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 121 章
从浑浑噩噩的半昏迷状态找回一缕散落的意识, 褚洄之活动手指,想要在沉浮不定的世界里抓住点什么。
他感觉自己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从实际效果来看, 他只是成功撑开了自己无力的眼皮。
瞬间, 无影灯惨白的灯光不打招呼地刺入眼底,褚洄之眼前霎时一暗。
他本能地闭眼, 密密麻麻的黑影爬满了视网膜,因剧烈刺激而产生的反胃感一路涌到喉头。
“麻醉的效果还没过。你怎么折腾也没用。”
“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 别装死。”
耳鸣阵阵中,褚洄之勉强捕捉到来自外界的冷淡男声。
他很想和这人产生交流,但他的身体状况实在差到了极点,并不容许他及时向对方做出回应。
和他说话的人显然才不会管他状态好不好。器械碰撞的声音由远及近,冰凉的刺激性药液被注入血管。
迷蒙之中, 褚洄之还没反应过来这人究竟对他做了什么,身体的反馈已经给了他答案。
心脏仿佛被一只巨手猛攥了一把, 心率瞬间飚高, 褚洄之猛地倒抽一口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发力弹起, 手术台上的束缚带却令他动弹不得。
意识因药物而强制清醒, 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是被强行调动才得以发生,褚洄之胸腔的起伏程度大得反常, 他粗喘着气,滞阻地转动眼珠, 看向站在手术台前全身防护实验服的男人。
阴冷的深绿色眸子静静俯视着褚洄之,瞳孔深处却能看到一丝疯狂兴奋的亮光。
科林用审视实验体的目光仔细审视着被捆缚在实验台上的人体, 手套光滑冰冷的触感像蛇在侧脸游走而过,褚洄之听到科林兴奋中夹杂着疑惑的喃喃自语。
“你是我见过兼容药力最佳的样本, 为什么你可以在获得强化的同时还保持对自身的控制?”
科林继续道:“你和其他的兽化者都不一样,你不受兽化形态的限制,却可以使用强大的兽化力量,简直闻所未闻,我怎么没有早点发现你的与众不同。”
随着科林的动作,周围的实验仪器传来绝对不祥的运作声。褚洄之简直担心,他要是再不说点什么,丧失理智的科林就要当场把他当小白鼠给大卸八块。
“……我现在在哪儿?”
声带充血,褚洄之忍着腥痛勉强发出声音:
“你救了我?科林老师?”
“如你所见,我的实验室。”
科林简短回应,他没有停止手下的动作,操控仪器在褚洄之的大臂上挑选适合下针抽血的位置。
“怎么,见到我很惊讶?”
麻药效果一点点消退,粗针的针头扎入皮肤带来钝痛,褚洄之闷哼了一声,随后听到科林在恢复冷静后淡漠的声音。
“放心吧,我暂时不会要你的命。为了把你救回来,我可是花了不少功夫。”
对于科林这样的科研狂人来说,能成功“修复”褚洄之这样千疮百孔的珍贵实验材料算是少数能让他感受到成就感的事。
他语气依旧冷淡,却不难听出其中恃才傲物的意思:
“药物注射、胸腔中弹,再加上你左臂上那个跟寄生虫似的麻烦东西,除了我,全星际找不到第二个能救活你的人。”
闻言,褚洄之移开视线,看向一旁实验台上摆放的无菌皿。
容器中躺着两个从他体内取出的东西,一枚精巧的子弹,还有一张呈蛛网状散开的机械网络。
科林以为褚洄之看的是那枚子弹,他用镊子夹起子弹,简单消毒后把它扔进褚洄之平摊的掌心。
“做个纪念吧,他留给你的最后一样东西。”科林面无表情地讽刺道。
这句话像一把杀人诛心的尖刀,狠狠扎向本就遍体鳞伤的褚洄之。他抬眸瞪向科林,沉黑的眼底几乎要因为深刻的愤恨而溢出血色——
至少科林是这样以为的。
懒懒对着褚洄之复杂的眼神,科林轻“嗤”了一声:
“创口是近距离开枪造成的,你身边的那把枪上还有他的生物痕迹。怎么,不能接受他朝你开枪还抛弃你的事实?”
科林当然不会考虑褚洄之心理上能否承受打击,他希望的就是褚洄之众叛亲离、万念俱灰,好留在这儿乖乖当他的实验品。
“家族荣誉和声名狼藉的你,他当然会选择前者,你难道还指望他为了你放弃优渥尊贵的条件?归根到底,你和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以前对你再好,也不过是因为你没有威胁到他的利益而已。”
说完,科林打了个响指,悬浮光屏出现在半空,播放那段莫岁面向全体民众的发言视频。
画面分辨率极高,少年表情的每一丝颤抖和变动都分明可见,可他神情冷峻、完全无懈可击,没有表现出任何心软或犹豫。
熟悉的声音传入褚洄之的耳中——
“……褚洄之抢夺星枢上的飞行器潜逃,目前下落不明。我不清楚他出逃的原因是否为畏罪……我绝对支持对他进行客观公正的判决。”
科林关闭录像,他抱着双手,不动声色地观察褚洄之的反应,语调平平地又添了一把火:
“他最清楚你不是畏罪潜逃,因为重伤并抛弃你的人就是他。他也知道你根本不像通缉令里写的那样罪大恶极,可他并不在意你的清白,他只想在第一时间跟你划清界限。”
褚洄之没有说话,眼底情绪晦暗难辨,他依旧紧紧盯着画面已经消失的空气,看上去压根没有听进去外界的声音。
这只是人在绝望面前的自我保护而已,因为不想接受现实,所以才做出油盐不进的样子,实际上只要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完全动摇心境。
科林的声音疲懒平静,他自以为离打碎褚洄之对莫岁最后的执念只差一点,一针见血地点明道:
“他要是真想救你,至少能救你一时。暂时躲避通缉总是能做到的,可是他没有。”
“他对你没有丝毫愧疚,他甚至都不愿意略微替你说两句公道话,而这对他而言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
在炽白灯光的映照下,褚洄之本就失血苍白的脸看上去已经没有一点生机,腹部和手臂上的绷带层层缠绕,像是用胶带勉强缠好一件残次品。
如果不是从他体内抽走的鲜血还是鲜红色的,他简直像一件没有上釉的瓷器。
漫长且窒息的沉默持续了很久,褚洄之缓缓垂眸,就连眼皮闭合的微弱声音都仿佛重锤落地。
“……他一句维护我的话也没有说?”
褚洄之问科林,有些沙哑的声音里明显因心痛而产生了颤抖。
“没有。”
科林笃定地立刻给出答案,怂恿似的要将褚洄之彻底推向孤立无援的悬崖边缘:
“得多心狠才能做到这么冷漠无情,连一句有人情味的话都不肯说出口,你和他也算出生入死过。”
褚洄之一言不发地默默闭紧了双眼,攥紧的掌心里,那枚子弹的棱角嵌入皮肤,连带着整颗心脏泛起细密酸涩的痛感。
但显然,褚洄之感到难过的理由与科林以为的截然不同——
莫岁得对他自己多心狠,才能做到一丝不苟地按照他的安排说出那些违心的话。
别人看不出来,褚洄之却能从那段短暂的录像里一眼看到莫岁格外绷紧的脸颊和手臂。
在刚刚短短的半分钟内,他几乎身临其境地看到莫岁在镜头的死角用指尖掐向掌心,紧咬着舌尖不让翻涌的情感胜过理智的样子。
莫岁怎么能这么听话呢。
褚洄之简直觉得匪夷所思。
分明是最不会撒谎也最讨厌说谎的人,却能乖乖做到一字不落地重复他只说过一遍的每一句话。
其实褚洄之是在计划里给莫岁留下了容错空间的,只要莫岁的发言效果能达到七八成,他都有把握让科林救下自己,毕竟他和科林的合作建立在各取所需的基础上,并不需要彼此建立多么牢固的信任。
录像中莫岁坚定却单薄的身影依旧在褚洄之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是真的没想到莫岁能做得这么毫无纰漏。
酸软的心脏一下接一下猛烈地抽痛,大过了麻醉效果消退后肉|体所感到的疼痛,一旁的体征检测仪甚至发出了短暂的警报声。
科林冷淡的目光扫过似乎正在崩溃边缘挣扎的青年,并不觉得这值得关注。
他是研究员,不是心理医生。再说了,有心理创伤的人多了去了,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可伤心的,我不管你是想有朝一日问他要个答案,还是想让他为今日自己的选择而后悔,你都得活下去。”
科林语气如常,他按停抽血仪器,动作熟练地分装血液样本。
确认实验材料没有问题,科林召来机械臂,递上新的治疗药物和营养剂。
“我可没有太多时间给你慢慢养伤,药效比较强烈,肯定死不了,你自己抗住。”他向褚洄之道。
药液呈淡红色,不用想也知道,科林肯定在其中掺入了强化试。很显然,他完全没考虑揠苗助长式的治愈会给人体带来怎样的副作用。
但褚洄之没对这种完全激进的治疗方式表示反抗,他在这点上倒是与科林不谋而合,他也并不在乎治愈的过程会有多痛苦。
能快哪怕一点都好,再快一点,他就能再早一点和莫岁见面。
科林走到门口,手术室的门自动打开。他回头,在离开之前还不忘最后刺激一下孤身躺在冰冷手术台上的褚洄之:
“小少爷现在应该在金碧辉煌的别墅里热热闹闹开接风派对吧。希望你能记住,你接下来感受到的每一分疼痛都是他带给你的,只要你对他的恨够深,你就能撑住。”
空旷安静的房间内只剩下了褚洄之一个人,虽然有所准备,但疼痛翻江倒海袭来,药物的副作用还是强烈到超乎了褚洄之的想象。
像有啮齿类动物在啃噬咀嚼他的每一根神经,他几乎听到断裂的肌腱和血管如同雨后春笋般一点点冒头生长的声音。他感觉自己已经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台正在被组装重塑的机器,所有的零件都在被暴力地拆解更换。
在即将超越忍受极限的疼痛中,褚洄之就连翻转手腕这个微小的动作都做得极其艰难,他尽力睁开被冷汗压住的眼皮,看向左手手腕上那点依旧鲜明的朱红色。
他当然会撑住,支持他撑住的却显然并不是恨意。
接风派对,听起来倒是不错,等他回去,莫岁会给他办一场吗?
想到这儿,褚洄之唇角勾起一点微不可察的弧度。
莫岁肯定会的。虽然两个人并没有提前聊过,但褚洄之确信这一点。
莫岁在等他回家。
只这一点满怀希冀的念头,就已经强过所有的恨意和疼痛,它足够穿透一切深重的黑暗,照亮他和他共同翘首以盼的未来。
第122章 第 122 章
莫家此刻的气氛并不像外人所以为的那样轻松, 恰恰相反,对峙暗流涌动,近乎剑拔弩张。
“您的护卫已经被我遣走了部分。”
莫凌昭向莫晤沉:“剩下那些亲卫, 您也不希望他们和我的人正面冲突, 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吧?”
“你应该要比你弟弟更聪明一点。”
端坐着的莫晤沉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姿态,面对莫凌昭的反叛, 他甚至懒得从座位上站起,只是面无表情地提醒道:
“你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地位、权力、人脉、财产, 莫凌昭,你不会真以为,你是靠自己的能力得到这些的吧?没有我的支持,你寸步难行。”
“我知道。”
这没什么可否认的,莫凌昭轻声道:
“您为我投资了很多, 而这每一分投资都需要回报。”
莫岁皱了下眉,他觉得这话说的有失偏颇。
有家世的公子哥一抓一大把, 像他哥这样一天有十八个小时都用来工作的绝对凤毛麟角, 要是换个人,就算是莫晤沉的儿子, 也没法像莫凌昭这样年纪轻轻就被认为是下一代政坛的领军人物。
莫岁拽了拽莫晤沉的衣角, 想偷偷比个大拇指鼓励一下被打压太久的莫凌昭。
可莫凌昭不知是不是没感觉到,只依旧与不远处的上位者对视, 并没有看向莫岁。
莫凌昭眼中的挣扎犹豫清晰可见,莫晤沉胸有成竹, 更不觉得长子的反叛是什么值得担心的事了。
年轻人总会一时冲动,莫凌昭多年受他栽培熏陶, 骨子里和他一样,精致利己、斟酌谨慎。
那点对异母弟弟的爱能有多少分量, 哪能比得上余生的权势和荣华。
莫晤沉站起身,极具压迫感的眼神只投向了莫凌昭,声音里是不容反抗的威严:
“别太天真了,两个没过过一天苦日子的家伙还想着拯救民间疾苦?真以为每天为了温饱而劳碌的人会有闲心支持你们实现什么可笑的理想吗?只要每年的财政拨款到位,民众自然会感恩戴德,哪里用你们去拯救解放。”
莫岁对此表示抗议:“可大家起码有知道真相的权利,改变是需要过程,但不改变就绝对没有好转的可能性。”
这在莫晤沉耳朵里完全是幼稚的空话,他没有在意莫岁,只是继续暗示莫凌昭:
“你们大可以试试向民众公开贵族的秘密,然后呢?领导平民反抗运动的依旧只能是强大的兽化者,争取权益的平民被当做贵族党争的人肉工具,支持平权与维护集权的势力逐渐分裂割据,政权崩解、星区独立,这就是你们要的公平和真相。”
“解决不了普通民众与兽化者之间的天赋差异,这就永远是一个死局,只会让争端不断。”
语罢,莫晤沉深重的目光投向始终低头不语的莫凌昭:
“你应该清楚这一点,所有的改革都没法解决这个根本问题。”
这话说的没错,让莫凌昭一直以来畏手畏脚的症结也就在此。
“……是,如果不解决这个根本矛盾,一切的努力就只是徒劳。”他低声道。
莫凌昭声音轻得几近呓语,让人无法听清他此刻究竟是什么情绪。
他抬头,似乎是要对莫晤沉说些什么,可莫晤沉已经丧失耐心,他懒得再给人做心理辅导,一把闪着寒光的亮银色手枪在半空中划出弧线,被他扔给莫凌昭。
手枪的分量很重,金属落入掌心的瞬间,莫凌昭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难以置信地看向一脸泰然的莫晤沉,不敢相信铁石心肠的男人真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
莫晤沉面色冷峻,没什么感情波动地残忍道:
“莫凌昭,这件事本不该由你来做,但既然你偏要冲动闯进来,这就是你该记住的教训。”
莫凌昭泛白的指尖死死攥着那把如重千钧的手枪,片刻后,他用喑哑的声音艰难询问:
“……非得这样吗,您真的容不下他了?”
莫晤沉身处房间无光的最暗处,表情不明、语气遗憾:
“今晚的事你也看到了,是他让我没法容下他。十九年,我对他已经够宽容了。”
“你一直都没有让我失望过,凌昭,你会是我优秀的继承者。”
诡异的气氛中,看着莫凌昭缓缓转身面向自己,莫岁一个激灵,后知后觉地发现有哪里不对劲过了头。
“……哥?”
莫岁犹豫开口。
压抑的空气几乎凝固,莫岁没有听到莫凌昭的回答,反而听到了子弹上膛的声音。
伴随着那一声脆响,莫岁瞬间汗毛倒竖,长时间的训练令他本能地选择走为上计。
他握住门把手,上锁的门禁系统却释放出强大的电流,莫岁半边身体瞬间麻痹,他单膝跪地,连移动都成了困难。
莫凌昭的鞋跟踩在实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声,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却更加沉重低哑。
“……岁岁,你还有什么要对父亲说的吗?”他问。
莫岁从指尖到肩膀几乎完全丧失知觉,脑中还在嗡嗡作响,他茫然地看着指向自己额头的枪管,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莫凌昭提出了什么问题。
“你还有什么要对父亲说的吗”。
这句话隐晦的重音落在了第二个代词上。
莫岁抬起眼,在枪口后对上了莫凌昭的眼神。背对着莫晤沉,他看向自己的视线没有颤抖,反而意外地坚定平和,像是做好了什么决定。
莫岁以为他理解了莫凌昭的意思。
所以,他哥应该是要他借着这个机会拖延时间,争取找到能破门而出的时机吧?
“……在星枢的时候,我意外拿到了一封信。”
莫岁的裤子口袋里叠放着一张很有些年头的信纸,隔着布料,信纸坚硬的边角正触感清晰地贴着他的皮肤。
“写信人名叫阿余,您还记得她吧。”莫岁问道。
那是一封非常不像绝笔信的绝笔信,因为阿余没有写明她赴死的原因,也并没有在信里表现出任何绝望的情绪。从始至终,莫岁的成长都是那封信唯一的主题。
女人的字迹算不上好看,却绝对工整认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莫岁只来得及看了那封信一遍,却记住了信里的许多内容——
【阿查,你知道的,在那场因丧鸦而起的灾难后,我一直都很害怕鸟类生物。但说来奇怪,那天看到岁岁变成小鸟,我居然一点也没有害怕。他实在太可爱了,我甚至在噩梦里梦到了他,圆滚滚的一小团,扑扑腾腾地就帮我们赶走了所有的丧鸦。】
【岁岁会成长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知道他不会长成那些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的,岁岁是个特别好的孩子。我猜他会是剿灭兽潮的年轻将领,或者是呼风唤雨的商业精英,也有可能是高不可攀的艺术家?】
【你别笑我,我知道我想的实在太远,岁岁才这么一点点大。只是,我可能看不到岁岁长大后的样子了。我其实不在乎他能不能真的变成那么厉害的人,只要他健康快乐,只要他遇到一个彼此唯一深爱的人,对我来说就很好了。】
【可那个人说的没错,我的存在是岁岁的人生里为数不多的障碍,如果岁岁是他们的孩子,那么岁岁的人生将注定一路坦途,我的愿望也自然会实现。只有岁岁的身边没有我,他的人生才会更加完美。能陪他几年,我已经足够幸运了,至于我的归宿,那并不重要。】
【你记得每天都要帮我看主星新闻,可以以粉丝的身份给他写信,但是千万不要提及我是谁,不要打扰到他。】
这封信停笔在这里。
停止回忆,莫岁用力咽下喉头的酸涩,他望向天花板,使劲眨了眨眼睛,让眼眶里的水汽尽快蒸发。
如果这真的是他最后一次和莫晤沉对话的机会,莫岁确实有一个问题一定要得到答案。
“我想问的是,阿余的死亡和您有关吗?”
莫岁贸然开口,他没有一点修饰自己的语言,直白地质问莫晤沉:
“我的意思是,就算不是您亲手杀的她,那是您教唆她赴死的吗?”
“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这桩并不光彩的旧事被揭开,莫晤沉声音里明显出现了怒意:
“我并没有一定要她消失,我给了她机会。在你和她之间只能留下一个,是她自己太蠢,连自己的命都不想要。”
这就是承认的意思了。
或许是因为早有预料,听到这个答案的瞬间,莫岁竟然没有多么难过或失望。对于莫晤沉那点所剩不多的亲情在这一刻彻底碎裂,他也没有了任何负担。
莫岁活动了下勉强恢复行动力的手腕,他撑住酸软的膝盖,浅色的眸子彻底冷下来:
“您当然不会懂,毕竟您只会牺牲别人来使自己获利。用权势来掩盖自己的懦弱,让他人为您的错误承担责任,您不是一直这样做的吗?哪怕现在?”
从没有人这么跟莫晤沉说过话。
空气彻底被引爆,男人眼底雷霆厉色,他对这个不服管教的私生子也已经忍耐到极限了,他丧失一贯的体面,怒吼道:
“莫凌昭,你还在等什么!”
