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番外四 婚礼(1)
红本本到手之后,顾如意几乎一刻都不得闲,转头扎进婚礼筹备工作中。
大到场地、服饰,小到喜糖、请柬,事无巨细,一样都不能落下。
又恰逢五六月份,给羊群打药、剪毛,两人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顾如意每日哈欠连天,恨不得天黑倒头就睡,然后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终于等到羊群那边的事情处理完,被她逮到个休息日,于是提前跟哈日查盖打好招呼,让他每天千万别叫自己起床,她要睡到自然醒。
这一觉睡得可谓极其畅快,顾如意迷迷瞪瞪地醒过来时,感觉身上的骨头都睡软了。
探手往旁边一抹,褥子冰凉凉的,也不知道人走了多久。
家里很安静,她估摸着哈日查盖大概是出去放羊了,不再纠结太多,伸了个拦腰,哼唧两声,裹着被子翻了个身,打算继续再睡回笼觉。
离开的那天早上,吃过早饭,三人便出发了。
阿穆尔开车,哈日查盖坐在副驾驶,两人不时用蒙古语低声交谈,顾如意一个人坐在后面,听不懂他们的聊天内容,自然也插不进去话,像是个半路搭车的陌生旅客。
哦,不,本来就是。
顾如意向后仰靠在座椅靠背上,头侧向右边望着窗外。
车内开了暖风,而车外温度太低,结了一层冰霜,她每隔一会儿就抬手在上面抹一下,不厌其烦。
顾如意的情绪不太好,她把原因归功在天气上,今天的天气并不好,太阳被云层遮住了,整片天空都呈现出一种灰蒙的状态,让人心情也跟着变得有些低沉。
车一头扎进旷野里,走了没多久,又转到公路上,果然如哈日查盖那天所说的那样,路上的积雪显然已经经过人工处理,几乎看不到痕迹了。
透过窗户,远处的大地与她来时相比依旧旷阔荒芜,可又不太一样,入目尽是一片白。
顾如意的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很拧巴,她知道自己得走了,可她不想回去,回去面对李美如,面对那些无穷无尽的索取。
隐约间,她感觉好像从前面两人的谈话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下一秒,就听到阿穆尔用普通话问:“接下来准备到哪里去?”
这话明显是对顾如意说的,她一个激灵,赶紧收回视线,却不知道回什么,磕巴半天才憋出来一句:“回家吧。”
当然,这个“家”指的肯定不是有李美如在的那个家。
“是该回家了,马上就快过年了,大冬天怪冷的,你也别到处乱跑了,等明年夏天你记得七八月份的时候再来,那个时候天气好,草都长起来了,大把外地人过来旅游,还要开那达慕嘞,热闹得很。”
他说着,突然话锋一转:“哦,对了,你那个伤口,回去以后记得拆线。”
哈日查盖原本一直目视前方,闻言转过头来通过前排座椅中间的空隙看向她,顾如意却出乎意料得平静:“我记得的,谢谢。”
短暂交谈过后,阿穆尔又切回蒙语跟哈日查盖聊天,顾如意继续偏头看向窗外。
外面的景象并没有什么不同,她却看得格外认真,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如果没有不时传来的衣料摩擦声算作提醒,几乎都要让人忘记后排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因着他们出发的时间比较早,所以到镇上时还不到八点半。
车一路开到火车站门前,顾如意道了声谢,开门下车,没想到哈日查盖也跟着下来了,先她一步从后备箱里把她的登山包拎出来:“我送你进去。”
“不用,你去忙你的事情吧,我自己”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哈日查盖已经迈腿大步向前,顾如意无奈跟上,路过驾驶室时,阿穆尔降下车窗跟她挥手,跟她说:“再见啊,有缘再见。”
镇上唯一的火车站已经存在很多年了,空间被分成两半,前面是售票处,后面作候车室。每一处都透露着岁月的痕迹,地面还保持着水泥材质,室内开了灯,但收效甚微,光线依旧昏暗。
哈日查盖把她带到售票窗口前,顾如意问了一下,这里的火车最远只能到北京,她买了张时间最近的,计划先到北京后再做打算。
“买好了。”
顾如意走回哈日查盖面前,从他手里接过登山包,语气真诚:“这段时间真的很感谢你,如果有机会,你到南方找我,我一定好好招待你。”
她也就只能做这么多了。
哈日查盖把她捡回家就没指望她能报答,只是出于能帮一把就帮一把的想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大活人冻死在外面。
处于客气,他点了点头,嘱咐她:“注意安全。”
目送着哈日查盖离开,顾如意用左胳膊挎着双肩包,一步一顿地往通往候车厅的安检口走,一边在心里吐槽:
这个破包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她明明记得来的时候没有这么重啊!
候车大厅里稀稀落落地坐了几个人,大冷天的,谁不想舒服地窝在家里。
顾如意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仰头看了眼大厅显示屏上的时间,距离检票还有一个半小时,她有些无聊,打开手机下了个招聘软件打算找工作。
没办法,人活着总得吃饭,总不能饿死,那多痛苦哇。
大约是天气原因,连带着手机信号也不太好,招聘软件后面显示下载百分比的数字跳得缓慢,好不容易等到变成百分之百,画面跳转,却不是她等了半天的安装提醒。
看着来电显示,顾如意深吸了一口气,做足心理建设后才按下接听键,而后冷冷开口:“有事吗?”
出乎意料的是,电话那端传来的并不是李美如尖锐而又咄咄逼人的声音,反倒过分苍老,说着一口熟悉的方言:“如意啊,你忙吗?”
顾如意的语气瞬间软了下来:“奶奶?”
“是我,是我。”
“您怎么会用她的手机打电话啊,您自己的呢?”
“坏掉嘞。”
这话,顾如意是万万不信的,奶奶的那部手机是她去年过年时咬牙斥巨资买下的,老年人除了打电话,别无他用,比起坏掉,更大概率是被李美如或是顾兴业给弄走了。
顾如意皱眉质问:“是不是顾兴业干的?”
“不是,不是。”奶奶急忙否认,似是怕她再继续追问下去,赶紧换了话题,问她:“如意啊,你最近忙什么呢?”
她不敢告诉老人家自己辞职了,只含糊说:“还是老样子,来回那点事。”
“那你可得注意身体,别累坏咯。”
“您就别操心了,我心里有数的。”
顾如意嘴上这样说,可心里实打实地暖,奶奶是这个家里唯一会关心她的人了,也是她挣扎徘徊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理由。
“今年过年回来吗?”这几乎变成每年过年前都要被提起的问题。
“不回了。”顾如意说:“公司安排我值班。”
奶奶表示不满:“你们公司其他人呢?怎么每年都让你值班啊?”
顾如意笑笑,插科打诨哄老太太开心:“值班多好啊,三倍工资呢,我多赚点钱好给您养老。”
听到这话,老太太一反常态地没有笑,也没有说起让她多给自己攒点钱类似的话,电话里突然安静下来,一时间间有些冷场。
顾如意心里突突直跳,勉强压下那股不安感,笑着问电话那端:“奶奶?怎么了?你不相信我啊?”
她听到老太太叹了口气,语气不似刚才那般轻松,幽幽地喊她名字:“如意啊。”
“嗯,您说,我听着呢。”
“你最近和兴业联系了吗?你们毕竟是亲生的姐弟俩,打断骨头连着筋,多联系联系总没坏处。”
顾如意按了按眉心,打断她的话:“您到底想说什么?”
“你妈应该和你说过了,兴业要结婚了嘛,那女孩子之前带到家里来,我看过啦,很不错的,你是姐姐,总要多帮衬他一些,兴业是个男孩子,我们家总归还指望他传宗接代呢。”
“嗡”的一声。
顾如意感觉脑子里最后的那根弦崩断了,她开始以为奶奶只是迫于李美如的压力来当说客,可当“传宗接代”四个字出来时,她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她是被奶奶带大的,奶奶关心她、爱护她,会在李美如揪着她的耳朵痛骂时冲上来护着她,可老人家还保留着最传统的思想,面对“传宗接代”的问题,一切都得退居二线。
电话里,奶奶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大概意思还是那些,和李美如要钱时的说的话差不多,只是换了个方式,换了种语气。
顾如意早就没有心思听下去,但又到底没办法做到像面对李美如时那般破罐子破摔,匆匆应付了几句后便挂断了电话。
界面又一次跳转,这次终于是软件安装了,顾如意没心思再等,按灭手机屏幕。
她弯下腰,把脸全部埋进膝盖里,耳朵嗡嗡作响。
过了一会儿,有人走过来推她的肩膀:“姑娘,你怎么了?没事吧?”
顾如意惶惶抬头,脸色白得像纸。把大妈吓了一跳,“哎哟”一声,急忙再度追问:“没事吧,姑娘,要不要送你去医院看看啊?”
顾如意想说自己没事,结果刚一张口,忽觉胃里一阵翻涌,赶紧捂住嘴往卫生间跑。
大妈被忽略也不生气,还好心地跟在后边给她指路:“右边,厕所在右边。”
顾如意一头扎进卫生间里,吐了个天昏地暗,早上吃下去的那点东西没来得及消化全被吐出去了,胃里空空如也,反倒觉得好受多了。
她站在水池前,手抖得厉害,强撑着掬水抹了把脸,而后抬起头,才从镜子里发现自己此刻的脸色有多吓人,难怪刚才那个阿姨反应会那么大。
顾如意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转身在卫生间里扫了一圈,却没发现有免费提供的纸巾,无奈只能顶着湿漉漉的脸往外走。
那位好心的大妈还站在原地帮顾如意守着东西,见她这副样子,惊呼道:“你怎么这样就出来了,小心感冒啊!快擦擦。”
说着就开始翻口袋。
“谢谢您。”顾如意挤出一抹笑:“我自己有纸巾。”
她凭借记忆拉开登山包前面的拉链,翻出纸巾的同时,一抹鲜艳的红色落于余光当中,顾如意一惊,想到旁边还有人在,迅速拉上了拉链,心里止不住地烦乱。
那叠钱,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她临走前塞在哈日查盖家托盘下面的那些,她自以为藏得很小心,怎么也想不出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又是什么时候塞回她的包里的。
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
她欠了一笔巨债,人情债。
大妈还在旁边热心关切她的状态,问她用不用去医院。
顾如意用纸巾擦干脸上的水珠,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可能早上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谢谢她的关心。
大妈再三确认她自己可以后,不太放心地走了。
顾如意重新坐回原位,却无论如何都坐不住了。
此时距离检票开始还有半个小时,她仰头盯着大厅里的电子显示屏,半晌,仿佛下定决心,猛地站起身来,背起登山包转身走向出口。
内蒙古冬天的寒冷程度再一次刷新顾如意的记忆,不只是冷,风也刮起来了。
她在火车站里洗完脸后什么都没擦,此刻风就像针一样,顺着她的毛孔往里扎,外套也不顶事,被风吹得鼓起来,顾如意低着头,用手尽可能把领口拢紧,可手放在外面又冻得生疼。
苏日娜的那句话又在耳边响起:“还得是羊皮袍子才行!”
顾如意把火车票退了,或许可以称之为一时冲动,但更多的是想明白了。
奶奶的话犹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崩断了她脑子里的最后一根弦,把她这些年来的苦苦坚持变成了一场笑话。
其实她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每次都会在那个想法刚刚冒头的时候用尽全身力气按下去,然后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奶奶是爱我的。”
那张覆盖在真相表面的薄膜早就摇摇欲坠。
连顾如意都没想到,原来自己比想象中更加冷静,大约是失望太多次,早就耗光了她那点微不足道的期待。
所以,她冷静下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逃离,彻底逃离那个她甚至不愿意称之为“家”的地方。
而这片相距甚远,交通不便的地方,便是个不错的选择。
至于接下来怎么办,顾如意还没想好,不过眼下她有件最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办电话卡。
这是她逃离计划中的第一步,从前不换是怕奶奶有事联系不到自己,如今也不用担心了。
顾如意叹了口气,攥着领口的手从左边换到右边。
太冷了,她要不然还是买件羊皮袍子吧。
哈日查盖最初还不信,说阿穆尔:“你看错了,快点吃完回去了。”
阿穆尔指着窗户外面,语气愈发肯定:“不是,真的,不信你自己看。”
哈日查盖将信将疑地转头,就看到有人闷头迎面走来,纤细瘦小的身影被风吹得摇摇欲坠,迈出的每一步都格外艰难,不是顾如意还能有谁……
“她现在不是应该在火车上吗?”阿穆尔转头问哈日查盖。
“我怎么知道。”
话音落下,恰逢顾如意走到正对面,阿穆尔屈指敲了敲面前的玻璃,奈何她走得太认真,根本没有察觉。
阿穆尔转过头,还没等他说话,哈日查盖已经丢下筷子站了起来,玻璃门后挂着的风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顾如意的脸冻得都快没知觉了,出来前她看过导航,明明才两条街的距离,本想着走过去也不远,但却被现实狠狠上了一课。
事实证明,在北方,轻易不要出现在室外。
哈日查盖身高腿长,几步路就追上了顾如意,伸手拉住她的胳膊。但是没控制好力道,差点把她扯倒。
顾如意回头想骂人,结果一抬头对上哈日查盖那张脸,话堵在嘴边半天没能说出口,只余下一声尬笑。
她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还以为他们早就回去了。
站在外面说话不合适,一张嘴冷风就往里钻,顾如意被哈日查盖带进店里,推开门就看到阿穆尔在招手:“哈喽,又见面了。”
“坐。”哈日查盖替她拉开椅子,扬手招呼老板:“再来一碗羊杂碎!”
顾如意低头往有些冻僵的手心里哈了口气,合掌摩擦。
哈日查盖拎过水壶倒了杯热水递给她。
“谢谢。”顾如意道了声谢,将杯子握在掌心里,指尖酥酥麻麻。
“你这是要去干什么?”阿穆尔问:“不是说回家吗?”
顾如意抿着唇,握着杯子的手紧了几分,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先不走了,想再待一段时间。”她说。
“为什么?”阿穆尔下意识说:“这破地方有什么好待的。”
顾如意不说话了。
故事太复杂,实在不知道从何讲起,更何况她并不想把那些事说给别人听,就像把自己鲜血淋漓地伤口扒给他们看,然后收获一些或同情或安慰的场面话。
哈日查盖从桌子下面踢了阿穆尔一脚,示意他别问了。
阿穆尔反应过来,自知失言,尽量挽回局面:“镇上不好玩的,你又没地方住,还不如跟我们回去。”
顾如意摇头:“不麻烦了,我待两天就走。”
阿穆尔极力坚持:“那怎么行!我们也算相识一场,总不能把你一个姑娘扔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这又要跨年了,正好巴图布赫要回来,人多也热闹嘛!”
