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吹梦到西洲(二十)
夏夜漫长。
花儿无法入眠, 正坐在窗前打扇子,梨子站在她身后为她篦头。厚厚一把头发,散落后如瀑一般。这空城憋得她头疼, 篦一篦就能好许多。
外头有响动, 花儿听到有人说:“怎么这么重?”
“死了可不就重么!”
脚步深深浅浅,人累得哧哧喘。梨子叹口气说道:“这几日不知怎么了, 许是夏日难熬,许是吃错了东西, 总之好些人死了。”
死之前呕一阵、提着裤子跑茅房, 来不及的就随意找地儿, 搞得城里一阵阵臭气。而后就找水喝, 不停喝水,肚子撑炸了, 人什么都吃不下,躺在那里奄奄一息。会发一阵热,人烫得像着了火,再说几句胡话。最后脖子一歪, 死了。
死了就被随意埋了。就在那逃生的暗道旁边,挖个大坑, 人往其中一丢就算了事。梨子跟着去看过一眼, 天气热,不出几日人就烂掉了, 再也分辨不出是谁了。
花儿觉得蹊跷, 她隐约觉得这不是寻常的死亡,更像投毒在。有一晚她与懈鹰打照面, 问懈鹰是否也这样想, 懈鹰就点头:“定是投毒, 只是不知为何霍家人放任下去。”
二人在黑夜中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这城要建完了,各地藩王来过了,霍家人要清理城里的人了。在他们登基前,应是要把这些人清理干净,以避免世人知晓他们的狼子野心。
此刻花儿不言语,梨子还在念:“也不知为何,眼皮总是跳。今日还听人说,如今城里就剩那尊巨佛没造好了。可是那巨佛八成造不好了,上头的不错眼刻的衣扣,今儿一早睁眼就被磨平了。可昨夜里根本没人上巨佛,这不是闹鬼呢么!”这事太过蹊跷,世人对“佛”总有敬畏,如今那巨佛闹鬼,城里人就觉得天要塌了,这一整日都静不下心来。
花儿微闭着眼睛,偶尔应和梨子一声。小丫头心里难过凄惶,只有不停地讲话才能让她好受些。花儿都懂。回头看到梨子额头都是汗,就让她停手,扯着她一起到院中纳凉。
那几个侍卫坐在那目不转睛看着她们,花儿就捂着额头蹙眉轻语:“梨子,我这头是怎么了?”
梨子就上前为她揉脑袋,一边揉一边问:“比昨儿还晕么?”
“是啊…”花儿叹口气:“江南的夏太难熬了,还是我们北地清爽。再这么下去怕是要热死人了。”
二人有一搭无一搭说话,花儿时不时揉揉额头,再过会儿不耐烦地说道:“哎呀!好痛!我去睡了!”梨子跟在她身后,待她躺在床上,小心翼翼问她:“你从前这样头痛过吗?”
“有过。”
“你…”梨子咬着嘴唇,原本不敢说,怕说错话丢了命。转念一想,自己这条贱命早晚要丢,不如救人一命。于是凑到花儿耳边道:“霍将军每日命人送来的吃食怕是有问题,姑娘你有所不知,几年前就有好些姑娘吃过这样的亏,被糟蹋的时候毫无知觉。”
梨子这个傻姑娘。花儿悄然叹一句,又怕与她说太多吓到她,生生忍住了,只是点头道谢:“梨子,你心真好,比我们额远河的水还透亮。”
“真想看看姑娘口中的额远河。”梨子叹气道:“今生怕是无缘了。来世吧,好好做人,再投胎投个花脸儿胎,虽然没人要,但好在能安稳度日。”
“梨子你这样想不对。”花儿坐起身来,点她脑门子:“人能不能安稳度日,与美丑毫无关系。那街边的癞皮狗丑不丑?脏不脏?还会被剥皮吃肉呢!与世道人心有关的。”
梨子歪头一想,的确是这么回事,于是咧嘴苦笑:“姑娘说的对。无论如何,来世都去额远河看看!”
“何必等来世?今生我定带你去。”
“可我们永远出不了这城了。”
花儿也不敢讲太多,只是捏捏她的脸,倒头睡了。外头侍卫给霍言山送信,说功夫快到了,姑娘头疼了不得。
霍言山算着时日,惊叹她身子刚硬,竟能挺上这么久。若很快见效,他反倒会生疑。此时的他正在府内,身边的女子乖巧地伺候着他。桌上一盘冰梅子,是在冬日时候将梅子冻在冰里头,留到夏日吃。大富大贵之家夏日才能得见的玩意儿。女子纤纤细手捏着汤匙,舀一块方冰送到他嘴边。他不张嘴,女子懂了,另一手捏起冰块送过去,他将女子的指尖和冰同时含着。
女子红着脸低下头去,娇俏地唤一声:“将军…”
霍言山未见得多受用,却转身将人压在塌上。这些日子夜不能寐,闭上眼就是花儿身上嶙峋的伤口,在她面前矮下的面子在其他女子身上助长回来,一寸一寸昂扬起来,最终送进去。
女子蜷起腿,难耐地哼一身,紧接着就缠上他。
外头下人听到响动直摇头,有人背后舆论:“霍将军这些日子也不知怎了,没日没夜的。这若是让那头夫人和老爷知道了,要大闹一场了!”
“快别说这些!他们闹了咱们肯定没有好日子过的!”
里头女子咿咿呀呀起来,夹带着哭腔,时轻时重。霍言山见状倒是有了些真正的兴致,将人抱到铜镜前,按在木桌上。云鬓散乱,身影相叠,景致堪绝。捏着女子的脸要她自己看,女子“呀”一声将眼紧闭了,周身却愈发酥麻起来,霍言山在花儿面前委顿的,此刻真的立了起来。
他如打仗一样,骑马肆意驰骋,待情致尽了,将那女子一推。女子知晓这是主子腻了,要翻脸不认人了,忙披着衣裳跑了出去。
霍言山觉得空虚。
他想起娄擎,当时纵情声色,过后也是这般吗?娄擎日渐残暴,是在这等事中再无快乐了吗?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想起那晦气东西,用力啐一口,才将心口的不适啐出去。
又听侍卫来报,说飞奴已赶上霍琳琅,跟在他身边办差,他笑了一声,对侍卫摆手,耳语一番。侍卫点头,转身去办差了。
父子隔心,起初霍言山是痛的,待过了一段时日,就觉着既已隔心,就休怪儿子不孝了。权利高台就在他面前,他作用夫人母家的百万兵权,又觊觎花儿手下的女子军。他们父子二人,终究是看中了不同的筹码。
这一日江南发生了大事,城中所有的盐都凭空消失了。多少年来,盐是多么重要的东西,江南也只有那几家霍家的铺子准许卖。出事就出在霍家铺子上,去他处运盐的商队遭劫,新盐进不来。原本铺子内的旧盐还能抵一些时日,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都失了窃。
没有了盐,起初一日两日无碍,第三日人就头晕眼花。没有咸滋味儿,再好的东西入了口都如同嚼蜡。霍家紧急调派,新的盐却再一次被劫了。
有百姓去霍府门口闹,霍言山好生安顿了一番,如实相告盐被劫的事,并承诺会快马加鞭运盐来,并派重兵保护。好说歹说人才散了,他松一口气,继续派人找劫匪。
根据伙计们的话,那劫匪颇有些功夫,有人一招一式很是正统,有人骑马扬鞭野性难驯。兵不兵,匪不匪,这就十分难查。更何况那些人抢了盐,也不与霍家谈条件,就这样消失了。
霍言山苦于找不到人,再运盐之时,万分当心,却还是遭了抢。这一次霍言山就在当中,亲眼所见,那些人兵不兵匪不匪,那一招一式也是少见。霍家把持江南这么多年,还从未遇到过这种事,他挥舞手中的剑,嘶喊着“杀”!却有暗箭直朝他手腕射去,他迅速躲闪逃过一劫。却一瞬间意识到,这些人并不为索命,就是奔着霍家的盐来的。
百姓吃不到盐,闹得更凶了。霍言山再安抚就没有任何用,又偏赶此时,有人以霍家名义在暗市高价贩盐,一时之间激起了千层浪,霍家的名声高墙几乎一夜间倒塌。
老实的江南百姓提起霍家,无不出言咒骂。只是小小的“盐”,就几乎瓦解了百姓的信任。
霍言山焦头烂额,命人将府门大关,而他悄悄带人出城,亲自去运盐。他带的人都是顶尖的高手,他不信还有人能从他手中抢了盐去。倒是没有人抢盐,大雨致山塌了,他的路被堵死了。
而此时在江南城的城外庄子里,墨师傅对衔蝉说:“霍家人派人在暗市盯着,说抓到一个贩盐的就杀。”
衔蝉淡淡一笑:“如今已然无需在暗市卖盐了。我们撒盐。”
“以什么名义撒?”
“以…”衔蝉深思熟虑后道:“以菩萨名义撒。”
要世人不信霍家,信菩萨。墨师傅觉得衔蝉真是一个奇女子,她始终立志教书,却又是经商奇才。墨师傅想起在燕琢城看她第一眼:一个爱读书的美人。如今她吃尽了苦头,变成了这样一个运筹帷幄的人。
“然后呢?”墨师傅又问。
“以我对花儿的了解,她定会在那城里搞一出惊天动地的大事,待到那时,我们与她里应外合,破了这江南霍家!”衔蝉的手微微捏起拳头,又松开。
“幸而你身边有武将。”墨师傅打趣道:“一个真正的武将。”
衔蝉的脸霎时红了,嗔怪道:“墨师傅…”
墨师傅摇摇头,大笑而去。
衔蝉知晓墨师傅的意思,若没有照夜带着人扮匪,这次的“盗盐”绝不会这样顺利。他二人一文一武相得益彰,看在墨师傅眼中就是一对天造的璧人。
衔蝉想到照夜,心中一颤。他整日来去无踪,时常在黑夜归来。衔蝉从前不知他从军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如今倒是猜测出一二。照夜时常在梦中惊醒,他惊醒之时几乎没有响动,只是身子会抽搐一下,而后就睁开眼睛。衔蝉睡得极浅,会在此时将手塞进他掌心。
她不言语,他亦不言语。他极少与衔蝉讲那血腥的沙场,但他会对她着墨山间的风霜雨雪,衔蝉若问起,他就说:我无法与你细说,因我自己也不敢想起。
衔蝉就想:久经沙场的人也会恐惧血腥和死亡吗?她心疼照夜,照夜也心疼她,二人时常紧紧相拥,以求彼此疗伤。
照夜与衔蝉说起飞奴,说起飞奴在滇城受的苦,以及他身上的那些毒,亦会心疼。他明白人各有志,他们早已踏上殊途,但旧日种种却总教人回忆。
“我在三巷时见过飞奴,我有时觉得飞奴还是飞奴,有时又觉得不是了。”衔蝉对照夜说起在娄擎面前的相见,那么寻常。
“飞奴究竟是谁我不清楚,我只知飞奴恨霍家父子。”
照夜的噩梦里也有飞奴,在霍灵山上二人后背相抵,他舍命救了他。那时飞奴对他说自此别过,往后见面不必客气,那时的照夜流连病榻,想起这样的恩断义绝难以释怀。照夜或许就是这样的人,他是柳条巷里最顾全大局的良善的人。
夜里他回来,衔蝉还在等他。照夜征战多年,在狼头山的迷雾之中听着河流湍急的声响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那时他觉得能活着相见已是奢望。
她坐在桌边看书,不时拨亮烛火。照夜站在窗外看她映出的影子,竟也看痴了。
衔蝉听到外头响动,起身推开窗,看到照夜、故意绷起脸:“还不回屋!”
照夜就拍拍身上的灰尘,走进去。桌上罩着饭菜,他狼吞虎咽吃着,她托腮看着;他吃过了,她端来热水盯着他将风尘仆仆洗去。她问他这一日可顺利?
照夜道:“人已经在各处候着了。”
“我也候着了。”衔蝉轻描淡写一句。
谁人会知晓,当年在柳条巷的籍籍无名之辈们如今到了江南,欲搅动一些风云来。那已经死了的柳条巷,好像又要还魂了。说不清,总之说不清。
衔蝉开始打盹,头沉在照夜肩膀,他不敢妄动,她的手臂却缠了上来。衔蝉想:过一日是一日,有今日没明日,谁还要管明日?
“抱我。”她呢喃,在照夜张开手臂后窝进他怀中。她好安心,紧紧抱住他。
头在他颈肩蹭了又蹭,见照夜不动,故作抱怨:“是不是傻了呀!只知道打打杀杀了么?”
照夜就笑了,二人滚到了床上,欢喜满溢,她捧着他的脸不住地亲着。照夜将她按向枕间,微微一拱,问她:“说谁傻了?”
衔蝉哼了一声:“你呀,你呀!”
衔蝉似水,娄擎那时对她有隐隐怜惜,留她一命,却也折磨着。衔蝉与他斗的时候不怕他,她死了,她反倒会怕。唯有照夜能赶走她的恐惧,她一声声地叫,好像要将那噩梦将黑夜吓走。
“别怕,别怕。”照夜在她耳边道:“快要结束了,衔蝉。”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2章 吹梦到西洲(二十一)
额远河岸下起大雾。
燕好骑着她的老虎在大雾之中辨别方向, 老虎头向左侧一扭,喉间发出一声闷吼。
燕好跳下虎背,抱着它虎头贴上去:“你哪里不适?”
老虎趴在地上, 看起来很累。
燕好的虎鲜少这样, 她自己回忆这两天的种种,并未发现任何异样。恰在此时, 她的头隐隐沉了,她抬头看雾, 灵光乍现, 速速扯了一块布料罩在虎鼻子上, 大喊一声:“这雾!有毒!”
那毒不是狼头山浓雾中的毒, 是新的毒。雾气从天边从远处缓缓而来,仿佛要对途经的人进行一场漫不经心的凌迟。
燕好快马加鞭回到狼头山, 首先看到了阿公。
“阿公!阿公!”燕好大声唤人:“阿宋!快!有毒!”
阿宋跑过来,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塞进阿公口中一颗,又给了燕好一颗, 自己含了一颗,剩下的都倒进了老虎口中。燕好觉得好些了, 跟阿宋背靠背坐在那喘着粗气。
“有人借着大雾投毒。”阿宋道:“还好花儿姐姐上回从滇城回来制了解药。大将军他们早就料到这场仗最后会用上各种卑鄙的手段, 当时却还对霍家心存一些侥幸,觉得他们坏不至此。”
“孙将军说防人之心不可无, 尤其在这等情势下。”燕好凝神思索, 讷讷道:“只是这毒是从哪里开始放的呢?”
“吹的是南风。”阿宋道。
“南风…”阿公的听力时好时坏,此刻竟好了起来, 手指向远方道:“二十里外。”
阿宋和燕好对视一眼, 阿公说得对!二十里外!
阿宋猛地上前抱住阿公嶙峋的身体, 开心说道:“阿公,阿公,宝刀未老!”在北地生活了一辈子的阿公,对燕琢城和外面的草木那样熟悉,
阿公这会儿又有些糊涂了,头耷拉在那,阖着眼。老人累了,许多东西从他头脑中抽离,令他渐渐忘却很多事。又有许多东西清晰起来,鸟语花香、阡陌纵横,田间立着的朴素女子,真美啊。至此阿公明白,原来人变老就是如此,无人难逃。
他好像听见一阵哭声,撕心裂肺的,扯得他心神俱裂。他竟不知他会被哭声撕扯成这样。循声而去,光影交错,天地混沌,万物将歇,当时情形阿公或许忘了,但他头脑中剩下的就是如此。他走过去,看到角落里一个破烂的襁褓,一个憋红了脸的婴孩在哭。声音没那么大,甚至奄奄一息了,但不知为何,在阿公心中她就是哭得惊天动地。这里阿公也记不清了,阿婆总说是她抱回的花儿,可阿公说是他。不要紧了,总之他们抱回了这个婴孩。又有人说分明是人将孩子送给阿公阿婆的,他们也记不清了,总之不要紧了,花儿来了。
他静静地睡了,阿宋靠过去听他的呼吸声,轻声对燕好说:“又睡了。”
“阿公累了。”二人将阿公折腾回营帐,安顿在床榻之上。阿宋看着阿公不时缩一下身体,知晓他又做噩梦了。也不知究竟梦到了什么,让老人这样害怕。
“不知花儿姐何时归?”燕好喃喃自语,阿公的情况一日不如一日,她们都暗暗担忧,怕花儿赶不上见阿公最后一眼。
“莫管这些!”阿宋手一摆,颇有些大将风度:“先去杀了那些下毒的人!”
小姑娘再不是从前那般了,一双大眼古灵精怪地眨,满脑子鬼主意,跟在花儿身后打仗,别人头一次杀人吓得发抖,她倒好,叉腰道:“妙哉!妙哉!”别人私下议论,说这阿宋也是个奇女子,有不少男子暗暗惦记她,她却趾高气昂:谁要谈情说爱!
小姑娘生得好,细细看眉眼,就能发觉是带着哥哥阿虺一样的敦厚的。狼头山里的雾浸润她,额远河的水养育她,这山水都在她的眉眼之中。
此刻小姑娘一心要去捉那下毒之人,将阿公托付给别人,转身就带人上路了。如今谷为先带人去了额远河对岸,剩下的人并不知那边是什么情形,只知晓那鞑靼君主死了,他的几个儿子们怕是会有一场恶战。谷为先虽为谷家军的大将军,但倘若他不在,大家也各各自知晓要做什么,从不会出乱子。
花儿和柳枝去了江南,燕好和阿宋便说的算。且她们提前说好,战场凶狠,人生死随天意,无论如何,上一个死了下一个顶上,万万不可乱了阵脚。
二人带着精锐上路,穿过狼头山的浓雾,一路沿额远河而去。到了二十里,看到一个空山坳。这个山坳好奇怪,风到这里被截住,打个转,又变了风向。
“若真是这里,下毒之人应当还藏在林间。那毒一次伤不了人,久了就要人命。想来就是要藏在这里,等着风变了方向。”燕好认真思索后与阿宋商量:“不若咱们五人一组,散到林中,去捉他们!”
“好!”