电光火石之间,一枚消声的子弹彻底击碎了暗流涌动的黑夜。
这枚由莫凌昭打出的子弹并没有如莫岁预想的那样打穿大门或玻璃。
想来也是,就算他能逃出书房,也并没法逃出封闭的庄园,声东击西伺机逃跑这个想法本来也是不现实的。
但同样地,这枚子弹也没有像莫晤沉所胸有成竹以为的那样,击毙已经踩中他底线的莫岁。
短暂的停顿后,一连串子弹紧接着被打出。
这一次没有停顿,飞溅的血液像一朵接着一朵绽放的硕大鸢尾花,以致逐渐渗透了厚实的窗帘,连带着外侧的玻璃也溅上阴恻的血色。
“哥!”
莫岁从令人彻底呆愣的震惊中回神,他站起身抱住莫凌昭颤抖的手臂,不让丧失理智的莫凌昭再做出更多疯狂的举动。
但莫岁的这个行为其实没什么实际作用,那把枪里的子弹已经打空了。
空枪砰地重重砸向地面,莫凌昭猛地打了个冷战,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都干了什么。
在千钧一发之际,莫凌昭按他早就在自己心里计划好的那样,转身枪击了莫晤沉。
他知道自己哪怕有一点犹豫,莫晤沉都绝对有反击之法,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瞄准了莫晤沉的心脏。
短暂的僵立后,莫凌昭抚开莫岁拽着自己的手,走向倒在血泊中双眼圆睁的莫晤沉。
他脚步有些不稳,直到走入滑腻的血泊,他才缓慢地蹲下身来,任由血液沾污了考究的西装面料。
“父亲,您太相信您的权威了。”
“您觉得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摆脱您的淫威,所以甚至都不去设想我有伤害您的胆量和可能,把这把枪毫不设防地扔给我,简直是您对我的侮辱。”
莫凌昭轻声说着,抬起颤抖的手指,点燃了一根香烟。
他此刻也确实顾不上莫岁有没有在吸二手烟了,他需要一些化学物质来帮助他直面眼前这个被他亲手击毙的“巨人”。
烟气几次入肺,莫凌昭沉沉地缓过一口气来。
他不知道莫晤沉还能不能听见他说话,只对着血泊里没有进气的人自顾自地说道:
“从您把这把枪扔给我开始,我都不是在犹豫要不要对莫岁动手,我一直在克服对您的恐惧。”
“对您开枪的确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莫凌昭挤出一声难听的轻笑:“但事实证明,也并没有那么困难。至少开八枪和开一枪没什么区别。”
尖利的风声呼啸而过,吹散莫凌昭话语里刻骨的恨意。
“您不要以为我只是为了莫岁才这么做的,您也稍微把我当个有自我感情的人来看待吧。我很感激您对我的栽培,但您带给我的苦难也实在太多了,您怎么能逼着我去憎恨杀害我为数不多爱着的人呢?”
莫凌昭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低头擦了把脸,没在意这让他自己的侧脸也蹭上了肮脏冰凉的血迹,精致打理过的发型也被彻底抓乱。
他猛吸了一口燃至一半的香烟,语气里居然是久违的轻松:
“您出事确实意味着莫家就此一落千丈,我拥有的很多东西也会就此蒸发,但那又如何?我宁愿选择从头来过,就从底层往上慢慢爬呗,看看我会不会像您说的那样一事无成。”
不知过了多久,感受到手腕上拉扯的力度,莫凌昭转头,对上莫岁那双在震悚里夹杂着担忧的灰色眼睛。
他微笑,原本想揉揉莫岁的脑袋,但转眼看到自己满手的硝烟和脏污,他还是收回了手。
“放心吧,你哥没疯。”
莫凌昭摁灭烟头,从和死人对话的状态中抽离出来,转而向莫岁道:
“这是不得不做的事。因为就算有解决根本矛盾的方法,他的态度也并不会是采纳,而是铲除异己、避免动乱。”
话是这么说,可莫凌昭的手到现在还在抖,他甚至没法做到正常地掸去烟灰,火星落在他的大衣上,烫出一个个焦黑的小洞。
莫岁虽然也有些难以平复,但状态总比莫凌昭要好。他拖着莫凌昭往血泊外面走了两步,同时为了转移莫凌昭的注意力而开口道:
“我还以为你只会打开门放我逃走呢。他说的那些话我也有听进去一些,从现在的状况来看,贸然发动改革确实未必是好事。”
“……刚开始我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只要能让你平安离开这里就行。”
莫凌昭靠在墙边重重坐下,同时疲惫地开口道:
“但褚洄之为了彻底拉我入局,确实开出了一个让我没法不去尝试的条件。”
在不曾预料的情况下听到褚洄之的名字,莫岁的心脏顿时颤悠悠地在半空停了一下。
他也管不了这个时候追问莫凌昭是不是显得太过没有人情味,往前凑了凑,眨巴着眼睛期待地问莫凌昭:
“那个,哥,他跟你说什么了?”
莫凌昭心神不宁,并没注意到旁边小孩的眼睛都开始亮闪闪地冒星星了,还在一本正经地严肃回答:
“褚洄之提供了一个让兽化者和普通民众之间的差距缩小的可能性。”
“他把他的改良武器技术经营权全权交给了我,只要我能让他的生意合法化推广,他的通缉自然无效,我的改革自然也有所依仗。但凡我还有一点想要破局的勇气,就不会拒绝他递出来的橄榄枝。”
说到这儿,莫凌昭突然想起了什么,很是后怕地向莫岁道:
“不过幸好,你相信我不会真的向你开枪,要是你真的选择鱼死网破冲出书房,我也很难找到更好的时机了。”
“我当然相信你不会对我开枪了。”莫岁不假思索地道。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莫凌昭差点欣慰得老泪纵横,他微笑着刚要对莫岁说点什么,莫岁的下一句话却堵得他差点心梗——
“褚洄之说过,他肯定会说服你让你帮我的。我相信你,也相信他。”
莫岁两手托着腮,眼角眉梢是压也压不住的笑意,虽然这话说得端水,但侧重于谁显然不言而喻。
顷刻间,莫凌昭对褚洄之好不容易积累的那点好感和信任差点彻底烟消云散,他抬手弹了下莫岁的脑门,咬牙切齿地道:
“等他回来,你最好别带他来见我。”
第123章 第 123 章
射灯将窄小的单人间照得四壁通白, 整个房间像个发光的盒子,没有一处阴影。
房间内,褚洄之背对着监控, 正随意地坐在一体式的地板上。
实验服领口宽大, 褚洄之的肩颈轮廓因而清晰地暴露在外。如缎的黑发被他随意拢在一侧,半露出瓷白脖颈上一个看上去就冰冷沉重的黑色金属项圈。
项圈严丝合缝地紧贴因呼吸而起伏的喉管, 装置后部,一点荧绿色的光芒正在持续闪动着, 表示被监控的生命体没有任何异常。
虽然此刻这个东西看上去人畜无害,甚至被褚洄之那张太过精致的脸衬得颇像个时尚的装饰品,但它的用途显然不止于此。
一旦检测到控制目标的行动超越警戒范围,这个装置就会将致命的毒素注入目标的动脉。
虽然受到了和异兽相同的监管控制待遇,褚洄之倒是依旧冷静。
监控画面中, 褚洄之托住下巴的那只手清瘦苍白,宽大的袖口垂落到手肘的弯折处, 小臂上几处乌青的针眼和留置针也因此显得格外扎眼。
他另一只手则在地板上毫无章法地划拉着, 从背面看不出他在摆弄些什么。
但这个房间里显然不存在所谓的监控死角。
电子眼脱离墙面,飞到褚洄之面前, 将正面的画面一览无余地反馈回中控室。
机械设备绕着手指飞行了两圈, 褚洄之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似的,这才懒懒地微抬眼皮。漆黑的眼珠瞥向一旁, 施舍给镜头一个无波无澜的眼神。
他扯了下嘴角,露出肌肉记忆似的微笑, 同时索性向旁边摊开手,让电子眼能拍得更清晰一些。
地面上看似毫无规律地摊放着几块打成绳结的布料, 原材料是褚洄之从自己的袖口上扯下来的。
绳结随意摆放,那枚小小的金属弹头则被褚洄之的手指按着来回滚动, 他一直摆弄的就是这点小玩意。
在精神受到严重打击的情况下被关在封闭的小房间内,连时间的流逝都无从衡量,人确实有可能会出现一些无意义的刻板行为。
这两天,除了偶尔需要配合科林的实验之外,褚洄之没有和其他任何生物产生交流,没精神崩溃都已经算是意志坚定了。
中控区内,新的检测报告刚刚完成,数据结果又一次显示无效。
科林已经习惯这样的答案,他面无表情地整理材料,将失败的检测记录归档。
研究暂时走入僵局,科林干脆停止手头的动作,走到监控屏幕前观察画面中看上去了无生机的褚洄之。
不论是基因检测还是血样化验,报告显示,褚洄之在基础数据上与普通人并没有任何不同。
可是,不论他反复验证多少次,专门用于检测兽化者能量强度的仪器却一遍遍给出褚洄之能量强度极高的相悖结论。
如果只从报告来看,褚洄之是一个拥有兽化能量却没有兽化形态的普通人。
这个结论荒谬到简直颠覆科林多年以来的研究基础,却也让他第一次看到一点真正值得期待的希望。
“如果他可以只凭人类的机体就负荷那么强大的能量……”
科林疲惫的喃喃自语里突然凝聚起莫名的力量,眼眸最深处燃起执拗的亮光,他死盯着监控画面,固执地低声道:
“那没道理她不可以。”
正巧此刻,画面中的褚洄之自暴自弃似的抬手一扫,将自己刚才小心摆好位置的那几块破布胡乱地一把抓回了掌心。
修长的手指在地面不明所以地指指点点,褚洄之又开始给每个绳结挑选新的摆放位置。
他看上去离精神崩溃只差一线,毕竟哪有正常人会反反复复摆弄几个破破烂烂的绳结。
濒临崩溃的人是最好控制的,得把握好尺度,要是真疯了,那反倒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科林转身走向药剂台,调配好一剂精神镇定类的药物,随后走出中控区大门。
如果刚才的解卦没错,实验室的位置应该是在第一星区。
褚洄之专注地看着身前简陋的阵图,摊平手掌,任由子弹自由落体,几个弹跳之后不再滚动。
视线在子弹砸下的几个落点间缓慢游移,褚洄之摩挲着指尖理顺卦象,沉静深邃的眼神没有半点濒临崩溃的迹象。
位置离主星比想象中近很多,可能是在星区内缘如今已经废弃的人造卫星环带上。
这从逻辑上也讲得通,不然科林不可能经常往返于主星与实验室之间。
大脑中某根神经突然钝痛,褚洄之暂停手中的动作,闭眼捱过短暂却剧烈的痛感。
褚洄之身上的伤势和亏损在不过两三天内就恢复了七八成,但科林药效下得太猛,不受控的能量在他体内翻涌四窜,他这几天经常头痛。
甚至于,在接受了几次注射后,褚洄之对自己体内的灵力都感到有些陌生。
原本完全听从他调遣收放自如的力量变得澎湃暴躁,在大大增强的同时也远不如原先稳定,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坏事。
“过家家是你新的兴趣爱好?怎么,需要我给你带盒积木来吗?”
身前传来房门打开的声音,科林靠在门框,语气是一贯的半死不活,连嘲讽的话都被他说得极其冷淡。
褚洄之缓缓抬头,浊黑的眸子盯了来人两秒,像是在重新找回与人沟通的基本能力。
片刻后,他启动被闲置太久的声带,礼貌地微笑道:
“如果可以的话,当然好。”
简直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科林轻轻“嘁”了一声,他走进房间,将装有药物的输液袋接上褚洄之手臂上的留置针。
“赶紧清醒过来,我不想跟傻子对话。”
镇定成分很快发挥作用,精神上的紧绷疲惫被极大程度地纾解,但褚洄之反倒感到了强烈的危机感。
科林对各种药物应用得极其纯熟,甚至有把握用药物来影响一个人精神状态产生质变的节点。
他现在是以为自己濒临崩溃才会帮自己改善状态,可如果他意识到自己的心理状态并没有差到他所预估的程度呢。
褚洄之毫不怀疑,科林绝对会用其它反作用的药物将自己的精神状态推向瓦解崩溃的边缘。
褚洄之并没有把握全凭意志抵抗身体在药物作用下所产生的生理性变化,更何况他现在的状态本来就不够稳定。
他需要尽快找到能让他发挥主观能动作用的空间,他不能是关在笼子里随取随用的实验材料,他得是科林的合作者。
就在褚洄之思考对策的同时,科林用戴着手套的手钳住了他的下巴。
褚洄之被迫仰头,对上科林打量死物似的审视目光。
“你到底有哪里不一样?”
科林百思不得其解:
“人类的机体无法承受兽化的强大力量,自控与力量只能选择其一。历史上无一例外的定律,为什么只有你得到偏袒?”
唯一有可能触动科林的答案其实已经摆在眼前了。
所有保守的选项在此刻都毫无作用,现在只有自曝才来换来主动权。
两相对视,褚洄之大脑高速运转,不打草稿地抬出一套最能令科林心动的说辞:
“人类的兽化天赋各有不同,而我的天赋恰好是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控制异兽的能量。换言之,只要是强度等于或弱于我的兽化者和异兽,我都可以对他们进行能量上的压制。”
闻言,科林瞳孔先是猛地一亮,但他很快觉得这番说辞太过离谱,他用力掐住了褚洄之的脖颈,声音里是不可置信的颤抖: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有人能拥有这种天赋?”
“你不是看到了吗,星枢主舰上那些因不明原因而昏迷的异兽。”
褚洄之目光灼灼地盯住了科林,虽然呼吸困难、气息微弱,但他的语气坚定得让人很难怀疑。
“我,就是那个不明原因。”
他一字一顿,言语中是对自己能力的绝对自信。
“D131-α星上被你投放的变异木蛛怎么会被火焰轻易烧死,那些火焰只是我掩饰自己真实能力的障眼法而已。”
七分真三分假,褚洄之最擅长的就是骗得人对他深信不疑。
感受到喉管上的外力逐渐放松,褚洄之加大论证的力度,眼珠微微一转便编出新的证据:
“还有,莫岁为什么会把我一个贫民安排进维拉利加,还让我当他的搭档。怎么可能只是因为我合他眼缘。”
说到这儿,褚洄之心虚地缓了口气。
其实褚洄之到现在也没太明白,莫岁当初怎么就那么轻易地被他哄骗、把他带回了主星。
总不能自恋地以为莫岁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就很喜欢他这张脸,可除此之外,褚洄之居然也很难找到别的原因。
幸好,科林正处在震惊之中,从窒息状态中解脱出来的褚洄之缓口气也很合理,所以这点走神并没有引起他的怀疑。
褚洄之揉了揉酸痛的脖颈,他因声带充血而声音沙哑,反倒加强了此刻所言的可信度:
“莫岁一早就知道我的能力,从我和他绑定后,他一直在利用我,稳定他的兽化状态并提高能力。这点你从他突飞猛进的训练数据里也可以看出来吧。”
虽然褚洄之给出的答案过于震撼,但细究过往的许多事件,这个答案居然出人意料地能够解释许多原本难以回答的问题。
实践出真知。
这是科林唯一信奉的原则。他并没有完全相信褚洄之的话,可至于褚洄之究竟能不能像他说的那样,做到那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只需要让他试一试就知道了。
良久的思忖与沉默后,科林沉沉开口,向褚洄之提问:
“……你的意思是,你可以稳定异兽甚至兽化者的能量?”
“是。”
“那已经失控过的兽化者呢?你能让她、他们的能量回归到可控范围吗?”
这是一个过于具体的问题,褚洄之警觉地没有把话说死:
“可以尝试,但对方的能量阈值需要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不能打包票。”
“那就试一试吧。”
科林起身,同时指挥机械臂暴力地褚洄之从地面拽起。
他走向单人间门口,步幅和步速都比来时提高了不少,像是急着要见证什么。
“带你去见你的一个老朋友。”
科林转过脸,深绿色的瞳孔中摄出阴鸷的寒光。
“要是你骗我,你和他就一起去死吧。”
第124章 第 124 章
踏出窄小单间的房门, 褚洄之五感中率先受到冲击的是听觉。
异兽的嘶吼声混杂成完全无法分辨来源数量的巨大噪音,回音如同地鸣,闷闷地从地板下方传来。
单人间的隔音效果足够好, 以至于褚洄之在被禁闭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 这个地方远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
护卫型机器人将眼罩举到褚洄之面前,褚洄之微垂着头, 在视野完全被覆盖之前不动声色地瞟了眼走廊另一侧。
整个实验基地呈环状的多层结构,褚洄之所在的顶层大概是科林进行实验和存放重要样本的核心区域。
顶层以下, 大小各异的隔间网笼密密麻麻,关押着无数实验活体。不知道有多少层,褚洄之一眼没有看到底。
在机器人的引导下走过几段长廊,褚洄之被示意停步。
不远处传来门禁被解锁的声音,机械臂从后方将褚洄之推进了房间, 房门随后紧锁。
在取下眼罩之前,褚洄之首先感到了扑面而来的寒意。
他大概知道自己会见到谁了, 他缓缓呼气, 睁眼看向前方。
房间内冰天雪地,连墙壁上都结了厚厚的冰霜, 天花板上的冰凌倒垂而下, 雪雾飘飞,几乎完全遮掩房间深处的身影。
褚洄之穿过风雪, 最终停步在被束缚器捆住颈项的雪狼面前。
或许是以为见到的人只能是科林,趴伏在地的星兽一开始并没做出任何反应。
雪狼抬眼, 在看清来人的那一刻,不知是意外还是戒备, 他猛地从地面站起。束缚器发出警报,因他幅度过大的突然动作而骤然收紧, 制止了他前扑的动势。
“你好。”
在此情此景下见到洛达,褚洄之居然产生了某种微妙的亲切感。
他一向没什么朋友,这种难兄难弟似的感情对他来说也算新奇。因此,尽管看上去已经神志不清的洛达正在朝他低吼,褚洄之依旧不退反进。
他蹲下身,同时抬手钳住了雪狼的下颚骨,防止后者扑咬向他。
按理来说,洛达不应该完全丧失自我意识才对。
莫岁在最后和洛达产生接触的时候,分明有成功把静气调和的符文用在他身上。
雪狼依旧在抗拒褚洄之的靠近,但仔细分辨就能发现,这种抗拒并没有攻击性,反而更像是在把人推开。偶尔啃咬在皮肤上的犬齿也显然并没有用力,不然褚洄之的手背上肯定不止出现几道堪堪破皮的印子。
雪狼发出低沉的呜声,比起警告,不如说是郁闷的质问。
大概是在说,你这个倒霉催的怎么也出现在这儿了。
褚洄之心里大致有数,但科林在通过电子眼观看他的一举一动,他还得维持自己万念俱灰的人设。
沉黑的眼珠微微下瞥,褚洄之语调冷淡,听不出半点对洛达的关心:
“脑子真坏了?不认识我?”
闻言,原本轻压在褚洄之手背上的尖利齿缘没控制住力度,皮肤被轻易刺破,褚洄之顺势收手,那点小口子顿时延长至足有几寸,鲜红的血珠滚落而下。
看来是能听懂人话,褚洄之下了结论,他传音给洛达:
“你演技也太差了,咬了我半天连皮都没破,让科林怎么相信?”