“还是不了。”
恰好这时羊杂碎端上来,顾如意放下水杯轻声道谢。
阿穆尔趁此间隙给哈日查盖使眼色,让他帮忙劝劝。
可能学医的人都容易心软吧,尤其阿穆尔当了阿布以后,越来越婆婆妈妈,什么事都要管。
哈日查盖权当没看见,给顾如意递了双一次性筷子,转而说起另外一件事:“我准备雇个人帮忙。”
阿穆尔刚想说他没头没脑地突然提这个干嘛,话出口的前一刻,脑子忽然转过弯来,问他:“怎么了?一个人忙不过来了吧,我早就说让你招个人。”
顾如意闷头喝着羊杂汤,滚烫的汤汁从舌尖一路暖进胃里,舒服得每个毛孔都张开了。
她太过专心,以至于根本没有注意到两个人说话时用的是普通话。
“这马上要到年根了,可不好招人了,得等到明年开春吧。”阿穆尔说。
“是啊。”哈日查盖点了点头,面色忧愁:“越到年根越忙,我就怕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这话说的倒没错,与种地不同,越到过年,对于牛羊肉的需求量越大,牧民们就劳作一年,就靠这个时候卖了牛羊赚钱呢。
“哎,眼前这不就有位现成的人嘛!”阿穆尔眼珠一转,用手拍了拍顾如意的肩膀:“你说是吧?”
“啊?”顾如意忙着吃饭,根本没注意他们的聊天内容,目光茫然地在两人中间来回徘徊。
阿穆尔倒是很耐心,从头给她给她解释了一遍,说她反正也不忙着离开了,就当帮帮忙,还说工资方面肯定不会亏待她,包吃包住。
顾如意还懵着,但清晰地记得哈日查盖那天早上说过的话,她下意识否定:“我做不来的。”
“这又不难,跟着学两天就会了。”阿穆尔不由分说,当即拍板:“就这么定了!”
“……”
如果顾如意到现在再听不出弦外之音,那她就是个傻子了。
她甚至来不及吃完那碗羊杂汤,只低头匆匆扒了两口,开口告辞:“我还有事情,先走一步。”
随后她从包里抽出一张百元大钞压在碗底:“这顿我请。”
哈日查盖发现她似乎很喜欢把钱压在什么东西下面。
阿穆尔伸手想拦她却没拦住,眼睁睁看着她跑出了饭店,落座抱怨:“你也不帮忙拦一下,那姑娘明显有事,出点问题可怎么办!”
哈日查盖挑眉看他:“我现在这么喜欢多管闲事了?”
“我多管闲事?”阿穆尔厉声反呛:“说到底人还不都是你捡回来的!”
“……”哈日查盖一噎,无话可说。
顾如意几乎逃跑似地离开了那间小店,她怕自己多待一秒,都会忍不住同意阿穆尔的提议,这样她就有了安身之处,可理智告诉她,不能再给哈日查盖添麻烦了,她欠下的人情已经还不清了。
肚子里有了食物,御寒能力直线上升,顾如意跟着导航走进那家位于街角的店铺,向工作人员表明要办张卡。
这个时间店里没有其他顾客,她完全不需要排队,交了身份证,然后按部就班地根据指令配合工作。
工作人员贴心地问顾如意需不需要帮忙换上,她点了点头,把手机递过去。
“哎?你这个里面还有张卡,我帮你放卡槽二了啊。”
“帮我拿出来吧。”
“不要了?”
“嗯。”
工作人员应声把卡片抠下来,递给她。
顾如意看着掌心内那张还不如指甲盖大的小卡片,感觉像是从她的身体里抽离出来的某些东西。
“好了,你试试。”
“谢谢。”顾如意又问:“你这能注销吗?”
“外地卡?”工作人员刚才看见她的身份证上面没有蒙文,是外地的。
“对,外地卡。”
“那不行,外地销卡,你得去旗里的营业厅办。”
“好。”
顾如意把那张电话卡塞进了手机壳后面,转身出了店门,抬头看到面前驶过一辆很眼熟的车,她赶紧背过身去,低头往反方向走。
可惜还是被发现了。
车缓缓退回来,在她身旁停下,副驾驶降下车窗,哈日查盖朝她招手:“去哪?上车捎你一段。”
顾如意下意识想拒绝,结果还没等她开口,哈日查盖直接开门下车,反手拉过她就塞进了后座。
“……”顾如意抿了抿唇:“随便找家酒店把我放下就好。”
“好嘞。”阿穆尔应了声,随机品出不对味儿来:“你要住旅馆?”
“住那玩意干啥,浪费钱。”他自问自答:“还不如再回去。”
哈日查盖透过车内后视镜看了顾如意一眼,问她:“你是不是不打算回去了?”
简单直白的话语,正中红心。
顾如意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可心里藏了太多事,总会有蛛丝马迹显露在脸上。
遮羞布猝不及防地被掀开,不知道是不是车内暖气开得太足了,她抬手摸了摸脸,感觉那里烫得惊人。
顾如意回答他的问题。
其实是不知道说什么。
哈日查盖又问:“接下来打算干嘛?”
她还是不说话,车内静悄悄的,前排的两个人也不着急催。
半晌,顾如意轻声开口:“先找份工作干着吧。”
——
另一边,哈日查盖和阿穆尔把车开到主街街口,兵分两路,阿穆尔去取药,哈日查盖则去买东西。
随后再度碰头,眼看到了中午,两人一合计干脆走进一家临街小店,打算吃完午饭再回去。
街边冷清,店内又是另一幅景象,热火朝天,不大的店面里坐满了人,两人好不容易找到张空桌子。
桌子紧靠在窗边,透风,人们大多不愿坐在那里,他们倒不在乎,扬声高喊:“老板,两碗羊杂碎,三两烧卖。”
“好嘞!”
寒冷的天气里,就得来碗热腾腾的羊杂汤才好。
不多时,两碗羊杂便被端上了桌,哈日查盖从筷子笼里抽了双一次性筷子,两根掰开,左右一搭,蹭去上面的毛刺,抬头看见对面的阿穆尔抓着两根筷子不动了,正偏头望着窗外看得认真。
哈日查盖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奇怪道:“看什么呢?吃啊,再不吃就凉了。”
羊杂碎就得趁热吃才好,凉了就腥了。
阿穆尔闻言却没动,仍然看向窗外,为了看得清楚,他还用手在窗户上抹了一把,皱眉问哈日查盖:
“哈日查盖,你看,那是不是你家那姑娘啊。”
顾如意有时候真的想不明白,他是如何做到随时随地发.情的呢?
哈日查盖有理有据地反驳:“哪有随时随地,上次都已经是三天前了。”
他走到炕边,俯身把人放下,跟着覆上去,低头去咬她耳垂,嗓音低哑,仿佛自远方而来的魔鬼呼唤:“再说了,这叫情不知所起。”
顾如意的耳朵特别敏感,湿濡温热的舌尖划过,她猛地打了个哆嗦,脑袋里懵懵地想着,这句话该是这么用的吗?
头顶灯影摇晃,眼前像是浮了一层水雾,远远的,她好像看到了大海,海面波涛汹涌,而她只能随之摇晃飘荡,一浪高过一浪。
到了这种时候,顾如意竟然还能想起减肥的事情。
没关系,就当时运动了。
她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第 92 章 番外四 婚礼(2)
时间眨眼便过,草原上的马兰花开过一茬,草色由浅绿渐深,各色花朵竞相开放,真是应了那句歌词:“风吹绿草遍地花”。
顾如意和哈日查盖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迎来了他们的婚礼。
如果现在有人问她有何感受,顾如意一定会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回一个大字:“烦!”
当初给阿斯娜当伴娘的时候还不觉得怎么样,现如今轮到自己结婚,她反倒感觉无法忍受了。
外面天还没亮呢,顾如意总觉得自己才闭上眼,这就又被人从被窝里拎出来了。
苏日娜斜靠在矮柜边,看她脸色不佳,笑道:“哎哟,如意姐,大喜的日子,你笑笑嘛。”
顾如意只觉得胸腔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翻涌,搞得她现在莫名烦躁。
她扯了扯嘴角,就看到对面镜子里的人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还不如不笑呢!
“那不是正好!”
阿穆尔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中央,刚好压在汽车喇叭上,车头前正晃晃悠悠过马路的狗被这阵巨大的鸣笛声吓了一跳,立刻夹紧尾巴迅速逃走。
“就按照我们刚才说的,你给哈日查盖帮几天忙,省得他再雇人了。”怕她不信,阿穆尔解释道:“我真没骗你,这不是快年底了嘛,羊要出栏,他家就他自己,真忙不过来。”
“按市场价,一个月八千。”哈日查盖突然出声。
顾如意没吭声。
就在哈日查盖默认她这是拒绝的时候,后排传来轻飘飘的一句:“四千。”
“成交。”
“包吃住。”
“好。”
阿穆尔惊讶地瞪大眼睛,他还从来没见过有人往下谈工资的。
顾如意自然有自己的理由,在刚才短暂沉默的时间里,她仔细思考过,想躲开李美如,她最少要在这里待几个月,身上的钱不多,不足以让她坐吃山空,肯定是要找一份工作糊口的,相比自己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不如接受哈日查盖的提议。
至于工资,她本想说不要的,包吃住就行了,反正她欠了他那么大的人情,能帮忙做点事心里也很舒服些许。
后来转念一想,又怕他拒绝,最后选了个折中的办法,谁都不亏。
车子拐了个弯,又开上来时的路。
阿穆尔频繁看向右侧后视镜。
醉翁之意不在酒,哈日查盖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是想问刚才那些话的意思。
阿穆尔是担心顾如意的安全,但他想得也就是把人带回去住一阵子,帮忙都另说,花钱雇人就有点过了,哈日查盖一个人伺候那么一大群羊,赚点钱不容易,花钱雇个什么都不懂的外地人,那这钱可就相当于打水漂了……
说起其中的原因,其实哈日查盖自己也不清楚。
事实上,她答应的那一刻,他其实是松了口气的,莫名地,不知道为什么地松了口气。
他就是想帮她一把。
——
顾如意去而复返,摇身变成哈日查盖家的帮工这件事,迅速传遍了整个嘎查。
有人说他怎么雇了个什么都不会的外地人,看那小身板能放得了羊吗?
其他人笑说,哈日查盖那小子这是看上那个姑娘了,说不定来年开春就得去随礼了。
……
牧民们说什么的都有,当然其中就数苏日娜最开心了。
听到消息后,她第一时间冲进哈日查盖家,一把拉起正在弯腰整理背包的顾如意,兴奋地原地转圈。
“如意姐,你又回来了,你没走真是太好了!”
苏日娜身强体壮,力气比顾如意大了不是一星半点,挣脱无望,顾如意只能被动配合,跟着她一起在原地蹦跶着转圈。
那动作傻得很。
顾如意的嘴角却在不知不觉间弯起一抹细微弧度。
苏日娜兴奋难耐,大声规划着过几天的冬捕之旅:“额尔德木图就快回来了,到时候我们一早就出发。”
她渐渐停下来,双手紧握住顾如意的手,眼神真挚诚恳:“如意姐,你能回来我真的很高兴,真的。”
苏日娜松开手,侧身坐到沙发上,笑容陡然垮下去:“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朋友了。”
气氛突然变了。
顾如意沿着她身边坐在,伸手环抱住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安慰道:“没关系,我也是。”
事实上,从来没有过。
读书时,顾如意自卑怯懦,总把自己包装得像个刺猬,见谁扎谁。
后来工作了,她也从不接受与同事们发来的社交邀请。
社交是需要钱的,哪怕是看一场电影,去一次KTV,而在她并没有多余的钱能用在这些事上。
“啊?”苏日娜歪头看着她,似是有些不解,而后忽然伸手反抱住她,大叫一声:“没关系,你现在有我了!”
哈日查盖从镇上回来后连门都没进,直接奔向后院去查看牲畜们的状况了。因为今天的行程,所以没能把羊放出吃草。他在后院里转了一圈,挨个栅栏看完羊和马,又给它们添了些草料,这才打算回屋子里去暖暖。
结果刚走近就听到苏日娜的喊叫声,推门又看到两个人抱作一团,场面说不出得奇怪。
“你们俩干嘛呢?”哈日查盖摘下帽子,随口问道。
顾如意吓了一跳,匆忙想要推开苏日娜。
而反观苏日娜却很坦然,换了个姿势,用单手揽住她的肩膀,笑嘻嘻地说:“如意姐想去抓野兔子,我跟她说等过两天额尔德木图回来我们就出发。”
顾如意杏眼微圆,惊讶地看向她。
意思还是那么个意思,话怎么听起来就变味了呢?
苏日娜朝她眨眨眼。
哈日查盖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哦”了一声,跨进房间,将帽子挂在衣架上。
“你额吉让你去吗?”
“嘿嘿,这不是如意姐想去嘛!”
“”
虽然不知道其中缘由,但顾如意已经知道自己成为了那个背锅侠。
窗外忽然遥遥传来哈斯珠拉呼唤苏日娜的声音,用的是蒙语,顾如意听不懂,不过大致能猜得出内容,无非是有事喊她回家帮忙。
苏日娜隔着沙发倾身向前,用手撑在窗台上探头往外看,待看到站在院门外的哈斯珠拉,赶紧摆手跟顾如意道别:“如意姐,我额吉喊我,我先回去了,等没事的时候再来找你,拜拜!”
小姑娘来得快,去得也快,拉开大门一溜烟朝外面跑去。
透过窗户,顾如意看到她跑到哈斯珠拉面前,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哈斯珠拉扬起手作势要打,被她笑着躲开了,然后母女俩并肩回家去了。
哈日查盖的声音自斜后方响起:“前几年苏日娜去抓野兔子,马不小心踩进老鼠洞里了,马腿折了,她也摔断了胳膊,从那以后她额吉就不让她去了。”
顾如意恍然大悟:“啊~原来如此。”
她转过头,看到哈日查盖正要解外袍口子。
“你等等。”顾如意出声制止:“先别脱衣服,你带我四处转转,熟悉一下环境吧。”
哈日查盖的手还搭在领口处的扣子上,他没说话,但看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疑问。
嘎查拢共屁大点地方,她都走过多少次了,有什么好转的?
顾如意正了正神色,语气平缓而坚定:“我觉得我们应该说清楚,我现在不是客人了,我们之间是雇佣关系。”
“我需要尽快熟悉环境,这样才能更快上手新工作,你也不想让自己的钱打了水漂吧?”
哈日查盖微微眯起眼睛,心里对她有了新的衡量:没想到还是个工作狂。
如果顾如意此刻能听到他的心声,一定会猛地摇头大声说NO,她可算不上工作狂,只不过想着拿了人家的钱就得给人家做事,不然过意不去,而且万一出了事也能掰扯清楚,省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都是经验罢了。
哈日查盖迟疑了几秒钟后,抬手将帽子拿下来重新带回头上:“行,走吧。”
与前些次到后院来时的心境完全不同,顾如意跟在他后面听得非常认真,尽量把每处细节都记在心里,毕竟她对饲养牲畜的事情实在一窍不通。
哈日查盖一路带着她穿过后院,打开铁门走出去,她这才发现原来后面别有洞天。
羊圈后面另外还有一扇门,正对一片用栅栏圈好的空地,羊群正四散在里面溜达,空地中央横七竖八地摆了很多细长的铁槽,不时有羊凑上去低头吃上几口。
“这是食槽和水槽。”哈日查盖解释道:“天好的时候一般会放出去让它们自己找草吃,但是冬天的草少,还得人工喂一些,一般是下午等羊回来的时候喂。草料需要铡断,加玉米粒和草颗粒。”
他指了指羊圈旁边的小房间说:“都在那里面放着呢。”
“好。”
顾如意赶紧拿出手机一一记在备忘录里。
望着乌泱泱的羊群,她忍不住发问:“这里大概有多少只羊啊?”