她们从前数次经过这里,熟知这里的一草一木,于是就这样分开了。阿宋带人钻进树林,不知怎的,想起那一年,年幼的她随着哥哥姐姐们去城外凿鱼。那天可真冷,风一刮,就钻进他们体内。花儿紧紧揽着阿宋,而哥哥阿虺走在前头为她们挡风。尽管挨饿受冻,但阿宋那时并没有什么忧愁,凿一条鱼烤了吃,她心里知足。
在林中行走的阿宋念着自己的哥哥,心中更笃定几分。周围有奇怪响动,像什么东西不停在敲着,声音很空洞,在林子里传得很远。阿宋举起手再放下,大家就都蹲了下去。
“你,随我去看。你们在原地不要动。”阿宋指了一个女子跟她走,二人猫着腰进了林子。这才发觉林子里雾气好大,比狼头山的雾气还要大。二人都捂住口鼻,呼吸也变轻了。
一只鸟突然扑腾着翅膀飞上天,紧接着另一只鸟也飞了起来,被什么东西惊到了。阿宋循声而去,不知走了多久,看到浓雾弥漫的树林中走出了一个人影。
那人影模模糊糊,那样高,步态稳健,腰身挺阔。一股熟悉之感扑面而来,阿宋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那人依旧在走着,阿宋好像看清了,他手中攥着一块石头,朝空中一抛,一只鸟扑腾着翅膀头朝下栽到了地上。
“阿虺哥哥…”阿宋喃喃道:“哥哥!”
随她来的女子眼一黑倒下去,阿宋浑然不觉,只是看着那个人影不停地说:“阿虺哥哥!哥哥!”
阿虺死时阿宋尚年幼,他是死在她面前的,她忘记了当时情形,只记得有温热的血流到她脚下,浸透了她薄薄的鞋底。那时阿宋好怕,她夜夜做梦,梦里尽是举着刀刀鞑靼人,刀落了,人头就落了;还有鞑靼人的战马,在她头顶不停地跑来跑去,梦里人声鼎沸,句句都是: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老幼无别,躺下去都没有声响,她记忆中的柳条巷一眨眼就没了。
那时谷翦将不讲话的小小的她拎上马背,带她在霍灵山间跑,并问她:“怕不怕?”她那样小,却俨然忘记了恐惧,睁着一双空洞的大眼,抬头看日光在树叶间穿行,间或落在她脸上。
谷翦见状,又将她带下马,戎马一生的老将军露出罕见的慈祥,蹲在她面前对她说:“无论怕与不怕,都不丢人。你的哥哥、母亲死在你面前,你定是难过的,但你早晚会懂得,这不仅是你的劫。”
小阿宋听不懂,只是将头靠在谷翦的臂弯哭了出来。她想:若我会功夫该多好!我可以救下哥哥和娘亲!
此刻哥哥就在眼前,阿宋向前跑去,不停自问:哥哥没死!哥哥竟然没死!她大喊着去追那个男人,可男人的脚步越来越快,他像一阵风一样穿梭在林间,阿宋根本追不上。
她拼尽全力去追,一直大喊:“阿虺!哥哥!哥哥!哥哥你等等我!”她怕再将哥哥弄丢一次,因而不停地跑、跑、跑,她看到迷雾越来越浓,那人越走越远。
她看不清了,着急了,栽倒在地再爬起来,直至筋疲力尽。阿虺,哥哥,她念着,一滴泪自她眼角滑落下来。阿宋好像看到谷翦的头在地上滚了滚,一代传奇就这样陨落了。他们说谷翦死时眼望着京城的方向,阿宋不知道,无法想象,她总觉得谷翦也不该那样死。
谷翦说她前途无量,早晚要做顶天立地的女将军,她怯怯揪他胡子问:什么是女将军?
他日的女将军阿宋察觉到自己快要死在这林子里了,她的哥哥不理她,跑远了,却又回来了。那人在她面前蹲下,指尖放在她鼻子下,再动手翻她眼皮,顺手拭去她眼角的泪。
阿宋听到他的嘲笑声,那笑声如此刺耳,他说:“谷家军的女人,带回去享受享受。”
享受什么?阿宋有一点困惑,紧接着她想起燕好说:他们掳了人,懂一些羞耻的将人带进营帐里,不出一晚,人就被折磨死了;毫无廉耻之心的,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撕扯人的衣裳,不顾人的惨叫声,一个接一个。两个时辰以后,将死人丢到路边埋了。
阿宋又想:我的阿虺哥哥不是这种人,他不是阿虺哥哥,不是!
她又想起阿虺哥哥的血,那样热,一直流到她脚边。她以为自己没有力气了,她甚至不知发生了什么,人已经一跃而起,将匕首插进那人的脖颈中!
他的血汩汩流出来,阿宋抽出匕首,上前一步抵住他肩头,又将匕首刺进他左眼,再一旋,眼珠子就被挖了出来。阿宋好痛快,她看到年幼的她走出那一天燕琢城的血泊,她身后的一切都模糊了。
在她身体之内,有一股力量异军突起,贴着那人耳朵轻声道:“挖了你的眼,放了你的血,让你在一片漆黑中被恐惧侵占身体。”手一动,挖出了他另一只眼。
阿宋不觉自己残暴,她不欲为任人宰割的鱼肉,别人却举刀向她,在这肮脏的世道之中,唯有如此才能活下去。
一把将那人推开,跌跌撞撞跑回去。她深知那人并非一人前来,这密林之中定有许多人。他们原本想神不知神不觉了结谷家军,如今女子军来了,他们又多了取乐的手段。
阿宋跑回原本停着的树下,人不见了,许是被抓走了。她开始责备自己,正因她被轻易迷惑,导致她的属下被抓走。
不能这样,不能!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低下头去看残留的痕迹,有零星的血滴向一旁而去,她循之而去,随它遁入更深处。树后有一双脚露出来,紧接着有人蹿出来,阿宋急急躲开,抱住那欲与她拼命的女子。
“是我!”
女子看着她,猛地抱住她!原是她栽倒后,看到阿宋跑远,想追上去,却浑身无力,而此时又听到窸窣脚步声,便使足了力气爬起来,藏了起来。那人追过去的时候,她用尽了全身力气将匕首扎进他脖颈,结果了他。
谷家军的女子们平日修习的都是要命的本领,她们深知战场无情,由不得优柔寡断,一招一式都奔着索人性命,这样她们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二人服下解药,爬进山洞休憩,阿宋说:“待天黑了,就是咱们的天下。”
“咱们的眼如狼一般,夜越黑越看得清!”
“对!”
这是她们的地盘,岂能允许别人来欺?那些人又是怎样神不知鬼不觉混到这里的呢?如今这天下到处是洞!而他们又如老鼠一样!
黑夜渐渐来临,林间开始有野兽走动的声响。她们不带一点响动,在林间找寻。因为身上带着老虎的气味,小兽们被惊到,嗖一声,窜逃了。她们太过熟悉这里,若有不属于这里的味道,她们能闻得到。
那些人藏得很深,欲剿杀这些所谓“弱女子”,殊不知她们不屈的灵魂正举着尖刀,砍向她们的敌人。
这一夜,这漫长的一夜,一场场殊死的搏斗和较量在无声地进行。一股股热血喷到阿宋脸上,直到东边亮起天光,她才于硕大的露珠上看到自己鲜红的狼狈的脸,和那双杀红了的眼睛。她手中拿着一把带锁的木匣,而钥匙却不在死的那些人身上。
“有人逃走了。”她问燕好:“追吗?”
“追!”
一队女子很快消失在林间。阿宋耳边尽是谷翦的话,老人说:“这天下从不是一人的,也绝不是一人能得下的。要有很多同路人。”
而在鞑靼都城以外,叶华裳的“同路人”谷为先早已准备好。
奇怪的是阿勒楚拒绝再前行任何一步,他父亲的棺椁快要发臭,而他的军马还停留在百里之外。
叶华裳问他:“不再走了吗?”
“再等等。”
阿勒楚只说再等等,却不与叶华裳讲原因。他的眼睛里发出狼一样的幽光,时常蹲在草场上盯着都城的方向。帝王之梦在他胸中雄浑燃烧,甚至令他在某些时刻忘记自己的妻女。
往往是叶华裳的呕吐声将他的思绪拉回来,他粗糙的大掌贴在叶华裳的肚子上,轻声说着:“一定要是男子汉,一定要是男子汉。”
叶华裳不言语,面色惨白靠在他肩头。她也不知为何这一胎闹得这样厉害,像是来索她的命一般。可她还有故乡要回,而阿勒楚却突然间变了一个人一样。
他的兄弟们都在都城外驻扎了,那茫茫草场之上,红的、蓝的、黄的旗帜在飘着。他们都在等待一个时机,先杀了阿勒楚,再自相残杀。
阿勒楚察觉到危险近了,他的兄弟们耐不住了,那些狼一样的人要来分食他这头“羔羊”了。
他的眼睛愈发绿了,对血腥和权力的渴求已令他无法自控。他坐在黑暗之中,听着外面的风声,咬着牙下令:“放他们进来。”
在他驻扎的营地上,明月似乎更亮一些。阿勒楚故意放刺客进来,以制造他将死的假象。而他的兄弟们在得到他的死信后会开始自相残杀。君主只有一个,胜者为王。而他们想不到的是,阿勒楚的人早已于最深处埋伏,并将斩断得胜者的人头,将它关在城墙之上。
一切计划都万无一失,战神阿勒楚忍辱负重这许多年,这一生的心机都用在这一次绝地而生的谋略上,他知道自己一定会赢。
那些被放进来的刺客,自然会象征性死一些。阿勒楚不会令他们好过,他砍掉他们的手脚丢到草原上,又将他们的残躯绑在木头上,让他们亲眼见着狼群撕咬他们的手脚,内心升起无限的恐惧,发出惊悚的哀嚎声。哀嚎声招来狼群,它们爬到刺客身上,活活将他撕扯得骨头不剩。
一切都有序进行。
一个刺客蛰伏数日,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摸进阿勒楚的营帐之中,刀子无声插进床上人的脖颈,最终砍下了人头。
那人与阿勒楚如出一辙,阿勒楚死了的消息传遍草原。这一切都很顺利。
除了一件事,叶华裳,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3章 吹梦到西洲(二十二)
草原的风像阿勒楚的呓语。
阿勒楚自幼不愿讲话, 他喜欢狼、羊群、无边无际的草场、连绵不绝的群山,喜欢草原上的飓风和额远河的粼粼水波。起初他没有父亲,别人骂他是野种, 他不愿, 扑上去撕咬人家。若对方是小孩,他这不要命的撕咬一口下去那孩子就没命哭起来;若对方是成人, 就会掰开他下巴,手捏着他的尖牙, 吓唬他:“掰掉你的狼牙!”
阿勒楚从那时起发觉自己好斗, 若遇事不决, 他的拳头能解决一切。渐渐地, 别人都开始怕他。提到他,别人都说:那小野狼真吓人。
“不, 那是豹子和雄狮。”有人反对“野狼”这个说法。
在不知自己的父亲是谁以前,阿勒楚靠自己小小的拳头赢得了别人的侧目。但到了夜晚,他却喜欢挤在羊圈里。小羊身上的膻气味令他安心,柔软的羊毛贴在他身上为他抵御寒风。他抱着他最喜欢的那只小羊, 口中哼着别人听不懂的歌。那歌声低沉,不像一个孩子唱的。
他的母亲时常看着他, 女人从儿子身上看到了草原君主的影子, 每每这时,她都会拿出珍藏的酒, 大口大口喝了, 直喝到不省人事,抱着阿勒楚说:“做王!做鞑靼的王!”可当她醒来, 又会忘记前一天说过的话, 沉默地去放马喂羊。
直到他的君主父亲站在他面前, 他才发现,他的拳头最像谁。君主父亲的拳头比他的还要硬,手掌比他还要大,当他跨坐在战马上,像突然降临像天神,遮住人身上所有的光。他教阿勒楚骑马射箭,惊觉他有如此的天赋。在君主心中,这个流落在外的儿子是最像他的一个。
君主喜欢阿勒楚,又不像父亲对儿子的那种喜欢。失散的这几年,在他们之间筑起一道无形的鸿沟。君主总会想:“阿勒楚会恨我的吧?”
阿勒楚起初不懂,但当他随君主父亲回到都城,看到原本就长在他身边的兄弟们,也终于意识到,他们之间存在一道鸿沟。他的兄弟们不骂他是野种,但都认为他来路不明,他们时常挖苦他:“你来到世上是因为一个牧羊女的心机。”
阿勒楚哭了,跑到君主面前告状,君主安慰阿勒楚:“他们胡说。”却只字不提处罚他们的事。
阿勒楚觉得自己好像被关进了牢笼,他开始想念额远河岸、想念他的小羊,和鞑靼最美的草场。他开始郁郁寡欢,唯有在校场之上,才能找到自己的荣光。尽管兄弟们早早就习武,阿勒楚却是最有天赋的那一个。也只有在此时,君主才会抱起阿勒楚对他说:“不愧是我的儿子!”
阿勒楚扬起笑脸,像在讨好一般。他这一生都在等君主父亲的首肯,都在顺从父亲。包括女人。别的兄弟不要的女人,君主父亲为平衡天下就要他娶了,他娶了,不管哪一个。
娶了,却又因为权利争斗被兄弟们害了,阿勒楚不甘,也问过君主,君主说:“只是女人罢了。在鞑靼,还要仰仗兄弟手足。当你们的战马奔向远方,你根本无暇顾及身后的女人。你若想开枝散叶,草原上有的是女人,中原有的是女人。”
“像我母亲一样吗?”阿勒楚问。他意识到母亲这一生不过是一场虚妄的情/爱,在君主心中,母亲就是他在征战之余随意得来的女人,他身后的不值一提的女人。
君主并未回答他,而是淡淡指责他的僭越:“你应当忘掉这件事,忘掉你死去的女人和孩子。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样,不要受困于情/爱。”
于是阿勒楚像君主所说一样,将这件事忘了,骑着他的战马,为君主开疆辟土。
如今的阿勒楚藏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等待都城的兄弟残杀结束。他消失的王妃叶华裳,不是跳到他眼前来。阿勒楚试图像君主说的那样看待叶华裳,把他当作他身后的众多女人,去留生死随意,只要他想,草原、中原,他可以得到任何女人。他可以在全天下开枝散叶,再不愁没有一个儿子了。
但阿勒楚做不到。叶华裳是唯一一个阿勒楚真心喜欢的女人。
阿勒楚记得第一眼看到她,她刻意挺直的腰板,炯炯的目光,偶有的惶恐。像极了他儿时最喜爱的那只小羊,面对被狂风肆虐的人间惶恐不知所以,却努力站在草地上,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
叶华裳就是那般。阿勒楚心中很痒,他将她压在身下时,听到她轻细的声响,身体内雄浑奔放,犹如他的战马踏遍世间。阿勒楚从未那样烫过,一遍又一遍,有北风在他心间呼嚎着。
他当然知道那时叶华裳心中根本没有他,她一心想回到额远河对岸去,阿勒楚甚至能感知到她对他的绵绵恨意。他对她动过杀机,也动过不要她的念头,但他想起君主父亲的教诲:“你要主宰她,而不是由着她。”
主宰女人大概就如驯服烈马一样,不能一味抽打它,要给它吃的,要一次次上马下马,直到与它契合。阿勒楚准备这样驯服叶华裳,他给她甜头,在夜晚降临以后,他们的营帐里,他再不像从前一样,不管女人的兴致,径直入了;而是耐心地用她喜欢的方式一点点打磨她,直到她快要把被褥淹透了,才缓缓而去。他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快乐。
闭上眼,就是他挚爱的额远河在夏日里泛着柔波,金光铺在水面上,时近时远。阿勒楚感觉到眩晕,他甚至无法自控发出野兽一样的低吼声,一遍又一遍。那样的他是野兽,为了围猎猎物,能日复一日忍耐,直至将它吞吃殆尽。
可他的王妃不是猎物。他的王妃装出了被驯服的模样,乖巧地靠在他胸前,与他说着绵绵情话,诱哄他,顺从他,将自己的一切变着花样给他。尽管如此,阿勒楚能感知到她身体里那股倔强不屈随时准备冲破牢笼,最终毁了他所拥有的一切。
阿勒楚与兄弟们较量,也与叶华裳较量。只有在畅快淋漓以后,她的指甲陷进他皮肉里,他们的拥抱快要令彼此窒息,阿勒楚才会体察到或许叶华裳也有几分真心。
直到有了茶伦。
茶伦出生时候比小羔羊还要小,阿勒楚甚至担忧她活不长。但她的哭声却出奇地大,就连他的猎犬在听到后都会夹着尾巴跑走。茶伦像从叶华裳脸上扒下来的人儿一样,可当她踢动小腿,力气可是真大。
茶伦的眼睛像星星,当她专注看着他,试图理解他讲的话,她眼中的星星就会一闪一闪。若她懂了,就会嗷嗷喊两声;若她不懂,就一直那样看着他。
茶伦与草原上的动物天然亲近,甚至比儿时的阿勒楚还要亲近。小羊见到蹒跚学步的她,咩咩叫着凑上前去,小心翼翼贴着她的手背磨蹭;马儿见到茶伦也不随便扬蹄,只是用鼻子不停地扑气到她脸上,惹她咯咯笑。她喜欢小鹿,阿勒楚为她抓回一只,那小鹿也不想着逃跑,反而跟在她身后。
草原的风对茶伦也温柔,从不像掀翻其他孩童一样掀翻她,反倒是茶伦,看到别人被风吹倒,也学他们一屁股坐到地上,捂着脸叫道:“好大风呀!”
无论阿勒楚这一天生了多大的气,只要见到茶伦,他的气就会自动消散了。抱起茶伦,用他坚硬的胡茬扎她的脸,听她咯咯的笑声,阿勒楚就会觉得:真好,有茶伦真好。
因为茶伦的到来,阿勒楚对叶华裳的怀疑终于消失了。他对待叶华裳,如世间所有的寻常丈夫对待自己的寻常妻子,开始与之交心,并学会低头和取悦。阿勒楚以为自己会像其他兄弟一样,对一个女人腻了就去征服下一个女人,但他没有。
当他带兵征战到别的地方,有女人在深夜斗胆摸进他的营帐,握起他的家伙取悦他,他将那女人踢下床去。尽管他坚硬滚烫,但他能轻易压下他兽性一样的冲动,他甚至还会嫌弃:你岂能与我的王妃相比?我阿勒楚岂是你这样的女子能染指的?爱一个女人就是要对她忠贞。
可若要排序呢?