“为什么假装自己完全丧失神智,是为了防止科林继续拿你试药吗?”
眼见雪狼的瞳孔瞬间放大了一圈,褚洄之继续解释道:
“是我在说话,你没幻听,我也能听懂你说话。”
下一秒,或许是因为洛达过于激动,房间内的风雪密度骤然加大,雪粒狂飞,连监控镜头上都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寒霜。
温度低到褚洄之只靠一层单薄的实验服实在难以抵御,但他没有提醒洛达让他稍微收收神通,只是默默调动灵力来平衡自己的体温。
倒不是他不想麻烦洛达。
看着两眼放光、连尾巴都开始明显摇动的雪狼,褚洄之颇觉心累地叹了口气。
队友的演技实在太过拙劣,风雪大点更好,能降低些监控画面的清晰度,省得科林看出什么他圆不回来的破绽。
太久没跟人说话,洛达竹筒倒豆子似的急着发出一连串的询问,压根没给褚洄之留下回答问题的空间。
“褚洄之!是你吧!我没认错吧!你怎么能跟我说话?不对,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科林也拿你做实验了?莫岁学长呢?他不会也被抓了吧?”
“没有……”
褚洄之只来得及说了这两个字,因为洛达立刻接上了话茬,开始噼里啪啦地讲述自己的悲惨经历。
“那就好,那就好。开幕式的时候我状态很差,没注意被科林注射了药物,所以才会失控误伤方覃局长的,他现在怎么样?没有因为我出什么大事吧?”
“我以为我会被送到疗养院,可谁知道一觉醒来就被科林转移到这么个鬼地方了。他应该是以为我完全失控,所以没再用我试验新药,只是把我监管了起来。”
“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为什么伪装成没有自我意识的样子?”
洛达悲愤道:“对啊!我怕科林发现之后会把我当珍惜小白鼠重点关照。你不知道,他每次做实验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太恐怖了,我都怕他把我的大脑挖出来切片。”
说到这儿,感到后怕的洛达略微停顿了一下。
褚洄之一贯共情能力薄弱,他第一次见到可以用眼泪汪汪来形容的猛兽,居然没良心地觉得有点新奇,所以没有立即出言安慰洛达。
也就是错过了这一秒没有接话,褚洄之再次痛失开口良机,洛达连喘气都嫌浪费时间,紧接着喋喋不休地倾诉道:
“我现在的兽化能量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自控范围,我也确实没法靠自己变回人形,除了还能自主思考之外确实跟异兽没太大区别。为了安全,索性就将错就错了。”
洛达好像是想起了什么,雪狼的利爪扒住了褚洄之本就破破烂烂的袖口,周围的环境几乎达到了局部暴风雪的程度,能见度低到就连面对面的两个人都有些难以看清对方。
洛达委屈到简直是在伸冤,褚洄之突然产生了种诡异的既视感,他感觉洛达就差开口管自己叫青天大老爷了。
“你知道吗,科林给我投喂的食物居然和那些异兽是一个规格啊!虽然也能吃吧,但营养液和生肉实在太难吃了,我都已经好久没吃到热乎东西了,为什么我是雪狼不是火狼啊!”
洛达义愤难平,一阵以头抢地,他终于察觉从刚才开始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说话,回过神来紧张兮兮地问褚洄之:
“不对,你怎么不说话啊?不会刚才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吧?你其实听不懂我说话?我被关太久所以精神失常了?”
终于得到片刻安静,褚洄之太阳穴直跳,大脑隐隐作痛,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吵的。
他刚开始还担心自己和洛达一问一答时间太长会让科林产生怀疑,真是多虑,这不到两分钟,洛达把他想问的全倒出来了,根本不用他提问。
“你给我开口的机会了吗?”
褚洄之“呵”了一声,有点后悔刚刚把洛达界定为自己为数不多的朋友。
丢人。
他这次总算长了记性,在洛达就要继续开口之前打断道:
“想找人听你讲故事等回去的,我拉莫岁一起听你讲,你现在老实听我说。”
这句话立竿见影,见洛达乖乖点头闭嘴,褚洄之一挑眉,莫名有点不爽。
那还是不拉莫岁一起比较好。褚洄之对于自己的小心眼很有自知之明,要是洛达到时候也对着莫岁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他肯定受不了。
莫岁是自己的男朋友,只心疼自己一个人就够了。
至于洛达,到时候给他抓一礼堂的人听他演讲就是了,总之莫岁不能出席。
褚洄之没说出自己因心胸狭隘而瞬间转变的想法,一本正经地继续道:
“简单来说,我现在需要让科林相信我有让失控的兽化者恢复正常的能力,你得配合我。”
“我不确定我今天能不能让你成功恢复人形,但就算成功,我也需要你再伪装一段时间,做出逐渐好转的样子。只有这样,我和你才有更多见面的机会,我也才能和科林产生更多接触,明白吗?”
原理其实很简单,只需要将兽化能量化解到人体可以承受的界限,能量失控的兽化者应该就可以恢复,但褚洄之总得在试验过后才能知道他设想的那些方法究竟可不可行。
如果面对的是异兽,他大可以放开手脚采取压制类的暴力方法,但面对洛达这样的兽化者,单纯的压制显然无法满足治疗的需要。
所以褚洄之想尝试一下“吸收”。
先将洛达的兽化能量转移到自己身上,再通过自己对于灵力的运转来尽量化解掉多余的能量。
浅淡的金光在褚洄之掌心泛起,能量回路在一人一兽肢体接触的地方构建成型。
伴随着吸收能量的法阵成功运转,屋内的风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变小,视野逐渐清晰,就连四壁的坚冰都隐约出现了融化的趋势。
思路没错,褚洄之松了口气。
但也有问题,强大的兽化能量比他想象中要更加难以化解。
寒凉彻骨的能量像是一根根冰锥直接扎入血脉,他只能靠自身的灵力一点点融化冰雪,连血管的温度都在降低,褚洄之的身体很快因失温而丧失知觉。
但褚洄之没有收手的意思,他不知道让洛达恢复的界限在哪里,他需要尽快试探出这个边界才能掌握更多主动权。
不知道过了多久,褚洄之失去血色的苍白手指已经开始明显颤抖,洛达虽然心急,却不敢贸然出手中止褚洄之的动作,生怕自己的擅作主张会帮了倒忙。
多余的能量被一点点转移,直到某一个瞬间,雪狼的身形出现了短暂的虚化。
褚洄之眼眸一亮,但成功转瞬即逝,他已经无法承受更多的外来能量。
法阵消散,未化解的能量重回洛达体内,雪狼再度回归兽态,褚洄之也遭到反噬,吐出一口甚至隐约能看到冰碴的鲜血。
房门打开,通过电子眼目睹全程的科林步履匆忙地冲进了屋内。
那张一贯懒散厌世的脸上是极其违和的狂喜,眼见褚洄之向前栽倒,科林指挥机械臂将人抓住,冲上前将恢复类的药物注入褚洄之的血管。
分明是做过成千上万次的注射动作,科林的手却有些颤抖,差点没能一次成功。
男人眼中灼热的光芒几乎令人感到刺痛,他抓紧了褚洄之的手腕,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
“你不能死。你得去救她。”
第125章 第 125 章
科林·斯维此生最后悔的事, 就是没有在十五年前和云冉一起登上那艘赴往前线的军舰。
云冉是自请加入荒星巡查部的,按照她的训练成绩,她本可以被分配进驻扎主星的部门。
刚知道这个消息时, 科林甚至以为云冉终于要甩开他, 才会选择这个一年只能回主星一次的苦差事。
那时候的科林正处在人生事业的巅峰,皇室研究所是一个只看成果不看经历的地方, 他的研究成果走在前沿,再没有人会因为他低微的出身和年少时犯过的错误而看不起他, 他甚至即将成为所内最年轻的项目领头人。
可科林并不珍惜这一切,他偷偷写好了申请降级调职为随军研究专员的申请书,想要和云冉一起加入荒星巡查部。
这份申请过于荒唐,没有任何意外地被上级干脆驳回,云冉也很快得知了这件事。
那是科林唯一一次和云冉吵架。
云冉说, 加入先遣巡查部是她的理想,她就是不喜欢一辈子都安安稳稳地待在主星老死。
她无法理解科林的举动, 疲惫且无奈地向科林讲述本该是人尽皆知的道理:
“归根结底, 我们只是朋友。你实在没有必要为了我轻易践踏自己的才华、放弃自己的前途。”
“你没有自己的理想吗?”她问科林。
这句话深深刺痛了科林。
因为他确实没有“自己”的理想,实验研究只是他擅长的事情而已, 他所有对未来的期待都以云冉的存在为前提。
他其实不是没法接受云冉赴往危险的前线, 他知道自己也阻止不了云冉。
他是没法接受云冉对于未来的规划里没有他的位置,没法接受云冉在主观意愿上选择远离他。
冲动之下, 科林第一次向云冉坦白了自己见不得光的心思。
在恢复冷静后,科林恐惧万分, 他以为自己一直以来的谨慎克制都会功亏一篑,云冉绝对会对自己忍无可忍。
可云冉没有, 她甚至没有对科林的疯话表示明确的拒绝。
那天,两个人沉默对坐了很久。最后, 云冉说,按照军部的规定,她这次外派回来会有两个月的长假,到时候正好能赶上科林的转正就任仪式。
如果科林踏实干好本职工作、并且支持她一定要投身前线的理想,她会认真考虑科林说的话。
惊喜的科林因此妥协,他第一次尝试满怀期待地等待未来,残忍的现实却毫不留情地击碎了他的期待。
就在研究所草拟的转正聘书下达的同一天,科林收到了云冉所带领的小队意外遭遇异兽潮的噩耗。
由于云冉的舍命相救,小队并未全军覆没。后来,据幸存者说,云冉在失去自我意识前的最后一句话是留给科林的。
“……她说,她不想。”
走在前往实验基地核心区的路上,褚洄之听到前方垂头沉思的科林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褚洄之不知道科林在回忆什么,但他也能猜出来肯定和云冉有关。
他没有开口打断科林的思绪,只是等科林自己吐露那些积郁太久的声音。
云冉留下的这句话显然不完整,而科林至今也不知道她当时想说的句子究竟是什么。
“我只能猜,她不想死,她不想变成怪物。”
他声音极低,再没有说任何话。
二人走到核心区的机械闸门前,科林打开门禁。
眼前的尖端实验仪器和样本存放库简直可以用鳞次栉比来形容,连半空的空间都完全被密密麻麻的屏幕和机械臂所占据。
通道极其狭窄,各种仪器之间的距离卡在勉强符合安全标准的边缘,褚洄之又被后方的机器人钳制着,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
科林轻车熟路地穿过这片混乱的工作区域,在一面看上去与其他墙体浑然一体的墙壁面前停步。
随着科林的动作,密保系统浮出墙面,在三次输入密码后终于解锁,墙内的机械结构发出一声错位的巨响。
墙壁缓缓下降,后方露出深不可测的蔚蓝色。
伴随着整面墙壁都降至地底,褚洄之终于看清,墙后是一个类似水族箱的巨型培养舱。
培养舱极高极宽,纵深几乎与整个实验基地的高度相当,舱内注满的并不是寻常的海水,蓝色纯净到没有一丝杂质,是人工配制的培养液。
在这片人造的“深海”里,只有唯一一个生物——
之所以称其为生物而不是人类,是因为褚洄之确实很难将培养舱内半人半怪的生命体称之为人。
自胸部以上,长相英秀的女人安详垂头,看上去只是在普通地沉睡,发丝轻盈漂浮、连皮肤都闪烁着健康的光泽。
但可惜,她身上正常部分的体积相比于异变的部分来说,实在不值一提。
胸部以下,类似章鱼的腕足取代了人类的下身,每一根庞大的触手都足有成年人身体粗细,腕足末端几乎触碰池底,让这个本该足够宽敞的巨大培养舱现在只是能够容下其中的生命体而已。
液体太过澄澈,光线能够直照到舱底,打眼看去,云冉简直像轻飘飘地悬浮在无云的蓝天,安在她脊椎和脑后错综的输送管和电极线却将所有的意境轻易摧毁。
短暂的震惊过后,褚洄之稳定心神,观察云冉身体的分界处。
属于兽体的暗色纹路已经蔓延到云冉身上还算正常的部分,很明显,离她彻底丧失人形只是时间问题。
与褚洄之帮洛达从根本上发生转变不同,科林使用药物才让云冉的部分身体在外观上恢复。这种方法几乎只是自我安慰,并不能帮云冉恢复意识,连保持现状都是极其勉强的事。
要维持云冉现在的生命体征就要向她持续输送大量的能量,可任何一点营养都是在助长兽化的扩散,这是科林用药物无论如何也解决不了的矛盾。
“她是你的恋人?”
看着培养舱内的生命体,褚洄之问。
褚洄之其实并没期待科林会回复他,他们两个又不是可以随便闲聊的关系,他只是想借着这个缺口尽可能地套出更多有效信息。
“不是。”
出乎褚洄之意料,科林的回答斩钉截铁。
或许曾经有可能是,但现在的他已经完全没有这种资格了。
科林道:“她得拥有更好的。”
褚洄之听懂科林的弦外之音,自然而然地把话接了下去:
“你明知道,就算她能醒过来,也绝对会憎恶你的所作所为。”
“是你自己让可能变成了不可能,没想过收手吗?”
从来没有人跟科林说过这种话,虽然他对此心知肚明,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能接受这个事实。
科林应激转身,身后的机械臂同时扼住了褚洄之的咽喉。
额发在他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那双阴冷的眸子里透出死不扭转的狠决。
“只要她能醒过来,我不惜一切代价。”
科林每一个字都无比坚决,虽然与褚洄之对峙,但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褚洄之身上,他只是在说服他自己而已。
“我干了多少丧尽天良的事不用你来提醒我!她恨我又怎么样,我早就不奢望爱这种东西了。”
“……关键不在她会不会恨你。”
喉管受到外力压迫,褚洄之发声受阻,这句话说得并不清晰。
关键在于,科林显然没有想过,云冉醒过来后不仅会恨他,更会恨她自己。
救她回来,从始至终都只是他的意愿而已。
情绪激动的科林没有听清褚洄之的话,他皱眉:“什么?”
褚洄之摇了摇头,没有重复自己刚才的话。他并不怜悯科林,那对被科林伤害的人来说太残忍了。
他举手表示妥协:“不是想让我救她吗,你这么掐着我,我怎么救?”
褚洄之被放开,在科林密切的监视下,他走到培养舱前,抬手轻触透明的舱壁。
通灵的术法在指尖成型,褚洄之闭上眼睛,等待不远处的生灵与他产生共鸣。
他没能成功,眼前是一片漆黑的死寂。
褚洄之投入更多的灵力,他终于探寻到云冉的灵识,可那里早已是一片混沌,褚洄之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隐约看到一点残留着的不明的执念。
“怎么样?能让她醒过来吗?”
见褚洄之后撤半步,科林急不可耐地上前询问。
实话是不能。
除了机体还维持着基本体征之外,褚洄之甚至看不出云冉有任何还活着的迹象。她几乎是一个会喘气的能量体,不知道科林是怎么让她看上去还有获救的希望的。
但他显然不能跟科林这么说。
褚洄之斟酌了下,一个有些冒险的计划悄然在心底成型,他开口道:
“她的能量强度远高于我,我说过,我没法压制这种。”
听到这个消息的科林没有沮丧,双眼反倒放出热切的光芒,他问褚洄之:
“只是能量强度的问题?如果你的能量强过她呢?”
“可以一试。”褚洄之保守道。
这个模糊的答案在科林听来就是肯定的意思,他一把抓起褚洄之的小臂,拉着人大步流星地回到实验操作区。
他将褚洄之按到医疗椅上,自己则深入样本库,不多时,他带着一个金属质的注射针管返回褚洄之面前。
透过针管刻度的透明区域,褚洄之能看到其中的液体呈闪烁流金的深红色,比起之前他所见过的那些强化试剂显然纯度更高。
“γ型,效力更强。这是第一支勉强称得上成功的成品,那个怕死的老东西还嫌不够稳定,非让我确保万无一失再提交给他,不然这一支也轮不到你用。”
不同于之前随便就将强化试剂注入人体,科林这次非常谨慎,他精确调配好在注射过程中防止意外的稳定药物,同时对褚洄之道:
“做个交易吧,只要你能救她,我一定放了你。通缉令本来就是他下达的,撤回不是难事。”
“他?”
褚洄之敏锐地抓住科林话中的线索,趁着科林此时放松警惕,他以云冉为由头问道:
“有件事我总觉得很矛盾。既然你的目的只是想救那个女人,那为什么会研究兽化者强化类的药物?这对救人没有帮助吧。”
“那是他想要的。”
科林满不在乎地一挥手,对自己的顶头上司没有丝毫忠心可言:
“想要力量想疯了的家伙,生怕自己会失去那点身外之物。”
褚洄之从善如流地把自己放到科林的立场上,温和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攻击性:
“既然他想做的事与你的目标完全无关,那为什么要帮他做事?”
“为了帮他研究强化药物,你不是白白多耗费了很多精力吗?”
科林停止手中的动作,他瞥向褚洄之,不为所动地冷笑一声:
“怎么,想劝我回头是岸?我倒是没看出来你还挺有大爱。”
他指了指身后的培养舱:
“只说这一大缸子培养液,三天一换,部分药物就算有钱也买不到,没有他的支持,难道你帮我搞到吗?”
第126章 第 126 章
“什么?”
因为听到的内容实在难以理解, 洛达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重复刚刚褚洄之跟自己说的话:
“你说你要跟我掉包?什么意思?”
褚洄之和洛达有些错频,他一脸理所应当:
“字面意思。一会儿你从大门走出去, 我留在这里。”
洛达这几天状况日渐好转, 维持人形的时长已经大于无法自控的兽化时长。
估计从明天开始,他就可以稳定恢复人形, 所以明天也会是科林最后一次允许褚洄之和洛达近距离接触。
褚洄之继续说明自己的计划:
“只换一个晚上。你出门后,机器人会直接押送你回到我的隔间, 你不会和科林产生太多交流。”
洛达觉得他和褚洄之之间绝对有一个人脑子出了问题。
简直匪夷所思,他深觉无语地打断褚洄之:
“不是,你等一下。我当然知道掉包的字面意思。”
小心翼翼地朝一旁监视二人的电子眼抬了抬下巴,洛达觉得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简直弱智。
他“啧”了一声,还是提问道:
“只是, 你能不能先跟我解释一下,你怎么能让这个摄像头把咱俩认反?”
二人大眼瞪小眼, 褚洄之懒得多费口舌解释, 选择直接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
他简单提醒洛达:
“做好准备,别太惊讶。”
“准备什……”
洛达话音未落, 只觉得身体瞬间一轻, 下一秒,他在自己的对面看见了自己的脸。
“我去!”
大受震撼的洛达差点向后弹射起飞, 幸好,褚洄之未卜先知地打了个响指, 洛达整个人被定在了原地。
因祸得福,在灵力大幅增长后, 褚洄之原本就可以使用的那些术法自然更加炉火纯青。
斗转移位、障目幻形。
借着屋内冰雪的掩饰,褚洄之指尖结印施术的动作极其隐蔽, 微芒湮没在冰棱折射的光线之中,术法在不知不觉中早已完成。
二人位置悄然改换,褚洄之向瞳孔狂震的洛达说明道:
“科林对我的监视太过严密,我需要找个机会和莫岁取得联络,这在我的房间内实在很难实现。”
“你这里的监管放松很多,又能借着环境掩饰不少小动作,比我那里安全。”
看着目瞪口呆的洛达顶着自己的脸做出夸张到有些滑稽的表情,褚洄之皱了下眉,委婉提醒:
“你可以表现得再聪明一点,比如收一收你的下巴。”
“……你、你到底是什么物种?这是什么能力?”
