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执念(二)
鬼道,穹庐。
桌案上,幽冷的鬼火照出信笺上奇异的符文。魔罗一张张看过四方鬼士报来的函牍,每一张都拿青墨批阅过了,再递进鬼火里烧掉,也就由法术送到了阳间执事的鬼士手中。
而今鬼道的羽翼越来越丰满,经手的难事也越来越多。况且与仙道签过天谴契,众多鬼士更不能似从前一般随性妄为。许多连元老也定夺不清的遗案,就只能由鬼王来亲自审断。因而近些时日,魔罗总是忙碌得歇不下来。
但偏生有个人不准她这样忙碌。
“沙……”
妖娆的鬼影一步步迈进火光里,纤手往桌边一支,小蛮腰凹着风情坐上了桌案,挡住了魔罗批阅案牍的视线。
可魔罗今天不知怎么了——许是被黄父鬼打扰到的缘故,神色更比往常低靡寡淡。
饶是花不二在跟前搔首弄姿,她也只是冲她笑了笑,抬手握住她的手,又低下头去翻看函牍了。
……这让花不二既沮丧,又窝火。
有时候,她真觉得看不懂自己的爱人。
打从草原上那段时光,她就看出来蛮蛮对那回事不仅没兴致,甚至还很惧怕。相处这么久来,她也不止一次问过她原因,可得到的回答永远是“还没做好准备”。
花不二的脑子一根筋。蛮蛮说什么,她便糊里糊涂地信了什么。她以为是她天性如此,初次怕疼也是女子常情。
可岁时一久,喜好淫乐的她难免感到别扭。她不懂她堂堂鬼王连无间摧身、仙门压境都不怕,怎会怕这一点率性自然之事;她自知倾国倾城魅惑众生,却偏偏从爱人眼底看不出一丁点的邪念。
有时她甚至胡思乱想,蛮蛮是不是不爱女人,又或者……是不是不爱她。
“蛮蛮!”她带着恼火喊她一声,看到魔罗抬起一如既往柔和的目光,她的脾气又软了下去,改成撒娇道:“我的酥酪呢?”
魔罗垂下眼睫,不安地眨了眨。她似也明白对爱人有所亏欠,轻声叹了口气,与花不二相牵的那只手燃起鬼火,缓缓烧去那红嫣袅娜的衣袍。
衣袍烧尽,是一身酣艳的粉肌玉骨,仅覆着一片松松垮垮的合欢襟——与其说是遮蔽,不如说是更婉转的引诱。
(这段不能放,我很气,很气!)
几经僵持更令花不二火冒三丈。她竟发狠架起她的手臂,猛兽一样把她扑上床榻,指尖溢出鬼火去撕她的斗篷。
“花不二,别……”魔罗的声音从惊恐转成了暴怒,“别碰我!”
厉喝间,她用凶猛的道力重重推开了她。耳根后浮现出时浓时淡的刺青,她费了好一会儿才克制住执念,摇摇晃晃站定魂身,已然是筋疲力竭。
“大人,你……”花不二颤抖着手捂住胸口的划伤。魔罗骤放的煞气很是锋利,粉嫩的胸口顿染一片殷红。攒了很久的委屈都在这一刻迸发出来:“你这样……到底为什么!”
“没有什么。”魔罗低着头,嗓音又酸又苦。她伸手想接近受伤的爱人,可绝望已然耗尽她所有的气力,手只能愣愣地放回桌角,支撑着槁木一样的神魂,“我只是……做不惯而已。”
花不二这次不想再理她。她平时太娇纵了,总觉得自己受的委屈最大,虽看出魔罗脸色极差,可在气头上竟不愿过问个一字半句,赌气把红衣化穿整齐,一扭头跑出了毡房。
“花,我会……”魔罗还想叫住她,声音却被泪水吞掉了。
……她还会怎样呢?
她追不动了。
魔罗只觉得好累,好累。
酸楚一滴滴有气无力地滑下来。她只剩苦笑。
——那可是花不二呀。
……怎能奢望她来迁就自己呢。
孽海,危崖。
花不二闷闷不乐坐在悬崖边上,眼望着姑获和奴兀伦带着一众弟子在远处修行练武,心中越发的憋闷无趣。
一想到魔罗那苍白又无助的脸色,她心窝里就涩剌剌的疼。三番五次地犹豫,她该不该回去跟她赔个不是,让她抱一抱、和她撒个娇……可骨子里的坏劲儿扯着她的喉咙,要她向爱侣认错,她张不开嘴。
心神凌乱之下,她索性又望向云海一线,数起了海雾里飘渺的多罗鸟。她想那鸟儿若是落了单,就在这儿等着蛮蛮来哄她;若是个个都比翼成双,那就……那就……
正自乱数,身后传来了轻盈的脚步声。一道久违的女子声柔媚地响起:“花姊姊。”
花不二照旧没有回头。但和往常不一样的是,她支起身子往旁边挪了挪,和坐到身边的云点青隔开了三寸之远。
这点小小的生疏之举,云点青并不怎么意外。
她们曾经无数次亲密无间,可每一次都相隔无从逾越的天渊。
永远不可企及之人,不过又添了三寸之远,对云点青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
但花不二看到云点青,却是有点意外。自从她和魔罗确定了情意,云点青就很识趣地再也没出现过。不知道这会儿为什么会来到她的面前。
只见云点青拿出一轴画——曾经在她们肌肤之间,隔出遥不可及的山海——递到她的手里:“你需要……这个吗?”
花不二接过那轴画,轻轻展开。
墨迹犹新。画上的女子,着胡服,牵白马,杏仁眼弯弯的笑。
……画的是她的蛮蛮。
花不二明白了云点青的来意。
可她捏着那画轴,愣愣地望了好一会儿,到底没有应声。
她知道魔罗做不来那事,以她自身的风流性儿,也不是没想过事情要这样解决。
可当她真真正正看到这幅画的时候,她似乎才看懂自己的心。
——她的蛮蛮,不是一张画皮就可以替代的。
她的狗脑子想不出为什么,可她就是觉得——
蛮蛮是独一无二的蛮蛮。
没有人可以替代。
花不二没说话,但云点青只看她的脸色,也就心知肚明了。她苦笑摇头:“好吧,你不需要。”说着夺走那幅画,臂一振将之丢下悬崖,消失在孽海惊涛里。
花不二叹了口气。她深知自己过往荒唐,对云点青颇为不公,歉疚道:“点青,从前我不该招惹你的……”
“你情我愿的事,还说这些做什么。”云点青莞然一笑。沉默一阵儿,她才告诉她:“花姊姊,我要退道了。”
“退道?”花不二愕然,“为什么?”
“鬼为执念入道。”云点青望向孽海尽头,“既已失了执念,又何必留在鬼道。”
话音之后,还有许许多多不便言明的心事,葬送在了唇齿之间。
生年死日,我曾画过千千万万幅美人图。
每一幅,都是我对你的执念。
当最后一幅画沉入孽海,我的最后一缕执念,也该随之远去了。
云点青舒开手掌,掌心里是一颗剔透滚圆的露水。
这迷魂露和孟婆汤是同样的方子,原是魔罗考虑有鬼士想退道转生,怕她们去阎罗殿上被鬼差为难,遂从孟婆手里学来转生之法,用忘川水炼成了迷魂露。只要吞下它,便可舍去前缘,往阳世转生去了。
“我该走了。”云点青托起那颗露水,起身迈出了山崖边缘。许是心念将了的缘故,她的魂身轻飘飘的,即使不用无间诀,也能似云雾一般浮动在海风里,仿佛下一瞬就要被吹散了影踪。
“点青!”花不二不禁心酸,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就找话:“大人她同意了吗?”
听她提起魔罗,云点青眼底的光泽晃了晃。在放手之前,她也想给生年死日的虚妄留一个善终。
于是,她问花不二:“你知道大人的执念是什么吗?”
花不二愣住。都怪她这狗脑子太不争气,相恋这么久来,竟从未想过追问鬼王的执念。而蛮蛮更对此讳莫如深,绝不肯主动提及。此刻让云点青这么一问,就只能两眼迷茫地摇了摇头。
云点青慨然:唉,这疯子实在是……
对别的女人也就罢了,怎么对魔罗大人,还能这样粗心大意呢。
有些实话,魔罗本来叮嘱她要瞒住的。可她觉得,花不二必须知道。
“那幅画,是大人让我画的。也是她让我来的。”
“什么?”花不二蓦地一呆。她脑子里一团乱,不解蛮蛮为何要派别的女人向自己投怀送抱,“大人她……为什么?”