若叶华裳与天下,他只能得一呢?阿勒楚清楚地知道,尽管他会如万箭穿心一般,但他仍旧会选天下;若为了天下要杀了叶华裳呢?阿勒楚清楚地知道,尽管他会有抽筋断骨之痛,但他仍旧会选天下。
可叶华裳消失了,她没给阿勒楚机会在天下和她之间做选择。
叶华裳是在一个夜里决定消失的。
那其实只是一个平常的夜晚,阿勒楚决定不向都城进发后,他们已经在这个地方度过了无数的夜晚。
夜里她胃里翻江倒海,一阵接一阵恶心,她不得不睁开眼,发觉阿勒楚不在。她走到营帐外,听到外面刮着大风,风那样大,快要将一切掀起一样。火把被吹灭了,只有天上的群星闪耀,将一望无际的草场点亮。
阿勒楚和他的侍卫站在不远的地方,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异常恐怖的长。叶华裳听到阿勒楚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他说:“将茶伦送走。王妃?…”
阿勒楚似乎是在思考叶华裳的生死,叶华裳当然知道她的枕边人是什么样的人,要兼得天下与她,若不能,她必然会被舍弃。
叶华裳知晓阿勒楚在面临一个选择,故去的君主有一个弟弟,一直守在阿拉山脉。阿拉山是任何人都进不去的山,是鞑靼的圣山。君主曾多次派人围剿,均未果。阿拉山的主人如今已年迈,膝下只有一女,阿勒楚若要赢得天下坐稳天下,需要这个女人。
叶华裳的决定是当即做下的。
在她跟阿勒楚交战的这数年间,她向来冷静,这一日也如此。她不会成为阿勒楚的棋子,不会死在他的手下,她仍会向从前一样运筹帷幄,她定要活着回到额远河对岸。
她走到茶伦的床前,看着小小的她,如满月一样的她,心中一阵绞痛。
“茶伦,茶伦…”叶华裳念着茶伦的名字,贴着茶伦软嫩的小脸儿,她的泪水落到茶伦脸上,睡梦中的茶伦皱了皱眉头。
“茶伦,娘亲会回来的。娘亲回来带你和你父亲走,你等着娘亲。”叶华裳捧着茶伦的脸亲了又亲,泪水不停地落。她以为自己的心肠坚硬如石,倘若还有一处柔软,只有这处柔软,那就只有茶伦。叶华裳不懂为何女子成为母亲后,就一定要有软肋。
她的心一狠再狠,终于转身出了营帐。跟着她的使女正歪在那里睡觉,而阿勒楚跟随他的侍卫走远了,二人头凑在一起,不知在密谋什么。
叶华裳绕到营帐后,看到阿勒楚那只猎犬站起了身,瞪视着她,她掏出事先准备好的肉丢了过去,那只猎犬叼住了肉,一口吞下,紧接着趴了下去。为防止它叫,叶华裳又给它丢了一块肉。
猎犬大口吞吃的响动被风带走了,风同样带走了叶华裳出走的响动。她跑进夜色之中,深色的衣袍融入夜色之下一望无际的草原,一阵又一阵的草浪吞没她,又将她吐出来,渐渐地,彻底消失在猎犬的视线中。
叶华裳跑出两里远,远处有一棵老树,树下拴着两匹马。她跑过去,接过一个女子递来的缰绳。
“铃铛!”她喊。
“叶姑娘,走!”铃铛翻身上马:“那边的人被我买通了,买不通的毒死了。我带姑娘离开这里,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叶华裳点头,也翻身上马,跟在铃铛的马后一路狂奔。叶华裳要拿捏阿勒楚,她怀着阿勒楚的孩子,阿勒楚绝不会放任不管。她做出一次任性出逃的姿态,令阿勒楚分神,从而给她最后的机会,让她对这些凶残的草原王爷们致命一击。
叶华裳的身体里升腾出热气,当她躺在一个干净的草垛上,察觉到自己的肚子有些痛。她抚摸着肚子说道:“你不要死、你不能死,你必须活着!”
铃铛要她安心躺着,而她自己奔入黑夜之中,只有叶华裳一个人,看着外面的繁星。这一晚的叶华裳真的难过,闭上眼睛就是大火,不停有人拍打着院门企图逃出来,那一夜的大火烧走了叶华裳的年少的天真,她被推进永夜之中。
她困惑,为何远在几千里以外的叶家会被京城的人盯上?为何他们要用那样的手段了结别人的性命?为何他们将女子打包成货品嫁到鞑靼去?当她到了鞑靼后最先明白的道理便是:能在那些男人的铁骑之下活着已实属不易。
她还记得与公主分别当日,公主拉着她的手与她诀别,她哭着说:“我知我时日无多了,只求多苟且几日。这人间我还没看够呢!”
后来公主果然死了,轻飘飘地死了。叶华裳甚至不知自己为何能活到今日?与公主相比,她是无人庇护的、踽踽独行的、任人宰割的人羔羊。
叶华裳睁开眼睛,她无法入睡,坐起身来听无休无止的风声。在这样清醒的时刻,她想起了阿勒楚。她猜测阿勒楚会派人找她,所有人都会派人找她。她该以何种姿态面对阿勒楚呢?
这是叶华裳这许多年来时常思索的问题,她对阿勒楚的一颦一笑都经由她谨慎的思考,哪怕在夜晚的营帐里,他们享受极致的欢愉,她也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
那时阿勒楚贴着她耳朵,灼热的气息烫着她,他不厌其烦地问:“心里可有我?”
她答:“有。”
他的动作会更狂妄几分,好似她心里有他,于他而言是天大的事,是他的迷香,是他血脉里觉醒的不绝的情/潮。
而这一晚,夫妻至此,分崩离析。
不,他们从未合过,何来分崩离析?
叶华裳只是想念茶伦,小小的茶伦,可爱的茶伦。想到茶伦,她又落下泪来。茶伦无从选择父亲母亲,她早晚会有一日知晓她的父母亲各守一端,从未一心。叶华裳期望当茶伦知晓这一切时不会心怀恨意。
铃铛回来了,带着药草,又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个小锅,开始给叶华裳熬药。
叶华裳觉着讲话能令她好受些,于是问铃铛:“后来去了燕琢城吗?”
“是,隐姓埋名,等着二爷的消息。”
“你为何对白二爷这样忠诚?”
“因为白二爷是好人。”
叶华裳记忆中的白栖岭还是当年的模样,也不知这些年的风霜可令他变成另外一人?她想起她在世上最信的人,大概都在额远河对岸了。不,还有鞑靼都城的谷为先。
“叶姑娘,如今我不仅为二爷,也为自己活着。我在燕琢城里见过花儿,她如今是女将军了。铃铛也想活成你们这样的人。”铃铛一边煎药一边道:“我这条贱命总是身不由己。”
“不,铃铛。”叶华裳说:“若当初没有你,我活不到今天。你不是贱命,我们都不是。”
铃铛闻言笑了。
她对叶华裳说:“叶姑娘,你一个人在这里,危机四伏。花儿姑娘和白二爷将姑娘托付给我,是我的福气。无论如何,前头的道道难关铃铛都会陪姑娘过。姑娘想回到额远河对岸去,铃铛哪怕用手托着,都会护送姑娘回去。”
叶华裳心中一暖,扯着铃铛衣袖,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发出一声叹息。
“也不知谷大将军如何了?”叶华裳又问。
“燕琢城的人都说:有谷大将军在,万事不必愁。谷大将军答应姑娘的事定会做到。”
“我知道。”
叶华裳抱着肩膀,看着天边初露的晨曦,她知晓自己欲往何处,却不知命运最终会将她推往何处。她豆蔻年华岁月中的欢声笑语早就远去了,铃铛说她身不由己,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当日头全然升起,草场又恢复了热闹,蜂和蝶飞来飞去,远处的羊群怡然地啃着草。叶华裳知晓自己将在这里度过一段时日,她不知阿勒楚的全部计划,只能靠猜。
却在两日后得到消息,阿勒楚被斩首了。
叶华裳下意识问:“茶伦呢?”
“都传你和茶伦被阿勒楚王爷事先藏起来了。”
叶华裳点头。
她知晓阿勒楚不会死,他的耳朵能听到各种响动,怎么会在睡梦中被人斩首呢?那么他在那里长久的驻扎就都说得通了。关于阿勒楚的一切脉络都清晰了,叶华裳笃信自己在跟阿勒楚和鞑靼的较量之中,再一次赌赢了。
她忍不住颤抖起来。
多少年来,她好像就等着这一刻,黎明破晓,一切将尘埃落定。
“走吧。”她对铃铛说。
“去哪?”
“去都城。”
叶华裳在这里的一切是从都城开始的,也将在都城结束。她猜测依照阿勒楚的计划,他“被斩首”后,他的兄弟们必将内乱。叶华裳需要去到那里,确保有一人活着。
她早就看好了七王爷,懦弱、良善,他若做君主,额远河对岸至少能获得十年的安宁。十年,不过是历史长河的一瞬,却是一座城一个人至关重要的十年。
叶华裳知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老去的,早晚有一天会受不住这样漫长的跋涉,她察觉到自己已快要心力交瘁,好像燕琢城鸣蝉的夏日,来不及仔细听,秋风已刮过了。
她在马上不停地呕吐,她腹中的孩子不停地踢打她,像要对她宣泄什么不满。叶华裳家忍受着,安抚着,停下休憩的时候对着肚子说:“无论如何,你我连心,你若想来这个世上,就要先遭得起这个罪。”
那孩子好似听懂了,终于老实了些。
叶华裳不敢耽搁,三个日日夜夜,除却极其难受的时候,她的马没有停下过。再有三十里到都城,风中已经带了血腥味。
周围的牧民不知去了哪里,羊圈、马圈都被踏平了,草场被烧了,偶有一两只羊,毛被烧得焦糊,站在那里无措地叫。
叶华裳和铃铛二人浑身都很脏,脸上满是灰尘,风尘仆仆,已看不出原本模样,与鞑靼女子无异。她们在附近走了很久,终于看到一个窝在草垛里的老妇人。
铃铛上前喂妇人喝水,再给扯了一半干饼子给她,老妇人狼吞虎咽吃了,这才有力气跪下不停磕头道谢。
铃铛制止她,用熟练的鞑靼话问:“这里怎么了?”
老妇人满眼惊恐:“打仗了…打仗了…”老人被吓坏了,多少年来,鞑靼都城是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地方,没人敢在这里打仗;又因为老君主对儿子们教导有方,他们几乎从不敢在老君主眼皮底下造次,除了阿勒楚怒斩兄弟头颅那次,几乎没有出过乱子。
“谁赢了?”叶华裳问。
老妇人摇头:“不知,不知,分不清,打乱了。”
谷为先呢?叶华裳迫切想知道谷为先在哪里,可周围根本没有谷为先的人。
铃铛将她拉到一边,对她说:“这里太危险了,姑娘不能被人认出来,不然就乱了。谷大将军我会去找,他素来谨慎,就算我们不去找他,他应当也会来找我们。”
“我与他约好了,我信他会来。”叶华裳说。
此时的谷为先正身处一片沼泽之中。
真奇怪,这里怎么会突然有一片沼泽呢?他的身体深陷其中,周围站着许多的鞑靼,他们怒视着他,有人举起了弓箭对准他。
“放!”为首的人大喊。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4章 吹梦到西洲(二十三)
无数的箭如雨一般向谷为先射去, 他身陷污泥动弹不得,只能挥舞手中的剑,将箭打开。一支箭射到了他的胳膊, 他察觉到一热, 汩汩的血流了出来。
谷为先意识到自己或许会命绝于此了。他想起他的父亲,临死时候眼望着京城, 那么京城在哪呢?他一边抵抗一边四下看着,企图分辨燕琢城的方向。
谷为先在燕琢城外, 额远河边、狼头山上度过了他此生最长的时光。从前他随父亲征战, 从这里到那里, 从籍籍无名之辈战成了一个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他以为他此生都会如此, 从不在一个地方久待,也从不会受困于任何地方。
这狼头山, 一困就近八年。
谷为先时常看镜中的自己,少年将军渐渐褪却青涩的模样,鬓角也生了几根华发。他恨意难当,在这丑陋的世道之中欲寻一个真相、一个公道, 他做梦都想亲手阖上父亲的双眼,让他的魂魄自由。
他记起年幼时, 他第一次横刀立马, 横眉怒目,校场上的叫好声要将天掀了一样。母亲说:“我不许他去打仗, 谷家有一个不知死活、常年累月不着家的人就够了!你把儿子给我留下!”
还不待父亲回话, 少年英姿的他便站在母亲面前:“大丈夫当顶天立地,虽说刀剑无眼, 但公道自在人心!浑浑噩噩是一生, 戎马倥偬也是一生!”
母亲被他气得心口疼, 一手抚着心口,一口扶额,唉叹道:“造孽啊,造孽啊!”
谷为先知晓母亲只是说说而已,她从不拦着父亲,无论他去哪,她都会含情脉脉将他送到城门。哪怕她心中惦念着,也不过是对他挥手罢了!只是这一回,当她想到自己的儿子也要像她的夫君一样,去到那杀人不眨眼的战场上,终于忍不住落泪了。
但她也只是这样说罢了,待谷为先随父从军,她一样送他们至城门,并悄悄对他说:“谷家满门忠烈,从没有一个孬种。你现在后悔来得及,娘亲把你带回家,为你寻个安稳的功名出路;若你去意已决,你便要知道,你此生不能回头了!”
谷为先握紧手中的剑对母亲抱拳:“儿子此生绝不回头!”
言罢转身离开,不曾回头。
京城名门之后,在京城开铺子、买官、成家,风生水起;他于战场之上,尔虞我诈、杀人拼命,朝不保夕。
谷家军的人都说大将军的儿子怕是要青出于蓝了,那么小年纪就敢单枪匹马去敌营,换一马再跑回来。他敢放肆,大将军也不拦着,就好像他那条命不矜贵,怎么险要他怎么去闹。
谷为先倒是开怀,在别人面前昂首挺胸:“我能去就能回!不过一条命,活十年跟活长命百岁,无异!”
莽夫!谷翦闻言在心中骂他,却也暗暗欣喜,自己的儿子是顶天立地男子汉!
谷为先痴迷兵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什么东西到他手中,三下两下就能玩出名堂来;他嫉恶如仇,不与奸佞同流,渐渐自成一派。
战场多历练心性,他也曾年少轻狂,认为天下大事不过尔尔,小败仗吃过几回,就再不敢造次了。然最令谷为先难过的是:他不曾有过至交。至交要么经事、要么经生死,他打仗,经的都是生死。生死难料,人死不过一瞬间,好些人好不容易有了情感,转眼就要为其的坟头拔草。谷为先不敢了。
他此生能称得上至交之人,都是在被困燕琢后。一是照夜,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他的斥候,一个清风朗月的与其余人看起来格格不入的武将;一个是花儿,他看着她从一个茫然失措的弱女子长成一个能定乾坤的女将军;一个是白栖岭,一个背负世人骂名但内心有大是大非的奇男子。
是以,谷为先多有庆幸,终其一生,在大是大非以外,他拥有了情感。也只能如此了,大将军不曾爱过一个女人,他没有机会爱上一个女人,从前他不能在一个地方久待,后来他受困于山野。他心中积压的东西太多,已放不下情/爱。
此刻的谷为先,想起他此生第一次到额远河对岸,是与照夜一起。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额远河那样湍急,他的新斥候照夜不顾生死,与他一起摸到了对岸。那时他们差点命断额远河,活着相见都难免唏嘘感叹一番。
谷为先以为自己会死在自己的家乡。
他不喜欢死在异乡,异乡从不在他的死亡计划之中。
此刻他站在污泥之中,下半身动弹不得,胳膊留着血,原本抽离的意识在想到即将死在异乡之时,猛地回到他头脑之中。
他突然大喊:“我是谷为先!”
“我是谷为先!”他的喊声犹如一顶猛然被敲响的洪钟,划破了黑夜。
“我是谷为先!”他的喊声若额远河上空翱翔的鹰,将鸟雀惊退。
他喊了三声,箭雨停了下来,那些人震惊地看着他。谷为先是谁呢?谷为先是千里奔袭神话大将军谷翦之子,是这些年在额远河对岸由一败涂地渐至上风的谷家军首领。谷为先可是君主在世时用一座城万顷牧场悬赏的人头!
他们发出窃窃私语声,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办。良久后,终于有脑子灵清的,用鞑靼话说道:“总得先验真假。”讲话的人嘴角微微抖着,有控制不住的兴奋,他好像看到一座城万顷牧场在他眼前,他的牧场上可是养了上万只马、牛、羊,还有数不清的女人。
“对!对!”小首领回过神来,这几天的内乱将他脑子打坏了,如今已不知他的王爷跑去哪里了。最后不管谁赢,他若能将活着的谷为先呈上,那岂不是一桩美事!
于是他们都小心翼翼收起弓箭,小首领生怕谁不小心放一支暗箭将他此生的荣华富贵给射死,出言威胁:“都管好自己的武器!不然就割掉你们的脑袋!”
他们奔向谷为先的姿势是小心翼翼的,那沼泽可真是深,过去不易,也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搭了一个木板车,再造一个人桥,终于是将谷为先抬了出去。
从前只闻谷为先大名,如今看到了真人,且先不论真假,单看眼前的男子,就能从眉宇之间察觉出不凡来。虽横眉怒目,但英俊异常。鞑靼人崇尚男子有强健体魄,对弱小之人嗤之以鼻,眼前的男子不输他们,真是一副好体格。
他们围着谷为先看,好像在看一个怪东西。有人问:“是谷为先吧?”
“不知。”
“谷为先怎么会在这里呢?这可快到都城了。他胆子这么大?本事这么大?”
“不知。”
也有一个见过世面的人道:“这倒也不稀奇。多年前那头有一个商人,带着两个随从,也能穿过额远河和草原,到了都城。”
“先带回去!”小首领命人将谷为先拖行上马,快马加鞭回他们的临时营地。有了谷为先,小首领终于心定一些。老君主死了,阿勒楚死了,剩下的兄弟们为了王位,毫无征兆在一个深夜打了起来。起初是两两一伙,准备全歼其余的人,如何全歼?放火!放火最直接!于是那一晚,在王爷们各自驻扎的营地之上,不约而同着了火。
鞑靼人怕火,也最爱用火,当初屠燕琢,也下意识用火烧。在鞑靼人心中,草是烧不死的,烧死了来年还会生,人是能烧死的,烧人最简单。
鞑靼王爷们以为只有自己会用火,却不知他们是一个父亲养育出来的,他们都会用火。
这一仗打不出输赢,有谋略的先带人逃了,至于逃去哪,自然是稍远些,待战事明朗些再杀回来。都把老君主的尸体忘了。老君主的尸首已彻底发臭了,有大胆的偷偷掀开棺木看,早就烂没了人形。这坨烂肉扔到草原上,鹰都不会啄一口的。
小首领想到这些就头疼,回到营地后命人为谷为先治伤,而后看管起来。他命下属不得将他抓到谷为先的事声张出去,以免引来祸事。
至于抓来的人到底是不是谷为先,他无法验证,也不准备验证了。他说他是,他就是。反正也没人见过谷为先。
小首领坐在谷为先面前,看他啃饼子,大口喝水。他毫无惧色,吃饼子之时吞咽有力,挨那两箭对他毫无影响一样。小首领忍不住触碰他伤口,他眉头都不皱。
小首领想审问谷为先一番,但看他幽黑的眸子里射出的光,顿时改了主意。他自知心力不够,是无法从这人口中问出什么的。
“再来点。”谷为先道。
小首领头一次见战俘这般,吃不够还要再来点,他是忘记自己是战俘了吗?