褚洄之显然只能是人类,洛达面露悲色地接受现实:
“我不是在做梦吧?我被关的这么几个月,外面的科技都发展到这个程度了?那我出去之后还能融入社会吗?我被时代抛弃了?”
褚洄之直截了当地回答道:
“不是。没有。别胡思乱想。需要你帮忙,到底帮不帮?”
这话说得很自然,连褚洄之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这几句话颇有莫岁的风格,因为足够信任队友,所以没带丝毫拐弯抹角。
“啊,啊?帮、肯定帮!”
洛达还沉浸在震惊之中,他恍然回神,虽然说话还有点磕巴,态度却没有丝毫犹豫:
“那当然帮你了。但你这也太离谱了,不行,你再让我缓一会儿。”
停机半天之后,洛达的大脑终于开始运转。
他努力思考了下,突然觉得褚洄之现在的举动不仅冒险,好像还多做了很多无用功。
“等下,不对啊。”
洛达天真地提出疑问,没意识到自己即将遭遇什么重创。
“既然你有和莫岁学长取得联系的手段,那你直接把要传递给他的信息告诉我,让我来当传话筒,不是要方便保险得多吗?何必绕这么一个大圈子,非得亲自和他聊?”
闻言,褚洄之眯了眯眼。
他没有立刻回话,看向洛达的眼神里却明显带了两分关爱单身愚钝青年的意思。
“你干嘛这么看着我?有什么事瞒着我?”
预感不妙,洛达警惕道。
“第一,和莫岁取得联系靠的不是外部工具,别人没法代劳。”褚洄之慢吞吞地道。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客观原因。
“第二。”
褚洄之唇角勾起和善的笑意,他停顿了下,自觉十分贴心地给洛达留了点缓冲的空间。
“我和我男朋友联系,你确定要替我转述我想对他说的话?除了正事之外,我还得夹带不少私货呢,这不太合适吧?”
四周寂静无声,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咔吧一声被摔得稀碎。
大概是某位单纯少年对莫岁的一颗仰慕之心吧。
身为罪魁祸首的褚洄之对此心知肚明,却显然毫无愧疚。
他轻垂眼帘腼腆微笑,摩挲了下指尖,同时漫不经心地狠狠补刀:
“热恋期,理解一下。他这几天应该也很想我。”
褚洄之脸上真诚的笑意十分耀眼,闪得洛达快要眼瞎。
他故作为难地叹气,得意的狐狸尾巴却早翘到了天上:
“确实是有更稳妥周全的联系办法,但男朋友比较黏人,为了他冒这点险当然是值得的。你说对吧?”
这是褚洄之第一次以朋友的身份亲切地和洛达推心置腹,含笑的尾音却将欠揍的程度直接向上翻了一番。
洛达当然早就把褚洄之当出生入死的伙伴,对莫岁的感情也纯粹是对优秀学长的钦慕而已,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此刻就是真情实感地想对着褚洄之来上一拳。
冷静,冷静,不能动手。这是救命恩人,这是他偶像的男朋友。
洛达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拼命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做出什么冲动的事,差点把锋利的犬齿磨平半截。
目送洛达拖着沉重的脚步双目无神地走出房门,褚洄之满意地点了点头。
原本还担心走路带风的阳光少年演不出他心灰意冷的状态,这下好了,直接本色出演,任谁也看不出破绽。
主星,夜深人静,莫岁并没有入睡。
这几天他的经历也算一波三折,但这并不是此刻让他难以成眠的原因。
在莫凌昭和赫莲娜协商一致后,莫晤沉已经身死的消息被二人合力暂时压了下来,所以莫岁此刻依旧住在莫宅内自己的房间。
清冷的月光映入窗框,投在莫岁胸口挂着的暖玉上,泛起的光晕分明莹润,却刺得莫岁的眼睛有点发酸。
他心烦意乱,躺在床上翻了个身,背对冷冰冰的月轮。
他对褚洄之此刻的境况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褚洄之还活着。
可这点信息完全不够安抚内心的不安。
活着也可能过得非常不好,就算科林不会对褚洄之下杀手,褚洄之也一定会非常辛苦,分别的时候事态紧急,他居然没有仔细想过这一点。
莫岁在恋爱的过程中没吃过什么苦头,他喜欢的人早就喜欢他,他的暗恋非常短暂,表白也过分顺利,所以此刻的煎熬与心酸对他来讲格外难捱。
后悔与想念交织翻涌,莫岁却对此束手无策,复杂的情愫便愈加刻骨,让他每分每秒都没法不去想那个牵动他心脏的人。
贴在胸口肌肤上的玉石好像在隐隐发烫,莫岁刚开始还以为那是自己心跳不宁带来的幻觉。
直到玉石凭空飘浮起来,甚至放射出并不来源于外界的光辉,莫岁脑中灵光一现,这才猛地反应过来。
他顿时一骨碌在床上翻身坐起,因为害怕期待落空而紧张地咬住了下唇。
幸好,褚洄之没有让他的期待变成泡影。
“岁岁?可以听见我说话吗?”
温柔熟悉的声音并不算很清晰,却在入耳的瞬间就驱散了所有的焦虑不安,莫岁的眼中倏然亮起盈盈的光晕。
莫岁还有点懵,他无意识地一阵点头,直到听到褚洄之第二次叫他的名字,他才恍然惊觉褚洄之此刻看不到自己。
“在,我在。”
他赶紧回答,发出的声音却吓了他自己一跳,紧绷得不像话,差点破音,简直没法听。
褚洄之显然也听出了莫岁声音的异常,他问莫岁:
“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把你吵醒了?”
“抱歉,实在找不到更好的机会了。这里看不到时间,我也是估算现在应该不算特别晚,但好像算得不太准?”
“没有。现在是晚上十一点二十三分五十二秒。”
莫岁完全没在思考,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本来也没睡着,正在想你。”
这一记直球打得太过突然,说话人和听话人都没想到这一茬,术阵两端同时传来呼吸微微停滞的声音,心跳声随后猖狂地占据胸腔。
片刻后,褚洄之愉悦的低笑声打破了暧昧的沉默。
莫岁脸上有些发烧,他翻身趴下,把脸埋进了蓬松的靠枕。
“笑什么。”
声音被闷在柔软的填充物里,其中羞恼的成分却依旧非常鲜明,莫岁离被彻底惹毛就差一点点。
“本来就是在想你,这几天一直在想你,有什么好笑的。”
莫岁没有抬头,攥着暖玉的手却诚实地将此刻充当听筒的玉牌紧紧贴到了耳边。
也因此,他清晰地捕捉到褚洄之声音深处的喑哑,那是过度疲惫损耗的身体无论如何也没法自行遮掩的。
褚洄之微笑着对他说:
“没有笑你,岁岁。听到你的声音是我这几天最幸运的好消息,怎么办,实在没法不笑。”
这句话几乎是在明着说褚洄之这些天过得非常辛苦。
一个习惯避重就轻不让他担心的人能说出这种话,无疑意味着背后还有更多被隐瞒的艰难。莫岁原本晕乎乎飘在云端的心脏猛地往下一坠,整个人像被泼了一盆冷水。
“……可以让我看到你吗?我很想见你。”
莫岁没忍住,小声地提出了任性的要求。但理智很快占据上风,他摇头,否定自己刚才说过的话:
“算了,当我没说。这肯定很难。”
“你口头回答我就行,你说,我都信。”
莫岁深呼吸着平复了下心情,开始认真地一句句询问其实本没有必要询问的无聊问题:
“你这几天吃的什么?”
“睡得好吗?”
“有没有受伤?”
“有没有想我?”
第127章 第 127 章
不管莫岁提出的要求是否无理, 在褚洄之这里,都只分两种回应方式。
在他能力范围内的,他当然想也不想地满足。
不在他能力范围内的, 他先拓宽能力范围, 然后想也不想地满足。
所以莫岁亡羊补牢式的拒绝根本没被褚洄之听进耳朵里。
让莫岁看到自己不算很难,除了灵力多费些、术印复杂些、同时还得额外打造个结界以防露馅之外没什么不方便的。
趴在床上的莫岁没得到回应, 等了几秒却听到头顶传来细弱的破空声。
他抬头,看到一道光束向两侧分开空气, 像是拉开帘幕似的,一面光镜凭空出现。
莫岁翻身坐起,他靠近光镜,一只手撑在床上,另一只手则好奇地碰了碰凝结在半空的能量体。
触感很神奇, 和光屏不太一样,不是全无实体的投影, 在接触的时候能感受到轻微的滞阻, 温度也明显比周围略高一些。
也因此,画面出现的瞬间, 褚洄之首先看到的是莫岁过分靠近的局部特写。
宽松的家居服在刚才的折腾后早就不太规矩, 衣领完全歪仄,最上端的两颗纽扣随意敞开, 露出一侧莹润且略带骨感的肩头,本就线条分明的锁骨也因上半身半伏的动作而更加凸显。
莫岁看到褚洄之, 更加毫无防备地往前探身,领口柔软的布料随着他的动势而垮落, 冷白的肌肤顿时映在迷蒙的月辉之下,几乎一眼能望到细韧有力的腰线。
褚洄之呼吸一顿, 目光也在瞬间变得幽沉复杂,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他忙不迭转头,逼迫自己移开视线。
他正襟危坐、脊背僵直,在没法不想入非非的同时生怕自己显出任何一点冒犯或轻浮,莫岁却对他的心理挣扎毫无察觉。
“你脖子上戴的是什么?”
光镜反馈的画面不算非常清晰,为了看清细节,莫岁只能更加向前贴近。
“手臂上又是怎么回事?是淤伤吗?你抬手我看看。”
真是给自己找罪受。
眼看着特写进一步放大,褚洄之闭眼吐气,深觉这是自从分离后对他最不人道的一次考验。
“坐好。”
他出言提醒莫岁,语气不太自然。
“啊?哦。”
莫岁没听明白,却乖乖照做,他问褚洄之:
“你为什么不看我?”
“先把扣子扣上。”
褚洄之依旧没有转回视线,他不相信自己的自制力,选择先切断一切会让他分神的诱惑来源。
“你说这个?”
莫岁大大咧咧地揪起自己的衣领:“这个只是装饰,扣不上的,谁睡觉还把扣子扣到顶啊。”
他想证明自己没在瞎说,拽着宽松的衣服往前送了送。
“不信你看。”
简直没有丝毫安全意识。
褚洄之忍无可忍,他猛地转回头看向莫岁,同时咬牙切齿地质问道:
“莫岁,你当我是人工智能还是陪聊语音包?我看上去有这么无欲无求吗?”
莫岁愣住,他几乎被褚洄之炙热的目光盯个对穿,耳尖的红晕后知后觉地蔓延至脸侧,反应过来的莫岁终于老老实实地往后缩了缩,顺手拉起被子把自己围了一圈。
“那我也没干什么,谁知道你……”
莫岁小声嘟囔,原本是想指责褚洄之不讲道理,抬眼却看到一张玉砌般的脸正无比专注地看着自己,那两分恰到好处的病损感又与褚洄之的气质极其适配,他被迷得七荤八素,一下子忘了自己后面想说的话。
算了,莫岁未战先败。
他其实也没资格说褚洄之。
另一边,褚洄之切回正题,回答莫岁之前的提问。
“不用担心我,科林指望我能救云冉,所以不会太苛待我。”
可这句话显然不能说服莫岁,他问褚洄之:
“那你手上的伤呢?那么大一片,是怎么搞的。”
那其实不是一片淤伤,由于画面模糊,莫岁没有看清,那是新旧相叠的注射痕迹。药物效果太强,机体产生了排斥反应,所以表皮层的针眼格外青紫吓人。
褚洄之怕莫岁关心则乱,他不动声色地垂手往身后藏了藏,让莫岁没法看出这伤痕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唇角泛起笑意,满不在乎地调侃道:
“总不能一点伤都没有吧,我又不是来科林这儿度假的,不是什么大事,放心吧。”
如果真是小伤,褚洄之不会是现在这个反应。
莫岁心知肚明,如果真是小伤,褚洄之早就大张旗鼓地要他安慰关心了,而不是藏着掖着不告诉他实情。
“在这里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回去之后男朋友要怎么安慰我?”
褚洄之转移话题,他单手托着腮,侧脸的角度是精心调整过的,冷白的射灯灯光恰好打在高挺的鼻梁,映下微微晃动的阴影。
他笑,深邃的眼睛弯起勾人的弧度,好看的眉头却微微拧起,任何人都很难对着这样一张脸说出拒绝。
“总不会觉得我消瘦色衰,所以要始乱终弃吧?”
真说起无关紧要的事情,褚洄之会是这个样子,故意夸大事实让人心疼他。
莫岁没有回应,一贯淡然的目光被关切忧心的情绪拖重,他有点难过地看着褚洄之。
其实莫岁看出来褚洄之和以前相比有点不一样。
那双目若点漆的眼睛原先不带一丝杂色,现在却隐隐透出熔金似的流光,像是有闪烁的碎金嵌在幽黑的瞳孔深处。
虽然漂亮的程度毋庸置疑比原来更上一个台阶,但莫岁不喜欢这样的变化,他不觉得这是一个好的预兆。
他还记得褚洄之上次在星枢主舰上濒临失控的时候,眼瞳完全被非人的灿金色覆盖,像是不会被任何情感影响,整个人都陌生冷淡得可怕。
要是那份总是深情注视自己的目光不再停驻在自己身上怎么办。莫岁非常害怕。
“……你要什么都行,我只要你安全回来。”
于是,莫岁看向褚洄之的眼睛,清楚认真地说道。
听到莫岁的回复,褚洄之卡壳了一瞬间。
他说话的时候压根没想到莫岁会这么正经地给他答复,他只是想逗逗莫岁让气氛别太压抑,却没料到有些适得其反。
“没关系,我知道你心里有数,不告诉我只是不想让我毫无作用地担心。”
莫岁呼了口气,他垂下眼,低声开口,更像是在告诫自己绝对不能帮倒忙:
“我知道的,你跟科林周旋,不可能不顺从他的安排。你做的每一件事都绝对是在努力争取回到我身边,我让你不要受伤才是在增加你的负担。”
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像被猛敲了一闷棍,褚洄之蓦然失声。
隔着模糊的光镜,他望向另一端触不可及的少年,因无法紧紧拥抱他而感到烈火入喉般的煎熬无力。
“回来再告诉我吧,那些现在不能说的事都等回来再详细告诉我。还有很多正事要说,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莫岁调整心情,他收敛一时没忍住的脆弱,用分析正事来逼迫自己和褚洄之都从太过不理智的异常状态中抽离出来。
莫岁向褚洄之大致讲述了莫凌昭选择支持自己以及击毙莫晤沉的过程,感受到褚洄之关切注视自己的目光,莫岁摇了摇头:
“没事,不用担心我。”
震惊和悲伤肯定是难免会有的,但莫岁不得不承认,说他不孝也好薄情也罢,对于莫晤沉去世这件事,他的释然确实要大过悲伤。
这几天,为了遮掩莫晤沉已经身死的消息,再加上暗中铺线造势,莫凌昭几乎没睡过觉。
他抓住他人尚未起疑的黄金时段,代劳出席了所有本该由莫晤沉出席的活动或会议,放出多方假消息混淆视听,并筛选所有可以被拉入己方阵营的盟友。
所有可以动手脚的产业也被他尽快转移到了自己和莫岁的名下,他忙到把一天当48小时来用,但与之相对的,他的精神状态一直非常饱满。
可以说,莫岁从他哥成年后就没见他哥有这么真心高兴去做某件事的时候。
“家里现在的氛围很好。”
莫岁双手抱膝,语气平和地向褚洄之讲述道:
“赫莲娜夫人以前有很多年轻部下都是由于兽化失控而英年早逝的,哥哥用这点说服了她,她愿意帮我们遮掩父亲遭到刺杀的事,并且查出在背后暗害优秀青年人才的恶人。”
莫岁接着道:
“瑞卡那边在推进你的武器交易转为地上的事情。林文毅也通过星网帮忙搜集了很多偏远星区的证据材料,你以前低价卖出去的那些武器,帮助了很多没有兽化能力的人保护家人。”
“哦,还有阿查,他昨天被秘密接到我家了,他状态不错,就是一天能睡将近二十个小时。”
除了书房桌角上洇透的血渍记录下了那天晚上的罪恶,整个莫宅气象一新,是从未有过的和谐。
像是清泉缓缓流经四肢百骸,褚洄之多日来因为药物作用而燥郁难耐的脏腑被莫岁的话一点点安抚,眼底浮起真挚安宁的笑意。
他觉得自己像听了一个美好的睡前故事,如果这个故事里没有他的话,简直可以直接标上大团圆结局。
“大家都在等你。”
就在这时,莫岁如此说道。
这句看似平常的话一下子将褚洄之拉出早成习惯的自我封闭,眼底微光闪烁,他看向莫岁,听到莫岁认真地继续道:
“只有你回来,我们做的一切才有意义。”
“恋爱一个月的纪念日,我不想异地过。”
从未意想到的温暖无所不至地包裹住褚洄之,连房间内尚未消融的冰雪都失去了寒意,他无意识地点头,回应的声音几乎颤抖:“嗯。一定。”
“不过有一件事,总是没有头绪。”
莫岁不知道他刚才说的话对褚洄之来说有多大的震动,话题转移得很轻松。
“关于科林的上级,那个人藏得实在太好。”
莫岁垂着头兀自苦恼,等了半分钟却没等到褚洄之的回复,他茫然抬头,却发现褚洄之还在入神地盯着自己。
“褚洄之?”