云点青没有再解释更多。她捧起那颗迷魂露,送进了口中。魂身随若隐若现的刺青一丝丝散为水墨,幻化出丹青曾记的一幅幅美人,姿色迥异,眉眼万千……
“点青!”花不二想问些什么,却已来不及问,只有伶仃的喊声涣散在海风里。
“花姊姊……”不远处那道鬼影已然朦胧,只余下袅袅几句衷言——
“大人比我爱你,比你的夫人爱你,没有人比她更爱你。
“你是她的爱人。千万别辜负她。
“——去问问她的执念吧。”
第182章 执念(三)
执念……
花不二孤零零站在悬崖边上,为那一句“执念”越想越糊涂。
鬼为执念入道。能创立鬼道的魔罗,想必执念强过她们任何一员鬼士。
她想起不久前蛮蛮惨白的脸色,想起她不肯亲近的身体,想起她一次次的拖延和推拒,甚至又派云点青来作为代替……
越想越不明白——蛮蛮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又为什么从不肯对她说起。
鬼道,穹庐。
花不二蹑手蹑脚掀起门帘子。毡房里黑灯瞎火的,只有床榻边亮着一盏微弱的鬼火,映照出端坐一旁的姑娘的轮廓。
“蛮蛮。”花不二别别扭扭启齿,“刚才的事,是我不对。”
魔罗压根没有提刚才的事。她对她的宠惯刻在骨子里,无论她做什么,她都不会当是她的错。
而此刻,她就坐在那暗蔼的火光里,朝花不二轻声一唤:“以勒。”
——她用犬戎话喊她过去。
花不二低眉顺眼地走近去,边走边看清蛮蛮的脸庞:虽收敛了几分苍白,但收敛得有些勉强;杏仁眼低垂在火光之下,似被心事沉甸甸地坠着,对爱人的直视有点胆怯。
“蛮蛮。”花不二低下身,拉住魔罗的手,“我想问问,你生前的执念……”
魔罗没接她这茬话。她与她相握的手升起温柔的鬼火,但这次火焰没有烧掉娇艳的红衣,而是爬上了她自己的斗篷。
花不二顺着那烧化的斗篷望过去:只有一件深青配浅白的合欢襟,领子松松的半敞着,露出从不肯示与爱人的乳白沟壑。而那贴身的合欢襟底下,再无多余的遮蔽。
第一次在爱人面前穿着这样少,蛮蛮有些怕羞。她用毛毯盖住双腿,眼睛也任由宰割般的闭上了。
花不二一时疑愣:蛮蛮她……愿意了?
暂不论蛮蛮愿不愿意,她自己可拒绝不了深爱之人难得一见的邀欢。至于执不执念的,等雨停了再问不迟。
于是花不二站起身迎过去,吻她最惹人心疼的那双眼睛。而后,慢慢顺着眉骨吻下去,吻她的鼻尖,吻她的唇角……吻着吻着,就随她倾覆在柔软的毛毯间。
她以觊觎已久的渴念撕去那合欢襟,吻她的下巴,吻她的颈窝,吻她的锁骨……当她沉醉在她香软的怀抱里,却才觉出藏不住的异样。
……无论自己如何取悦,蛮蛮还似以往一般并不受用。她的魂身绷得很僵,还在发抖。
“蛮蛮?”花不二不得不停下了。
可一低头,她就看见她秀美的胸房下,竟涌现出和肌肤格格不入的痕迹。
明明她的魂魄薄似一片蝶翼,可魂魄上浮现的每一道痕迹,却重比九鼎千钧,犹如一道道卸不开的枷锁,拖着她的魂魄沉入无间地狱。
——是青紫,是污秽,是血痕。
数不清,漫不尽……累累重重,触目惊心。
“蛮蛮!”花不二吓坏了。她知道鬼的形貌受制于生前的记忆,而看到蛮蛮身上的变化,简直不敢想她临死前遭遇了什么。她摇晃她的肩膀,急切道:“你……你怎么啦?”
“阿密……阿布勒……不要……不要……”可这时的魔罗早已被梦魇锁住了心魂。她将自己蜷缩在遍体疮痍里,泪水打湿了紧闭的睫毛,口中哀吟着惊恐的犬戎话混杂着汉话。无间诀在疮痍之上肆意疯长,强大的怨念如刺出无形的金刃,连花不二的脸颊都划出血丝来。
“蛮蛮,你别怕。”她万般无措,就只能边摇晃边哀求她,“你快醒醒——”
“不要!”一道极凶的煞气伴着绝望的尖叫爆开来,花不二但感肩头剧痛,竟被鬼王一掌振飞三五丈远。肩膀被煞气削去一大块血肉,淅淅沥沥透过指缝染红了地毯。可她顾不上魂身的伤势,忙爬起身去照看爱人:“蛮……”
就在目光抬起的一瞬间,正撞进魔罗那双碧蓝色的鬼眸——虽被乱琼碎玉狼藉了眼眶,可依然清清楚楚照彻了生平的瞬境。
照彻那人世无稽的十九年里,最难以言说的痛苦、屈辱……暗无天日。
花不二全然傻住了。
一瞬间,她是那么的心疼。
——疼到错乱的呼吸与失控的泪水都不配作为注脚,疼到粉身碎骨、九九无间都沦为轻飘飘的笑话。
她的……她的蛮蛮……
怎么可以……怎么会……
“蛮蛮!”这一刻,她来不及思索别的什么,就只想冲上去抱住她。
然而鬼王的煞气却不许她靠近半步。被爱人看穿丑陋的魂魄令她悲怒至极,她的斗篷立刻复原上身,用不容反驳的威严作挡箭牌:“滚下去!”
“我不要——”花不二宁可被煞气划伤,也倔强要上前。
“花不二,我让你滚!”魔罗声色更怒,一挥袖荡开粗暴的花藤与火舌,径直将花不二推出了毡房。无间诀脱缰到失了准头,地毯上点点滴滴都是误伤爱人洒下的尸血。
当花不二离了身边,魔罗便再也拦不住发狂的梦魇了。才恢复的斗篷又被地狱火烧成灰烬,余下一身赤裸裸的疮痍蜷缩在毛毯上。
风声,呜咽声,哀鸣声……曼陀花与鬼火如洪水决了堤,仿佛要撕碎这腌臜三界的每一个角落……
花不二躲在穹庐的阴暗处。鬼王的怨念太凶了,她的九九无间在她面前就像纸糊的一般,相隔甚远都抵不住魂魄一阵阵刺痛。
肩头的尸血还在流,可她压根顾不上什么疼痛。她心里只有悔恨——恨当初屠戮黑村时杀的太痛快,没能一刀一刀活剐了那群畜生。更恨自己的狗脑子太粗蠢,为什么直到现在才……
唉。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明白呢。
她回想起这十八年的鬼道生涯,想起她对她明目张胆的偏爱,却迟迟不敢吐露一句“喜欢”;想起她一次次试图亲近自己,又一次次以挫败而告终……想起她不惜派云点青来代为枕席,更不惜忍受心魔的摧残来迎合自己心心念念的淫乐……
往事顿然明朗,她才懂得了蛮蛮的执念是什么——
她爬出人间最肮脏的泥泞,却决心站到铁围山巅,以微末之躯撼动三界轮回。
是敢同仙道抗礼的壮志,是敢与阎罗争锋的雄心,是敢令万鬼称臣的无畏……
也是因一身疮痍,而不敢亲近心上人的卑微。
……是鬼门关里战无不胜的王,却怀着如此一败涂地的爱。
花不二第一次明白,她竟是这样爱着她的。
蛮蛮……
是我害你受苦了。
花不二咬紧红唇,把泪花一抹,转身从角落里迈了出来。
流火与飞花势头仍盛,掠经红衣撕开一道又一道伤口。可花不二只顾着走近些,再走近些……
走到那铺满了曼陀与紫焰的床前,忍着一身血淋淋的伤痛躺下来,紧紧拥住了那蜷缩着的、遍体鳞伤的姑娘。
“蛮蛮。”她不会安慰爱人,只想把所有的温柔都搜刮出来塞给她。
——愿能以一记拥抱,为她隔绝世间的千千万万般苦难。
“……有我在呢。”
怀里的哭咽声起伏了两三回。毡房里的阴风渐渐慢下来。鬼火熄了神威,彼岸花落了地。
“花……”怀里的蛮蛮终于不再逞鬼王的威风,哭腔沙哑的一颤一颤,“我做不到……”
“做不到就做不到。”花不二还是一样的任性,“我不在乎,你也不许在乎。”
“可是……”蛮蛮委屈得像在报复,“你明明就很在乎。”
“我,那只是……”花不二想起之前总为这事儿埋怨蛮蛮,悔得肠子都打了结,慌忙辩解:“我只是之前不知道……”
“你就是在乎!”一言不合,蛮蛮又哭出来,边哭边要推开她的怀抱,“你就是嫌我不让睡!你嫌我身上丑,跟个怪物一样!”
