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洗刷完毕,娄夏在客厅的沙发床上辗转反侧。
睡不着,根本睡不着。
一闭上眼就是杜若瑶苦苦隐忍的模样。
明明比起高中时的不知轻重,现如今的娄夏在为她做“推拿”时,下手不知道柔了几万倍,可当时那个被揉肿都难得吱一声、耐疼度极高的小杜老师,却忽地对疼痛敏感起来,云南白药气雾剂甫一喷上去,她的眉头就已经拧出了无限哀怨。
更别提后来,当娄夏的手覆上去,盈盈一握的脚腕颤颤巍巍,白玉般的皮肤把那块儿红肿衬得格外严重。医嘱曰,喷施按摩时,最好要保持局部温度处于较高的状态,这样毛孔打开,血也活络,更有助于恢复。可是杜若瑶的体温就是个巨大的bug,娄夏不敢用力去触碰,只能努力叠搓双手,以掌心的温热贴上去,缓慢地揉,试图传递去暖意。
然而就算是这样小心翼翼,杜若瑶依旧不太能承受。她本能地蜷腿,一点点,再一点点,娄夏只觉手中的脚极难对付,怎么捂都捂不热不说,还一直东躲西藏,搞得药抹不好淤血化不开,这样下去,肿这大包要什么时候才能消下去?
于是在杜若瑶第一百零八次躲远后,娄夏干脆伸一只手出去,回扣着她的大腿朝前一挪,把两人的距离拉到最近。这动作甫一做完,不由得又有一股气从心底升起来,明明在纽约时,杜若瑶这大腿起码还是柔软的,怎么现在也只剩下皮包骨?这么想着,娄夏不免连声音都跟着低沉一些:“别动。”
然后她就听见了一声极为委屈的嘤咛,杜若瑶的声音像是小猫:“疼……”
要命了,高一的那次,她也是用这个声线喊的疼吗?
娇嫩、柔软,像是羽毛,最细的那种,轻轻一吹就;同时又十分脆弱、一触即破,仿若五彩的琉璃气泡,漂浮在空气中,带着人的思绪往上走。
娄夏只觉心都被她提了起来,脸颊慢慢蹿上热度,她真的已经很轻、很轻了,可是杜若瑶还是颤着呼吸,脚趾都蜷曲起来:“轻点、轻点……啊……”
受不了了!怎么办啊!?比修程序漏洞难了一万倍!她该怎么做才好?该怎么做,她才能不疼。
娄夏猛地停下动作,盯着她的脸大口喘气,她急得满脸通红,眼底湿润:“这么疼,是正常的吗?……我们去医院吧,好不好?”
“没事……”杜若瑶伸手扶住她的侧脸,她的身子向前倾,细细的金色锁骨链晃两下,惹得娄夏多看了一眼
——印象里,认识这么多年来,这似乎是她第一次看见杜若瑶戴首饰,只是现在有别的话题在进行,她也没空扯这支线,娄夏看向她的脚踝:“怎么能没事的,你都疼成这样……”
“没事的,”杜若瑶缩了缩腿,伸手去遮,“医生给上药的时候还要更疼。”
她以同样青紫的手背遮住更斑驳的脚踝,却把左侧肩背露出来,大面积的红肿淤青,夹杂着挫伤与擦伤,最厉害的地方甚至还没有完全结痂,医生说这里暂时还只能局部涂抹消炎药,避免过度刺激。
难怪她穿吊带裙,要是穿厚重的衣物,摩擦间这些细小繁复的伤口该有多难耐?娄夏想,医生也的确说了,伤口不能捂着,又适逢冬天,连纱布都没给用。
她看得心焦,那边杜若瑶突然看过来,眼尾上翘,挑出一丝媚意:
“只是和你说疼,你真的会轻一点。”
……
慢着。
回忆到这里,娄夏突然后知后觉地发现,杜若瑶摸到自己脚踝的动作,完成的有点儿易如反掌——是啊,既然她能自如地换鞋、更衣、擦洗,那么毋庸置疑,她一定可以自己给脚踝上药。
啊啊啊这该死的骗人精!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带玩这一套的啊?娄夏恨得牙痒痒,抓着枕头恨不得啃上去泄愤。
就在这时,屋内传来嘭咚一声,声音大的有点儿夸张,娄夏一个激灵自枕头中抬起头,支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终是没忍住裹着毯子起身,走到卧室前贴着门轻声问
——“怎么了吗?”
