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结局(上)
原来那是竺宴与天酒的故事。
那是天?酒的记忆。
令黎的眼睛酸热, 手缓缓攥紧心口处的衣襟。
“我为何?会拥有天酒的记忆?”她问他,嗓音哑哑的,像脱了力。
竺宴负手凝望着她, 凤眸轻垂:“你若不喜欢, 忘了便是。”
“我如何?忘?”令黎轻声问他, 眼泪顺着眼角落下, “你告诉我, 我都已经知道了, 如何?忘记?”
竺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眼藏无尽的痛苦。
泪水模糊了令黎的视线, 她哭着问:“你就那么喜欢她吗?喜欢到连与她的记忆都舍不得丢弃, 非要强加给我?”
雨后初霁, 天?却依旧阴沉,乌云弥漫了神?域的天?空。
回?答令黎的是漫长的沉默。
竺宴只是看着她,琉璃色的凤眸如此刻神?域的天?空一般灰败。他什么也没有说, 什么也没有问,没有问她见到了什么, 听到了什么。
他就像是直接默认了自己所做过的一切。而至于她发现了什么, 发现到了哪里,他都没什么好否认, 没什么好辩驳的。
令黎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苍白?的小脸, 红红的眼眶, 水光里却藏着那么明显的期待。
她一定是期待他能否认的, 只要他否认了,她就信。
她一向都是愿意相信他的。
然而他终究没有否认。
许久, 他轻叹一声:“我没有办法?。”
若我有办法?,但凡我还有一点办法?,我也不愿让你拥有这些记忆。
可我没有办法?。
他转身离开。
令黎孤零零站在原地,望着他绝情的背影,哭着问:“那你为何?要与我结姻缘灵契?”
若她果真只是一个傀儡,他为何?要与她结姻缘灵契?
那不是天?上地下最庄重的承诺吗?生?生?世世,不得反悔?
那样的承诺,应该是与正主结下,谁会与一个傀儡结下姻缘灵契?他就不怕哪一日后悔吗?
竺宴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他望向天?际,铅云低沉。刚刚才过去一场大?雨,此刻已经酝酿起下一场风雨。
负于身后的手攥紧,拇指死死压着指节。
他道:“你若不喜欢,也可解了姻缘灵契。”
“你说什么?”
令黎以为自己听错了,目光震惊地定在他的背影。
但那一刹那,那一个短暂的瞬息,却很难分清她是震惊于姻缘灵契竟然可解,还是震惊于他竟想与她解了姻缘灵契。
竺宴的嗓音淡漠传来?,不起波澜:“岁始印可解姻缘灵契。”
说罢,他抬步离去。
令黎轻轻踉跄一步。
*
自那日以后,令黎不再?进?槐安图中修炼。她执拗地以为,只要她的神?力不再?精进?,那些属于天?酒的记忆便不会霸道地进?入她的识海。
她不想要那些记忆,她不喜欢。
她收起了一阵槐安图。
竺宴看到,问她:“你不想知道最后一个场景是什么吗?”
令黎红着眼反问:“最后一个场景是给我的,还是给天?酒的?”
竺宴没有回?答她。
令黎将槐安图收了起来?。
可是并没有用,天?酒的记忆像脱了闸的水流,不受控制地涌入她的识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亲自从竺宴口中确认那是天?酒,令黎开始能够看清那只凤凰的容貌了。
即使早已得知她与天?酒长得像,甚至还曾亲眼见过天?酒的画像,令黎第一次看清天?酒的容貌时也震惊极了。
画像终究只是画像,静止没有生?气,可是记忆中的画面却是鲜活的。那活灵活现的杏眸,那偶尔骄傲偶尔又娇憨的神?态,说话时的声音语气,还有无意识的小动作……竟然全部与她分毫不差,甚至连她本?人都分不清那到底是天?酒还是她自己。
令黎揽镜观察,手指不由自主描绘自己的容颜。
这就是竺宴万年的心血吗?
太像了,毫无破绽。
所以是不是因为这样,日复一日,他才会忘记了她只是个替身?他看她时,眼中才会不自觉流露出那样的爱意?
那样的纯粹、完整。
她要怎么去怀疑那并不是给她的、完整的爱?
*
半月来?,神?域连天?的大?雨,不见停歇迹象,神?族中开始出现不安的声音。
漱阳宫中,有长老说起上一次神?域天?降异象还是一万年前。彼时,神?尊与尊后陨灭,赤虚叛军攻入神?域,四季温暖的神?域就是如此忽现异象,连夜飘雪,六界如冰封一般寒冷。
如今异象再?现,大?家都认为这是不祥之兆。
岁稔星君夜观天?象,直言道:“道星黯淡,只怕是天?道颠倒之兆。”
令黎坐于上座,沉默不语。
她想起了竺宴压制不住的魔气,手指微微蜷缩,指甲不小心刮过座椅扶手。
“星君言重了,何?至于此?”无漾摇着折扇道,“君上加固了从极渊下的封印,连带着负芒、孟极和魔域大?军悉数被封印。现如今整个魔域都成了石头,天?道要让谁颠倒?想是这半月天?气不好,星君看错了。”
岁稔星君没有辩驳,只道:“但愿如此。”
令黎若有所思看着无漾。
漱阳宫散朝之后,令黎亲自下界。
她停在云端,俯瞰着整个从极渊。
封印被加固,这里万里冰封,看不见一丝魔气。猖獗数万年的负芒与孟极也成了石头,再?无法?兴风作浪。
看似风平浪静,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却隐隐有不安的感觉,此刻的从极渊让她联想到暴风雨前的宁静。
离开从极渊后,她又去了人界。
竺宴在凡间?停留不久,人界秩序却已被他重塑。肆掠的瘟疫除了,贪婪好战的帝王权贵杀了,他将芸芸众生?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普通人的日子好过起来?,尘世间?那厚重连绵的怨气也随之消散。
令黎又去往妖界。
随着魔域大?军被封印,妖界的内斗也随之终止,比翼鸟族再?次保住了他们岌岌可危的首领地位。
令黎从前不太理解为何?比翼鸟族会在妖族之中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如今有了天?酒的记忆,终于知道了前因后果。
当年斳渊在言灵镯中注入一万年神?力赠与天?酒做聘礼,天?酒没有接受,斳渊便当场碎了言灵镯而去。后来?斳渊在虞渊中被方寸草吸尽神?力,天?酒将言灵镯还给他。斳渊收回?神?力,心灰意冷之下将言灵随手给了一只下界飞禽。
那只飞禽就是比翼鸟。
得到言灵的比翼鸟族从此有了预言祥瑞的能力,久而久之,比翼鸟也成为祥瑞的化身,受神?、仙两族青睐,自此成为妖族之主。
比翼鸟阖族也因此世世代?代?敬重膜拜斳渊,将斳渊视作大?恩人。
令黎来?到比翼鸟族,正遇见翼鸟公主破壳,可惜蛋壳裂开后整整三日三夜,比翼鸟公主仍旧无法?破壳而出,如今生?息渐渐消失,只怕是活不成了。
比翼鸟女君以灵力助女儿破壳,却于事无补,悲痛之下想去请斳渊。
族中长老提醒她:“神?后娘娘罚斳渊君闭府思过六百年。”
比翼鸟女君心怀侥幸道:“我儿命在旦夕,怎么说也是一条命,我亲去陈情,斳渊君未必不肯前来?!”
长老叹息摇头:“斳渊君看似温润如玉,实?则最守规矩,若无神?谕,他定不会抗旨前来?。否则,先前妖族动乱,我族深陷危机,斳渊君早已出现,大?公主与二公主也不会……”
比翼鸟女君闭了闭眼:“那我便先去求神?后。妖族动乱,我三个子女已去了两个,如今只剩下这一丝血脉,无论如何?,我也要保住她!”
比翼鸟女君飞出山谷,便见到停在云端的令黎,眼底刹那闪过一丝恨意。旋即,她慌忙低头参拜:“拜见神?后娘娘。”
令黎轻道:“去请斳渊君吧。”
斳渊到时,比翼鸟公主已绝了生?息,比翼鸟阖族跪地,哀送少主。所幸斳渊到得及时,为那枚先天?不足的卵注入强大?神?力,最终助比翼鸟公主成功破壳而出。
比翼鸟女君捧着奄奄一息的公主,含泪跪谢斳渊。
斳渊淡道:“不必谢我,于你族有大?恩的不是我,是神?后。”
比翼鸟女君一怔,改而拜谢令黎,又请她给刚出生?的比翼鸟公主赐名。
令黎想了一下,道:“那便叫蛮蛮吧。”
“蛮蛮……蛮蛮这个名字好,就叫蛮蛮!”比翼鸟女君道,“深谢娘娘赐名!”
离开妖族后,令黎与斳渊一同回?神?域。
令黎玩笑道:“比翼鸟族上下似乎都对斳渊君十?分敬重和依赖,我今日是不是也沾了斳渊君的光?”
斳渊淡道:“他们搞错了恩人。”
令黎以为斳渊说的是今日救下比翼鸟公主,道:“斳渊君自谦了,今日即便没有我,你也会来?吧。”
斳渊看向令黎:“不会,若无神?谕,我不会来?。”
他面容清隽,眼神?温和却疏冷,透着冷漠的笃定。
令黎一怔,一时间?竟无法?分清他是真的心硬,还是只是在表达他的忠诚。
令黎扯开话题:“说起来?,扶光殿中也有一枚青耕鸟蛋,这都上万年了,至今没能破壳。斳渊君若是哪日得空,不妨去扶光殿中帮我看看,看看那鸟还有没有救?”
斳渊道:“娘娘言重了,有神?君在,青耕鸟自然康健。只是青耕与比翼鸟种?族不同,孵化的时日自也不同,娘娘耐心等待即可。”
令黎点了点头,便不再?说什么。
斳渊沉默半晌,忽然问:“娘娘近日可是有什么郁结之事?”
令黎讶然看向他:“这你都看得出来?,我看起来?很憔悴吗?”
斳渊被问住,一时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令黎略一思索,道:“也没有什么,只是有一件事想不通,或许斳渊君可以为我解惑。”
斳渊道:“愿闻其详。”
令黎:“典籍上说,神?尊与尊后曾结下姻缘灵契,后来?尊后被魔气所侵,从此八百年不敢踏出朝霞宫。你说,这么长时间?,神?尊曾后悔过吗?”
斳渊没懂:“后悔什么?”
“后悔与尊后结下姻缘灵契。”令黎道,“姻缘灵契一旦结下,从此一方所有皆与另一方共享,包括生?命。神?尊一生?爱天?下苍生?,会不会也曾后悔将自己的苍生?交付到一个身负魔脉的女子手上?”
斳渊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令黎道:“我知道我这么问很是大?逆不道,但身负魔脉确实?是一个很大?的隐患,不是吗?你看竺宴身负魔脉,自生?来?便被神?尊封印,也被所有神?族忌惮。可是尊后身负魔脉,却与神?尊有姻缘灵契的牵绊,你说他会不会也曾后悔一时冲动结下姻缘灵契?”
斳渊笃定摇头:“不曾,神?尊不曾后悔。”
“你怎知?”令黎故意问,“只因为尊后是你族女君你才这么说?毕竟神?尊真的后悔了也不会告诉你。”
斳渊深深看着令黎:“神?尊若是后悔自然不会告诉我,但他却可解除与尊后的姻缘灵契。”
令黎心口“突”地一下,紧紧攥了下手心。
她尽量让声线平稳,接着往下问:“姻缘灵契是天?道见证的婚契,也可以解吗?”
“万事都有特殊,便总会有破解之法?。”
令黎轻声问:“什么特殊?”
斳渊直直看着她:“姻缘灵契本?为让夫妻相互扶持,同甘共苦,但若一方自甘堕落,坠入魔道,彼时道不同不必强求,便可以神?尊的岁始印解除姻缘灵契。”
令黎长睫轻颤:“如何?解?”
斳渊安静一瞬,道:“我不知。”
令黎追问:“有何?代?价?”
斳渊沉默许久,道:“我不知。”
*
玄度到扶光殿中时,竺宴正在给青耕蛋喂血。
他一条手支肘斜倚着,另一条手慵懒地搭在一旁,鲜血从他的指尖源源不断涌出,落在一枚玉色的卵上,被玉卵尽数吸收,竟像是婴儿吮吸一般自然。
这卵便是一万年前,青耕夫妇留下的遗孤,万年来?都没什么动静。
竺宴没有养过青耕,这世间?也再?无青耕,他不知该怎么养,又怕时间?久了,小青耕闷死在里面,便时不时会给青耕蛋喂些血,想帮它?早日破壳。
最近喂得是要勤快了些。
玄度的视线落在他指尖流出的血,瞳孔一缩。
他的血不再?是纯净的殷红色,那红色之中浮动着黑气,竟已成了黑红色。
“君上……”
竺宴缓缓睁开眼睛,凤眸疏淡:“青耕鸟天?生?能涤荡魔气,这点魔气对它?不算什么,它?可自行净化。”
玄度想说的哪里是这个?
玄度劝道:“定是君上强行封印从极渊下魔脉,损耗过重,神?力压不住体内魔脉,才会出现这等异状!君上,不可再?如此耗费精血了,还是速速闭关修养吧!”
竺宴却仿佛没有听见,鲜血仍旧从指尖汩汩流出。玉色的青耕卵仿佛饥饿的婴儿,贪婪地吮吸着,将他的血一滴不剩吸尽。
玄度见状急得不行:“这青耕鸟破壳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来?日方长,还是等君上身体恢复了再?喂它?也无妨。”
竺宴凤眸微凝。
来?日方长?他哪里还有什么来?日方长?
此时,一旁的燃犀镜忽然闪过一道白?光,无漾从里面走?出来?。
玄度惊讶地望向他:“你怎么会在里面?”
无漾的衣服破了一个洞,头发也有些乱,整个人看起来?实?在算不上好,闻言没好气道:“怎么,听起来?你挺羡慕?那下次换你进?去?”