“蛮蛮,我没有。”花不二别个不嫌,只嫌自己哄老婆时嘴太笨,不晓得要怎样解释,才能让蛮蛮相信自己的真心。她挤不出什么花言巧语来,索性一把托起怀里人的下巴,一个纵情恣意的吻压了上去。
“花不二!嗯——”蛮蛮被她吻得心惊胆战。生前的梦魇几度要侵占魂魄,肌肤上的疤痕也被心境所扰,时浅时深。
可执念再深重,又怎敌得过花不二浓烈而偏执的爱意。梦魇终究是败下阵来,这一次蛮蛮没有抗拒。她晕晕乎乎收下这一记深吻,并由着她的力道躺倒在毛毯上。
泪水流得更凶了。她被她翻来覆去吻得没了力气。但花不二体恤她的心魔,没有更进一步。她只是予以□□的拥抱,守护着她伤痕累累的身躯。
多半是这放肆一吻的缘故,蛮蛮被教训得听话了些。她躲进她绵软的胸怀里,小声抽泣一会儿,才又说:“以后,你想要了,就去找别的女鬼……”
“放你妈的屁!”花不二当即竖起了蛾眉。
“蛮蛮,是你答应我的。我们要住在大草原上,岁岁年年,直到魂飞魄散。”她骂她,“你堂堂鬼王大人,发过的誓都当狗屁吗!”
蛮蛮不吭声了。
她也不晓得,是不是曾经的苦难让老天觉着亏欠,才让最风流不羁的心上人,对她许下真挚到自觉不配的柔情。
她腾不出手来抹眼泪,湿漉漉的流个不住,尽都沾在花不二的胸口上。
可她还是忐忑,还是心有不甘。等伤痕褪下得差不多了,她又伸出手往花不二的腿上摸。却是摸着摸着,魂魄又开始阵阵恍惚,青紫与血痕也漫上肌肤。
她生怕执念走火,伤及爱人,只得无奈收了手,杏眼里满满的全是失落:“花,我还是做不到。”
“那就不做。”花不二轻吻在她眉间,“我不许你勉强自己。”
“可若是……”她不得不敞开心扉,向她倾诉最怕的那个结果,“若是我永远都做不到呢?”
话说着,她的手就被她握住了,十指紧扣。
“那我就永远这样抱着你。
“——直到魂飞魄散。”
第183章 鸦鸣(一)
桃谷,红尘坞。
一红一白的毛茸尾巴在腿间簇拥着、摇摆着。薄薄一片衾遮不尽两人洁白姣美的身躯。赤狐伏在白狐背上,逗弄她的狐狸耳朵。
可稀奇的是,白狐这会儿没怎么回应。她的下巴枕在双臂上,闷闷的似在犹豫些什么。
“素素。”赤狐松开她的狐耳,关切道:“你怎么了?兴致这样差。”
“我心慌。”白狐叹口气,道出心中所忧,“修炼时我做了梦,梦见我徒儿死了。”
“她本领那样高,还有天谴咒在身,不会有什么事的。”赤狐虽在嘴上安慰着,但也知道爱人颇有未卜先知的天赋,她做的梦不可信其无。停顿片刻,就问道:“你要出关吗?我陪你。”
“出关。”白狐果断起身,将纱衣披在肩,“对了,叫上黄白灰一起。”
凡间,汉京。
时值元夕,夜色里飘着小雪,市井街心悬灯结彩,车水马龙。笙箫缭绕,人烟浩闹。
不远处的宫家旧宅里,也是格外的和乐融融。十四霜裁了窗花,小满挨门挨户地贴好。堂屋里的烟火气暖洋洋的,满满当当的长桌上,萧凰又端上一壶新酒,两盘热菜。子夜和姑获坐在临窗炕上,手把手盯着奴兀伦学针线活,姑获敲打说她缝不好这件小衣裳,就休想当那二十六个鬼娃娃的干妈。
这会儿萧凰喊走了子夜,原来是温苓和巳娘才进了庭院,手里拎着箱子说是准备了好东西。两人身边还跟着一个少女,面相是十三四岁的豆蔻般模样,眉眼半似温苓的柔婉,又半似巳娘的妩媚。温苓说孩子叫温小五,拉着她给夜萧两人拜年,小五嘴很甜地叫了声“姨母”。巳娘怀里还抱着一颗新的蛇蛋,请夜萧两人给起个小名儿,起了十来个她总是嫌拗口记不住,最后干脆就叫成“常小六”。
一阵哄笑罢,温苓和巳娘打开了随身带来的箱子。东西拿出来,红灿灿晃了众人的眼,原来是两件纹鸾绣凤的喜服。
“这……”子夜和萧凰又是惊喜,又有些诧异。
“你俩不是一直想办酒席么?”温苓笑道,“这不,我和仙祖亲手给你们做了衣裳。你们也别耽搁了,过完年赶紧选个良辰吉日,热热闹闹地操办起来。”
“好,过完年就成亲。”萧凰笑弯起凤眼,比量着尺寸选出一件喜服递给子夜,“试试看,合不合身?”
便在众人的撺掇声里,两人各自脱了外衣换上喜服,尺寸很衬腰身,红艳艳的极显秀美。萧凰打趣道:“温姑娘这节礼真会送,不像有些人……”她横了一眼旁边炕上、正给魔罗剥榛子的花不二,“净送些不正干的玩意儿。”
“嘿!那好用的东西,怎么就不正干啦?”花不二挑眉道,“那可是我跟你师娘用过的……”众人都知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忙哄笑着打断了她,花不二望了眼魔罗,才收敛了油滑道:“反正,不比这两件破衣烂衫强多了?”
“你还别说,刚好。”温苓顺着她的话茬,又从另个箱子里拿出两件衣裳来。这两件的做工不亚于适才的喜服,但绸缎主色是白的,分明是仿做了犬戎婚嫁的样式,针线之精连魔罗也挑不出瑕疵来。她把那两身白地明光的喜服送到花蛮眼前:“既然要办,那就两家一起办好了。”
众人见状,纷纷然欢呼鼓舞,起花蛮两人的哄。魔罗害羞了转过脸去,眼睛只顾盯着花不二。花不二一边握紧魔罗的手,另一手往嘴里磕着榛子,咬牙笑道:“不成,那可不成,万万不成!”
“怎么不成了?”众人惑道。
“两家一起办,岂不是四个人都要披盖头了?”花不二严肃道。
“那又怎样?”萧凰追问。
“四个人都披盖头,两眼摸瞎的,进错了洞房、睡错了人怎么办?”花不二说的煞有介事,惹得众人好一阵捧腹,魔罗也被她惹得又笑又恼,暗地里狠狠拧她手背上的肉。
正嘈杂间,忽听屋门“吱呀”一声开了,寒风杂着几瓣桃花吹进来,屋里的热闹登时冷了下去。
“师尊,师娘。”子夜和萧凰忙让路行礼。但见来者不止两位狐仙,还有黄白灰三位不甚相熟的仙家。两人觉着有些意外,遂问道:“前日师尊说修炼事紧,就不来汉京看烟花了,怎么今日……”
让子夜隐隐不安的是,白狐的脸色全不见节庆该有的喜悦,而是颇为凝重地打量了自己几眼。罢了,又皱起眉头盯着屋里的魔罗看,盯得花不二都要破口开骂了,白狐才将眼神松懈了移开去。天机难测,她也不想多说什么,只是淡然道:“没什么,想和你们一块儿过节,热闹热闹。”
“如此甚好。仙尊们,快请上坐。”萧凰忙要给几位仙家收拾座位。但就在这时,十四霜兴冲冲在外面喊道:“龙津桥马上放烟花了,快出来看!”