“再来点。”他对属下道。
谷为先看着这小首领,已猜测出他跟大多数鞑靼男人无异,是个空有一身力气的草莽,属实好拿捏。但谨慎如谷为先,他不会率先出招,而选择养精蓄锐。
前两天谷家军的人趁乱打劫,拆了鞑靼王爷们的二二阵营,让他们各自反目成仇。然而半路又杀出一股人,看起来与谷家军的目标一样,是要搅乱这锅粥。谷为先掉头去追那伙人,却遭遇了天灾。
行军打仗最惧天灾,天灾意味着老天爷不帮你、无法占着天时地利,而他远在鞑靼都城,自然也占不了人和。
这等困境头一次遇到,他深知自己九死一生,却又隐隐觉得自己命不该绝。
自然要再斗一斗!
谷为先像他父亲谷翦一样,最不信天命,世人总道天命难违,他偏要与天斗!
那小首领走出去了,谷为先静静坐在那里。这个简陋的营地里,帐篷露着风。那风刚好吹到他,能把他吹得更清醒。他首先想:那伙人是谁?
他对每一个鞑靼王爷都熟知,都城外驻扎的王爷们已打做一团,看起来无人能有这样的头脑,诚然,他不能这样武断。那么,就是其中一个王爷,又或者,是另一个深藏不露之人?是谁呢?
阿勒楚!阿勒楚没死!
谷为先腾地睁大眼睛,他屡屡与阿勒楚过招,多少了解他,他绝非草包将军!倘若真是阿勒楚,那叶华裳计划的最后一击就是赌对了!
叶华裳这个奇女子!
谷为先惊叹于叶华裳的谋略,她能在这样的劣势之中活下来,并逐渐掌握主动,又提前预判当下这复杂的局势,赌了一步奇招!
谷为先不能让叶华裳这步棋输在自己身上,他需要逃出去,找到其他谷家军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5章 吹梦到西洲(二十四)
雨又下了起来, 琉璃瓦噼里啪啦有好听声响。花儿坐在潮热的屋内,一头厚发湿了半头,湿湿贴在衣上。梨子捞着她头发看了看, 索性找了根簪子帮她把头发簪了一个发髻。
“又抓人了。”梨子与花儿耳语:“这些日子着的那几场火把好好的屋子烧了, 说那是皇…霍大人为自己盖的宫殿呢!”不知哪日起外头人对霍琳琅的称呼已从霍大人变成了皇上,就连梨子听别人叫了几次后都差点被感染。
“叫他皇上又如何?这天下最不缺皇上呢!”花儿托腮看着外头昏昏欲睡的侍卫, 猜测着或许时机快要到了。或早或晚,还会有一场大火。
“那宅子烧了, 自然要重建的, 可这些日子屡屡有人熬不住死了, 没准儿要有新人来了。”梨子兀自叨念着, 她对这一切太过熟悉了,人不够就抓人来;人够了, 就不顾人死活。
花儿故意大声打个哈欠,起身回到床上,阂眼睡了。外头的响动她都听得见,梨子说得对, 果然抓人来了。夜再深些的时候,花儿听到院门被推开, 有酒气瞬间发酵, 雨夜变了味道。
霍言山来了。
花儿知晓他会来的,花儿猜到衔蝉会对付霍言山, 至于如何对付, 那一定是隐蔽又了不起的手段。衔蝉操纵盐,把个江南城搅个天翻地覆。
这是极难的事。
她要小心掌握着分寸, 既不能让百姓真的断了盐从而危及性命, 又要令百姓对霍家怨声载道。一收一放, 均不能出差错。作为江南百年望族的霍家,始终想不到他们的名声景毁在一个小小女子手中。
亲自跟随白栖岭的霍琳琅甚至折返回来,彻查这档子盐案,却没有任何发现。唯独那屡次抢盐的不官不匪的人,霍琳琅觉着像谷家军的人。谷家人在北地待久了,全然失却了朝廷军队的模样,变成了山匪,倒也说得通。
但谷家军的人却是没有这样经商的头脑的。操控盐市,把握人心,每一步精心设计,劫霍家的盐打压霍家的气势,又从中赚大银子,放眼这天下,怕是只有白栖岭有这等本领了。可是白栖岭正被日日盯着,纵然他有翅膀,都给不出霍琳琅的手心,更何况闹出这样的动静呢?
霍琳琅被许多事牵扯了心神,原本要与白栖岭速战速决,将江南大本营交给儿子,不料他不在的时候,却有了这样的祸端。再看霍言山就无论如何不顺眼,任霍言山如何解释他都不听,最后指着霍言山骂他:“脑子空空如也的草包!被我滚!就你也配得天下?”
这句话当真是狠,霍言山原本就对父亲的诸多行为不满,这下彻底记恨上了。您不是想偷偷绣皇袍么?不是想皇袍加身么?那儿子倒是要看看您究竟有没有这等本事!
对权力的贪婪彻底令父子反目了。
霍言山美人在侧,又畅饮美酒,但眼前种种均无法令他抒怀,父亲对他的辱骂每每跳出来,折损他对父亲的情感。最后,他终于喝醉了。
醉了,这江南城自然是不想待了。父亲不是厉害么?不是能掌控天下操纵一切么?那就把这“盐乱”一事丢给你好了!儿子无能,儿子走了!
走又走去哪里呢?自然想到了他的“兵胜险招”,那谷家军的常胜女将军。于是霍言山趁着雨夜出发了。还是坐着那艘小船,带着他的贴身侍卫,穿过江南掩映在河面上的灯火。此时的霍言山许是酒意上头,许是父亲的话给了他致命的一击,总之他竟开始后悔过去十余年的种种。
起初他真的以为权利并无所谓,权利的争斗虽有正邪之分,但他霍家是为着天下苍生好的。他那时真是被父亲满口的仁义道德骗了!哪怕那以后,他无意见识到父亲不为人知的一面,都还在劝慰自己“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他躺在船头,任如丝细雨和缓落在他脸颊上,他竟在江南的雨里愈发地醉了。这酩酊大醉的感觉真好!他挥手再来一坛酒,坐起身来往口中倒,那酒溢到他衣襟上,整个人被泡在酒里一样。
船在雨夜的航道里走得慢,他酒意上头,倒头睡去。属下撑着伞在他头上方,被他大声喝退:“滚!”
霍言山偏要体察这天地间可还有他的位置,他偏要那雨浇着他!他又不是没吃过苦!这点雨算什么!
总之不知折腾了很久,终于到了那座空城。空城里发生的事他是知晓的,当他听到属下来报宫殿失火之时,心内隐隐升腾起一丝快意。但他忍住了。只是淡淡命人重建。此事霍琳琅还不知晓呢,旁人看他为“盐案”发火,就将这事压了下来,不敢呈上。
霍言山带着酒气走进花儿的院子,径直走进她屋内,看到花儿捂着头坐在床上,人被抽走了骨头一般。他几步到床边,一屁股坐下去,被花儿一脚踹到了地上。
“臭!”花儿捂着鼻子:“你自己闻不到吗?喝得醉鬼一样!臭!”
霍言山非但没有生气,还坐在那里大笑出声,他喝得摇摇欲坠,笑着笑着一头栽倒在那里睡去了!
花儿要上前探看,被他的侍卫拦住:“站住!”
霍言山却在睡梦中骂他侍卫:“滚!”
侍卫深知此时大意不得,外头却突然有了打斗声,侍卫担忧有刺客,就立刻转身向门外,死死盯着。
只过了片刻,梨子就进来说:“没有大事,新抓的人进来,那人不服管,被抽了鞭子。”言罢看了花儿一眼,上前将桌上那碗冒着热气的汤端走了。
花儿就对侍卫道:“要么把人弄走,要么他留下你滚蛋。”
那侍卫曾听霍言山说过花儿的只言片语,知晓眼下这女子惹不得,上前拉了霍言山两次,后者又拳打脚踢,侍卫无奈,只得走到门口站着,而霍言山睡在地上。
天亮时候雨还在下,霍言山转醒睁眼,看到坐在床边好整以暇看着他的花儿,而他的侍卫则站在门口。他睡得很沉,想不起昨夜的任何事,于是问侍卫:“昨夜可有异状?”
侍卫摇头。侍卫也不记得了,只是觉得此刻头很晕,许是站了一夜累到了。
霍言山去沐浴更衣,再出来之时人就恢复了清爽。看到花儿在喝汤,眸色一深就到她面前。霍言山觉得自己在花儿面前的大丈夫雄风又燃烧起来,大手掌落在她肩膀上狠狠一握,再将她往怀里带,花儿竟很顺从,就势揪住他衣领,看着他。
她这般,霍言山反倒觉得她在耍什么心机,一把推开了她。花儿不急不恼,只是拍拍衣袖道:“霍言山,你怎么来了?怕不是惹了什么麻烦?”
霍言山又想起霍琳琅的话来,还不容易压下的怒火又烧了起来,但他强忍下去,看着花儿伸手去取梳子,几次都够不到。
霍言山明知故问:“你怎了?”
“这些日子总是没力气。”花儿一生气,坐回去。
二人各怀鬼胎,又都按兵不动。于霍言山而言,他将在这里等待花儿无力挣扎的时刻,要她那颗冷硬的心清醒地看着感知自己被他侵入,那将是他此生彻底扬起雄风的时刻,他将一次又一次征服她。他赌她与世间寻常女子一样,一旦腹中有了孩儿,她所有的信念和仁义道德都将土崩瓦解,转而开始思虑为她的孩儿谋求最好的出路。不然从前后宫的女人们都在争什么呢?
而花儿呢,颓然靠在窗前,俨然一个等死的妇人。间或有力气时,就会命梨子端一碗梨汤给她喝。有时她瞄一眼霍言山,只见他悠悠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定是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间彻底坍塌了。
花儿状似无意说起她的女子军,那真是一只千锤百炼的军队,人数虽不多,但足可以一敌百。又说女子军它能振军心,放眼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霍言山眼睛烧起来,花儿却腾地起身:“喝饱了!力气足了!出去走走!”
侍卫欲拦着,霍言山则摆手:让她去!能逃了不成!在霍言山心中,这天下尚且不是他的,这空空如也的新京城尚且不是他的,但孙燕归却定是他的。他放心让她出去就是料定她再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花儿和梨子雨中散步,新抓来的人仍有不服的,企图向外跑,被抓了回来正被抽鞭子。走到失火的宫殿前看,倒是没烧干净,只是烧了一角。但对于新帝登基来讲,属实是不吉利了。花儿前些日子与懈鹰目光相对想出这主意来,棋走险招,也不知赌的对不对。
目光一收,看到人群中的照夜,对她微微颔首,她想:来了。都来了。
霍琳琅终于查出一些眉目来,说是打理白栖岭京城生意的女子从京城动身离开后不知去了哪里,这么一来,就好查了。那女子在京城赫赫有名,曾被关在三巷几年,在那对吃人母子死后与其他人一并被放了出来。因着那女子本就是白栖岭打燕琢城带过去的,于是又回到了白府。
世人口中的衔蝉,是一个擅用心计的狐媚女子,能争得先皇的荣宠,又能取得白二爷的信任,可见心机之深。霍琳琅经此一役,也不敢大意。霍家的大网撒出去,将江南翻了个底朝天。待得到那女子住在城外庄子的消息,立刻上门捉拿,然那庄子已空空如也,像不曾有人住过。
霍琳琅机关算尽也没有想到霍府百年荣光差点被一个女子毁掉,好在他豁得出去,要在这江南把人心挣回来,不然天下诸侯定然不会服他。时值灾年,百姓吃不饱,河里的鱼被打捞干净,清寡的鱼汤米汤均无法果腹,又偏巧盐不足,人人凸着眼睛。
霍琳琅决定放粮那日,霍家的锣鼓响彻整座城,百姓一涌而出,看到霍家的马车浩浩荡荡压过石板路,车上是满满当当的粮食。霍琳琅原本要做一个大善人,却不想百姓看着那些粮食心中涌起怨恨:自己常年劳作但食不果腹,霍家人不出分毫力气却锦衣玉食。于是均怒火中烧,有人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大喊:“抢啊!抢啊!抢啊!”
霍家在江南的最后一点威望轰然倒塌,饶是霍家家丁再有功夫傍身,亦抵不过满城百姓的抢夺烧杀。红了眼的百姓抢了米车,又涌去霍家的宅邸,见到霍家人就举刀相向。最令人惊讶的是,竟有人能抵住霍家侍卫的功夫,几下就将人制服。暗处还有箭不知从哪射来,专门射杀霍府的小头目。
侍卫护着霍琳琅出逃,混乱之中他看着人群之中有一个老人,目光冷静深沉,像带着一把尖刀狠狠剐着他心脏,但他着实想不起那人是谁了。
他翻身上马,欲逃往别处避风头,却有下人来禀:“那盐乱的始作俑者衔蝉,逃往白栖岭所在的方向了!”
他终于沉不住气了!这都是他的算计!霍琳琅不肯相信自己输给了他心中的卑贱女子,最终将这次落败都算到了白栖岭头上!他迫不及待要与白栖岭一较高下,最终掉转马头,又奔白栖岭的方向而去!
霍府很快就被洗劫一空,江南百姓知晓,以霍府的基业来看,这场抢夺动不了他们分毫。坊间曾流传霍府有一个秘密大仓,够一座城的百姓享用三年,于是带头闹事的那人就说:“挖地三尺,找出霍家的大仓!”
藏在暗处的柳枝见状,心知她在江南城的使命已完成,于是背着自己的弓箭出城,找到事先藏好的马匹,也朝白栖岭方向而去!
霍府被劫的消息很快到了霍言山那里,他竟然有幸灾乐祸之感,他看着远方暗道:父亲,您向来自视甚高,竟也落得如此田地!自此,在霍言山心中,他的父亲霍琳琅变得一文不名。当霍言山想到天下要到父亲这样的人手中时,内里一阵可惜:他也配?他也配?
他的神情都落到花儿眼中,二人形影不移两日,心里角逐两日,至此时刻,已然该分出胜负了!花儿知晓该把霍言山引到何处,也自知该让他吐出什么样的真话来。她也不是当年“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君子了,所谓兵不厌诈,下三滥的手段她用得很是娴熟!
于是这一晚,沐浴更衣出来的她抚着额头跌坐在塌上,霍言山见状问她:“怎了?”
她满脸通红,抚着心口,有气无力道:“头好晕呀!好难受。”
霍言山上前一步抬起她下巴,目光又顺进她领口,看到她熟透的夏果,这自然与当年那个干瘪的饥饿的少女不同了。他蹲下身去,手掌将贴,花儿用尽力气喊:“霍言山!你敢!”
喊过了她头又跌回去,彻底没有力气了。鱼已在案板之上,任由霍言山宰割。他命人站在外面不准进来,弯身把花儿抱到床上。俯身亲她,她微微侧脸,但躲不开了。
霍言山原本要对她极尽恶毒羞辱的话,此刻胸腔里竟涌起柔情。他想起燕琢城外的风雪之中,少女孤注一掷救他,她厌恶那个世道,要做个良善之人。霍言山在奄奄一息之时庆幸自己遇到了这样一个人,与他一样赤诚的人。
面对这样的人,他再说不出那样的话了。他的唇轻柔落在她额头上,身体里有热气横流,接下来一切于他而言如堕幻梦。
他在她面前再没有矮了面子,他的唇畔擦过她经年的伤疤,少年的悸动一并送到她的躯体之内。
霍言山觉着这是他此生最好的一夜,缠绵悱恻,至死方休。
第二天他睁开眼,看到花儿躺在那里,眼神空洞。雄才伟略又回到他头脑中,他捏着她下巴道:“我会日日要你,直到你怀上我的孩儿。”
花儿目光转向他,眼睛一眨,就落下来泪来。她说:“霍言山,你竟这样对我!”
“你若早想通,你我走不到今天这一步!”霍言山穿戴整齐,丢下一句话给她:“你且自己想罢!想好了叫我!”
他自认征服了花儿,殊不知身后人的目光里满是嘲讽。花儿真是夫唱妇随,用了白栖岭的法子对待霍言山。她嫌不够,再加一副猛药,在混沌之间诱他:“好饿,没有粮食。”
他则轻狂道:“我霍家的粮食够吃百年!”
“那我们去取罢!”
霍言山缓缓吐出一个地名。
他真的是废了,退回到十年前,他断然做不出这样的蠢事来。花儿愈发看他不起,但又不得不再利用他一番。
是夜,空城里突然燃起大火。火是从宫殿开始烧起来的,沿着街市一路狂奔,老天爷也帮他们,下了几天的停了,日头又炙烤了一整日。大火熊熊燃烧,正如当年霍琳琅在京城放的那一把一样!
霍言山望着突起的大火愣住了,花儿却扯着他,急急道:“还愣着干什么!快逃命呀!”
霍言山眼中满是泪水,他太过迷茫,仿佛看到权利的巅峰已离他而去,花儿又再次喊他:“霍言山!走呀!”
他望着远处拿着榔头奔他而来的人,知晓那些人是要他的性命了,花儿坐在马上要他快些上马。他问花儿:“你为何要救我?”
“为何?你说为何?!”花儿嗔怪看他一眼:“你说为何!”
在男子心中,他一夜的雄浑终究换来了一颗真心,他虽然也有疑惑,但情势俨然容不得他思考了。他的侍卫们大多不知去了哪里,他视线范围内,有一个人飞身上前,刀法利落,他的一个侍卫来不及反抗就捂着脖子倒在了地上!
这城里,何时多了这许多这样的人!
霍言山终于上了花儿的马,他们疾驰在夜色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6章 吹梦到西洲(二十五)
身后那座空城远去了, 一代佞臣的王侯将相的梦依稀也远去了。霍言山坐在花儿身后回头望去,大火冲天,数十载努力付之一炬了!
那大火令远处住着的百姓惊奇, 有人站在自己门口仰头望着, 口中讷讷说着:“那烧的是什么啊?”
“还能是什么啊?从前不是有人说,那里有一座城吗?”
“那座城什么样啊?”