无漾怼完玄度,恭恭敬敬向竺宴回?禀:“君上,獾疏已修炼出翅膀,如今神?力嚣张,可以出来?祸害其他神?族了。”
獾疏一族是神?兽,生?来?带着一双翅膀,可遨游九天?。然而刚出生?的幼兽翅膀无力,只有随着修炼,翅膀才会拥有神?力。
可惜当年獾疏母兽生?产之时遇见阖族被灭,獾疏母兽被方寸草吸尽神?力而亡,至死她腹中小兽也没能生?出来?。幸得神?使巡视,剖开了母兽肚子,才将奄奄一息的小兽抱了出来?。
但獾疏小兽也因此灵根受损,几乎无法?活下去,还是神?尊亲自救了它?一命。
后来?尊后不忍天?酒因自己神?力日渐衰竭而悲伤,有意转移她注意力,便问神?尊要来?獾疏,交给天?酒照看。可惜天?酒没有心力,便将獾疏送到了扶光殿,让竺宴替她养。
獾疏灵根曾经受损,先天?不足,连扶光殿那等灵气充盈的地界也无法?助他修炼,翅膀一直无力,竺宴便将獾疏放进?他曾经为天?酒打造的燃犀镜中。他原打算让獾疏在镜中修炼一段时日,待它?情况稳定了就出来?,还可以陪伴天?酒。可惜还没到獾疏灵力稳定,天?酒就不在了,獾疏自此便一直留在镜中。
如今已经过去一万年。
“獾疏的翅膀终于修出来?了?”玄度听到这个消息有些惊喜,再?看无漾,瞬间?了然,“难怪你这副模样,獾疏一族神?力果然不弱。”
玄度见竺宴还在给青耕喂血,立刻道:“獾疏原就是尊后送给天?酒殿下的灵兽,如今它?出来?了,便让它?做神?后娘娘的灵兽,供她驱策。至于这青耕,便随它?什么时候破壳吧。”
无漾看了玄度一眼,欲言又止。
这一根筋怎么会懂?这是灵兽的事吗?你家君上如今这是趁着自己还有一口气在,想把所有能为那位神?后娘娘做的事都给做了。
一千年的时间?,他已助她坐稳了漱阳宫中的高座,又为她铺好了前路,如今是连这些小事都不放心,要事事替她打理周到。
如此,将来?他不在了,她才能万无一失,高枕无忧。
竺宴停止喂血,凤眸瞥向玄度:“以后不要再?提天?酒了。”
玄度茫然,不理解地问:“为什么?神?后娘娘和天?酒殿下,她们不是一个人吗?”为什么不能提?
竺宴就看着他,没说话。
玄度摸了摸鼻子:“是,君上。”
无漾看着竺宴,轻叹一声。
他们这位神?君爱得苦啊。
若世间?的情爱皆如此这般剜心蚀骨,那他的婚事还是不急、不急的好,能拖则拖,能过得几日好日子算得几日。
无漾扯开话题:“君上,从极渊下……”
然而他刚开口,竺宴视线倏地瞥来?,无漾心领神?会噤声。
竺宴不疾不徐将青耕蛋交给玄度:“拿去放好。”
玄度刚离开,令黎就从外面回?来?了。
无漾行礼,笑问:“娘娘今日下界去,可看出这雨怎么回?事了?”
令黎没说话,杏眸直直看着竺宴,神?情却疏离冷淡。
竺宴也没有说话。
四目相对,两人之间?的距离明明不远,却谁也没有往前一步,便仿佛隔了千里。
无漾心中暗叹一声,他还是别打扰这夫妻两个冷战了。他识趣地告辞,出门遇见安放好青耕卵回?来?的玄度,拽上人一起走?了。
*
竺宴以为令黎会像之前半月一样,不与他说话,径自走?开,只给他留下一个受伤而倔强的背影。
然而待无漾与玄度离开扶光殿,令黎仍旧站在那里,她看着他,忽然开口:“你之前说解除姻缘灵契的事,我考虑了许久,如今考虑好了。”
竺宴心口刹那间?仿佛被什么狠狠绞了一下,直直看着她。
令黎平静道:“我接受。”
竺宴脸上的神?情一直是空白?的,直到令黎离开,他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目光落在她先前站的地方。
许久,终于极轻地笑了笑。
这段时日以来?,他的心每日如悬在崖边,他想坠下去,却又舍不得坠下去,好在有一条丝线死死拽着他,将他拽得鲜血淋漓也不肯松,他便每日在崖边患得患失。
此刻,那条丝线终于断了,“啪”的一声,他如愿以偿又千疮百孔地滚落悬崖。
令黎答应解除姻缘灵契,却没有急着做个了断,反而是将收起的槐安图重新拿了出来?,再?次回?到图中修炼。
竺宴跟着她进?入图中,像千年来?早已成了习惯,不自觉就跟了进?去,又像是对她此举的不解。
令黎问他:“不管你原意是送给天?酒还是给我,如今你我缘分就快要尽了,便当这最后一个场景是送给我的,可好?”
竺宴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两下,半晌,哑声道:“好。”
令黎恢复修炼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仿佛错觉一般地跟着恢复到了从前。
每日清晨天?刚刚亮,令黎就会去漱阳宫中问政,那时竺宴还睡着,没有醒。待令黎回?来?,竺宴已经起床,不过仍旧懒散地支肘斜在塌上,看起来?像是醒了,但没全醒,还在醒神?。等令黎进?入图中修炼,他也会跟着进?去,不过却是换了个地方醒神?。
令黎刻苦修炼,他就在一旁看,被抽了骨头似的,没个坐姿。从前令黎看得心中格外不平衡,很多次都想揍他。
凭什么她替他干活,他替她享受岁月静好?
不过如今令黎不再?说什么,毕竟已经达成一致,等她修炼出最后一个场景,他们就解除姻缘灵契。他们如今这样的关系,不再?适合从前的亲密和默契。
令黎这一次的神?力精进?十?分迅速。
一直以来?,她都是差不多十?年一次突破,然而这一次竟是不到一个月,她就感觉到身体里精纯的神?力涌动,亟欲突破。那种?感觉,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磅礴震撼。
她睁开眼睛,立刻停止了修炼,飞身从图中出来?。
竺宴紧跟在她身后,心中早已准备好了一番说辞应对。
看着她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抚着胸口,急促地呼吸着,他缓缓走?到她身边,道:“你的火灵力早已修成,如今不过锦上添花,是要比从前迅速许多……”
“我恨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令黎忽然返身打断他。
竺宴怔住,脸上刹那间?闪过错愕和受伤。
令黎直直看着他的眼睛,又咬牙切齿说了一遍:“竺宴,我恨你!”
她从他身前跑开,撞了他一下。
竺宴重重踉跄一步,连忙抬手,狼狈地扶住门框,才不至于被她撞倒。
他一向挺拔的背脊缓缓佝偻,眼眶渐渐变得通红,末了,只是艰难地闭上眼,掩去眼中所有的情绪。
手指用力地攥紧了门框,用力到骨节青白?。
令黎,你可知,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你可以活下去。
从她唤醒火精那一刻起,不,其实?更早,早在一万年前,就注定了他们之间?只能活一个。
当年她用自己的元神?将他体内魔脉重新封印,换他活下去,他留下她一缕微弱残魂,以血脉之中的火精为她重新造了一个生?机。可火精虽是天?地造化,是最强大?的馈赠不错,却也同时需要最强大?的神?力滋养。
火精原本?被他以神?力压制,一旦被唤醒,若没有强大?的火灵滋养,便会燃烧她灵根深处的灵力,她将会日渐枯萎。所以她必须刻苦修炼,拥有强大?到足够承载火精的神?力。
可火精原在他的血脉之中,如今却在她体内,便注定了他们之间?此消彼长。
他的神?力若是强大?,她便要枯萎;她的神?力每强大?一分,他便要弱一分。
而随着凤凰元神?的苏醒,当年封印他体内魔脉的力量也会逐渐减弱,他体内的魔障终将控制不住。
但这世间?的事,永远是此一时,彼一时。
他自出生?起便被魔障所害,也因此神?尊封印他、神?族唾弃他、天?下苍生?惧怕他,让他年少时受尽艰难。
可如今,他倒是无比感激。因为魔脉,他可以无所畏惧与她结下姻缘灵契,纵然只有短短千年,也是圆了他此生?夙愿。因为他知道,将来?她元神?苏醒、他的神?力亦压不住魔脉之日,他将会堕魔。
而他一旦堕魔,她便可以岁始印诛杀他,彼时姻缘灵契自动解除,她便不会受姻缘灵契所累,陪他一同灰飞烟灭。
他只是怕……她下不了手。甚至将来?,待她凤凰元神?完全苏醒,恢复了前世记忆,也终将因为亲手杀了他而痛苦不堪。
他要她活,自然是要她活得快乐欢愉,所以他只能骗她。
一千年前,是他收起了应缇给她的信,后来?又将信换掉,他还让那两个宫娥捏造谎言,让她以为这一切都是他设计。让她以为,她的存在、她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他对旁人的一个念想。
让她以为,从始至终,都是他负她。她可以放心恨他,甚至杀他。
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但他却可以他之死,为她除去最后一道后患。
从极渊下的魔脉,神?尊与神?帝束手无策,镇压至今,但斩草不除根,终究是后患无穷。
前有负芒,后有孟极,一直在利用魔脉兴风作浪。他或可在死前再?为她封印一次,但他怕将来?他不在了,祸端再?生?,她又将如一万年前一般陷入绝境,最终只能以命守护这苍生?。
所以他要将他们一起带走?。
其实?远不必应缇通风报信,自孟极逃离天?牢那一刻起,他便已猜到了他们的野心算计。而至于孟极其后成为魔域之主,都不过是他有意放纵,顺水推舟。
他要利用他们集齐世间?魔障,又将他们自己的命与从极渊下魔脉联系在一起。他们以为魔脉无法?被消灭,如此一来?,他们便会不死不灭。
可他们忘了,他们可以将自己的命与魔脉联系在一起,他也可以,并且比他们容易得多。
——只要他愿意堕魔。
届时,她以岁始诛魔,不仅不会受姻缘灵契所累,诛魔之功还可抵消她一万年前解他封印之罪。那时,即便凤凰元神?彻底苏醒,天?罚也将不复存在。
更有,魔脉、负芒、孟极,所以她现在的或者将来?的敌人,都会随着他一同灰飞烟灭。
这是他能为她安排好的全部。
纵然不舍,但没有办法?。他们之间?,一万年前便已注定了是这个结局。
中卷结局(中)
冬去春来, 神域却?开始飞雪。每日漱阳宫中朝会?,众人肩上都披着一层薄薄的雪花出现。
时间是个让习惯养成的好东西,一千年的时间, 神族早已习惯了令黎独坐高?位, 一面感慨着“怪哉怪哉”, 一面请示令黎。
“娘娘, 异象不详, 可要彻查一番?”
令黎垂着眸, 沉默不语。
在槐安图中激进修炼这段时日,天酒的记忆果然如洪流一般悉数涌入她的识海, 如今她已拥有天酒全部的记忆。
她的思绪停留在一万年前神域那一场大雪。
那时赤虚叛逆, 三大神族无力抵抗, 眼见就要攻入神域。竺宴失了他造出来的灵根, 自知无法再保护天酒,便强行将火精从自己的血脉中分离,再以全部神力注入火精, 想要将火精和神力给天酒,助她成为神域之主?, 拥有至高?无上的神力与权力。
可他血脉特殊, 强行将火精分离,天降异象, 那一月神域几乎被大雪冰封。
如今又开始下雪了。
令黎垂着头,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
“娘娘?”玄度见她一直沉默不语, 低声提醒。
令黎抬眸, 轻道:“不必, 再过不久,一切就会?恢复如常。”
众人将信将疑低语, 无漾倏地看向她。
令黎不知是不是有所察觉,回头对上无漾的视线。
无漾目光不自在闪躲了一下。
朝会?散后,令黎单独留下无漾:“族长随我去趟从极渊吧。”
无漾心头莫名有些虚,赔笑问:“去那里做什么?都被封印了。”
令黎不疾不徐反问:“是吗?”
无漾心头一跳。
他随着令黎来到从极渊,不知道是不是做贼心虚,一路上都十分忐忑,生?怕令黎发?现了什么,要与他找个地方摊牌。
竺宴心里想什么其?实从不会?与他人说,玄度自小就跟在他身边,至今也仍旧对他的计划一无所知。
只是他们?狐狸一族,生?来比旁人多带了几个心眼儿,他会?观察,而且竺宴很多安排都少不了他,他暗暗联系在一起,多少能猜出个大概。
但君心难测,他哪儿敢泄露半个字?
出乎他的意料,令黎却?什么都没有问。她只是久久停在云端,沉默地俯瞰着整个从极渊。
从极渊看起来风平浪静,一丝魔气也没有。
无漾不知她在看什么,但他不敢多话,只能跟着沉默,狐头保命。
一直到离开,令黎都没有开口,无漾暗中长长吐了口气。
看来是他想多了……
“神君的诛魔阵,族长以为如何??”令黎忽然转头看向他。
无漾那口气刚刚松到一半,闻言整个人措手不及愣住。
但他的反应也是迅速,立刻挂起一副天衣无缝的茫然:“什么诛魔阵?”
令黎的眼睛直直看着他,闻言笑了笑:“我还以为族长知道。”
无漾继续装傻:“知道什么?”
他有一个严格的父亲和板正的兄长,他生?在这样的环境,自小修的就是油滑两?个字。看似风流散漫,却?滑不留手,什么事?情只要他不想说、不想做,谁说都没用。
竺宴除外……毕竟什么油滑,在绝对的武力值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好在令黎如今还无法动用这样的武力值。
令黎不再说什么。
*
回到扶光殿,雪已经停了,竺宴正在等她。
他一身青衣,负手立在院中,槐安图在他面前展开,漂浮在虚空里。
令黎停在门边,没有走近,安静地看着他。
她近来才发?觉,他真的清瘦了好多。不知道是因为日日相见,还是之前一直对他心怀怨怼,她竟没有发?觉。
他的肤色一向白,如今再多几分苍白倒是不显,只是皮肤更薄了,白得透明,多了一丝破碎的美。
他见她停在远处一动不动,提醒道:“开始吧,今日已经迟到。”
令黎这才恍觉,在监督她修炼这件事?上,他其?实一直很严格。说了每日就是每日,说了几时就几时,从不放纵。只是从前他用两?人亲密的嬉闹掩盖得很好,她甚至一直以为他是无聊,无所事?事?,所以才会?每次都进图中“陪伴”她。
如今少了那层温存的掩饰,她恍然大悟,与其?说那是陪伴,不如说是监督来得更贴切。
她道:“我当年在学塾时尚有休沐,如今竟是连个休沐都没有了。”
竺宴一怔,立刻反省自己是不是操之过急。
令黎缓缓走向他,脸上带着浅浅的眷恋:“我还记得我刚来神域就进了学塾,那时候遇见休沐,你还会?带我下界去玩。”
她走到他面前停下,抬眸凝着他:“有一次,我们?遇见妖族举办婚礼,所有的妖都来了,花妖还搭了个很美的……”
她似乎一时想不起来了,卡在这里。
竺宴情不自禁接道:“花桥。”
“对,花桥!”令黎笑了起来,“漂亮极了!”
她又道:“不过不及我们?的婚礼漂亮。”
说到这里,两?人都沉默了。
片刻后,竺宴问:“你还想下界去玩吗?”
令黎眼睛一亮,重重点头:“想!”
人间今日是元宵节,他们?一同去往凡界。
原以为凡间的战火与瘟疫刚刚过去不久,喜庆的节日里也多少也会?带上悲伤与冷清,然而出乎令黎意料,今年的灯会?比从前更加热闹喜庆。
凡间正是下雪的季节,满城落雪,灯会?开在雪里,皑皑白雪衬着一盏盏明亮的灯火。
百姓们?在街上穿梭,摩肩接踵,走得格外缓慢。令黎与竺宴身披斗篷,行走在人群中,耳旁充斥着商贩热闹的吆喝和行人的欢闹。
人太多,两?人都被冲撞了几下,险些被冲散。令黎主?动拉住竺宴的手,他的手冰凉,甚至下意识地僵了下。
自从看过应缇那封信,他们?就再也没有过肌肤之亲。陡然的碰触,竟如隔世?一般恍惚。
竺宴转头看向她。
令黎回头,笑盈盈道:“听说人间的元宵节是少年少女相看对象的日子。”
竺宴的心重重撞了下。
令黎却?忽然眨了下眼:“那我们?今日便假装是兄妹吧,行么,哥哥?”