“没多少,也就四百,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只养了羊。”
“够多了。”
正说着话,迎面有只羊直冲而来,哈日查盖一把推开她,嘱咐道:“小心点,种羊会顶人的。”
顾如意追问道:“那放羊的时候呢?有什么注意事项吗?”
哈日查盖略微沉思:“放羊?好像没有,早上放出去,到点再把羊赶回来,它们自己知道找草吃,不用操心。”
他说完,又考虑到她可能比较难理解,干脆说:“等你哪天跟着去看看就知道了。”
顾如意点头应好。
“它叫巴日思,就是狮子的意思。”两人站到马厩前,哈日查盖指着其中那匹红褐色的马说。马儿十分乖顺,听到自己的名字,主动伸长脖子来蹭主人的手:“你应该认得它。”
“嗯。”
顾如意当然认得,这就是两人初次相遇那天,哈日查盖骑得那匹马。
巴日思仿佛也认得她,转换方向朝她而来。
顾如意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巴日思。”哈日查盖呵道。
巴日思委屈地缩了回去,走到另一匹马旁边蹭了蹭它的脖子。
顾如意忽然注意到那匹马的肚子格外圆滚。
“它这是…怀孕了吗?”
哈日查盖点了点头,从旁边抓了把干草递到它嘴边:“对,它叫其其格,再有一个月就差不多生了。”
顾如意却并未搭话,她还对那晚母羊早产时的场面心有余悸。
其其格咬过干草,哈日查盖便松了手。
他回过头发现顾如意面色不佳,还以为她被冻得受不了了,主动开口提出结束这场参观学习:“行了,差不多了,先回去吧。”
顾如意也确实觉得冷了,才在外面待了不到半小时,鼻子耳朵都冻得生疼。
她默默地在心中的规划表上写下了一行字:一定要买个羊皮袍子!
又过了一会儿,哈日查盖再次带着一身水汽而来,爬上炕,掀开被子一角,跻身进去,自后面环住她的腰,脑袋埋进她颈窝里,手摸索向下,停在她小腹之上,温度惊人。
“哈日查盖。”顾如意把手搭在他小臂上,轻声唤他:“对不起啊。”
这样的日子,却因为她的原因扰了兴致。
哈日查盖用另一只手插进她头发里,胡乱拨弄两下,闷声道:“笨蛋!”
这种事有什么好道歉的,也难为她今天折腾那么久,怪不得脸色不好。
不知道他又想到什么,顾如意突然听到他笑了声。
她跟着勾起唇角,缓缓阖眼,后背抵着他温热的身躯,睡意很快袭来。
迷迷糊糊间,她听到他在耳边轻声细语。
“不着急,日子还长着呢。”
是啊,他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第 93 章 番外五 六年后(1)
我叫吉尔格勒,阿布说在汉语中是幸福的意思。
如意吉祥,幸福安康。
额吉叫如意,我是如意生的,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代表幸福。
所以我还有一个小名就叫幸福,额吉总喜欢喊我小福福。
雅若额格其总是拿这件事笑话我,她说“小福福”听着像是女孩子的名字,但我很喜欢,因为这代表我是额吉的儿子。
这些话我没有跟额吉说过,因为她听完会伤心。
我跟阿布,还有额吉,一起住在草原上,我们是一个很大的家族,有很多家庭成员:班布尔、其其格、巴日思、萌萌以及一千只羊。
但我不知道一千是多少,我只知道很多很多。
班布尔是只狗,它的胡子都白啦,额吉说它年纪大了。
我还有一匹马,它叫黑穆勒,跟我一样大的年纪。
哦,对了,我还有一只小羊,叫阿娜尔,阿布说它是跟我是同一天出生的,所以留下来跟我作伴。
我觉得应该是留给额吉才对,因为她总喜欢给阿娜尔穿奇怪的衣服,还要在它的羊角上绑蝴蝶结,把它打扮得像个洋娃娃。
吃过晚饭,天已经完全黑了,顾如意帮忙一起整理好桌子,站在窗前望着茫茫夜空呆了半天,赶在哈日查盖哈日查盖出来前闪身进了卫生间。
门在身后合上的瞬间,她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双腿一软,背靠着门,缓缓滑坐在地,而后曲起腿,用双手环抱住膝盖,把脸埋了进去。
整个下午,那通电话里的对话,如梦魇般挥之不去,再她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上演。
“如意,你们是亲姐弟……”
“如意,我们家还指望他传宗接代……”
“如意,你是姐姐,要多帮衬兴业……”
直到此刻,她再也没办法维持脸上那张脆弱不堪的面具,只想躲起来静一静。
卫生间与厨房一墙之隔,隔音并不好,她能清楚地听到水流声以及锅碗瓢盆碰撞在一起的声音,像是一场算不上和谐的交响乐。
没过多久,水流声停了,可有些东西开了闸就没那么容易关上了。
紧跟着有脚步声响起,越走越远。
哈日查盖走进房间,第一眼下意识看向炕梢,却没能如往常般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先是一愣,随后在心中估量了一番,猜测她可能是去隔壁找苏日娜了。
念头还没来得及落下,背后忽然传来敲门声,哈日查盖打开门,发现居然是苏日娜,他留意一下她的身后,并没有看到第二个人。
那顾如意去哪了?
随着请柬一起递到顾如意手里的,还有一份邀请函,封面是红底烫金字体。
阿斯娜想请她来当自己的伴娘,为此夫妻二人不惜长途跋涉,直接亲自登门来发出邀请。
顾如意之前也参加过几次同学或者同事的婚礼,没见有谁会专门给伴娘写邀请函,况且能让忙得焦头烂额的两个人一起登门,可见诚意十足。
两人难得来一趟,哈日查盖直接在院子里架起火堆,新鲜的黄羊肉填了一大锅,准备做成手把肉。
巴图布赫坐在顾如意对面,一改往日嘴欠的形象,语气特别诚恳:“阿斯娜说上次跟你一见如故,坚持要请你来当伴娘。”
顾如意想说自己不行,因为她从来没当过伴娘,更何况是完全不了解习俗的蒙古族婚礼,那样好的日子,万一被她搅得一团乱,可就得不偿失了。
在这件事上,阿斯娜倒显得比她还不在意:“那有什么关系,又不需要你做什么,就递戒指,接捧花”
“哦,对了。”阿斯娜朝巴图布赫努努嘴:“最重要的是对跟他要点红包,最好使劲讹他一笔,让他明白明白,想娶我可没那么容易。”
巴图布赫在阿斯娜的气势似乎总是低一个等级,说起反驳的话来也底气不足:“最后还不是你的钱。”
阿斯娜眼睛一蹬:“你管我。”
巴图布赫立刻识趣闭嘴。
顾如意捂着嘴,低低笑出声。
“所以,你决定答应我了吗?”
阿斯娜那双狭长的眸子里满是期待,顾如意仍旧犹豫,于是偏开视线不敢跟她对视。
“哈日查盖也去,他给我当伴郎。”巴图布赫不愧是当律师的,总能恰到好处地拿捏人心,他甚至还扯着脖子往那边喊了一句:“兄弟,你说是吧?”
哈日查盖忙着煮肉,压根没注意三人的聊天内容,闻言也只是顺口“嗯”了声。
巴图布赫耸了耸肩:“你看吧。”
顾如意一合计,最终点头同意了。
两人至此心满意足,离开时还顺走了两大块羊肉,说市里买不到这样好的。
当天傍晚,吃过晚饭后,顾如意搬来小板凳,坐在菜园边拔草,哈日查盖则坐在门前修收音机。
那台银灰色收音机属实是上了年纪,边角接口处都长满红褐色铁锈,近来更是过分,每次打开都发出“兹拉兹拉”的电流声,今天好不容易有空,他终于下定决心好好修理一番。
不过月余时间,种下去的蔬菜种子全都长出来了,郁郁葱葱一大片,看着特别喜人,顾如意为此付出了不少心血,每天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来院子里巡视一圈,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去吃早饭。
哈日查盖有时会调侃她,说她比对他都上心。
顾如意听完只是笑笑,然后指着其中一根菜苗,告诉他再过不久就可以吃了。
在无边草原上的这方小院,好像越来越有家的感觉了。
不多时,杂草就积了一小堆,顾如意甩一甩根须上的土,顺口跟他聊起伴郎伴娘的事情。
哈日查盖正举着收音机贴在耳边听声音,闻言,抬眼看她,满是疑惑:“什么伴郎伴娘?”
“啊?”顾如意被他问懵了:“他俩上午过来不就是为了找我当伴娘嘛?巴图布赫说你是伴郎,我才同意的。”
“不去。”哈日查盖摇头:“我还得放羊。”
苏日娜不死心:“我可以跟我阿布说,让他帮忙照顾一天。”
顾如意抿了抿唇,含糊道:“过两天吧。”
“哦,对了。”她转而说起另一件事:“快递过两天应该到了,你记得去拿一下,东西挺多的。”
顾如意还是回来以后才突然想起来的,去年走得急,同时也没没想到自己会在草原上待这么长时间,租的房子甚至没来得及退,所以趁这次回来就跟房东联系了一下。
这房子她租了有几年了,房东人不错,很痛快地答应了给她退剩下几个月的房租,在听说她要搬到其他地方之后,还主动提出如果她没时间,可以帮她把东西全部打包寄走。
顾如意听完自是万分感谢,于是拜托房东帮她把东西都装好,直接寄到草原上,收件号码填的是哈日查盖的手机号。
寄到偏远地区,邮费可不便宜,但她已经不在乎那几百块钱了,只告诉房东,快递费就在剩余的房租里面扣就好。
一番折腾下来,那堆东西,竟然比她还先踏上归途。
来自顾如意的嘱托,哈日查盖当然全都好好应着:“好,我知道了,我到时候骑摩托车去取。”
“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哈日查盖告诉她,菜园的西红柿已经红了,黄瓜一个个也长成好大了,生菜已经摘过一茬了,还有小牛,开始断奶了,萌萌每天跟在父母屁股后面疯跑。
他笑说:“你再不回来,就该没有牛奶喝了。”
……
一桩桩,一件件,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顾如意听着却觉得心里特别踏实,脸上渐渐有了点笑模样。
她开心,哈日查盖就跟着高兴,于是绞尽脑汁地想着能再给她说些什么,结果就看到她突然开始走神了。
顾如意忽然听到不远处有隐约交谈声,对方将声音压得低,所以听不太真切。
“我刚刚数了,还是不太够。”
“那事…她脾气…能同意吗?”
“怎么不行,我跟姓张的都说好了,直接把事做了,时间一长也就认了。”
“……”
声音到此戛然而止,因为他们发现了顾如意的存在。
“你个死丫头,怎么天天往这一顿,是想吓死谁啊!?”
前面那些哈日查盖没听见,但这句他听得一清二楚,而且他总觉得那道尖细嗓音好像从哪里听过。
他皱了皱眉:“谁啊?”
“等会再跟你说。”
顾如意匆忙丢下这么一句,直接按掉了电话。
哈日查盖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但又说不上这感觉从何而来。
与此同时,后院内,李美如骂人的声音比平时小了许多,甚至撇开视线不敢与顾如意对视。
种种表现,无非只需要用“心虚”两个字来表示。
顾如意已经从刚才的对话中推测出了个大概,怪不得李美如会把奶奶的葬礼排场铺得这么多,她本来以为是碍着面子,如今看来,终归是逃不过一个“钱”字。
排场大,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自然不少,随得礼也少不到哪去,这才是他们的根本目的。
“当然,你也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你总这样下去,白天精神不好,怎么干活?”他解释道。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钟,顾如意的语气稍软,依旧说了句:“没有。”
耳边又响起悉索声,哈日查盖翻了个身,背对她:“那你早点睡吧,晚安。”
“晚安。”
——
顾如意则负责洗刷碗筷。
待整理完毕,篝火堆里的燃料都快耗尽了,只余下一簇微弱的火苗在轻轻跳动,一阵风刮过,忽明忽暗,似乎随时有熄灭的可能。
顾如意捶了捶酸涩的腰,搬着椅子坐到门前,仰头望向天空。
今天白天天气极好,晚上又起了风,可谓万里无云,月亮如银盘般悬挂在半空中,密密麻麻的星星闪烁着微弱却璀璨的光芒。
她发誓,她这辈子都没看过这样好看的夜空。
哈日查盖推门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她,干脆也搬了把椅子默默地坐在旁边。
两人都没说话,四周一片静谧。
草丛里不时传出几声虫鸣,火堆里烧干的木柴偶尔炸响,飞出点点火花,微风掠过耳畔,带来青草与花瓣的混合气息,还有点焦糊味
糊了!
顾如意一惊,猛然想起什么,她腾地起身,几步蹿到火堆前。
哈日查盖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刚追过去就看到她徒手要翻火堆,赶紧拍开,大声呵道:“你要干嘛!”
由于太着急,他没能控制好力道,顾如意只觉得手背麻酥酥的,低头去看,发现红了一大片。
还没等她开口,哈日查盖抄起立在旁边的炉钩,居高临下地站在旁边,没好气地用小腿碰了碰她,冷冷道:“让开。”
顾如意自知有错,乖巧起身让位。
哈日查盖俯身,凭着记忆用钩子在炉灰里搅和,搜寻那两个土豆的身影。
顾如意贱嗖嗖地凑过去,歪着头看他:“生气啦?”
哈日查盖没理她,手一勾,从里面带出一个黑得像碳球似的东西,咕噜噜滚出去好远。
这是真生气了。
顾如意不死心地转到另一边:“对不起,我错了,真错了。”
哈日查盖还是不说话,换了个方位避开她。
顾如意就像跟屁虫似的追在他后面,左晃晃,右晃晃,刷足存在感。
哈日查盖勾手,又一个黑煤球滚了出来。
他直起腰,冷眼看她:“我说你是不是傻啊!徒手扒火堆,你倒是真能耐了。”
“我那不就是一着急,忘了嘛!”
顾如意眯起眼睛,挤出一抹讨好的笑,让人实在生不起气来。
没办法,他还真就吃这一套了!
哈日查盖顿时泄了脾气,他无奈地叹口气,转身用炉钩敲了敲那两个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的黑炭:“这不能吃了吧。”
“咦?奇怪。”门口传来苏日娜的疑惑声:“人都去哪了?”
下一秒,门被退开,她俯身进来,三道视线于半空中交汇。
“都看着我干嘛?”
“没没事。”顾如意不动声色地将衣服下摆拉好,顺手捋了两把头发,她佯装镇定,反问道:“你怎么突然来了?”
苏日娜的注意力成功被转移,她扬了扬手里的筐子:“我来找你去捡蘑菇啊。”
夏天的草原,简直是个巨大的宝库,物种多样性在这里体现的淋漓尽致,前两天刚下过一场雨,蘑菇一夜之间全冒了头,说是一步一个也不为过。
苏日娜见顾如意始终坐在床上,似乎意识到什么:“哦,我是不是打扰到你午休了。”
说完又觉得不对,她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这都两点多了。”
顾如意一阵尴尬,只能表示自己也是刚起来。
苏日娜不疑有他:“那刚好,你快收拾一下,我带你去捡蘑菇。”
那边,哈日查盖已经找借口走出去了,苏日娜抱臂站在旁边跟她闲聊:“最近游客又多起来了,整天来来往往,每天牛羊过马路的时候,我都得担惊受怕。”
那条马路正好从苏日娜家的草场穿过,几乎每日都能看到车来车往。
顾如意站在镜子前梳头发,闻言只是笑笑:“应该不至于。”
“哎,你不知道。”苏日娜叹一口气:“听说去年就有一个人,车速飙到八十,直接把谁家的羊撞出十几米远,还是当宠物养的那种。”
“啊?”
