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武库


    这一觉谈寂似乎睡了好久。


    原本应当是靠在柯枫怀中的,不知何时,身下变成了一张柔软的儿童床。


    很温暖,也很熟悉。


    如同在梦境中一样。


    “小寂。”


    梦里有个中年男人轻轻推了推他,语气平稳低缓,显得从容不迫。


    谈寂皱了一下眉,下意识的应声道:“玄冥?”


    话音出口的瞬间他便惊醒了,不同于往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这声呼喊软糯而年幼,明显是属于小孩子的声线。


    中年男人并未发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温声道:“今天醒得可真快。”


    他半弓着身子站在床边,见对方醒了,便让开了一些空间,亲切中又保留了令人舒适的距离感。


    谈寂皱着眉从床上坐了起来,发现自己的手脚也变成了短短的模样,他下意识的朝睡衣右侧的袖口下探去,触到了一片冰凉。


    命线还在,这里依旧是祁冽的特殊局。


    这个局受每一个入局者影响,被划分成了六幕。


    当下,应该是属于谈寂记忆里的一幕。


    只是不知为何,他也一并变回了记忆里的年纪。


    “不起来吃饭吗?”记忆里的中年男人问道。


    自己当年是怎么回答的,谈寂自是记不起来了,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冒险的试探道:“柯枫去哪了?”


    局里的npc通常分为三种:


    第一种,npc与记忆的主人并不熟识,只能刻板的做出固定的行为,不会回答记忆之外的问题。


    第二种,npc是记忆主人非常重要的人,会按照主人对他的理解和推断回答问题,遇到无法理解的问题时,要么与第一种同样,不做出回答,要么违背局中的规则,受到惩罚。


    第三种,则是意外死在该局之中,拥有自我意识的魂识残留。


    玄冥的悬命之线早已断裂在了别的局中,这里的npc,绝不可能是第三种。


    幼年的谈寂应当是单方面认识甚至了解柯枫的,这个问题也许很奇怪,但并不会令npc无法理解。


    一如他所推测的那般,记忆里的玄冥回答说:“你就这么想要认识人家吗?他一大早就去了武库,这个月应该不会再出来了。”


    谈寂略微思索,追问道:“武库究竟是什么地方?”


    “一个你不需要去,也不该去的地方,”玄冥说,“你只消知道,那里本不该存在,哪怕里面的局内道具再好再丰富,也不该为了私利,做出背离天意的事情。”


    这指的应该是将局以特殊的方式保存下来,谈寂心想着,没有再追问更多。


    记忆里不知是春末还是秋初,温度适宜,谈寂控制着这具变小了很多的身体,从床上爬了起来,慢条斯理的更换起常服来。


    他本无意避开一个没有主观意识的npc,但对方却先一步出了门,只留下一句:“洗漱完就快来餐厅吃饭罢。”


    门被再一次掩上了,谈寂在属于自己的房间里晃悠了一圈,停在了衣柜边的镜子前。


    落地镜里的谈少爷小小的,估摸十二岁出头,五官虽已有了几分长大后的锋利,却仍旧带了些无法掩盖的稚气。


    只有那双眸子,沉寂似二十多岁时的模样。


    柯枫去哪了?


    这是属于他单人的场景,还是说,对方此时真的在武库里?


    既然是特殊局,之前的面具为何不见了?


    安婉的回忆是香欲,白橘的是味欲,这一幕会是什么?


    局的主人祁冽,又在哪?


    没有人能给出回答。


    就像是换了一具身体,连柯枫留下的那些痕迹,都不见了。


    谈寂轻叹了一口气,依照着玄冥的安排,洗漱完便去了餐厅。


    屋外下着小雨,细细密密,连成了成片的雨幕。


    在这并不恼人的雨声里,意外的传来了压得极低的争吵声。


    首先是玄冥的声音:“不可能,我绝不会将0号交给你们。”


    另一个声音十分从容,甚至还带着些笑意:“玄冥老师,你可要考虑仔细,现在1-1,Blank1-1,3-13这几个,你最疼爱的学生,可都在那个特殊局里,只要我们……”


    后面的内容压得实在太低,谈寂有些听不清了,不得不又谨慎小心的朝客厅方向走了几步。


    “你们这是欺人太甚,”玄冥努力压抑着怒火,“一开始要留下武库,我便是反对的,更别提后期,又建立在其上方的血斗场和地牢了,你们这样肆意妄为,就不曾害怕,神怒有一天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吗?”


    “成立这个实验组,不就是为了对抗神怒吗?”


    那个声音莫名的有些耳熟,谈寂探身朝屋中看了一眼,果不其然。


    李开心,李组长。


    对方明显也看见了他,阴恻恻的笑道:“这位,便是0号实验品吧?”


    玄冥惊得站起了身,但谈寂却丝毫没有躲避,因为在这段记忆里,他应该是被李组长带走了。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实验方因何而解散?自己又是为什么会重伤?


    血斗场建于武库上方?此时柯枫会在那里吗?


    究竟是谁造成了这场浩劫?又为什么传闻说,0号实验品能够抵抗神怒?


    谈寂实在太想知道了。


    他面无表情的,跟在李组长身后,最后又回眸看了一眼,雨幕之中的玄冥。


    依旧是那么难过。


    幼年的他,应是在这一刻里,懂得了情绪。


    ***


    柯枫的确在武库里。


    很黑,很静,但也很熟悉。


    七岁被卖至实验方,十二岁被安排看守这个名为武库的特殊局,直到实验方被迫解散,足足四年之久。


    此处乃是风鸣所成之局的复刻品,柯枫未能去过现世中真正的林家武库,却熟悉着这个特殊局里的每一个细节。


    常年光线昏暗,使他不得不以手摸索,过于无聊,他便照着幼年所学的刀法,将此中兵器一一把玩。


    他给把玩过的每一把兵器,都取了自己喜欢的名字,如今想来,又中二又可笑。


    局中的时间与现世并不对等,被强行保留的,特殊局中的时间更为混乱。


    有时巡视完一大圈,于现世也不过一杯茶的时间,有时只稍坐片刻,现世却过去了一整天。


    从懵懂童孩,直至生涩少年,他一生中最炙热无畏的时光,都困耗于局中,那永无天日的地下空间。


    像是荒原上一捧无人在意的火焰,因风而起,也因风而灭,终是只留下了星火点点。


    只有偶尔被允许去玄冥的院中稍坐,才有几分似无邪无忧的少年。


    他很早便听说,那个院落中,藏着整个实验里最厉害的杀器,编号0。


    不同于其他实验品,0号没有批次,不用接受残忍的实验和训练,生来便有着最强的天赋,入局也一直是玄冥亲自带着。


    实验方畏惧他的能力,也需要他的能力。


    他们称他为,神明。


    但柯枫听眠岚说,那不过是个漂亮又任性的小少爷。


    柯枫很想认识那个小少爷。


    于是曾趁着玄冥不注意,溜到过那面紧锁的单面玻璃前。


    “我叫柯枫,”十六岁的他说,“很高兴你能认识我。”


    房间里静悄悄的,像是根本没有人。


    但柯枫知道,对方在看着他。


    过了好半天,窗框被人从里面轻敲了两下。


    小少爷给了他回答。


    柯枫笑了一下。


    那时候的自己又怎么能想到,九年之后,于现世里看到谈寂的第一眼,便爱上了对方。


    荒原上那捧将熄的星火,忽地又燎了原。


    柯枫生来长了张好皮相,性子也狂妄,于是弈者圈里,都说柯神薄情放荡,他也从替自己未澄清过一句。


    少有人知道他的天赋,而知道的人,通常都将其称之为神权。


    修改规则,大约是通常所能想到,最接近于神明的天赋了。


    但比起天赋,柯枫更想接近神明。


    “咔啦啦——”


    武库通往上层的门被人打开了,柯枫在光线中眯了一下眼,听到了久违的,令他十分厌恶的声音。


    “血斗场那边,今天要清理掉全部的失败品,你好好在下面看着。”


    柯枫愣了一下。


    说话的,是九年前,那段血色回忆之中的某个研究员。


    而现在于回忆里,所见的这一日,正是实验方发生重大事故,被迫解散的那天。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被关在武库中的柯枫并不清楚。


    只能顺着记忆回答说:“清理失败品,跟下面的武库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着呢,”研究员说,“李组长不听劝,非得背着其他人,把神明弄过来,一会如果血斗场真被捅出个窟窿来,你在下面得接着点。”


    神明,那天出事时,血斗场的确塌了个角,但并没有东西掉下来,柯枫也并未见到神明。


    似乎是有什么极为强大的力量,兜住了即将塌陷的一切。


    现在想来,能做到这些的,应该只有谈寂自己。


    而他也因此,受了重伤,失去了十二岁之前全部的记忆。


    柯枫皱了一下眉,直觉这些秘密,将在祁冽的特殊局中,一一揭晓。


    那些被谈寂遗忘在局中的,终究也会在局中记起。


    只是,被李组长带来的,是回忆中的,还是现世里的谈寂?


    第一百零二章·浩劫


    谈寂刚走出院落,便被蒙住双眼,塞进了车中。


    从玄冥平日里与学生的交谈中听得出来,这片属于实验方的园区极大,被划分成了好几片区域。


    大约是不希望被听出什么线索,车上的研究员们,从头到尾都几乎没有进行过交谈。


    他被夹在小轿车后排的正中间,头上套着黑色布袋,根本无法判断行驶的轨迹。


    不过也不需要判断,毕竟早知道,终点就在血斗场。


    他迫不及待的想了解那天发生了什么,迫不及待的想要去见柯枫。


    大约二十分钟后,车停在了一栋研究所前。


    谈寂依旧被布袋蒙着头,身后几个研究员,紧张兮兮的推着他,朝这栋略显破旧的建筑里走着。


    那时的自己是如何应对的,有没有想过要反抗,已经记不得了。


    回忆里只有仪器巨大的噪音,和入血斗场时,所感受到的,强烈撕裂感。


    像是魂识被生生从身体上剥离开来,强行塞入了一片极小的空间。


    随着入局,套在头上的布袋不见了。


    谈寂睁开了双眼。


    圆形的铁笼,华丽的观众席,密不透风的墙壁。


    一切的一切,都与局曾给予的馈赠所重叠。


    他再次看向了,面前或跪或瘫的实验品们。


    “李组长,让一个小孩子来处理他们合适吗?”身后的研究员问。


    “有什么不合适的,”李组长说,“这可是最无情的0号,玄冥养了他这么久,总得派上点用场吧。”


    秃鹫般尖锐嘶哑的笑声响彻了血斗场。


    谈寂皱着眉盯着他们,再一次摸了手腕上的命线。


    “去啊,”其中一个研究员推了推他的肩膀,“把他们‘处理’掉。”


    他没有动,也没看那群浑身是伤的孩子们,只是静静的等着回忆上演,等着李组长从墙上取下猎枪,蹲在身后,以枪口抵住他的后心。


    之后自己做了什么,应当是抬了一下手中的命线。


    金色的命线无风自舞,朝角落里满身伤痕的失败品们,奔袭而去。


    谈寂的身形,随着线一起动了,是没有接受过极端训练的研究员们,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的速度。


    直到他急掠至墙角,夺了一柄染血的残剑,回身朝李组长攻来时,对方才反应过来扣下了猎枪。


    枪声响彻了血斗场,他竟也能闪身躲过,甚至以残剑替失败品们,挑断了捆绑在一起的绳索。


    “不想死就爬起来。”


    回忆里自己应该是这么说的,语气要再冷一些,再无情一点。


    这具十二岁的身体,他如今用起来十分别扭,但胜在实战经验比九年前丰富了许多。


    身后竟真的陆陆续续站起来几个,伤得不算太重的孩子,也纷纷捡起了原本废弃的武器,随他一同攻向几名研究员。


    封闭压抑的血斗场立刻便乱做了一团。


    有人哀嚎,有人怒骂,有人怕得浑身发抖依旧举刀上前,也有人伤得不重却躲在人群的最后。


    失败品被猎枪击中,倒在血泊之中,研究员也被兵器划伤,狼狈的捂着伤口。


    这是一场没有胜者的争斗。


    反抗者仅仅只是为了活着。


    幼小的神明并不倾向于任何一方,单纯只是想要停止这场血腥的屠戮。


    之后发生了什么?谈寂一边以剑替一个孩子架开李组长手里那把打空了子弹的猎枪,一边分心想着。


    身侧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谈寂尚未反应过来,手中的命线便弹射出去,从上至下死死束住了他刚刚救下的孩子。