竺宴:“……”
竺宴顺手从路旁的摊贩手中接过一顶面具,面无表情盖在自己脸上,大步走开。
令黎被他一拉,被迫小跑跟上去。
结果两?人拿了东西却?没有付钱,被摊贩大声吆喝着追了一路,最后被热心百姓拦下,被迫承受周遭投来的指指点点的目光。
摊贩被人群推挤着,慢了几步追上来,看起来很是费了一番力气,一手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一手指着令黎与竺宴:“我说你们?两?个,看起来体体面面的,怎么买了东西不给钱啊?还钱!”
竺宴脸上挂着一顶冷冰冰的獠牙面具,闻言淡定?朝令黎一点下巴:“找她。”
令黎:“……”
他的眼神好像推卸责任,她想反驳,但无奈,钱袋确实在她身上。
她掏出钱付给商贩,商贩念叨了一句:“小姑娘下次买东西记要得付钱啊。”
竺宴甚至道貌岸然接了一句:“舍妹顽皮,回去定?严加管教。”
令黎:“……”刚才到底是谁走得飞快啊!
令黎扭头就走。
竺宴走在她身后,慢条斯理喊了一句:“走慢点。”
令黎只当没听见。
竺宴忽然冲她的背影道:“长兄如父,听话。”
令黎差点扭了脚。
她回头,慢吞吞看向他,喊道:“爹爹,快点。”
竺宴:“……”
最终这两?人谁也没占着谁的便宜,却?因为混乱的关系,再次惹来周遭百姓异样的目光。
他们?频频看来,目光里还明晃晃带着警惕和猜疑,饶是令黎脸皮再厚也逛不下去了。她原本还想去凑热闹猜灯谜,给她那个便宜“哥哥”赢一盏花灯回来,最终还是被迫避开人群,往河边走去。
河边有几个百姓在放灯,水面上零星飘着花灯。冷风从远处吹来,孤零零的。
令黎以为他们?在祈愿,走近了才发?现,他们?是在为死去的亲人放灯。
那样的感觉很奇怪,同一片土地上,有的人在尽情庆祝笑闹,有的人却?在祭奠死去的亲人。明明隔得那样近,甚至在这里还能听见那边人群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喝彩。烟花在天空热闹地炸开,接连不断,绚烂的光芒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也将放灯人脸上的泪痕照得清晰可见。
令黎注意到这些放灯人中有一个年轻的妇人,她的皮肤白净,眼眶却?通红,怀中还挂着一个襁褓婴孩。孩子似乎睡着了,安静地贴在她怀中。
她一个人放了十数盏灯,看着莲花灯一盏盏从她的手中脱离,她神情呆滞,双手托起身边最后一盏,徐徐走进河里。
远处烟花炸开的光照在她身上,她木然地往河心走去。
令黎连忙抓住竺宴的手。
竺宴也看到了,略施术法,那年轻的妇人就被一阵风重新?吹回到了岸上。
妇人又不死心地往河里走,却?再一次被风吹回。
妇人惊讶地四下张望,然后看到了往她走来的令黎。
她轻声问:“你是神吗?”
令黎没有回答,视线落在妇人怀中熟睡的婴孩:“它?还这么小,你舍得吗?”
妇人没有理会?她的问题,又执拗地再问了一遍:“你是神吗?”
令黎怔住,轻点了下头。
妇人闻言,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父亲、母亲、相公、大哥、阿姊、四弟、五弟……你们?看到了吗?果真像你们?说的,神出现了,她出来可怜咱们?家了呢!你们?看到了吗?你们?看到了吗哈哈哈!”
妇人望着天空,笑得瘦弱的身子颤巍巍不止。
她怀中的婴孩似是被她的笑声惊醒,原本一直安静地伏在母亲怀中,也“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一时间女人的笑声、婴孩的哭声响彻在这沉闷冷寂的河边。
可是很奇怪,对于这突兀的动静,其?他的放灯人却?仿佛完全没有听见一般,甚至没有往这边投来一眼。
女人笑完,一指指向令黎质问:“你若慈悲,为何?早不出现?你若冷漠,此时为何?又要出现!”
令黎怔住。
女人呜呜哭出来:“你可知,你可知死了多少人?你看到这些灯了吗……他们?都是我的家人,他们?都死了!你为何?,为何?不肯早些出现救他们??他们?就命该如此、就该死吗?”
妇人指着河中的莲花灯,一盏盏细数:“我的父亲,一生?悬壶济世?,救人无数。瘟疫肆掠之时,他还在赠医施药……他该死吗?”
“我的母亲,一生?行善积德,甚至连杀生?都不舍得,常年茹素……她该死吗?”
“我的相公,少年报国,为家为国征战沙场,出生?入死……他又哪里该死!”
“还有我的大哥、阿姊、四弟、五弟……还有他们?的家人,他们?究竟有何?错?为何?死的不是别人,偏偏就是他们??只是因为他们?倒霉吗?”
妇人直直盯着令黎:“而你此时救我与稚子,又是为何??只是因为我如不远处那些热热闹闹欢庆元宵的人一样,运气好吗?”
令黎被问住,她无法回答妇人的问题。
灾难过后,同一片土地上,有人劫后余生?阖家团圆,有人却?家破人亡,悲欢如此割裂。
妇人大步往令黎走来,还欲再说什么,却?忽然在她眼前闭上了眼睛,昏倒在地,连同她怀中的婴孩也再次陷入熟睡。
竺宴走到令黎身边。
他面无表情抽出了妇人所有痛苦的记忆,又施了个术法,将妇人和她的孩子送回家中。
远处的欢腾还在继续,河边又多了几个放灯人,他们?的表情无不木然又悲伤。
竺宴看向令黎:“回去吧。”
这趟下界本是重温旧梦,却?完全算不上愉快,再逛下去也没有意思。
令黎收回失神的目光,道:“在凡界住一夜吧。”
竺宴不置可否,带着她往客栈走去。
令黎走在他身边,看着远处的花灯,轻声问:“幸运的人那么多,为何?就不能多他们?一家?”
竺宴看着前面的路,淡薄道:“灾难面前,总会?有人成为不幸的祭奠。”
他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她:“所以,守护才有了意义。”
神守护苍生?,就是为了让不幸的人不再不幸,让平凡众生?免于献祭苦难。
令黎直直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一向是那么的凉薄,所以这么多年来,她从未有一刻将他和慈悲联系在一起。可是这一刻,这一个刹那,令黎确实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慈悲。
若无慈悲,他不会?懂得守护的含义。
令黎忽然就笑了:“你说得对,神生?而为神,消除世?间的灾难,不就是为了平等地庇护每一个苍生?,离苦得乐,让悲欢从此不再割裂吗?”
她牵过他的手,两?人踩着月色,缓缓往客栈走去。
*
令黎要了两?个房间。
竺宴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返身往楼上走去。
令黎拉住他的衣袖:“哥哥,给钱。我刚才把钱放回你那里了。”
竺宴:“……”
一摸腰带,还真在他身上,也不知她到底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客栈掌柜以为他们?果真是兄妹,又见他们?容貌出色,男俊女俏,笑着恭维道:“是血亲啊?难怪长得这么像。”
竺宴的脸色顿时很难看,付完钱就冷冷回房了。
这客栈没什么人,好多房间都空着,令黎自己找了竺宴隔壁的房间住下。
房间正朝着灯会?的方向,二楼视线高?,推开窗户,能看见远处点点灯光。雪后初霁,竟然有很好的月色,皎白的月亮挂在天上,一时竟分不清灯与月哪个更亮。
令黎独自看着远处,头轻轻靠着窗棂,也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远处的灯会?结束,遥远的热闹归于宁静,整个小城都安静了下来。令黎关上窗,从窗台上跳下来,吹灭了房中的灯。
竺宴躺在床上却?没有睡。
他还在想自己早些时候对令黎说的,守护的意义。
其?实像他这样的,哪里懂什么守护苍生??只是他忽然想起了当年尊后陨灭前对天酒说的话,她说,她先爱天酒,然后才爱苍生?。只是若苍生?不好,她的天酒也不会?好。所以她宁愿燃烧自己的元神,也要为天酒留下一个海晏河清的六界。
他与尊后一样,都有自己的偏心。
或许,天酒才是最像神尊的那一个,她比他们?都更加懂得神的使命。
这个六界留给她,她会?守护得很好,从此,世?间再不会?有妇人那般的不幸。
门被轻轻推开,他睁开眼,又重新?闭上。
但令黎在他身边躺下的时候,他还是睁开了眼睛,想起她的戏弄,轻声揶揄:“半夜爬上哥哥的床,你就不怕爹娘打断你的腿?”
令黎翻身覆在他身上,双手捧着他的脸,月色里,她痴恋地凝着他:“那就让他们?打断好了……”
她俯身去吻他的唇。
竺宴轻轻侧开了头,她的吻就落在了他的唇角。
她安静了一瞬,轻叹:“竺宴,我想你。这么久了,你不想我吗?”
竺宴没有回答,燥热的空气有一瞬的宁静。下一刻,竺宴便用实际行动给了她答案。
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激烈地吻上她的唇。
冰雪消融的春夜,烈火燎了原。
后半夜,屋檐的雪开始融化,淅淅沥沥的水声充斥在耳边,滴滴答答,持续不断。
两?人冷战了数月,今夜金风玉露相逢,都有些失控,身与心都极度渴望着彼此。
凡间的木床经不起折腾,起初咿咿呀呀响响个不停,实在令人脸红心跳。
竺宴要设个结界,令黎胡乱吻着他:“我们?去窗前……”
远处的灯会?早已结束,只剩下一轮圆月无声挂在天上,薄薄的月色笼罩着沉睡的小城。
令黎咬着唇,眼神迷离,靠在竺宴怀里,竺宴从身后抱着她。
天边的月亮摇晃不止,月色被揉碎成了水一般的温柔。
……
月亮东升西落,令黎的腰被撞得有些红。最后,他们?还是又回到了那张咿咿呀呀的床上。
竺宴设了结界,不再克制,放纵着自己对她的感情。
最后一刻,他伏在她身上,紧紧抱着她白腻的身子,咬着她的耳垂,哑声道:“令黎,我爱你。”
令黎短暂地失神,眼泪却?忽然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泪水流进鬓角,湿湿的,凉凉的。
她深吸一口气,在他耳边轻喃:“可是,我恨你。”
身上的男人身体一僵,似以为自己听错。
他轻轻撑起身体,似乎想看她的眼睛,向她确认。然而他刚刚一动,身体便彻底僵住。
坤灵刺穿了他的心脏,鲜血从他的胸口汩汩涌出。
令黎手握坤灵,在他最没有防备的一刻,最不会?对她设防的一刻,从他的后背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
她的一只手甚至仍旧紧紧抱着他的身体。
竺宴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受伤又震惊地看向她:“为什么?”
令黎躺在他身下,神情十分平静:“你将我变成傀儡,我恨你。”
竺宴悲伤地看着她,眼中含泪,痛苦、不舍、遗憾……却?没有恨。
他抬起手,眷恋地轻抚她的脸庞,轻喃:“你不该用坤灵杀我……”
“我知道,我们?有姻缘灵契,杀了你,我也会?死。”
她看着他的眼睛,面无表情将坤灵剑往下送。
鲜血如注,剜心之痛终于让竺宴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她身上。
失去意识以前,他听见她在他耳边道:“但为了恨你,我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
*
“噗!”令黎一口鲜血喷出。
她坐在床上,一手撑着床沿,一手以衣袖拭去唇角鲜血。
视线转向身旁,竺宴安静地躺在她身边,昏迷不醒。
他身上穿着整齐的中衣,毫发?无伤。
反倒是方才杀他那一番幻象支撑下来,她自己损耗过度,此刻脏腑生?疼。
竺宴不论是神力还是心志都太过强大,普通的幻象一眼就能被他识破。即使他如今神力减弱,她也毫无胜算,所以才只能趁着他沉沦在情.欲之时将他带入幻境。
可即便是在最后一刻,他也仍旧保留着清醒。若非她提前在此处布下了阵,将他弄晕过去,不消一时片刻就会?被他拆穿。
但留给她的时间仍旧不多,即使昏过去了,他依旧很快就会?醒来。
她要趁着此刻,趁着他正正深陷于被她亲手杀害追更加企鹅君羊,似二而而物9一四其的执念之时,尽快将他送入记忆阵中,用他们?过去所有的记忆将他困住。
——这是她竭尽所有,唯一想到的可以救他的办法。
可是记忆阵需要他们?之间所有的记忆,她需要抽出自己识海中所有有关他们?的一切。
即使早已下定?决心,到头来,她终究还是有些不舍。
她好不容易想起一切,一旦抽出了这些记忆,她就又要将他忘记了。
“傻子,你真的以为我会?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吗?”令黎低眸凝着他,眼里满是眷恋不舍,“你忘了我从前有多么骄傲,忘了我有多少盲目的自信了吗?我怎么可能会?相信自己只是一个傀儡、一个替身?怎么可能会?相信……你不爱我?”