莫岁提高声音,伸手在褚洄之眼前晃了晃。
应该是他看错了吧。
莫岁收回手,疑惑地眨了眨眼。他刚刚怎么好像看到,褚洄之眼底有点不明的泛红。
另一边,褚洄之终于回神,他轻咳了一声,因为一时的失态而不自在地瞥过眼,整个人甚至显得有点木楞。
他语速飞快,试图以此遮掩自己内心的混乱:
“咳,可以让赫莲娜夫人去查一下云冉当年的上级。不一定是直属,职级甚至有可能追溯到最高指挥官,所以这个范围会有点大。但这个人应该立过军功,并且现在依旧以良好形象活跃,且大概率有正统贵族血统。”
虽然有这些线索,但褚洄之并不看好能通过这些条件直接查到幕后主使。当年的档案资料极有可能被篡改或销毁,所以,破局点还在科林这边。
他平复情绪,在几次深呼吸后终于勉强恢复了以往的冷静周虑:
“我推测了科林实验基地的位置,应该是在主星周围废弃的人造卫星带,让莫凌昭找人发起自费清理这片区域的提案试试水吧。”
“清理这片区域从收效上看百利无害,只是因为太过麻烦复杂才无人愿意担责。看看到时候有谁忍不住跳出来多管闲事,结合线索顺藤摸瓜,一定能找到幕后的操盘者。”
第128章 第 128 章
冷冷清清的小隔间内, 褚洄之盘腿坐地,垂着头没有任何动作,看上去只是在闭目养神。
但如果仔细观察, 就能发现他眉头正不耐地蹙起, 呼吸节奏也有些错乱,显然是在忍受着什么。
基地内灯火通明、昼夜无分, 异兽的生物钟也各不相同,所以整个基地从早到晚都充斥着杂乱的噪音。
这原本是无所谓的, 墙体材料的隔音效果足够好,顶层不太会受影响。
可此刻的褚洄之正在经受的就是噪音的折磨,他不仅能听到异兽的吼叫嘶鸣,甚至连房间内仪器运作的细微声音对他而言都清晰可闻。
由于澎湃的灵力打通了经脉,褚洄之的感官也变得过于敏锐, 已经超越了正常人类的极限,
偏偏他现在还无法自如地控制这份过分强大的能量, 因此, 外界无数的杂乱信息涌入大脑,视觉他尚能物理隔绝, 听觉却无论如何也没法自主屏蔽。
原本就隐隐作痛的大脑在杂音的干扰下简直头疼欲裂, 褚洄之长长地叹了口气,随后苦中作乐地勾了勾唇角。
他大概是唯一一个靠科技药物提升修为的修士吧, 高纯度药物的效力可比普通的丹药强多了,也算是科技改变人生。
左右无法休息, 褚洄之眼观鼻鼻观心,开始尝试精进突破自己的通灵之术。
他总觉得云冉最后留给科林的那句话另有深意, 应该不会是“不想死”这种没什么实际意义的话。
所以,他想试着唤醒云冉残存的意识。如果可能做到的话, 这或许是让科林放弃继续为虎作伥的唯一方法。
丹田内的能量狂躁难息,一遍遍冲击着无法化解强大力量的肉体凡胎,突然之间,一股强大的灵力猛然冲破了原有术式的限制。
褚洄之压制不成,术式立时升变。他只感觉周身一轻,噪音被屏蔽消失,意识也在刹那变得开阔通透。
在走向失控之前,褚洄之中断了术法,他不可置信地睁开双眼,体会刚才那几秒钟内接近于精神出窍般的感受。
褚洄之没有个好师傅,任何一点跨越境界的质变都全靠他自己的领悟,不知道算不算因祸得福,他早就习惯于在摸索中突然得到进步,也因此很快理解接受了现状。
所以,通灵不仅能让他听懂其他生物的灵识,也能让他自己的灵识出离有形。
如果不用耳朵捕捉外界的声音,而以灵识作为感受外界的渠道,他应该就能自主地控制自己接收到想听的声音,也能听到很多以往听不到的东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在数次失败的尝试后,外界嘈杂的声音在褚洄之耳中逐渐变得分明,他惊喜地发现,他好像可以做到准确分辨并挑选聆听混杂声音中的某一个了。
机器和异兽发出的无意义声音一点点被屏蔽,出神的褚洄之在距离不算很远的地方隐约捕捉到一个经过变声的陌生男声。
“……你最近的进度……很不满意。”
声音很小、并且由于能力不稳而断断续续,褚洄之听不太清。
但这个基地里除了科林和他之外哪来拥有沟通能力的活人,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听到的内容绝对非同小可,凝聚全部心神聆听那个方向传来的声音。
回应那个男声的是科林懒散平淡的声音。
“不是您对新药的效果不放心吗?如果我没记错,距离您要求的新一批次药物提交期限应该还有五天。”
空气暂时沉默,过了一会儿,与科林交谈的男声不容置喙地命令道:
“等不了这么久了,两天后,我会派人到你那儿去。”
科林并不欢迎外人来到基地。
他不能让幕后主使知道他包庇了褚洄之,万一让那个人发现他找到了别的途径救治云冉,他现有的所有医疗资源都会被限制。
他尝试让自己的抗议显得没那么突兀,无精打采地打了个哈欠,状似随意地试探道:
“您以为那些药物是随便倒几种药水就能勾兑出来的?毫无缘由砍掉我三天时间,反应生成周期不够,您就是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交不出合格的γ型试剂。”
与他交谈的人似乎是料到了他会这样说,立刻接道:
“不需要你上交新药,把实验室里现有的所有试剂成品转交就行。”
这个要求更加奇怪,简直是弃车保帅的架势。
科林一向懒散的声音变得严肃,他话里有话,开口问道:
“您和我也算是合作关系,如果主星有什么异象,您瞒着我大动干戈,不太合适吧?”
这样的质问显然不足以撼动通话那头的上位者。
耳中传来一声轻慢的冷笑,随后,褚洄之在威胁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先不说这个,你真的没有事瞒着我吗?科林·斯维?”
“那个褚洄之,他从星枢消失之后简直像人间蒸发了。你不知道褚洄之的去向吗,科林?他对你来说是个不错的实验材料吧。”
科林的回应镇定自若,听上去没什么露馅的地方:
“您很清楚,星枢出事的那天晚上,我没有去过星枢主舰,没可能遇到他。”
那人没有给科林进一步解释的机会,似乎是也并不在意科林狡辩的真假。
一阵堪称爽朗的笑声打断了科林,像是在讲笑话:
“当然,你没可能遇上他,除非他主动去找你。但那更就荒唐了,你说是吧?”
下一秒,他语气骤然放沉:
“他干的那些事与我的计划相悖,我一定要他的性命。对你来说,他再特殊也只是一个实验样本,要是遇到他,该怎么做你自己心里有数。”
各怀鬼胎的沉默悄然蔓延,褚洄之耐心地等待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听到二人继续交谈的声音。
就在他以为术法因为不稳定而失效的时候,他再次听到了幕后主使的声音。
这一次,与之前的游刃有余不同,男人的声音里明显出现了因不可控因素而产生的疑惑与警觉。
“莫家不太对劲,我不得不早做打算。”
“莫晤沉最近推进了好几份严查非法捕猎异兽现象的提案,已经有贵族落网了。”
男人声音很低,不像在稳住科林,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这人最重视平衡,本不应该对这些事有所干涉。我向他发出的会面邀请也全被拒绝,过几年就要退居二线的人突然铁了心要发动改革,这可不像他的作风。”
他意识到自己一时多言,没有再细说的意思,将矛盾直接抛还给了科林:
“至于你,科林·斯维,最好别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给砸昏了头。”
“好好想想,这个世界上真正想救云冉的只有你我两个人。别为了实现某些不切实际的妄想,成了被人利用还帮忙数钱的蠢货。”
次日。
褚洄之扯掉手腕上为了加强能量转化效率而贴上的电极片,结束对云冉的治疗过程,面色苍白地后退了两步。
不远处,科林那双墨绿色的瞳孔写满了揣测与怀疑,像是冷血动物盯住猎物似的死盯着褚洄之的一举一动。
看出褚洄之脸色不太对劲,他语气阴冷:
“你说你能救她,究竟有几分把握?”
今天褚洄之对云冉进行能量压制□□的时间比以往要长一些,科林一直密切关注着检测仪上的数据反馈,效果并没有比以往要更好,云冉的能量水平维持在了一个相对稳定的数字上。
他不得不怀疑,是褚洄之的能力已经到达了极限,没法再让云冉的状态产生改善。
明知科林已经对自己起了疑心,褚洄之却没有给出能让科林情绪稳定下来的答案,他坦诚地照实回答道:
“她状况太糟糕,就算有救她的方法,真救活她也只能靠奇迹,我没法给你准确答案。”
甚至,褚洄之故意将话说得极其直白,好像完全不担心自己会因失去利用价值而被抛弃。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这几天她的兽化能量强度基本下降到了原先的二分之一,外在形态却没有好转的迹象,她或许还有以混沌意识醒转的可能,却绝对没有恢复正常的可能了。”
“放什么屁!”
科林瞳孔猛地一缩,他选择性地忽略了褚洄之话中的正确性,被激怒的阴恻声音里是赤裸裸的威胁:
“要是不想被扔下去喂那些异兽,你最好收回你刚刚说的这些话。”
但褚洄之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他明知自己接下来的话会让科林情绪失控,却依旧毫无畏惧地口出狂言:
“云冉的意志非常坚韧,因为有着未了的心愿,她的意识到现在也没有彻底消散。”
“换言之,她潜意识里一直都在看着你的一举一动,你所做的所有腌臜事,她都看在眼里。”
“鬼扯什么!不可能!”
科林想也不想地一口否决,脸色却在瞬间变得难看。
方寸大乱的他只想把褚洄之扔回监牢,那双紧盯着他的耀黑色眼珠却仿佛蕴含着什么格外强大的力量,让人甚至无法移开视线。
褚洄之完全不像性命悬垂他手的下位者,他注视着明显已经慌神的科林,声音很轻,每一个字却都如重千钧地砸下:
“她要带给你的最后一句话,根本就不是她不想死。”
事实上,今天褚洄之并没有对云冉的兽化能量进行吸收或压制,他借着电极线对二人的连接,放大了通灵的效果。
也因此,他成功听到了云冉在丧失自我意识之前没能完整说出口、以致成为执念的那句话。
“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她吧,你觉得她是贪生怕死的人?还是觉得她是等待别人拯救的懦弱者?”
褚洄之质问科林。
没有得到回答。
那就是默认。
褚洄之毫不留情,继续向前、步步紧逼:
“一个在舍己救人之前就已经明确死志的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又怎么会是让远在天边从来帮不上她的你救她?”
“别再骗自己了,你很清楚吧,救她回来只是你自私的心愿而已。你和她的相处模式不是一直这样吗,你只会给她添麻烦而已。”
科林震悚的眼神里几乎带上对真相的恐惧与逃避,他摇头退后,想要拒绝听到真相,可褚洄之所说的每一个字却都依旧清晰入耳。
“我让你闭嘴!”
科林怒吼,丧失理智的他余光瞥到实验台上摆放的尖锐物体,想也不想地顺手抄起,对着自己的耳朵直直捅了下去。
剧痛直钻大脑,脑内嗡鸣阵阵,科林用颤抖的手扶住一旁的实验台,他几乎无力站立,喷溅的鲜血染红了半边纯白色的实验操作服。
耳中再也听不到外界动摇他决心的声音,他看着褚洄之唇齿张合,咧开嘴角,露出疯狂的笑意。
可他对上了褚洄之居高临下瞥向他的眼神。那眼神中有一丝怜悯,更多的却是冷漠和鄙夷。
下一秒,还没等科林反应过来那眼神是什么意思,短暂的寂静被打破。
科林惊悚地发觉,褚洄之的声音越过了一切外部媒介,竟然直直在他脑海中响起。
“她真正想说的是——”
科林嘶吼着,死死捂住了鲜血淋漓的耳朵,可这于事无补,褚洄之的声音依旧清晰,他终究要直面他为了一己之私扭曲十五年的事实。
“她不想你救她。”
“她不想你为了她害人。”
褚洄之平静道。
第129章 第 129 章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你在骗我。”
科林失神地喃喃自语,慌张转为愤恨, 通红的眼底几乎渗出血丝。
他怒瞪褚洄之, 声音嘶哑偏执,完全油盐不进。
“你绝对是在骗我, 你怎么会知道她想说什么!凭什么你能知道!”
褚洄之没有回答,只是蹲下身与半跪在地的科林对视。
他多说也没用, 他知道科林清楚他说的都是实话。
血迹斑斑的瘦削手指死死攥住了褚洄之的袖口,褚洄之瞥了一眼,看到指尖皮肤上被药物成分腐蚀结痂的层叠痕迹。
像是久陷梦魇的人在梦境坍塌之前胡乱地寻找依靠,科林不知道是在解释给谁听。
“那些烂人都能活得好好的,偏偏她出了意外, 你让我怎么接受?”
挺唬人的,但感情牌在褚洄之这儿完全行不通, 他冷漠道:
“所以你让这个世界上的烂人又多了一个。”
这句话振聋发聩, 令科林整个人乍然一僵,他似乎此刻才开始正视自己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
他松开攥住褚洄之袖口的手指, 抬手捂住了自己低垂的脸, 自嘲的笑声从指缝间流出。
片刻后,他低声道:
“如果能用我的命换她的命, 如果我有治疗她的能力和技术,如果我有钱到能负荷所有的药物与设备, 或许都不会走到今天吧。”
“可惜,我什么都没有, 却还想救她。”
褚洄之认真思考了一下,如果出事的人是莫岁, 自己会不会比科林更疯狂。
想不出来,主要是他完全没法去设想在培养舱中沉睡的人会是莫岁。
但他知道如果自己真的丧失理智,只有一个人能说服自己收手。
褚洄之向科林伸出手:
“我能让你听到她的声音。我有没有骗你,你可以听她说。”
科林猛地抬头,幽沉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他望向褚洄之,颤抖的目光里分明是迫不及待的狂喜,可他却没有握住褚洄之向他伸出的手。
褚洄之注视着科林,声音平静坚定,每一个字都直击人心:
“不敢?你这一辈子总得有一次像她一样勇敢吧。”
“继续自欺欺人,还是为了她面对真相,选择权在你手里。”
空气凝滞,二人沉默对视。
科林率先错开了视线,褚洄之知道他在望向后方培养舱内的云冉,耐心等待他做出决定。
不知过了多久,科林发出一声沉重且颤抖的喟叹,终于缓缓抬起了手。
冰凉的手指即将搭上褚洄之的掌心,下一秒,无人预料的异变在沉默中悄然发生。
一发能量弹悄无声息地从门外射出,厚重的闸门上无声地出现一个直径不过厘米的小洞。
只一瞬间,能量弹撞上科林的脊背,大片的血雾骤然在褚洄之眼前炸开。
能量弹的冲击波几乎从后方炸穿科林的身体,褚洄之迅速反应过来,在冲击进一步扩散之前施术护住了科林的心脉,没让人立时毙命。
可即便这样也是回天乏术,科林伤势太重,褚洄之只能做到勉强延缓他的死亡时间。
都怪自己一时大意,褚洄之少见地骂了句脏。
因为完全开放听觉太过干扰思考,褚洄之只选择性地接收了小范围内的声音,所以并没有听到被屏蔽的脚步声与射击声。
他太过依仗那点信息差上的优势,居然蠢到真的相信了幕后主使会在两天后派人来。
两天只是幕后主使给出的假期限,为的就是让科林放松警惕,来不及提前做任何准备。一旦科林表现出任何反水的迹象,就会被立即灭口。
门禁系统被破解,厚重的闸门缓缓向两侧打开,褚洄之站起身,看向逆光站在门外的不速之客。
大概是因为完全不担心会有活人走出实验基地,这人并没有遮掩自己的面容。长相冷毅的男人举枪,将枪口对准褚洄之。
褚洄之觉得自己见过这个人。
虽然只有草草的一面之缘,但他记忆力很好,搜寻记忆后,他想起自己在星炬杯复赛的开赛仪式上见到过这张脸。
“他是公爵兰德勒·佩安的亲卫,塞尔。”
科林虚弱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印证了褚洄之的猜想。
只是说这一句话就耗尽了科林的全部气力,他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多,从口袋里掏出一针普通的强化试剂注入血管。
药物起效很快,科林回光返照地恢复一点行动力。
口鼻溢出大股粘稠的黑血,科林满不在意地擦去,语速飞快地对褚洄之和盘托出:
“兰德勒·佩安,十五年前,就是他找上我,让我帮他研究控制兽化者能力的药物。”
“他在战场上发现自己的兽化能力不再受控,只能从前线隐退,却不愿意接受自己退居二线的事实。”
“科林,是你先欺骗背叛,冕下才不得不处理你。劝你闭上嘴老实点去死,冕下顾念着你的功劳,会把你和那个怪物埋到一起。”
塞尔打断科林,他语气冷淡,压根没有把人放在眼里,以为只要搬出云冉就一定能像以往一样轻松拿捏科林。
可科林对他这番话毫无反应,只是指了指自己刚刚丧失听力的耳朵。
他扯动嘴角,咧出难看的笑容:
“不好意思啊,刚聋的,听不见。”
科林继续对褚洄之道:
“兰德勒最早的想法只是尽快改变自身的体质,但在好不容易得到的几个拥有贵族血统的实验品相继失败死亡后,他害怕了。”
“他转变思路,不再寄希望于将药物用在自己身上,而是抓捕大量异兽和普通出身的兽化者进行批量实验,让我不计副作用地研究出了现在的强化试剂。”
第二发能量弹击中了科林的胸膛,含着内脏碎块的污血咳震而出,却并没能阻止科林继续道出真相。
“他想隐瞒药物的副作用并暗中推行这种药物,通过垄断强化试剂来控制更多的兽化者,同时进一步拉大兽化者与平民之间的力量差距,从而让自己换个方式走上权力的巅峰。”
“跟被控制项圈拴住的家伙说这些有什么用,他多走两步都会被毒杀,你难道还指望他能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
塞尔没阻止科林说话,只是动作流畅地装填弹药。
他不认为褚洄之能产生任何威胁,褚洄之在他眼里就是个没有任何战斗力的活靶子。
“永别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褚洄之,举枪扣下扳机。
可这一次,强大的能量波丧失了刚刚面对科林时的威力。
一面无形的屏障凭空吸收了所有的能量,身处其后的褚洄之毫发无损。
褚洄之面色冷淡,他活动了下肩颈,略微歪头,用左手握住了自己脖颈上的控制器。
“你说这个?”
他唇角挂着浅淡的笑,随和问道,笑意却不达眼底。
“可惜,它对我好像没什么用。”
顷刻间,完全超出控制器检测阈值极限的强大灵力凝聚为肉眼可见的实体,数道耀眼的光芒如同剑锋向外放射而出,负荷过多能量的控制器轰然自爆,成了一块冒烟的废铁。
由于灵力屏障的保护,这场距离过近的小型爆炸没对褚洄之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
他用指尖随意揩去侧颈微微渗出的血迹,随手向旁扔掉报废的控制项圈。
“很遗憾,我不觉得你有资格跟我说永别。”
他看向塞尔,目光一凛。
下一秒,褚洄之以瞬移般的速度出现在了塞尔身前,他抬手做出扭转的动作,枪管便随着他的动作凭空扭曲。
塞尔的实战经验显然非常丰富,尽管眼前发生的一切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他的肢体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缓。他单手迅速从腰间抽出配枪,另一只手则格挡褚洄之的靠近。
但他的实战经验在绝对的能力碾压面前无济于事,褚洄之只是随意抬手,指尖从容捏诀,塞尔便瞬间动弹不得。
迎着塞尔不可置信的目光,褚洄之问道:
“现在,我们应该可以平心静气地谈谈了?”
虽说占据绝对上风,但褚洄之吃了一堑,所以依旧保持着警惕。在与塞尔对视的瞬间,褚洄之立即察觉了异常。
他在塞尔右眼的瞳底看到了一点亮光,那不是肉眼对外界光线的反射,而是自内而外放射出的属于电子元件的光芒。
“冕下,您无需在意我的生死。”
注意到褚洄之的试探,塞尔也懒得再藏,他突兀开口道:
“请您早做决断,如您所见,绝对不能让这个人活着回到主星。”
他在跟兰德勒说话?