    那孩子手里握着的,是一把刺向谈寂的尖刀。


    “为什么……”


    他想起来了。


    “因为你是编号0,我们最恨的就是你!”那孩子说。


    是了,那一日,他被带进血斗场中,本是打算阻止这场浩劫的。


    直到尖刀没入了自己的身体。


    想救他们,他们却借着一切可能,想要杀死谈寂。


    只因,他是编号0。


    可从来都没人问过,他究竟想不想做编号0。


    从来都没人问过,他想不想被关在房间里,永远都只能,远远看着,院子里喧闹的人间。


    那个叫柯枫的少年站在单面玻璃前时,谈寂曾犹豫过很久。


    多想推开紧锁的窗户,让对方也看到自己。


    七情·欲·见欲。


    密不透风的血斗场毫无征兆的突然塌陷。


    ***


    有光。


    柯枫抬头向上方望去。


    武库的穹顶一寸寸龟裂开来,嘶吼和惨叫,血腥与硝烟,都同裂缝之中的光一起透了下来。


    他随手操起了离自己最近的斩马刀,做出了与九年前同样的选择。


    这里困缚了他整整四年,他却依旧坚守着属于自己的职责。


    只因上方的血斗场如若彻底塌陷,属于那片空间里的魂识,也很可能会被时空撕裂。


    九年前,十六岁的他曾欲以身为界,扛起向下塌陷的空间壁垒。


    那时或许是为了职责,或许是为了那群可怜的失败品,也或许是为了素未谋面的0号小少爷。


    而如今在祁冽的局中,做出同样的选择,只为了可能被npc带进血斗场里的谈寂。


    也许作为对照组,不该狂妄到以身保护神明。


    但他作为柯枫,势必将不顾一切地保护自己的恋人。


    穹顶上的裂痕越演越烈,两片由实验方强行保留的空间,要么其中一个被吞并,要么其中一个被撕裂。


    窒息般的威压倾涌而下,他双手持刃,弓步于台阶之上,未退半分。


    回忆里这具十六岁的躯体并不强韧,不多时,便于威压中,感受到了濒临极限的透支。


    耳边雷声炸响,恍惚之间,仿佛再一次回到了九年前的那天。


    离他所在的向上台阶最远的西南角,已有一小块穹顶塌陷了下来,碎石混着硝烟砸落在成排的兵器架上,激起了武库里常年未见天日的厚重灰尘,灰黑的烟雾瞬间填满了这个巨大的空间。


    柯枫任未避让,即便紧握着斩马刀的双手指缝间,被震得鲜血横流,依旧高举着双臂,替谈寂撑着上面的一整片空间。


    透着光的裂缝里,有血滴落了下来。


    不似手中的温热,那血珠是微凉的,落在他的鼻尖。


    惊雷再次降下,光线,硝烟,凄厉的哀嚎,落石于兵器的撞击,忽地全都消失不见。


    他看不见,听不到,也动弹不了。


    那一天,神明重伤,神怒降临了人间。


    “谈寂——”


    自己喊出声了吗?或者只是威压之下的错觉?


    全部的感官消失殆尽,只有鼻尖的那一滴血,越发的冰凉。


    七情·欲·触欲。


    无论是当下,还是九年前,他都无比的想要再强大一点,强大到足以替小少爷撑起这个世界。


    两片本不该存在的空间,被神怒所笼罩。


    上方的穹顶忽地不再向下塌陷。


    金龙破开了灰黑的烟雾,游走于裂缝的边缘。


    柯枫突然明白了,那天,究竟是谁挣出了威压的束缚,替自己挡住了倾涌而下的浩劫。


    又一滴血落了下来,滚滚落雷声里,有个少年隐约朝他喊着。


    “柯枫——破局!”


    对,他想起来了,是神明撑着最后的意识,将他带回了人间。


    只是关于神怒的记忆太过混乱,也许某种意义上,他应该感谢祁冽的特殊局,让自己记起了一切。


    九年前,柯枫被实验方安排守在武库中,而谈寂被一意孤行的李组长带入血斗场,“处理”那些在生死搏斗里落败的失败品们。


    十二岁的谈寂拒绝了李组长的要求,不惧威胁,与失败品们一同并肩抵抗几名研究员。


    却在几乎要胜利之时,被某个失败品袖中偷藏的一把尖刀刺伤。


    没人搞得懂那个失败品为何要这么做,也许出于对高天赋者的怨恨或嫉妒,也许单纯只是疯子在发泄自己的情绪。


    在局中做出这等忘恩负义的行为,无疑将触怒命运的神祇。


    神降怒火于人间,除了谈寂是受害者,这里所有的参与者,理因无法幸免。


    也包括下层武库中的柯枫。


    一旦血斗场塌陷,整个人为制造的特殊局都将撕裂。


    他作为武库局原主的对照组,这个复刻品名义上的执棋者,必将与该局一同灰飞烟灭。


    可受着伤的谈寂透过空间裂缝,认出了这个想要认识的少年。


    原来,不是他将神明带回了人间,他自己还能留于人间,完全是因为神明曾经的垂爱。


    这恩情太重,可他们却两两相忘,又重新遇见。


    他的身体忘却了过往,魂识封存了浩劫,悬命之线上,却还滴着谈寂的血。


    如同一份永不作废的契约。


    ……


    硝烟与落石之中,惊雷和枪鸣之下,柯枫以刀斩开迷雾。


    实验方的美梦,于九年前的这一刻,随着该局一同,彻底倾灭。


    那些隔开在单面玻璃后面的相识相见,那些注定于神怒落雷里的相忘相别,在这段特殊的回忆之中,终得以相知相赴。


    烟尘散尽,二十五岁的柯枫朝前迎了几步,接住了与他分别九年的小少爷。


    那些未曾相遇过的光阴岁月里,他们也曾命线相连。


    “柯枫?”


    “是我。”


    两张面具在相拥中,一同碎裂。


    柯枫吻了一下谈寂胸口掩于衣襟里的平安扣。


    若说他于对方,还有什么秘密可言,那便是,柯枫从未提及过,关于武库的特殊局,与常规局的不同之处。


    它作为实验方认为的最强兵器库,并非只有执棋者能够从中获得局内道具。


    而从中所获的道具,无论连局还是孤局,哪怕是人为制造的特殊局,都可以带得进去。


    比如玄冥最初从其中所拿出的,这对东西。


    第一百零三章·并肩


    禾月醒来的时候,窗外正刮着大风,“呼啦啦”的,夹杂着老师在课堂上讲解习题的声音,恍若回到了许多年前。


    教室里的木桌有些旧了,边缘不知被谁用涂改液画上了看不懂的符号,他趴在桌上静了一会,盯着被胳膊压住皱的书本,有种特别真实的错觉。


    就像是黄粱一梦后,突然惊醒的于现世中,梦里所发生的一切,都如晨雾般,随着日升而消散了。


    有那么一个恍惚间,甚至真的快要以为这里才是现世,而“命线”“弈者”“局”都不过是于课堂上开了个小差,所梦到的奇幻空间罢了。


    “禾月!”讲台上传来了老师严厉的声音,“这是你本月第五次在我的课上睡着,既然不想听课,就给我去走廊上站着!”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的起身,校服长裤被椅子上一颗歪掉的钉子勾了一下。


    禾月不得不先拨开钉子,却意外触到了口袋里揣着的硬物。


    这东西对他来说太过珍贵,仅是摸到边缘的轮廓,他便立刻打了个激灵,只觉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感到了醍醐灌顶般的清醒。


    顾流光的折刀。


    是了,此刻所处的,依旧是祁冽的特殊局。


    若说特殊局中的内容,是与入局者回忆有关的,为何他回到的并不是属于自己的局,而是小学时的某段记忆之中。


    禾月慢吞吞的起身,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出了教室。


    走廊里很空,有风透过半开的窗户和窗外细密的护栏吹了进来,他与风一同穿堂而过,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果如所料,老师并没有追上来。


    禾月猜得没错,这根本不是属于他的回忆,毕竟,以自己小学时期的听话程度,怎么可能一个月在课堂上睡五次觉。


    何况就算是封闭式小学,也不会安静得像个地牢。


    这段回忆的主人,应该不属于这所小学,或是仅能远远的看着小学里的往来的师生。


    这使得禾月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顺着楼梯拾级而下,伴着不同年级的教室里传来的,遥远的而模糊的讲课声,推开了教学楼大门口,那扇理应上着锁的铁门。


    水泥铺平的操场上也空荡荡的,没有上体育课的学生。


    校门旁的小卖部卷帘门紧闭着,垃圾站里也只有扫做一堆的落叶。


    有人曾蜷缩在光无法照亮的角落里,隔着高墙电网,日复一日的朝被阳光笼罩着的小学中眺望。


    给那些未能见到的细节,填满了他所了解的,最美好的想象。


    禾月穿过空旷的操场,在学校后山的电网前,找到了这份回忆真正的主人。


    十二岁的,浑身是血与伤痕的顾流光。


    “流光?”


    阴影里那个灰扑扑的身形动了一下,他应该是极累的,却依旧在见到禾月后,努力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褴褛的衣衫沾满了血迹,劲瘦的躯体上数不清的伤口,凌乱的碎发之下,却是一双漂亮的星眸。


    “嗯,别碰电网。”他轻声说。


    禾月第一次看到对方这幅模样,没忍住朝前迎了两步,颤声道:“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明明上一幕里,他还靠在对方怀中温存,一觉醒来,却退回到九年前,见到了现世里,从未发生过的画面。


    “不是刚受的伤,”顾流光解释说,“只是特殊局挑了我的这段回忆,是虚相,不疼的。”


    禾月在公司中闲谈吃瓜时,曾听白橘提起过,所有的实验品都会被送入血斗场中一决高下。


    第三批实验品中的13号,凭借着惊人的毅力,在场中心孤战一天一夜,无论多强大的敌人,都没能将其打到。


    就此成为无冕之王。


    昏迷前,他曾喃喃自语:“我还没来得及认识他。”


    这段故事在弈者圈中广为流传,坐实了顾King恋爱脑的名号。


    但不为人知的是,他从血斗场中被放出来之后,还偷偷翻出实验方的高墙,来远远的看过那个“他”。


    也许是这段记忆对顾流光而言过于深刻,属于他的特殊局,便从此处开始了。


    也算圆了这么多年来的遗憾。


    因为现世里的那一天,他没见到他。


    禾月犹豫了一下,放出傀儡丝试图穿过电网,去证实对方是否真的并未受伤,却在触及电网边缘时,被无形的力量给推了回来。


    “嘶……”他皱了一下眉。


    顾流光赶忙问:“伤到没有?别碰电网,我们现在应该是处在两个不同的空间,无法逾越。”


    “没事,”禾月不得不收起了丝线,“我明明能够看得到你,能够和你对话,为什么会处在不同的空间?”


    “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只是对方在另一个空间中的虚相,”顾流光理了一下披在身上的外套,褴褛的外套上血迹斑斑,如同孤傲也落寞的王,“你所处的空间,完全来源于我对于遗憾的想象,自然是我永远无法触及的地方。”


    “那我们……”


    “往前走,追着时光,命运既有相遇的那一日,我们终会相逢。”


    ***


    这一走禾月便走了好久。


    从小学到初中,从乡村到城市,从爷爷奶奶的怀抱里,到了父母的苛责下。


    他追着时光,一幕幕看着不断变化的景象,有些过往仍历历在目,有些却却只是美好的期望。


    说到底,这个空间实则属于顾流光,他所看到的,都是对方记忆里的自己。


    “你一直都在关注着我吗?”他隔着空间问道。


    “嗯,”对方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最开始只是觉得你在一众对照组里,最为特殊,但看着看着,就挪不开目光了。”


    “特殊?我哪里特殊了?”