令黎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泪水落到竺宴的脸上,她温柔地俯身吻去。
“竺宴,等你醒来的时候,我应该早已失去了记忆,你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曾记起过我们?之间的一切。”
“我记起过我一直都喜欢你,在我还不知道凤凰一族赠果示爱的习俗时,就会?将我最喜欢的果子送给你。你看似不情不愿吃下了我的果子,却?去将青耕鸟抓来送给我做灵兽……青耕鸟那么难抓,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抓到的。”
“我记起过长赢抢我的青耕鸟,将我打伤,你及时出现,不惜暴露神力也要绞杀长赢。长赢是神尊之子,你怎么敢……果然被冶容寻仇了吧?可你在被神兵追杀以前,都还惦记着帮我铸燃犀镜。你从不相信任何?人,却?将你最大的秘密告诉我。你生?来灵根便被神尊封印了一半,使你的神力无法精进,你便以天地灵气造了另一条灵根出来,让你可以修炼出天地间最强大的神力,但你却?敢将灵根借给我玩……竺宴,你的胆子是真的很大啊。”
“我还记起了扶光殿中我们?相伴的岁月,你替我铸燃犀镜,杏花树下,你教我用停云瑟,我总是分心,每每被你的美色所惑,就不管不顾扑过来亲你。那时候我以为你也很喜欢这样,因为你每次都很激动,会?更加热情地亲我,青涩莽撞,却?是少年人一腔赤忱真心。可是经过了这么多年,如今我才明白,那时候的你喜欢得有多么卑微。你一面觉得我还没有长大,根本不懂什么是喜欢,不过是将你当做了解闷的玩具,一面却?又舍不得推开我,于是骄傲如你,也甘愿陪我解闷……可是你不知道,我只是反应慢了些,但我是真的、从一开始就很喜欢你,像你喜欢我那么喜欢你。”
“神尊与尊后陨灭后,神族混战,你灵根的秘密果然也没有藏住,被他们?夺了灵根。我难过地向你解释,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很怕你不相信我,可你却?从未怀疑过我。我问你那为何?会?这样,你说这世?上的事?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但那都与你无关,只要我说没有,你就信……”
她眷恋不舍地吻他,眼泪却?越落越多,她又一遍遍地重新?吻去。
“竺宴,我真的好爱你……我多么希望我能永远记得这一切,永远记得我有多喜欢你,可我没有办法。”
“等你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再次忘记了一切。而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曾经记起过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我早就知道我是天酒了。”
中卷结局(下)
无漾回去以后, 越琢磨越觉得今日的令黎古怪。
她那反应分明是已经知道了什么,但事关竺宴生死,她最后竟什么都没?有问?, 这?实在不像她。
无漾看似风流心大, 实则行事最是周密细致, 他当机立断便去了扶光殿, 打算将这事告诉竺宴。结果竺宴竟到?晚上?还没?有回来, 他也只得无功而返。
不想?后半夜里, 绛河殿的香茶却上门求见。
这?个?时间实在恼人,但香茶是令黎的侍女, 无漾也只?能起身相迎。
香茶道:“神后娘娘让奴婢传话?, 请族长天亮之后去一趟凡界。”
无漾一个?激灵, 瞌睡当场就醒了。
他们狐狸心眼子多, 直觉也灵,他总觉得要?出事,所以香茶离开后, 他也没?有等什么天亮,当即便赶去了凡界。
凡间的客栈布了阵, 阵法已经启动。无漾一时看不出是什么阵, 直接闯了进去。
令黎抱着竺宴坐在阵中,竺宴在她怀中昏迷不醒。
有人闯入, 令黎一动未动, 仍旧低着头, 眷恋地凝视着竺宴的睡颜。
“族长果然来得比约定的早。”她轻道。
无漾目光落在竺宴脸上?, 见他虽昏迷不醒, 气色却比这?几个?月都要?好上?许多,反倒是令黎, 脸色苍白疲惫。
“娘娘找我前来,所为何事?”无漾问?。
令黎轻轻抬眸:“的确是有一件事,我自己无法独自完成,想?来想?去,你或许是最合适的帮手。”
无漾见到?这?场面,脸上?难得出现正色:“娘娘若无法独自完成,不如?与君上?商量。君上?挚爱娘娘,只?要?您开口,要?他赴汤蹈火也不在话?下。”
令黎极轻地笑了笑:“赴汤蹈火?可那是我的使命,不该他来替我,我也不需要?他替我。”
“你果然知道了。”无漾听她这?话?,便明白过来。
令黎指腹温柔地抚过竺宴的五官:“能想?出骗天酒不是天酒这?种法子,他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吧。”
“你既已知你是天酒,那作为年少故友,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若一直被蒙在鼓里,或许还好些。”无漾轻叹,“事已至此,你就算知道了又能改变什么?”
“是么?”
无漾看向竺宴,迟疑一瞬,告诉令黎:“从极渊下的风平浪静并?不是因?为他加固了魔脉的封印,以他如?今的神力,他根本没?有办法封印魔脉。”
令黎平静道:“我知道。”
“你知道?”
“猜到?了。”令黎低眸凝着怀中的男子,眼底泛着眷恋的水光,“负芒将自己的命和魔脉联系在一起,竺宴应该也是,只?是比起负芒,他更加能够操纵魔脉。他应该是用了某种办法伤害自己,削弱了魔脉的力量,这?才?暂时让魔脉归于沉寂,短暂阻止了魔域叛变之祸。”
“那你可知,将魔脉与自身联系在一起便意味着入魔?”
无漾看着令黎,道:“天酒,竺宴已经入魔。若这?是一盘棋,那么在他以这?样的方式短暂平息魔域叛乱那一刻起,他就已绝了自己所有的后路。”
令黎闭了闭眼,轻喃:“那前路呢?他给自己安排了什么?”
无漾沉默。
令黎缓缓看向他:“诛魔阵吗?”
无漾没?有说?话?。
令黎悲伤地笑了笑:“都以为诛魔阵是他为负芒准备的,其实那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吧?待他彻底入魔,好让我能够万无一失将他诛杀?”
无漾迟疑片刻,点了下头。
令黎:“他做出来的东西,自然是万无一失的。我猜,他怕我到?时杀不了他,肯定还有别的布置,你也是这?个?阵的一部分?吧?”
无漾没?有否认。
令黎:“那除了你,还有谁?你具体与我说?说?。”
即便说?了这?么多,无漾对?令黎也仍旧心怀戒备,他没?有回答,只?道:“你如?今不必知道这?么多。”
令黎也没?有坚持,轻轻点了点头:“无妨,总归时机到?了,你自然会?告诉我怎么用这?个?阵,毕竟……”
她直直看着无漾,一字一顿:“我要?以我的创世血脉重新封印从极渊,这?是我与生俱来的使命,只?有神君的诛魔阵才?能助我。”
无漾愣住,不懂令黎什么意思,为何会?忽然如?此郑重说?下这?句话?。
就见令黎说?罢,抬起手掌,她灵力运转,几缕莹白色的光束霎时从她的眉心飞出。很快就如?丝线一般,在她的掌心汇聚成一枚晶莹的珠子。
无漾看出她这?是在抽取自己的记忆,震惊问?:“你想?做什么?”
令黎没?有回答他,莹白色的光束持续从她的眉心飞出,她掌心里的记忆珠越变越大,很快便大到?超出她的掌心,悬浮在空中。然而令黎的记忆仍旧还在源源不断地从她的识海中涌出,汇聚到?记忆珠中。
白色的光芒照亮了凡界这?间小小的客栈。
她还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无漾眼中流露出惊惧:“天酒,你到?底想?做什么!”
神族可以抽取记忆不假,可是万事都有度。若是记忆抽取过度,甚至可能损伤神智,所以即使是在神族,抽取记忆也是个?十分?小心谨慎的术法。
无漾还从未见有人敢像她这?般不管不顾疯狂地抽取自己的记忆。
记忆珠中的画面迅速转换,无漾渐渐辨认出来,那全是她与竺宴之间的记忆。
此时,外?面晴朗的天色忽然变得阴沉,乌云不知何时飘来,将皎洁的月亮遮挡。厚重的阴云迅速堆积,很快,就听见滚滚闷雷声从远处传来。
“你看,我就是天酒。”抽取过多的记忆既耗费神力又损伤元气,她艰难地笑了笑,“谁都会?骗我,天罚不会?骗我,天罚不会?将我认错。”
无漾立刻看向窗外?,正撞见一束细弱的闪电划过漆黑天幕,顿时皱眉。
他想?以外?力让令黎停下,偏偏她此刻是在抽取自己的记忆,他若不甚弄巧成拙,反倒会?害了她。
只?能在一旁干着急:“你快停下!现在时机未到?,你贸然动用神力,会?将天罚引来!”
“时机未到?……”令黎忽然低低地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时机?什么时机?是他被我亲手诛杀的时机吗?”
无漾语塞,说?不出话?来。
泪水顺着令黎的脸往下淌,她手指再次结了个?印,识海中的记忆立刻更加汹涌澎湃地往外?涌出,汇聚到?记忆珠中。
很快,记忆珠就大如?铜镜。
“你说?自他入魔的那一刻起,他便已自绝了后路,那我这?便为他劈一条生路出来!”
说?罢,她停止抽取自己的记忆,将记忆珠打入空中,又立刻捏诀。金色的灵诀加在记忆珠上?,记忆珠立刻再次变大,如?落地铜镜一般,足足有一人高。莹白光芒闪烁,画面忽转。
记忆阵成了。
无漾认出记忆阵,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她在做什么。
——她要?将竺宴困在记忆阵中,自己独自去封印从极渊下的魔脉。
她与竺宴之间此消彼长,待她封印魔脉神力耗竭,竺宴的神力便可恢复,离开记忆阵。
而她之所以派香茶让自己前来,还有方才?无比郑重对?自己说?那一句她要?去封印从极渊下魔脉,是她怕忘记与竺宴之间的事以后,也会?不再记得自己将要?做什么。
所以她那一句话?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醒来以后的自己说?的,她要?让自己,即使忘记了竺宴,也要?铭记自己身上?的使命与责任。
窗外?一道惊雷在不远处劈下。
“噼啪——”
无漾眉心一跳,令黎却恍若未闻。
眼前的画面已经开始变得昏沉,摇摇欲坠,她知道自己马上?就会?支撑不住陷入昏迷,甚至无法再多看竺宴一眼,便迅速以神力将他的身体送入了阵中。
“将来若有一日?……不必让他知道我曾记起我是天酒,就当我从一开始就不曾记起过他!”
随着令黎对?无漾交代完最后一句,竺宴的身体消失在记忆阵中,记忆阵的光芒骤灭,房间重归昏暗。
令黎已昏倒在地。
“轰隆——”
紫白色的电芒划破天际,大雨骤然倾盆,最后一声惊雷堪堪贴着窗边落下。
*
令黎在绛河殿中醒来。
她忘记了与竺宴之间的一切,只?是知道神域中有一位神君,而她是神后。
身为神族,她自然能察觉到?自己少了一部分?记忆,但她无意深究,她只?是一直紧紧记着自己要?去封印从极渊下的魔脉。
可是她醒来以后去从极渊看过几次,魔气被封印,一切看起来很平静。
无漾告诉她,这?是神君封印的,神君也因?此受伤,如?今正在扶光殿中闭关。令黎便每日?自觉地去漱阳宫,代神君问?政。
就这?么许多年过去,神域中私下开始有谣言传出,说?神君当年并?非是在大战中受伤,而是迷恋上?一名女子,十分?痴迷,与那女子夜夜欢爱,却不察那女子包藏祸心,在神君最快乐的一刻将他元神重伤,神君这?才?不得不闭关养伤。
令黎听得十分?唏嘘。
再想?想?自己如?今全然失去了有关这?位神君的记忆,又觉得逻辑上?说?得很通。
负心男子的确是不值得记他什么。
忘了干净。
听香茶说?她从前与神君同住扶光殿,她还特地回了趟扶光殿收拾东西。
倒是也没?什么好收的,只?是有一只?镯子与一幅图特别。
那镯子底子白净通透,如?一汪清泉透着莹莹光泽,上?面飘着一团灵动的青色。她看着那团青色,就觉心中格外?喜欢。
不过她依稀记得这?只?镯子似乎是她大婚时收到?的其中一份礼物,考虑到?神君的“负心”,她十分?决绝地放回了原处,没?有理会?。
倒是那幅山河图,她还记得是自己试炼出来的,离开枕因?谷的出谷神器,便当之无愧地带回了绛河殿。
她也曾想?进图中修炼,却已全然不记得竺宴给她多造了一个?场景的事,见自己布好的一百零八个?场景已经全部出现,就以为已经通关,又索然无味出来,山河图也从此被她收了起来。
从极渊下的封印是又过了三年开始松动的,最初有魔气溢出,渐渐魔气冲天,眼见着被封印的魔域大军就要?再次苏醒。
漱阳宫中议及此事,众人立场大体分?为两派。
一派认为,从极渊下的魔脉唯有创世血脉可以封印,我们没?得办法。既然上?一次也是神君封印的,那为今之计,只?有等神君出关,再封印一次。
另一派则认为,神君散漫惯了,从前他没?闭关的时候也动辄百年不见人影,谁知道他如?今是不是真的在闭关?搞不好只?是个?借口。再者从极渊的封印可不会?等他有空了再破,寄希望于他实在是个?下下策,不如?自救。
然后众人就如?何自救开始争执。
令黎自醒来就一直紧紧记着她要?去封印从极渊下的魔脉,却不知具体如?何封印。她坐在高处,静静看着争执不休的神族。
但最终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只?是职责之下,她仍然站了起来,道:“诸位不必争执,我亲去封印。”
原本吵吵闹闹的漱阳宫顿时寂然,众人齐刷刷看向她。
“娘娘可是不知?这?魔脉只?有创世血脉可封印……”
令黎没?有说?话?。
片刻后,一直沉默不语的无漾站了出来,道:“神君闭关以前为防魔域叛军反扑,曾留下诛魔阵,可用此阵封印从极渊。”
他看向令黎,一向风流的眼睛在此刻显得有些悲情的复杂。
终究,他还是如?她所愿,将诛魔阵告知了她。
如?今的令黎压根不知道诛魔阵原是竺宴布来诛杀他自己的阵,以为果真是用来封印从极渊下魔脉的阵法。
诛魔阵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方有四个?阵眼,分?别是令黎、无漾、章莪的慕唯仙尊和昆吾的未染仙尊。
其他三人都是竺宴早已安排好的心腹,即使慕唯与未染不及无漾九曲玲珑心,一早就猜到?竺宴的意图,他们也早就知道会?有诛魔一日?,并?为此准备多时,对?这?个?阵法无比熟悉。只?有令黎是事到?临头才?知道,为了万无一失,她只?能临时补拙,加倍刻苦。
如?此不到?十日?,劫雷就出现在了绛河殿。
彼时的令黎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天罚,还以为这?是神力突破了,满心欢喜生受了十八道劫雷,被劈得口吐鲜血,跪地不起。
无漾站在绛河殿外?,却最终没?有进去。
已经没?有退路了。
竺宴不曾给自己留有退路,天酒为他劈开一条生路,却同时绝了她自己的生路。
竺宴被困在记忆阵中,他与天酒之间全是美好的记忆,加上?扶光殿中的灵气滋养,他的神力会?在这?过程里逐渐恢复。他如?今与魔脉相连,一旦他的力量恢复,魔脉的力量也将苏醒,连同魔域大军,都会?苏醒。
可是他被困在记忆中,不要?说?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他甚至无法出来阻止魔域之祸。
如?今的六界,就只?有天酒可以封印从极渊下的魔障。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也只?有她能走下去。
即使知道一切,他也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向注定无法改变的结局,走向她自己的宿命。
不到?一个?月,负芒与孟极醒来,紧接着魔域大军苏醒,神魔大战爆发。
上?一次,竺宴并?不是真的将魔脉封印,彼时他神力衰弱,只?能以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方法暂时阻止魔域大军叛乱,然后等待斩草除根的一战。可是斩草除根的代价太大,那代价是他自己一同灰飞烟灭,令黎不愿他死,便选择自己去将魔脉封印。
然而自创世以来,只?要?是战争,就没?有不惨烈的。神帝、神尊、尊后……甚至长赢、追露,莫不是牺牲在了惨烈的战争之中。
她料想?到?了大战的惨烈,也甘愿付出代价。然而当她眼睁睁看着同袍相继死去,她才?知,真正的战场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她与无漾、慕唯、未染合力布下诛魔阵,想?要?彻底封印从极渊下魔脉,连同着魔域大军一同封印。然而负芒因?受魔脉牵制,在竺宴那里吃了一次亏,这?一次早有准备。
神兵与魔域大军殊死鏖战,令黎靠近魔脉之时已是强弩之末,天雷加上?重伤,她落地时都没?有站稳,坤灵剑尖插在地上?,她半跪在地,脸上?都是血。
回头望去,目之所及,魔气几乎吞噬了整个?从极渊,神兵折损大半。
那些伤重在地的人中就有无漾,他倒在地上?,已经力竭昏迷,再也无法前进。
而慕唯与未染,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死去。
未染守护诛魔阵,却被负芒趁虚而入,吸尽神力灵根破损而亡。她死前眼睛直直看着东边,那是羲和的神域。
未染原是羲和神女,是星回的女儿,当年年少被执念所惑,犯下大错,甚至不惜与母亲反目决裂,这?些年她也尝尽了自己应尝的果。
死前,她执着地望着东边天际,眼角落下一行清泪,嘴唇嗫嚅,喃喃喊着两个?字。
彼时令黎三人被魔军拖住,无法及时赶来救她,残酷的战场,厮杀声掩盖了一切,他们只?能从她的唇形里识出,她最后喊的是:“母亲,母亲如?今可能原谅女儿了?”