褚洄之反应过来,塞尔的右眼植入的是监控设备,而兰德勒一直在通过他的眼睛观看这一切。
下一秒,实验基地内传来了闸门落下的声音。
褚洄之抬头望向四周,瞳孔猛地一缩。
在兰德勒的远程控制下,实验基地进入了最高级闭锁。
无数的机械闸门道道落下,将通往基地大门的路封锁成一间间难以突破的牢笼。
除此之外,数排气雾喷头自天花板伸出,腐蚀性极强的剧毒气体释放而出,整个顶层的地板都瞬间覆盖上一层暗紫色。
“这里固若金汤,你别想活着出去。”
放弃挣扎的塞尔看着刚刚击碎一面合金闸门的褚洄之,并不担心褚洄之可以逃出生天。
“只要你还属于碳基生物,就不可能抵挡毒素的侵袭。”
如他自己所言,毒素侵入塞尔的身体,短短两秒,他的身体立刻肿胀变色,不到一次呼吸的时间,血肉几乎完全化为液体。
突破重围不是难事。
褚洄之看了眼缭绕在灵力屏障之外的紫雾,面色凝重。
可是,无孔不入的剧毒物质正在向内渗透,他确实很难在暴力突围的同时兼顾灵力屏障的完美无缺。
如果褚洄之死在这里,实验体和违禁药物都会被兰德勒贼喊捉贼地归为科林一个人的手笔。
兰德勒大可以冠冕堂皇地揭露这一切,回收所有的试剂药物和存活实验体,甚至替所有被害者主持公道。
“那样就太恶心了,你肯定不愿意那种事发生。”
核心区内,奄奄一息的科林跪在深海般的培养舱前,已经开始丧失光泽的墨绿色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云冉恬静的脸庞。
“你真的像他说的一样,一直都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科林低声问,但他显然没法得到任何回复,他只有自言自语下去:
“对不起,我太蠢了,不知道你真正的愿望是什么,还做了这么多与你的愿望相悖的坏事。”
科林用尽全身力气,勉强挤出一个看上去没有那么难看的笑容。
“可我这回应该不会再猜错了,你希望我能救他,希望兰德勒不要再逍遥法外,那些害人的药物也不要再流通出去,对吧?”
“我知道你不想跟我死在一起。”
科林垂下头,脸上终于出现了因做错事而产生的悔恨。
“对不起,这是我唯一能想出来的办法,到头来,还是要让你迁就我的自私和无能。”
要让毒雾丧失效力,有两种方式,一是解剂,二是稀释。
云冉的培养液里含有许多珍贵的解毒中和类物质,巨量的液体本身也是稀释毒雾的最佳选择。
手中的尖锐物体一下接一下地砸在培养舱的玻璃上,坚实的玻璃终于出现裂纹。
科林干脆扔掉了因为沾染上滑腻血液而难以抓握的工具,最后用血迹斑斑的拳头重重砸碎了培养舱。
澄澈的液体如同放闸泄洪般喷涌而出,很快冲碎了舱体,实验仪器和试剂存放库也被尽数淹没,科林多年以来的心血尽数毁于顷刻。
可他近乎歇斯底里地放声大笑,在亲手击碎多年执念的那瞬间,他终于真正明白,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比苟延残喘要重要得多的东西。
科林最后悔的事不再是没有与云冉同赴荒星了。
可一切为时已晚,他连死亡都问心有愧。
第130章 第 130 章
寒意浸透骨髓, 液体淹没头顶,肺部的空气逐渐稀薄,科林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重。
扩散的血雾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尽力睁大双眼, 却只能勉强看清上方云冉的轮廓,他愧于靠近她, 便任由身体愈加下坠,离她越来越远。
科林的精神完全涣散, 他呆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上的圆形射灯,光晕经过水波的折射,像一轮死气沉沉的圆日。
他失败的一生如同跑马灯在眼前飞快掠过,那些短暂的快乐稍纵即逝,往后尽是漫长到无从计数的痛苦与麻木。
科林其实不认为死亡是对自己的惩罚, 他甚至在期待死亡后的解脱。
但不是所有犯错的人都有活着赎罪的资格,像他这样罪无可赦的人, 他知道自己得去死。
开始发硬的苍白手指几乎丧失弯曲的能力, 科林艰难地从口袋中勾出一个控制终端。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按下解锁键,解除了对基地内所有或人或兽的实验体的控制。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他吐出胸腔内残留的最后一点氧气, 闭上双眼, 安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可是,永无止境的下沉没有再继续, 仿佛有什么东西缠绕住了科林残破不堪的躯干,一股来源上方的力量拉住了他。
他太累了, 他本该没有任何力气再睁开眼的。
但不知为何,似乎是灵魂最深处的那点妄想在催使着他, 在即将堕入彻底的黑暗之前,科林最后一次缓缓睁开了双眼。
瞬间, 那双墨绿色的眼睛像是在故障短路后又猛地爆闪的灯珠,迸发出不可置信的强烈光芒。
缠住他躯干的,居然是云冉兽形部分的腕足。
不知是因为失温还是忐忑,科林整个人都在发抖,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骤然紧缩,泵出最后的气力,像失控的引擎在报废前被拉到最大马力。
僵硬的脊椎强行牵引起低垂的头颅,他怀着紧张、畏惧以及无与伦比的期待,努力凝聚视线看向上方。
视线聚焦,科林那些复杂却生动的情绪却在那一秒尽数冻结,他的脸上只余刻骨的悔恨。
他确实看到了睁开双眼的云冉。
但那双曾经神采奕奕的眼睛此刻完全失焦黯淡,混沌的雾状物扩散覆盖了整个瞳孔,那不是一个活着的生物会拥有的眼神。
云冉没有醒过来。
早在这十五年间的某一个时刻,她就已经没有恢复意识的可能了。
至于她此刻的动作,那只是在脱离培养舱的控制后,残留的神经反射而已。
她有一定想要完成的事,所以即使完全丧失意识、即使成为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她的机体也一直等待着,要替她完成最后的执念。
下一秒,触手贯穿了科林本就残损破烂的胸膛。
没有多少鲜血涌出来,科林的血已经要流尽了。他甚至没有感觉到身体上的疼痛,灵魂却仿佛被撕裂成一地狼藉的碎片。
没有自主意识的云冉并不知道此刻外界的情况,她不知道奄奄一息的科林已经悔恨收手,这具曾经属于她的躯体只是凭着残存的执念在行动。
哪怕采用最极端的方式,她也一定要亲手终结他的一错再错,阻止他继续害人。
科林终于彻底醒悟,云冉本该安心睡去,是他拖了她这么多年无法入眠,是他的偏执毁了一切。
滚烫苦涩的泪水源源不断,涌出科林发抖的眼眶,注入冰冷的深池,然后彻底消失无痕。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科林一遍遍地重复着,可他发不出声音,偶尔挤出的单音也被冰凉的湛蓝液体完全吞没,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穿透深池抵达水面。
科林在那一刻明白,死亡只是不足为道的结局,上天有另外的惩罚给他。
他成为最让云冉失望憎恶的人,而云冉永远听不到他的道歉,这才是对他真正的惩罚。
虚缠住科林身躯的触手力度并不大,却始终没有彻底放开,就像昏迷的云冉这么多年也没有放弃阻止他深陷泥淖。
可科林这次不想再做云冉的累赘了。
就像褚洄之说的那样,他这辈子总得有一次勇敢起来,直面他应该独自承担的代价。
科林鼓起勇气,他望向再次闭上双眼的云冉,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她这次应该可以睡个好觉了。
他想着,从围住自己的触手中滑脱,缓缓下沉,彻底坠入灰暗无光的孤独水底。
“哗——”
褚洄之破出水面。
与此同时,强盛的金光在他掌心凝聚为势如破竹的利箭,随着他前掷的动作穿透实验基地最后一层外墙的防护。
天光乍泄,外界是深黑色的穹宇。
褚洄之从坍塌的洞口逃出,幸好这颗多年前也曾繁盛的人造卫星外部有着人造大气层,他不需要专业隔离服也可以呼吸。
湿透的衣服和发丝冷冰冰地贴在身上,滴滴答答的水滴顺着皮肤滑下,褚洄之难免形容狼狈。
可他没用灵力蒸干身上的水分,因为他很快还得回到此刻已经成为人工湖的实验基地。
褚洄之大口呼吸着外界的新鲜空气,气都没喘匀就又折返到外墙前。
有液体不慎呛入气管,他抑制不住地一阵猛咳,却只是满不在意地捂住岔气的腹部,另一只手在流畅结印后按上外墙。
仅容一人通行的洞口处传来墙体碎裂的声音,片刻后,随着裂痕的扩散,洞口坍塌扩大,基地内的液体也随之倾泻而出。
等水位下降到足够换气的程度,褚洄之刚要再度进入基地救人,洛达先出现在了他面前。
“发生什么事了?”
洛达一脸茫然,手里还拿着刚刚突然自行解开的控制器。
“这玩意儿突然失效,我打穿了房门想着出来帮你,却发现整个基地都被淹没了。”
褚洄之眼珠轻转,立刻反应过来解开控制器只能是科林所为。
他松了口气,他本来最担心的就是来不及救出所有被控制器束缚的人类实验体,现在控制器失效,救人的工作量大大减小。
褚洄之问洛达:“你能分清哪些是异兽,哪些是兽化的人类吗?”
洛达不知道褚洄之要让他干嘛,却还是老老实实地点头。
“我毕竟以兽化形态生活了那么久,大部分都能看出来。”
他拽出挂在脖子上的编号铭牌,补充道:
“异兽和兽化者的编号是不一样的,就算碰到不确定的,我也能靠铭牌分辨出来。”
“太好了。分个任务给你。”
褚洄之示意洛达:“伸手出来,不要动。”
洛达不明就里地抬起小臂摊开手掌,褚洄之二指相并,离着老远在洛达的掌心隔空画下符文。
他分了点灵力给洛达,顺便也保证自己能随时感知洛达的状态。
褚洄之道:“我需要尽快把消息传回主星,你先回去救人,要是遇到丧失理智的就打晕了拖上来,总之要尽快,没问题吧?”
有温热的力量从掌心的奇怪符号涌入身体,洛达对褚洄之的本事也已经见怪不怪了,所以并没有太惊讶。
只是,他动作僵硬地摊开五指,颇为忧心地问褚洄之:
“这玩意儿结实吗?不会一碰水或者一碰其他人就消失了吧?”
褚洄之不知道洛达为什么担心这个,保证道:
“放心吧,随你折腾,不会消失。”
洛达舒了口气,解释自己担忧的原因:
“那就好,我看你画它的时候小心翼翼的,恨不得离我的手两米远,还以为这个东西很娇贵呢。”
“哦,倒不是你想的这样。”
褚洄之自然地随口道:“给莫岁画的话就不用隔空。”
洛达嘴比脑子快:“为什么?这玩意儿还分体质?”
闻言,褚洄之短促地轻笑了一声。
“你是不是没谈过恋爱?”他关怀道。
洛达懵然看向褚洄之。
很奇怪,虽然褚洄之没有接着开口,但洛达就是在那张漂亮到人神共愤的脸上读出了人神共愤的下半句话——
“像我这样有男朋友的人,是要自觉和别人保持距离的。”
就不该多问半句。
洛达狠狠给了空气一拳,化悲愤为行动力,板着张脸钻回了实验基地。
褚洄之之所以把救人的工作暂时交给洛达一个人,是因为现在是向主星传递信息为数不多的黄金时间。
虽然兰德勒掌握着基地闭锁系统的控制权,但褚洄之猜监控权限应该是全权在科林手中的,不然科林之前不会敢让他堂而皇之地待在基地,兰德勒也没有必要靠塞尔的眼睛来观察情况。
所以,兰德勒对基地内异状的掌握应该只到塞尔死前,他想不到科林会砸碎云冉的培养舱来救人,也不知道自己并没有死亡。
他一定会尽快派人前来回收实验样本和药物,在他的人来到这里之前,必须得先发制人。
投影画面突然弹出时,莫岁正和瑞卡一起整理证据资料。
经过排查,可疑人员剩下了没两个,只是缺少能够锁定最终人选的关键性证据而已。
证据链很难再推进下去,莫岁苦恼得快要薅头发,就在这时,褚洄之的脸出现在了他眼前。
莫岁的眼睛刷地一下亮起,可还没等开口向男朋友倾诉困难,他立刻注意到褚洄之的背景是无垠的荒野和部分坍塌的实验基地。
二人只交换了一个眼神,莫岁的神情瞬间转为严肃,他抄过写有几个嫌疑人的白板,语速飞快地问褚洄之:
“这三个人,你那边的证据能锁定到谁?”
“兰德勒·佩安。”
褚洄之和莫岁之间的沟通效率极高,在绝对的信任和默契下,二人无需任何多余的解释就可以理解接受对方传递的信息。
褚洄之平铺直叙地快速道:
“我录下了他的亲卫塞尔与科林的对话,可以证明兰德勒是一切的主谋。”
“现在需要办两件事。一,拜托赫莲娜夫人拖住兰德勒,他今晚必定会有大动作;二,需要可靠的人在兰德勒意识到之前转移走这里的受害者和证据,时间不多。”
褚洄之话音未落,莫岁打给赫莲娜夫人的通讯已经拨了出去。
可通讯很快被挂断了,这有点反常。
莫岁没浪费时间,他让瑞卡继续尝试联系赫莲娜,自己则给莫凌昭发去了消息。
【哥,你知道夫人现在在哪儿吗?】
莫凌昭此刻正在党派会议上焦头烂额。
经过一整天的威逼利诱和推拉妥协,他手上这份开放低价武器买卖权限的提案终于即将进入关键的签字阶段,他得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不能出现任何意外。
他没法离场,勉强腾出手,迅速给莫岁回了条消息。
【大概半个小时之前,兰德勒公爵又一次向父亲提出了会面邀请,我不好拒绝,找了夫人帮忙,他们二人曾是战友,夫人代为应邀。】
第131章 第 131 章
主星某所私人航天发射场, 赫莲娜走进空空荡荡的等候厅。
手杖的末端敲在锃亮反光的地板上,缓慢地发出有规律的闷响,孤身坐在等候厅尽头的男人却并没有回头。
他只是沉默地面对着巨幅的钢化玻璃幕墙, 看着落地窗外的人员做航舰起飞前的最后准备。
赫莲娜在他身旁的空位落座, 面容肃穆的男人这才扫了她一眼。
“是你啊。”
他微笑,开口问道:“我们有多久没单独见面了, 老战友?”
赫莲娜没有回应兰德勒无意义的寒暄,只是冷静地反问:
“所以这是你我的最后一次会面吗?在你逃跑之前?”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男人憋出一声短暂的笑,那笑声很干涩,像是机械钟表缺乏润滑的走字声。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不给人留情面。”他道。
赫莲娜并不想和他闲聊。
谁是操盘者已经不言而喻,兰德勒几次三番想找莫晤沉协商, 大概也是为了在大厦将倾之前寻求利益合作基础上的彼此庇护。
她瞥向男人的侧脸,恰巧窗外有昏黄的光影掠过, 赫莲娜突然有些唏嘘。
当年在前线的时候, 兰德勒是唯一一个会挡在普通士兵身前的贵族指挥官,他曾经是万人敬仰的标杆, 也是口口相传的不败战神。
他称呼赫莲娜为战友, 其实是给赫莲娜抬高了一辈,他的资历比赫莲娜要老。
冷不丁地, 赫莲娜突兀开口:
“为什么要做那些事,前辈?”
“后浪拍前、薪火相传, 没有人可以永远站在巅峰。光辉不再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权力和力量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兰德勒半晌没有回话, 紧绷的下颌却出卖了他并不平和的内心。
他没有正面回答赫莲娜的问题,而是反问道:
“你呢?知道腿伤无法痊愈的时候, 你有不甘心过吗?”
赫莲娜挺直的脊背岿然不动,并没有因为兰德勒的话产生任何动摇。
她淡然回道:“不甘心是一回事。接受不甘心的现状又是另一回事。”
兰德勒显然是没法接受不甘心的那一种人,或许是因为履历太过光辉,对他而言,连略微低头都像是活活打断他的脊梁。
他无法苟同赫莲娜的观点,呵了一声,没做更多回应。
赫莲娜没在意男人的反应,开门见山地说道:
“你做的那些事已经藏不住了。如果想要离开主星后还能正常生活,直接走人是不行的,你需要一份让出逃变得名正言顺的文件,找莫晤沉就是为了这个吧。”
兰德勒没有兜圈子,坦率承认道:
“是。把我派去第三星区担任特派区务长,我只有这点要求。至于你想要什么,我们可以谈。”
赫莲娜看向熟练进行利益交换的兰德勒,突然觉得有点悲哀。
她轻声道:
“前辈,我刚进入军部的时候,是你给全体新人做的演讲。你说,身为军人,能依仗的只有自己的力量,自立自强、不求于人。”
“我还说过这种话?”
兰德勒略一停顿,他靠向椅背,满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看来那时候还是太年轻,气盛无知。”
赫莲娜诧异地看向他,好不容易压回涌上胸膛的失望与愤怒,她硬邦邦地回绝:
“那很抱歉,我无意与您同流合污。”
兰德勒神情不变,深棕色的眼睛斜瞥向她,话里有话地缓慢道:
“雨水在落地之前,也想不到自己会和其他的水流一起汇入肮脏的下水道。”
“未来是不受你我掌控的,如果可以,我也不愿意走到今天。”
赫莲娜不为所动:“每一步都是自己走的,谈什么愿不愿意。”
二人对视,良久,兰德勒沉默地挽起了自己的袖管。
硬括昂贵的布料之下,是彻底干瘪萎缩的肢体。看上去全无一点力量感,已经和迟暮老人的手臂并无差别,全靠机械外骨骼的包裹支撑才能维持日常活动。
“其他肢体也是这样,我就不一一展示了。”
灯光在兰德勒的脸上投下落寞的阴影,他语气里显出难以自控的愤恨: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跟我说的吗?能力退化、肌肉萎缩,甚至生活不能自理,你让我怎么能够接受这个事实?”
“是,我承认,我一时受人蒙蔽,实在是鬼迷心窍。在发现科林违规研究强化药物的时候,我并没有制止他,反而投资支持了他的实验。”
兰德勒玩了个文字游戏,自然地将主谋者的身份推到了科林的身上。
他叹了口气,微躬上半身,用膝盖撑住手肘,疲累的眼神自下而上望向赫莲娜:
“赫莲娜,我只是想要去第三星区安享晚年而已,那些不光彩的事就到此为止吧,给我留个体面?”
眼前的画面确实很有冲击力,赫莲娜瞳孔微缩,一时没有再立刻出言拒绝。
“如你所见,我也活不了太久了。”
兰德勒看上去极其苍老疲惫,他几乎是在恳求:
“以前的那些功勋总足够我功过相抵吧,行个方便,让我离开这儿自生自灭也不行吗?”
男人的言辞恳切动人,可是,在无人察觉的地方,铺满暗色的眼底却倏然闪过一抹狠厉的精光。
开玩笑,他才不会就这么颓然败走。
别人英雄迟暮惨淡收场是别人的事,他怎么能和那些庸人一样。
主星风雨欲来,不是发展势力的好地方,倒不如销毁所有证据、暂时韬光养晦。
实验室里留下的药物数量足够他在第三星区培养属于他的兽化者军队,等时机成熟,他自然可以卷土重来。
如果此刻与他协商的人是莫晤沉,他大概已经如愿以偿了,可赫莲娜比他想的更加强硬。
“……你是否功过相抵,不是你我口头可以衡量的。抱歉,我得遵守纪律。”
听到赫莲娜与自己预想相悖的回复,兰德勒微微颔首,语气里不无遗憾:“哦,这样。”
幽深的眸子瞥向面容坚定的女人,兰德勒声音转沉:
“你是优秀的军人,我本不想这么做。”
下一秒,狙击瞄准镜的红光穿透玻璃,赫然出现在赫莲娜的胸前。
“莫晤沉应该已经出事了吧,他那个老顽固,不可能突然有这么大的改革动作。”
兰德勒挺直身体,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袖口。
真是多余打感情牌,还是抓住把柄更管用。
他看向赫莲娜,意有所指:“选择替其他人包庇罪责,却一点不帮我这个老前辈的忙,这可不够公平啊。”
面对明晃晃的威胁,赫莲娜连发丝都没见颤动。
能让人察觉存在的狙击手只是不足为惧的威慑手段而已,兰德勒的目的依旧是逼她代替莫晤沉开具文件。
“一切尘埃落定后,我自然会承担我该承担的责任。”
赫莲娜面色沉着,手指同时拨动手杖上的机关,机械重组,顿时成为一把轻机枪。
她行云流水地举枪上膛:“把你送上军事法庭,就是我能帮你最大的忙,前辈。”
看着枪口对准自己,兰德勒反倒大笑出声。
神情中本就并不出自真心的落寞和悔意彻底一扫而空,他两手随意一摊,无所畏惧地道:
“赫莲娜,你会放我走的。你最大的缺点就是不够心狠,如果我是你,早就把我一枪爆头了,你居然还想着用法律来惩罚我?”