    “只有你不受条框束缚,”顾流光说,“你很乖,却永不屈服于不合理的规则,哪怕被学校惩罚,被父母打骂,依旧坚守着自己的初心。”


    他第一次偷跑出来,发现这所建立在实验组园区附近的学校时,禾月正站在操场上替别的同学受罚。


    顾流光本无心窥探别人的生活,奈何学校教导主任的嗓门特别大。


    “我说他旷课就是旷课了,你和人家很熟吗?还是觉得能替别人出头很了不起?!”


    那孩子倔强的解释说:“他请了病假,是班长没把请假条交给老师。”


    “条呢?你有证据吗?!”


    被指旷课的孩子就站在旁边,低声劝解说:“禾月,算了吧,是我没自己交给老师,我甘愿受罚。”


    名叫禾月的孩子振振有辞道:“按照校规,就应该是班长去给的,不能因为他是老师的侄子,犯了错就不受惩罚。”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目光坚定且认真的看着老师,手指却细微的有些颤抖,并非是不害怕惩罚,而是无法接受,那些人情世故中的“规则”和偏袒。


    是这种不屈的韧性,吸引了顾流光。


    3-13,八岁开始入局,见过无数被条框限制,被规则俘虏,被过往追逐的执棋者。


    却于十二岁时,头一次见到,如此倔强执着,甚至显得有些傻气的人。


    顾流光从不觉得禾月弱小,对方有着他见过的,最坚韧的魂识。


    二人隔着空间壁垒,一路从光阴的尽头,走至相遇的起点。


    这条路并不宽敞明亮,时而行走于岁月之中,阳光静好,相携而往。


    时而游荡于光影之外,暗流丛生,两各一方。


    在碎裂分隔的记忆里,在世俗纷扰的嘈杂中,他一次又一次的呼唤着,另一个空间里,与自己并肩而行的人。


    无数次的确认着对方的存在。


    “流光。”


    “流光?”


    “流光!”


    “流光……”


    “我在。”


    我一直都在。


    在你不认识我的时候,在你遗忘了我的时候,在你一切难过和需要我的时候,早已,并肩同你,走了很多年。


    不必看见我,我也一直都在。


    ***


    隧道的尽头散着微光,禾月也不知自己在期待着些什么,匆匆朝前跑了几步。


    七年前的晚霞,透过法国梧桐树努力向外伸出的枝丫,洒落在了他的身上。


    这一次没有小混混,他也没有弄丢奶奶给的小钱包,只是有个穿着红色外套的少年,推着自行车朝他走了过来。


    少年说:“久等了,我叫顾流光。”


    相隔的壁垒在这一刻碎裂开来,于夕阳下折射出无数绚丽的暖光。


    禾月随着那些星辰般的光点一同,扑进了对方怀中。


    这一幕由顾流光的记忆而成,是他内心深处,最期待最渴望的幻想。


    七情·欲·意欲。


    他想在没有任何意外与阴谋的情况下,与禾月简简单单的相识。


    “这就是你的心愿吗?”禾月额头抵在他的胸口,轻声问。


    “不,我的心愿还有很多,”顾流光说,“对于你,我是一个很贪心的人。”


    禾月轻笑说:“我陪你一起去实现。”


    “好。”


    顾流光静静的抱了一会他,直至残阳将熄,才松开对方,翻身上了车,说道:“来,上来,我带你。”


    禾月闻言也坐到了后排,双手搂紧了他的腰。


    清脆的车铃响了几声,风至街巷间穿过,扬起了赤红的衣角。


    禾月稍长的发尾被风吹得有些乱了,蹭着白色衬衣的衣领,惹得他轻扭了一下头。


    下巴抵在了对方背脊上。


    “你知道吗?”顾流光问,“我养过两只鸟?”


    “啊?”


    “一只叫朝歌,一只叫暮酒。”


    车轮压过枯叶,于并不恼人的轻响之中,跃过了即将降临的黑夜。


    红衣佳人白衣友。


    第一百零四章·星河


    车铃声拨开黑暗,长河尽落,日月荏苒。


    白瓷铺砌的中学围栏边,红衣少年朝他摊开了手心,纤长的手指与黑金色的刀身,形成了鲜明对比。


    “要做我的小男朋友吗?”


    这一次没有突然出现的班主任,上课铃声不曾响起,禾月并未直接接过折刀,而是握住了对方向他伸出的右手,十指相扣。


    微凉的刀身紧扣于二人掌间,如同不悔的誓言。


    曦光之下,他们并肩追逐着回忆里所有的遗憾,一路向前。


    ……


    教师办公室里,顾流光以身撞开了紧锁的大门,身后跟着玄冥和一种执法人员。


    在愿望所铺成的特殊局里,他不再需要成局,也不必使用禁术,便能像个站在光里的英雄一样,救禾月于无助和恐惧之中。


    禾月任对方将自己抱出了办公桌与柜子形成的夹角,轻声问道:“现世里的这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上午的阳光从敞开的门外照了进来,投出了二人相拥的身影,顾流光笑着回答说:“你只消知道,我从未允许别人伤害过你,就好。”


    ……


    光影渐移,少年如白驹,回忆与爱慕一同成长。


    正午的图书馆楼梯旁,红衣的少年斜倚扶手,不知是在此处等待了多久,却在对方低着头拾级而上时,刻意同他擦肩而过,“不甚”将手中的书掉到了地上。


    禾月捡起书来递给他,问:“你那时是故意在等我?”


    “嗯。”


    “等了多久?”


    “没多久,”顾流光轻抖了一下书上的灰尘,“至少这一次,我没等多久。”


    五年前,他从L市回来时,禾月已被洗去了关于他全部的记忆。


    吴峰的人还在暗中盯着玄冥,为了制造一场相遇,他在这里,整整等了一个星期。


    可这一次的相逢太短,仅与禾月相处了三天,实验方残存的余孽便对他动了手。


    之后便又是长达半年的离别。


    直到念上高中的小傻子,成了网瘾少年。


    十六岁的顾流光下好了游戏客户端,选了和他同样的区服,玩了对方声称最心动的职业,只为了和禾月再次遇见。


    ……


    那年情人节,顾流光冒着丛丛危险来赴约,原本只打算见一面就走。


    可禾月一句舍不得,他便不顾一切的留了下来。


    才酿成了最后的悲剧。


    说到底,还是年少时的自己太任性。


    “我当时是不是不该留你?”禾月捏着那块巧克力问,“你若是没在E城逗留那么久,也不会……”


    “不怪你,”顾流光揉了一把他的头发,“你当时什么都不记得,肯留我,我很开心。”


    午后的暖阳透过茂密的枝叶,这次二人并未进入网吧,禾月将手中的巧克力掰成两半,半块塞进了对方嘴里。


    “好甜。”顾流光笑道。


    “继续往前走吗?”


    “走。”


    ……


    日光西行,又至黄昏。


    意料之外,禾月见到了属于自己局中的最后一幕。


    现世中,那晚他与母亲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摔门而出,身无分文,只能缩在又脏又冷的楼道里,熬了一整夜。


    而这段愿望之中,他在门外,见到了来接自己的顾流光。


    禾月握着门把手呆呆的看着对方:“你在那两年里,不是重伤昏迷在床吗?心愿里怎么会有关于这一段的回忆?”


    “就是因为那两年没能在暗中护着你,很自责,所以才有了这样的心愿,”顾流光朝他伸手,“天要黑了,陪我看会儿星星吧。”


    禾月将手覆了上去。


    夜色吞噬了最后一抹残阳,他们在这段遗憾与心愿编织成的梦境里,一同踏破黑暗,又从天光乍破,走到了日暮黄昏。


    ……


    这段路他们走了好久好久,最后的终点竟是一片海滩,顾流光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艘小船,载着他朝无边无际的大海中驶去。


    按理说海水无法倒映星空,但此处的水面极静,只有船划出的几缕涟漪。


    “这是哪里?”


    禾月坐在船边,仰脸看着无尽的星空,水天相连,令人不禁生出了几分翱于星际的错觉。


    “现世中不存在的地方,”顾流光说,“玄冥曾经做出来哄他恋人的局,我很想带你去看一次,只可惜,随着他去世,局也不在了。”


    禾月静了好一会,才鼓起勇气问:“这是你最后的心愿了,对吗?”


    顾流光默默的垂眸看着对方,没有说话。


    他默认了。


    天边有星光划过,一道,两道,最终连成了一整片。


    禾月的眼眸里映着浩瀚的星雨,明亮闪耀,悄然无声,又轰轰烈烈。


    如同顾流光没能说出口的告别。


    “我等你便是了,”他哽咽道,“为什么要做得像是……”


    像是再也不会相见。


    “别哭,我不是那个意思,”顾流光俯身拥住对方,“给我三个月,就三个月,不会让你多等。”


    小船在静海中停了下来,二十一岁的禾月,于时光的尽头,仰脸吻了顾流光。


    他们在光阴之外的落星里,相拥相吻。


    这里是祁冽的特殊局,是虚无的幻想与愿望,是现世中不存在的地方。


    但这里有顾流光,便成为了,禾月的真实。


    涟漪微漾,却不扰满船的清梦。


    “我信你。”


    这一句,他说得坚定而认真。


    流星落入了大海,只剩下一轮明月,皎皎当空。


    顾流光又认真的看了他一会,才轻缓的叹道:“今晚的月色真美。”


    这是一句告白词。


    同时,也是顾流光使用天赋之前的,暗号。


    禁术·夺局。


    ***


    天地在这一刻骤然崩裂。


    还处在地牢之中的白橘和安婉,慌慌忙忙的躲进了墙角,茫然的看着彼此,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武库残骸中的柯枫,立刻将谈寂整个圈起来,单手扣着他的后脑,不由分说的固在了自己怀中。


    谈寂不满的皱着眉,抖了一下腕子,又用命线替对方扫开了几块落石。


    “顾King出手了,”柯枫圈着他说,“这些个由我们记忆所成的景象,应该都会塌掉。”


    “他是真有很大的把握,还是哄禾月的?”谈寂问。


    “我也不清楚,这种禁术的记载非常少,只有理论知识,没有实践案例,而且,据实验方估算,只有一个人,可以做到完美夺局,不受任何影响。”


    谈寂轻点了一下头。


    反倒柯枫没忍住说:“不问是谁?”


    “已经猜到了。”


    还能是谁,这种实验方认定,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情,向来都是寄托在他身上的。


    “所以你是在学习吗?”柯枫问,“想学来对付谁?”


    谈寂毫不掩饰的回答:“吴峰。”


    对方轻叹了一口气。


    这个小少爷决定要做的事情,谁也劝不住。


    “夺局很危险,尤其是这种特殊局,原本存在于局中的规则,很可能会与原执棋者一同,攻击抢掠者。”


    “可我们几人,都已经破了自己所形成的规则,”谈寂问,“还有什么规则会攻击抢掠着?”


    “你忘了?还有祁冽。”


    话音未落,仅剩断壁残垣的武库,彻底塌陷了。


    两道金线一同射了出去,连锚点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随着两个身影飞掠向上,二人原本所处的地面,塌做了望不见底的深渊。


    片刻之后,烟尘散去,所有由入局者记忆而成的景象,全都消失殆尽,终是露出了特殊局真实的模样。


    四面八方袭来了枯木被烧焦的气味,土地皲裂出的缝隙中,翻涌着猩红的岩浆。


    这里的一切都被烤得炙热滚烫,连空气都扭曲了起来,任何一滴水珠都无法幸存。


    而该局原本的执棋者,此时正伏倒于一块黑色巨岩上,绑在手腕上的仪器,仍在锲而不舍的发出警告。


    不知是使用不当,还是零件损坏的缘故,它此时的程序逻辑,已陷入了彻底的混乱之中。


    「警告!抢掠者……「过载警告」……入侵,姓名顾流光,编号……「您所载入的七情·欲·声欲未能响应」……3-13,天赋高危,请……「严重过载,强制关闭」……」


    仪器又坚挺的“滋啦滋啦”了几声,显示屏上的光线才彻底熄灭。


    刺耳的噪音惊醒了祁冽,他努力撑着自己想要爬起来,只可惜体力早已耗尽,挣扎了片刻,反而跌到了更靠近地面的位置。


    脚边翻涌着腾腾热浪,仿佛不消多时,他便会葬身于缓缓上升的岩浆中。


    这地狱一般的,却是他最为熟悉的景象。


    是特殊局中欲望最原始的模样。


    祁冽是个喜欢纵情肆欲的人。


    喜欢将雇主给的钱肆意挥霍,喜欢与不同的漂亮女友约会开房,喜欢他人的吹捧,喜欢奢侈的食物,喜欢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除了景凌。


    他生于实验方的园区之中,从有记忆以来,便认识对方。


    对于他这个疯子而已,那种不爱说话也不爱笑的孩子,实在太有吸引力了。


    园区里管理森严,八岁前唯一能做且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吸引同龄的景凌注意。


    做点什么都可以,无论是往对方的饭盒里塞毛毛虫,还是装成小狗逗笑对方。


    只要景凌是在看着他的。


    可从八岁起,实验方就对他们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实验和训练。


    值得庆幸的是,他和景凌被分到了同一组。


    但美中不足,这一组里还有第三个孩子,名叫顾流光。


    很明显,比起他,景凌更喜欢顾流光。


    祁冽从不觉得自己喜欢景凌,至少绝不是爱情的那种喜欢。


    他心中的爱情太过于轻易和肤浅,不像是对景凌那样,能够付出一切。


    哪怕被人骂做疯狗也不所谓。


    但景凌不要他了,他成了弃犬。


    这都怪3-13!