无漾离她最近,想?赶去留住未染一缕残魂,带回去交给她的母亲星回,却正正落入孟极的陷阱。
无漾是青丘族长,青丘原是三大神族之一,血脉高贵,神力精纯,孟极以方寸草困住无漾,如?负芒吸未染神力一般,如?法炮制,吸取无漾的神力。
令黎艰难摆脱纠缠的魔军,飞身去救,此时应缇却忽然出现,将她拉住。
“别过去,那是孟极的陷阱!”
应缇抬手一挥,原本藏在魔气之下的方寸草毕现。
此时,一柄紫色长剑横扫,剑气所过之处,方寸草连带着其下整片土地都被削离。
慕唯收回裂缺,飞身上?前将孟极击退,返身救下无漾。却不料孟极狡猾,根本是虚晃一招,慕唯刚一返身,孟极尖利的兽爪便直直刺入慕唯的胸膛。
慕唯身形霎时一僵,垂头看去,尖锐的兽爪已刺破他的身体,又倏然狠狠抽出。
鲜血迸溅。
“慕唯!”
应缇飞奔上?去,撕心裂肺的喊声竟盖过了战场上?残酷的厮杀。
然而她最终也没?有来得及接住慕唯,无漾接住慕唯的身体,两人踉跄两步后退,孟极正欲再补一击,应缇赶到?,张开双臂,以身挡在慕唯身前。
她仰头直直看着孟极,眼眶猩红,第一次带着如?此刻骨的恨。
孟极手掌已经高抬,对?上?这?样一双他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眼睛,竟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应缇最后恨极地看了他一眼,返身膝行两步,跌跌撞撞来到?慕唯身边,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慕唯,是我心慈手软,遗祸无穷,这?才?害了你,对?不起……”
她慌乱地去握慕唯的手,给他输灵力。
慕唯眸子轻阖,他大限已至,躺在无漾怀中,气弱游丝道:“不是你的错,是我大意,不怪你……”
应缇霎时间泪如?泉涌:“你总是这?样,你总是这?样……明明是我的错,你却总是替我担了!从前你替我担,付出了那样多,如?今你还要?用你的命来替我担吗?可你怎么能……你难道忘了吗,你答应过我,等这?场战争结束,我们就成婚,你忘了吗?”
慕唯抬起手指,似乎想?替她擦去眼泪,然而最终却无力地垂下:“抱歉,答应你的事……我怕是做不成了,以后,我也不能再护着你了。”
无漾是男子,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他看向慕唯,郑重承诺:“今日?仙尊为救我而丧命,无漾自此都欠章峩的情。你且放心,我青丘一族必定会?护应缇仙子与章峩上?下周全。”
慕唯却只?是笑凝着应缇,喃喃道:“你么,其实我是不怎么担心的,你如?今已再不是千年前那颗弱小的祝余草了。你只?是不自知,你其实与神后娘娘一样,一样的坚韧、强大。我死之后,你便回到?神后娘娘身边吧。”
应缇含泪凝着他,没?有说?话?,却极轻地笑了笑。
慕唯缓缓看向无漾:“倒是章峩上?下,确实要?承蒙族长看顾了。我师弟望白还年少,处事难免莽撞少谋略,还望族长看在我的面上?,对?他多加提点,对?章峩包容一二。”
无漾郑重点了下头。
慕唯又将手中的裂缺剑交给他:“裂缺曾是神尊开天辟地的神剑,后来辗转成为章峩历代仙尊佩剑……烦请族长替我将裂缺交到?我师弟望白的手上?,替我叮嘱他沉稳性子,好生照看章峩。”
无漾接过裂缺。
慕唯最后看向应缇一眼,唇角流露出眷恋的笑,身体便化作细碎的流萤,消散在了天地间。
应缇原本紧紧握着他的手,直到?手中变得空荡,她的身体似是骤然颤了颤,迟钝地眨了下眼。
孟极不知何时走到?她的身边,道:“跟我走吧,你本就不属于这?里,你原本就应该站在我身边,与我共享这?天下。”
应缇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下一瞬,忽然从无漾手中抽出裂缺,返身,剑锋直指孟极。
孟极不闪不避迎着她的剑,胸有成竹道:“你杀不了我。”
应缇低低笑出来,笑得泪流面面:“是,我杀不了你。慕唯说?我只?是不自知,其实不管我知还是不知,我杀不了你就是杀不了你。”
“可是……”她忽然顿了顿,再一次眷恋地看向慕唯消失的方向,喃喃道,“这?世上?的仇,也不是都要?报了才?能了结的……”
说?着,她剑锋忽转,原本对?准孟极的剑便直直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神剑刺穿她的身体,孟极仿佛被魇住一般,倏然大睁着眼睛,直直看着她。
天地于他而言仿佛有一瞬的停滞,下一瞬,又仿佛有什么骤然爆发——“不!”
孟极两步上?前接住她的身体,惯性之下,抱着她微微旋转了半圈,跌坐在地。
他慌了,手足无措地喊着她的名字:“呦呦……”
应缇讽刺地笑了笑:“死了一样可以。”
这?世上?的仇,也不是都要?报了才?能了结的,死了也一样可以。
她再也不想?看到?他,闭上?眼,很快,身体便消散在了天地间。
慕唯,是我错了。
不远处,令黎眼睁睁看着未染、慕唯、应缇接连死在自己面前,那样的冲击,来得比她想?象的更加猛烈。
她怔然向前两步,却听无漾此时忽然对?她大喊一声:“趁现在!”
令黎猛地回过神来,见孟极正在施法留住应缇的残魂,分?身无瑕,她趁机毫不犹豫返身,飞往魔脉深处。
他们虽伤亡惨重,然而诛魔阵还是成了。
她的神力还不够强大,可是有了诛魔阵加持,她便可以一身创世血脉重新封印魔脉。
令黎的身体飞至半空,长风将她的衣裙和头发吹得猎猎。她取出心头血,以手结印,随即,一阵金色的光芒从她掌下迸出,所过之处,如?铺下一张金色的网,广袤无垠,将整个?从极渊牢牢覆盖。
原本肆掠在这?片土地上?的魔障被困住,短暂的安静以后,似反应过来般激烈反抗,要?突围而出。
令黎手掌翻转,再次结印,此时,她的眉心处忽然迸射出刺目的光芒,与方才?浅浅的金光不同,这?一次,光芒所过之处,刺得人睁不开眼,她的身体也被夺目的光芒包裹住。
下界众生只?能听见那光芒深处传来一声凤凰的嘶鸣之声。
凤凰的声音本应清澈悦耳,然而这?一声鸣叫却声嘶力竭,像困兽垂死,像绝处挣扎,痛苦而嘶哑的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摄人心魄。
与此同时,覆盖在整个?从极渊上?空的浅金色网骤然炽亮。待待光芒再次散去,金色的网消失不见,原本残忍厮杀的战火已经停歇。
纵横肆掠的魔气消失了,千千万万魔军也消失了。
从极渊下一片风平浪静,目之所及,只?有千年不化的白雪皑皑。
原本抱着死志在支撑的神兵短暂怔忡,而后彻底松懈,又力竭地倒在雪地里。
令黎从云端跌下,昏迷过去。
她几乎是以自己的元神重新封印了从极渊。
远处有雷声在聚集,即使筋疲力尽,心底深处的不安仍旧让她很快强撑着醒来。
她艰难地皱了皱眉,睁开眼睛。
负芒就站在不远处,对?着她阴恻恻地笑。
令黎彻底惊醒,支撑着想?站起来。然而她早已力竭,刚起身,又半跪在地。
“你怎会?还活着?”她嘶哑问?,心底已升腾起绝望。
负芒不除,只?是封印魔脉根本没?有用,负芒会?再一次让魔脉躁动,破印而出,到?时他们所做一切,所有的牺牲,便是徒劳,便都没?有了意义。
而更加令人绝望的事,他们无法再次封印魔脉了。
未染、慕唯已经死了,无漾重伤,而她……她耗尽元神之力封印了魔脉,如?今也到?了油尽灯枯之时。
魔脉一旦现世,那时山崩地裂,清气下沉,浊气上?扬,天地重归混沌,六界万劫不复。
一万年前的浩劫将再次重演。
负芒缓缓走至令黎面前,居高临下:“你以为同样的错,我还会?再犯第二次?上?一次,竺宴不惜自伤阴了我,你以为,我还会?再让魔脉控制我第二次不成?”
阴恻恻的笑声回荡,负芒道:“不妨告诉你,如?今的我可以控制魔脉,魔脉却无法牵制我。”
“天酒,你输了。”
令黎闭上?眼,身体脱力,任由自己倒在地上?。
天雷的声音由远及近,这?声音她这?段日?子无比熟悉,连带着那劈在元神里的痛苦。
她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突破的劫雷,后来才?渐渐想?明白,不是突破,是天罚。
她那破碎的记忆已凑不齐天罚的前因?后果,她只?有一直紧紧记着的一句使命与责任。
她要?以一身创世血脉封印从极渊下的魔脉。
然而终究,一败涂地。
天雷自她头顶劈下,她没?有躲避,一动不动。
天雷与风雪齐下。
负芒却替她挡开了。
负芒仰天大笑:“神帝死了,神尊死了,尊后死了……他们的后人可得给我留着,好好见证我的创世之功——”
负芒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完,就讽刺地停留在了那个?“功”上?。
令黎睁开眼。
孟极不知何时出现,自负芒身后,一柄冰蓝色长剑刺穿了负芒那黑漆漆的一团身影。
负芒一万年前被竺宴烧得身形俱灭以后就早已没?有了实体,轮回万年也没?有修出实体,令黎原本都没?想?过还能杀他,也只?是想?将他封印。
然而此刻,那漆黑的身形竟开始消散。
负芒始料未及,僵硬地转头,困兽嘶吼般骂道:“是你……孟极,你这?个?孽畜——”
孟极面无表情将剑捅得更深:“没?有谁比我更清楚如?何杀你。”
负芒不甘心道:“为何?创世之功,天地之主,这?一切一切的尊荣与权力,分?明已经近在咫尺,马上?就可到?手,你为何要?放弃?!”
孟极讽刺道:“先将天道覆灭,屠尽苍生,再效仿神尊开天辟地,算什么创世之功?”
负芒那虚幻的形体很快便彻底消散了,如?细碎的尘埃一般,随风消失。
天地间只?留下他最后一声不甘的嘶吼:“你从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回声回荡不止,仿佛负芒那颗不甘的野心,绵延不绝。
而后便是长久的寂静。
孟极手中还握着那把不知名的长剑,他久久保持着杀负芒的姿势,一动不动。
许久,他看向天际,喃喃道:“从前,是我错了。”
*
魔脉被封,负芒已死,从极渊终于彻底恢复了平静。
这?平静,至少能持续万年。
令黎躺在雪地里,望着雷云铺陈的天空,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虽然她的记忆破破烂烂,如?今元神破碎,更是时日?无多,但好歹,一直记着的事做完了。
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往远处走去。
孟极跟在她身后。
“你听见天边的雷了吗?”她没?有回头,“那是来劈我的。你若不想?被连累,还是别跟着我了,我们本也不是同路人,也不会?因?为你弃暗投明就成为同路人。”
身后短暂的沉默,随后,孟极道:“但终究是我,帮你杀了负芒。”
令黎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他:“你说?得对?,终究是你,帮我杀了负芒。这?是个?大人情,此时若不还了,怕是要?生生世世欠着了。”
“你想?要?什么?”她问?。
孟极道:“我要?你的记忆。”
“我的记忆?”令黎笑了,“想?不到?我这?残破不堪的记忆原来还这?么值钱。”
孟极道:“战场上?怨气与魔气太过深重,我只?留住了呦呦一缕残魂,太微弱了,无法转世托身。”
令黎:“那要?怎么办?”
孟极:“以她过往最美好的记忆凝成记忆阵,将她放进阵中,置于灵气充盈之地,可以滋养元神。待她元神修补好,我便可送她转世托身。”
“记忆阵……”令黎失神呢喃,“你是不是,曾经跟我说?过?”
孟极看着她,沉默片刻,道:“谁知道呢?也许吧。”
“要?多久才?能修补好她的元神?”令黎问?。
孟极没?有回答。
他没?有答案。
甚至不知能不能修补好。
因?为从来没?有人这?么做过。
竺宴当年宁肯将天酒的残魂放入扶桑,以心头血日?夜浇灌万年,也没?有用记忆阵,便可见记忆阵是一场多么漫长又渺茫的等待。
漫长渺茫到?那么有耐心、执念那样深重的竺宴都不愿意采用。
可惜他不是竺宴,竺宴能用的方法他用不了,他就只?有记忆阵这?一线希望。
令黎想?了一下,她还有许多与应缇之间的回忆,也记得应缇曾经如?何的卑微。
汤谷之外?,苦守百年只?为为他求一株扶桑木、一滴心头血,而那时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荒岛之内,六十年委身陪伴,最后得到?的却是毫不留情的利用与背叛。
她问?:“你喜欢她吗?若是喜欢,为何要?一步步害死她?若是不喜欢,又为何要?孤注一掷救她?”
回答她的是孟极漫长的沉默。
他最终也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令黎:“你想?让她死吗?”