“没人见过啊。”
还未向世人呈开, 就已经没了。
霍言山一言不发,任由花儿将他拉上船, 二人飘向远方。朗润的月亮在头上照着, 霍言山抬头一看, 这月亮倒像霍灵山的月亮了。到底是懂取舍之人, 在动荡不安的当下,他决议最先舍掉自己的父亲。
虽对父亲有诸多怨恨, 但此刻欲真正背弃他,仍旧不安。
“其实你最好去寻你夫人,她的百万兵权在滇地,至少能护你周全。至于我, 自会珍重。”花儿用脚踢了霍言山一下,依依不舍的神态真是动人。霍言山心念一动, 下意识想带她走。
“可我夫人的兵权已经在路上了。”霍言山淡淡说道, 霍琳琅以天下将定为由,命百万雄兵自滇城出发, 兵分三路, 辖制诸侯。其中四十万大军随时听调令,霍言山猜测是霍琳琅要与白栖岭、谷为先最终一战。
花儿并不错愕, 霍琳琅的野心世人皆知, 如今情势所迫, 他想速战速决未尝不可。
她叹一口气,直指霍言山命门:“如今藩王、诸侯兵强马壮,你这百万精兵与他们一战,自然讨不到甜头。没有了百万精兵,你又能占得几分天下呢?”她抱膝而坐,话锋一转:“我懂了,你父亲留着霍家精锐,就是为了最后送你上皇位!他真的是在为你打算!”
霍言山又想起父亲偷制的龙袍,再咀嚼花儿的话,他是聪明人,这下意识到父亲之所以先动用他夫人的百万兵权,是要先将他祭出去了!从始至终他都是父亲的棋子,他哪怕先与他将话说清楚呢!他作为儿子,为父亲的皇位拼尽全力又如何?他偏要瞒着!瞒着!
霍言山的心里烧起了一场大火,比空皇城的大火还要大!这火烧得他双眼通红,腾地站起身在狭窄的船身上走来走动,花儿随船晃了晃,忙说:“霍言山,大火烧不死你我,可别让水淹死了!你给我坐下!”
霍言山哪里坐得下?他满脑子都是留住自己的百万精兵,那是他最后的退路!于是命令属下速速划船,待经过一个村庄时,他跳下了船。
花儿怕他生疑,拿出避嫌的姿态,仍旧坐在船上不动。霍言山回身一把将她扯下船,带她走进村庄中。这是花儿距离霍家那张无穷无尽的大网最近的一次,她看到霍家百余年扎根在江南后换来的根基,那是即便江南城已经暴/乱了,在这村庄里,霍言山仍能随便敲开一户的门,下达一个命令。
得到命令的人拿起一块腰牌走了,花儿看到他摇橹而去,应是走水路,到驿站,那边的人换快马,快马加鞭,最终到达滇城。花儿猜测里外最多不过三日,霍言山的夫人就会收到这个命令。
这个命令是白栖岭和谷为先得以掌握主动权的根本:霍言山要求夫人撤兵回滇。花儿的手心因着紧张而渗出细汗,这些年在战场杀敌她不怕,但如此纵横捭阖之术令她紧张。若这些日子的任何一步出错,都不会换来今日的成果。
她想起谷翦生前对她耳提面命:你们这些人切勿头脑一热,以为打仗只要靠功夫,那是莽夫!打仗要动脑,要看得懂天下时事,也要懂操控人心。路漫漫,还需修炼!
花儿生怕忘记谷翦的每一句教诲,这些年来在不停精进,直到此刻,当她与霍言山进行这场漫长的心力角逐,她才隐隐觉得自己没有辜负谷翦。
她不敢怠慢,在霍言山低头吃饭之时,为他倒了杯茶。这个尺度要拿捏好,既不能太谄媚,又要令他察觉她的顺从,因着二人那春风一夜而带来的魂灵的服软。花儿最厌恶这样装腔作势,但此刻一颦一笑,均带着些许情愫。
她要给霍言山营造一个假象:在滇城,有他的百万精兵;在燕琢,有她的常胜女子军。天下由两端鼎立,渐向内合,最终归一姓霍。留给霍言山唯一的难题是:他要先杀掉他的绊脚石父亲。
当年花儿在京城与霍琳琅打过几回照面,霍琳琅太谨慎太狡猾了,若非亲近的人,旁人绝无可能抓住他。这大概也是白栖岭用几年时间与他耗心力的原因。霍言山会是斩杀霍琳琅的唯一利刃。
“接下来去哪?”霍言山问花儿,说是问,其实也在试探。他如今经不起背叛,对花儿算是步步为营。
“你问我做什么?我能做得了你的主?”花儿眼一瞪,十分嗔怪,将主动权交给霍言山。
“你不怕我吗?不厌恶我吗?你不…”
花儿拾起一块石子朝他嘴抛去,意为让他闭嘴。霍言山被女子的柔情蜜意浸润久了,倒是很吃这套,嘴一扯,算是笑了。
花儿倒是不怕霍言山的,她知她身后不远不近跟着照夜和懈鹰,他二人在空皇城故意纵火将霍言山逼走后就一直做花儿的影子。花儿庆幸自己有世上最好的两个武将,一路护她周全。
“去找我父亲。”霍言山下定了决心:“但不出现在他面前,我们远远跟着。”
“之后呢?”花儿问。
“尽人事听天命。”
花儿再不说什么了,二人一同赶路,倒是说了一些话。这回不像在滇城那样针锋相对了,花儿敛去了锋芒,霍言山平添了信赖,这样颇像当年的燕琢城了。
一次霍言山状似无意问花儿:“你可在乎白栖岭有妻儿了?”
“我早已休夫,他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又与我何干?”
“你当初为何选他?”霍言山对此耿耿于怀,白栖岭在京城抢亲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可他明白,若花儿不愿,他就算抢了她,她也会杀了他逃走。她绝不会委身于她不中意的人。
“白栖岭对我说:他能帮谷家军夺得天下。那我为了天下,自是能忍的。”
“那霍灵山那次呢?为何选他?”
“因为那时你骗我。我不傻的。”
花儿没说谎,那时霍言山的谎言藏得很深,但终究是谎言。她那时涉世未深,只能以真假来断善恶,虽然当时看白栖岭也非善类,二人若一定要比较一番,白栖岭稍微坦荡些。霍言山摇头笑了。
夜里他躺在花儿身边,手横在她腰间。她身上没有幽幽香气,这令他安心。霍言山讨厌那些香,那些香能轻易控制人的深思,能让人杀人,也能让人被杀。他在一片干净的气味之中,睡着了。
花儿也闭上眼睛,就此休憩。
白栖岭却无法睡安稳,因为他的“贤妻”柳氏中邪了,一次又一次在深夜将他推醒。
这一夜仍旧如此,浅眠的白栖岭察觉到有人在推他胳膊,一下又一下。他翻过身去,那人又推他后背。
白栖岭睁眼后见到一个面相浮肿的妇人,从前那娇俏的劲头早不知去了哪里,那小货郎的死真是把这女子吓坏了。她死死抱着白栖岭胳膊,犹如抱着自己的救命稻草,额头的汗还未干,那场噩梦又把她吓坏了。
“又做梦了?”白栖岭问。
柳氏点头。原本不是什么大事,这些年她也见过不少人死,但不知为何,这段时日她总跟丢了魂儿似的。无论什么事总会令她胆战心惊,唯独在白栖岭跟前,能安稳些。
“梦毕竟不是真的,你也不必害怕。我昨晚也做梦,比从前还真。”白栖岭凑到柳氏耳边,这般那般地说,最后说道:“无论如何,你我二人找到宝物后远走高飞。但当下我们应是走不了了。”
“为何?”
白栖岭手指指窗外:“被人盯上了。”
柳氏心虚,偏放儿又哭了起来,她忙寻借口走了,去抱放儿。白栖岭推开窗,看到月挂在树梢上,估算着时机。
待到九月,那条奔涌的流金盐河会在一夜之间泛滥,人还在睡梦中,就会被冲走。白栖岭清楚记得流金盐河的每一次潮汐,亦记得那条要塞的每一次风雪地形,他也深知霍琳琅的人马会倾巢出动。
微闭着眼睛,头脑中那座宫殿又出现了。他走进去,这次并未提笔作画,只是安静站在那里,将千丝万缕进行关联。他没得到叶华裳的暗信,就深知她出了纰漏;客栈的伙计对江南城的盐乱议论纷纷,证明衔蝉已成功扰乱了霍琳琅的民心;懈鹰和花儿还未出现,那应当还需再等。
花儿,花儿。
她如何了?白栖岭猜测她定是要跟霍言山较量一番,只是不知她会用各种手段。白栖岭知晓她会赢,又担忧代价太过惨烈。
可如今又谁人不惨烈呢?
外面远远走来一个人,走到他窗前站定,他身上的幽香如影随形。是飞奴。
他手中攥着一把扇子,在这潮热夏夜缓缓打开。那是一个空白的扇面,被月光镀一层温润的光。随着他轻轻摇动,上面又有了若隐若现的花纹。白栖岭觉察到端倪,定睛看了,再过片刻,飞奴转身走了。
白栖岭看到他的背影愈发地瘦削,脸色煞白,身上带着一股腐朽的气息。白栖岭从未与飞奴真正共处过,他打第一眼看飞奴就察觉出他非善类。他向来认为善与恶要看为谁所用,可惜的是飞奴与他渐行渐远。
白栖岭知晓飞奴是一个睚眦必报之人,这些年霍家对他的奴役和利用,早已令他萌生出巨大的恨意,是以他那扇面上的东西,白栖岭就不惊讶了。
白栖岭纳罕的是:为何素来独来独往的飞奴突然要与他结盟呢?他自知飞奴对他的痛恨已到了无法遏止的地步。
但白栖岭仍愿赌一次,却不敢豪赌。
柳氏走过来,站在他身边,看到飞奴远去的背影打了个哆嗦。白栖岭察觉到她的恐慌,定睛看她:“怎么了?”
柳氏摇摇头。
“歇息吧,明日启程。”白栖岭突然说道。
“去哪里?”柳氏问。
“奔北走。”
于白栖岭而言,这俨然如一场木偶戏,一只手牵着木偶人,走的走、停的停。诸人争做那只手,你方唱罢我登场,如今,他是那只手了。他停,诸人都要停;他走,诸人都要走。
柳氏听闻要重新出发,心中又陷入两难。下一日寻了借口去给霍琳琅送信,却被飞奴拦在了外头。飞奴对她说:“回去好生伺候着,往后不用来了。”
“不用来了是何意?”
“意思就是…”飞奴目光一深,上前一步,身上寒气瞬间就令柳氏退缩。只见飞奴咬牙说一句:“你是弃子了。”
柳氏闻言登时脸色煞白,后退一步,抱紧身边那棵残柳,嗫嚅道:“霍老爷…”于她们而言,弃子就意味着随时要被杀了,柳氏惊恐万分,一时之间六神无主。见飞奴的手腕抬起,以为他要当场杀她,撒腿就跑。
她不是没见过被当作弃子的人,就连那小货郎,八成也是弃子了。柳氏这一路跑得跌跌撞撞,脚底板发软,跌了几个跟头,终于跑回了客栈。这一路她想通了,往后她必须要仰仗白栖岭了。
飞奴这一吓,彻底将柳氏吓回了白栖岭身边。自此柳氏再不敢在白栖岭面前多言一句。她像被抽走了筋骨,整个人软趴趴的。白栖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一日正常赶路。他留柳氏自有用处,在白栖岭看来,这女子蠢则蠢矣,坏不至死。她最终是死是活,要看她命中的造化了。
他突然开始快马加鞭笨北去,跟在他身后的人果然也动了起来。霍琳琅刚从江南城逃出来,人还不得喘息,就又随白栖岭上路了。飞奴跟在他旁边伺候着,霍琳琅将拿在手中的茶杯砸了,大骂一声:“逆子!逆子!”
在得知霍言山突然叫夫人将百万精兵撤回后,霍琳琅头发全白了。在这紧要关头,自己的儿子竟给他来了一招釜底抽薪!而他有苦难言!藩王的密信一封接一封,问他此事是否为真?若为真,那霍家此举可谓不守信用。分明是叫别人送死,而霍家独善其身。
霍琳琅想了说辞回信,那说辞颇有趣,都推到霍言山头上,说霍言山在江南城与一女子有了私情,其夫人知晓后醋意大发,撤了百万精兵。
这说辞比起其他的倒像真的,藩王不好撤兵,但速度显然慢了下来。
正如白栖岭所料:他一动,诸人皆动。一时之间世上热闹起来,就连远山中的猎户人家前面都跑了马。白栖岭快马加鞭向北跑了三天,第四日,突然停了下来。
额远河对岸的鞑靼不知如何,叶华裳是否会将阿勒楚的人带到原本约定的地方,而谷为先又能否参透他的意思?
还有,懈鹰还未赶上来,花儿是否安然无恙?
他决议再等等,这么多年都等了,又何必急于一时?天黑透了他毫无困意,多少年来浅眠,到了今时今日终于爆发了。他自认从来不是能定乾坤的大人物,不过是世间的一只蝼蚁,如今那许多人的性命忽然都被推到他面前,这简直压得他透不过气。
柳氏疯疯癫癫不知去了哪里,白栖岭难得清净,躺在床上闭目思索。他听到他的窗有了响动,微微睁开眼,见一个人影爬了进来。
他想起飞奴的扇面来,知晓飞奴在践诺了,将他日思夜想的人送到了他面前!
可是她怎么来了?她如何来的!
他腾地坐起身来,然后她手中的长剑已抵在他的肩头。
“叛徒!”花儿说。
她的剑再用力一点就可穿透他的衣帛,取他性命。白栖岭料想到二人单独重逢不会好看,但她说他是“叛徒”他是不认的!
手虚握着她的剑,哼一声:“那你倒是杀了我!”
花儿见他如此冥顽不灵,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7章 吹梦到西洲(二十六)
便将手中的剑一丢, 一副要与他赤手空拳斗一场的样子。
白栖岭欲起身看外面是何情形,被她一脚踢回去,幸而他躲得快, 脚尖只擦到他衣料。
“坐好!”花儿小声呵斥他:“我与你说几句话, 你且听着就好!”花儿要速战速决,懒得跟白栖岭废话。
二人之间显然有了隔阂, 花儿本就不会掩藏心事,责怪都写在了脸上。她的神情令白栖岭心头一紧, 就有了绵密的难过和愧疚。他再起身上前, 花儿又捡起剑指着他:“你给我滚回去!离我远点!”
这么僵持下去不是办法, 白栖岭尽管有千言万语要与她说, 但都被他按下,直说些要紧事:“懈鹰呢?霍言山呢?谷为先呢?”他太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 这一次与以往不同,诸侯蠢蠢欲动多年,此时争锋,谁能赢得天下, 恐怕就看这一局了。
“懈鹰替你办事去了;霍言山…睡着了!谷为先在鞑靼都城被抓了。阿勒楚的事你应该是知道的,阿勒楚被斩首了, 但我怀疑是假的;叶小姐消失了, 具体在哪,我琢磨着你应当比我清楚。”尽管花儿怨恨白栖岭这些年的欺瞒, 但她深知大敌当前, 容不得她斤斤计较。这一遭活下来,往后有的是时间与他算帐;若活不下来, 那帐算来也无意义了!
“我此番前来, 是要问你几件事。”花儿绷着脸, 虽不与白栖岭算帐,但心里多少别扭,眼睛看向一边,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白栖岭起身上前,想握她肩膀,被她一耸甩开:“把你的脏爪子拿开!”眉毛一立,要跟他急了。
碰不得说不得的。白栖岭就把手背在身后,扬起眉:“请问。”
“第一桩,你与霍琳琅在争抢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有说金银珠宝,有说传国玉玺,还有说是天工开物样的奇物;第二桩,既然这样重要,你为何不让谷为先帮你?你可也觊觎这天下?最后一桩…”花儿眼向下,扫得白栖岭不自在,他退后一步,微微背过身去。花儿却不再问了,抬腿给他一脚要他尽快说!
她这脾气是愈发大了!
从前还有道理可讲,如今上来就动手,白栖岭倒要庆幸孙将军肯赏他几分薄面,允许他为自己辩一辩,不然以她的脾气,上来就要他人头,他恐怕也是要吃些亏的!
“首先,传言部分为实、部分为虚,那地方我从前误打误撞进去过,的确有一座用之不竭的宝库。但霍琳琅要的,是我手里的多半张图。那半张图里,藏着一个行遍天下的奇人,在百余年前绘制的天下珍宝图。有传言,得此图者,方能坐稳天下。”
“图呢?”花儿问。
白栖岭指指自己的脑子:“霍琳琅机关算尽也不会想到,他要找的东西,早已从世上消失了。”
“你销毁了?把它记到脑子里了!”花儿问道。
白栖岭点头。
“那你为何不跟谷为先说?难不成你信不过谷为先?”
白栖岭摇头:“非也。是谷老将军不许我说。谷老将军言:天下现大宝之时,必有大灾。更何况这宝物,夺天下时用不到,治天下方能用到。”
花儿被他说得头晕,懒得与他再绕,只是指着他问:“你究竟与我谷家军是不是一条心?!”
“你怀疑我?”
“我要你自己说!”
白栖岭被她气笑了,转念一想,又觉得她生气属实是应当。换谁都要气的!
“你可说完了?”花儿问他。
“说完了。”
他说完了,她转身要走,被他一把扯了回来!二人在幽暗中对视,白栖岭死命揽着她,任她如何挣扎都不松手。花儿被他扯急了,抬手给了他一巴掌!她以为他会躲闪,但他压根没躲,这一巴掌把寂静的夜晚打碎了,她后悔不迭,却听他问:“比起杀人如何?更痛快吗?”
花儿闻言心里一酸,就在他怀中不动了。白栖岭却继续招惹她:“怎么?打我一巴掌你自己倒是泄气了?别人的事说完了,你与我的事可没完!”
“我与你没有任何事!我早就休了你了!”花儿对他说:“那时不懂事,被你抢亲,后来我想通了,你这老贼不是东西!什么事儿都可着你心意来,抢亲是你,消失也是你!凭什么?你给我等着!待他日我抢个如意郎君给你看!”
“你敢!”白栖岭手臂又用力,快将她勒死了似的。花儿察觉到异样,抬膝顶他,被他的腿拦下。二人你来我往,不知哪一下,他就抱住了她。
“清白。”白栖岭说:“我与她清清白白。不过是为拖住霍琳琅。”
“我不信。”花儿故意与他作对,心中却是信他的,抱着他的手又用力,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他瘦了许多,当年那魁梧的身形站在鞑靼面前都不输,她还跟柳枝私下嘲笑他是狗熊呢!她大概猜测这几年他受了怎样的苦,就好比把马儿关在马圈里,永远不许它去草原上跑,慢慢地,那马儿就蔫了;就好比她的老虎,不许它去捕猎,慢慢就没了兽性,爪子也不利了。
然她听他讲那几句话,就觉得他虽然瘦了,但到底不是马也不是虎,他野性难驯,关他一辈子大概也还是这个模样!花儿多么庆幸白栖岭有这样一副皮糙肉厚的筋骨和心性!