    强烈的恨意和杀欲用尽了祁冽最后的力气,无数只黑影般的人手从岩浆深处爬了出来,仿佛是自地狱深处爬出的恶鬼一般。


    那是属于特殊局真正的规则。


    他一生都只是景凌的影子,却也不甘只是影子。


    第一百零五章·为王


    层层叠叠,密密麻麻。


    亡魂铺做旷野,白骨铸就高台。


    焦木纵横九万里,不见碧落与黄泉。


    祁冽撑着最后的力气,仰脸望向那高不可及的白骨阶台,忽地想起了许多年前的某个画面。


    景凌那天很少见的有些兴奋,手里捧着个崭新的仪器,朝着他和3-13喊道:“这是我爸爸新做的特殊局,里面关着人世间所有种类的欲望,研究员叔叔们一致认为,没有人能破这种的局。”


    十一二岁的少年个子不算高,仰脸看向他时,笑得得意而自傲,使祁冽也忍不住勾起来嘴角。


    可3-13却说:“没有绝对破不了的局。”


    景凌的目光,就这么轻易的从他的身上挪走了。


    “你打算怎么破?”


    “这得你先说说,里面是个怎样的局。”


    景凌并未因对方的反驳而感到不满,认真讲解道:“爸爸说,这个局中的场景,会随着入局者的欲望而改变,但入局者们看到的,都只是回忆之中的虚影,破也无用,该局真正的内核,是入局者内心深处的欲望倒影,真正的规则,是每个人在这世间犯下的所有过错。”


    回忆会追逐着你,所犯下的的任何过错,都逃不过命运神祇的眼睛。


    “那我若是干干净净,问心无愧呢?”3-13问。


    当时景凌是怎么回答的,祁冽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曾嗤笑说,干了这一行,有谁还会问心无愧呢?


    脚边的黑影越堆越多,却始终挣扎于裂缝和岩浆深处,无法彻底脱身。


    血红的日光照了下来,映着荒土上的白骨,投射出残破的过往。


    他曾害过多少人,圈内的,圈外的,实验品或是普通人,亦有完全无辜,不相干的,从未招惹过自己的。


    只要景凌的一个眼神,再可怜的目标,他都能下得去手。


    可最后,第一个要杀他的人,居然是景凌。


    论实验方的秘密,悬命线公司的这群人,知道的一点都不比自己少,论对实验方的忠诚,除了他祁冽,世界上根本找不到第二个。


    凭什么说他是弃犬?他不甘心!


    白骨高台是执棋者一生的过错,只有被亡魂原谅,才有可能拾级而上,触到最高处,那道象征着新生的悬命之线。


    规则是自身的倒影,是另一个,沉溺于欲望中无法自拔的自己。


    人要如何战胜自己?


    纵使顾流光可以夺局,他也休想破局!


    ***


    风也是滚烫的,浪一般,带着灼烧过后干涸的血腥气息,翻涌着几乎要将所有魂识淹没。


    赤红的身影背着光,一步步踏于骨阶之上。


    他行得极慢,却未被缝隙中挣扎着的亡魂所阻拦。


    白骨垒起的阶梯并不平稳夯实,随着轻巧的步子,发出细碎的声响。


    犹如无辜者的悲鸣。


    祁冽依旧伏于巨岩之上,不甘的死命摆弄着手中的仪器,试图强行将其重启。


    哪怕毁掉仪器,哪怕被反噬而死,他也绝不希望看到顾流光成功破局。


    可他的体力实在透支得太过,以至于连落在身边的人影都没能发现。


    “别戳啦,人家局都夺成功了,”那人说,“你现在就是把这玩意扔进岩浆里,也单纯只能给在场诸位听个响。”


    他吓得一哆嗦,险些真的将仪器扔进岩浆里,好在那人“好心”替他接了一把,另一只手则像拎小鸡仔一样,将他给提了起来。


    祁冽下意识的抬头,便看到了又痞又欠揍的笑容。


    他娘的,Blank1-1。


    “啧,”对方不满的说道,“这幅马桶堵了似的表情,让我很难想要救你啊。”


    祁冽强撑着骂道:“谁他娘的要你救了?!”


    柯枫没打算真和疯狗计较,拎着他几个纵跃,便又跳回了原本所处的一片高地上。


    “柯神还真把他捞回来了?”白橘蹲在断崖边伸手接了一把,“就这么放在地上会不会乱咬人?”


    安婉也凑了过来,小声问:“要不给他捆起来?”


    “这破地方,哪来的绳子捆他?”柯枫无奈。


    只有谈寂无所谓的说道:“扔角落里就行,我看着,之前被小莲咬过之后,安全起见,医生给我打了狂犬疫苗和破伤风。”


    祁冽原本便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听几人一唱一和说得有板有眼,气得两眼一翻,彻底昏死了过去。


    “咦?”白橘凑了过去,“他……”


    “小心!”


    黑影迎面袭来,安婉厉声喊着,同柯枫一左一右将白橘拉退了好几步。


    谈寂回身抖了一下手腕,金色的命线立刻绕了上去,当即将那个与白橘长相颇为相似的黑影,绞灭在了原地。


    白橘被吓了一大跳,哆哆嗦嗦的问:“什……什么东西?”


    安婉刚想上前,就被谈寂又挡了一下,属于她的黑影尚未成型,便已被命线绞杀。


    “规则,”谈寂边缚住属于自己的黑影边答,“祁冽昏过去之后,这个局,应该就完全属于顾流光了。”


    规则是入局者所产生的欲望,但几人早已放下了曾经追逐着自己的过往,故而所成的黑影,也不会太强。


    昏迷中的祁冽被塞进了角落里,四人与断崖边缘而立,禾月则独自站在更高一些的地方,远远的凝望着骨阶之上的顾流光。


    青年的背影劲瘦挺拔,纵使脚下时有摇晃,也从未停下坚定的步伐。


    “我们就这么看着吗?”安婉低声问,“能不能去帮帮他?”


    柯枫轻摇了一下头说:“帮不了,骨阶应该只承得住一个魂识的重量,何况我们触不到规则,去了也是添乱。”


    白橘奇怪的问:“我们都在虚相里重破过一次自己的局了,属于自己的规则,不应该都像是刚刚那三个一样,纸糊的,一捅就破吗?”


    “我们三个的是,”谈寂理了一下手腕上的命线,朝柯枫身边退了半步,略弓着身子,做出了抵御攻击般的姿势,“但他俩却有些不同。”


    血红的日光之下,属于柯枫的影子,一点点脱离了原本的位置,从焦土与白骨之上,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


    “!”


    斩马刀携着黑雾,与高大的暗影一同,斩开了风中的热浪。


    柯枫侧身让了一下,给跃至身前的谈寂腾出了一些空间。


    “你退到后面去,”谈寂头也不回的说,“我能解决它。”


    “那怎么行?”柯枫朝更高的岩石上锚出了命线,揽着谈寂躲开面前的攻击,“怎么能看着自己的影子打自己的男朋友?”


    谈寂借着这个闪身的姿势,扬起命线试图缚住对方,那暗影却比想象中聪明得多,甚至预判了他的动作。


    白橘拉着安婉退到了角落里,小声嘀咕:“为什么柯神的影子会这么强?他当年破局不是据说非常轻易吗?”


    安婉虽身手不如几人,理论知识却十分扎实,猜测道:“也许他心里,依旧对当年成局的那件事情,保持着无法抵抗的欲望。”


    “啊?”白橘猫猫问号。


    柯枫虽无法触摸命线和规则,一手抓钩枪却使得出神入化,揽着谈寂避开了好几次攻击,还能分心去听安婉和白橘的对话。


    当年在武库中,他想要保护0号小少爷,想要救下另一个空间中的所有人,哪怕以身为界。


    如今血契仍在,他心亦然。


    更何况当年的小少爷如今已长大,成了于他而言,更为重要的人。


    他可以轻易破局,却无法抵抗对谈寂的渴望。


    顾流光对禾月也是一样。


    ***


    白骨堆砌的阶台极长,蜿蜒于最高的巨岩之上,一段隐于山体,一段嵌于岩壁,半阴半阳。


    顾流光缓步行至阳面,才刚探出身子,红日下的暗影,便急不可耐的挣脱了地面。


    他像是早有察觉,也心知不敌对方,并未出手与之缠抖,侧身避开一击后,便猛得加快速度,朝高台上跑去。


    暗影紧追不舍,骨阶摇摇晃晃。


    快到了,通往顶峰的路,不过百阶。


    那暗影却是有思维一般的,不断阻拦着他的脚步。


    “不是说舍不得他吗?就这么头也不回的走了?”它笑着开口,声音竟同顾流光一模一样。


    顾流光挣开了对方的束缚,没跑两步,便再一次被缠住。


    “你就不怕自己再也醒不过来了?”他问,“或者他不想等了,爱上了别的人?”


    “你就那么自信吗?”


    “你觉得自己有多大的魅力,除了这张脸,他还能喜欢你哪里?”


    “你不过是个莽夫而已,哪里称得上King?”


    ……


    责问铺天盖地而来,顾流光轻闭上了一下眼,呼吸微抖,一时间竟有些挣不开欲望的束缚。


    他舍不得,放不下,不敢承诺,也并不自信。


    他想回头。


    暗影是规则,而这里的规则,其实便是另一个自己。


    那些问题,也曾无数次,出现在,他自己心中。


    “流光,”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一个温润的声音轻声说道,“别回头。”


    顾流光不可置信的睁开双眼,追逐着他的暗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身边一个清瘦熟悉的轮廓。


    也是暗影,却是属于禾月的。


    “你是怎么……你!”


    纤瘦的暗影身后连着十道细细密密的傀儡丝线,牵得极远,绕过巨岩,看不到尽头。


    但顾流光知道,丝线的尽头,是禾月生生剥离了属于自己的欲望之影,操控其为他驱开心魔,送了他最后一程。


    “很疼吧?”


    很疼,就像是强行撕开了自己的魂识。


    丝线轻颤着,但被操控的暗影却说:“没关系,为了你很值得,你……快走吧。”


    “陪我一起上去,好吗?”