不想?。
她的时间也不多了,她无法去等别人故事里的一个?答案,她有自己的答案就足够了。
她点了下头,取出所有有关应缇的记忆,交给孟极。
孟极带着应缇的记忆离开,令黎则继续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天雷一路跟着她,一次次从天劈下。
不知道是雷声太大,还是天雷劈在身上?太疼,扰乱了她的思绪,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又该在哪里等待自己的死亡。
她就这?么伤痕累累又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缓缓消失在天地间。
第 114 章
祝余村外, 青山连绵起伏,草木肆意生长?。辗转数月,原本被刺客肆掠的山洞又重新被丰茂的草木遮掩。
无漾和葭月日日守护在这荒芜的山洞之中, 獾疏与青耕总是跟在他们?身边。
记忆阵自从被那一队紫衣刺客破坏, 出现了裂痕, 便被厚重的云雾包裹了起来, 从外面无法得知里面的人正经历着什么, 经历到了哪里, 更不知里面的人什么时候能出来。
时间久了,葭月甚至没有?什么信心, 开始担忧:“也不知他们还能不能出来。”
“有?竺宴在, 他们?定能出来。”无漾笃定道?。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葭月坐在石头上叹气。
无漾没有?说话, 只是负手, 定定注视着空中的记忆阵。
虽然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可是他一直在等,等一个?时机。
他在等, 令黎的天罚。
记忆阵之所以毫无神力却能困住最强大的神族,就是因为记忆本身过于美好, 谁愿意从最美好的记忆里抽身?即便是竺宴, 也无法在与令黎最恩爱的时候抽身而出。
他们?恩爱的时候就不要想了,只有?令黎的天罚到来之际, 才会成为竺宴醒来的契机。
当年, 无漾不曾见过令黎的天罚, 他在诛魔大战中受了重伤, 等他醒来时, 令黎的魂灯已?灭。
也就是说,六百年前, 令黎的的确确已?经,灰飞烟灭。
在她与负芒殊死一战,耗尽元神之力加固了从极渊下封印,油尽灯枯之时,又死于天罚之下。
很难想象,她死前到底有?多痛。
无漾其实不愿令黎再重新经历一次灰飞烟灭的痛苦,却又不得不期待这一日的到来。因为只有?这一日,才是竺宴醒来的机会。
里面的时光无法计算,这一日不久就到了。
那?一日,山洞中只听见一声凤凰的悲切嘶鸣之声,原本正在闭目打坐的无漾倏地睁开眼睛。
六百年前,从极渊下,神魔大战之中,他曾经听见过这样?一声悲鸣。
凤凰的声音本应清越美妙,可是那?一声凤凰鸣叫却声嘶力竭,痛苦粗噶——那?是令黎在耗尽元神之力封印从极渊。
那?是他对令黎最后的记忆,而后,神魔大战结束,令黎从此不知所踪。
此刻,他又再次听见了这个?声音。
正在山洞外玩耍的葭月、獾疏和青耕听见声音,紧张又茫然地冲进来,便见无漾面色凝重站在记忆阵前。
紧接着,雷声从阵中传出。
由?远及近,由?缓至急,很快,便连整个?山洞也开始震动。
“天罚……”葭月喃喃道?,看向?无漾。
无漾轻点了下头,沉重却笃定道?:“他们?要出来了。”
无漾对竺宴深信不疑,葭月、獾疏与青耕也对无漾深信不疑。一时间,四双眼睛紧紧盯着空中的记忆阵。
雷声越来越大,山洞摇晃,尘土从头顶落下。
两人一鸟一兽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
只见记忆阵外包裹的雾气却开始缓缓散去?,獾疏兽的眼睛最尖,忽然惊喜地叫了一声:“是神君!”
无漾:“他醒了!”
只一眼,无漾便从那?眼神中判断出,竺宴醒了。
无漾一直高高悬着的心,到了此刻总算放下,唇角露出如释重负的一笑。
他总算,不负所托……
然而他这颗心刚刚放下一半,唇角的肌肉还?未完全松懈,一只白色的兽陡然间从他的身后窜出。
葭月、獾疏、青耕与无漾一样?,都沉浸在竺宴即将出来的期待之中,四双眼睛直直注视着记忆阵,竟没有?一人注意到忽然出现的孟极。
他原本被囚禁在交觞的地牢之内,这几月以来,偶尔清醒,大多数时间浑浑噩噩。随着时间的推移,加之无漾他们?的重心都在记忆阵中,对孟极的看管渐渐松懈。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逃出来的,他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山洞中,然后在所有?人发现他以前,迅如闪电扑进了记忆阵。
“糟了,是孟极!”葭月见孟极忽然消失在记忆阵中,惊叫一声。
无漾神情一变。
葭月惴惴不安道?:“神君已?经醒了,孟极就算进去?,应该也没事吧?”
她话音刚落,便眼睁睁看着原本还?悬浮在空中的记忆阵消失了,连同着原本震天动地的天雷之声也跟着消失。
凭空消失!
葭月刹那?间花容失色:“记忆阵呢?怎么不见了?怎么会这样?!”
无漾神情骤紧,没有?说话,只有?捏着折扇的骨节发青。
青耕鸟扑棱着翅膀,着急地喊:“神君和令黎还?在里面,他们?是不是出不来了?”
獾疏问:“我们?要不要进去?救他们??”
葭月急道?:“可是记忆阵已?经消失,我们?要怎么进去??”
无漾沉默片刻,判断道?:“是槐安图。”
“槐安图?”
“嗯,孟极定是不想让他们?出来,用槐安图将整个?记忆阵一起藏进了另一个?空间。”
葭月:“那?会如何?神君他们?会一直被困在里面,困在记忆中,无限轮回吗?”
无漾皱了下眉,定定道?:“不会。”
天罚已?至,谁也无法阻止竺宴,他定不会让令黎再一次承受灰飞烟灭之痛。
果然,话音刚落,只听空中骤然传来一道?布帛撕裂之声。
众人循声看去?,便见原本一所无有?的虚空之中忽然出现一幅卷轴,然而他们?甚至未及看清那?图,伴随那?一道?“嘶——”,竺宴便抱着昏迷不醒的令黎从虚空里走了出来。
他们?的身后,孟极跌出。
前肢已?断,殷红的血模糊了原本雪白的皮毛。
“君上!”
众人见到竺宴,惊喜地迎上去?。
只有?无漾,刚走了两步就停下了脚步,视线落在竺宴的身后。
槐安图在他身后裂成两片,残卷掉落在地。
图……裂了?
无漾心底一沉,再看竺宴,他面无表情,琉璃色凤眸看不出情绪。
令黎在他怀中昏迷不醒,两人从记忆阵中出来,转瞬,又消失在了山洞之外。
*
春日的交觞水畔,雨水特别多。雨水伴随着春雷,总是白日里阳光明媚,夜里雷雨不断。
令黎躺在床上,即使昏迷不醒,然而当听见外面的雷声,手指还?是几不可察地颤了颤,眉头更加紧锁。
竺宴原本坐在她的床侧,听见雷声,返身催动神力。
眨眼,整个?交觞便被护在了强大的结界之下。
风雨声被阻绝在外。
周遭再也听不见雷声,可是令黎的身子却依旧紧绷。
天罚之痛,痛入骨髓,使她如今即使只是听见雷声,即使只听见了一声,也依旧忐忑。她绷紧了身子,仿佛在无力地等待下一道?天雷落下,落在她身上。
直到一只微凉的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她听见一道?哽咽的声音在她耳边呢喃:“对不起,是我醒来太迟……”
“别怕,再也没有?天罚了。”
她似乎终于忆起了他是谁,然后渐渐在他的安抚中放松,回握住了他的手。
第 115 章
令黎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漫长的梦, 长得不知?哪里是开头,哪里是结尾,好?长, 也好?苦。
太苦了, 她无数次想要放弃这个梦, 却又总是留恋不舍, 狠不下心?离开。
等这场梦终于结束, 她还未睁眼, 眼角已流下一行?泪。
悲伤自?心?底涌出,像剧烈翻滚的浪潮, 她闭着眼, 悲痛不已。想要大哭, 却又哭不出声。
眼角有冰凉的手指, 温柔地替她拭去眼泪,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终于, 她疲惫地睁开眼,透过憧憧泪水, 看清了眼前的人。
烛光浅淡, 他背光坐在她的床沿,低眸凝视着她, 眼底藏着山重水复。
刹那的四?目相对, 跋山涉水, 筋疲力竭。
两人就这么无声注视着彼此?, 都没有说话。
结界之下, 周遭阒然,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只有闪电一次次在窗外落下森白寂然的光。
令黎红着眼眶,直直看着他。
看着他深藏的眉眼,看着他瘦削的轮廓。视线一点点往下,最终,久久停留在他银白的头发。
他们分开时,他的头发还是黑色的……
青丝白发,仿若沧海桑田,再也回?不去。
她就这么直直盯着他的白发,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似乎想去碰触,然而最终,她也没有伸出手。
许久,她看向他,终于开口?:“境尘仙尊呢?”
竺宴愣住,怔怔看着她。
青耕小小年纪却很是有孝心?,竺宴和令黎养过她,她都记在心?上。料想如今他们被困在记忆阵中半年,损耗必定不小,这几日飞出去寻了不少滋补灵力的灵草,一股脑衔着就要送进来。
却在院门?口?被无漾拦住:“他们久别重逢,定有许多话要说,你就不要进去打扰他们了。”
青耕鸟竖起耳朵安静地听了片刻,认真道:“没有,里面很安静,我进去不会打扰到他们。”
总是遇见这种脑子?少一根筋的,无漾也很无奈:“有个词叫近乡情怯知?不知?道?”
青耕不知?道什么近乡情怯,只知?道她新采的灵草不赶紧吃就不新鲜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将无恙撞开,扑棱着翅膀直接就冲了进去。
无漾:“……”
房间里的两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相顾无言。
青耕鸟见状,自?鸣得意冲紧随而至的无漾道:“你看,他们果然没话说吧!”
无漾:你个棒槌!
“行?了,喂完灵草赶紧走!”无漾上来捉鸟。
此?时,令黎又问了一遍:“境尘仙尊呢?”
无漾捉鸟的动作倏地停住。
竺宴直直看着她。
气氛无声凝滞,在场的人都感觉到了,只有小孩子?神经粗,童言无忌,脆生生回?道:“他救了你就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是吗?”令黎看向窗外密布却无声的闪电,轻喃,“这些年来,每逢雷雨天,境尘仙尊就会在交觞上下竖起结界……我还以为是他回?来了。”
无漾默默看向竺宴。
他们如今都只知?斳渊就是六百年前救了令黎的境尘仙尊,只知?他救了令黎一命,却不知?还有雷雨天为她竖起结界守护这些细节。如今从?她口?中亲口?听来,无漾一个局外人都觉得有些刺耳。
竺宴却面无情绪,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无漾只得担负起缓和气氛的重任,扯开话题:“对了,说起这个,六百年前,斳渊究竟是如何救下的你?”
分明那个时候,令黎魂灯已灭,确实是已经灰飞烟灭了。
令黎却一脸茫然:“斳渊?”
无漾奇道:“你忘了吗?斳渊就是境尘,也就是这六百年间交觞的仙尊。”
令黎皱了下眉,问:“斳渊是谁?”
无漾惊住:“你,你不记得斳渊是谁?”
“我应该记得他是谁吗?”
令黎目光四?下逡巡一番,重新看向竺宴,又问:“对了,君上怎会在交觞?”
空气中仿佛有什么刹那间拉紧,随之而来的是诡异的沉寂,就连神经粗的小孩子?青耕也识趣地闭紧了嘴巴。
竺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令黎,良久,哑声问:“你叫我什么?”
*
“这记忆阵中重新经历一遭,按理说她应该想起自?己是谁了才是,怎么她不仅没想起来,反倒像是记忆更少了?”
离开令黎的房间,无漾敲着折扇,一路琢磨:“也没听说记忆阵会反吸人的记忆啊。”
百思不解,无漾忍不住问一旁竺宴:“君上,是不会反吸吧?”
竺宴一言未发。
无漾道:“我此?前从?未听说过记忆阵,天酒不学无术,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想来也只能是孟极告诉她的了。幸而君上留了孟极一口?气,我这便?去提孟极来问。”
“不必了。”竺宴。
无漾一怔,竺宴已负手离开,背影寥落冷清。
无漾脑子?转了一圈,片刻后,恍惚间明白过来什么,忍不住长叹一声。
令黎在床上又躺了三日。
她躺着时,竺宴每日都来看她,来了便?坐在一旁,也不说话,就只是坐着,不知?在想什么。而令黎似乎还停留在他魔君的身份里,对他望而生畏,也不愿与?他亲近,两人便?如此?,一人躺在这头,一人坐在那头,沉默地相伴。
葭月也来看她,旁敲侧击着她可还记得天酒,可还记得……神后?
“天酒是谁?神后又是谁?”令黎问。
葭月:“……”
“那你还记得些什么?”葭月问。
令黎道:“我记得我因为过于刻苦而死于天罚之下,是境尘仙尊救了我……后来,境尘仙尊让我去从?极渊贺寿,我一不小心?误燃了两枚烟花,将境尘仙尊吓得连夜解散了仙门?,境尘仙尊与?同门?们四?散逃命去了,交觞仙山也因我成了一座空山。”
一旁,一直沉默的竺宴终于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被两枚烟花吓得连夜解散了仙门?,如此?可见,那烟花应是信号了。你既有做为信号的烟花,想来定是境尘给你安排了隐秘任务,你可还记得是什么任务?”
令黎转眸看向他,问心?无愧道:“不记得了。”
又立刻反问:“说起来,君上怎的还在此?处?”