这下连顾如意也觉得惊讶了,牧民们喜欢在家里养个动物,不卖的那种,或是羊或是牛,从小养到大,养得好的话,能跟十几年。
“就是说啊,把那家人都心疼坏了。”
“赔钱了吗?”
“赔了,市场价两千。”
“哎,赔了钱估计心里也不好受。”
“”
话锋一转,苏日娜又说起另外一件事:“如意姐,马上就要开那达慕了。”
顾如意动作一顿,恍然发觉原来时间过得这样快,遥想去年,她还是个冲着草原和那达慕来的游客,半年时间,俨然变成了一个吐槽缺德游客的本地人。
“今年就在我们旗办,安达肯定是要参加的。”苏日娜笑着打趣道:“到时候你看完,肯定得再爱上他一次。”
两人笑成一团。
收拾好出门,哈日查盖已经将装蘑菇的篮筐准备好了,顺口问两人在笑什么。
顾如意拼命给苏日娜使眼色,让她别乱说话。
向来直心眼的人,这次竟然看懂了。
“没什么。”苏日娜回她个眼神,顺便找了个借口:“我说让如意姐小心点,别摘到毒蘑菇,我还得负责送你们俩去医院。”
哈日查盖听完哈哈大笑,点头表示她说得有道理,嘱咐两人别走太远,在周边转转就好。
其实也根本走不远,几乎走两步就能发现蘑菇的踪迹,躲在草丛里,好大一朵,筐子很快被填满,顾如意还觉得意犹未尽。
总这么坐着跟白吃白喝似的,顾如意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她把玩具放回哈尼旁边,嘱咐说:“宝贝,你先自己玩一会儿,我出去看看。”
哈日乖巧点头。
顾如意走出房间,看到平时吃饭的外厅里支了张长桌,桌子中央放了一个铜火锅,娜仁托娅双手端着盆走出来,做让人意外的是,盆里面盛满了冰块。
哈日查盖把她的手掌翻向上,极尽她的指间,与她十指相扣,另一只手伸过去捋开她散落在肩头的发丝,露出半张白净小脸,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她绷紧的下颌线,看起来特别严肃的模样。
察觉到身旁的动静,顾如意回头看她,轻声问怎么了。
“没事。”哈日查盖笑笑,反问道:“在想奶奶?”
是,也不是。
顾如意不知道怎么说,于是只能“嗯”一声,算作承认。
“其实你也没必要太担心。”哈日查盖说:“隔着电话肯定没办法说清楚,具体情况还得等你回去才知道,万一事情没你想的那样严重呢,是吧。”
“嗯。”
“倒是你,别还没等到家,你先倒下了,更添麻烦。”
“嗯。”
“”
后面无论哈日查盖说什么,顾如意都只回一个“嗯”字。
他紧盯着她失神的双眼,也不知道她到底听进去多少
从镇上到市里,光是开车就得两个多小时,司机很负责,直接把两人送到了机场,当然钱也没少付。
顾如意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快十一点了。
草原的秋天来得特别早,有时候刚进十月就会下雪,院子里顾如意精心照料的菜苗,果实才结成没几天,如今正在寒气的侵袭下迅速衰败,一如他们之间的感情。
而巴图布赫手里的已经是藤架上最后一根黄瓜了。
哈日查盖没再吭声。
自这天之后,巴图布赫经常跑回来找他喝酒,都说一醉解千愁,估计是抱着让他喝多了就快点忘了的意思吧。
借着酒劲,两人也明里暗里劝过很多次。
“不就是个女朋友嘛,等我回头多给你介绍几个。”
“哎,你也别在一棵树上吊死。”
“感情这东西都讲究缘分。”
“”
可惜都没什么效果
今年,哈日查盖依旧受邀跟阿穆尔一家一起过年。
电视里在播春晚,其实也就听个响,压根没人看,娜仁托娅早就带小哈尼睡觉去了。
随着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哈日查盖仰头干掉碗里最后一口酒,起身道一句新年祝愿,转身出了门。
西北风凛凛大作,随着一声炸响,烟花升起,在头顶炸开,绚烂色彩划破天际,照亮半片天空。
哈日查盖蓦然停下脚步,抬头,任由烟火映照在他褐色瞳孔中,至此,又是新的一年了。
时间的脚步永远不会为任何一个人而停留,这片草原也永远以它宽阔的胸怀,沉默地接受每一位来客,又送走每一位旅人。
或许他也该开始新的生活了。
深藏了一个冬天的积雪开始融化,无声无息地滋养整片大地,绿草顶破土壤,悄然冒头。
四月底,马兰花竞相开放,浅紫色的花瓣肆意摇曳在碧海当中,星星点点,为草原增添一抹不一样的色彩。
又过了一个月,牛羊浩浩荡荡地上路,宛如一条移动的缎带,走向夏日家园。
还是同样的地方,院子内的空地早就被新生的野草占领,去年留下的栅栏经过一个冬天的风雪侵袭,歪七扭八地倒了一大片,哪还有曾经半点辉煌。
院门前,有一处草地长得比别处格外低矮些,那里曾经是两道极深的车辙印。
一群人忙了大半天总算把它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刚坐下打算喘口气,抬头就看见哈日查盖扛起铁锹要往外走。
巴图布赫撂下水杯,急忙喊他:“上哪儿去?”
“种菜。”哈日查盖说。
“啧。”巴图布赫往床上一摊,撇了撇嘴:“这家伙什么时候活得这么精细了?”
然后就收到了来自阿斯娜的眼刀,识趣地闭上了嘴。
哈日查盖已经很久没再想起那个人了。
火锅内放下去的冰全部化了,不断有热气沿着缝隙挤出来,娜仁托娅掀开锅盖,告诉众人可以吃了。
这次可以自己动手了,顾如意轻出一口气,夹了块羊肉。
肉放进嘴里,牙齿才搭上去,还没来得及怎么用力,便断开了。
顾如意能清晰的感觉到肉丝断裂时的感觉,直到此刻,她终于理解了娜仁托娅所说的“鲜嫩”。
她再度惊叹于牧民们的智慧。
巴图布赫起身倒酒,顺便问顾如意要不要来点:“自己家酿的马奶酒。”
顾如意抿了抿唇,有些心动,但怕喝多,只说:“我要一点。”
“好嘞。”
巴图布赫拿过酒杯,二话不说直接倒满,她想拦都来不及,只能被迫接受。
顾如意道了声谢,端起酒杯先试探性地浅抿一口,发酵的味道,酸涩的,她直皱眉头。
“不喜欢就别喝了。”哈日查盖说。
顾如意摇了摇头,倒出来又不能再倒回去,太浪费了。
她低着头,时不时抿上一口。
一口,两口,三口……喝多了竟然还真品出点不一样的滋味。
喝完之后,她要了一杯。
巴图布赫直呼:“好酒量!”
哈日查盖看着她欲言又止。
到了此刻,顾如意还没能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万一出点什么事,还能回来喊人。
“好!”
吉尔格勒特别痛快地答应了,转身又冲了出去。
顾如意遥遥望着他一蹦一跳远去的背影,心中忽然觉得很感慨。
谁能想到,如今这个壮得像牛一样,整天调皮捣蛋的家伙,当年刚出生的时候包上被子才勉强四斤沉呢?
皱巴巴像个小老头似的,比她两只手掌并在一起长不了多少。
她都不敢抱他。
眨眼的功夫,已经长到这么大了,最会气人!
时间果然是个神奇的东西。
第 94 章 番外五 六年后(2)
若说起这件事,那还得回到顾如意跟哈日查盖婚礼那天。
两人原本打算来一场紧张刺激的动作戏,以此来为婚礼留下一段不可磨灭的记忆。
可惜事与愿违,戏目临开场前,顾如意突然发现自己来姨妈了,不得以之下只能就此偃旗息鼓,老老实实睡大觉。
结果等她第二天早上爬起来一看,发现又没流血了,她当时也没想太多,只以为是最近忙婚礼的事情压力太大,以至于月经失调。
那不是嘛,硬生生推迟了快一个月才来。
顾如意还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中,于是就没把这当回事,想着下个月再这样,就去找个中医瞧瞧。
后来又过了几天,刚好赶上巴图布赫与阿斯娜的小女儿雅若的生日,作为好朋友,两人自然要去庆贺一番。
雅若是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一周岁的年纪,走路可稳当了,见到生人也不害怕,对谁都甜甜地笑。
成年人的聚会,聊天总离不开三个话题,无非是事业、家庭和爱情。
尤其像巴图布赫这种背井离乡,受尽委屈的打工人。
酒过三巡,他开始大吐苦水,先说领导如何压榨,根本不管事实如何,只想让他们多接案子多赚钱。
接着便绕到爱情上,他仰头干掉杯里酒,“啪”地一声顿在桌子上,声音发紧:“我可能要分手了。”
房子内突然变得很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顾如意看气氛不对,在桌子下面悄悄碰了碰哈日查盖,凑过去小声问:“他说了什么?”
哈日查盖还记得刚才的事,毫不留情地揭兄弟的短:“他说,他要跟女朋友分手。”
“啊~”顾如意恍然大悟,像个鹌鹑似地缩回去,假装没听见。
“都看着我干嘛?”巴图布赫用力吸了下鼻子,咬牙道:“分就分了,老子还不伺候了呢!”
阿穆尔撸了把头发,觉得有点头疼:“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巴图布赫仿佛就在等他这句话,苦水像是开了闸门,奔涌而出。
而显然沉浸其中的人们并不会这样觉得,尽管两只手都提满了东西,也要在每一个摊位前驻足,打量几眼,挑拣几下。
每个人身上都洋溢着一种对生活的热情,哪怕只看一眼,都能想象出他或是她,家里得有多热闹。
抬头扫过每家店铺的牌匾,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时间的脚步仿佛绕过了这里,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而这里就是贯穿整个小镇的唯一一条主干道,每逢周六也是整座小镇最大的农集市场。
走到路的尽头,可以看到一个年轻的漂亮姑娘,身穿白色短袖和浅蓝色紧身牛仔裤,坐在行李箱上,正低头看手机,秀气的眉毛微微皱起,不知是不是嫌弃周围环境太吵。
顾如意现在觉得很烦,当然不是因为旁边的环境,烦恼的源头另有其人。
飞机起飞之前,她给哈日查盖发了个好友申请,待飞机落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查看申请是否通过。
开机的瞬间,微信界面上涌出各种消息,有刘滢问她到了没有,有工作群里弹出的几句闲聊但就是没有属于哈日查盖的对话框。
于是顾如意又发了第二条。
从机场到镇上,几个小时过去了,仍旧石沉大海。
现在她正准备发第三次,想了想,在备注里打下一行字:快点通过,不然你就完了!
看起来恶狠狠的,实则没半点威胁力。
与此同时,蒙古包前,哈日查盖用左手不甚灵活地点着手机屏幕,看到好友申请里那条备注消息,再也没人住,“噗”地笑出了声。
不过他还是没回。
时值中午,也没个遮挡物,太阳悬挂在头顶灼灼烫人。
顾如意攥着手机等了几分钟,连个响都没等到,愤愤然按灭屏幕,把手机塞进裤子口袋里,探头往两侧瞅。
怎么还不来啊
念头刚起,电话就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顾如意接起来,电话里立刻传出嘈杂背景音,听着有点熟悉。
紧跟着是一道清亮爽朗的女声:“喂?您好,我到了,您现在在哪呢?”
“就在主街这条路的尽头。”
“有没有什么标志性建筑?”
“我看看”
顾如意以手为遮挡在额前,顶着耀眼阳光看向街对面:“对面那家店叫‘鑫鑫’五金。”
“好,我知道了,马上到。”
电话被挂断,顾如意无聊地翘起前脚掌,又“啪”地落下。
对面是民宿负责接送的车辆。
顾如意最初打算联系一下苏日娜或者谁,打听一番哈日查盖今年住哪儿,毕竟牧民们年年换位置的事情也常有,后来转念一想,已经接近一年没联系了,这样贸然大段话过去不合适,二则偌大草原,没有具体定位导航,她还真不确定自己能成功找到地方。
她原本是计划住在镇上的,结果那天随手扒拉地图,发现草原上不知何时开了家民宿,按照方向和距离来看,离哈日查盖家的草原可能更近一些,于是就定了这家民宿。
说实话,比镇上的旅馆要贵几倍,但顾如意还是下单了。
工作这一年,不用再给家里打钱,住宿也不用花钱,她攒下不少,起码不再需要像之前那样过得抠抠搜搜了。
想吃点什么就吃,不想走路就打车,日子别提有多轻松。
只是生活里少了个人。
大概过了有两分钟,一辆面包车“吱嘎”一声刹在她面前,车门从里面被打开,司机朝她勾了勾手,动作特潇洒:“上车。”
顾如意总觉得这位司机看起来有些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显然有这种感觉的不止她一个,仅是从镇上开出去这几分钟的时间,司机已经借着看倒车镜的空挡,暗自瞥了她不下十次了。
沙发上的人终于动了,顾如意睫毛颤了颤,她睁开眼睛,缓缓眨了几下。
“松手,去炕上睡。”哈日查盖说。
顾如意闻声而动,却只是仰起头,定定地看向他。
哈日查盖仔细一看,发现她的眼神根本就没聚焦,哪里是清醒的样子。
力量悬殊太大,根本没给顾如意挣扎的机会,她被带得踉跄一步,整个人向后跌去,再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坐在了他腿上。
哈日查盖的胳膊如钢铁般横在她腰间,将她死死地禁锢在怀里,高度刚好。
他自后面将下巴垫在她的肩膀上,笑着问她:“想往哪跑?”
更深露重,顾如意的皮肤上带着一层薄薄的凉意,反观哈日查盖的体温却烫得惊人。
两人离得那样近,几乎肌肤想贴,哈日查盖说话间,气息尽数打在她的耳朵以及颈后,灼灼烫人,引得她止不住得战栗。
“那那个,有话好好说,你先把我放开。”
顾如意双手握住他的胳膊,试图挣脱束缚。
很可惜,显然失败了。
哈日查盖低低笑起来,顾如意背抵在他的胸膛上,能够清楚地感知到震动。
“跑什么?”他说:“我还能吃了你啊!”
“”
顾如意心说:你能,你当然能了。
既然如此,尽管不能离开,但她还能做点别的嘛~
“你先放开我。”顾如意拧了拧身子,轻拍他的胳膊:“怪不得劲的。”
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崛起。
哈日查盖一声闷哼,终于败下阵来,放弃了对她的钳住。
计谋得逞,顾如意弯起眉眼,笑得像只狡黠的猫,重获自由之后,她反倒不急着离开了,调转方向,直接跨坐在他腿上。
哈日查盖挑眉看她,眼底惊讶一闪而过。
她笑得娇俏,反而让他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顾如意十指交叉,抬过他的头顶,他下意识偏头想躲。
身下的折叠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哈日查盖怕倒下去摔到她,只能堪堪停住动作,任由她的手环上自己的脖颈。
“跑什么?我还能吃了你啊!”