“你且想想这些年霍琳琅如何做的,就知晓我拖住他是管用的。”花儿是聪明人,白栖岭点到即止。他觉着这大好光阴用来自我陈情申辩真是浪费了,此刻他只想做个俗人。
懈鹰从前话里有话与他说过:他总看谷为先看花儿的目光不一般。白栖岭从来不当回事,谷为先那个粗人,心里压根装不下女人!可时日久了,他在苏州河边那低矮的房子里被关了那许久,偶尔也有针鼻儿心眼的时候。那时他会多想:我的孙燕归跟谷为先,不会日久生情了罢?
他自己吓自己,想到这个就夜不能寐。待有别的事占去他心神,他又觉着自己是傻了痴了,怎么连孙燕归都不信了!
那可是孙燕归!从鞑靼的战马下逃生的孙燕归,又在战场上杀出鼎鼎大名的孙燕归!这样的孙燕归,倘若不是他不要脸拼命抢来,恐怕一生都不会被情/爱负累!
花儿哪里知晓白栖岭这千回百转的心思,她还在思索白栖岭的话呢!他说他拖住霍琳琅这些年管用,花儿就认真在想:哪里管用了?哦,管用了。
这要从那吃人母子死后说起。
“天下奇图”一事许多人是知晓的,只是那奇图被分了两半。吃人母子手中有一半,众人皆知,另一半去了哪里,则众说纷纭。
霍琳琅抢了那半张图,自认抢了一半天下,但他深知即便霍家在江南和滇地根基深厚,仍无法收拢诸王人心。那对母子死后,诸王纷纷自立为王,一时之间硝烟弥散,谁都想争个势头。
霍琳琅在“打”与“不打”之间摇摆,打,自然要有把握,打那最苦最弱的。放眼天下,唯有固守燕琢的谷家军背腹受敌。霍琳琅想先朝谷家军发难,欲打赢了以正人心。
恰在此时,白栖岭的另一半图横空出世,霍琳琅本就对打谷家军犹豫再三,于是决定先得图。
在他与白栖岭的多年较量之中,霍琳琅不断拉拢诸侯,无论诸方内里如何想,表面表现出支持他登基的样子。霍琳琅的诱饵太大了,以天下财富换皇位。这一做法,也令大家观望起来。
这的确为谷家军争取了几年时间,这才有了后来的局面。
花儿太过认真,白栖岭反倒不满,狠狠捏了她一把,捏得她嘶一声:“好痛!”抬手又要打他,这下被他握住了手腕背到身后。
花儿不知哪里来的别扭,躲着他的目光不肯看他,白栖岭岂能如她愿?左右追她,最后索性把她摁倒在床上。
“你别胡来!”花儿斥他一句,想与他辩一辩,他已低头堵住了她的嘴。
白栖岭这个坏人不讲道理,花儿都说休了他,他还要唐突她!花儿不愿,紧紧闭着嘴唇,任他如何撬她,她就是不松口!她要让白栖岭明白:她从来都不是那个任他宰割的人!他可以算计任何人,但不能瞒着她!夫妻本不该如此!
她至今不懂他为何要瞒她!
白栖岭急得像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但眼前的姑娘严防死守,一双眼瞪着他,他再进一步她就能弄死她似的!
白栖岭再混,在花儿面前没因为这种事混过,动作轻了下来,埋首进她颈肩,身子不由控制拱了一下,花儿酥了一下,想躲开,却被他死死压住了。
“我倒希望自己是个庸人。”白栖岭叹息道:“碌碌无为、一日三餐、与你日日相对。我不愿如此,与你南北相隔身不由己。这算计没有尽头,见你遥遥无期,那一日日受的是什么苦,自不必说了。”白栖岭竟有些哽咽:“我知你怪我,那你可知霍家人层层叠叠,最先盯着的就是你呢?起初无论我想尽什么法子,那霍琳琅都将消息拦住了。再往后,发生了许多事,我又有许多考量,若今日掰开了揉碎了与你说,怕要说到天亮了。”
“白老二,你就欺负我罢!”花儿哪曾听过白栖岭一口气讲这许多话,他从前是一个惜字如金的人呢!这下好了,逮到了知心人,便像倒豆子一样,恨不能将心里话都说出来了!她听了心酸,再也怪不得她了!
也或许于她而言,人活着太过不易,是以原谅就格外容易。也或许她从未真正怪过他。她说不清,总之她觉得白栖岭好可怜。好像她自己不可怜一样。
心一软,人也乖巧起来,环住白栖岭对他说:“我真该走了,再不走要给飞奴惹麻烦了。”
“我不想你走,除非你答应我明日还来。”白栖岭故意耍起无赖,微抬起身子看着她。他们都知晓除非赢得一切,不然他们是不能再相见了。霍琳琅那样的人,绝不会一再掉以轻心,霍言山也非什么草包。
花儿触了触他嘴唇,故作轻松地说:“等到得胜那一日,让我们大战三百回合!”
说的什么话!白栖岭忍不住笑了,低下头狠命亲住了她。他们都忘记这亲吻的滋味了,花儿迎上他的舌,吮一下,他喘一声。他骁勇起来,她受用,外头却想起了鸟叫声。
花儿一把推开白栖岭,告别的话都来不及说,哪里来的哪里走了!她顺着窗爬下去,朝飞奴的方向望一眼,紧接着消失在夜色之中。
待她走到一个安全僻静的地方,才摊开手,拿出白栖岭悄悄塞给她的纸条,看一眼,仰头吞了。到底是防了飞奴一道!
她急急赶回去,霍言山还在睡着,照夜悄悄撤走,临行前对花儿说:“谷大将军还没消息。”
“倘若真是他,他早晚会逃出来。”花儿即便这样说,却仍旧担忧谷为先。她看着照夜走远,再看看熟睡的霍言山,不知为何,她有隐隐的不安。
这种不安令她翻来覆去,闭上眼睛就是火光或噩梦,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如此了。索性起身到外面坐着,吹着风,企图令自己平静,却毫无用处。
她头脑好乱,谷为先、白栖岭、照夜、衔蝉、叶华裳,交替出现,赶都赶不走。怎么年纪越大还这样没出息起来?又不是没打过仗!他们又不是没走上过绝路!不一样绝处逢生了么!可谷为先呢?谷为先去哪里了呢?
最后她又想到霍言山。
少年霍言山,可谓一个奇人,心性坚定、智力超群,一个人勇闯燕琢城,命悬一线死里逃生。他少年时有那样的魄力,怎的到了如今又这样好摆弄了呢?人当真是会这样变的吗?
花儿想不通霍言山。又想起那一日霍言山带着一身酒气来,在那以前他对她用慢性的毒,他大概不知狼头山的毒物早已浸入她的身体中,以为用的毒是管用的。她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再造一场如幻的春/梦。霍言山信了,在空城烧起来之时随她跑了,她演得情真意切,他也情真意切…
等等,花儿腾地睁开了眼,霍言山何曾真正情真意切过?他每每接近她,都是半真半假。花儿心中的不安愈发盛了。
谷翦曾与她说:“兵家打仗最忌轻敌,脑力虽有悬殊,但是人就会有疏漏。最可怕的便是别人看来不如你,但找到了你的疏漏。”
真相本该抽丝剥茧,可她甚至还未真正动手,霍言山就这样束手就擒了吗?霍家人制香那许久,霍言山就真的被她的香迷住了吗?那空城呢?就那样被他们烧了?
莫轻敌,莫轻敌。谷翦的话一直在她耳边,花儿捂住了自己的头。她意识到,他们每个人都身处迷雾之中,她、白栖岭、叶华裳、谷为先、霍言山…他们,统统都站在迷雾之中。他们统统不知下一步事态会如何发展,只能拼命攥着手中那仅剩的东西,企图以此来博一个最大的前程。
这一夜,花儿觉得自己的智慧才真的开了。当她从走出燕琢城,拿起一把刀,骑上战马以后,始终被命运推着走。她何其有幸得以活到今时今日,又在这世上杀出了一个名声,可是…可是,她从来没有高瞻远瞩的气概和魄力,她过去的种种在今时今日看来不过是小打小闹。
花儿想:每个人手中都握着至关重要的东西,这一次,我身边没有白栖岭、没有谷为先,我不能再仰仗他们了。那么,我拥有什么呢?我该以什么与敌人相搏呢?
在花儿身后的房间内,原本睡着的霍言山缓缓睁开了眼。黑暗中那双眼,迷茫消退、浓雾散去,是那样精明的眼。听到响动后,他的眼又闭上了。
花儿站在床前看了他片刻,霍言山看起来仍旧在熟睡,他睡得越深,花儿越觉得他或许早就醒了。也或许他始终没睡。
而远在几千里之外的滇城,在浩浩荡荡的撤兵以后,于一个深夜,十万大军偷偷出城。他们沿着滇地的山脉一路扎进深山里,紧接着销声匿迹了。
霍琳琅呢,总觉得哪里不畅,指尖冰凉,捂着心口问飞奴:“那不孝子如今在哪里?”
飞奴答道:“跟孙燕归在一起。”言罢递上一颗珠子,霍琳琅张口接了,那幽香即刻在他口中散开,他微闭着眼睛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声。飞奴敛眉不语,又递上一杯茶。见霍琳琅抬眼看他,他就拿出另一颗珠子,兀自吞了。霍琳琅终于闭上了眼睛。飞奴脚步后撤,退出了房间。外面霍琳琅的随身护卫都睁着鹰一样的眼睛看着他,随时准备开启一场嗜血的撕咬。
而二十里外的衔蝉和墨师傅,正在观天象。墨师傅盘腿而坐,看到天上星光璀璨,观星之人不应泄露天机,可这晚星象与当年“徽州一乱”如此相像。墨师傅打了个哆嗦,睁开眼看衔蝉。
“怎么了?墨师傅?”衔蝉只觉得心里发慌,轻声问着墨师傅。而墨师傅呢,摇摇头,再次闭上了眼睛。
照夜却睁开了眼,他又做了噩梦,梦里是无边无际的火海和被血染红的额远河。奔涌的额远河很快将鲜血带走,好似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边的懈鹰察觉到什么,对他说:“良心这个东西,是掣肘也是良药。”
自认不再有良心的阿勒楚,藏在草原的最深处,伺机而动。他的兄弟们早已杀红了眼,而他一直在等待最后的时机。战士对他说:“有王妃的下落了。派人去接么?”阿勒楚则摇头:“让她自生自灭。”他不会想到,他的王妃没有死,叶华裳不会死。
只有谷为先,被一群醉汉围着。他们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想上前一步,又小头目喝退。谷为先冷眼看着他们,掐算着或许天时已近了!他原本不信这些,但这一晚的圆月真的透亮啊!
柳氏在白栖岭面前醒来,再一次被噩梦惊扰的她彻底崩溃了,她哭着说:“我告诉你,我都告诉你!”
白栖岭打断她:“我都知道,接下来,你听我的。”
白栖岭的手动了动,他不知自己是那牵线的手,还是受制于人的偶人,总之,一切就这样交织成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8章 吹梦到西洲(二十七)
谷为先还在睡着。
他在这个鬼地方睡了几日了, 小头目起初派人严密盯着他,过了几日见他没有逃走的意思,就放松了警惕。
小头目有他要烦心的事。
他的将军不见了。
这仗打了半个月, 早已不知道该打谁, 起初还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再往后打疲了, 不想打了,懒得打了、嗜血的鞑靼人见到鲜血毫无欲念了。小头目听说又有王爷死了, 但死的是哪一个王爷, 也没有什么风声。总之不是阿勒楚王爷, 阿勒楚王爷早被斩首了。
小头目举棋不定的时候又想起自己手中还有一张牌, 这张牌可是一张好牌,可他不知该如何用。此刻他坐在谷为先对面欲言又止。多新鲜, 小头目想:我竟对敌国的大将军生出一股依赖了。而那大将军分明什么都没说过,整日睡觉。
“喂!”他叫谷为先,并用脚踢了踢他,以显得自己不那么弱势。
谷为先睁开眼, 看着小头目。这几日这人并未亏待他,虽不至于好酒好菜, 但真是没饿着他。是以他的目光柔和些。
“我该拿你怎么办?”小头目像在对他说, 又像在自言自语:“原本想用你换赏钱的。”
谷为先笑了笑,远处兵刃相接的声音传了过来, 不定谁又遇到谁打了起来。他不言语, 小头目就急了,凑到他面前问:“我该拿你怎么办?”
“你应当去投奔…”谷为先故意停下, 让那小头目凑到他面前。小头目听到他说的话, 眼睛瞪大了, 不肯相信。
“你胡说,最不可能赢的就是他!”小头目不肯信谷为先,放眼鞑靼,唯这一个王爷懦弱愚笨,他怎会胜出呢?可那谷为先看起来很是笃定,这又令他生了一些疑。天下战事变幻莫测,就像草场上头的天说变就变,就看老天爷想用哪块云遮住日头,这道理小头目懂的。
他踱步出去,仔细思量谷为先的话,信也罢不信也罢,都敌不过当下形势迷雾。看不清前路,也不能摸黑走路,此时一声突如其来的鸟叫都能将人吓个半死,何况谷为先丢给他这样一个消息。小头目有些急了,在原地打转,恰在此时他的小喽啰跑上来,到他耳边小声嘀咕几句,他登时睁大了眼睛。什么?那山上的人嫁的是他?那谷为先说的应是真的了!
投诚!投诚!投诚了就有牧场、草场、女人,越快越好!不能落于人后!可这投诚又该如何投?怎样看起来像真的?小头目又犯难了,最终又扭头去找谷为先。
谷为先见状知晓事成一半,心中微微落定,主动对他说:“这下信我了?”
“我该如何做?”小头目蹲在谷为先面前,祈求谷为先给他指一条明路。
谷为先要他附耳过去,如此这般说了几句,小头目起初将信将疑,最终全然信了谷为先,当晚就开拔。
谷为先要他带着人到都城外一百里,远道归来的七王爷会在那里遇袭,此时他“恰巧”救起七王爷,后将七王爷将迎娶尊贵的“山上公主”,拥有鞑靼最厉害的铁骑之师的消息散布出去。
这计中计,耗费了谷为先巨大的心力,差之毫厘就会谬以千里,编造的消息要适时进到小头目耳中,现在就要看那个懦弱的七王爷是否会打道回都城了。谷为先赌他会回来,他回来,是为投诚,不管哪一个兄弟赢了,他都将第一个跪下。而其他兄弟断然不会信他,要杀掉他,表面上看这时是小头目的人救了他,其实是谷家军的人。就算他的兄弟们不杀他,谷家军的人也会演一场刺杀。
而后待小头目放出风声,就会有很多像“小头目”这样的人调转马头,跪在七王爷脚下。懦弱的七王爷不知不觉之间,被架上了高位。
一切都按照谷为先和叶华裳的猜想在进行。
鞑靼都城百里外,急驰的骏马溅起了草泥,谷为先定睛看去,跑在最前面的就是那迟钝懦弱的七王爷。他跟他其他的兄弟们真是不一样,眼睛圆瞪,神情紧张,脑中空空如也。
一支箭射向他,他滚下马的姿势十分狼狈,整个人缩在马侧,幸而已故的君主逼他练马术,不然他此刻定会摔下马,被别人生擒!
小头目看着这模样多有怀疑:老君主是那样骁勇的人,“新君主”会是眼前这个吗?
谷为先此时推了他一把:“还不去!”
小头目头脑一热,喊了声“杀”!带人冲了上去!这一仗不出一个时辰就打完了,有如惊弓之鸟的鞑靼七王爷正瑟缩在一边,大热天里裹着一张兽皮瑟瑟发抖。他不知是谁人救下了他,正在思索如何保命,却看到面前的众人忽然跪下,大喊:“王爷!请王爷清点人数!”
七王爷愣怔之际,小头目已爬上前去,试探性地站起来,搀扶住了他的手臂。七王爷多少被君主父亲历练过,知晓自己此时应当端个架子,于是昂首挺胸,想说些什么,他的脑力却完全不足以支撑这盛大的思考。
谷为先混在人群中看着他,不禁想起过去数十年:若老君主也像他一样,那额远河岸的百姓日子总该好过些的。
叶华裳曾对他说:“我们就等着,老君主地位无可撼动,但他早晚会死的。人总会死的。那时我们的机会就来了。”谷为先记得叶华裳当时的神情,她正面临抉择的痛苦,最终做出了选择,她说:“新君主不能由阿勒楚做,阿勒楚最像他的君主父亲,甚至比他父亲还善战好斗,阿勒楚不能做新君主,不能。”
此刻的谷为先敬佩叶华裳的脑力,她孤身一人在鞑靼,与天斗、与人斗,以鹰之眼锁定了眼前的人。叶华裳选对了。
谷家军的人也混在人群里,跟随谷为先深入鞑靼草场腹地的战士都身经百战,却从未想过有一天竟混在鞑靼的大军里,亲历鞑靼人的投诚。那些人在别国举刀伤人,此刻再看:奴颜卑膝,不过如此。
转念一想,纵观天下,何人不是如此?
七王爷仿若看到自己已坐上君主之位,他知他是别人膨胀的权利野心导致的自相残杀之后的幸存的那一位,是以格外害怕。但他故作镇定,对扶着他手臂的小头目格外倚重。对待闹剧结束回到营帐之中,小头目适时献宝:“王,王爷,末将抓到了一个…”
谷为先被带了上来,七王爷与他匆匆打过照面,记得这个敌国的叱咤风云的大将军,如今他沦为了自己的阶下囚。
七王爷屏退左右,兀自挺起腰杆,欲在谷为先面前抖一抖威风。
谷为先看破了他的虚张声势,开口就直击要害:“适才在人群中看着,不管王爷想或不想,这君主之位,王爷怕是必须要做了。”七王爷也不全然是笨蛋,他看清了形势,这一闹,他的兄弟们自然会误以为他有夺权的野心,他定是活不下去了。除非,除非他自己做君主。
“你可能助我一臂之力?”七王爷径直问谷为先。
“自然。”谷为先应承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请他动用所有的人手,将杀了回马枪的阿勒楚捉住。
“阿勒楚死了,被砍头了!”七王爷道。
谷为先摇头:“不,他没死,他不仅没死,掉转马头要杀的人就是王爷您。王爷想想今日之事,其余活着的兄弟是否会怪到王爷头上?阿勒楚是否会怀疑是王爷派人行刺他?”
七王爷仔细一想:是了,是了,其他活着的兄弟也会一股脑推到他头上。可是其他的兄弟谁还活着?
在谷为先和七王爷见面这个夜晚,在草原深处潜伏了许久的阿勒楚和他的人马出发了。额远河边长大的阿勒楚,骁勇善战的阿勒楚,最像故去的君主的阿勒楚,被他压抑的源自父亲的血脉在他体内彻底苏醒了。他甚至这样想:父亲原本并非对我不好,父亲应是要我像他一样,只是我始终优柔寡断,是以父亲对我失望了!