子夜和萧凰邀请仙鬼共度上元佳节,本就念在这汉京烟花的盛名,想姐妹们一同赏玩图个喜庆。众人听闻时辰将至,那定然不肯错过,纷纷放下手里的闲事,边说笑边出门往庭院里去。
子夜怕出门弄脏了崭新的喜服,匆忙想换下衣裳,萧凰却制止她道:“别换了,这身好看。”
子夜笑道:“这衣裳只能新婚那天穿。平时总穿着,岂不是就不稀罕了?”
萧凰撒娇道:“天天都是新婚,有什么不好?师娘,你就穿着吧,徒儿喜欢。”
子夜拗不过她一声声的“师娘”,也就从了她这无伤大雅的要求。两人并着红裳喜服,手挽手往庭院中去。下阶前,萧凰还回身招呼屋里的仙家:“仙尊,你们快出来看烟花。”
白狐“嗯”了一声,却半会儿没动身,指尖暗暗掐算着什么,却只感到天机一片混沌,脸色也不禁烦乱起来。
赤狐低声问道:“去吗?”
白狐犹豫片刻,定下心念道:“去。”站起身又吩咐众仙家:“我盯着我徒儿,你们盯好那几只鬼,若有任何异样,立刻灭了她们。”
“素素,你是说那几个鬼士?”赤狐有些狐疑,她担心爱人对鬼道有甚么成见,闹僵了三界须不好看,“鬼道虽做过些逾矩的事,但毕竟已同仙道言和,这段时日也恪守天谴契,再也不滥杀无辜,难道你还觉得,她们怀有别的居心?”
“不好说。我只是……看见她们有些心悸罢了。”白狐叹了口气。眼下的天机玄之又玄,她也道不清个所以然,“但愿,我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
“小满,灯笼先搁着,快过来看烟花。”十四霜在后院招呼小满。这会儿小满正坐在房顶上,往飞檐上挂琉璃花灯。
“好了霜儿。”小满飞快系紧了灯绳,起身一纵,奔着十四霜飞过去。
可就在她足尖点地的一刹那,魂身猛然一震,从心窝里爆开一道金光,还不及看清楚那金光是什么,尸血就如泉瀑般乱喷出来。
“小满!”十四霜吓傻了。她扑上去抱住气若游丝的爱人,只摸到她空荡荡的心窝里止不住的血流,就连自己的真金之身都受不住那般灼烫。十四霜全不知这是发生了什么,只能哭着抱起浑身是血的小满往前院跑。
第184章 鸦鸣(二)
她大声喊着救命,可庭院里的众人一时都沉浸在聒噪震耳的烟花声里,竟来不及听见身后的呼喊。但就在同一时,人群中又有几个身影倒了下去,原来是奴兀伦、姑获和魔罗。太阳真火撞破她们的心魂,沸腾的尸血瞬间透过积雪,更连青砖都蚀成一片焦黑。
“蛮蛮!”花不二第一个惊叫出来。她伏下身去将魔罗抱进怀中,伸手捂住她心口的重伤,却被血烫出一大片烧痕。这灼痛感她并不陌生,很快勾起羲和峰上对敌宫世遗的回忆,她骇然道:“这是……邪神金乌?”
“天上!”赤狐一声急叱,众仙家便齐齐抬首望去,却见绚丽如星雨的烟火间,那几道刺眼的金光汇成一路,渐聚成庞大遮天的三足神鸟。与之俱来的是漫及千里的灼热阳风,原本黑暗的夜空也被金乌之火烧成了炼狱般的深红色。
“金乌降世……”众仙错愕,“怎么可能?”
此前萧夜花三人早已上羲和峰斩杀了血祭金乌的宫世遗,若照常理,八神乌早应跟着宫世遗的魂魄进了阎罗殿,被酆都冥帝处置了才是。却怎么可能逃出冥府的审判,借由鬼道的魂身破体而出,重临世间?
但眼前已来不及寻因问果,远远见那金乌已展开百丈长翼,凝起一排拔山荡海的火浪,将要向汉京的繁华市井滚滚袭下。而街市上四散奔逃的汉京百姓,只怕顷刻之后,便要在滔天火海里覆为灰烬!
“不好,它这是要吸人生魂!”赤狐赶紧布策,“常仙先救鬼道。素素,你带子夜去保护生民。萧凰随我来。黄白灰,七佛灭罪阵法,即刻将邪神镇压桃谷!”
“是!”众仙家齐声作应。白狐立即上身子夜,那一抹鲜艳的嫁衣疾力穿街越巷,紧赶在汹恶浩大的天火之前。指尖道力一挥,仙桃万木瞬间拔地而起,遮护着满大街惊惶逃窜的百姓,死死承住那崩天坼地的金乌火浪!
烈焰撕毁了桃枝桃叶,仙力又前仆后继将枝叶续上,太阳火与桃木就这么时进时退地相互伐杀着。但为不伤及城中百姓一分一毫,白狐和子夜几乎押上了桃谷所有的灵力。可就这么僵持少刻,金乌火的势头越压越紧,桃木的阵线也渐渐败退。高处那金乌因没能吸食到魂魄而越发躁怒,骤一声尖厉的长啸,径奔着雪色的桃花海扑将下来!
但还没等利爪沾到桃林,鸟颈就被一股极韧的力道死死勒紧了。庞大的鸟身不由自主地顿住,它震怒着几度扇动长翼,却难以挣脱那一缕无形的绑缚。
鸟身挣扎的空隙间,煌煌天火中赫然现出那一道身穿嫁衣的俊美人形——正是出马了赤狐仙尊的萧凰。仅凭指尖拈着的一道红丝,竟将山峦般高大的金乌压制得无法动弹。
“七佛灭罪,起!”赤狐指尖一挥,桃木红丝更从四面八方攻袭而来,霎时间连作天罗地网,紧锁住金乌的三足长翼,巨大的鸟身竟在嘶嚎中越缠越小……越缠越小……
而这空当间,子夜和白狐也难得喘了口气。这时背脊上传来剥皮刮骨的刺痛,原来适才为满街百姓挡住金乌的重击,一时间填补了太多的命债,魂魄抵不住天谴咒的剧变,神智都有些迷恍起来。
“子夜,当心。”白狐劝说道,“你现在天谴咒弱了很多,你可以不救人……”
然此时被困住的八神乌又岂肯善罢甘休。既然挣不动那七佛灭罪的阵法,它便忍痛把自己撕成数个分身,试图从红丝的空隙中脱逃而出。这迫使赤狐不得不用更多灵力去绑缚分身,本就拉扯到极致的红丝越发“嗡嗡”作响,似乎多落一片浮毛就要四分五裂。
金乌这么死命挣扎之下,撕裂的分身间爆出万箭齐发的火浆,汉京城里逃窜的百姓不免又遭了大难,稍有不慎便会被激飞的火焰烧成焦尸。见此危关,子夜根本顾不得白狐的劝阻,拖着天谴咒剧变的疼痛飞身上街,“哗”一剑桃花练斩断了疾落的金乌火,救下两个险被烧死的行客。她清声一喝:“快逃!”言罢,便奔着火势更密集的街巷中救人去了。
桃谷这边奋力镇压邪神的同时,温苓和巳娘也竭尽所能救治着开膛重伤的鬼士,就连半吊子本事的温小五都不得不顶上来帮衬。太阳火穿心实在太惨重,尤其是曾吞服三枚金乌羽的魔罗鬼王,若不是巳娘和温苓几度押上四千年的仙力缝缝补补,她的三魂七魄早都烧成灰了。
常仙儿手里忙碌的焦头烂额,花不二却还跪在一旁、哭天抹泪叫“蛮蛮”,狐狸眼都快哭瞎了。不知多了多会儿,魔罗才勉强回魂醒来,声若游丝,几难闻辨:“花不二……”
“蛮蛮!”花不二一把攥住她的手,生怕一松开就弄丢了她的魂儿,“你……”
魔罗剩不了多少说话的余力,杏眼也闭上了:“……去帮仙道。”
“不行!”花不二急得又掉眼泪,“我不能离了你……”
“别丢我们鬼道的脸。”无论再怎样虚弱,鬼王的命令也不减半点威严。
“好嘛……好嘛。”花不二不敢忤逆媳妇的话,就哭哭啼啼抹着眼泪站起身,朝烈焰纷飞的战局里走去。
一枚红桃瓣轻轻薄薄拈于指尖,赤狐手臂一垂,那枚桃瓣远远弹了出去:“三业五浊,开!”