顾如意原封不动地把这句话还给了他。
哈日查盖垂眸,盯着她“叭叭”个不停的小嘴,真想一口咬上去。
男人在这方面的自尊心可不容小觑,他怎么想的,也就怎么做了,低头,恶狠狠地噙住她的唇,牙齿带了点力道磕在她的唇上,不会破皮。但足以让她吃痛。
顾如意也来劲了,决意报复回去,她可不会什么怜香惜玉,一出手便咬破了他的唇,有血腥味在两人中间蔓延。
谁都不让谁。
两人纠缠良久,猛然分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视线于半空中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名为“欲.望”的东西在闪烁。
天雷勾动地火,两人再度吻在一起,动作凶狠得像是要将对方口中的氧气全部掠夺殆尽。
顾如意蹬上刚才穿到一半的鞋子,走到外厅,正遇上哈日查盖端着碗从厨房里出来。
她心下一惊,立刻微垂下头,撇开视线,不敢跟他对视。
昨晚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太尴尬了。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抓着他不放手。
哈日查盖招呼她说:“先吃饭吧。”
“我知道。”顾如意没办法跟她解释昨晚发生的尴尬事,干脆换了个话题,问她:“你额吉怎么又同意你去了?”
“我那天跟你说了啊,安达会去的,他去了,额吉肯定就同意了呗。”
苏日娜心情大好,面对许久未去的旅程有些迫不及待,她跳下炕,催促道:“如意姐,你好了没?”
“马上。”
顾如意在苏日娜的帮助下穿好蒙古袍,她又变魔术似的拿出个皮帽,说草原上风大,要多穿点,顾如意深以为然,用围巾把脸包好,全副武装,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就是走起路来有些费劲,一摇一摆像只企鹅。
看她收拾好,苏日娜跟她打了声招呼,说:“我回去叫额尔德木图过来。”
说完,转身跑了。
顾如意把手抄在袖子里,慢慢往外走。
她刚走到大门外,就听到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苏日娜在她面前勒马停下,知道她不会骑马,苏日娜俯身热情地朝她伸出手:“如意姐,上来,我带你一起。”
几乎是同一时刻,顾如意听到哈日查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上马,我带你。”
另外还说了些其他注意事项,哈日查盖都仔细记到了备忘录里,认真听讲的模样看起来像个认学的好学生。
之后几周倒还好,没再出现类似的情况。
正当两人都放松警惕的时候,肚子里的小家伙就开始闹腾了。
顾如意这胎怀得很不容易,先是孕吐,吐到什么都吃不下,闻到肉味就觉得恶心,尤其羊肉,甚至连看到羊都不行。
再之后便开始肿,腿肿到洗脚都抬不起来,一按一个坑。
七个多月的时候就隐隐有了要生的迹象,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保胎,到底还是八个月就生了。
小家伙刚出生的时候,才那大一点点,直接住进了保温箱。
顾如意跟哈日查盖头一次看到他的时候,脸上不约而同地出现了一句话:“不会养不活吧?”
然而事实证明,不仅养大了,还特别能气人。
第 95 章 番外五 六年后(3)
顾如意把面和好,放到旁边扣上防止干掉。
接着又剁肉拌馅,今天中午吃羊肉胡萝卜馅的,吉尔格勒那小家伙像大多数小朋友那样,最讨厌吃胡萝卜,要是切碎拌到馅里还能将就着吃下去,因为他没办法挑。
为着这事儿,哈日查盖没少教育他,挑食怎么能长高呢?
没想到小家伙有理有据地反驳:“可我吃别的蔬菜啊,又不是只有胡萝卜有营养!”
这倒是真的,如今院子里那片菜园子里种类日渐繁多,顾如意看到什么都想种下去试试看,夏天家里根本不缺蔬菜。
哈日查盖被儿子噎得哑口无言,暗地里跟她吐槽:“人长得不大,懂得倒挺多。”
顾如意如今很懂得拿捏他的心理,窝在他怀里,眨巴眨巴眼睛,说:“因为他阿布聪明啊。”
吉尔格勒此时已经在自己的小床上睡着了,两人怕吵醒孩子,所以说话时都在刻意压低声音,于是这话听起来就带了点别样的味道。
哈日查盖听得心花怒放,低头在她脸上嘬了一口,做出同样回答:“他额吉也聪明。”
两人离得极近,能清楚地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气氛逐渐升温。
顾如意哈哈大笑,丝毫没有身为家长需要照顾孩子情绪的自觉,她侧身回望,毫不留情道:“额吉今天教你一个新成语,这叫兵不厌诈。”
吉尔格勒才不懂什么叫做“兵不厌诈”,他只知道自己想要赢下这场突如其来的比赛。
小孩子嘛,胜负欲总是很强的。
哈日查盖落在最后,依旧不慌不忙地溜达着,又过了一会儿,这才一夹马腹,喝令巴日思加速。
太阳已经有一大半隐藏在山坡后面,留下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风从耳边刮过,带起衣袍一脚,猎猎作响。
昨夜刚下过雨,空气里混合着泥土和芳草杂糅的味道。
独属于草原的。
名为自由。
平淡的,却最为珍贵的幸福。
第 96 章 番外六 if线(1)
放眼望去,在一片看不到边际的绿色汪洋中,宽阔的柏油马路宛如一条黑色绸缎般蜿蜒盘桓其中,将大地分隔两半。
道路两侧不时能看到零星几座白色的蒙古包,院门前挂着用粉笔写出的木牌:饭菜、加油、住宿。
此时正值旅游旺季,各式外地牌照的车辆大排长龙,缓缓向前挪动。
在车流当中一辆不起眼的本地牌照的SUV上,坐在副驾驶位置打扮精致的中年女人,正一脸兴奋地指着窗外:
“快看,囡囡,你快看外面,好大一群羊!”
而后排一个扎着高马尾、年起大约十六七岁的少女正在低着头摆弄手机。
闻言,她眉心微蹙,头也没抬,极度敷衍地“嗯”了声,听语气似是非常不耐烦。
顾如意正在给朋友回消息,她的两个好友都群里发了视频,一位正在南澳滑雪避暑,另一位正在像个迪士尼疯狂shopping。
场面有些许尴尬。
顾如意费劲地转过头看一眼哈日查盖,夹在两匹高头大马中间,左右为难。
不远处又有马蹄声响起,听在她耳中就跟读书时的下课铃似的,这可是救命稻草啊!
“额格其,你们堵在这里干嘛呢?”
“如意姐,这就是我弟弟,额尔德木图。”苏日娜介绍道,转头跟他简单解释:“在等如意姐决定坐谁的马。”
顾如意仰头打量马背上的少年,她已经从苏日娜口中听过无数次他的名字了。
虽说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但看身形已经跟哈日查盖差不了多少了。
她低头看看自己,暗自嘟囔,也不知道都是怎么长到那么高的!
抑郁症这种东西,他以前只是通过网络简单了解过它的存在,这还是第一次真实出现在他的面前。
世界上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除非真正经历过,哈日查盖终于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原来抑郁症是如此的可怕和令人揪心。
他用余光瞟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将刀片踩在脚下,然后往侧面轻轻一踢,刀片斜飞到橱柜下面,彻底消失在顾如意的视野中。
哈日查盖轻出一口气,他上前一步,按着洗手池边缘在她面前蹲下,因为害怕吓到她,于是尽量把动作放到最轻。
两人的高度几乎持平,他终于得以看清她的脸,巴掌大的小脸惨白得没有丝毫血色,那双漂亮的杏眼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犹如一潭幽黑的死水,了无生机。
哈日查盖感觉心都碎了,他太害怕了,顾如意的表情令他感觉眼前的人仿佛随时都会离自己而去。
而他,抓不住。
“如意?”哈日查盖轻声唤她的名字。
顾如意依旧偏头盯着原本的位置,对他的呼唤没有任何回应。
哈日查盖伸手捧住她的脸,轻轻将她的头掰正,让她面对自己:“如意,你看着我。”
顾如意终于有了点反应,掀开眼皮看向他,只是眼中仍然没有波澜。
“你…觉得哪里不舒服?或者有什么心事?跟我说说好不好?”哈日查盖小心翼翼地思索着措辞:“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就算天塌下来还有我这种高个儿在顶着,你不要跟自己过不去。”
“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只要活着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的。”
顾如意还是不说话,哈日查盖其实并不能准确捕捉到使她崩溃的缘由,他绞尽脑汁地仔细回忆今天所发生的一切。
早上起床、吃饭,直到他出门前,她的心情似乎都还好,甚至主动跟他探讨小马驹的喂养问题,然后就是晚上了,她想把他推给苏日娜,然后他一着急就……
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哈日查盖突然反应过来。
“等等!你是…因为我,所以才这样的吗?”
哈日查盖不敢再看她,心虚地撇开视线,为刚才冲动之下而对她做出的冒犯之举感到非常懊恼。
他一着急,干脆改蹲为跪坐,于是就比她矮了一截,气势也跟着弱下去,手忙脚乱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今天我阿布……,所以我心情不太好,你又说了那样的话,所以我就着急了。我不应该强迫你做那种事,对不起,如意,真的对不起!”
“怎么样你才觉得解气?要不你打我几下吧!”
他说着,拉起她的手就往自己身上招呼。
手打在他身上,随即胳膊立刻软绵绵地滑落,她就像个木偶似的,任凭他如何摆布都没有自己的意识。
“求求你……别这样好吗?”哈日查盖哀求道。
顾如意的眼球动了动,眼里终于有了一丝光彩,她的目光开始聚焦在他的脸上。
“哈日查盖。”她蠕动着干涸的嘴唇,声音嘶哑得厉害:“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多余啊……”
“怎么会!”哈日查盖坚定地反驳:“你想想我,再想一想萌萌,它才学会吃草,还等你明早给它送干草去呢。”
“啪嗒!”
突然,有水滴落在哈日查盖的手背上,他僵了一瞬,而后缓缓抬头。
有些东西一旦开了闸便更加汹涌,顾如意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颗颗坠落。
看到她哭,哈日查盖反倒松了口气,情绪有了发泄口,就不会憋在心里钻死牛角尖了,至少不会和自己过不去了。
“对不起。”顾如意哽咽道:“我知道我真的很过分。”
哈日查盖扯了扯袖口,用指尖捏紧,抵在她的眼尾,轻手轻脚地一点点拭去她的泪水。
“不,你只是病了。”他轻声道。
对顾如意来说,哈日查盖的这句话就像是漫漫大海上,救生艇里伸出的船桨,把她拉出深陷的漩涡。
最初的冲动渐渐褪去,她的情绪逐渐平复,脸色虽然依旧发白,但神情与刚才相比已经好很多了。
顾如意定定看着哈日查盖,薄唇轻启:“对不起。”
轻飘飘的三个字,包含了太多。
顾如意望着不远处的场景,迟迟没能回过神来。
剩下的几人早已见怪不怪了,苏日娜扬手指向远方:“安达,如意姐,我和额尔德木图去那边。”
哈日查盖点头应好:“注意安全。”
姐弟俩一前一后策马远去,吉雅紧跟主人的步伐奔向远方。
顾如意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花了那么多年才摆脱,要是那么容易就被他看出来,那才是白活了。
还记得刚上高中那两年,周围的同学不说养尊处优,那也是家里宠大的,她甚至不敢露出那双粗糙的手,就连吃饭和写字时,都要把那件蓝白校服的袖子扯长一块,盖住大半手背。
幸好当时正赶上非主流末期,班里的女孩子都喜欢把手藏进袖口,甩着袖子走来走去,再不时罩住嘴巴,班主任因为这事没少在班会上说过,但顾如意只觉得庆幸,因为这样她就不会显得多异类了。
人体的自我修复功能实在强大,时间会治愈一切,离开那片土地后,痕迹渐渐褪去了,可留在她心里的斑驳伤口,依旧鲜血淋漓,每当它刚刚结痂,李美如便会冲出来,重新将它撕开,毫不留情。
“行了。”顾如意说:“去把种子拿过来吧。”
十足命令的语气,哈日查盖骤然间从主力变成小工,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乖顺地回里面拿种子。
顾如意昨天没来及看,拿到手才发现,种类确实不少,根本就不是他所谓的随便买点。
黄瓜、西红柿、生菜
应有尽有。
甚至还有包香菜种子。
她深恶痛绝,偷偷将那包塞在了最下面,假装没看到。
不过这样看下来,刚才翻出来的地面积似乎有些不够,顾如意又翻了一排出来,这才仔细规划一番,将种子撒下去。
今天的温度似乎格外高,头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发出耀眼白光。
顾如意恍惚间产生了错觉,似乎看到了不久之后,这方院子里,绿藤爬满支架,翠绿的黄瓜、鲜红的番茄,个个坠在枝头,一片生机盎然,就如整片草原,在炎炎夏日中,永远充斥着生的希望
昨晚在医院睡得不好,吃过午饭后,顾如意便又窝进门口的躺椅里,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准备补眠。
连羊群都卧倒了,可不正是睡觉的好时机。
但显然有人不肯放她清闲,哈日查盖站在拴马桩旁边,隔着栅栏喊她:“先别睡,我带你去个地方啊。”
顾如意才酝酿出点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愤愤扯下帽子,眯眼望向他,语气不善:“去哪?”
哈日查盖一如既往地好脾气,疯狂朝她招手:“先去,去了你就知道了。”
顾如意很无语,但还是起身走了过去。
马一路向南,跑了大概二十分钟左右,于一处山坡前停下。
哈日查盖把她抱下马,也不解释,牵着她的手沿着坡道一路向上。
顾如意用手遮在额头上,仰头望向山顶,顶上有一片低矮的树林,这在草原上可不多见,而树林中间隐约可见一座蒙古包。
见此,她心中疑惑更甚,哈日查盖不会是大老远带她来串门的吧?
而且谁没事会把蒙古包盖在这里
待走至跟前,这才发现哪里是什么蒙古包啊,明明是用无数块石头累积而成,只是形状相似罢了,外圈缠绕着五颜六色的彩色布条,矗立在树荫下,莫名给人一种庄严肃重的感觉。
“这是敖包。”不等顾如意询问,哈日查盖率先开口解释:“用来祭祀,天地、自然、祖先,一切你能想到的神祗。”
顾如意定定看着他,仍然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里。
哈日查盖说完,自顾自从怀里掏出个瓶子,里面装着新鲜出炉的牛奶,他打开瓶盖,绕着敖包开始转圈,牛奶自瓶口倾倒而出,淅淅沥沥地落在脚下的草丛里。
顾如意总感觉此刻的他周边萦绕着一圈神圣光芒。
三圈结束,哈日查盖又俯身捡起三块石头,放在上面,然后回头,向她伸出手。
顾如意没有说话,鬼使神差般将手放进他掌心。
一拉一推,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站到了敖包前。
她不明所以地转头看他。
混乱中,她感觉似乎有人抱住了自己。
这间房统共就那么屁大点地方,一眼就能看完,根本就是没有,所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有人趁她睡觉的时候,把手机偷走了。
真没想到,都这年头了,农村还能有小偷。
顾如意觉得奇怪,掀开被子翻身下床,走到门边,一拉把手,没拉动。
心底里油然而生一股不安,她干脆双手都握上去,晃得门框“咣咣”响,但依旧没有打开的迹象。
她想了想,放弃了,转身大步走到窗前,掀开帘子,顿时愣住了。
哪里是什么要下雨,根本就是有人从外面将窗户钉死了,所以屋子里才会这样阴沉。
事到如今,顾如意再想不明白就是傻子了,肯定是李美如趁她睡觉的时候偷偷做下的恶事。
她再度回到门前,将门拍得“啪啪”作响:“有人吗?放我出去,李美如,你又想干嘛!?”