阿勒楚决定将手足亲情抛诸脑后,他才是鞑靼的王!他的人早就潜入各处,这一晚,幸存的三个王爷的人头都被无声无息地割下了!真的是无声无息,阿勒楚的战士潜入营帐,疲累的王爷正躺在床上思量其后的战事,大刀就已举起,落下时血溅得老高,那大刀砍断筋骨的声响,真是吓人;也有敏锐的,起身喊一声,却无人上前相救,因为外面早已烧起大火,贴身侍卫已经被无声杀掉了。
他们并不知自己死在谁的手中,“死人”阿勒楚将兄弟们的手段原封不动还给了他们。唯有一人没被杀死。
在杀手举刀之时,谷为先从七王爷的床底钻了出来。鞑靼顶尖的杀手以为自己能杀得了任何人,却没能杀得了河对岸的谷为先大将军。谷为先处处下死手,五招之内将其制伏,他手中那把尖锐的匕首瞬息间划过那人的血管,血溅起来,人腿一蹬,死了。再从其身上掏出一块令牌丢给七王爷。
七王爷看清了,那是阿勒楚属下的令牌。这下彻底信了谷为先。
是以当阿勒楚的人马逼近京城之时,并未料想到等待他的将是一场杀戮。他那个扶不起的兄弟于一夜之间暴涨起野心,带着散兵游勇集结成的新的队伍,埋伏在都城以外。
鞑靼的都城是他们的君主父亲于少年英勇之时建立的,在其周围,有一条蜿蜒的母亲河一直流淌至天边,最终流入额远河。这里水草丰沛,牛羊成群,虽夏日苦短冬日严寒漫长,但牲畜在这里却意外活得好。这里的地下满是宝贝,老君主曾发誓要用鞑靼人毕生的信念守护这里,他曾对儿子们说:“这里远在天下以外,战火烧不到我们。除非我们的战马,将我们带到他们的地方。”老君主多么高瞻远瞩,却未算到在他百年之后,他的儿子们亲自将战火烧到了额远都城。
阿勒楚的战马带着他,星月璀璨,天地交映出罕见的金黄,像他儿时做过的梦。他的白马不知疲倦,偶尔停下朝天嘶吼一声,又低头喷鼻发出噗噗声。阿勒楚摸着它的马头对它说:“伙计,你陪我战了这许多年,累了吧?”
战马摇头,鬃毛荡出水波纹,月光下发出狡黠的光。仰起头用鼻子碰了碰阿勒楚的脸,像有话要倾诉。
“打完仗再说!”阿勒楚对它说:“打完仗以后,你就是我的小月亮的良驹了!”说到女儿,阿勒楚突然想起叶华裳。心神一晃,也仅仅是一晃。男儿当成霸业,儿女情长不过过眼云烟!何况他将迎娶的新妻子,是草原上最亮的明珠,手握鞑靼最精锐的部队,阿勒楚称雄天下的心在不停地燃烧,燃烧,直烧到眼前的草似乎都着了起来。
不,不是他的雄心在烧,是前面真的着火了!
他看到深夜之中的浓烟大火,顺着风向朝他奔涌而来。阿勒楚此生第一次看到,火是会奔涌的。他久经沙场的战马嘶鸣起来,阿勒楚勒紧缰绳,谨慎盯着前方。他意识到他过不去了,那火彻底阻隔了他去往都城的路,带着势必要烧死他的气势,向他蔓延。
战士们并未当回事,君主故去,儿子们争权,这草原上不知烧了多少大火了,只消等一等火自然会灭。只有阿勒楚看出了不对,那火是为烧他的,有人早暗中做好了准备!他调转马头,大喊一声:“撤退!”
撤到哪里去呢?再向前二十里,就到了母亲河,火不渡河,火渡不了河。阿勒楚的马没命地跑,前方不知何时有了围兵,将他们围在火海。战神阿勒楚背腹受敌,然而他是不怕的!他举起手中的大刀,大喊一声率先冲了上去!
这于阿勒楚而言是生死一役,那废物兄弟的手下不知何时变得这样能打,将阿勒楚围在这火原之中,势必要将他焚烧了!阿勒楚仿佛看到大火将自己烧成灰烬,那夜空中的繁星一一灭去,天要亮了吗?天要亮了吗?
他一头栽倒在地,草原飓风呼呼地吹着他脸庞,战马在一旁不停地跑圈,他试图睁开眼,但周遭一片漆黑。那样黑,什么都看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勒楚察觉到他的脸上有水滴落下,紧接着是一方凉凉的帕子,他睁开眼,看到了他的茶伦。小月亮茶伦看到他睁开眼,就扑到他身上喜极而泣。
“茶伦…”阿勒楚费力出声,他的喉咙被烫伤了,声音沙哑。一只手将茶伦从他身上拉走,紧接着人坐到了他的面前。是叶华裳。
“你救了我?”阿勒楚问。
叶华裳不言不语,拉着阿勒楚的手贴在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上。那下面,是阿勒楚的骨肉。她看着阿勒楚,再看看外面。草原上下起了大雨,火被浇灭了。阿勒楚复生但被七王爷打败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草原,就连吃草的羊都被盖上了新的印章。
山上的郡主仍会下山,只是这一次嫁的人,不是阿勒楚了。而每一个牧民的家里都被送来了一张画像,阿勒楚被通缉了。
这些事叶华裳都没对阿勒楚说,是阿勒楚的贴身护卫讲给他听的。在这样的时刻,叶华裳的话越少,越不会出错。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向额远河岸逃亡的路上,叶华裳看到阿勒楚眼中关于王侯将相的梦远去了,他的目光甚至有了平和。他对叶华裳说:“这样也好,守着额远河,守着我们的额远河。我就在那出生的。”
叶华裳点头,上前抱住了阿勒楚。她话很少,但这一次她在他怀中哭了。叶华裳说不清自己的泪水究竟是为什么而流,她与阿勒楚斗了这么多年,在尘埃将落之时,对他生出了怜悯,也对自己生出了怜悯。可那怜悯之心转瞬即逝,她擦干泪水,仰起头看着阿勒楚。
“额远河回不去了阿勒楚。”叶华裳说。
“为何?”
因为他们要围剿额远河,将你一网打尽。叶华裳没有说这句话,她知道阿勒楚的贴身护卫会跟他说的。
阿勒楚和他的三十万大军要么战死,要么寻求生路。可他看起来已经没有生路了。
与此同时,与鞑靼新君主有了君子之约的谷为先快马加鞭回到额远河对岸,并派人向阿勒楚送来了一封请柬,他想与阿勒楚燕琢城相见。
阿勒楚同意了。
阿勒楚对燕琢城有着很深的情感,当他的军马没有毁掉燕琢城以前,他曾多次乔装到过那里。他喜欢燕琢城,倘若碰到一个三月好天气,莺莺燕燕、热闹非常。他那时就想:我此生要做这座城的城主。
他带着妻女横渡额远河,来到了燕琢城,这里一改死气沉沉的模样,像春天里被石头压住的那株野草,拼命顶开石头,想来到这世道里看上一看。
他们坐在码头边的茶楼里,没记错的话,这是当年白栖岭开的那家茶楼。叶华裳坐在那里,看着眼前的风物,故乡的一切:她孩提时、少女时,提着裙摆走过燕琢城的阡陌小巷。如今,已物是人非了。
她没有听谷为先和阿勒楚的交谈,叶华裳懂适时的退出,也懂阿勒楚想要的身为男人的最后的颜面。她拉着茶伦走向码头,找了个僻静之处晒太阳。
茶伦问她:“父亲往后就住在这里了吗?”
叶华裳点头,又摇头。
小小的茶伦不懂,她很困惑,她不愿住在这里。她罕见地对叶华裳发起了脾气:“我不要住在这里,我要回去!我要见我的小狼、我的羊,我要在草场上骑马射箭!”
“我们跟随你的父亲,他去哪,我们就去哪。”叶华裳抱紧茶伦安慰,她知晓到了此刻,她许是那世上最不称职的母亲了!茶伦原本会成为鞑靼最尊贵的公主,她可以傲视世间的一切,无论她去哪,别人都要敬畏她。可是因为自己,茶伦失去了这样的人生。
叶华裳心如刀绞,她这一生做过许多的选择,从没有哪一次是甘之如饴的。她落了泪,握着茶伦的手,哽咽地说道:“茶伦,茶伦,你看,这里人好多呀!”
茶伦好像意识到什么似的,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她知道她或许再也见不到她的小狼、小羊、小马了,她再也不能无忧无虑在草原上奔跑了,她或许要身处这摩肩擦踵的人潮中,失去自己的名字了!
小小的茶伦,趴在母亲怀里,她想怪些什么,可是她太小了,她什么都不懂,也不知该怪谁。
那家茶楼里走出了两个男人,他们都看着叶华裳。谷为先点点头,叶华裳心中那口气长长地暗暗地呼了出来。而阿勒楚,他眼中的光,灭了。
当日,阿勒楚携自己三十万大军投诚了谷家军的消息从燕琢城传了出去。这个消息震惊了世人,他们都在猜测这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然而这不重要,最为重要的是,谷家军以一个出人意料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
这像一场梦,当年大将军被砍头,相传头颅在地上滚了几滚,临终时眼睛都没闭上。在那以后,谷家军似乎是散兵游勇虾兵蟹将,再不可能掀起什么风浪了!可如今的谷家军,突然多了阿勒楚的三十万大军,有如神助,怎不叫人称奇!
阿勒楚的大军浩浩荡荡南渡,驻扎在额远河岸的大营之中。那一顶接一顶的营帐,像一颗颗野蘑菇。阿勒楚坐在营帐前,看着对岸,那草场依稀远去了,从此他有了故乡。
他看叶华裳的神情很淡,当这一切都已发生,他在某一瞬间茅塞顿开,终于明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两个始终没有真心相见。他们都没有真心,只有那片刻的温存像真的,可过后再试图忆起那感受,没有了,没有了。
“叶华裳。”他开始唤叶华裳的名字,像不曾与她相熟过。叶华裳看着他,她不知该说什么,她无法对阿勒楚坦诚她的抉择,无法对他述说在无数个深夜里,她曾动摇过。她知道阿勒楚不会信了。
“你的心,比额远河最深处的水还要深。”阿勒楚淡淡说:“为难你了,为了走到今时今日,为本王生育了孩子。”阿勒楚哽咽了一声。
霸王迟暮了。
寂静的深夜之中,阿勒楚的刀忽然抹向自己的脖子,血溅到叶华裳脸上,烫,好烫。起初她愣了一下,紧接着她尖叫着扑到他面前,她并不知道自己哭了,她泪雨滂沱,双手捂着阿勒楚脖子,拼命叫他:“阿勒楚!阿勒楚!”
阿勒楚双眼通红,发不出任何声音,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叶华裳。他的目光在黑夜之中穿透了她,穿透她的身体,将她的魂灵击个粉碎,而他自己也轰然倒下了!
倒下了!
叶华裳闭上眼睛,她喘不过气,整个人匍匐在地上,无声恸哭。
阿勒楚的贴身侍卫跑了过来,捂着阿勒楚的脖子,又向上倒止血药,不知摸索多久,又动作多久,阿勒楚发出一声嘶哑的长长的叹息。
“您不会死,您是天神。”侍卫耗尽了力气,颓然坐下去。叶华裳抬起头,对上阿勒楚的眼睛,那双眼那样凉薄了无生气,生死不明。
远处的茶伦捂着自己的嘴不停颤抖,身边的使女抱紧她,对她说:“公主,你要记得今天,你要记得今天。”
那一天世人记得的事很少,哪怕一代枭雄的自伤陨落再过一段时日都会被人遗忘的。但那一天,谷家军突然向一个未知的地方开拔,燕琢城的人却是记得的。因为那阵仗真是太大太大了。
浩浩荡荡大军,规整开拔。谷为先骑在马上,这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头一回光明正大与世人相见。而在他身后的女子军可真真是飒爽英姿呀!
有百姓还记得小阿宋,在路边喊她:“阿宋!小阿宋!阿宋长这么大了!”
阿宋在马上对其展眉:“阿伯,待我得胜归来一起喝酒!不醉不归!”这小姑娘真泼辣,跟那柳条巷的花儿有点像呢!对呀,花儿呢?目光在队伍里看了又看,没看到她。花儿不会战死了吧?之前是听说从军了呀!怎么人不在呢!就有人啐一口:“莫胡说了!”
花儿是两日后得知阿勒楚投诚后又自刎的事的,她拿着那封密信久久回不过神来。首先想起的便是那时她与白栖岭去良清城外,送别刚被灭门的叶华裳。那时的叶华裳痛不欲生,又强忍着对他们说:“我会回来的。”
多少年过去了?花儿掰着手指头数,她数不清了,这些年过得太快,日子看不清就过去了。阿公总说“时光如白驹过隙”,这下她知道了!她有些说不出的难过,也不知为什么,也不知为了谁。
这样大的事霍言山自然也知晓了,二人面对面坐着,霍言山突然出声:“我曾与叶华裳打过几次照面,也与阿勒楚打过数次交道。我以为在这纵横捭阖的权利交锋之中,叶华裳会败下阵来。”
“因为她看起来是弱女子吗?”花儿问他。
霍言山摇头:“因为她一无所有。”
“你未免太看不起一无所有之人,正因一无所有,才没有后顾之忧,她只管向前看,向远看。”
霍言山咀嚼花儿的话,他认同她所说,因为她也曾一无所有。他们初相遇那一年,她连饭都吃不饱,在隆冬大雪天气里,提着桶,去燕琢城外的河里凿鱼。那河被官家占了,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凿,要走很远,走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她可不一无所有么!
“你倒是应有尽有。”花儿笑道:“世上恐怕找不出第二个像你一样命好的人。”
“你说得对。”霍言山不顾她的嘲讽,只一心看着前路。花儿知晓他在看什么,他的滇地大军已开拔数日,在崇山峻岭之间,无声挺进。霍言山并非草莽,他是名门之后,长在富庶的江南水乡,受着文人墨客的浸润,又有百年武行的教导,他这样的人,只要心性不变,就不可能是草莽。
花儿在霍言山身上看到了势在必得,这种感觉太过熟悉,那时他们在霍灵山里,他亦是这般模样。如今他二人已撕去逢场作戏的外皮,对对方说的每一句话都要斟酌再三。霍言山好奇花儿为何不走,花儿困惑霍言山为何不直接杀了她。
二人这样尔虞我诈,倒也习以为常。
但花儿明白一件事:霍言山与他的父亲霍琳琅,虽隔了心,但并未彻底隔心。他们父子二人定是要一共拿下天下的。
远处盯着他们的照夜和懈鹰在轻声交谈。
照夜问懈鹰:“接下来衔蝉她们会如何做?”
懈鹰摇头:“衔蝉的事,我不知晓。衔蝉已不是从前的衔蝉,她能为任何事做主。”
“衔蝉想教人读书。”照夜道:“跌跌撞撞这许多年,她却仍旧只想教人读书。”
“二爷说:待天下大定,万民喜乐,以衔蝉之本领心性,做丞相不为过。”懈鹰如实复述白栖岭的话。
“丞相,女丞相,这世道若真有一个衔蝉这样的女丞相,那再好不过。”照夜笑了。分别时衔蝉问他可还记得当年燕琢城一别之时说的话,照夜说记得。那时他们说她的笔是刀剑,他愿以身相护。
“在江南城里,衔蝉的“盐案”真厉害。”懈鹰说:“你们柳条巷,不,燕琢城的女子真厉害。”
懈鹰自诩始终旁观,这几年他在苏州河边要饭,百无聊赖之时将过往诸事想了又想:那些女子总跳上他心头,远在额远河对岸的、远在狼头山的、远在京城的,散落在世间的。懈鹰是习武之人,并无细腻心思,想起这些女子了不起,也只会空赞一句:厉害!
起初他还不服不忿,曾与柳公抱怨:“二爷为何要重用女子?你看他重用的人,哪一个不是娇滴滴的上不得台面!”柳公要他管好自己的嘴,只管与二爷学看人用人;也要他管住自己的眼,要他看远些。
这一远就是好几年。
并且在这几年里,懈鹰终于情窦初开,有了自己心仪的女子。他偷偷对照夜说:“柳枝虽性子烈,但人极好。诚然,性子不裂,也不能训虎你说是不是?”
“待天下太平了,把柳枝娶了吧!二爷说对待女子要真心实意,外头再张狂,到了家里也要听夫人的。”
懈鹰眼睛直跳,不知为何,他总是心慌。许是这几年太过憋闷,心慌之时就想找人说话。如今身边好歹有了照夜这个伴,就像刀豆子一样噼里啪啦不停地说。此刻的心慌是真的,他以为自己又饿了,从身上摸索出一个饼子啃了起来。
“你话变多了。”照夜说。他可是记得当年燕琢城初见,一袭黑衣的懈鹰像个煞神。他们说他是那白二爷的影子、杀手,说他杀人不眨眼,说他没长心。
“让你要几年饭你试试!”懈鹰对要饭这档子事真是耿耿于怀,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身材魁梧体型壮硕,愣是被饿成了皮包骨。二爷怎么说的?要饭就该有要饭的样子!吃不饱懂吗?上气不接下气懂吗?
让他吃不饱饿着,但活一样不少。江南祸家密密麻麻的大仓都进了白栖岭的脑袋。懈鹰了解白栖岭,他思考缜密,布丁何时就能用上。起初懈鹰也不懂白栖岭为何要跟霍家耗这么久功夫,直到他看到霍家在江南的根基,才知晓若想彻底扳倒霍家,终究是要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
懈鹰想起什么似的对照夜说道:“兄弟,咱们今日也得有个嘱托。”
“什么嘱托?”
“若有人死了,另一人别管,要活,要带死者的魂灵回家。”
照夜呸了一口,上前打懈鹰嘴,懈鹰则摇摇头:“无碍,见惯生死、看淡生死。”
二人正说着话,忽觉前方有异动,照夜说一句:“出事了!”二人齐齐飞身出去。他们在密林之间穿梭,不带一点响动。最前方,有人偷偷从背后摸向花儿。那几人身手不凡,看样子是奔着花儿去的。
花儿的惊天耳力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却没有回头。她突然问霍言山:“霍言山,有一事我实在不懂,可能问你?”
“可问。”
“你既不爱你的夫人,又为何要娶她?滇城人背后说的话多难听,你当真不在乎吗?”
“与百万精兵比起来,世人的诟病又算得了什么?”
“可你夫人也是奇女子,你对她没有一点动心么?”
