,这八年里,这段时间我们任何人都没有来过年家老宅。而栉水母从被我打破闭环不知去向后,距离目前为止,也没有被任何人目击过。
所以,栉水母是存在早就出现在这里的可能性的。我们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辅助栉水母做出这个隐藏在过往时间中的闭环。
理论上,这其中没有时间线或因果上的悖论。”
对讲机那头,闫默一下站了起来,不知道对着哪个伙计大吼:
“高六呢?掮客呢!”
对讲机那头顿时一片混乱。
匆忙中好像是方獒的声音大叫一声,惊慌失措道:
“世界上不是没有栉水母了吗,顾问,闫队,你们不会想把高芮和教官宰了祭天吧!高六身上就一点恢复能力,没流栉水母的血啊!”
我一愣,不知怎么就开始笑,实在受不了了。那头闫默好像是踹了方獒一脚:“高六她母亲,高导游给顾问留了个护身符小瓶子!”
方獒一个激灵,“对!里面有个干了的休眠栉水母!我去!那是最后一朵!到底是咱妈靠谱救命啊!”
说着狂奔出去,似乎是操起另一个对讲机大喊,“张甲,小乙哥!你他大爷的当初不是帮忙小芮扶灵柩去了吗!人呢!咱亲妈是在哪儿啊,她老人家高瞻远瞩,磕头喊救命的时候到了,快快快!”
唉,这些土匪啊。
兵荒马乱间,我的眼皮沉了一下,这次漫卷的疲倦实在太重,我对闫默那边说了声别担心,顿时抱着猫沉沉睡去。
……
当我醒来时,天边在淅淅沥沥地下雨。
奇迹般温暖的雨水漫过我的脚背,几乎要把面包车淹掉了。我艰难动了一下,发现自己被困成了一个粽子,到处缠着厚厚的白纱布,小肥猫趴在我胳膊上呼呼大睡。身边则一左一右倒了两个杀千刀的门神,都浑身是血,闭着眼睛也睡得很香。
天空中有嗡嗡的震动声,是直升飞机,应该是很谨慎地从远处空投了什么进来,没有头铁进来冒险。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也不知道这回开飞机的是不是终于得偿所愿的小队长,我迟钝地想着,向年家老宅望去。那里的铁门不知何时已经敞开了,雾气消失无踪。
栉水母和榕树应该已经来过了,通过栉水母肆意繁衍生长的时光溪流,将猎物拖回巢穴,拖回过往的某一刻。
但或许不是今天,不是此时,而是在我和栉水母本次无声默契制造的崭新闭环中,在过往八年前的任意一个时刻。
在那个我们都看不到的时间点,跨越时光的长影,栉水母降下雨水,带着湖和榕树降临;墙中鼠们和圣婴融为一体,喃喃地发出妄语,要求这些痴愚的蜂群许愿。
这一回,两边对着互相许愿和索取,扭曲的规则进行严丝合缝的耦合。带着充沛水汽的浓雾弥补进永不知足的大湖当中。墙中鼠和圣婴们对移鼠念诵的许愿声,从此永远不会停歇。
不论榕树还是圣婴,抑或移鼠,应该都能得到满意的报酬吧。
当血衣的神妃向我张开怀抱时,是否就在等待今日冷酷而餮足的短暂重逢?她是否也像曾经拥抱周听卯那样,贪婪而宽容地拥抱这群无家可归无知无识的可悲怪婴?
我的心头忽然掠过了当初在冷暖分层的湖水中,曾经看到的那些被榕树根系困缚的浮水尸。也不知道有多少是墙中鼠,有多少其实是被带回过去、从墙中鼠中获得名字的圣婴。
和我们这些肉体凡胎不同,榕树和神妃大概是有足够的伟力能够将圣婴们分门别类,使得它们获得各自不同的自我,不必拥挤困在同一个讨厌的名字里,不必再痴盲等待下一次的腐朽吧。
那些如格子般分隔的空间,那些在温暖湖水上方,分层中冰凉的水体,是否正弥散着今日冰冷的雾气呢?
我陷入无限的遐想,忽然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很有意思。
从神妃允许我留下那一个小瓶子,允许里面沉睡着一朵小小的栉水母开始,我好像还是终究没能逃过被栉水母们借用我的脑子啊。只是横跨了这么久才收获结果,神妃未免太有耐心了些。
“拜托拜托,举行了这么大一场成功的献祭,我可是什么回报都没拿到呢。二位,这回也该还我点什么,替我偿还一下移鼠。让我活到个七老八十不过分吧?我也算优质祝祭了。”
我喃喃说,发现自己确实是很厚脸皮,不由有些得意笑了起来。“等价交换,合作愉快啊。”
至于下一次……唉,等这些不省心的鬼东西贪得无厌,又来坑我的时候,再重新算账吧。
雨水拂过我的面庞,暖洋洋的,比羊水更轻柔,舔舐着我的伤口,让我想起湖底那块沉睡着高导游的青色巨石。
睡梦中的小肥猫惬意抖了抖被打湿的毛皮,动了动,满足依偎在我怀中。我闭上眼,由衷感谢来自这场过去的雨,安心地再次沉睡过去,知道新的明天很快就会到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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