“我告诉你,私自囚禁是犯法的!”
“李美如,你要不要脸啊,你到底想干嘛!?”
“你不是就想要钱嘛,先放我出去,要多少我都给你。”
“”
顾如意歇斯底里地呼喊着,最后甚至不顾形象地破口大骂。几乎把毕生学到的恶毒词汇都用上了,重拳出击,可每一下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事情最终还是朝着她预先设想的最坏结果发展了。
顾如意颓然松手,转过身,后背抵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在地。
她像是疯了一样,烦躁地抓弄着头发,绞尽脑汁也没办法想出李美如的目的到底在哪,耳边只剩下三个字:她完了。
而事实远比她预想中更加恶劣。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
顾如意猛然回神,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再次疯狂拉扯门锁。
脚步声停下,一门之隔,李美如的声音响起,幽幽的,如鬼魅一般:“别敲了,没用,你出不来。”
顾如意哪管得了那么多,用肩膀疯狂撞击门板,试图破门而出。
“李美如,你到底想干嘛!?”
“干嘛?”李美如竟然笑起来,说:“我和你爸给你找了门好亲事。”
她思量着顾如意出不来,于是也就没隐瞒,直接将事情和盘托出:“我张家那个大儿子你还记得吧,他到现在还没结婚,你们俩年纪差不多,刚好凑一对,他爸妈那边答应给十五万彩礼,这可不是笔小数目,够给你面子了。”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嗡”的一声,顾如意只觉得有股凉气从脚底板而来,直冲脑门,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她知道李美如不是个好人,但没想到居然能作恶到这种地步。
说得好听,寻门好亲事,说破天不也是卖女儿嘛!
而且而且老张家那个大儿子,他是个傻子啊!
前几年,苏日娜摔下来的那匹马,就被安乐死了。
哈日查盖围着巴日思的右前蹄,前后左右看了个遍后,确认它的伤不算严重,这才松了口气。
“走吧,先回去。”
发生了这样的事,自然没人会提出异议,正好也快到午饭时间了。
巴日思受了伤,不适合再负重,几人一商量,决定苏日娜和额尔德木图共骑一匹,剩下的一匹匀给哈日查盖和顾如意,巴日思则由哈日查盖牵着缰绳坠在身后。
回程的路上,来时的欢快不再,所有人都很沉默,只余下规律的阵阵马蹄声。
风吹过旷野,卷起飒飒白雪,也带来了顾如意的歉意。
“对不起。”
对不起,如果她从一开始就拒绝苏日娜的邀约,如果她没有让哈日查盖再快一点,那么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太阳逐渐西行,此刻像个咸蛋黄似的坠在天边,发出最后的耀眼光芒,同时也将那双黄褐色的眼睛映成了琥珀色,晶莹剔透的。
顾如意一时间有些看愣了。
对方比她高很多,但看脸似乎年纪不算大,头发剃成毛寸,往那儿一站,压迫感十足。
他眉头微皱,视线垂落在她手上。
那目光像是带了灼热地温度,烫了她一下。
顾如意猛然回神,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似乎有些不礼貌,冒犯到对方了,于是悻悻地缩回手,背在身后,尴尬地抠弄。
对视几秒,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扯了扯嘴角,朝他露出一个满含歉意的笑。
第 97 章 番外六 if线(2)
用顾如意小堂哥的话来说,她这个丫头啊,就是被家里人给惯坏了,娇气得很。
无论是从爸爸那边论,还是从妈妈那边算起,顾如意都是最小的,且是唯一一个女孩子,自然受到家人百般宠爱,再加上家庭条件不差,几乎是要啥买啥,指哪打哪。
小堂哥比顾如意大两岁,马上读大二,因为年纪差不多大,所以两人可以说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是兄妹,也是朋友。
小时候两人但凡闯祸,挨收拾的总是他,为此他怨念颇深,所以才能说出这番话来。
对此,家里人都表示无所谓,甚至还颇为赞同。
“我们家就这么一个小囡囡,宠就宠了点咯,又宠不坏得呀!”奶奶这样说。
搞得小堂哥更幽怨了。
但抱怨归抱怨,要是真有人想欺负顾如意,他绝对是冲在头一个的。
“跟你有什么关系?”
哈日查盖晃了晃手里的缰绳,反问道。
“啊?”
没等顾如意说话,他继续道:“就是个意外,有人好好地在路边走还能被车撞呢。”
“别什么事都想着往自己身上揽。”哈日查盖说。
顾如意脑袋里突然“嗡”的一声。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种话。
小时候,父母出门干活,留她在家照看弟弟,彼时顾兴业五岁,而她也不过八岁,那个年纪的男孩子,连狗都嫌弃,一个看不住就不知道跑到哪里捣乱去了,受点伤都是常事,父母回来看到后,她总会收到责骂。
李美如尖锐的嗓音犹在耳边:“你都这么大了,连个孩子都看不住,白痴那么多饭了,废物。”
开始时,顾如意会觉得委屈,后来时间长了,她也就习惯了,事情发生后第一反应就是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做的不够好。
再后来,她长大了,工作了,以为自己解脱了,可是遇到的领导也总会发出类似的指责,与破口大骂的李美如本质上并没有任何区别。
她不过是从一个坑走进了另一个。
而现在有人告诉她,别把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
顾如意觉得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轰然崩塌。
最初相遇时,顾如意对哈日查盖的印象还停留在外界对蒙古族的形容,高达粗犷、豪迈不羁,当然他也确实长了一副那种样子。
现今细细回想起半个月来的相处,他完全颠覆了她的印象,总会在不经意间语出惊人,但说出来的话又格外通透。
可惜顾如意还没来得及感动太久,头顶再次响起哈日查盖的声音:“心里存那么多事,难怪长不高。”
她唰地回头,狠狠白了他一眼。
哈日查盖抬手直接按在她的帽子上,手动把她的头转了回去,声音里带着几分闷笑说:“别乱动,老实点,小心掉下去。”
顾如意又翻了个白眼,决定收回刚才所有夸他的话。
她抬头直视前方,远处已经隐约能看到嘎查的轮廓,分散错落的房子,犹如坠落在这篇苍茫大地上的点点星光,给每个牧民指引方向,那里有家的温暖,让人觉得无比安心。
一如她背后的这片宽阔胸膛。
——
娜仁托娅察觉出她在走神,但又怕她切到手,于是先轻手轻脚地将到抽走,这才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嘿!想什么呢?”
顾如意猛然回神,迅速低下头:“没事啊。”
她试图假装忙碌,却发现刀不见了,一时愣怔,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好。
“别找了,在这呢。”娜仁托娅把刀平放在案板上,狐疑地盯着她上下打量:“从刚才起我就感觉你不对劲。”
正说着话呢,门外忽然响起一阵交谈声,两人齐齐回头,就看到哈日查盖和阿穆尔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
“哎?回来了!”娜仁托娅擦干手上的水渍就要迎上去。
阿穆尔举起手中的盒子朝她扬了扬,又看向哈尼:“哈尼,看看阿布给你买什么了?”
“是蛋糕!”
哈尼惊呼一声,连带几个孩子一起冲上去把他围在中间,仰头眼巴巴地盯着看。
包装精美的红色四方盒子,上面还用丝带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娜仁托娅退回原位,笑道:“他一大早上爬起来,非要专门跑到镇上给宝贝女儿买个生日蛋糕。”
顾如意抿着唇角笑笑,视线在半空中与哈日查盖相撞。
“回来了。”她不咸不淡地说。
“嗯。”
那边,阿穆尔还不容易摆脱孩子们的纠缠,提着蛋糕高声道:“我先把蛋糕放冰箱里,蛋糕店说这种冰淇淋的容易化。”
娜仁托娅点头应好。
阿穆尔拍拍哈日查盖的肩膀,示意他:“走,咱们去屋里坐一会儿。”
顾如意收回视线,拿起刀继续切菜。
娜仁托娅转头看了看重新关合的屋门,再瞧一眼她,似乎察觉到了一些端倪。
她俯身凑近,自下而上与她对视,悄声询问:“吵架啦?”
顾如意偏开视线,语气淡淡的:“没有”
“害,我可是过来人,我看得出来。”娜仁托娅说:“两口子过日子,谁还没有个磕磕绊绊了,正常,都正常。”
顾如意“唰”地红了脸,干巴巴地说:“谁跟他是两口子啊。”
“你看我!”娜仁托娅装模做样地伸手在嘴上轻拍了一下,纠正道:“情侣,你们是情侣嘛!”
“但话说回来,其中的道理都是一样的,有摩擦,有分歧,那都是正常情况。”
“你看看我,昨天晚上还因为蛋糕的事情跟阿穆尔吵了一架呢。”
“啊?”顾如意愣住:“为什么啊?”
娜仁托娅耸起肩膀,摊手无奈道:“我说今年又不是整数生日,我们也没打算大办,蛋糕买个普通的就好,他呢,非要坚持买贵的,说女儿有面子,就吵起来了。”
顾如意哑然失笑。
“看吧,看吧!”娜仁托娅说:“你也觉得他可笑吧,那么大点的孩子,懂什么面子不面子啊。”
而后,她朝孩子群的方向努了努嘴:“我看他买个那么贵的蛋糕,还不如你送的娃娃更招她喜欢呢。”
“我去给给巴特尔打个电话,喊他有时间来看一下巴日思。”
这是顾如意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但能从上下文中推断出,巴特尔应该是兽医。
哈日查盖噎跟着放手,拍拍她的头,笑眯眯的:“乖孩子。”
顾如意偷偷睨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哈日查盖打眼一看就知道她肯定没憋什么好屁。
可惜还没等他想明白,下一秒,只见顾如意突然奋起,连推带踹,猛地把他往下推,几乎是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哈日查盖一时不察,竟然还真被她踹下了床,跌下去的那一刻,手下意识想要抓个什么东西,以至于人连带着被子一起滚落在地。
窗本就低矮,又有被子垫着,摔一下对哈日查盖来说也不痛不痒的,除了一闪而过的惊讶外,连嘴角勾起的弧度都没什么变化。
他甚至支起一条腿,胳膊搭在膝盖上,颇有闲情逸致地打量她,用一种欣赏的眼神,从头到脚,又自下而上,仿佛在端详一件自己特别满意的作品。
顾如意心里总觉得发毛,于是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往下看。
院子里,几只麻雀刚在栅栏上落脚,准备偷食几口蔬菜,填报饥肠辘辘的肚子,结果只听蒙古包内传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赶紧“扑棱棱”地扇着翅膀疯狂逃窜。
“啊啊啊!!!哈日查盖,你耍流氓啊!!”
顾如意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又觉得不行,转而双腿并拢曲起,双臂拢住膝盖,尽量将自己缩成一团,警惕地看着坐在地上的男人。
黑亮的秀发因为这番动作尽数滑落在她身体两侧,又刚好有光线从顶棚落入,打在她身上,交相辉映之下,衬得她肤色更白了。
尤其是那段细长脖颈,藏在发丝之后,斑驳痕迹自缝隙里露出,隐隐绰绰,诱人而不自知。
哈日查盖褐色瞳孔突然一暗,喉结上下滚动。
于这种事上,他们都太了解对方了,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捕捉到对方细微的情感变化。
顾如意慌乱极了,想去旁边找个东西盖在身上,又不想松开手直白地袒露在他面前,左右为难。
她连话都快说不利索了:“你你,我可告诉你,现在可是白天,白日宣淫可不好。”
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模样,哈日查盖轻笑出声,他耸了耸肩膀,表现得特别无辜:“这不是你把我踹下来的吗?现在倒怪上我了。”
“还有,你浑身上下我哪儿没摸过,看两眼都不行了?”
顾如意哑然,事实如此,就算她想反驳也找不到理由。
紧接着就听到哈日查盖话锋一转,无所谓道:“再说了,白天又不是没干过。”
“你!”
“行了,不跟你闹了。”
哈日查盖可不敢把人真给惹毛了,抬头看了一眼表,发现马上就要七点了。
于是他大剌剌地站起身,也不顾及她的视线,顺手将被子捞起来,兜头罩在她身上,笑道:“时间不早了,起来收拾收拾,我送你去机场。”
说完,他光脚踩在地板上,径直到旁边穿衣服去了。
“哦。”
顾如意扒拉着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结果第一眼就看到那玩意在空中晃荡,赶紧撇开视线,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只是那红到能滴血的耳朵,早已出卖了她。
哈日查盖说话算数,说不闹了就真的不闹了,套上衣服就弯腰出了门。
蒙古包里骤然安静下来,顾如意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原本翘起的嘴角也落了下去,怔怔地看着蒙古包的门。
不多时,“咩咩”声伴着狗叫一起传进来,顾如意估计着应该是哈日查盖把羊群放出去了。
哈日查盖没吭声,顾如意以为他是默认了,到底没忍住念叨:“疼也是活该,我问了你多少遍,你非说没事,你自己照镜子看看,这能叫没事吗?”
说完,她轻叹一声:“算了,我再轻点。”
哈日查盖突然笑出了声:“你觉不觉得自己现在唠叨的样子很像一个人?”
顾如意没好气地回噎:“怎么?像你额吉吗?”
哈日查盖沉默了。
隔了半天,顾如意涂完药,刚要出声提醒,他却突然开了口。
“不,像我阿布。”他说。
“砰”一声,房门被摔上,李美如焦急地询问声尽数被挡在了后面。
顾如意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知道闷头往前走。
草原温差极大,太阳落山后,夏夜微凉,风过脸颊,冰凉凉的一片。
她低着头,双手交替着在脸上胡乱地抹着。
不看路的后果就是很容易撞到什么东西。
“咚”一下,顾如意撞到了个人,但她觉得自己就跟撞了一堵墙似的,撞得她眼冒金星,巨大的冲击力迫使她向后仰倒,还多亏了对方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才不至于真的摔下去。
还没止住的眼泪流得更加汹涌了。
顾如意抬头,刹时四目相对。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怎么是你?”
第 98 章 番外六 if线(3)
无暇叙旧,也没有熟到需要叙旧。
只是一瞬间的惊讶过后,顾如意迅速收敛神色,瓮声瓮气地说了声:“对不起。”
而后继续没有目的地地快步向前。
一排木屋的房檐下都点了灯,橘色光晕影绰不明,但足够看清楚某些东西了。
擦肩而过的瞬间,哈日查盖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眼睛里的泪水,盈盈透亮的水珠,就挂在眼角边,似是随时都有坠落的可能。
他把人给惹哭了?
哈日查盖蓦地愣怔在原地。
顾如意说完,当即起身,当这两人的面,耍宝似的转了一圈:“看看,我好着呢!”