霍言山沉默不语。他是在思索花儿的问题,他对夫人当真没有一丝情感吗?他说不清。只觉得他的夫人虽没有惊天美貌,却也有着别样的风情。霍言山碍于颜面不肯承认夫人也有独特之处,但他心知那不过是面子作祟罢了!他想:我堂堂霍言山,为何要受制于你?
远处的细微动静停下了,花儿仍旧没有回头。在滇城时,她曾远远看过霍言山的夫人几眼。女子之间情谊相通,花儿能看出她张狂的神情之下藏着的不甘。那女子久居滇城,涉世未深,被霍言山背地里扣以村妇的名声,可她也是武将之后,也有横刀立马的姿态,她不过是瞎了眼,被一个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蒙蔽罢了!
如今那“村妇”对一切起疑,终于走出了滇城,带着她身边最得力的侍卫来到了江南,参与一场天下的争夺。她原本以为是花儿惑乱了自己夫君的心思,在听得那一番话后,意识到自己的夫君或许从未把自己放在心上。
黑纱下的她思索凝神思索,而后转身走了。
身后的懈鹰和照夜彼此看一眼,懈鹰问:“是女子的身形没错吧?”
“是。”
“身形娇小,身带异香,是滇城来人没错吧?”
“没错。”
他们都心中有数了,又缓缓退下。
那头的霍言山陷入了思索,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他以为自己从未对夫人真正倾心过,此刻却有了别样的情思。他的夫人虽对他厉害、管束他,但一向信任他,她的东西他随意拿。她的娘家人看他不起,她背地里也是摔过碗筷的!这样的夫人,既能帮他夺天下,又在人后鼎力相助,他竟有过大功告成那一日首当休妻的念头!
这样的良心一闪而过,霍言山随即想:我不许任何人有我的把柄,我不许任何人威胁我、拿捏我。
他们都在度过这漫长的黑夜,都等着白栖岭的下一步动作。
天亮之时,柳氏抱着放儿出来了。放儿咿咿呀呀,柳氏轻颠着身子哄他。再过会儿,将放儿交给乳母,自己鬼鬼祟祟走了。
柳氏去找了霍琳琅。
她仍旧害怕霍琳琅,跟他讲话时甚至不敢抬头。
霍琳琅问她:“他可有异状?”
柳氏点头,从衣袖里拿出一张纸来,悄声道:“这是他夜里惊醒后于纸上画的。也不知画这个做什么,我看不懂。”
霍琳琅看着那图,心念大动,却在柳氏面前藏下了。又问了柳氏几句话,柳氏一一答了,他这才摆手让柳氏退下。
柳氏呼了口气,回到客栈,到白栖岭面前,将事情一五一十与白栖岭说了。白栖岭点头,从她衣领里拿出那片花瓣,顺手烧了。
那头霍琳琅拿着柳氏给他的那张纸,终于猛地坐起身来!对上了!对上了!与他的图能对上!可惜太少了!
此刻的霍琳琅欣喜若狂,颤抖着从贴身衣物中拿出那张图来,与白栖岭的比对,果然能对上!他招来飞奴吩咐:“起效了,那药起效了!继续用药,速战速决。”
“是!”飞奴并不多问,只是低眉顺眼点头哈腰退了出去。
飞奴的身子愈发瘦了,此刻走路犹有被风吹走之感,但他脚底却有根,一步又一步,走得很稳。行至无人之处,拉起衣袖,看到血管爆起,就闭上眼睛缓慢按揉。疼意缓缓渗出来,他眉头都不皱。待他复差之时,霍琳琅坐在那里,打着哈欠。
原本的书生模样彻底不见了,适才的情绪昂扬抽走了他的力气一样,整个人很颓靡。飞奴走上前去,跪在他面前,拉起衣袖,用小刀划破自己的肌肤,又将胳膊送到霍琳琅嘴边。
他是霍琳琅亲手培育的蛊虫,霍琳琅在滇城沾染了这等东西,就再也戒不掉了。有人说人蛊最好,能令人年华永驻。但喂养人蛊要费好多年,也容易死人。霍琳琅不信,养死了很多人蛊,唯有面前这个活了下来。
面前人的这条贱命让霍琳琅啧啧称奇,霍琳琅将脚底贴在飞奴脸上,飞奴顺手帮他揉起了脚。
别人都说飞奴是霍琳琅最看重之人,飞奴从不言语,只有深受其辱,才会懂这看重不过是日甚一日的折磨罢了!
霍琳琅说飞奴这样的人,名字难听,也没有高洁的心性,不过是乱世中的一只虫子,不定哪一日就死了。飞奴尽数听着,甚至赔笑道:“还好有皇上在。”
霍琳琅对这一声皇上无比受用,眼睁开一条缝,又缓慢闭上。他对飞奴说:“待事了,把燕琢城给你如何?你从燕琢城飞出来的,再飞回去。”
“奴才谢皇上。”飞奴跪地磕头,感恩不尽。
霍琳琅欲闭眼睡去,他身边的两个轿夫无声地站在飞奴面前,眼一抬,意思是叫飞奴退下。霍琳琅身边这二人,功夫绝顶,有他们在,无人能近霍琳琅的身。而霍琳琅自己又常年疑心,几乎未睡过一个真正的觉。
那图就在霍琳琅的身上,飞奴知道。他多想一刀割开霍琳琅的喉咙,再从他身上拿出那图来一了白了!
霍琳琅绝不是铜墙铁壁!
飞奴明白:是人就有弱点,霍琳琅绝不例外!
下一日柳氏又来了,又带来了一张图,她回去后,白栖岭又从她衣领捏出一个花瓣来。
待来来回回三日后,霍琳琅突然决定动身。白栖岭给的线索足够了,霍琳琅以他绝顶的智慧猜到了地点,当下他要先去一探究竟了!却也因为出错不敢杀白栖岭。
在霍琳琅快马加鞭的途中,有人对他说:“谷家军大张旗鼓开拔,据探报,也是来的这里。”
“那就一锅端了罢!谷家军这跟肉中刺也该拔了。”他心中笃定这一次上天站在他这边,那惊世的宝贝非他莫属!而闻风而动的诸侯们也随即上路,准备去取霍琳琅曾允诺他们的用不竭的荣华富贵。
这一遭真的热闹,谷家军、各路诸侯、霍家军,以及暗中的滇城大军,都朝着同一处去了!
衔蝉对墨师傅说:“该我们了。”
她将手中的密信交给来人,那密信便去往了沿途各处。霍琳琅的一举一动都落到他们眼中。他在江南有根基,而小商小贩就是白栖岭的根基。
白栖岭也在霍琳琅出发后动身了,他跟在霍琳琅后面,霍琳琅自然知道。他恨不得白栖岭跟着!他跟着,待他找到了宝物,转身就结果这个令他恨之入骨的人!
这群蚂蚁向一处迁徙,这在历史上并不多见。从前征战是这里一下,那里一下,天下英豪各守一方。如今不是了,没有了定数!
他们要去的地方,就在额远河的尽头。
那是一片荒蛮之地,天气阴晴不定,时而暴雨、时而狂风、时而漫天飞雪、时而飞沙走石。当霍琳琅的大军行进至那里时,他震惊于这世上竟有这样一个地府一样地方。他站在那条湍急的河边看着世间万物在这里失却颜色,他也曾见过清澈的额远河,但却不知到了这里它变成了这般。
霍琳琅的毒蛊发作了,他察觉到自己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目光不由自主地寻找飞奴,他看到飞奴正向远处走。霍琳琅抬腿跟上去,跟着自己养的人蛊。他的贴身侍卫见状也跟上去。然而天上突降巨石,横亘在了霍琳琅与侍卫之间。
霍琳琅也有一等功夫,也有枭雄的胆魄,但此刻的他只是一个被毒蛊控制的可怜虫。他脚底生风追随飞奴而去,而飞奴,一直向山上走。
飞奴爬山的本事是与阿虺、照夜一起练就的,当他向山上走去之时,山间的风将许许多多经年往事吹向了他。真奇怪,他忘却了饥饿、痛苦、奔波,只记得笑声。他记得柳条向里走,有一个破旧的院子,低矮的篱笆遮不住院内那棵开了花的树,树下躺着一个瘦弱的少女,嘟着嘴哀叹:“好饿,好饿。”她说好饿,却带着笑模样,别人还未说什么,她又兀自笑出声来;飞奴还记得他总是走到阿虺家门前,大喊:“阿虺!阿虺!做活计了!”身强体壮的阿虺一个人有两个人的力气,他们终日游荡在码头,阿虺怕他辛苦,要将他的活计一并做了。飞奴不肯,阿虺憨笑:“都是兄弟!”
还有照夜,对,这风也把照夜的笑声吹来了。照夜较他年长,心思缜密,心性纯良,总担忧他们闯祸。倘若真的闯了祸,照夜会赔笑着上前,请老爷们饶他们一次。
飞奴想起这些,好似回到无忧无虑的孩提时代,他们在林间奔跑,不过是为了一口野物,人还饿着呢,却不妨碍他们笑出声。
真畅快啊!
飞奴一直跑,一直跑,终于在一棵树前停了下来。那树原本是一棵稀松平常的树,却因为他的驻足开始落叶。那树叶簌簌落下,落到他的脚边,快将他埋了似的。他低头看看落叶,再转身看向霍琳琅。
世人口中大儒大雅的霍琳琅,此刻猩红着一双眼。飞奴想:白栖岭还是厉害的,这世上恐怕只有他一人能给霍琳琅投毒了。但即便他不出手,飞奴这一日也会赢的。他身上都是毒,剧毒。飞奴本就是一个毒物。
霍琳琅伸开手向飞奴走开,对飞奴说:“把你胳膊给我!给我!”
飞奴向后退一步,拿出一把小刀,拉开衣袖,问霍琳琅:“这里?”
“对!这里!”
霍琳琅脚步加快,待行至飞奴面前,抓起他的胳膊去饮他的血。飞奴看到他贪婪的模样,想起他如何养他,那一个个难捱的深夜,他又是如何度过?
是霍家人,将他带入歧途,又让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霍琳琅仰起脖子,发出满足的喟叹声,他大口大口饮着飞奴的血,犹如饱餐饕餮。可这一次不同了,他放下飞奴胳膊,没有了往日饮血后的矍铄,四肢无力终于瘫倒在地。
飞奴一步步走向他,霍琳琅意识到了不对,将世上最恶毒的话用来咒骂他羞辱他,最后苦苦哀求他,但飞奴都不为所动。他蹲下身去,先是挑断了霍琳琅的手筋。霍琳琅的手多好看,像女人一般白净纤细的手,但就是这双手,做尽了丑事。飞奴切断霍琳琅手指的时候毫不犹豫,当他听到霍琳琅发出痛苦的□□声,他甚至笑了。
再是他的脚筋,他的□□,他把对霍琳琅的恨一刀一刀用在了对他的凌迟上,他身上满是血污,却还是探手进去从他的衣裤间摸出了那张图。当霍琳琅终于死了,飞奴啐了他破碎的尸体一口,骂道:“不过如此。”
飞奴改不了啐人的毛病了,他当年在街边啐了白栖岭一口,他的痛苦由此开始了。他不信宿命的,不信的,可此刻他又觉得自己被天意玩弄了。那树叶仍在簌簌落下,已全然盖住了霍琳琅的尸首。而他的腿也被埋了一半了。
他觉得这去处真好,叶子盖住他,他从此长眠了。飞奴跌倒在地,他浑身是血狼狈不堪,但他觉得自己好像要飞起来似的。他看到一个人冲向他,大喊他的名字。那个人在趴跪他身边之时,泪水夺眶而出,落到飞奴的脸上。
可惜飞奴听不见他说什么了,他缓缓举起手,将手中的图交给照夜。
此刻飞奴只有一个念头:若燕琢城破那一日,他转身回去,阿虺或许就有全尸了。
飞奴苦笑了一下,又或者他根本没笑,他这一生颠沛流离,蝇营狗苟,受尽冷眼嘲笑,无人敬他爱他。不,有人,柳条巷的人敬他爱他。那他真不该死在他面前呀!他往后午夜梦回想起自己此刻的惨状,该多难过呀!
飞奴终于闭上了眼睛,在照夜的怀中。
照夜抱着他渐渐僵硬的飞奴兄弟,心底下起了漫天大雪。他想出声恸哭,他的嗓子却被堵住了一般。
为什么?为什么…
照夜不懂:明明天将大亮了!懈鹰将他拉起来,对他说:“兄弟,乱世之中,生死由命。”
照夜懂生死由命的道理,这些年他杀过多少人,又有多少次死里逃生,但他从未看清过生死,从未。此刻他想起的是在霍灵山的匪巢里,飞奴与他背靠背一战。那时飞奴舍命救下了他。
照夜想为飞奴挖一座坟,然而来不及了,他该走了。他擦掉眼泪,最后看了一眼飞奴,他想他的飞奴兄弟或许是喜欢这里的,不然那树叶为何哪里都不去,只往他身上去呢?
他和懈鹰二人要速速追上花儿,他们一生都在拼命,就连此刻都不能停下。他们快步追上去,看到霍言山的剑抵在花儿面前。他对花儿说:“把东西给我。”
“什么东西?”
“你知道。”
“我不知道!”
“白栖岭的图!”
霍言山知晓在这奇山峻岭之间,定是藏着宝物的。他像他的父亲一样,此生都未见过这样的奇景。
父亲,父亲。
霍言山心里念了两遍父亲,这才想起他一路追来是为追上父亲,是为了问父亲一句:如今还觉得自己的儿子是庸人吗?
父亲呢?霍言山收起了剑,淡淡看花儿一眼。他身边的侍卫走上前去,要索花儿性命。花儿腿撤半步,摊起手,要与他们殊死搏斗。远处却有一根箭射了出来,那侍卫应声倒地。
花儿认得这是柳枝的箭,柳枝如约与谷为先汇合,又转身来到了这里。
侍卫护住了霍言山,紧接着有人骑马从远处而来,跑到霍言山面前,一把将他拉上了马!
霍言山闻到熟悉的味道,回过身去看到了自己的夫人!他欲惊叹出声,他的夫人却嘘了一声,让他闭嘴。
霍言山并不乐于被夫人所救,待他们逃回临时营地,他下了马,对他夫人说:“我得去寻我父亲。”
“父亲死了。”霍夫人口气淡淡的,仿佛在说一件与她毫无干系的事。霍言山却不肯相信,接连问了两遍:“你说什么?”
“父亲死了,被飞奴杀死的。”
飞奴飞奴…飞奴这个狗杂碎!霍言山学飞奴啐了一口,这才想起自己死去的父亲。他并不全然悲伤,只是觉得恍惚:名满天下的霍琳琅就这样死了?他没死在谷为先、白栖岭手上,没死在天下诸侯手上,竟死在了一个奴才手上?一个像狗一样的奴才的手上?
霍言山无比困惑,这还是自己的父亲吗?
紧接着他想到:不能让诸侯知晓父亲的死!不能!他冷静了下来,问霍夫人:“你怎么知道父亲的死讯的?”
“侍卫告诉我的。”
“哪个侍卫?”
“父亲的贴身侍卫。”
霍言山顿觉通体生寒,霍琳琅的贴身侍卫都不曾与他讲过几句话,却将他的死讯告诉了自己的夫人?他看着我霍夫人,只见她坐在那里喝茶,气定神闲。见霍言山看她,就定睛回望他。她好似看透了什么,顽皮眨眼:“相公,怎么了?”
霍言山懂了,那侍卫根本就是霍夫人的人!不然那样的高手怎会躲不过巨石!不过是故意的罢了!这环环相扣的手段让他意识到:他看错自己的夫人了。
霍夫人却拍了拍手,起身到霍言山面前,笑着对他说:“夫君,相公,如今你厌恶的父亲走了,你不必难过。我们要求并肩作战。”霍夫人死盯着霍言山,想看他还能说些什么虚伪的话来。霍言山却没有言语,他知他当下最好的选择就是闭嘴。
天上下起了雪,八月飞雪在滇城的山上是常见的,在这里自然也不稀奇。霍言山站在那里,看着雪势见大。又是雪,又是雪,为何北地有这样多的雪?为何他总能在北地遇到下雪?
他忆起他倒在燕琢城外,奄奄一息,那时就接连下了好多天的雪;他记得他带着花儿在霍灵山间游荡,亦是不停下着雪。
他不喜欢北地的雪!因为他每每在北地的大雪之中溃败!
可这一次未必了!霍言山想:我不会一次又一次在北地输的。在这等地方,没有任何人能掌握天象。他既已来到这里,就该拿到那宝物。他既已行至今日,理应满载而归!
他转身看着自己的夫人,神情端肃,他问她:“夫人为何要来?”
“因为要与夫君并肩作战。霍家的大军加我碘城大军,什么样的天下打不下呢?”霍夫人难得轻声细语,甚至依偎在霍言山胸前,对他说:“你我夫妻同心,定能打赢这场仗。”
霍言山的手环住她的腰身,他心中有疑问,但聪明如他,知晓此刻不该问。他也没有开口索要兵权,因为知晓她大概不会给。
霍言山抱了她片刻,伸手指着眼前的大雪道:“我该为我父亲收尸。”
“那里危险。”
“那我而我父亲挖一座坟罢!这样大的雪,恐怕各方都要先行安顿了!”
霍言山这样说着,果然蹲下身去准备为霍琳琅刨一座坟。他无非是怕霍夫人问出什么难答的问题来,以此来消磨时间。与此同时,他的头脑不停在转。
如今没有了父亲的掣肘,霍家的军队彻底归他所有了。他当下该做什么样的选择至关重要。那么,不妨先按兵不动好了。
霍言山了解谷为先,谷为先尽管大张旗鼓开拔到这里来,但他绝不会妄动!此刻的霍言山像一个真正的将军一样,眼睛里开始有了炯炯的光。
霍夫人站在一边看着他,嘴角一扯,似乎是在冷笑,但那笑容转瞬即逝了。霍言山并不知他身后事,只是一个人默默将形势思考清楚。
他知晓他不能硬来,他对这里一无所知,少年轻狂的败北经验告诉他:他不能硬来,他要迂回。那么他该如何迂回呢?他又想到了花儿。
他还想再利用她一次,尽管她如今已经不易被利用了。可诸多利益纠葛最终都汇集到了她身上。一个从燕琢城走出的本该要饭的女子,此刻她能左右天下形势了!
霍言山想:如此想来,当年被她算计,便没有那么令人难堪了。
大雪下得愈发透彻,落在营帐上、马背上、人的头上,这场大雪下得这样大,大致就是为了带来天意,如那年一般的燕琢城内外的恩怨,大雪中的恩怨,也要在这样的大雪天,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今天一起发了,但最后几千字总觉得不好不满意,我想再润色一下,明天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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