那桃瓣如一粒粟米沉入沧海,落在四分五裂的金乌身上。豁然间参天桃茎破土而出,宛若伸展开千万道铁索,以万钧之势将那八神乌五花大绑,向着桃花海下的无底深渊重重拖下去——
桃谷的封印虽强,可八神乌又怎会轻易束手就擒。重掌天日的欲念迸发出最猛烈的挣扎,一边将遍身烈焰撕扯着桃树拧成的囚笼,一边支出长翼的数十根骨刺,一根根砸穿楼宇墙垣,深深扎进土石之中。骨爪之下划出一道道比江河还深的沟壑,封印沉渊之势不由得被拖慢了好些。
“当心!”子夜正催促街坊快逃,就听白狐一声急叱。她毫不犹豫振出灵力推开五六个凡人,同时也感到一股极凶极烫的道力压近头顶。随后身躯被白狐控制着就地一滚,面前“砰”一声爆火的巨响,原来是一根金乌的翼刺砸穿了石砖。若非有师尊相助,令她躲避及时,那数十丈长的翼锋已然令她骨肉成灰。
火海离乱间,她又看到一道翼锋从天而降,可正底下却是一家勾栏瓦舍,好些个歌姬小娘才从门里逃出来,甚至有的还拖家带口抱着娃娃。子夜急得喊她们:“快跑!”边纵身上前要护住那些女子。
可正当她想一跃而上时,脚步却扎了根似的定在原地,由不得自己左右了。她一愣神,不晓得身上是怎么回事,但听白狐在心中疾言道:“不许再救人了!”
“师尊!”眼看着那些弱女子临于危难之下,子夜又是焦急又是不解,“你放开我!你这是……”
“你只剩九条命债了,这九条命还有大用——”白狐不得不与她解释,但同时那道金乌的翼刺也已重重落下,“轰隆”一声勾栏的砖瓦被撞得粉碎,连同那一众娇花弱柳都飞灭在火海中。
“这……”子夜浑身一抖。
仅剩的九条命债,令天谴之罚变得微乎其微。如今的她再怎么“见死不救”,魂魄里也已觉不出多少疼痛了。
可这一瞬,她又觉得很痛很痛,比生平里任何一次天谴压顶都要痛。
——因她早已不再是那个初出关时铁石心肠的少女,因她身上的责负也不再是那八百六十一条冷冰冰的烂债。因她心中多了喜怒悲欢;因情与爱,生出了柔软与慈悲。
她想不明白为何:明明还多余九条命债,明明自己仍是不死之身,师尊为什么阻止她去救人,为什么眼睁睁看着那些无辜的生民……惨死在金乌的铁爪烈焰之下。
“师尊……”子夜的思绪一阵涣散,但很快又撇去犹豫凝定了下来。因她望见火海废墟的边缘之处,是一团被歌妓们临死前推出来的襁褓。远远地,还能听见那麻布里微弱而嘶哑的婴儿哭声。
“子夜,不要!”白狐正要厉声喝止,子夜却已强行挣脱仙家的控持,一个箭步扑上了前去——
“啪嗒……”小小的襁褓被掷出几丈远,跌落进软乎乎的桃花丛里。
可就在子夜救下婴儿的同时,那锋利又滚烫的长翼也紧随而至,“哧”一声闷响,从她的肩胛骨贯了进去。
少女被钉在砖上,鲜血喷了一地。
“子夜!”“素素!”萧凰和赤狐异口同声惊呼出来。封印邪神的咒诀本已捏在指尖,却生怕连累爱人一同堕入七佛灭罪的天牢,是以指尖抖了抖,迟迟也不敢下咒。
而此时子夜的身上,天谴咒已弱到丧失了复原之力。随着翼锋在土石间抓挠,少女的身躯被拖出十来丈远,淅淅沥沥的殷红蜿蜒成一条路。
“师尊,你走……”她觉得自己剩不了几口气了,因不想连累白狐,就念起出马解契的口诀来:“阴阳有尽,天地为期。六识相断,呼吸相离。形神……与判,心念……”
“住口!”白狐颤声道,“子夜,坚持住——”
然而这会儿七佛灭罪阵法微微一迟,又让八神乌有了顽抗之机。数十根翼骨紧扣住阳间的地面,熊熊阳火直冲天霄,烧焦了大半的桃木枝干。
“仙尊!”共守阵法的黄白灰三仙就快撑不住了,只能借桃铃唤请赤狐的指示,“邪神气候将成,请仙尊速速定夺!”
大局至此,赤狐已无暇顾念私情,只能捏紧法咒,含泪落诀:“四重五逆……”
“破”字才卡到唇边,却闻长空里“嘶”一声如金裂帛,竟闪过一道青红交错的娇俏身影,只将掌中鬼火一斩,便从关节处剜断了那根刺穿子夜的长翼。
花不二魂身飞荡,近在邪神金乌的眼前。因这邪神险些害死了她的蛮蛮,她心中恨怒激荡,引得无间诀一时暴涨,接连一番大杀特杀,将金乌钩住人间的数十道长翼尽数割断了。
“四重五逆,破!”
伴随赤狐一声咒下,邪神金乌发出一阵阵惊天动地的嘶嚎。桃木疯长,尘火飘摇,昔日的天帝之子再度被逐出人间,只余夜空里的血色还弥留着垂涎天下的灼烫。
“哗……”
一袭轻盈的白衣飞出滚滚尘雾,落在废墟里楼阁的檐梁之上。
白狐怀里抱着昏死的徒儿。少女的血仍在涌流,染得她白衣尽红,又一行行滴下裙角,消逝在沉默的轻风里。
白狐紧了紧怀抱,眼眶里几许晶莹,闪烁得苍白又无力。
第185章 射日(一)
桃谷,红尘坞。
天谴咒恢复了很久,子夜才醒过来。
萧凰的怀抱依旧那样暖,如今又穿着未及脱换的红嫁衣,衬得比以往更暖了一些。
“子夜!”萧凰的声音哑得快哭出来,“伤口怎样,还疼不疼了?”
“萧姐姐。”子夜陷在她的胸怀里,虚弱的承应尽可能让爱人安心。她吃力地转过目光,先是看到窗棂渗出血红的天光——多半是邪神金乌镇压在桃谷的缘故。目光又挪了挪,才注意到盘坐在一旁的白狐:“师尊……”
白狐的唇微微一张,却被什么难言之隐梗住了。她到底是没能说出什么,就只抬起修长的指尖,摸了摸徒儿的脸颊。
师尊的手很凉。子夜抬起脸望向她的眼睛——烁烁光芒里,满是不可说的哀伤。
子夜觉得很稀奇。在她的记忆里,师尊只为师娘流过泪。她从不在乎自己这个小徒弟。这是她头一回、更不知为何为自己流泪。
迷迷糊糊的,她想起被金乌穿心的时候,师尊出马与自己同感共识,那会儿也一定疼得很吧。她自愧擅作主张连累了师尊,就软声软气与她赔罪:“师尊,是弟子不听话……”
白狐指尖一垂,抵在了徒儿的唇角,不由她再说下去。
随之,她一声很轻又很沉的悲叹:“师尊没能保护好你。”
此刻的子夜尚不知白狐这一叹是何意味。她只觉得心里暖洋洋的。有爱人的怀抱,有师尊的关切,再疼的伤、再苦的命都值得了。
她阖眼休息了片刻,就挂念起其余的姊妹来:“鬼王她们怎样了?”
桃谷,度朔山。
“大人!”铁围山几个守卫弟子一瘸一拐地赶来。个个都一身尸血斑斑,还有断了手脚的,伤口处都被金乌火烤焦了。这几个小鬼士一见鬼王就跪下来了:“弟子看管不力,以致无量宫失守,罪当万死。那金乌邪神……那邪神……”至此便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起来,不怪你们。”魔罗的脸色很黯淡。花不二在旁忙搂住她的腰。
魔罗心里很清楚,当初为了对抗仙道,除了花不二一个游手好闲的,鬼道能打的干将几乎都炼过金乌羽。那些镇守在铁围山的鬼士,只怕都和她们一样遭了邪神的反噬。
她已能猜到无量宫里的惨状,可除了直面这血淋淋的败覆,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其余人呢?”