“就是” 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顾如意直到最近才渐渐品味出这句话的妙处。
草原上的生活平淡又烦躁,但足以让人忽略掉很多东西。
哈日查盖身体条件极好,背后的瘀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原状,当然其中也不能少了顾如意的功劳,她总会在每天晚饭后喊他涂药,一天不落。
他笑她比定点闹钟还准时。
因着他的伤,顾如意还是会忍不住觉得愧疚,除了放羊做不了外,她几乎包揽了全部工作,不过哈日查盖没同意就是了。
巴日思比哈日查盖好得更快,那位叫巴特尔的兽医当天下午来过,检查过后确定它只是轻微扭伤,养几天就行了,两人同时松了口气。
果然,没出五天,巴日思又可以自由奔跑在雪原之上,根本看不出曾经受伤的痕迹。
巴特尔顺便查看了一下其其格的情况,再有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它就要做额吉了。
娜仁托娅转身往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见没人进来,赶紧用胯顶了下顾如意,悄声发问:“你们俩怎么样了啊?和好了吗?”
顾如意手上的动作一顿,又迅速恢复正常,含糊地“嗯”了一声。
其实没有,那些话她终究还是说不出口,涉及到隐私问题,就算她再大方也不可能拎到台面上来说,更何况她也没那么豪放。
娜仁托娅认真整理东西,似乎并非察觉到她的异样,闻言笑起来:“我说什么来着!把话说开就好啦。”
顾如意没搭腔。
娜仁托娅当她默认了,继续以过来人的口吻传授经验:“你也是的,有些时候不要抹不开面子,把话都憋在心里,还容易把身体憋坏呢!”
“交流!交流才是最重要的,直接说出来也省得误会,影响感情。”
“别看我们蒙古族男人长得五大三粗,实际上面冷心热,性格豪爽,也不喜欢搞那些弯弯绕绕。”
“”
顾如意心说:那你可算是看错他了,闹别扭的人可不是她咯。
外面忽然传来两道说话声,娜仁托娅透过窗户张望一眼,说:“巴图布赫跟阿斯娜来了。”
这是顾如意第一次见见到巴图布赫口中那位闹着不肯回到草原上来的女朋友。
两人迎面相遇,隔着半个院子,都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好奇。
阿斯娜身材高挑纤细,身穿长及小腿的黑色风衣,再加一双马丁靴,头发全部挽在脑后,透着股都市丽人的干练,不看名字的话,倒真没办法觉出她是草原上长大的孩子,气质已经全然不同了。
但草原赋予她的远不止这些,毫无畏惧的强大精神内核与坚韧的生命力才是长生天真正的礼物。
阿斯娜干起活来依旧干净利落,一边大方地与顾如意攀谈,一边帮忙整理东西,丝毫不输常年勤于此道的娜仁托娅。
有些人,只需一眼便能让你打心底里喜欢上她,阿斯娜就是这种人。
落落大方,雷厉风行,是顾如意曾经最想成为的模样。
不过那都不重要了,相比那些,她只觉得如今的生活才是最好的。
——
乱七八的东西太多,一趟肯定没办法搬完,只能先把用得上的那部分带过去。
阿穆尔一家三口开车作为此行的领队,为头羊指明方向,后面便是散落前行的羊群。
班布尔坚守职责,一刻不停歇地奔走在羊群中,帮忙驱赶和管理羊群。
哈日查盖单手握着缰绳,带顾如意共骑一马,两人坠在羊群的最后方,防止有羊掉队或者意外情况的发生。
其其格母子亦步亦随地跟在旁边。
十几米开外的位置,巴图布赫与阿斯娜并驾齐驱,猎猎春风扬起了她的风衣下摆,明媚又自信,直到这一刻顾如意又觉得她像个草原姑娘了,忍不住往那边看了好几眼。
“她已经不认得我了,我叫她,她也没反应。”
“可能就这几天的事了吧。”
哈日查盖温声安慰:“别太伤心,长生天会保佑她的。”
顾如意吸了吸鼻子:“好。我”
她原本还想再说点什么,突然听到有脚步声正在接近,于是赶紧道:“我还有事,就先不跟你说了。”
说完,也不等哈日查盖回答,直接按掉了电话。
几乎是同一时间,尖叫声响彻半个村子,激起一片犬吠。
李美如后怕地捂着胸口,像是随时都能倒下,但丝毫没耽误她骂人:“你个赔钱货,大晚上的,你蹲那干嘛呢?想吓死谁啊!你一回来准就没好事,晦气。”
闻言,顾如意站起身,走过去,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地“哧”了声,反问道:“不是你打电话叫我回来的吗?”
李美如被噎得哑口无言,喘息更重,像是被气极了。
顾如意懒得理她,越过她就想走,还得回去帮奶奶擦拭呢。
她都已经走出去几步了,突然想到什么,又折返回来,站到李美如对面,居高临下地看着。
“差点忘了问,你们有没有送奶奶去过医院?医生怎么说的?还有为什么把她丢在那里没人管,你们是不是虐待她了?这些事,麻烦你一一讲清楚。”
语气平淡,不急不徐,娓娓道来,却让人觉得极具压迫感。
虽说顾如意以前也会顶撞她,可直到此刻,没有电话的阻隔,李美如才恍然意识到,这个女儿正在脱离她的掌控。
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哪有!”李美如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跳起来,尖声反驳:“医院去了,是她非要回家,说不治了,脑出血,反正也治不好了,白花钱,接回来以后也是好吃好喝地仰着,做人要将良心,不然你自己去问问她,我们哪里有半点对不起她的地方!”
良心?
这词从她嘴里说出来,顾如意都觉得是侮辱了这两个字。
至于其他的,顾如意全程盯着她的表情,仔细打量,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演技太好,竟然真没能看出半点心虚来。
“知道了。”顾如意转身就走。
李美如终于缓过神来,朝着她的背影嘶喊:“我告诉你,家里没你的地方,你爱往哪滚往哪滚。”
听着身后的动静,顾如意连头都没回一下,完全没当回事。
这个威胁,可能对十年前的她来说很严重吧,可对现在的她来说,连挠痒痒都算不上。
顾如意压根不想跟这座院子里的任何一个多说一句话,于是自己摸索着准备了一盆温水,中途遇到任何人也权当没看见,最后重新回到那间极度压抑的小房间内,准备给奶奶擦身体。
不止是排泄物的味道,临近死亡,身上还会有一股宛如朽木般破败腐朽的味道,也就是大家口中的老人味。
顾如意忍住作呕的冲动,一点一点用沾湿的毛巾帮老人擦去身上的汗水和浮灰。
直到她掀开薄毯,帮老人翻了个身,准备擦拭背面的时候,看到眼前的场景,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冲到卫生间里吐了。
腐肉,大面积的腐肉,散发着恶臭。
原本长期卧床就容易长褥疮,再加上夏天天气炎热,更是加速了这一进度,老太太屁股上的肉都变成黑色了。
吐过之后,顾如意突然泄了气,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流。
顾如意刚张口要问,哈日查盖先她一步拎起拎起那个袋子,递给她:“这是给你的。”
“嚯。”顾如意眼前一亮,笑道:“怎么还有我那份啊。”
“过年啊,总得穿件新衣服。”哈日查盖说。
过年穿新衣服?顾如意压根就没这个习惯,李美如才不会给她买,小时候都衣服都是表姐们穿小剩下的,在她们家,只有顾兴业才有过年买新衣服的待遇。
顾如意打开袋子,想把衣服拿出来,触手一摸立刻感觉到手感不对劲。
长至脚踝的蒙古袍,大红色面料带着金色的暗纹,以及白色毛边,内里是弯弯卷卷的羊毛。
“嗯。”穿过排排蒙古包,又拐了两个弯,顾如意停下脚步,抬手叩响房门。
无人应声。
她试探着喊了句:“哈日查盖?”
还是没有回答。
顾如意从没干过这种事,像个猥琐男似的,弯腰侧身把耳朵紧贴在门板上,仔细倾听门内动静。
毫无响动,静得出奇。
门并未上锁,轻轻一推便开了,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打量一圈,发现里面还保留着有人生活过的痕迹,却不见任何不属于这里的东西。
不会走了吧?
又或者换了间房。
总之是在躲她,这点毋庸置疑。
顾如意并不气恼,毕竟是自己做下的孽,被人冷眼相待也是应该的。
甚至都不需要太多换位思考,只要想到如果自己被那样对待,她怕是连见都不肯再见对方一次。
她想了想,找到住宿部前台:“您好,我想跟您打听个人,哈日查盖您认识吗?就前两天那个赛马冠军,我”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迅速被打断,前台一脸淡然,仿佛对此场景已经见怪不怪了:“想要联系方式是吧,不好意思,我们有规定,不能随便透露客人隐私。”
“不是。”顾如意知道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赶紧解释:“我就想问问他人去哪了,我看房间里东西都被收走了。”
这话一出,更不得了,前台看她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草原汉子敢爱敢恨,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我建议你再考虑考虑。”阿穆尔说:“虽说以目前来看,她的人品和性格都还挺不错的,可你对她了解多少?”
“你连她家住哪里都不知道吧?你再想想她手腕上那几道疤,你知道她曾经遇到过什么事吗?”
“还有,草原上条件这么差,她一个南方人能受得了吗?”
“哈日查盖,这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
哈日查盖一边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一边听着他唠叨。
期间路过一家精品店,两个汉族女生拎着花里胡哨的纸袋从里面出来,其中一个撅着嘴跟同伴吐槽:“这天也太干了,你看我的嘴,动不动就要裂口,不涂唇膏真不行。”
另一个也点头表示赞同。
哈日查盖觉得有道理,转身就推开了门。
“哎?我话还没说完呢!”
等他再出来时,手里就多了支唇膏,因为不会挑,他干脆拿了货架上标价最高的那款,羊皮袍子都买了,也就不差这一个小玩意了。
由于时间比较晚,所以晚饭吃得简单,顾如意不时挑眼偷瞄对面的人,直到他放下筷子的那一刻。
她立刻跟着放下筷子,目光直视他的眼睛,语气认真:“哈日查盖,我觉得有些话得说清楚。”
“就是怎么了?”
顾如意捂住肚子,吐了吐舌尖:“饿了!”
“你啊你。”顾文山无奈摇头:“饭菜早都凉了,我让他们再送一份过来吧。”
“我想吃泡面!”顾如意说。
顾文山掏手机的动作一顿,看向李美如。
平日里他们是绝对不肯让她吃这些的,可今天这情况就当时个例外吧。
李美如眨了下眼睛,算是默认了。
“等着,我给你烧水去!”
第 99 章 番外六 if线(4)
因为昨天那件事,对于这场原本很抵触的旅程,顾如意竟莫名生出来些期待。
这里似乎比她想象中要有趣许多。
不知不觉间,像是有颗种子落入少女心中,迅速生根发芽,藤蔓弯曲向上,无声无息。
这一晚,顾如意甚至还做了个梦,梦里她站在一片池塘前,风吹过芦苇荡,激起一片萤火虫,振翅而飞又再次落下,犹如繁星着落其间。
四周静谧无声,伴着蛙叫虫鸣,美得不可方物。
简直跟她小时候看的动画片一模一样。
哈日查盖就站在旁边,高大的身影杵在黑暗中,安全感十足
直来直去,有话就说,是草原人民最喜欢的交流方式。
哈日查盖点头:“可以,你说吧。”
他面色坦荡,可实际上心都快跳出来了。
人生来如此,越是重视一件事,就越难以面对。
顾如意自然乐得他如此配合,她垂手贴着裤子口袋摸了摸那个明显凸起的形状,而后伸手将它拿出来,轻轻立在桌面上。
无比细微的一声轻响,却撞响了哈日查盖心中那座沉重的古钟。
看着那根细小的圆柱体,他立刻就慌了:“这是,那个什么……赠品。”
说完,他还自顾自地点了下头,强调说:“对,没错,就是赠品。”
感觉自己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理由,哈日查盖继续解释:“我也用不上这玩意,就顺便送你了。”
等她再次从卫生间里出来时,整个人都变得神清气爽了。
当然随之而来的便是肚子发出的强烈抗议声。
该吃饭了啊!
顾如意低头摸摸咕噜噜直叫的肚子,出声问道:“妈。我们午饭”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因为她抬头发现自己本应在厨房忙碌的老母亲,此刻正坐在沙发上,手握遥控器,悠哉游哉地看着电视剧。
“怎么了?”陈虹颖全神贯注,连个眼神都没分给她。
顾如意几步冲过去,在老妈身旁坐下,挽住她的胳膊,狗腿地问:“我亲爱的麻麻,我们中午吃什么呀?”
“吃什么?”顾妈妈斜她一眼,“你自己喝西北风去吧。”
“别啊,老爸不在家,我们要不要出去吃顿大餐?”
鹿爸爸白天要上班,这顿午饭是不在家里吃的。
陈虹颖视线一直停留在电视上,头也不回地说:“怎么?你请客?”
“好啊,我请客。”顾如意点点头,痛快应下。
其实她也是有私心的,步行街新开的那家烤鱼,她已经垂涎很久了,只不过一直没机会去吃。
“不去。”陈虹颖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她的提议。
她瞬间松手,重新做直身体,满脸控诉,“为什么?”
“今天中午去你陆阿姨家吃饭。”
顾如意当场上演一秒变脸,“什么?那可太好了。”
陆阿姨做菜的手艺超级棒,尤其是那道红烧鱼,每次块鱼肉上的味道都恰到好处。
这也算是满足她一直蠢蠢欲动想吃烤鱼的心了吧。
可还没容她高兴两分钟,陈虹颖又幽幽地补了一句,“哈日查盖 回来了。”
“啊?”顾如意一听,颓废地往后一靠,半躺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那我不过去吃了。”
“不过去你吃什么?”
陈虹颖的视线依旧停留在电视上。
正对电视屏幕后,顾如意才发现,里面正在播的竟然是哈日查盖 那个家伙新的电视剧!
她更是虚弱,“我在家里泡个面就行了,不用管我。”
再说了,陆阿姨也不一定会做红烧鱼不是吗?
仿佛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一般,陈虹颖再次出声道:“我是不想强求你的,但我刚刚在楼下遇到你陆阿姨,她说让我一定要喊你过去,说是要做你最喜欢的红烧鱼,去不去你自己看咯。”
“我”顾如意支起身,犹豫了两秒,又很是没骨气地躺了回去,“那我还是去吧。”
没办法,红烧鱼的魅力实在太大!
十一点,陈虹颖带着满是纠结的顾如意敲响了对面的门。
“来啦!”一道温柔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从门内传来。
随后,门便被打开了,陆绮云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她侧身让出进门的空间,热情地招呼两人,“快快快,快进来。”
顾如意跟在妈妈身后进门,还不忘夸赞一句:“陆阿姨在做什么好吃的呀,闻起来真香!”
她向来是嘴甜的,况且空气中确实弥漫着饭菜的香气,这话说起来倒也不算违心。
陆绮云听完一阵喜笑颜开,在她身后关上门后,推着她往里走去,“哎哟,我们小如意子就是会说话,什么时候嫁来我们家做儿媳妇啊。”
陈虹颖在前面轻笑一声,笑骂道:“她也就这张嘴有用了。”
至于后半句话,倒是也没否认。
毕竟这是两家人二十几年前就拥有的共同愿望了。
从小到大,顾如意不知道听过多少遍这句话。
可惜是没办法帮她们实现这个愿望了。
说到现在,其中玩笑的意味占去大半,她也早已不会放在心上。
刚走进客厅,一道清亮的男声响起,“妈,谁来了?”