    由于天赋卓越,顾流光作为弈者的十几年里,触摸,攻击,杀死过数不清的规则。


    却从未想象过,有一天,会主动牵起规则暗影的手,和对方并肩走在命运的抉择点上。


    只因暗影来自禾月,是对方魂识的一部分。


    百来步骨阶走得再慢也终归到头,高台之上,顾流光无言的看着对方,星眸被不舍填满。


    倒是禾月笑着说:“去吧,流光,去那高台上,握住命线的线。”


    “无论多久,我都等你,非你不可。”


    “我喜欢你的每一点,因为它们都是你。”


    “并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也不是因为你能照顾和保护我。”


    “你勇敢,坚定,善良,你并不鲁莽……”


    “流光,我为你加冕为王。”


    高台之上的金雾倾泻而出,不过转瞬,便笼住了脚下的巨岩。


    落到地上时,岩浆退却,亡灵不再挣扎,白骨之上,竟开出了纤弱的花。


    干裂的泥土开始愈合,风不再灼热,血色的天空也逐渐蔚蓝。


    夺局者干干净净,光风霁月,命运之神愿意赦免他。


    顾流光抬手,高台之上的悬命之线主动没入了手腕之中,却未急于破局。


    而是轻吻了一下,那道纤瘦的轮廓。


    等我。


    第一百零六章·中暑


    金尘散尽,世界轰然坍塌。


    巨岩碎裂成无数石块,由下至上,以极快的速度向深渊中瓦解。


    欲望与阴谋被深埋于谷底,陆离的光阴闪烁后又熄灭。


    傀儡丝线的尽头,禾月在剧痛中脱力松开了双手,属于自己的某一部分魂识,才堪堪追着悬命之线的连接,回到了现世之中。


    “嘣——”


    他于公司后院传来的爆炸声中惊醒,顾不得身体的疼痛,立刻翻身去看躺在双人床另一侧的恋人。


    “流光?!”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轻抬起手臂,虚握了一下他的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房间里没有开灯,禾月低头看去,顾流光的睡衣依旧习惯性的卷到手肘,内侧皮肤上的朱红符文全部浮现了出来,于黑暗之中,盈盈发亮。


    他反手握住了对方,才看到手腕上,有一缕极短的金线,沿着符文的方向,以缓慢到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朝心脏的方向生长。


    命线的修复,应是从他破局的那一刻,便开始了。


    禾月静静的守了他一会,直到顾流光不再做出任何回应,才起身朝门外跑去。


    他本意是去医疗区找值班医生,检查一下对方的身体情况,却不曾想,员工宿舍区的走廊上已经堆满了人。


    两名推着抢救床的医生见他开了门,便不由分说的朝套间卧室里跑去,禾月茫然的站在门外,听着远处单间宿舍的走廊里,传过来的急促拍门声。


    “谈寂!开门!”


    柯枫原本的黑色睡衣依旧完好的穿在身上,身上也并没有出现太多的伤口,胸前却被溅上了好几道血迹,一头微卷的黑发被汗浸得透湿,双目熬的血红,依旧不知疲倦的拍着谈寂房间的门。


    公司的安保措施做得极好,电子门锁无法从外部暴力打开,门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答。


    最后是安婉用权限打开了备用钥匙库,又光着脚从五楼狂奔下来,房门才得以打开。


    单间宿舍里黑漆漆的,柯枫第一个冲进去,看到了倒在床边的谈寂。


    在局中,柯枫的暗影刚出现时,他便看出,小少爷并不打算绞杀对方。


    大抵是因为放不下的欲望,也是魂识的一部分,谈寂舍不得伤了柯枫。


    在顾流光破局的那一瞬,即将消散的暗影忽地暴起,而谈寂就像早已预料好的那般,甩出命线,用身体替他挡了最后一击。


    从被祁冽拉入局中到现在,他的小少爷没有喝过一口水,吃过一点东西。


    透支的体能消耗和剧烈的运动,以及炎热的环境,使得谈寂刚出局便撑不住昏迷了过去。


    他应该是打算自己起身出门的,才会倒在床边,血迹在身下的地毯上晕开了一片。


    紧随其后的医生拍开了房间的灯,将谈寂转移到了抢救床上,他从肩膀到背部,被暗影手持的斩马刀砍出了极深的一道伤口,皮肉外翻,鲜血淋漓,但也并不会致命。


    反倒真正令医生紧张的,是他此时的身体状况。


    “重度中暑,快,给予降温!”


    抢救床上昏迷中的谈寂皮肤赤红,干燥滚烫,垂在身侧的手指不住的痉挛着,柯枫不得不强行将其握住,以便医生迅速打开静脉通道。


    深夜的走廊被焦急所填满,两张抢救床一前一后推入电梯中,柯枫一路推着床,完全不顾自己已然二十多个小时没有休息。


    ……


    医疗区的灯亮了一整夜,直到天微亮时,来换班的医生才将谈寂送入了普通病房。


    而并未受伤的顾流光被推入了特殊观察间里,由禾月全程陪护。


    安婉洗了把脸,打算将情况通知给风鸣和傅予青,在楼梯间险些撞上通宵完打游戏回来的可可,干脆使唤其点了好几分早饭外卖。


    白橘自出局之后便不知所踪,直到外卖送来时才出现,手里还拎着一个人。


    “吓!”精力旺盛的可可正炫着早饭,被白橘的新造型吓了一跳,“这谁啊?!”


    “祁冽……”安婉哑着嗓子问道,“你怎么把他弄成这样了?”


    白橘无辜的回答说:“不是我弄的,他一出局那仪器就自爆了,这小子还挣扎着想跑,差点掉护城河里,还是我把他给拽上来的,你也知道我超怕水的。”


    原本还在装死的祁冽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他宁可被冲到海里去,也不想被这群人抓住。


    说罢白橘便将对方扔进了单人沙发里,等着风鸣回来定夺,可可端着碗牛肉面边吃边研究。


    面前这个满脸颓废的人,和资料上那个邪笑着的疯狗完全不同,衣衫脏乱破烂不说,左手被仪器炸得血肉模糊,断裂的指骨从破损的皮肤中戳了出来,头发湿漉漉的,脸上不仅沾着血污,还有一个红肿的拖鞋印子。


    看起来非常下饭。


    “还有空闲着的医生吗?”白橘问。


    安婉茫然的抬头。


    “给简单他处理一下,别死了就行,我们是正经公司,要有人道主义,不能使用私刑。”


    这话你倒是等他脸上的鞋印消了再说啊!可可心想。


    ***


    等谈寂再次醒来时,已是当晚八点多钟了,病房里的灯光被调到了最暗,暖气也比平时开得要低,医生不在,柯枫却趴在床尾,睡得正香。


    他无意吵醒对方,但身体的虚脱感和强烈的晕眩,迅速侵占了全部的感知。


    身侧的手指微微颤抖,背后的伤口也疼得难以忽视。


    挺难受的,谈寂侧身躺在病床上默默地想着,其他接单的弈者,应该不会每次出局都把自己搞成这样。


    病房的门被无声的推开了,安婉提着一份外卖打算送进来,一抬头便和谈寂对上了目光。


    “别……”


    他本打算以唇语告知来者,不要吵醒柯枫,熟睡中的柯枫,却如同一头感知到领地里有人进入的狼王一般,皱着眉挣开了双眼。


    门口的安婉尴尬的笑了一下,放下外卖迅速溜走了。


    只剩下柯枫皱着眉问道:“什么时候醒的?”


    “刚醒。”


    明明是句实话,谈寂却说得有些心虚。


    柯枫撑着床起身,边拆外卖边解释说:“医生预计你明天醒,所以我才睡了一会,也没准备晚饭,你先凑合着垫两口,想吃什么尽管说。”


    “什么也不想吃,”谈寂哑着嗓子说,“给我喝点冰水就行。”


    柯枫自然不可能依着他的少爷脾气,搂着喂了几口汤下去,说道:“知道你反胃,但算上在局中的时间,你已经快三十个小时没吃过一口东西了。”


    冬瓜排骨汤炖得恰到好处,口感鲜而不腻,谈寂被迫喝了几口,反倒舒服了一些,便又问:“其他人都还好吗?”


    “多少都有点轻度中暑,没什么大碍,”柯枫边喂边说,“顾King的状态比我们想象中要好,说不定真能在半年内醒来,祁冽被白橘抓回来关在了特殊病房里,死不了,不过手被自爆的仪器炸废,那个局也彻底不存在了。”


    谈寂认真的听他说完,才轻点了一下头。


    失去了特殊局的祁冽,就完完全全沦为了弃犬,若不是被白橘抓回来,关在悬命线公司中,说不定已经被景凌的人灭了口。


    至于那个特殊局,虽没有给他们带来太多关于实验方的线索,却使谈寂记起了,十二岁的那场事故里,发生的一切。


    原来他和柯枫早该相识,只是命运兜兜转转,不该错过的,总会再重逢。


    无所谓柯枫在公司门口看到他的第一眼,是出于见色起意的一见钟情,还是悬命之线上染着的那一抹血痕,毕竟如今,他们彼此之间的感情,早已超越了那份契约。


    “那你呢?”谈寂问,“你也在极端炎热的环境下,进行了长时间的剧烈运动,不可能一点事都没有。”


    柯枫夹着一块排骨,正准备哄他吃,听到这个问题动作顿了一下,垂着眸子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努力平复怒火。


    他舍不得吼对方,却又着实是又气又心疼,只能笑着质问说:“刀都让你挡了,我能有什么事?”


    那一刀谈寂应该是早已预判到了,躲不开,挡不住,便挣开柯枫主动迎了上去。


    暗影是柯枫魂识的一部分,也许自己并不是最了解自己的,但谈寂同他在训练室里交手过无数次,早已熟悉了他的每招每式。


    才会先他一步,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你预判了它的招式,才会推开我,避开要害,用自己的肩背去挡,对不对?”


    “嗯。”


    谈寂点了一下头,直视着那双因为疲倦和生气而微红的眸子,轻声道:“换做是你,也会和我做出同样的选择。”


    “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谈寂打断他问,“你想说是你追的我,所以替我受伤理所应当?柯枫,我既然答应了你,就没有谁喜欢的多,谁喜欢的少。”


    都说瞳色浅,会显得有些无情,神明大人有双琥珀色的眸子,平日里不笑不怒,漂亮精致得如同宝石,昂贵但冰冷。


    却在此时,凝视着他所爱的人,倔强,坚持,深情,且坦诚。


    柯枫无言的看了对方好一会,才倾身落下了一个旖旎而温柔的长吻。


    “下次做这么危险的事情,至少先和我商量一下,不然……”


    谈寂舔了一下嘴角,低声问:“不然怎么?”


    “不然,”柯枫贴在他耳边,威胁得真情实感,“就把你干得三天都下不了床。”


    谈寂愣了一下,虽然作死不对,但他莫名有点期待。


    第一百零七章·西瓜


    大年初六晚上十点零七分,当大家还都沉浸于新年的热闹与喜庆中时,一家即将关门的水果店,迎来了两个奇怪的客人。


    “老板等等,等等再关门!”


    水果店老板一手拉着卷帘门,茫然的看着一胖一瘦两个身影,从马路对面狂奔而来,边跑还边大声朝他嚷。


    “你店里有西瓜卖吗?!”


    好家伙,大半夜的,零下十几度吃西瓜。


    不过送上门的生意谁还能往外推,老板点了点头,重新按亮店内的灯光,引着二人挑起了瓜。


    只听那个矮矮的小胖墩问:“你这消息能靠谱不?他堂堂柯神,干嘛要突然在朋友圈里,高价悬赏一个小小的西瓜?”


    瘦高的那个说:“消息是我那个在悬命线公司做线人的前辈给的,保真!”


    小胖墩拿着西瓜拍了拍,仍不相信的问:“这大半夜的,要个西瓜能有啥用?”


    “你这脑子,万一是拿来哄媳妇儿的呢,”高个说,“我听人说啊,怀孕的时候,会突然想吃个什么东西,吃不着绝不罢休。”


    水果店的老板也是个热心肠,接话道:“可不是,我弟妹怀孕那会儿,偷喝了两瓶洗手液,把家里人吓的哟。”


    “但柯神不是还没成家嘛……”小胖墩抱着个西瓜嘀咕,“难不成道上说他玩得花,真没冤枉他?”


    老板急着关门回家,见他挑好了,赶忙问:“就要这个啦?”


    “不,”小胖墩大手一挥,“除了这个,其他的全要了!”


    老板:“?”


    谁家媳妇这么能吃?


    ***


    “阿嚏——”


    侧躺在病床上闭目养神的谈寂,突然偏开脸,小小的打了一个喷嚏。


    柯枫立刻凑了过去,轻声问:“冷?我把暖气开高点?”