两个守卫护着一群鬼娃娃上来。姑获刚从金乌穿心的重伤里醒转,看到孩子们幸而无恙,她踉跄着起身赶过来,用长翼护住吓破了胆的鬼娃娃们。
“娃娃们没事儿,可别的……”守卫不禁凝噎。
……全军覆没。
闻此噩耗,鬼王同花不二相握的手颤了一颤,倾身喷出一大口血来。
“蛮蛮!”花不二心疼极了。
魔罗紧咬银牙,杏眼里流淌出无以复加的悲愤,无间诀凄凉地刻进眼角眉梢。
鬼道不止是她的雄心,她的夙愿,她长年累月一点一滴的心血……道中甘愿为她赴汤蹈火的鬼士,更是她亲逾骨肉的姊妹。
害死她们,就是害死她的至亲手足。
——恨不能立刻将八只金乌碎尸万段。
“鬼王大人。”赤狐仙尊从桃林间走出。她望了一眼花不二,才向魔罗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魔罗松开花不二执拗的手:“别担心,照顾好奴兀伦她们,我去去就来。”
魔罗随赤狐步入林间,走在那顶天立地的老桃树下。因为八神乌被镇压在桃谷深处的缘故,桃叶间的夜色被染成了暗红。飘落的红白桃瓣也被烧卷了边,成了枯萎的焦色。
“金乌的事,实在连累仙尊了。”看到桃谷被金乌火摧杀成这副景象,魔罗心里很愧疚。自家出事不说,还牵连仙道收拾三界的狼藉。抱愧之余,对赤狐仙尊的敬重更增了几分。
“其实,这也怪不得你们鬼道。”赤狐叹道,“你们是不是得罪阎罗殿了?”
魔罗眉心一紧,便想起那日黄父鬼来冥府招安、但因言行无礼被鬼道严惩之事。多半就是因那一回,让阎罗殿彻底视鬼道为眼中钉。可这跟八神乌死灰复燃、重临人世又有什么相干?
“当初宫世遗血祭金乌被杀,八神乌应该绑着他的魂魄去到地府,由酆都大帝审理。”赤狐道,“金乌为天帝后裔,有不死不灭之身,只能永世囚禁在荒芜之地。按照冥府办法,本应将八神乌封禁在鸦鸣国,以绝后患才是。”
“鸦鸣国……”鬼王自然听过这“鸦鸣国”的名号。
——人死为鬼,鬼死为魙,魙乃是厉鬼死后才有的极阴之魂。而所谓“鸦鸣国”,则是比地狱更为深暗的魙鬼流连之地。传闻那里是永无尽处的深渊,终年永无日月,只有无数穷凶极恶的魙鬼,与阵阵凄厉的鸦鸣声。
“是。”赤狐点头,“可反常的是,冥府并没有处置邪神,而是将它放了出来。”
“放出来?所以……”魔罗愕然。
“不错。”赤狐的脸色凝重下来:“冥府是想借金乌之手,铲除你们鬼道。”
“可是……”魔罗秀眉紧锁,“可是他们难道没想过,八神乌出世会怎样震荡三界,又会有多少生灵惨遭荼毒?但为借刀除掉我们鬼道,却要搭上涂炭苍生的代价,这……值得么?”
“唉。”赤狐沉声一叹,“鬼王大人,你也是见过人间的。”
神啊,官啊,鬼啊……
究竟又有什么分别呢。
身居高位者,又怎会看见蝼蚁的命。
它们能看见的,只有手中的权柄罢了。
鬼道脏了阎罗殿的冠弁,它们自要不惜一切将你们铲除。
反正金乌是天帝后裔,任它们再怎样胡闹,都兜在天庭的糊涂账里。
……至于区区苍生,又何足为惜呢。
魔罗半晌无言。
历尽阴阳冷暖的她,却也全然想不及,冥府为了一己私权,竟能做到如此无耻,如此冷血。
……是惊,是恨,是悲,是无奈,还是些什么呢?
——心里又冷又沉的疼,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一仙一鬼徘徊间,来到老桃树背后的悬崖前。
崖下是望不见底的极渊。深处几次三番传来金乌的嘶吼,暗红一阵一阵翻涌,连带桃谷大地都嗡嗡震颤。
魔罗心一沉:“这桃谷,能封住金乌吗?”
“封不住。”赤狐直言,“桃谷的七佛灭罪,至多也只能封它十二个时辰。终究,金乌还是会出来的。”
“不成。”魔罗咬牙道,“你可知有什么办法,能彻底镇住邪神,让这怪物永世不得翻身?”
赤狐缄默片刻。炎风吹动她赤色的裙角。
“有是有的。”却迟迟不肯说出是什么办法。
“什么办法?”魔罗追问之下,赤狐才又开口:“我可以说,鬼王大人愿意信吗?”
魔罗怔了一下。
赤狐凤眸微垂。
“真正能封印住八神乌的,唯有上古射日的八枝神箭。
“然而那八枝射日之矰,却各有一线,与一命相连。
“与那一命绑在一处,才能镇压在鬼死不毛之地——鸦鸣国。
“鬼王大人……
“这是要你们鬼道的命啊。”
魔罗的目光无声地抬起。
赤狐却也无声地转过了身去。
她生怕,鬼王不会相信她,甚或觉得是仙道居心叵测,有意为难鬼道。
她只能背对着悬崖,走向桃林深处,把选择留在鬼王面前:“还有一点时间。我尽力让七佛灭罪压得更久些。我们再想想别的法子。”
“仙尊。”魔罗突然叫住她。
赤狐顿足转身。
但见魔罗拱手相拜:“我只有两件事,托付仙尊。”
一则为我鬼道复仇,问阎罗殿讨回公道。
二则承我鬼道遗志——为鬼伸张,替鬼行道,三界但在,鬼道永存。
第186章 射日(二)
子夜被萧凰抱着赶来度朔山时,只看见鬼王和幸存的寥寥鬼士,都站在无尽深渊的断崖前。
“她们这是做什么?”子夜发问。
“你伤太重了,还是回去休息吧。”白狐犹豫着,想劝她离开。
然而此刻鬼王所宣之言,已是清清楚楚传进三人耳中。
“众鬼士听令!”
“属下在!”除去姑获收养的鬼娃娃们,幸存的鬼士已不足十数,但齐声下跪接令,气势却似能撼动天地。
只有花不二平素和鬼王甜蜜惯了,一时没回过神来,但看众姊妹都跪下了,她才傻愣愣也跟着跪下:“属下在。”
鬼王环顾一众金兰手足,血气直冲肺腑,昂然道:“今日我鬼道将以全门舍生取义,与邪神金乌共赴鸦鸣国,同归于尽。魂魄虽死,道义长存,今日起千千万万年,那阎浮苍生将永远记得,孽海上亿数亡魂将永远记得,这十方无量世界将永远记得,我鬼道是为三界而死的,这三界是我们鬼道救的!”
“属下遵命!”行将赴义,众鬼士却无半点犹豫和畏缩,承应声朗朗回荡在桃谷天地,“魂魄虽死,道义长存!”
赤狐在旁目睹这一切,胆震心惊之余,更叹天命如此荒诞不经:凭什么要一群被三界伤害最深的人,站出来拯救这不公的三界……
在这片气壮山河的高呼声中,唯独花不二没有说话。她抬起总是那么玩世不恭的狐狸眼,若有所思望着自己的爱人。
眼下魔罗最担心的,也就是这个桀骜不驯的爱人。她知道,这疯子是最自私的。别说舍生取义救三界了,多拔一毛她都不会情愿的。魔罗叹了口气,将跪拜的爱人拉起:“花不二,你……”
“蛮蛮。”花不二抬手在爱人鬓边,边为她收拾一缕多垂下来的鬈发,边轻声问道:“鸦鸣国,也可以洞房花烛吗?”
魔罗的唇角微微翘起,杏眼不争气地闪了闪:“……当然。”
可另一边,那些小鬼仍哭喊着不肯放开姑获的衣角。姑获只能忍泪将孩子们推到赤狐身边,一遍遍叮嘱要照顾好她们。
“小满——”十四霜快要哭断了气,追着爱人怎么也松不开手,“你还会回来吗,我们……还能再见吗?”
小满闭着眼睛也拦不住潸然而下的泪雨,那泪水又一滴滴落在爱人与自己相拥的肩膀上。她明知鸦鸣国有去无回,却只能撒着谎哄她:“会回来的……霜儿,我一定会回来的……”
断崖上的生离死别,都落在不远处那双看似宁静的瑞凤眼里。
子夜看了一眼抱她在怀的萧凰,不动声色晃了晃耳边的桃铃。
“师尊。”她在心里问白狐,“……她们真的能回来吗?”