拿捏善人可比与恶人合作简单多了,只需要以软肋做威胁就能空手套白狼,连相应的代价都不用付。
兰德勒一直很不理解赫莲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自己的孩子,这个看似冷硬的女人对待继子和下属都像对待亲生子女一样,简直母爱过剩。
但无所谓了,现在看来,赫莲娜的这个弱点简直是上天在帮他。
撕破脸皮后,兰德勒的语气反倒变得胸有成竹起来。
“莫凌昭最近可是扎眼得很,流言甚至说莫晤沉有意退位,权力即将全权交接给这位接班人。这种风光无两的时候,要是爆出他弑父夺权的丑闻,他这辈子也就与高位无缘了。”
“至亲有这种案底,莫岁又怎么入职军部?他连政审这一关都过不了。”
赫莲娜举枪的手铁铸般不见偏移,眼神却略微一晃。
兰德勒将赫莲娜的细微动作尽收眼底。
已经中毒身死的褚洄之也可以搬出来当筹码,赫莲娜最欣赏的就是这种身世悲惨且实力超群的年轻人。
他在心里精打细算地盘算着,继续道:
“哦,还有褚洄之,撤销他的通缉令对我来说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他很久没回家了吧,你难道忍心看他背着黑锅逃亡一辈子?”
“何必这么刀枪相向呢?你想保护你的孩子,我只是想要一条生路而已,我们的诉求并不冲突。”
兰德勒说着,伸手握住了赫莲娜的枪管。
枪口缓缓下压,二人对上视线。
“他们都还年轻,你身为母亲,得为他们的未来考虑吧,赫莲娜?”
“你也知道第三星区是个什么地方,没有矿产能源、没有人口红利,更不可能接触什么政治资源,只有点醉生梦死的娱乐产业,我选择那里,这辈子就没打算再回来。”
兰德勒藏起自己的真实想法,逐步诱导:“你放我离开,我自然安分守己、守口如瓶,主星的一切从此与我再无瓜葛。”
说实话,赫莲娜的确产生了犹豫。
其一,兰德勒所言直中她的软肋;其二,她也并不知道兰德勒根本不像他说的那样是受人蒙蔽。
她惦记着提携之恩与并肩作战的旧情,总觉得兰德勒不至于被权力与欲望异化成完全丧心病狂的模样。
“……如果放你离开,你不能带你的人一起走,只能开走一架飞船。”
赫莲娜试探着提出限制条件:
“我也不会如你所愿给你开具特派区务长的委任书,最多允许你保留虚衔。”
“可以。”
兰德勒答应得很痛快。
“我说过了,我只想到此为止,那些身外之物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这当然是谎话。兰德勒表情真诚,却在心里对自己所说的话嗤之以鼻。
对他而言,唯一宝贵的就是时间,只要他能尽快回收实验基地里的样本和证据,什么限制条件都不成问题。
心中的天平一点点倾斜,看着这位曾被无数军人视为标杆的人物,心情复杂的赫莲娜逐渐放下了手中的枪。
是否真的要对兰德勒网开一面,她的纪律不允许她这样做,可她无论如何也不愿三个年轻人本该璀璨的人生因为她的固执而就此停摆。
兰德勒极具蛊惑性的声音在赫莲娜耳边响起,一点点将她推向错误的崖边。
“事情总是很难十全十美,你做过那么多战略决策,应该很习惯凡事有舍有得,这对你我来说都已经是最好的答案了。”
看着赫莲娜明显动摇,兰德勒眼底的幽光愈加得意。他选择和赫莲娜见面,就是料想到了现在。
是放“误入歧途”且“金盆洗手”的前辈一条无害的生路,还是间接毁掉几个孩子的人生,他想,赫莲娜很快会做出令他满意的选择。
兰德勒的姿态已经开始游刃有余,而就在这时,一点银光出现在了天边。
兰德勒刚开始并未在意,可不过两秒,那点银光由远及近,已经放大了十数倍。
虽然不可能,但它好像是冲这个私人发射场的方向来的。
只是思考的功夫,点状物已经化为细长的流光,以超越肉眼捕捉效率的速度极速迫近目标。
兰德勒心中瞬间警铃大作,他猛地站起身,向下属喊道:
“启动防空打击系统!”
可这为时已晚。
伴随着玻璃碎裂四溅的尖锐声响,一架银光铮铮的星兽甲直接撞破了玻璃幕墙,陨石坠地似的轰然降落在等候厅。
瓦砾四溅、狂风席卷,厅内的设备全被掀翻,局势也在顷刻转变。
打开驾驶舱盖,身着作战服的莫岁跃出机甲。
他从天而降,浑身都是桀骜不驯的生命力,让肮脏难堪的一切尽数相形见绌。
“你才是一切的主谋者,证据确凿,需要我放录像和证据链给你看吗?”
莫岁站到赫莲娜身前,直接揭穿了兰德勒的谎言:
“到此为止了,你想带着R03号人造卫星上的违禁品逍遥法外?别做梦了。”
第132章 第 132 章
“莫岁, 你怎么来这儿了?”
看到莫岁出现,赫莲娜脸色微变,她不希望把孩子牵扯进黑暗的漩涡。
“担心您受他蒙蔽, 我有点着急。”
莫岁应道, 同时抬手开枪,反秒了在暗处伏击他的狙击手。
“看样子我来的正是时候。”
莫岁抬眼看向兰德勒, 开诚布公地道:
“我来之前,已经托瑞卡将所有证据提交给贵族纠检所。”
“不知道公爵阁下是否还记得她, 瑞卡·嘉利,她早夭的哥哥是你最早的实验体之一。”
兰德勒面色阴沉:
“小子,你以为这样就能给我定罪?别太天真了。”
莫岁表情冷淡,不卑不亢地继续道:
“我知道,纠监所大概率有你的人。”
“所以, 同样的证据我也以夫人的名义提交给了军部纪检部。哦,还打包了一份给我哥, 他正在议会, 给议员们展示证据只是顺手的事。”
“我不懂各方势力的牵制纠葛。”
浅灰色的眼睛透亮平静,莫岁语气如常, 像在说什么理所应当的事:
“但既然大家都彼此忌惮, 那只要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那也就没人敢动手脚了吧。”
气氛剑拔弩张, 兰德勒面色黑如锅底,赫莲娜却轻轻地勾了勾唇角。
是她过于操心了。
站在她身前的少年身姿挺拔, 足以独当一面。他们可以亲手书写他们的未来,不需要她打着为他们好的旗号自以为是地做些肮脏难堪的交易。
兰德勒拍了下掌, 周围窸窣地响起武器碰撞与弹药装填的声音。发射场上的“工作人员”也都停止手头的动作,虎视眈眈地转向冲突中心。
身处一触即发的围攻之中, 莫岁却不见丝毫慌张。
他不像兰德勒这种老油条,不会拿莫须有的东西作为威胁,摆出来的筹码都是实打实存在的。
“银隼绕着主星开了大半圈,可是很显眼的。”
从容地顶着兰德勒满是杀意的目光,莫岁平铺直叙地道:
“我引了不少媒体过来,公爵阁下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谋逆吗?”
片刻对峙后,兰德勒冷笑了一声。
他缓缓开口道:“多年前,为了完成环主星辐射经济带的建设计划,政府出资打造了人造卫星带,却最终因各种不可抗力搁置了计划。”
“虽说在功能上完全废弃,人造卫星每年的养护维修费用也依旧是一笔天价开销。”
兰德勒为什么无端提起这个。
莫岁警惕地看着他,防备着他的一举一动。
“你们猜,我为什么要当冤大头来承担这笔巨额费用,又为什么要阻挠人造卫星带的清理拆除计划?”
兰德勒眼底亮起骇人的光,眸中满是疯狂。
“因为从很久前我就知道,这片位于主星防空拦截系统内部的区域,有一天能像现在这样,帮我一个大忙。”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洽谈的必要了。”
兰德勒看向明显已经有所察觉的赫莲娜,出言印证了对方的猜想:
“那些卫星都是我的炸弹。这个距离,卫星爆炸坠落可以轻易波及主星,必然损失惨重。”
“你真是无药可救。”
赫莲娜的眼神立刻转向彻底的冷肃,她接过莫岁递上的枪,枪口不偏不倚地对准兰德勒的眉心。
周围埋伏的人马蓄势待发,赫莲娜面不改色地厉声道:
“兰德勒·佩安,对于严重威胁主星公共安全的犯罪嫌疑人,我有直接击毙的特殊行使权。”
“来啊,不考虑后果的话,你大可以开枪。”
兰德勒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他展开双臂,大步流星地向前迫近。
“外围一共12颗人造卫星,每一颗自爆后都有摧毁主星大范围地表的威力,这个距离连对地拦截都近乎失效,你现在击毙我,这12颗卫星就会同时爆炸。”
说完,兰德勒打了个响指,十二面实时远程监控着卫星状况的光屏出现在他身后。
画面并没有放大到细节,只是大致能够看出星体的运行状态,此刻,这十二颗炸弹都还安然无恙地悬挂在天幕。
莫岁的脸色在瞬间变得僵硬难看,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他的眼睛紧张地盯住其中一面光屏——
R03号卫星,褚洄之此刻所在的地方。
“我说过了,我只是想要一条生路而已,是你们却非得逼着我出此下策。”
兰德勒短促地笑了一声,发出最后通牒:
“赫莲娜,我劝你识时务,让我走,避免主星的重大伤亡损失。”
赫莲娜没有做出回答,她在判断兰德勒所言的虚实,以及考虑该如何才能将损失降到最小。
警力和特勤队很快就能赶到,在这之前,拖延稳住兰德勒才是最重要的。
可兰德勒同样熟悉所有的谈判技巧,他拒绝赫莲娜的拖延政策,将事态逼向必须立刻做出决定的绝地。
他叹了口气,阴沉道:
“很遗憾,看来你是不相信我有引爆卫星的能力。”
下一秒,连莫岁都没有看清他的动作,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动作。
光屏的十二分之一倏然爆裂出刺眼的红橙色火光,R07号卫星解体爆炸了。
耀红的色块恰巧在R03号屏幕的下方,炽烈的光芒将上方的屏幕也照得刺眼,火舌简直像要燃烧到褚洄之所在的地方。
身体反应先于思考,莫岁的速度快过了他以往的极限,虚影一闪,他在所有人动作之前瞬间袭至兰德勒身前。
“控制器在哪儿?”
莫岁将兰德勒掀翻在地,他压制住兰德勒,死死揪住了男人的衣领。
一贯漠然的眼睛失去了所有的冷静,几乎要燃起灼人的火焰。
枪口用力抵住了兰德勒的额头,莫岁声音发紧,是显而易见的慌张无措。
“我问你控制器在哪儿!”
面对莫岁的方寸大乱,兰德勒只是更加胸有成竹地眯了眯眼。
莫岁还是太年轻,不知道这样的质问除了会暴露破绽之外毫无用处。
他温声道:“让我走,我可以告诉你。”
莫岁愣了下,随即一口回绝:
“不可能!”
就在莫岁话音落下的瞬间,R06号卫星也从内核迸发出炸眼的白光,几个呼吸的功夫,星体便崩解成大块的碎片,化为陨石向主星坠来。
灼烫的炽色烧伤了眼底,重重的热浪仿佛透过屏幕扑面而来。
下一个被引爆的就有可能是R03号,莫岁彻底慌了神,枪口偏移,紧抓住兰德勒衣领的手指也不自觉地松动。
因为极度的关心则乱,莫岁甚至完全忘记了兰德勒是不会优先炸毁R03号卫星的,那上面有他要的东西。
心跳的节奏彻底紊乱,莫岁脑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褚洄之所在的卫星也随时会分崩离析。
兰德勒自知时间所剩不多,一旦支援势力赶到,他的威胁就会彻底丧失效果。
因此,他抓住破绽向莫岁施压:
“这两颗卫星爆炸导致的损失还在可控范围内,不想我继续引爆其他卫星的话,你还有五秒。”
“五、四、三……”
倒数声搅乱了莫岁所有的思绪,他的压制一时卸了力道,整个人被兰德勒用力向旁踹开。
赫莲娜正被兰德勒的手下以数量牵制,兰德勒起身,在下属的接应下赴往即将起飞的飞行器。
如果放任兰德勒就此逃离的话,他会停止引爆其他的卫星吗?
莫岁脑子里突然闪过这么句话。
察觉到自己竟然有一瞬间在考虑要不要放走这个罪大恶极的人,莫岁脸色一白,他极用力地摇头,像是要把那个不像话的念头彻底甩出自己的大脑。
回过神后,莫岁慌张地尝试瞄准,想在兰德勒登上飞行器之前击毙他。
可那把用惯了的离子枪突然变得极重,莫岁的手臂也仿佛灌了铅,无论如何也没法精准射击。
如果这一枪下去,真像兰德勒说的那样,其余卫星会随兰德勒的死亡而爆炸怎么办。莫岁完全不敢想。
那岂不是相当于他在亲手向褚洄之开枪吗,褚洄之还在等他去接他呢。
莫岁紧紧盯着枪托上红色的绳结,很奇怪,他分明努力睁大了眼睛,那抹朱红色却还是在逐渐变得模糊。
是因为手指在颤抖还是因为眼底凝结了水雾,莫岁已经分不清了。他只知道自己完全没法做出决定,而留给他纠结的时间少得可怜。
兰德勒的身影越来越远,莫岁知道,如果错过这个机会,不管兰德勒能否卷土重来,起码是很难再让他受到应该接受的裁决了。
已经有外人涌入了发射场,莫岁没心思去看来人是媒体还是援军,他用力抹了把脸,撑住膝盖站起,逼自己行动起来。
他知道自己很贪心,就是不想在两难中选择一个,而为了满足自己的贪心,总得付出一点别的代价。
浅灰色的眼睛里是冷锐坚决的光,莫岁盯住兰德勒的背影,无意识地低声道:
“别太小看我了。”
“要是让你这么走了,那他受的那些苦又算什么?”
不远处,兰德勒所在的飞行器已经在缓缓离地。
就在这时,一道亮银色的光矢如同白昼流星般横空划过,以更快的速度不管不顾地直接撞了上去,那是莫岁驾驶的机甲。
高能量热武器的启动需要时间,莫岁也不清楚兰德勒的飞行器防御力究竟有多高,因此,直接撞上去是威力最大、速度最快的拦截方法。
两台大型机械造物撞了个正着,空旷的场地上顿时爆发出将黑夜都彻底燃亮的冲天火光。
机甲与飞行器如同陨石坠地,纵使发射场地面铺就了体积足够的高强度材料与能量吸收材料,地表依旧在那瞬间被砸出硕大的深坑。
莫岁没打算把命搭上,有机械装置的保护,他和兰德勒都不会当场死亡,这也是他做出这个看似鲁莽的举动的原因。
他一开始就做好了受伤的准备,但当重力失控、巨大的冲击力波及至舱内,因为即将到来的疼痛,莫岁还是紧张地闭紧了双眼。
可下一秒,发生的一切完全违背预期,莫岁甚至没感受到什么振荡。
他只听到了一声清脆的玉鸣,整个人像是被包裹在了一股极其温润的力量中,所有本该受到的伤害轻飘飘地就被化解消失。
莫岁不明所以地懵懂睁眼。
玉色的光晕恰好散去,刚刚就是这股力量替他抵挡了冲击,随后,一个小玩意儿从半空落下,掉在了莫岁的掌心。
看清替他挡灾的是什么东西,瞬间,莫岁的脸因为震惊与委屈而狠狠垮了下来——
那是褚洄之给他雕的玉牌,碎了。
主体拦腰截断,漂亮的镂空部分更是直接碎成了渣,连捡都捡不起来。
呆愣愣地望着手里的碎片,足足十秒后,啪嗒一声,莫岁刚刚死命憋住的眼泪毫无防备地滚落下来。
与委屈一同升腾的,还有小少爷的怒火。
他迅速地擦了把眼泪,三两下就拆开变形的机甲舱盖,带着浑身的杀气冲出机舱,箭步跨到飞行器的报废机械堆上。
莫岁没注意到围观的媒体和想要上前帮忙的援军,在作战防护服和极端愤怒的加持下,他直接生拆了那堆废墟,精准地从废墟里面活生生拽出了重伤的兰德勒。
极重的一拳狠狠打歪兰德勒的脸,莫岁反手揪住兰德勒的衣服,将碎裂的玉牌怼到人眼前。
那张骄矜的脸上燃起几乎肉眼可见的怒火,愤怒的声音里还夹杂着点哭过的鼻音:
“别装死!这可是我男朋友送我的定情信物!你赔给我!”
第133章 第 133 章
场地外拉起拦住人群的警戒线, 特勤人员涌上,很快控制住了现场。
大势已去,额角的血流向眼眶, 兰德勒目眦欲裂, 双眼被染得通红。
他死瞪着莫岁,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蠢钝的愣头青怎么真的能为了所谓的正义而不计任何代价。
不过,事已至此, 已经无所谓了。
他咳出一口血沫,撕裂的嗓子挤出丧心病狂的刺耳笑声,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架势。
“好啊,既然不让我活,那就都去死吧!”
莫岁对他这番话嗤之以鼻, 少年眼眸透亮,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笃定:
“要死你一个人去死, 别再想拉任何人给你的妄想陪葬!”
兰德勒被这句话刺痛, 他非常痛恨莫岁身上那股没来由的自信与力量,这让他在瞬间恼羞成怒。
大话谁不会说, 当谁没有意气风发过吗!
这些理想主义的年轻人就是没有经过现实的毒打, 居然以为自己真能拯救世界,天真得简直可笑。
“好、好, 我倒要看看你能逞英雄到什么时候!你记住,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被你的自大害死的!”
眸中渗出阴毒的光, 兰德勒不打算太快引爆剩余的卫星了。
他要一点点完成引爆的过程,他要让莫岁无能为力地目睹灾厄一次次降临, 他要看着莫岁的精神在蔓延的火海中被一点点摧垮。
天边不祥的炽红色逐渐变得清晰,陨石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迫近。
人群惶惶不安, 赫莲娜正在指挥进行应急避险。
“计算落点!动员全部力量疏散保护群众!重甲部队立刻出动,务必将损失降到最小!”