    “不冷,”谈寂伸手轻勾了一下对方的手指,“鼻子突然有点痒。”


    介于这位少爷压根照顾不好自己,柯枫俯身用额头抵了一下对方的额头,确认体温确如他所说的,不冷也不热,才松了口气。


    “蓝白说西瓜已经在路上了,”柯枫说,“应该很快就能到。”


    谈寂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重度中暑会使得身体感到恶心和反胃,他被哄着吃了几口排骨以后,说什么都不肯再吃了,柯枫没办法,问他愿意吃什么,他就随口说了西瓜。


    谁知道对方真的会大半夜重金悬赏一个西瓜。


    若是现在再解释自己不过随口一说,不但太驳柯枫面子,还枉了对方一番心意,于是谈寂只问:“蓝白是谁?”


    “公司安排在祁冽身边的线人,”柯枫解释道,“既然祁冽被抓住,他也终于能回归公司了。”


    谈寂轻点了一下头。


    这取名方式,不用问,无疑也是狂蝶的学生。


    病房的门被轻扣了两声,柯枫被谈寂勾着手指,也懒得起身,道了句:“进。”


    门外小心翼翼的探进来了一个脑袋。


    不算高,二十五六岁的模样,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一双杏核眼又天真又单纯。


    “柯神,您要的东西给送来了。”


    “辛苦,”柯枫点了点头,介绍道,“这位便是蓝白。”


    谈寂因为背部的伤口,不得不一直侧身躺在病床上,没有输液的右手轻勾着柯枫,额头也抵在对方的手背上,显得很是亲密。


    蓝白不太敢进来打扰,但他身后那对活宝却显得非常兴奋。


    “大公司果然牛叉,还专门设有这么大一片医疗区,”胖墩小声嘀咕,“不过我听说孕妇不能吃太多西瓜。”


    谈寂:“?”


    另一个声音说:“你推得小心一点,左边那个要滚下去了。”


    柯枫:“?”


    原本扶着门把手的蓝白,被身后“骨碌碌”驶来的板车拱了一下,脚下一个趔趄,撞进了病房里,房门大敞开,露出了身后一板车的西瓜,和一高一矮两个年轻人。


    房里房外的人都愣了一下,柯枫茫然的看了看蓝白,又看了看西瓜,而活宝们的目光都落在了病床上。


    床上侧躺着的美人皮肤白皙,留着一头栗色短发,脸贴着柯神的手背,好不亲昵,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锋利而漂亮,若忽视掉有点凶的表情,应该能称得上是眉眼如画。


    不过……这应该是个男人吧?


    蓝白第一个反应了过来,边挡住活宝们的视线,边解释说:“抱歉,柯神,他俩刚入行,不懂规矩,您别计较。”


    柯枫低笑了一声,起身从堆堆起来的西瓜山里,挑了个纹路最漂亮鲜艳的,便领着三人朝病房外走去。


    “别打扰他休息,想要什么报酬,我们去大厅谈。”


    蓝白轻轻带上房门,车轮又“骨碌碌”的滚远了,隐约还能听到小胖墩雀跃的说着:“我们想加入悬命线公司。”


    高个踩了他一脚,紧张的解释说:“他的意思是,希望悬命线公司,可以给我们一次入职测试的机会。”


    柯枫边按电梯边说:“入职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不过看在你们大半夜这么努力的份上,可以破例给二位一次机会,在公司排的单子里,任选一个四轮以内的局进行入职测试,我会找人带你俩,但我自己去不了。”


    胖墩傻兮兮的追问:“柯神有别的事要忙?”


    高个没好气的怼道:“人家媳妇还在病床上躺着呢。”


    说完他又突然意识到,病床上躺着的是个漂亮男人,这么称呼人家似乎不太礼貌。


    好在柯枫并未介意。


    深夜的公司大厅灯火通明,安婉提着一堆外卖盒从楼梯上下来,远远看到了一车西瓜,毫无美女包袱的飞扑了过来。


    “哪来的这么多西瓜,卖我一个吧!中暑过后真的超级想吃!”


    柯枫往一旁让了让,轻描淡写的说道:“随便拿,不要钱,帮个小忙就行。”


    安婉快乐的挑走了一个瓜,冲进厨房将其一分为二,用勺子挖着边吃边问跟过来的柯枫:“说吧,什么忙?”


    “带那两只猹过一次入职测试,”柯枫洗干净了那个看起来最甜的西瓜,又从橱柜里翻出了生椰乳和西米,挖出西瓜果肉放进榨汁机中,“对你而言应该很轻松吧。”


    安婉捧着西瓜张大了嘴:“这是小忙?”


    榨汁机“嗡嗡”作响,小奶锅里的西米也很快就煮好了,柯枫边舀出来用纯净水过凉边回答说:“反正那些单子迟早要完成,你不愿意我就让黑喵一个人去了。”


    “去,我去还不行吗,”安婉痛心疾首道,“这是我吃过最贵的西瓜了。”


    等到柯枫端着一碗切得大小正好的西瓜块,和一杯西瓜椰椰走出厨房时,安婉突然反应过来,对方是不希望,她和他们一同去追查关于吴峰的事情,才特地找的借口。


    如果说顾流光的温柔,是他骨子里与身俱来的浪漫,那么柯枫的温柔,更像是自己在风雪中走了太久,才会在意身边每一个人的冷暖。


    医疗区病房的门被再次推开,柯枫朝躺在床上的美人抬了一下手中的杯子,笑道:“知道你也没那么想吃西瓜,但如果是冰镇的西瓜椰椰西米露呢?”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亮了一下。


    ***


    一车西瓜实在太多了,尤其是在大雪纷飞的寒冬里。


    哪怕公司里有暖气加成,初八下午从外地赶回来的风鸣,还是成功在大厅的角落里,发现了没吃完的瓜。


    虽然非常疑惑,但他还是朝躺在沙发上看剧的安婉问道:“柯枫呢?”


    安婉头也不抬的答曰:“整个公司的弈者,除了我之外,全在医疗区。”


    风鸣低低的应了一声,沉着脸按下电梯,留下安婉一头问号的继续看门。


    医疗区走廊里,柯枫正一脸无奈的盯着紧闭的房门,身后的电梯门“叮”了一声,他便下意识的回过了头。


    “风哥?怎么提前回来了?”


    “查到了一些东西,”风鸣斟酌了一下用词,“予青他……不太高兴。”


    “所以你就一个人回来啦?”柯枫皱眉,“和他吵架了?”


    说到这个风鸣非常不爽的摸了一下口袋,又想起医疗区禁烟,烦躁道:“不算,但林家在现世中的那个武库被毁,的确和傅家有关,他留在那边继续调查,我先回来会会祁冽。”


    柯枫的手机响了一声,他低头看了一眼,边回消息边说:“白橘威逼利诱他两天了,什么都没能问出来。”


    “白橘那水平,”风鸣嗤笑,“把蓝白调回来,晚上陪我演个大的。”


    “蓝白啊,”柯枫看了眼走廊尽头,“这会在特殊观察间,陪小实习生吃西瓜呢。”


    风鸣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抬腿欲走,又被拦了一下。


    柯枫给他看了一段聊天记录。


    傅狐狸:[风鸣回总公司了?]


    妄求世上仙:[你不知道?]


    傅狐狸:[行了,我知道了。]


    妄求世上仙:[……]


    “还说你俩没吵架,”柯枫说,“回总公司都没和人家说一声?”


    风鸣被当场拆穿,有点拉不下面子,怼道:“你不也一样被赶到走廊里来了。”


    “谁说的,”柯枫收了手机,继续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医生在换药,他不肯让我看而已。”


    “你俩都这关系了,换药不让看?”风鸣不信。


    柯枫低叹了一口:“他替我挡的,伤口太深了,怕我看了难受。”


    风鸣“草”了一声,扭头就走,何苦来着,非要嘴欠,吃了一嘴狗粮。


    第一百零八章·条件


    今天特殊病房里的气氛,和往日的安静温暖略有不同。


    大年初八的商业街热闹非凡,纷飞的雪花也挡不住人们逛街的喜悦,哪怕此时已是晚上七点多钟。


    可惜市井的繁华祁冽暂时无法体会,走廊尽头的单独门禁被值班医生打开,金属摩擦的声响里,夹杂着风鸣的怒斥。


    “公司养了你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让你偷情报的?!要不是0号实验品天赋卓越,他们六个都得死在里面!我这公司也不用开了!”


    另一个声音含含糊糊的,不知是心虚,还是单纯脸被打肿了,回答说:“我加入悬命线公司,单纯只是追随狂蝶,可他死了三年,公司竟一点线索都查不出来,要我怎么衷心于你们?”


    风鸣气得语气都提高了八个度:“所以你就和谋害他的仇人串通一气?!”


    “没人能证明狞猫是谁的人吧,”蓝白被风鸣拎着衣领,他矮了对方近二十厘米,不得不踮着脚尖,却依旧反驳说,“狂蝶出事后没多久,他也死在了局中,说不准就是玄冥看狂蝶势力太盛,才借狞猫的手害死了他!”


    “你这意思,是觉得我们设计杀了狂蝶?”


    蓝白双目赤红,身体因愤怒而颤抖着,喊道:“不然呢?!不然他出事的那个局,为什么不能激活天赋·涅槃?!”


    特殊病房的门被风鸣一脚踹开,被好好“安置”在病床上的祁冽,淡漠的抬了一下头,正好看见了被当做垃圾扔进来的同伙。


    那张可爱的娃娃脸肿起来了大半边,衣服也在推搡中被撕扯得脏乱不堪,裸露的皮肤上明显有被拷打过的痕迹,从地上爬起来后,还朝垃圾桶里吐了一口血沫。


    祁冽凉丝丝的嘲笑道:“你不是向来看不起悬命线公司,说它就是个牛郎会所吗?怎么也被抓了?”


    “托你的福,”蓝白没好气的找了张椅子坐下,他的双手被反捆在了身后,腿倒是还能动弹,“显摆了那么久特殊局,最后居然被一个小白脸给夺了,还有那个传说中的0号神明,明摆长了张被男人压的脸,你居然打不过?”


    公司的监控室里,非得来旁听吃瓜的谈寂,没忍住捏了一下右手指骨,发出了极轻的一声脆响。


    禾月则是目瞪口呆的看向面色平静的风鸣,里面那个,真是几个小时前,还一口一个敬称,安慰他顾King一定能挺过来的蓝白吗?


    柯枫低笑了一声,解释说:“这小子也是个影帝,演得好不说,还特别喜欢临场发挥,有时候甚至都不敢确定,他究竟哪一面才是演的,到底是哪一边的人。”


    “别的不论,他对狂蝶绝对忠心耿耿。”白橘捧着半个西瓜说。


    监控中,祁冽的脸上沉了下来,咬牙道:“你可没说过他的天赋这么强,能往局中拉了五个人,这个特殊局本就是设计来单拉一人入局的,仪器严重过载,我能活下来都是个奇迹。”


    “奇迹什么?不是柯枫那个头牌救了你的狗命吗?”蓝白嗤笑,“能力这么弱,难怪景凌不要你了。”


    这句话成功激怒了祁冽,挣扎着从病床上坐了起来,床沿边的束缚带被绷得吱呀作响,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你是挺厉害的,才能替仇人偷回来这么多情报,想不到吧,狞猫不仅是吴峰的人,而且至今还活得好好的,死在局中不过是他们设计好的金蝉脱壳,人家现在正躲在A国的b岛上和妹子快活呢!”


    蓝白愣了一瞬,随即挣开了原本就只是做做样子的绳索,快步冲上前去,以双手死死地掐住祁冽的脖子,生生将其按倒在病床上。


    力气之大,使得整张床都向下陷了几分,祁冽本就被束缚在其中,难以挣扎,脸色很快便苍白且发紫起来。


    柯枫低骂了一声,第一个冲出了监控室,风鸣紧随其后,剩下安婉嘀嘀咕咕:“咱公司的头牌居然不是傅总?”


    白橘狐疑的看了她一眼,捧着西瓜按下了电梯。


    谈寂因为受伤不宜活动,跟禾月一起走在了最后面,只听对方小小声问:“蓝白身上的那些伤,真是老板打的?”


    “哪能啊,”安婉笑着说,“我拿口红和眼影画的,像吧!”