“……”白狐没能撒谎,“回不来了。”
“师尊。”话在心坎里徘徊半刻,她终是问了出来:“你当时为什么不许我救人,为什么说,那九条命债留有大用。”
白狐一声长叹。徒儿太聪明了。她终究还是猜到了。
“你的命债,能当鬼命用。”她如实说,“你死后的轮回之隙,比鸦鸣国更荒芜,封印……更强。”
子夜默了会儿:“师娘知道吗?”
“我没告诉她。”
“为什么?”
“子夜。”白狐转过脸去。她不想徒儿看见自己泛红的眼圈。
“你只剩八条命债了。
“送走八神乌……你就回不来了。”
“嗯。”子夜暗暗咬唇,“可是,鬼道那么多人,她们也回不来了。”
白狐深知,自己拦不住了:“你想清楚了么?”
子夜没回答师尊。她先是扬起头,亮晶晶的眼眸凝望着还浑然不知的萧凰:“萧姐姐,吻我。”
萧凰一怔,不明白她为何突如其来地索吻,心想或许是伤口还在作痛罢。她从不会迟疑对爱人的温柔,就俯下唇去很深、很用力地吻她。
她似能感觉到,爱人的回吻拼尽了毕生的柔情,因那柔情太浓太重,味道都变成了苦涩。
……她心里也跟着那苦涩,生出了几许不安。
子夜依依不舍地吻罢,就让萧凰把自己放下来。她走出她的怀抱,耳边的桃铃又微微一晃。
“师尊,答应我。”她边想边朝崖边走,“别让萧姐姐知道了。”
“……好。”
“慢着!”少女一声清喝拦住了崖边众鬼的脚步,“我们有别的法子了。”
众鬼讶然,纷纷侧开身看向子夜。子夜就在她们的注视下,一步步从她们中间穿过,走向断崖尽头。
“我身上还有多余的命债,一样可以拿射日之矰制住金乌,封印在阴阳交界,轮回之隙。”子夜坚定道,“从古至今,只我一人去过轮回之隙,它的封印定比鸦鸣国更强大。”
“子夜——”萧凰惊急欲上前。她心里有种强烈的不祥之感,可即便上前来,她又不知该问些什么。
“都退开!”子夜斩钉截铁喝退鬼道众人,“拿我的命债就能办到,不需要你们鬼道任何牺牲。”
命运的折转太过突然,鬼道众人一时鸦雀无声。任何言辞都无从表喻心中震动,她们只能齐臻臻地目送那一袭红嫁衣,站在了深不可测的山渊之前。
“子夜!”萧凰终于一个箭步冲上来,问出她最放心不下的那句话:“你还有几条命债?”
“萧姐姐……”子夜背对着深渊里时起时伏的火光,望着不远处同她一样红妆嫁衣的爱人,眼底的泪光和那句哽在心胸的话一并隐了下去:“……我们也算是成了亲罢。”
“子夜!”撕心裂肺一声疾呼,萧凰扑向崖边,却被白狐含泪挡住了。
同时,那身轻飘飘的红衣……落了下去。
萧凰的手离那红袖错开三尺远,堪堪被白狐拽停在断崖边上。
……就看着那红妆越落越远,越落越远,绽放在苍穹与尘埃之间。
阴阳交界,轮回之隙。
如过去的无数次生死一样,那身红嫁衣仿佛一片羽毛,缓缓飘落云端。
少女的心口迸出明亮的白光,那白光又幻化出八道长练一样随风摇荡的符咒。八道符文的另一边,直贯云天。
待少女坠到茫茫石崖之间,八道射日符的另一端也穿过浓云,现出八只振翅挣扎的金乌巨鸟。挣扎间爆出熊熊烈焰,如一场照彻古今的烟花。
这壮景瞧来甚奇,因那八只金乌明明比山峦还要高大,但加起来的重量还不敌一个少女。无论它们怎样扑腾挣扎,都止不住跟随少女的下坠,从天际到山崖,又从山崖,沉入浩荡无边的殷红血海……
亦始,亦终,亦有,亦无。
我生在轮回之隙,生死之间。
曾经我只有一个心愿,是死亡,是解脱,是梦幻泡影间,来去无牵挂。
曾经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活着,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现在……我懂了。
娘亲,师尊,师娘,阿颜……
温姑娘,仙祖,十四霜……花花,鬼王大人……
我的凰儿,我的……萧姐姐。
我这一生,很值得。
夜将子时问因果。
今日方知我是我。
第187章 归一(一)
“子夜!”
少女的身躯坠落在天火洗劫过的深渊。她不是直挺挺地摔下去,而是像一片喜红色的纸鸢,因为息了风而缓缓沉落,又被那疯了一样赶来的爱人,接在同样喜红色的怀抱里。
“子夜……子夜!”萧凰拼尽全力的哭唤,一遍又一遍的摇晃,却只换来挚爱之人横流不住的鲜血,与冰冷沉寂的呼吸。
她不相信,她不可能相信……于是她才想起那至关重要的天谴咒,便不顾一切撕开少女喜服的衣襟——
只见背吕之上,尽是雪白。
……早已不剩一条命债了。
“为什么……”一身喜红色紧抱着另一身喜红色,中间又染开暗红的血腥色,“你骗我……你骗我……”
你骗我你还有多余的命债。
你骗我说要和我成亲,你骗我说你要娶我。
你骗我说,你要尽早还完那八百六十一条烂债;你骗我说,我比你年长十八岁,总有一天会先你而去。
你骗我说,你不想孤零零一个人活在世上……在没有我的人间里。
子夜……
你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先我而去,为什么你我已是成了亲的模样,却要我这样孤零零地抱着你……在失去了你的人间里。
子夜……
你回答我啊。
我现在去陪你。
……还来得及吗。
剧痛的麻木中,她早已丧失了神智。丹田里激出自损自伤的内力,想要断绝经脉而死。
“住手!”赤狐飞身赶到,不由分说占了萧凰的身,才制止她求死之举。
白狐众仙和鬼道众鬼也紧随而至。魔罗一见此况,当即喝令众鬼士道:“马上下鬼门关,给我找!挖穿刀山火海,也要把子夜的魂魄给我找回来!”
“遵命!”鬼道素以恩义为大,但能寻回子夜的魂魄,在所不惜。众鬼士正要放出彼岸花遁入黄泉,却被白狐制止道:“别去了,找不到的。”
一众仙人鬼听闻此言,心中均是一寒。此刻的白狐神色甚哀,解释道:“子夜本是天谴咒塑成的鬼胎,悖阴阳,逆轮回。她死了,不会再入鬼门关。只会困在轮回之隙里……消散迄尽。”
“仙尊。”魔罗偏不肯认,“难道,就真的救不回来了吗?”
白狐摇了摇头,又落在半刻沉吟。
“真要救……也不是没有办法。”她说,“但能不能救回来,我说了不算。那只能是天意。”
“什么办法?”众人急问。
白狐皓袖一扬,桃花雨落地成符:“起咒,结契!”
“子夜的命生于天谴咒,也散于天谴咒。我想用天谴咒重续她的三魂七魄,但不知能否行得通。
“成与不成,总须一试。
“诸位,人、仙、鬼,请签契。”
在渺茫的因果面前,任何言辞都不禁变得胆怯。深谷中众人噤默了一会儿,赤狐果断让萧凰放置好子夜,红袖一振,印符在地:“起咒,结契!”
温苓、巳娘带温小五紧跟其后:“起咒,结契!”
黄白灰携一众小仙:“起咒,结契!”
最后才是魔罗领着众鬼:“鬼道全门,结契!”
形色森罗的符文一行行从四面八方涌来,汇聚在少女逐渐冷去的尸身下。天火消退的仙境下起了雨丝,一视同仁落在每一个或人、或仙、或鬼的眼角眉梢上。
十方六道,百千万劫,曾结天谴之契不可胜数,但从未有如此日此契:无论是人是仙是鬼,无论红尘碧落黄泉,都只怀同样一个虔恳至极的心愿——
求她回来。
……
半年后。
鬼道,无量宫。
冥水泛起猩红的花须,小满走出水面迈上石阶,身后还跟着一楚楚可怜的女鬼。那女鬼打量着石阶左右列列森森的鬼士,眼中满是初来乍到的惶恐。
“大人,新弟子入道,无间诀已炼过三重了。”小满单膝跪拜,又给身旁那小女鬼使了个眼色。那小女鬼忙跟着跪下道:“弟子苎萝,叩见大王。”
“哎,免礼免礼。”高处的鬼王倒似比那新弟子还要惶恐,差点要迎过去去把弟子扶起,惹得台下鬼士一阵窃笑。她弯起瑞凤眼不自在地笑笑,轻咳两声,肃然问小满道:“这位苎萝姑娘,是有什么冤仇要申,有什么执念要偿?”