虽然声音听上去有条不紊,但赫莲娜心里其实完全没底。距离太近、时间太短,所有的措施都只是在亡羊补牢,主星必将迎来一场浩劫。
莫岁抬头看向天边,陨石的坠落已成定局,卫星碎块还携带了大量的炸药,一旦与主星的大气层发生摩擦,就会引发不可控的连锁爆炸。
流火奔袭而下,天空被染红的区域也越来越大。
像是逐帧放映的动画,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原本只有硬币大小的红点已经扩散为一片燃烧的火云。
该怎么办。
莫岁紧抿着唇,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无意识地绷紧,大脑高速运转,可他确实想不出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先动起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至少不要坐以待毙。
如果他没法阻止灾难,哪怕能多救一个人都好。
就在这时,莫岁听到了兰德勒不怀好意的声音:
“只要你向我道歉认错,承认你的无知和愚蠢,我可以考虑少引爆两颗炸弹。”
听清兰德勒厚颜无耻的要求,莫岁猛地低头看向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不可能!”
阴沉的眼底彻底丧失温度,男人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满是恶意:
“等第一颗陨石落地的时候,你的嘴还能像现在这么硬吗?我只给你十秒,放弃你的尊严,你就能救成千上万的人。”
莫岁愣住,心脏像是被两股格外强大的力量向反方向拉扯,他一时失去了行动力。
只是动动嘴皮子,就能换回许多条无辜的性命,这本来应该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可莫岁几次尝试着张口,干涩滞阻的声带却无论如何都吐不出卑微的字音。
“时间到了。你会为你的犹豫而后悔的,看来你也没那么想救人。”
男人阴冷的声音像是淬了毒,他微笑着仰起头,得意地望向即将滂沱而坠的火雨。
但下一秒,兰德勒小人得志的笑容像张劣质的面具,狰狞地僵在了脸上。
莫岁从刚才起就一直低着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感受到兰德勒情绪的变化,他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瞬间也察觉了令兰德勒脸色突变的原因。
陨石雨一直在加速坠落,按照原本的速率,流火此刻本应已经砸落地表才对。
可是并没有,大片暗流涌动的深红色危云并没有再逼近扩散,而是以相对稳定的状态悬停在了天外。
莫岁盯着那片停滞的火光看了好一会儿,确定眼前的一切不是他的错觉。
就好像,陨石雨被什么不明的力量阻挡了一样。
这个看似匪夷所思的结论一下子点通了莫岁的思路,眼中迷茫的雾气瞬间被驱散,莫岁脑中灵光一闪、猛地站起身来——
12颗人造卫星集中分布在两个不同的区域,而被引爆的两颗卫星恰好都与褚洄之所在的R03号卫星距离不远。
他需要印证自己的想法,他得看到R03号卫星上具体是什么情况,莫岁回头望向警戒线外被隔离保护起来的媒体群。
视线扫过,他看到了瑞卡派来的电子眼也被关在外面,好像正急不可耐地想飞到他身边。
莫岁三步并作两步,从人群中捞出了那只电子眼,他按下启动按钮,电子眼窜上半空,一面足有影院屏幕大小的直播光屏投影而下。
受到画面来源处强大能量波的影响,光屏先是频闪了一阵,在信号终于稳定后,屏幕终于清晰。
画面中央,是一个长身玉立的孑然身影。
与背景如同炼狱的无垠宇宙相比,这个身影单薄渺小到像是随时都会摧折湮灭,可偏偏是在他身前,漫天的流火与陨石都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听从他的号令完全违背物理规律地停滞在空中。
真的是褚洄之。
一直如履薄冰的莫岁在那瞬间像是重新踏上了陆地,他压根没质疑褚洄之怎么可能做到这么不可思议的事,只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又涌起了勇气与力量。
与此同时,瑞卡远程操纵着电子眼,放大画面给了褚洄之一个特写。当然,这个镜头也被在场的所有媒体转播到了所有的社媒频道。
在漫天火海的映衬下,在千万民众的注视下,那个站在所有人身前、仅凭一己之力就阻挡住所有灾厄的人简直像从天而降的神明。
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不见任何畏惧,只是坦然且坚定地孤身应对着能将人轻易吞没的天灾。
他美丽强大得像是人挣扎临死前构想出的幻觉。
可他居然是真实存在的。
像是感应到了电子眼对他的拍摄,褚洄之略微偏头,淡淡地与镜头对上了眼神。
那是一双绝对不属于凡人的眼睛,缀满星辰的夜空、金沙铺底的黑河、光华暗藏的宝石,金黑色的璀璨眼睛会让人想起所有与神秘强大相关的物象。
莫岁心里咯噔一下。
他知道褚洄之还没有对新得到的力量使用纯熟,他能看出,为了应对两颗小型星体的爆炸,褚洄之完全是在放手一搏,强大到超出极限的力量随时都有可能将他引入暴走失控的深渊。
与所有人都放松下来、以为可以仰赖褚洄之的拯救不同,莫岁的心弦再度绷紧——
褚洄之需要他的帮助,绝对不能让兰德勒再引爆更多的卫星了,他必须得马上找出并销毁控制器。
可他搜过了,兰德勒的身上并没有任何控制装置,这个刚愎自用的人又绝对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外人。
莫岁心急如焚,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褚洄之说过,塞尔的眼睛被改造成了监控摄像头。
控制器会是兰德勒的某个身体器官吗?
莫岁奔回兰德勒身边,可他晚了一步,他听到了细微的嘀声,毫无疑问,那是走投无路的兰德勒引爆了第三颗人造卫星。
那一刻,莫岁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大脑,身体完全不受控,极重的一拳正中兰德勒的面门。
兰德勒以为莫岁是想通过让自己失去意识来阻止自己的行动,他嘶哑地开口,断绝莫岁的念想:
“没用的,不管我是失去意识还是死亡都会直接运行最终程序,只有清醒的我才能控制爆炸的进程。”
“你别想找到控制器在哪儿,就凭你的脑子,不可能想的明白。”
“那个怪物居然没死,绝对是科林背着我给他用了新药,用他的血作药,我的病一定会好!我一定能重新变强!”
精神陷入癫狂的兰德勒开始语无伦次地喋喋不休,可集中于思考的莫岁已经完全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第三次引爆的时候,由于兰德勒状态变差,莫岁看到了他的胸腔在引爆时有异常的起伏。
失去意识和死亡没有区别,那就说明控制关键不是生命体征而是自主意识。
是心跳、呼吸还是肌肉的微动作?他要从哪里开始尝试?
好像都不太对。莫岁脑中一团乱麻,他的手有些发抖,冷汗从额角滑落,他害怕自己会做出错误的决定,导致进一步加重褚洄之的负担。
“岁岁。你要想清楚,对他最重要的是什么。”
恍然间,莫岁感觉自己好像隐约听到了褚洄之的声音,他茫然地抬头。
可电子眼是没法传导声音的,就在莫岁以为自己只是幻听的时候,他看到光屏中的褚洄之勾起唇角,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
虽然毫无道理,但莫岁相信,这个微笑就是只给他一个人的。
二人相隔万里,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完成信息的交换,大概只能归结为某些玄之又玄的心灵感应了。
视线在无形中跨越时空而交汇错缠,莫岁看到褚洄之再次开口,嘴唇张合,这一次,他对他说的是四个其实没什么实际意义的字——
“我相信你。”
杂乱纷扰的心在瞬间安静了下来,莫岁重重地深呼吸,曾经被忽略的关键细节重新浮现在脑海。
兰德勒身上的外骨骼装置,那对失去力量的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外骨骼系统能够连接转化脑波信息,也能够随时监控兰德勒的身体状态,他因此能够不动声色地完成程序的操控。
不会错了。
莫岁下定决心,如炬的目光锁定目标。
“……你要干什么?”
兰德勒警觉地问,但这一回,因为犹豫不决而错失良机的人成了他自己。
莫岁的动作远比他说话的速度更快,在兰德勒话音落地之前,莫岁已经抓握住了他胸口的外接骨骼支架。
莫岁向外用力,机械被剥离骨血,幽蓝的电光与鲜红的血液一同飞溅,与此同时,第四颗卫星被引爆的声音断续从莫岁抓住的中枢装置传来。
这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虽然危险又多了一重,但起码说明莫岁的决策没有出错。
莫岁坚定地加大力度,伴随着机械故障的噼啪声和兰德勒声嘶力竭的怒吼,他拆下了外骨骼装置的中枢反应器。
因为用力过度,受到反作用力的莫岁一下子向后坐倒在地,手臂也被电得发麻。可他顾不得这些,高举反应中枢后狠狠砸下,用尽所有的力气砸毁了装置。
不远处,皮肉撕裂的兰德勒发出含混沙哑的吼声,如同恶鬼爬向莫岁,像是要把人一起拖入地狱。
崎岖的地表上被拖拽出触目惊心的血痕,莫岁没有退后,他站起身,依旧是全神贯注防备的姿态,双眼也一眨不眨地盯着兰德勒,生怕再有任何异动。
过了很久,直到失血过多的兰德勒彻底晕厥,也再没传来新的卫星爆炸的消息。
如释重负的莫岁一下子瘫坐在地,发软的手脚再使不上任何力气——
太好了,他没有辜负褚洄之的信任。
第134章 第 134 章
直到厚重的外套落到肩上, 莫岁才像是被惊醒似的恍然回头。
给他披上外套的人是赫莲娜,她替莫岁抹去脸侧沾染的血迹,拍了拍少年微微发颤的肩膀, 温声安慰道:
“你做的非常好, 这里交给我,去安全区吧。”
刚刚回过神来的莫岁下意识摇了摇头。
他反握住赫莲娜的手腕, 急切地询问道:“您能拨一架现场的飞行器给我吗?我得去找他。”
这太危险了,赫莲娜犹豫了两秒, 还是委婉拒绝了莫岁的请求:
“最早派出的支援部队即将抵达最前线,洄之很快会被接回来,你在主星等消息也是一样的。”
莫岁当然不会轻易妥协,他恳切道:“求求您了,让我去吧, 能早一分钟见到他也行……”
可莫岁的话没能说完,赫莲娜胸前的指挥终端亮起, 支援部队的汇报声打断了他。
“长官, S-31中队长请求汇报。”
“讲。”赫莲娜道。
“S-31中队已抵达任务地点R03卫星,由于碎裂星体均处于半停滞的稳定状态, 风险程度大大降低, 预估可以通过精准打击以粉碎陨石削弱爆炸。”
“但是,有特殊情况需要您指示。”
一张区域能量检测图被传至赫莲娜的终端, 图表上深浅不一的颜色代表了区域内不同坐标位置的能量强度。
莫岁也看到了那张图表,瞳孔猛地一缩, 他立刻明白了中队长所说的特殊情况是什么——
在那张覆盖了全部爆炸范围的图表上,颜色最深的一点居然是褚洄之所在的位置, 能量的强度甚至已经超过了检测仪的最高阈值。
原因也很明显,在新的卫星爆炸后, 由于负荷骤然增加,褚洄之只能调用他还无法自如使用的那部分灵力,而这超越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
莫岁越加不安,他回头看向直播光屏,整颗心顿时往下猛地一坠。
画面中,褚洄之的状态显然非常不好。
站立着的身影依旧挺拔如青竹拔节,可这样的姿态并非出自他自愿,磅礴的灵力强行撑起了他强弩之末的身体,让他连力竭倒下都没法做到。
眼瞳中璀璨的金芒如同潮水上涌,覆盖了乌黑的底色,也一点点淹没了褚洄之的自主意识。
他的神情越来越冷漠非人,不断外溢的强大能量席卷着摧毁了周围的地表,他已经在暴走的边缘。
“除了褚洄之之外,救援队伍已经将星球上其余的受害者接回舰船。”
中队长加紧向赫莲娜汇报道:
“我们尝试对褚洄之发起了沟通,目前没有得到他的回应,他周身存在着极强的能量场,救援人员很难接近。甚至,他对试图接近他的医疗机器人也表现出了极强的排斥。”
终端那头的声音顿了顿,还是给出了糟糕的结论:
“目前来看,他有可能已经失去自主意识,甚至成为比爆炸的卫星更危险的能量源。”
莫岁怔愣地看着光屏,慌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他几乎听不清一旁忽远忽近传来的汇报声。
“我们会持续观察,最乐观的情况是期待他可以控制住能量……万不得已的地步,损失最小化……只能考虑放弃救援。”
莫岁瞬间一个激灵,他顾不上任何分寸,下意识冲着指挥终端喊道:“不行!”
“是他救了所有人,你们怎么能放弃他?”
莫岁这话说的只能用天真来形容,当然没有人愿意放弃救援褚洄之,可顾全大局,必须要考虑最糟糕的情况。
没有人回答莫岁的问题,沉默令人窒息,莫岁不再期待得到回复。他默默地攥紧了拳,坚决的目光看向不远处闲置的飞行器,他目标明确地迈开了步子。
如果得不到许可,那他抢一架飞行器开走就是了。处罚什么的都无所谓,要是不能把褚洄之接回来,他也不想再回来了。
“莫岁,等一下。”
身后,赫莲娜叫住莫岁。
莫岁停步,却并没有回头,他不想和赫莲娜发生争吵。
他垂着头,执拗地一意孤行。
“您不用劝我。”莫岁坚定道。
“就算所有人都放弃他,我也一定要去到他的身边。”
看着浑身倔劲的莫岁,赫莲娜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孩子,我说不让你去了吗?”
得到意想不到的答案,莫岁讶异回身,赫莲娜将战机激活控制器隔空扔给他:
“接住。开战斗型机舰去,比那些普通的飞行器更快。”
“去接他回家吧,我和他还没有好好聊过呢。”
莫岁眼底瞬间亮起,他接住装置,用力点了点头,连句谢谢都来不及说,转身迫不及待地就向战斗机跑去。
目送着莫岁的背影,赫莲娜举起终端,下命令道:
“没有我的指示,任何人不准对褚洄之采取暴力措施。”
“我以我的军衔做担保,诸位,请再给他们一段时间。”
身处风暴的正中心,褚洄之对自己即将失控这件事其实没什么概念,因为他已经丧失了基本的感觉力与判断力。
他只觉得自己的反应好像变慢了,视听模糊、思维滞阻、情绪淡漠,他甚至不太记得自己是为什么站在这里,也不太记得自己在做什么。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他有一定要阻止滔天的火海越过他伤害他人的理由。
因此,即使意识一点点涣散,褚洄之也一直坚持着,没让漫天的流火向前侵略半分。
他好像是有一定要保护的人。
至于具体是谁,那张熟悉的脸跟雾里看花似的,分明就在他的脑海里,褚洄之却想不起来他的名字。
略一动脑便头痛欲裂,试了几次后,褚洄之索性懒得去想了。
其实褚洄之并不讨厌这种全凭本能行动的感觉。
因为他的本能不是自暴自弃,而是坚持不懈。他有比自己的性命更加值得牵挂珍视的东西,这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是有切实意义的。
虽然孤身面对着可怖的灾难,但他证明了自己不是弱小可悲的天煞孤星,他可以靠自己的力量保护对他而言重要的人或物。
他是有能力的、他是有价值的、他是有理想的,他一直想要证明的好像也就是这点东西。
愿望终于艰难地得以实现,失去自主意识的褚洄之本该感受不到任何情绪,此刻却隐隐约约体会到了内心最深处涌上的纯粹的喜悦。
对丧失自控力的褚洄之来说,这种完全属于他自己的情绪简直像是在茫茫海雾中乍然一瞥的灯塔,他的神智短暂清醒,可紧接着便坠入了更加浓厚的黑暗。
他渴望再一次体验到那种喜悦,因此不希望受到任何外力干扰,支援部队却屡次三番地想要尝试与他沟通,丧失敌友分辨力的褚洄之当然会对此表示排斥。
在潜意识的催化下,褚洄之将身躯进一步交付给了失控的力量,释放出更加强大的灵力。
流动的能量结为肉眼可见的巨大漩涡,褚洄之被紧紧包裹在屏障内部,拒绝与外界产生任何接触。
此时此刻,刚刚降落在R03号卫星的莫岁就站在漩涡之外。
漩涡掀起狂风,地表飞沙走石,只是站在外围,刮起的砂砾打在身上都是尖锐的刺痛。
莫岁从脚边捡起一块颇有点分量的石头,掂量了两下后扔向漩涡,只一眨眼,纷乱暴走的灵流便将石头搅成了齑粉。
目睹这一切的莫岁并没有害怕,默默将防护服的性能调到了最高。
他不清楚漩涡的厚度,所以得尽快冲到漩涡最中心。
因为不想再浪费时间,莫岁没有多做计划,只是活动了下手腕脚腕。
管他呢,要是丧失理智的褚洄之想对他动手,那就在动手之前牢牢抱住他就好了。
莫岁深呼吸,做出起跑的姿势。
他戴好头盔、闭上双眼,如同离弦的箭,义无反顾地以全速冲向漩涡。
在堪堪接触到灵流的瞬间,莫岁就听到了防护服系统的警报声。
随着他踏入漩涡,不过两秒,四面八方刮卷的强大力量轻易便超越了防护服所能抵御的能量上限。
像有锋利而细窄的刀片混杂在烈风之中,莫岁的四肢都传来细密的痛感,可他甚至张开了双翼,迎着烈风与疼痛,加快速度闷头飞向漩涡深处。
下一秒,风平浪静。
莫岁平稳落地,祈祷着睁开双眼。
但他失望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冲到漩涡中心,他离最中间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只有他周围的灵流停止了运动,方寸之外,依旧是狂风大作。
是褚洄之恢复意识了吗?
莫岁紧张期待地抬眼,下一秒,因为揪心,他连呼吸都在瞬间停滞。
他的视线对上的,依旧是那双不见任何情绪的灿金色眼瞳。
褚洄之防备地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没对他的出现表示任何惊喜,只是像观察陌生人似的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莫岁不会读心术,所以他不知道,其实褚洄之此刻并不是没有任何内心波澜的。
在感受到莫岁出现的那一刻,褚洄之再次体会到了属于自己的情绪。可是,不同于刚才纯粹的喜悦,他完全没法界定自己这一次产生的情感。
饱涨的心脏被五味杂陈的感受填满,他感受到刻骨的疼痛,却又同样感受到对于这份疼痛的甘之若饴。
这些情绪对于现在的褚洄之来说实在太过复杂难解,所以他对莫岁的疏远防备其实是因为疑惑。
见褚洄之一直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莫岁干脆摘下了头盔。
在那一瞬间,褚洄之靠着本能确定,就是这张脸,属于他涣散精神世界中唯一坚定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可他依旧想不起眼前人的姓名,更遑论回忆起其他的信息。
褚洄之实在太想知道来人究竟是谁,内心无与伦比的渴望在那瞬间战胜了失控的力量,他居然恢复了语言能力,一字一顿地开口问道:
“……你,是谁?”
可惜,莫岁不知道开口说话对褚洄之来说已经是恢复意识的一大进步,这句形同陌路的话对他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眼眶在瞬间红透,莫岁也顾不得他现在的接近会不会让褚洄之应激,他三步并作两步,跨越二人之间所有的距离,张开双臂,不管不顾地紧紧抱住了褚洄之。
不同于对救援部队的排斥,面对莫岁不讲道理的靠近,褚洄之居然没有生出半点推拒的意图。
他的双手条件反射般抬起,揽住了站立不稳的莫岁,尽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
下一刻,意识昏沉的褚洄之感觉到自己的脸被眼前人用力捧住,满是杂音的脑海中终于传来了可以被清晰聆听的声音,那是莫岁在质问他——
“不是说无论如何都喜欢我吗?不是说只想和我在一起吗?怎么能忘记我的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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