    “至于脸上肿起来的那片,”白橘边出电梯边接话,“是他自己打的,嘶,别看他成天一副低调憨厚的模样,动起手来比谁都狠。”


    禾月张大了嘴。


    四人慢悠悠的走进特殊病房,就见蓝白被柯枫按在了椅子,单手掩面平复着情绪,而病床边围着几个医生,正在检查祁冽的死活。


    风鸣站在窗边不知在给谁打电话,低声问着关于b岛的细节。


    柯枫确认蓝白平静下来之后,便走到刚进门的谈寂身边,避开伤口将对方轻拉进怀里。


    “放松一点,背别绷那么直,不疼吗?”


    “习惯了,”谈寂倒也没让开,靠着他问,“你们打算去b岛查狞猫的事情?”


    “嗯,”柯枫点了点头,“吴峰这些年也躲在A国,线人一直没能找到其藏身之处,风哥猜测,也许也在b岛。”


    “我也去。”


    柯枫早猜到对方这么说,并未阻拦,只笑问道:“小少爷,出过国吗?”


    “没有,”谈寂坦诚的摇了一下头,“你出过?”


    “有段时间很喜欢旅游,大概是三四年前吧,”柯枫说,“不接单的时候,就满世界飞,跳伞、深潜、攀岩、登顶雪山、穿越沙漠,都尝试过。”


    不是为了欣赏人文风光,也不是为了体验自然生态,单纯的在挑战着人类的极限,似乎只有最接近于死亡的边缘,才最能感受到自己还活在世间。


    谈寂在心中默算了一下,三四年前,应当是眠岚刚去世那会儿。


    那时的柯枫,大抵是觉得选了这条荆棘遍野的路,难以善终,才会在还活着还能动弹的时候,尽可能的去体验这世间的一切罢。


    他仿佛能从这一笔带过的回答中,看到那个二十一二岁,轻狂无畏,又向死而生的柯枫。


    “听起来很不错,”谈寂轻笑了一声,“等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之后,有兴趣带我再体验一次吗?”


    柯枫怔了一下。


    这个小少爷,想做什么事情,要什么东西,向来都有着他自己的主意,基本上不和他人商量,更别说约人去做什么工作之外的事情。


    顶多是和他一起点份双人外卖,或者约禾月打打游戏。


    至于出门买东西,办事情,向来都是只发信息告知柯枫一声。


    他虽然喜欢粘着谈寂,但也给足了对方私人空间,以免对方会感到束缚和不自在。


    但出乎意料的是,小少爷主动提出了想和他一起,去做这些并没有具体目的和意义的事情。


    单纯的,去一同体验和分享余生。


    柯枫于实验方的余党交手了九年,从未像这一刻那样,迫切地希望与他们做一个了结。


    谈寂等了半天都没等来他的回答,倒也没不高兴,奇怪的扭头看了一眼,问:“不愿意?”


    “怎么会,”柯枫朝他笑道,“有点惊讶罢了,我乐意至极。”


    ***


    等风鸣打完了长达二十多分钟的电话,装死的祁冽才终于有了些反应。


    他也知自己在暴怒的状态下说漏了嘴,暗自思量了一会,干脆同风鸣谈起了条件。


    “我可以告诉你们吴峰的藏身之处,但有三个条件。”


    “你说。”风鸣轻描淡写道。


    “其一,你们不能偷偷弄死我,”祁冽边说边瞄着椅子里的蓝白,看上去对刚刚发生的事情还心有余悸,“也不能把我和他关在同一个房间。”


    “放心,我们是弈者公司,不是杀手公司,”柯枫嗤笑道,“不会像某些人一样,把誓言当做是放屁,对普通人都能下得去手。”


    祁冽瞪了他一眼,继续道:“其二,你们要复仇我可以理解,但不能伤害景凌。”


    安婉一头问号:“他要杀你诶大哥,你还这么护着他?”


    “狗是这样的,”蓝白虽平静了下来,但依旧对他充满了嫌弃,“舔狗就更是如此了。”


    “总比好过你这个墙头草!被仇人利用!”祁冽一说起这个话题便控制不住情绪,又挣扎着朝他嚷了起来,“蠢成这样可真丢狂蝶的脸!”


    柯枫手疾眼快的将试图起身的蓝白按了回去,低语道:“你若真把他掐死了,狂蝶说不定能被你气活。”


    蓝白静了几秒,又看了眼病床上疯疯癫癫的祁冽,说道:“抱歉,柯枫,是我没控制好情绪,作为线人属实失职,我愿意自罚半年工资,扣光年终奖和年假,再给公司扫一个月厕所。”


    “休想抢保洁阿姨的饭碗,”柯枫拍了拍他的肩膀,“扣什么工资,你这几年在外面风吹雨打的,也压根没回来领过工资,财务部那边,都还给你记着呢。”


    祁冽看了看蓝白,又看了看柯枫,二人一副好哥们好战友的模样,完全没了半个多小时前,风鸣将人扔进病房里来时的那种剑拔弩张。


    “你们!你们演我!”


    床被挣得吱呀摇晃,祁冽顶着一头乱蓬蓬的朋克长发,赤红的双目如同恶鬼一般,癫狂的扯动着手上的束缚带,牙齿咬磨出了骇人的响声。


    柯枫却无所谓的点了点头,说道:“人家演技好怎么了,别挣啦,这东西狼都捆得住,绑你一条舔狗还不绰绰有余。”


    祁冽还欲再骂,被心情本就不好的风鸣单手按回了床上。


    “说你的第三个条件,或者被推一针镇定剂,选一个。”


    恶鬼般的双目从屋中每一个人身上扫过,最终落在了谈寂的身上,那声音也如同被岩浆灼伤过,沙哑似地狱深处的诅咒。


    他说:“杀了吴峰,只有神明能够,在局中杀了吴峰。”


    第一百零九章·合同


    “杀吴峰?”安婉小小声嘀咕,“他疯了还是我疯了?”


    “景家和吴峰只是合作关系,”蓝白揉着脸解释说,“感情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好,或者说,双方都在很早以前,就要弄死对方吞并势力了。”


    禾月找医生要了个冰袋递给蓝白,他这几天几乎二十四小时都待在医疗区里,已经和医生护工们很熟悉了。


    蓝白认真的和他道了谢,才继续说道:“如今景凌的父亲意外身亡,景凌在国外的势力也急转直下,才会如此急于杀舔狗灭口。”


    祁冽刚欲叫骂,便被白橘一西瓜皮塞入口中,凶恶的目光配上鼓起的腮帮子,又狼狈又可笑。


    风鸣和柯枫本就打算追去A国,阻止吴峰的恶行,却在面对这个条件时,都表示了拒绝。


    “虽然我们一直在协助警方追捕吴峰,但弈者并不具有审判他人的权利,”风鸣说,“我顶多答应你,把他带回国内,接受应有的惩罚。”


    柯枫也点了点头说:“就算万不得已,要同吴峰拼出个你死我活,也不可能脏了小少爷的手。”


    谈寂原本就倚在他怀中,闻言扭脸看了一眼,被亲了一下额头。


    单身舔狗看不得这种亲密的画面,“呸”的一声吐了西瓜皮,骂道:“假清高什么?九年前的事故,不正是你家小少爷动的手吗?”


    这话若放到几个月前,谈寂兴许还会不高兴一阵,如今在特殊局中,想起了关于那场浩劫的全部经过,便只当对方是在放屁了。


    同时也证实了,哪怕是通过特殊仪器入局的执棋者,也并不能知晓局中所发生的一切。


    “少废话,”小少爷不介意,但柯枫却相当不满,皱眉道,“要么说出吴峰具体的藏身之处,要么我们把你送回b岛,生是景凌的舔狗,死也是景凌的死舔狗。”


    不得不说,有些舔狗还是非常惜命的,当即便躺回了床上,条件也做出了退让。


    “吴峰被判刑之前,悬命线公司必须保护我的生命安全,”祁冽说,“给我写份合同,你们公司内部全部高层签字通过,我再告诉风鸣具体地址。”


    “别得寸进尺,只可能我跟风哥给你签,最多再加个安婉,”柯枫难得有些不耐烦,“傅总在外地回不来,至于顾King的签名,你也配?”


    顾流光的身体状况向来是公司机密的一部分,圈中大多数人只知道他受过重伤,至于伤在何处,具体恢复情况,除了内部人员基本没人清楚。


    这次也是一样,只在对外公告中,简短的提及了顾流光近几月将接受特殊治疗,暂停接单。


    按理说风鸣作为公司老板,又是圈中赫赫有名的人物,单人签字便已足够,祁冽要求全部高层签字通过,无非是在试探顾流光的情况。


    果不其然,听完柯枫的回答,祁冽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他是已经死了,还是彻底醒不过来,成了活死人?”


    所有人的脸色一瞬间都沉了下来。


    只有祁冽还喋喋不休道:“禾月,虽然景凌一直不许我碰你,但他如今躲在国外,管不了这么远,你与其守着个活死人,不如陪我快活快活?”


    病房里静了十来秒,禾月气得一口牙都快咬碎了,捏着拳头低声问道:“柯神……”


    “你在公司的身份是实习生,并未晋升为正式弈者,因此也从未起誓,尚且还属于圈外的普通人,”柯枫飞快的说完,边揽着谈寂往外走,边掌心向上,朝他比了手势,“请!”


    蓝白也紧跟着溜了出来,安婉推走了还在吃瓜的白橘,风鸣走在最后面,好心的掩上了病房的门。


    门禁开启的提示淹没在了不远处的惨叫声中,几位公司高层却仿佛聋了一般,面色如常的朝楼下走去。


    只有刚和小实习生认识的蓝白小小声说:“好凶残,果然人不可貌相。”


    谈寂心说你也挺不可貌相的。


    身后的风鸣同柯枫商量说:“合同我明天就拟出来,拿到具体地址后,安排休整一个月,就出发?”


    柯枫看了一眼谈寂,见对方没有异议,一个月的时间也足够养好伤口,便点了点头。


    “怎么去,同警局合作还是……”


    “私人飞机吧,”风鸣说,“警局那边我去申请。”


    如果柯枫没记错的话,那架飞机是傅总私人财产。


    吵了架还在刷人家的卡,他风哥可真行。


    ***


    合同在第二天上午成功被拟了出来,上面只有柯枫龙飞凤舞的签名,和冰冷生硬的公司印章。


    祁冽对此基本没什么意见,鼻青脸肿的签完了字,便再次倒进病床中装死去了。


    柯枫收起合同出来,看到了在走廊里等他的谈寂。


    “伤口不疼吗?成天往病房外跑?”


    “哪有那么脆弱,”谈寂无所谓的说道,“昨晚做了个梦,想起来了一些事情。”


    单纯的机械性锐器伤,其实没必要一直住在医疗区里,但属于谈寂自己的单间,墙壁和地板上残留了不少血迹,尚在清理,而柯枫的套间里仅有一张双人床,睡在一起很可能不小心压倒伤口。


    他倒也不介意去睡沙发,可惜小少爷并不同意。


    当然,住在医疗区也是有好处的,比如医生不会纵容他熬夜打游戏。


    早睡早起的谈少爷,意料之外的做了个梦。


    与之前清晰的画面不同,这次局馈赠给他的,是一些细碎凌乱的过往。


    像是那种睡得不熟时,会接连做的没有逻辑的梦。


    是白露未晞的清晨,窗台上几朵不知名的小花。


    是阴雨连绵的午后,屋檐下突然多出的风铃。


    是万籁寂静的夜晚,长刀挥斩而出的银光。


    梦中少年眉眼深邃,背影尚不似如今这般坚实可靠,但也强韧而挺拔。


    他说:“花儿很香,希望你会喜欢。”


    他说:“梅雨苦闷,不如听听风声。”


    他说:“听闻眠岚提及,你酷爱看人舞刀弄剑,不才,刚习得一套刀法。”


    还有许多许多,烈日下的回眸,雪夜里的碰杯,那些被谈寂遗忘又记起的,那些隔着单面玻璃的,相识。


    局把属于柯枫的一切回忆,全都还给了他。


    这一觉谈寂睡了足足有九个多钟头,期间被日出的光线扰醒,又不厌其烦地拉上了病房里厚重的窗帘,戴好眼罩,只为了再多看几眼,那被遗忘在失落光阴中的,轻狂少年。


    柯枫静静的听着对方说完梦境中的内容,才笑问道:“小美人,喂过流浪猫吗?”