屋内传来那人慌乱且隐忍的轻吟:
“娄、娄夏……”
怎么回事?向来铜墙铁壁沉得住气的杜老师竟都吓得语无伦次,难不成是有强盗?事不宜迟,娄夏大力推门而入,作白鹤亮翅状环顾四周,却没见屋内第二人,床头灯亮着,只有一个西施般娇弱的病女子掩面半躺在床沿,见她进来,她指着地板,凄凄惨惨戚戚道:
“有……有蜘蛛。”
娄夏朝她指着的地方看去,顿感深深地无语:“……有蜘蛛,所以——”她走过去,捡起地上那个可怜兮兮的黑色长方体,“您用手机砸?”这能砸得到才有鬼了吧?
娄夏把手机轻轻扔在床上:“下次睡不着,找点靠谱的理由闹人好么?杜若瑶小朋友。”
杜若瑶心虚地揪起被角:“是真的有……”
“哦?是吗,”娄夏退步出去,把门关到只剩下一条缝,而她本人只有头还探在屋里,大眼珠子滴溜溜转,“可是我最怕虫了,帮不着你。”
“你不是只怕会飞的吗?蜘蛛益虫,一般不咬人的,你怕什么。”
“那你怕什么。”娄夏眉毛一挑。
“……”
“嘿,说话,”娄夏在她面前挥挥手,自从杜若瑶在医院郑重发表的,那一通根正苗红的“要当她老师、当她姐姐”的发言后,娄夏有些抵触那个叫了十几年的称呼,于是每次想唤她老师都要在心里默默拐好几个弯,注意憋住不要轻易出口,“不说话我走了啊。”
“别睡沙发了,”杜若瑶于是不装了,直接明牌,“你……在这睡吧。”
“那你去睡沙发?”娄夏装作听不懂,“沙发窄,你这一身伤,别翻个身掉下去了。”
“不是的,睡一起。”杜若瑶咬了咬唇,把话说得更清楚,“我想和你,睡一起。”
“……”
但凡有点骨气,都不该就这么毫无条件地纵容着答应她——理智的那部分在冷酷地叫嚣——是她提的分手,是她缄口不言,也是她,面对娄夏抛出的橄榄枝依旧犹疑不决。
也不知道到底还在犹豫什么。
而同时又是她,大摇大摆登堂入室不说,明明好心的主人已经仁至义尽,把自个儿唯一的卧室让给她了,她还嫌不够,还要编个蜘蛛假话提要求,让人陪睡。
没道理答应她,凭什么答应她啊?
可是她忍着害羞、认真表达诉求的样子实在太过诱人,低垂的眼眸和细柔的恳求又太过让人于心不忍……更不用说走过了漫长的思念才总算重逢,更不用说娄夏到现在依旧不可自拔地喜欢她。
于是,等回过神来,娄夏已经听话地在她身边躺下,她咬着牙暗骂自己两句没出息,强撑起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闭上眼睛,尽量自然平淡地与她说话:
“满意了?睡吧。”
杜若瑶的声音轻轻的,似乎带了笑意:“嗯。”
她是满意了,娄夏却有点僵。五分钟,十分钟,她紧闭双眼努力调整着呼吸,却怎么也睡不着。不是很大的床上充盈着另一人身上独剧特色的冷意,她今天擦洗身体用的应当也是娄夏新买的橙花沐浴露,可是在今日之前,娄夏从未发觉这橙花味还有苦尾,涩涩的在鼻间氤氲,分不清到底是谁身上散出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当娄夏终于开始适应同床共枕的紧张感,丝丝困意终于袭来,就在她在梦乡的边缘摇摇欲坠时,忽地,身下的被褥动了动。
娄夏转醒,迷迷糊糊中,只觉身边人在靠近。娄夏借着头发遮挡视线,微微睁开一只眼睛,一片黑暗中杜若瑶的靠近的动作缠绵出暧昧的味道,她一点点地挪过来,发丝的轮廓随着摇曳,最后,带着一丝凉意,她缓慢地将自己窝出合适的形状,小心翼翼拼进娄夏的怀里。
心跳如擂。
所有的困意霎时褪去。