伴随着这道声音一起出现的,便是一位身材修长,五官俊朗的年轻男人。
“哎,阿离出来的刚好,你和小如意子也很久没见了吧,你们先聊着,我去厨房做饭了。”
陆绮云说完,直接转身向着厨房走去。
“你做什么呢?我来给你打下手。”陈虹颖喊了声,也跟着进了厨房。
客厅里一时间只剩下了两位年轻人。
没了长辈在场,哈日查盖 也放松很多,抬脚走到沙发边坐下。
他抬眉撇了一眼还站在原地的顾如意,缓缓开口:“怎么?你是打算罚站吗?”
“要你管!”顾如意瞪他一眼,一屁股坐在手边最近的沙发上。
一年未见,这人说话依旧那么讨人厌,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粉丝喜欢他的!
说起来,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也算得上是世人口中的青梅如意马了。
当然这种关系也就维持到高中毕业之前吧。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两人之间拉开距离的呢?
或许是从他开始学会毒舌?
又或者是他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
亦或是他成为当红男演员?
总之,自从到外地上大学后,两人的见面频率就开始骤然降低了。
到了大学毕业,一个进入小公司,成为普普通通的打工人,另一个则是进入娱乐圈,一炮而红,成为如今炙手可热的当红男演员。
两人的见面次数更是变得少之又少。
一年能见上两三次就算不错了,而且每次见面时,他都会毒舌几句。
惹得顾如意那为数不多的思念之情顿时烟消云散,还得回怼几句。
两人的关系就这样再也不复小时候的亲密。
从无话不谈到无话可说,可能就只是那么一瞬间的事儿。
哈日查盖 双腿交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突然开口。
“我的新剧你看了吗?”
顾如意:“没有。”
“啧。”
他撇撇嘴,颇为可惜地摇摇头,“可惜了。”
顾如意不用问都知道他在可惜什么,肯定是可惜自己没有欣赏到他那盛世美颜。
所以她明智地选择不接话茬。
客厅内再次陷入沉默,只能听见厨房里不时传来的锅勺碰撞的声音。
哈日查盖 转头看向她,再次开口:“最近工作忙吗?”
她摇摇头:“不忙。”
何止是不忙呢,简直是闲得要死。
因为一周前,她把自己那位只会PUA下属的老板一脚踹了。
跑回家里舒舒服服做起了全职漫画家。
与完全自己做主的生活相比,老妈的几句唠叨又能算得上什么呢?
思及此处,她就是一阵开心,最近扬起一抹笑意。
哈日查盖 看着她笑意盈盈的侧脸,眸色暗了暗。
“吃饭啦!”陆阿姨的喊声从厨房传出。
“来了来了,我来帮忙端菜。”
顾如意如蒙大赦般,飞快起身逃离了这片仿佛能吃人的客厅。
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哈日查盖 缓缓勾起嘴角。
收回长腿,也跟着起身走向厨房。
……
苏日娜家房间比较多,她自己拥有独立一间卧室,除去蒙古族特色元素外,房间的装饰充满了少女心。
床头、架子上……
各种玩偶摆件随处可见,简直完全就是顾如意小时候梦想拥有的样子。
夜深了,两人并排躺在暖烘烘的炕上,顾如意盯着空洞漆黑的天花板发呆,脑中还在不断回忆那件事。
其实……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理由,她没有说出口。
耳边突然响起苏日娜的声音:“如意姐,你睡了吗?”
“还没。”顾如意轻声问:“怎么了?”
苏日娜抿了抿唇:“你和安达吵架了吗。”
“这话你上次也问过。”顾如意失笑:“我们俩没事吵架干嘛。”
“我不信。”苏日娜语气肯定。
“真没有,我骗你又没肉吃。”
“那你为什么突然来我家住?”
“……”顾如意沉默了几秒钟,转而问起另一件事:“你上次说班车几号停运来着?”
她记得之前两人聊天时,苏日娜随口提起过,临到年根通往镇上的大巴车就不来了,但是她记不清具体日期了。
“班车?这都二十五了,早就停了。”苏日娜突然反应过来,一骨碌翻起来,按下顶灯开关,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如意姐!你又要走!?”
“我有个表妹就不太会,她小时候从马上摔下来过,后来就不肯学了。”
当然,不太会也不代表完全不会。
“哦,这样啊。”
两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边往前面的空地走。
不时有草尖调皮地钻进裤脚缝隙里,划过脚踝,带起细密痒意。
偌大天地间,不时回荡着少女清脆的笑声。
而两颗尚为懵懂的心,也在不知不觉间拉近了距离。
第 100 章 番外六 if线(5)
夫妻二人原本还在为女儿交到新朋友而感到开心,可惜没过多久就笑不出来了。
两拨人分头而行,最初不时回头还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到后来就彻底消失了,苍茫草原,目光所及之处除了随风摇曳的绿草,就是散落的牧群。
到底是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李美如不禁有点着急,掏出手机来就想给女儿打电话,却被顾文山拦住了。
“等会再打吧。”他微微点头:“囡囡有分寸,而且我看那孩子人挺不错的。”
李美如直直地看着他,思考了几秒钟后,终于还是把手机收起来了。
是啊,她的女儿她自己当然了解,娇气是有点的,可也不至于不懂事。
还有那个男孩子,爸爸那么热情善良,孩子也差不到哪里。
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太过刺目,顾如意下意识抬手遮住眼睛。
她缓了一会儿后感觉差不多适应了,这才撑着身体坐起来,笑道:“你怎么突然这么激动。”
苏日娜也知道自己刚才反应太大了,有些失态,她泄气地向后跌坐在脚跟上,噘着嘴嘟囔:“你不是说不走了吗?”
“我知道了!”她“啪”地一巴掌拍在炕面上,表情严肃,一口咬定:“你和安达决定吵架了。”
顾如意哭笑不得,无奈摊手:“真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走啊?”
“我哪句话说我要走了?”
要走也得等到年后了,顾如意偷偷在心里补了一句。
“哦。”苏日娜缓一口气,主动承认错误:“那是我想错了。”
顾如意觉得心虚,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她拍拍苏日娜的腿,催促道:“很晚了,快点睡觉吧,明天起来还要干活呢。”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敲响,房门被推开一条缝隙,哈斯珠拉探头进来,低声问道:“苏日娜,都几点了,你怎么还不睡觉?别以为如意来了我就不敢收拾你。”
本以为在这嘈杂的环境中不会被发现,但交谈中的两人还是察觉到了她的存在。
哈日查盖 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晦暗不明,搞得她有些莫名其妙。
倒是导演,笑着跟她点了点头。
顾如意也扯着嘴角回给他一个些许难看的微笑。
打过招呼后,两人收回视线,继续探讨着有关接下来的拍摄的问题。
没人管自己,顾如意也乐得自在。
站在原地观察了一下四周,只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那把带着哈日查盖 名字的折叠椅。
“看着还挺舒服嘛!”顾如意喃喃自语道。
一丝犹豫都没有,径直朝着那边走了过去,悠然坐下,甚至还在靠在椅背上的瞬间,发出了一道舒服地叹谓声。
“来来来,都别聊了,准备开工了!”
顾如意才一坐下,那边就传来了叫大家开工的声音。
她瞬间就来了兴致,坐直身体,右肘支在扶手上,撑着下巴,悠哉哉地摆出一副看戏的姿态。
是真的看戏!
这可是她第一次在现场看人拍戏呢!
杂乱的人群各自分散,立马进入到了工作状态,嘈杂的现场瞬间变得安静。
随着打板声后,拍摄正式开始。
今天的第一场戏倒也不难,以哈日查盖 扮演的人物站在窗边沉思,到有小斯来报有人到访结束。
穿着古装的哈日查盖 站在窗边,长发干净利落地挽在脑后,眉头微蹙,棱角分明的脸上不见丝毫笑意,更添几分冷冽。
双眼透过窗子眺向远苏,眼神幽暗,不知在思索什么。
顾如意坐得有些远,其实不太能看到他的眼镜因为角度问题,也只能看到他的小半张侧脸。
从小到大,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样子。
只是一瞬间,便被他吸引到了全部注意力。
周围的一切越来越远,仿佛自己真的身在那个时代,真的见到了这样的一个人。
那人的烦恼、深思,包括身上带着些冰冷的气息,好像都能看得见,摸得着。
下一秒,门被扣响,小厮进门禀报,一切都按照剧本原定的剧情按部就班地走了下去。
阿穆尔满意地点了点头,抄起手边的喇叭,喊道:“好,卡!”
合作久了,大家都能听得出来,刘导很是满意,这条过了。
“您好。”
一声轻语在耳边响起。
顾如意吓了一跳,猛地转头,循声看去。
只见一个陌生小姑娘正轻巧地蹲在她身边,抬头望着她,眉目间带着些许犹豫和担忧。
小姑娘身着一条宽松的墨绿色背带裤,戴着一副框架眼镜,扎着一个高马尾,一看就是刚出校门没多久的样子。
顾如意虽然疑惑,但还是歪头靠了过去,压低声线问道:“你好,有什么事嘛?”
小姑娘张了张嘴,想说,但仿佛又有些犹豫。
见她这幅样子,顾如意也不着急,就那样歪着身子静静等着。
仿佛经过了一番天人交战后,小姑娘终于下定决心,吞吞吐吐地开了口:“小姐姐,您是演员吗?”
“啊?”顾如意一愣,轻轻摇了摇头,说:“我不是。”
三个字,小姑娘如蒙大赦,脸上的犹豫瞬间少了大半,但担忧依旧。
她抬手,悄悄指了指那边还在拍摄中的哈日查盖 ,又指了指顾如意屁股下坐的这把折叠椅,“姐姐,你快起来吧,这是给哈日查盖 老师准备的。”
她说着,直接站起身,作势要将顾如意拉起来。
顾如意一时没反应过来,竟然真的被她拉着走到了一边。
两人站在角落里,顾如意哭笑不得地开口解释:“我是……”
话刚出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小姑娘的热情打断了。
“姐姐,你是新来的对吧?你是谁的助理吗?我之前都没有见过你呀。”
她说完后,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不对不对,你这么漂亮,应该是新来的化妆师或者造型师吧?”
顾如意笑了笑:“啊?我不……”
“哈斯珠拉!”
远处一道女声响起,身旁的小姑娘应了声,甚至来不及打招呼,立马跑走了。
顾如意跟着看过去,这才发现那边的拍摄已经结束了。
本来的两人组不知何时变成了三人,哈日查盖 旁边站着一个大气明艳的美女。
身着一身纷繁复杂的古装,妆容精致,面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一边说着什么,一边点头附和。
影后苏日娜!
好美!
这是顾如意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想法。
影后不愧是影后,真人比屏幕里还要好看一万倍。
也难怪哈日查盖 会喜欢,有颜又有能力的美女,她都心动了好吧?
刚刚那个小姑娘不知道被叫走做什么去了,片场内已经找不到她的踪影了。
顾如意再次悠哉悠哉地坐回了原位。
上午的时间,减去妆造,也就所剩无几了。
几轮拍摄下来,便直接到了放饭时间。
虽说是第一次给人家当助理,但追星的那些年,顾如意多多少少也听说过一些组里的事情。
反观哈日查盖 倒像个没事人一样,提着手里的东西去旁边找桌子去了。
一张白色的长桌,上面零零散散地堆放着一些道具。
两人稍微收拾了一番,刚好空出一片吃饭的地苏。
“哈日查盖 ,要吃饭了啊,我们能凑个热闹吗?”一道清亮的女声突然响起。
被叫到的哈日查盖 动作一顿,看了对面的顾如意一眼,见她正在认真的往外拿着吃的,并未反对,便大苏地点了点头:“好啊。”
一直假装埋头苦干的顾如意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自己还在纠结如何能把苏日娜叫过来呢,谁想到人家就自己凑过来了。
棒极了!
六斤小龙虾一盒一盒的拿出来,铺满了小半张桌子。
再加上哈斯珠拉带过来的东西,收拾出来的空地被填得满满当当。
似是觉得这样凑在一起吃独食显得不太好,苏日娜提议道:“要不要把老刘叫过来一起啊。”
哈日查盖 点点头:“叫吧。”
得到首肯后的苏日娜,立刻转身,对着不远处的阿穆尔疯狂招手,扬声道:“老刘!快过来!”
那副兴奋地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遇到了多惊奇的事情,急于呼唤小伙伴来分享。
阿穆尔应声而动,背着手,慢悠悠地晃到桌边。
看着满桌的美食,忍不住道:“哟,这么丰盛啊,怪不得你们两个没吃晚饭,我还以为你们俩要减肥呢。”
“去去去,减什么肥,每天累得要死,还减肥。”苏日娜语气里满是嫌弃,拉着他的衣角扯了扯:“你快点坐下吧!”
阿穆尔也不介意,顺着她的动作,笑呵呵地坐了下去。
最后五人就以一种,阿穆尔坐在首位,两位演员带着各自的助理盘踞一侧,画面倒是和谐。
作为小龙虾终极爱好者的苏日娜,第一个下手的目标自然是这堆占据了半面江山的小龙虾。
她戴着手套,动作利落地扒掉外壳,边品味,边连连点头:“嗯!味道真不错,”
“这是街角那家吧。”苏日娜微微侧头,询问着自己的助理。
哈斯珠拉点点头,回答道:“对。顾如意姐专门在拐角那家店买的。”
“是的,听哈日查盖 说苏老师喜欢,我就多买了点回来。”顾如意看准时机,适时插话。
“咦?哈日查盖 说的吗?”苏日娜秀气的眉毛因为疑惑而拧在一起,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哈日查盖 。
哈日查盖 挑了挑眉,并未接话。
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的。
而他正仰头望向天空,半空中,绚烂的烟花接二连三地绽放,光线映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
耳朵被堵住,其他感官就会被放大。顾如意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不得不承认他的脸部线条真的很优越,尤其那双眼睛,格外深邃。
哈日查盖余光扫到她在看自己,转头瞥了一眼。
顾如意恍觉失态立马收回目光,装模作样地盯着半空中的烟火。
各种杂乱的背景音中,她隐约听到了一句:“对不起。”
但又不敢确定。
顾如意转头想要去问,却发现他仍旧望着天空,仿佛刚才只是她的错觉。
房子里,阿穆尔同样揽着娜仁托娅的肩膀站在窗边看烟花。
看到屋檐下站着的三个人,他嘟囔了句:“看着跟一家三口似的。”
跟她梦到的场景一模一样,哦,不对,比那还要好看。
哈日查盖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四下搜寻,最终将目光落在水边的一块石头上,然后问顾如意:“要过去坐一会儿吗?”
顾如意点了点头,欣然答应:“好啊。”
石头不算大,但好在表面平整,两人背靠背坐下,谁都没说话。
顾如意取其双腿,用胳膊环住,将侧脸枕在膝盖上,抬眼看着那纷繁飞舞的点点亮光。
草原夏日夜晚清凉的风吹过耳畔,夹带着水汽,驱散了白日里的燥热,却带不走内心的火热。
在这寂静的夜里,有种子悄无声息地落地。
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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