    “没有。”


    “有段时间我被调去南部分公司那边,替狂蝶喂过一阵子,”柯枫说,“那个大院子和附近的街巷里,总共放养了百十来只猫,有的活泼开朗,会主动向人乞食,有些则害羞内向,躲在墙角的缝隙后面,就算拿好吃的引诱,也不为所动。”


    但柯枫很喜欢去逗那些怕人的猫咪,放在墙角的猫条和猫罐头,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消失不见,虽然从未见过住在院墙缝隙中的猫咪,但柯枫知道,它就在那里,时不时观察着院子里发生的一切。


    让他不禁回忆起了,少年时哄逗过的那个小少爷。


    二人重新回到了属于谈寂的那间病房,窗帘早已被拉开,被子也整整齐齐叠在了床尾,窗外的天阴沉沉的,却一点也不影响柯枫的心情。


    “我那时不过是觉得生活过于枯燥,喂猫也好,逗你也罢,从不是想要谋求些什么,”他说,“哪值得十二岁的你,舍命去护我?”


    那场神怒降临的浩劫中,所有参与者,都或多或少的失去了一小段记忆。


    不少失败品虽然活了下来,精神和记忆却十分混乱,研究员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李组长变得愈发阴沉疯癫,却都不如挡下了神怒的谈寂伤得厉害。


    他不但在私人医院里,接受了长达三年的特殊治疗,还因此被抹去了,十二岁之前的全部记忆。


    只为了救下另一个空间里的柯枫。


    “想救便救了,”谈寂仰着脸看他,表情依旧很淡,“哪有什么值不值得,再说了……”


    句尾淹没在了温柔的亲吻中,柯枫轻拥着他,以舌尖舔开唇瓣,气息交融。


    半晌,才又问:“再说什么?”


    谈寂轻喘了几口,回答说:“再说,当时除了玄冥,愿意和我亲近的,只有你一个人。”


    狂蝶当他是天赋最好的学生,眠岚视他为任务目标和观察对象,实验方对他又爱又怕,敬称做神明。


    只有玄冥把他当做养子,只有少年柯枫敢接近他。


    幼年的谈寂虽感受不到自己的情绪,却也能读懂别人对自己的感情。


    所有人里,只有柯枫给的最纯粹,纯粹只是为了逗他开心。


    “没人告诉过我,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谈寂说,“他们喊我神明,奉我为最强天赋者,却从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


    “仿佛对所有人而言,我都只是个厉害的工具,没有感情,没有意愿,只要调试到最佳状态,就能实现他们想要的一切。”


    “我是他们的愿望,所以我不可以有自己的愿望。”


    柯枫将他搂在怀中,很认真的低头与其对视,深邃的双眸里写满了心疼。


    “那你最想要什么?”


    谈寂朝他笑了一下。


    “你。”


    炙热的吻便又落了下来。


    第一百一十章·病房


    之后的几天,谈少爷依旧老老实实的待在医疗区的病房中。


    倒也不是不想和柯枫黏在一起,而是对方从祁冽签完合同的那天起,就变得十分忙碌起来,除了吃饭时间,很难在公司里看到他的身影。


    本着一个人住哪儿都行的态度,谈寂将为数不多的生活用品搬了下来。


    风鸣和安婉也都忙得找不到人,白橘全天对着三部风格迥异的手机,接收自各个渠道而来的信息。


    整个公司,反倒只有医疗区里,最有人气儿。


    蓝白依旧整天盯着祁冽,独立门禁他进不去,就干脆坐在走廊的长椅里,坚持不懈,让人不由觉得,倘若里面那位真敢溜出来,绝对会被打断腿。


    可可这个开朗男大经常跟同学出去通宵开黑,回公司基本只为吃饭睡觉,只不过偶尔会带着礼物出现在解悠的病房,也不知是对之前的事情依旧心怀愧疚,还是真看上人家了。


    禾月则自然是一直留在特殊观察间里陪着顾流光,情绪显得非常稳定,没有众人想象中的那种难以接受或是崩溃大哭。


    毕竟是多年好友,谈寂难得担心对方只是故作坚强,还特地试探了好几次。


    可惜小傻子在这种事情上一点都不傻,直言道:“说不难过肯定是假的,但我又能怎么样呢?杀了祁冽?或者干掉所有伤害过他的人?这明显不太现实,我能做的只有照顾好他,同时也坚信着他一定能醒过来。”


    谈寂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递了块西瓜过去。


    禾月大惊:“怎么还有?!”


    “最后一个了,”谈寂无奈,“我们一个月之后出发去b岛,你是留在公司还是……”


    “和你们一起去,”禾月被迫吃瓜,“这几天,我断断续续梦到了很多被自己遗忘的画面,全都是关于流光的,我想,哪怕不是为了他,也该亲自去一趟b岛,同你们一起,让吴峰受到应有的惩罚。”


    许是受了特殊局的影响,他成功的回忆起了被洗去的一切。


    那个温柔沉默的星眸少年,在学校走廊,图书馆转角,网吧包间里,和他说过做过的一切。


    同时也想起了那个撞开教师办公室的身影,以及对方将吴峰强行拉入局中后,那满身的伤。


    那些危险和无助,全部都被对方只身挡在了阴影的边缘,哪怕被遗忘,也从未有过怨言。


    他有什么理由不信对方。


    “祁冽说,吴峰手里有好几个不同的特殊局,”谈寂捧着半个瓜说,“他在b岛建立了一座很大的庄园,一旦发现有不明人员入侵,手底下的人便会第一时间拉入侵者入局,之前巡查这片区域的线人,全都是有去无回。”


    “你想说很危险,对吗?”禾月问。


    “嗯,”谈寂像是第一次劝人,斟酌了好一会,才说道,“我是打算和柯枫一起去,要么同去同归,要么……共赴黄泉,无论生死,都不会留遗憾,但你不一样。”


    倘若禾月出了什么意外,顾流光醒来后,该如何面对?


    禾月从没想过谈寂能说出这么有人情味儿的话来,明显愣了一下,才笑道:“那倘若我没去,你们不慎出了意外,我该怎么面对流光?”


    他的天赋属高危,编号是最神秘的Blank0,虽体能略有不足,在局中却也拥有着极强的优势。


    若是只因不舍或是畏惧而放弃了这次行动,他才真的没脸再面对对方。


    “你也希望我去吧,流光?”


    病床上躺着的青年安安静静,身上插满了管子和监控生命体征的仪器,那双漂亮的星眸紧闭着,睫毛在白皙的皮肤上投下了浅浅的阴影。


    禾月将他照顾得很好,擦拭身体,按摩肌肉,一天都没有落下。


    今天也是同样,他吃完西瓜,洗净手上的汁水,轻握着对方的手臂,打算查看一下命线修复的情况。


    那只原本垂于身侧,无知无觉的左手,在被他握住的时候,小指努力的绷紧了一瞬,同无名指交叠着,轻触了一下掌心。


    悬命线公司内部特有的暗号,寓意为,“去吧”。


    金色的命线还停留在手腕处,符文依旧散着盈盈的红光。


    禾月的眼睛一眨都不敢眨,直到劲瘦的手指再次脱力放松了下来。


    顾流光是能听到的,并努力回应了他。


    去吧。


    ***


    晚饭后的水果甜点里没有西瓜,解悠表示非常满意。


    经过二十多天的疗养,他的身体好了许多,自理不成问题,也早已搬到了普通病房。


    解悠是个喜静的人,不抽烟不喝酒,闲暇时光看看纸质书,连个游戏账号都没有。


    可以说除了喜欢以身涉险外,没有任何不良嗜好。


    但他却并不讨厌,赖在病房里叽叽喳喳的可可。


    “表哥说他们一个月后要出国,”可可边说边拆着带来的布丁盒子,“我猜是去打BOSS战了,可惜不带我。”


    解悠略一思索,问道:“祁冽松口了?”


    “这你都能猜到?”可可托着布丁小心翼翼的递了过去。


    布丁又香又软,焦糖烤化得恰到好处,就包装上的地址来看,是从隔壁美食街上,那家需要排队半小时的甜品店买来的。


    “不难猜,”解悠舀了一小勺,“毕竟曾经接触过,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事实上他并不嗜甜,对奶制品的态度也仅仅是不讨厌,但医生希望他吃些有营养的东西,而可可希望能哄他开心。


    可可这个人挺单纯的,不刻意去演的时候,喜欢将情绪都放在表面。


    什么事情都可以直截了当的和他说,不必拐弯抹角,不必担心拂了面子,他不喜欢矫揉造作的人,于是连哄人的法子,都是临时从柯枫那里抄来的。


    但这并不表示他没有用心。


    “祁冽现在就关在特殊病房里,”可可小小声问,“你要偷偷去揍他一顿吗?”


    解悠:“……”


    他为什么要心里夸奖这个二百五。


    病房的门被轻扣了两声,柯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你要去揍谁?”


    被抓包的可可也不觉得尴尬,还十分狗腿的起身替他表哥开了门。


    “来找我吗?”


    “多大的脸,”柯枫边笑骂边将一旁的谈寂也揽了进来,朝解悠问,“感觉怎么样?我听医生说你恢复的不错。”


    “挺好的,”解悠礼貌的笑了一下,“柯神找我有事?”


    柯枫也并未做太多寒暄,直言道:“你对吴峰有多少了解?”


    解悠像是猜到对方会有此问般的摇了摇头,回答说:“很少,我从未见过他本人,只从玄冥那里听到过只言片语,不过,我曾意外入过一次新悦的局。”


    他潜伏于咏杏书院中的那段时间,与新悦被安排在了同一个寝室之中。


    十几岁的少年身形还很纤细,加之食堂伙食极差,新悦总给人一副病殃殃的模样,性子也有些娇气,他并不算喜欢。


    可是这样的一个少年,却有着成年人都难以接受的局。


    那次的情况,与谈寂意外入了禾月的第一轮局基本一致,唯一不同的,是新悦的局哪怕只是第一轮,都扭曲可怖到令人作呕,不慎入局的人想逃都来不及,更别提破局了。


    “那是一个很长的连局,”解悠说,“是吴峰长达好几年的,对新悦的折磨。”


    其中的内容,柯枫曾听给新悦做过弈者的顾流光提及过些许,只是以顾King那种温柔沉默的性格,自是不会提及吴峰虐待新悦的细节。


    而解悠那时仅有十八岁,没有太多入局的经验,许多细节早已记不清了。


    唯独只记得新悦带着哭腔的哀求,以及那不曾停歇的鞭打。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铤而走险,哪怕设计被关进治疗室接受惩罚,也要将新悦救出吴峰的控制范围。


    柯枫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给西部分公司拨去电话,问问新悦,关于吴峰的事情。


    “他总得面对的,”谈寂低声道,“否则永远都逃不开命运的追逐。”


    “我知道。”


    柯枫轻轻揉了揉对方的头发,小少爷明白他在犹豫什么,这是在安慰他。


    他怕刺激到新悦,致其情绪波动,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入局。


    电话接通得很快,西部分公司还是一如既往的闲。


    “这里是悬命线公司·西部分公司,请问……咦?柯神?!”


    “是我,”柯枫简言意骇道,“新悦在公司里吗?”


    “新悦?”对方似乎很是惊讶,“在是在,但……他刚入局。”


    柯枫莫名有了种不好的预感:“谁的局?最近应该没给你们那边排单子吧。”


    电话那头回答说:“他自己的,为此准备了很久,说是该去做个了断了。”


    “什么时候进去的?谁陪他去的?”


    “大约四十分钟之前,”对方回答,“他一个人去的,我们都劝过了,但他说,那个局,只能靠自己。”


    柯枫沉默了一会,想起顾流光之前也说过同样的话。


    那些幼年所受的伤害,那些无助与痛苦,竟无人能帮他。


    “这样吧,等他出来……”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了嘈杂的声音,随即听筒被放到了桌面上,脚步声由近及远,掺着焦急的呼喊声。


    不好的预感愈发的强烈了起来,柯枫皱着眉开了免提,解悠也从病床上爬了起来,四人一同死死的盯着手机。


    又过了许久,那头静了下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里,多出了几分沉重。


    西部分公司的联络员重新拿起来了听筒,低哑的声音中带着难以接受的悲伤。


    “柯神,新悦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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