这话逐客的意味就非常明显了。
竺宴毕竟是天地之主,君威难测,葭月在心?中默默捏了一把冷汗。
却见竺宴一脸泰然点了下头:“据本君所知?,境尘安排给你的任务正与?本君有关。你如今既忘记了,那本君亲自?前来等你,你什么时候记起来,什么时候完成了,本君什么时候离开。”
令黎看着他。
想起那一日,她百般不愿,境尘最终还是逼了她去引诱他,竟仿佛已过了好?几世。
她转开目光,淡道:“好?,我独自?想想。”
竺宴注视着她的侧颜,片刻后,起身离开。
葭月看了看竺宴,又看了看令黎,轻叹一声,也带着獾疏与?青耕离开了。
令黎透过镂空的雕花窗棂,静静看着窗外。
春日的交觞,总是连日春雨,交杂着连绵不断的春雷。从?前每逢这个时候,境尘都会在交觞上下竖起结界,说是交觞水性阴寒,易生邪祟,最容易趁着雷雨天气出来作乱,她一直这么信了。
懵懵懂懂过了数百年,她什么都不知?道。
所幸那数百年间,天罚未至,雷声也只是雷声,而往后……却再也不会这般容易了。
结界挡得住雷声,挡不住天罚。而唯一能为她挡住天罚的槐安图,她之前心?心?念念的一线生机,也已经裂了。
在记忆阵中,竺宴比上一世醒来得早。上一世,是一直到她灰飞烟灭他才有所感应醒了过来,而记忆阵中,却是她刚到交觞水畔,他就出现了。
彼时她油尽灯枯躺在交觞水畔,望着头顶铺陈的雷云。天地昏暗,狂风大作,将两岸的杏花吹成了骤雨一般,簌簌扑落,落到她的身上,竟像是要原地为她堆一座花塚。
她带着残破不堪的记忆躺在那里,无力、茫然……心?底却又莫名的释然。仿佛她总算,总算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走到了宿命的终结。
她取出坤灵,玄色长剑漂浮在空中。
坤灵是神帝开天辟地的上古神剑,这样的神器,她本应将它留在神界,在她身后,让它千秋万载守护六界安宁。
可是,她舍不得。
她可以舍了自?己的命给六界、给苍生,却舍不得将坤灵给他人。她无法从?自?己破破烂烂的记忆里窥探为什么,却带着莫名霸道的执念,坤灵是她的,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她不想给任何人,即使她灰飞烟灭。
临死前,她运转最后一点神力,将坤灵剑封印。
神剑的气息被彻底掩藏,变作一块平平无奇的废铁,无声沉入交觞水中。
就这样吧,她已将自?己的生命献祭苍生,这把剑就留给她吧。让它随着她的身死,永沉交觞水。
她封印神剑动用神力,终是将天罚引来得彻底。“轰隆”一声,紫白色的电芒如树干一般粗壮,穿破天地,朝她直直落下。
她筋疲力尽地闭上眼,无力抵挡,也再也不想抵挡。
然而天雷逼近她的身体,却最终没有落到她的身上。
竺宴忽然出现,以己之身,为她挡下。
他醒来得一定很匆忙,因为他身上还穿着上元节那一日,她有心?诱他沉沦欲海,事后为他穿上的那一身中衣。松松垮垮,有点凌乱。白色的,受了雷霆万钧的一击,便?染了血。
他踉跄一步,半跪在她身侧,唇角带了血,眼底亦红得如染了血。他直勾勾盯着她,不知?道是痛极,还是恨极,甚至没有躲过紧随而至的第?二道天雷。
他挡着她,天雷便?霹向他,他冷硬的背脊一颤,身体倒在她的身子?上。
她听见他咬牙隐忍的一声闷哼,侧过头,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她又从?他风云密布的眼底看到了庆幸。
这一次,他不再慢了天罚一步。
他抱起她,哑声道:“我来带你离开。”
随着他们飞至空中,湍急的交觞水中一块玄铁破水而出,刹那间去了废铁的外壳,又恢复出上古神剑的光芒——正是片刻前才被她封印的坤灵。
令黎含泪看着竺宴,就在坤灵回?到她手中的刹那,她什么都想了起来。
她醒了,比他迟一点点,从?这个记忆阵中醒来。
她从?前在燃犀镜中经历了天酒的一世,如今又在记忆阵中经历了令黎的一世,才知?,原来,令黎就是天酒。
都是她,从?头到尾都不曾有过别人……都是她,只有她一个。
眼泪刹那间夺眶而出,她仿佛用尽了前世今生的力气,紧紧抱住竺宴。
好?,我们走。
天空中却忽然传来一声兽鸣,下一瞬,他们连同着整个记忆阵便?被困进了槐安图中。
槐安图乃是由竺宴全盛时期的一半神力打造,灵力强大到可避天罚,记忆阵陡然间得了如此?强大的神力加持,立刻重新开启轮回?。
周遭景象迅速变幻,刚刚醒来的令黎意识重新变得模糊。她轻轻垂下眸,昏倒在竺宴怀中。
然而她的意识并未完全丧失,昏沉之际她听见竺宴与?孟极打斗。
她还听见孟极诱哄的声音:“神君为什么要离开呢?留在这里不好?吗?这里的令黎也是真的令黎,她那么爱你,为了和你在一起,她栉风沐雨化成人形;为了站在你身边,她刻苦修炼,与?你结下姻缘灵契。这是你们最恩爱的一段时光,你们就这样长长久久地恩爱下去不好?吗?”
孟极的声音不知?用了什么术法,似有魔力,令黎听见她的声音,身体迅速无力,意志开始动摇。
她犹豫起来。
是啊,这是他们最恩爱的一段时光,他们日夜相伴,即便?生生世世留在这里……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
就在她意识沉沦之际,却听竺宴冷笑一声:“缓兵之计对本君无用!”
而后,“撕——”的一声,布帛破裂的声音响彻耳膜。
与?此?同时,她也彻底陷入了昏迷。
她起初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后来在梦中,她才终于意识到,那时槐安图裂的声音。
槐安图……裂了。
那时的竺宴带着她无法对抗全盛时期的自?己,若是恋战下去,他的意识也会愈发涣散,会再一次陷入记忆的轮回?之中,无限轮回?,直至他们彻底迷失在记忆阵中。
他必不接受这样的结局,于是当机立断,坤灵剑斩破槐安图。
那是他们出来唯一的路。
可是槐安图裂,她唯一的希望也同时不复存在了。
*
第?二日,竺宴一如既往去看她。
令黎已经起床了,她坐在镜前,甚至在对镜梳妆。
竺宴推门?而进,在她身后停下脚步。铜镜中映着的容颜让他有一瞬的怔愣。
这些年她对红衣的执念如同她对开花的执念一样深,是以此?刻见她忽然间换上了一身青色衣裙,虽也是一样的好?看动人,他一时之间还是有些不习惯,微奇地看着铜镜中的她。
令黎在镜中对上他的视线。
竺宴问:“怎么换了颜色?”
令黎道:“你昨日不是让我想吗?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想起境尘仙尊同我说过,我是一株木灵,木系颜色有利于我修行?。”
竺宴:“青色是不错,与?你甚是相配。”
令黎:“我还记起了,境尘仙尊交代给我的任务。”
竺宴缓缓挑眉,意味深长道:“你果真记起了?”
令黎点头。
她站起来,返身走到他身边。
她想起当初交觞上下连哄带骗外加挟恩威逼,千方百计将她送去他身边那一幕,明明不过两年,却只觉恍如隔世。
她偏头安静了一瞬,忍不住浅浅笑了笑:“我当初觉得那简直是做梦,可如今想想,应当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了吧。”
竺宴低眸注视着她:“的确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了。”
第 116 章
令黎仰着脸, 安静地注视着他,视线从他的眼睛,到他银白的头发。
她翻掌, 坤灵出现在她手中。
她双手捧过, 送到他面前。
竺宴眉心一跳, 倏地逼视向她。
令黎平静道:“我昨夜冥思苦想?了一夜, 总算想?起, 我应是要将坤灵还给君上的。”
竺宴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眼底温和荡然无存,冷冷看了眼她送回?的坤灵, 又盯着她:“你可?知, 自己在说什么?”
“坤灵本是神帝创世?之剑, 原就属于君上, 只是偶然流落交觞,被境尘仙尊拾得,解了封印。境尘仙尊不?敢据为己有, 两年前才派我前去从极渊贺寿……”令黎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 “物归原主, 将坤灵还给君上。”
她的神情平静极了,眼睛里毫无波澜。
竺宴的下颌线却绷得死?紧, 身侧的拳头攥出了青筋, 他直勾勾盯着她:“你说你想?起来了, 这?就是你想?起来的东西?”
令黎面无愧色点了下头:“嗯。”
竺宴一动不?动, 看她的眼神从一开始的愤怒, 渐渐变成凄冷。让人想?到山间最?孤独的野兽,生来我行?我素, 从不?会?受伤,然而终有一日,他还是受了伤。
他的眼尾渐渐泛红,哑声问:“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令黎背脊笔直:“物归原主,本就应当。”
“好,好好!好一个?物归原主!”
竺宴一拂袖,坤灵便被他收走。
令黎双手?一轻,无端怔了一下,等她再抬眼,眼前空空的,竺宴已经?离去。
竺宴寒着脸大步离开,手?中提着坤灵。
无漾从外面回?来,正与他撞见,见他这?是离开交觞的方向,惊讶问:“君上要出去吗?”
自从记忆阵出来,竺宴寸步不?离守着令黎。虽然令黎假装失忆,不?肯与他相认,但他明显也没有真的与她动气,只是日日心照不?宣地陪着她演。
如今忽然离开,无漾自然也没有往他是被令黎气走这?方向想?,还以为是魔域出了什么大事,顿时警惕,又见竺宴手?中还提着坤灵,自然更加紧张:“怎么坤灵都拿回?来了?这?不?是你送给令黎的聘礼吗,送出去的聘礼还能拿回?来?”
竺宴眼风倏地扫来,刀子似的。
无漾脖子一凉,霎时噤声。
竺宴冷笑一声,带着坤灵离开了交觞,衣袍掠起的风也跟刀子似的。
无漾一扇子拍自己脑门?上。
他今日是被木头附体了吗?怎问出那样的蠢问题?
*
无漾借口送账本去见令黎,他并未放轻脚步,然而人都到她面前好一会?儿了,她也没注意到有人进来,兀自坐在那里,失神地望着窗外。
“还在后悔呢?”
听见声音,令黎这?才回?过神来,看向无漾:“什么?”
无漾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后悔也来不?及了,人呢,现在是已经?离开交觞了,正在气头上,我估计你现在去追也追不?回?来了。”
“不?是我说你啊黎黎仙尊,”无漾扯过一只凳子,自来熟地坐在令黎面前,“你说你使使小性也就算了,几万年了,竺宴哪回?不?是让着你任你欺负?但你怎么能连人家送你的聘礼都还回?去呢?你可?知你这?还聘礼比拿剑挖他的心还要狠呐!”
令黎看着无漾,一时没有声音,脸上似有些空白。
片刻后,她木然地问:“什么聘礼?哪个?聘礼?你在说什么?”
无漾:“……”
无漾也被气走了,同竺宴一样,一怒之下离开了交觞。
等他们都走了,令黎跳上獾疏的背:“回?神域。”
獾疏毕竟是一只还未成年的幼兽,还没有长出大人的心眼子,令黎说她想?不?起来了,它还就真以为是记忆阵吸食了她的记忆,她是真的想?不?起来了,陡然听见她说“回?神域”,震惊不?已:“回?……回??”
她怎么用的是回??
她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为什么要用回??
令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摸了摸它的头。
獾疏怀着震撼与不?解的心情,驮着令黎回?神域,半路遇见青耕,青耕以为他们要去吃好吃的,死?皮赖脸跟上。
自六百年前神君堕魔,这?些年来神域也几次遭逢巨变,如今的神域几乎彻底换了一批神卫。他们没有见过令黎,疾言厉色拦下她的去路。
“你们不?认得我是谁?”令黎问出这?句话,刹那间有些恍惚。
沧海桑田,早已物是人非。不?管是对天酒而言,还是对神后令黎而言。
“罢了,”她道,“烦请神官通禀,交觞令黎,求见斳渊君。”
两名神卫相视一眼,神情微妙。
一人道:“如今下界仙山的仙子都能随意上来神域了?”
另一人道:“神域有结界,若无传诏,下界众生无法上得天听。说,你究竟是何人!”
“神后娘娘!”
正纠缠间,一道声音传来。令黎循声看去,与不?远处一道视线对上。
她默然片刻,再开口,恍然如梦。
“岁稔星君,许久不?见。”
*
“都以为娘娘六百年前在神魔大战中陨灭了,不?想?竟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当年在枕因谷中,岁稔星君曾是令黎的授业恩师,也是神域之中为数不?多与令黎交情深厚之人。
故人多年未见,乍然重逢,话难免多了,一叠连声道:“娘娘可?是回?来寻神君的?娘娘不?知,神君当年误以为娘娘陨灭,一时钻了牛角尖,如今已不?在神域多年。”
“不?过无妨,现下娘娘回?来了,神君若是知晓,定然片刻间追回?来!”
“我这?就派人去请神君……哎,算了,夜长梦多,还是劳烦娘娘同臣亲去求见神君,这?就走!”
岁稔星君激动起来说个?没完,令黎好几次插不?进话,眼见刚回?来就要被拉走,她连忙道:“星君莫急,我想?先见斳渊君。”
岁稔星君停下脚步:“斳渊君?”
令黎点头。
她如今什么都想?起来了,自然也想?起来,六百年前,在她封印从极渊时,她的凤凰元神已经?彻底苏醒。正是因为凤凰元神苏醒,最?终才会?死?于天罚之下。
虽然在那之前,她也已经?油尽灯枯。但她死?时,她确实?已经?是凤凰的元神,不?再是扶桑。
可?是百年之后在交觞重新醒来,她却又变回?了一株神力全无的扶桑,甚至还再次躲过了天罚。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斳渊又是如何办到的,她至今百思不?得其解,也只有见到斳渊本人,才能解惑。
岁稔星君的神情却霎时变得欲言又止。
“怎么了?”令黎问。
岁稔星君张了张嘴,还未出声,先长叹了一声。
“斳渊君六百年已经?陨灭了。”
令黎震惊:“什么?!”
斳渊……陨灭了?
那救她性命,又在交觞陪伴她六百年的是谁?
斳渊的府邸荒芜了六百年,牌匾蒙尘,门?前积了枯叶。风一吹,尘埃与落叶飘进风里。
没有神侍把守,也不?见一个?宫娥扫洒。令黎迈上台阶,轻轻一推,大门?便开了。
“吱呀——”
大门?发出年久失修的嘎吱声。
入眼的场景,颇有些荒凉,就如同整个?衰败的羲和族。
岁稔星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自尊后娘娘陨灭后,斳渊君便是整个?羲和的支撑,他陨灭后,整个?羲和便也跟着没落了,如今羲和族人的境遇颇为艰难。”
令黎站在萧索的院中,细想?起来,才发觉,自己上次来这?里时,她还是天酒。在她在神域做令黎的那一千年间,她其实?从未有一次进过这?座府邸。
她还记得,其实?是有一次的。她刚来神域便进枕因谷学?习,落了课程,斳渊便让她在休沐时来这?里跟着他学?铸剑。
可?是那时候她正好得知竺宴受寒疾所苦,整日念着想?着的都是竺宴的身体,便将这?事忘了。等她再想?起来,竺宴又将坤灵送给了她,铸剑的事便彻底搁置,她也千年间从未进过这?座府邸一次。为数不?多的几次,也只是同其他弟子一起,从不?远处路过,匆匆瞥过一眼。
忽然听见脚步声,令黎闪身躲到树后。
起初以为是扫洒的宫娥,偶尔来此处打扫一番,可?是来人抬起头的瞬间,令黎在树后看见,瞬间湿了眼眶。
是星回?。
是母亲身边的星回?姑姑。
犹记得母亲尚在时,在尊后娘娘身边贴身伺候的星回?姑姑何等尊贵?即便是母亲陨灭后,斳渊在位,羲和族如日中天,星回?作为长老,地位也无比尊崇。何曾想?,物是人非,竟到这?等境地?
星回?姑姑竟要亲自做这?些扫洒粗活。
这?就是岁稔星君所说的,羲和族衰败吗?
令黎藏身树后,望着星回?略显佝偻的背影,手?指无声抓紧了树干,然而她终究没有出去。在星回?进屋打扫以后,她悄悄离开了斳渊的府邸。
她不?知斳渊为何要谎称身故,要放任羲和没落,可?是那日她在山洞前见到的的确是斳渊无疑。离开斳渊府后,她思索片刻,让獾疏想?办法去寻斳渊踪迹。
她一定要尽快找到斳渊。
獾疏不?放心她,令黎道:“没事,小青耕还在。”
獾疏看了看青耕,又看了看令黎,最?后对小青耕叮嘱道:“不?许贪玩。”
青耕答应得好好的,结果獾疏一走,她转头就好奇地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她自破壳就从未来过神域,自是看什么都新奇,令黎好笑道:“去玩吧。”
青耕还记得獾疏的叮嘱,扭扭捏捏拉着令黎的手?说:“我们一起去玩啊!”