一半是因为过于亲密的距离,另一半,是因为身侧人扑洒在胸前的、若有若无的呼吸。
杜若瑶的行为模式一如既往十分隐忍,她靠得很近,却没有实际地触碰到娄夏的任一根毫毛,可是这缱绻的气息已经足够让娄夏心猿意马。
思念找到了宣泄口便再也忍不住,她可以压抑急促的呼吸,可以抚平蠢蠢欲动的眼皮,却再也难以管控喧嚣躁动的心脏,砰咚、砰咚,发涨的情绪在饱满的胸膛振荡,演奏出焦急的回响,刻画出难耐的模样。
寂静的夜里,想要遮掩这份思念的想法显得过分天真。杜若瑶甫一贴过来就感受到她没睡着,而后忽而提起的呼吸、紧绷的肢体和热烈的心跳更是争先恐后地,将面前的人暴露无遗。
其实杜若瑶原本也觉得分外心慌。
今天她占了天时地利人和,作为弱势的伤员,周文静又带着一腔愧疚对她,尽管娄夏说了今后不再见的那种话,但她也说了在伤好全前会照顾她,于是她乘时之便,顺顺当当住进娄夏家里,可是送走了周文静后,她走得每一步都带着莫知可否的猜度:开口让娄夏给自己抹药,睡进她的房间,谎称有蜘蛛把她引过来,又让她也留下来与自己同睡。
杜若瑶其实不习惯也不擅长于这种得寸进尺的讨好,于是每一次主动,她都鼓足了勇气,因为她不知道娄夏会不会买单。
好消息是,对于她的要求,娄夏照单全收;坏消息是,娄夏很可能只是因着认识良久的情分,因着良好的家教对她照单全收。
杜若瑶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在她规规矩矩的一生里,鲜少遇上这样的时刻——她真正“想做的事”和计划好“该做的事”背道而驰。
她应该避免在混沌中前行,在梳理好自己的心境前,她应该避免影响娄夏的生活;娄夏已经处理好了周文静这边,那她作为年长的一方,更应该处理好自己的父母;她应该有放手的勇气,她是她的老师,她应该鼓励她往更好的道路去走……
现在,她应该和她保持一些距离。
但是她的所作所为……全都是在接近她。
住进娄夏家里,不够。
和她共处一室,不够。
睡在她的身侧,还是不够。
渴望她的体温,渴望靠近,更近一些,再近一些。特别是当睡在一张床上时,隔着可望不可及的距离时,这种渴望愈发泛滥得不可收拾起来。
她睁眼看着娄夏的睡颜,就像她在纽约最后一晚那样,静静地凝视着她,以视线临摹她的眉眼。
与那晚不同的是,那一晚她脑子里全是周文静的话,越看就越是自责愧疚,像是诀别;而现如今,越是看得仔细,杜若瑶便越是心动。
年轻漂亮的脸,笑起来最漂亮。可也常哭,常为她哭。
她缓慢地靠过去,停在她的面前,却忍住没有触碰。
她的肩膀不是很宽,手臂细条条的,但是却有力,比她矮许多时就能轻松地将她抱起来。
十五年啊。她们认识了这么久,以至于只回忆其中某个片段,脑中的就能蹦出纷繁的画面来,笑着的,哭着的,大快朵颐的,志得意满的娄夏。
被她耍得团团转,还要把她捧在手心里的娄夏。
视线停在她的唇,忽然就……升腾起一点点欲望。太想念这里的味道,稍微尝一下,可以吗?靠得更近些,便能看得更清楚些,自凌乱的发丝中,杜若瑶看见她微颤的睫毛——哦,原来,她也没睡呢。
杜若瑶压下内心的蠢蠢欲动,心虚地低下头,把自己窝进她的怀里。而后就听见某人加速的心跳。
杜若瑶忽然就开心起来。
太过于开心了,以至于不小心,轻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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