“属下正是拿不准量刑轻重,所以才来问大人定夺。”小满回道,“据属下核查,她生前因推了轻薄子弟的婚约,被那鼠辈怀恨在心,连同一群狐朋狗友,故意谣诼诬谤,毁她清名。后来她不堪萋斐之辱,郁郁成疾而死。”
“既然如此……”子夜思忖片刻,指尖在扶手上敲了敲,“取这群鼠辈性命,倒是轻饶它们了。不如把那不安分的舌头割掉,再给它们净了身——小满,记得一定要它们清醒着处置。苎萝姑娘,如此报仇,你可还满意?”
那小女鬼忙叩谢道:“大人安排的是。”小满也点头道:“属下这便带她去阳间。”
“好,快去罢。没什么事儿,都散了。”小满带徒儿离开后,子夜又催促众鬼士散去。一旁的姑获鸟笑捧书简上来:“大人,你这鬼道八十一条训则背下来了吗?”
“哎呀,都这么晚了,回去萧姐姐该扒我的皮了。什么训则,改日再背吧。”子夜愁眉苦脸把鬼王的长衣一脱,丢给另一旁的奴兀伦,魂身轻飘飘一跃,直奔阶下的冥水,“哗啦”一声没了踪影。
奴兀伦和姑获相视苦笑。新任的鬼王大人别的都好,只是这恋家和惧内的“毛病儿”,怎还一天比一天厉害了呢。
第188章 归一(二)
汉京,宫家旧宅。
夜近三更,烛花幸灾乐祸似的又爆了几朵。桌上本来摆着好些个精致菜肴,却让萧凰一股脑全倒进后院,让小猫小狗大饱了口福。
眼看君子亭满池的荷花里还不见彼岸花的动静,萧凰气不打一处来,暗暗骂过子夜,又骂起魔罗——当初救回子夜的魂魄也就罢了,她居然在天谴契里偷加条款,让子夜接任她鬼王之位。她倒是和花疯子上边塞逍遥去了,可怜子夜成日里忙于鬼道事务,害得自己天天独守空房,真好不凄苦!
她越想越委屈。暑夜湿热,她还特地脱了内外衣裳,只穿了一件后厨才用的襜衣,想玩点儿花样让小姑娘起兴来着。可眼下一生气,只觉通通都是白费功夫,于是伸手摸到颈后的系带,要把那襜衣脱掉。
带子刚刚扯开,身后头“哗”一声水响,下一瞬就被那双又软又凉的手臂抱住了。摇摇欲落的襜衣被那双手按着,按出女人丰韵十足的弧弯来。
“凰儿……”子夜娇滴滴咬她的耳垂。
“哼!”萧凰太明白这小姑娘的伎俩了,她不叫“萧姐姐”改叫“凰儿”,分明是拿师娘的名分给自己挡罪呢。
“凰儿什么凰儿?谁是你的凰儿?”司空见惯了,萧凰才不吃她这套伎俩,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埋怨:“不知道又跟哪个野鬼厮混,这都几更天了,你还知道回来!”
“凰儿,今晚我真的忙昏头了嘛。”子夜边低声下气倒苦水,边着手忙碌起来,“奴兀伦她们还逼着我修炼无间诀;鬼姑神又派小鬼来铁围山送礼,还约我们下南海去游玩,我实在抽不开身,还不知怎么回绝是好;哦对了,小满今天又带了新鬼入道,那姑娘小名儿叫苎萝,她是因为……”
她絮絮叨叨一边闲聊一边用劲儿,修炼半天的无间诀没在别处用着,全用在萧凰身子上了。可萧凰还因她迟来太久而赌着气,任由身后的小姑娘怎样辛苦,她就是紧咬牙根,硬是不肯哼出一声来。
子夜忙活了半天,却也不见萧凰消气转意,想来她今晚着实气的不轻。小姑娘很是失落,闷闷不乐垂下了手。
但随即,萧凰又气鼓鼓地发话了:“我让你停了吗?”
子夜咬牙笑了一声,扳住萧凰的肩膀,就把她按翻在乘凉的竹榻上。
她抬起水汪汪的瑞凤眼,可怜兮兮问她:“萧姐姐,你也来鬼道里,做鬼士好不好?这样……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萧凰喘了一会儿。她用了些力气,身躯里更亲密地簇拥着她:“……那要看你有多大本事了。”
凤眸一望,如淹万年:“我的,鬼王大人。”
塞外,吐护真河。
毡房升起的炊烟朦胧了西山的残月,飒沓的马蹄声想惊醒睡眼惺忪的黎明。
雪白的狮子马疾走过河畔的山坡,两个女子在欢笑声里跳下马背,并肩躺到郁郁葱葱的草丛里。
温柔是凝着晨露的青草,是黎明前无声的微风,是天边残月最后的光泽,是时不时交错的爱人的目光。
花不二悠然闭上了眼睛。她想不出世间还有何等惬意,能比肩这漫无目的的岁月,漫无目的的爱。
不知这样躺了多会儿,风似乎暖了些,她听到近旁的蛮蛮叫她:“花。”
她侧过脸,对上蛮蛮闪耀着微光的杏眼。
蛮蛮说:“我想要……你给我。”
花不二还以为自己听差了:“……蛮蛮?”
蛮蛮不敢以羞涩的目光作答。她把脸庞隐在葱茏的细草间,只暗暗用小指勾了勾花不二的手。
“簌簌……”花不二很轻地翻过了身,覆在了蛮蛮身上。
她鬓边才沾了清澈的露水,抖落在蛮蛮的脸颊上。
看爱人的神情不像是玩笑,花不二有些迟疑:“蛮蛮,你……当真?”
蛮蛮默不作声把手伸上来,慢吞吞地解开了胸襟的盘扣。
往后的,她也不会做别的什么,就乖乖躺在那儿等着。
花不二低下头,如履薄冰般把那衣襟剥开了小半。
爱能让一个疯子变得温顺而胆怯。解开衣襟的一刹那,她真怕又看到那些血腥而狰狞的伤口,害怕看到心上人痛苦不堪的模样。
……还好。
花不二松了一口气。
……倒没见那些可怖的伤痕。
蛮蛮的肌肤上,就只剩有一道伤痕。那伤疤是从心口贯进去的,泛着淡淡的紫与红,已然被年岁催褪了色。
花不二认得这伤疤。这是不知哪一条“臭狗”咬的。
她自嘲地笑了笑,遂朝那道伤疤轻吻过去,施以温柔的安抚。
新鲜的异感令蛮蛮的魂身颤了一颤。花不二生怕她反感,便立刻停下了:“蛮蛮,你不要勉强。”
蛮蛮只是抬手抚了抚她的唇:“……继续。”
花不二呼吸一凝,继续吻了下去。
她把柔情都缠绕在舌尖,为她融化世间最苦痛的执念。
那一枝从骆驼山飘下的曼陀罗花啊,曾将一世都落在狭窄漆黑的砖墙里,拼命地长啊,长啊……
终于有一天,长到了遥不可及的缝隙之外。终于看到无尽的漆黑之上,是那一抹极鲜艳的大红色。
而那一抹极鲜艳的大红色之上,是圣洁的霜雪化开缠绵的清溪,是清溪里苏醒了天地人间的枯荣,是枯荣令迷茫的四季不再流浪,是流浪太久的夜色,终究破开了苦尽甘来的黎明……
那抹黎明凝聚在蛮蛮的眼角,一线颤巍巍的晶莹,足以丈量地久天长。
花不二恋恋不舍地抬起脸。她舔了舔嘴唇,爬到爱人面前邀功:“蛮蛮,好不好?”
蛮蛮害羞,只知道发笑,不说话。
“快夸我!”花不二开始死缠烂打,“不然,可就没有下次了!”
蛮蛮说不出那个“好”字。她直接托住她的后颈,相爱以来第一次很主动、很深情地吻她。顺带着,品尝她唇边湿漉漉的滋味。
花不二迷失在爱人的拥吻中。她和她在草丛里打了个滚,蛮蛮翻身上来,反压在花不二的身上。
杏眼挂着清露眨了眨,她小声问:“怎么做?教教我。”
花不二还没开始教,就觉着自己已飘上云端了。
“把手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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