“不?了,我还要去个?地方,你自己去玩吧。”令黎看了眼天色,道,“天黑前来寻我。”
她与青耕有灵兽契约,青耕自能找到她。
青耕重重点头,眨眼飞得无影无踪。
令黎看了眼青耕消失的方向,转身,往扶光殿走去。
扶光殿虽也荒芜了六百年,可?是殿中结界至今仍在,目之所及,一草一木仍旧灵气充盈。就仿佛她离开了不?是六百年,而只是片刻须臾。
就仿佛那一日,她诓竺宴下界,还在昨日。
她不?曾以记忆阵困他,他们也不?曾分开六百年,他们只是在凡界过了一夜,此刻她就回?来了。而他,他只是被什么事耽搁了,不?久也会?回?来。
可?是终究只是仿佛……时间的的确确已经?过去了六百年,再也回?不?去了。
而她,今日过后也不?会?再回?来了。
她迅速擦掉眼角的湿气,回?到两人的房间。
她记得当年他们大婚,竺宴的母亲羡安娘娘曾送给她一只镯子,她喜欢得紧,将它藏于床头的匣子里。总是每日沐浴后躺在床上,取出来戴一戴,又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藏于匣中。
竺宴曾笑话她:“我第?一次见有人这?样戴镯子。”
令黎拍开他的手?:“你懂什么?要是戴出去不?小心碰坏了怎么办?我可?不?能将它弄坏了。”
竺宴:“那就不?戴,放着。”
令黎:“可?是我喜欢啊。所以我才想?到这?么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我白日将它收藏着,只每夜沐浴之后洗得香香的躺在床上戴会?儿。”
她躺在床上,皓腕举着,在灯下晃来晃去。
她肤如凝脂,这?镯子底子也白净水润,唯有一缕灵动的青色飘在上面,如阳春白雪,更衬得她肌肤娇嫩赛雪。
看得他口干舌燥,她还巴巴地凑过来问他:“好看吗?”
他一对上她的眼睛就知道她是故意的,故作冷漠地“嗯”了一声。
她嘿嘿一笑,离他更近了,咬着他的耳朵道:“你在说什么?我问的是人。”
她不?常主动,但偶尔引.诱他一次,他的定力会?刹那间荡然无存。
他看了她一眼,直接将人拉到身下……
她笑着勾上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说:“轻点,别把我的镯子弄碎了。”
他的回?答是直接将她的镯子褪下来,扔回?匣子里,在她惊讶的目光中,霸道地说:“轻不?了。”
“……”
令黎忆起往昔,眼泪无声落了下来。
拉开床头的匣子,镯子果然还在里面。
羡安娘娘给她时未说叫什么名字,后来她问竺宴,竺宴说这?镯子只是好看,没有神力,所以也没有名字。她却喜欢进了心坎里,对竺宴说:“这?抹青色真真是好看,像你的本体,又像大好春色,底子又白净似雪,如春日回?雪,那就叫‘回?雪’吧。”
他或许都没听见她起的名字,就只顾着调戏她了,若有所思看着她,说:“原来你是觉得像我的本体,所以才这?样喜欢这?只镯子啊?”
令黎取出镯子,他漫不?经?心的嗓音仿佛犹在耳边。
“坤灵都不?要了,为何还要来取回?雪?”
身后嗓音传来,她怔怔立在原地,背对着那声音的来源。
许久,她仿佛才意识到那不?是自己的幻听,背脊逐渐僵硬。
竺宴站在门?边,背对着光,静静看着她。
他气急离开,很快发现她也离开了交觞,他纵然生气,还是认输地折了回?去。他远远在她身后跟了她一路,跟着她来到神域,听她打听斳渊,又远远看着她支开了獾疏与青耕,独自一人回?到扶光殿。
他跟了她一路。
令黎却没有回?头,即便到了此刻,听见他的声音,她也始终没有回?头,只是手?中紧紧攥着回?雪。
他看着她决绝的背影,闭上眼,缓缓摇了摇头,自嘲道:“罢了,我明知你已不?要我了,又何必来为难你?”
他转身离开。
刚走出两步,一具温软的身子便直直撞到了他身后,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
竺宴身体一僵,便再也走不?动。
令黎颤声道:“我要你。”
天光明亮,扶光殿中房门?紧闭。
竺宴什么也没有说,返身将她抱起来,便大步回?了房。
他们在一起一千年,对彼此再熟悉不?过。
令黎被压在门?上,两条手?臂勾着他的脖子,忍不?住呢喃了一声。
他听清了,理智似乎回?来了一瞬,而后忽然轻笑一声。
下一瞬,她手?上的回?雪被他取走。
“轻不?了。”
……
是扶光殿中阔别六百年的春色,熟悉又炙热。
两人的身体纠缠,发丝也纠缠。
浮浮沉沉间,令黎檀口微张,媚眼如丝……竟是过了好久,才发觉他本应是银白的头发竟不?知何时变成了黑色。
她微微惊讶地去碰,却被他紧紧握住了手?腕。
她不?解地看向他。
他对上她的目光,又仿佛变回?了一万年前那个?桀骜又倔强的少年:“我并不?觉得白发有什么不?好,但你若不?喜欢,这?种时候我也可?以迁就你。”
令黎一脸茫然:“我何时说过我不?喜欢?”
他不?自在道:“你不?就是因为不?喜欢我的白发,所以才假装不?记得我吗?”
令黎一时语塞。
原来他以为她嫌弃他?
她哪里是嫌弃他,她明明是,明明是……难过啊!
她主动抱住他,一点点吻他的唇,心疼地吻过他所有敏感的地方,轻喃:“不?是,你变成什么样我都是喜欢的,我这?一生,从未如此喜欢过什么,唯有你……竺宴,唯有你。”
竺宴被她亲得急促喘.息,克制地抚着她的头发,哑声问:“那你为何要狠心地将坤灵还给我?你可?知坤灵对你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令黎沉默片刻,态度良好承认错误:“我自然知道,我只是短暂的脑子不?清楚,你也知道,我这?人总是容易脑子不?清楚……”
竺宴似有意追究,执着地问:“你还有何时脑子不?清楚过?”
令黎想?了一下,仰头看向他,自暴自弃道:“但凡我脑子清楚,我也说不?出我还是一朵黄花这?种话来。”
竺宴一怔,下一瞬,他忍不?住低低地笑了。
胸膛起伏震动,又很快变得孟浪。
他将人拉起来,翻身压在身下,孟浪道:“我帮你再回?忆一次,你一万年前就不?是黄花了。”
第 117 章
青耕虽然贪玩, 却一向听话。令黎让她天黑前去寻她,她?即使与另一只鸟玩捉迷藏玩得正正刺激上头,一抬眼看到太阳西?沉, 果真二话不说飞走了。
一路飞到扶光殿, 结果却被结界弹开。
算起来她虽也在扶光殿中万年, 但那都是在壳里的时候了, 她?不记事, 等她?破壳她?已经在从?极渊, 从?未见过这?种阵仗,还以为令黎遇见了危险, 更加用力往里冲, 结果被?弹出更远。
她?着急了, 在外面大声喊着令黎的名字。
令黎意识涣散浮沉,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青耕在喊她?,猛地记起她?与青耕的约定,再看窗外, 暮色四合,竟已是天黑了。
她?条件反射去推身上的男人, 却被?他借机按住了手。
男人的肌理炙热坚硬, 汗水黏在身体上,她?的手掌贴在他身上, 两人肌肤相亲的地方暧昧潮湿。
抬眸对?上他晦暗的眼睛, 心重重往胸口撞。
“我……是青耕, 青耕在外面, 喊我。”
脑子有些不清楚, 她?轻喘着,语无伦次道。
“嗯。”
急促的气息喷洒在耳根, 他的喉结滚动,嗓音又?低又?沉。
美色惑人,令黎瞬间?沦陷,手臂勾过他的脖子,就主动吻了上去。
“令黎,令黎……”
还是青耕锲而不舍的呼喊声?让她?再次回归一点点理智。
她?别开头,躲开了竺宴更加深入的吻,正要让他放她?进来,就听青耕在外面着大声?喊道:“你怎么都没声?了?我天,你不会是死了吧?你先别死,我这?就去叫君上来见你最后一面……”
令黎:“……”
“我这?就去……啊!”
青耕刚扑棱着翅膀转身,就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拽进了扶光殿,将她?扔进一间?空房。
青耕鸟顿时警惕,全身的羽毛都要竖起来了,此时却听竺宴的声?音从?虚空里传来:“呆在这?里,不准乱走。”
小青耕霎时呆住:“君上?”
然而空气再次恢复了寂静,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青耕老实?了,令黎却紧张起来。
过去千年一直只有他们两人住在扶光殿中,再胡闹的事他们都做过,她?并非脸皮薄的女子。可如今却不同,只要一想到扶光殿中还有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她?跟竺宴却躲在房中做这?等脸红心跳的事,她?就想让他快点结束。
竺宴察觉到她?的小心思,却使坏故意折腾她?,一面在她?耳边低喃:“我们分开多少年了?”
令黎闭着眼睛,声?音细细的,像丝线一样:“六,六百年。”
他笑了一声?,哑声?道:“凡间?有句话叫小别胜新婚,你说,六百年,我们要补多少个新婚?”
令黎:“……”
她?也不是不愿意,毕竟她?想他一点不比他少,可是眼下?时机不对?……小青耕还是孩子,万一听见,即使竺宴谨慎不会让她?听见,但小孩子到处乱跑,万一撞见……这?是要她?当场羞死啊!
“下?,下?次?”她?小心翼翼同他商量。
竺宴安静了一瞬,忽道:“她?出去了。”
“哈?小青耕?”
“嗯。”
竺宴注视着她?的眼睛,长指拨开她?鬓间?微湿的头发,低头吻了下?来。
月亮缓缓爬上漆黑的天幕,扶光殿中春色浓烈绵长。
小青耕原本?就惦记着那刺激的捉迷藏游戏,是对?令黎的一腔孝心强撑着她?离开的。如今见竺宴都追上来了,她?猜他们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乐得连夜跑出去找那只神鸟继续玩捉迷藏。
她?玩到天亮都没有回来,扶光殿中翻搅的春水也直到天亮才?平歇。
令黎筋疲力竭,眼皮疲惫地半耷拉着,望着外面的天光,却又?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竺宴自她?身后搂着她?,低声?问。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那时在燃犀镜中,我不管头天夜里睡在哪里,第二天清晨都会在这?张床上醒来,跟你睡在一起……那时候,大约就是这?个时辰。”令黎睁开眼睛,认真地看了看天色。
竺宴也跟着她?的视线看了眼天色,从?善如流:“嗯,是这?个时候。”
“我那时候傻得可真可爱,”令黎笑着摇摇头,“怕自己色胆包天冒犯到你,还将自己种在土里,白白让自己吹了一夜的冷风。”
竺宴长指把?玩着她?的发丝,漫不经心道:“色胆包天?你也不过是说说,你若果真色胆包天,我早已从?了你,还需等到今日?”
令黎一怔,转念一想,似乎还真是。
自她?还是天酒的时候起,他对?她?似乎就是无有不从?的。
冶容追杀他们的时候,她?当着数千神兵的面亲他,他让她?亲了;她?头脑一热来扶光殿找他献身,他一开始还义正言辞,后来也从?了。若不是星回姑姑及时赶到,她?那时候就已经得到了他。
这?样一想,他倒是像极了凡间?话本?中的贵妃,有点脾气,有点恃宠而骄,但不多,稍微一哄就躺平任她?予取予求了。
令黎想到这?里,没忍住,自己捂着脸笑个不停。
竺宴问她?笑什么,她?只管双手捂着脸笑,不敢告诉她?。
竺宴的手指缓缓往下?,无声?威胁着她?再来一次,令黎立刻怂了,不情不愿地说了出来。
竺宴眉头斜挑,慢条斯理道:“贵妃?有点脾气,但不多?”
令黎只觉自己整个后脖子都是凉的,赶紧认怂地翻了个身,将自己整个藏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腰娇滴滴地撒娇,扯开话题:“我的意思是,如果那时候,在燃犀镜的时候,我没有把?持住自己……你会怎么样?”
“我不是说了吗,罪不至死。”
令黎:“……”
想到那个罪不至死就有点憋屈。
欺负她?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还真以为是自己冒犯了他,心如死灰对?他说“要不你还是把?我杀了吧”,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一脸道貌岸然说:“罪不至死。”
“你总爱骗我。”她?噘了噘嘴,轻声?埋怨。
“我何时骗过你了?”
她?睨他一眼:“重逢以后我们第一次见面,在从?极渊,我问你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你对?我说什么了?”
竺宴沉默下?去。
那时,她?灰头土脸在他脚下?,仰头望着他,一双眼睛明亮又?有些可怜巴巴,小心翼翼地问他:“我们从?前是不是见过?”
他看着她?,内心惊涛骇浪千回百转,面上去波澜不惊,淡道:“是吗?本?君对?你没什么印象。”
“但我不怪你。”令黎轻叹一声?,依偎进他的怀中,小脸贴着他坚实?的胸膛。
她?又?说了一遍:“竺宴,你假装不认识我这?件事,我不怪你。”
将心比心,她?什么都懂。
正如她?醒来之际不敢与他相认,他那时,大抵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明明心里疯狂思念,可是理智上却再清楚不过,他们回不去了。与其相认,将来分开的时候再一次痛入骨髓,还不如一开始就假装不识,就当做是一个陌生人。
第 118 章
青耕虽还?年幼, 却生?来神力,一双翅膀扶摇直上九万里,疯玩了一夜便将整个神域都飞了个遍, 到天亮时, 新鲜劲儿过去, 她感觉肚子有点饿。
唔, 她要回去找令黎了。
她回头想跟那只叫姝燃的红色大鸟打声招呼, 却不见?姝燃, 反而身?后多出了好?多好?多的陌生?人。
她歪着脑袋,有些困惑。
这么多人, 都是听说了她捉迷藏玩得好?, 来跟她玩捉迷藏的吗?
“你们去找别人玩吧, 我要?回去吃糖葫芦了……”她还?挺有礼貌。
话未说完, 一张大?网从天罩下。
大?网带着威压,青耕飞不出去,当即吐出漫天箭柱。然而那大?网不知什么材质做的, 她那无?往不利的箭柱竟也无?法将它损坏分?毫。
鸟身?顷刻间便被?擒住。
青耕被?困在网中,只听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当年长赢殿下被?青耕箭柱所伤, 后炼此神器, 专为克制青耕,而今总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青耕看去, 只见?是领头之人, 中年男子的容貌, 他徐徐走到她面?前, 居高临下道:“羲和族勾结魔域孽障, 将姝燃与青耕一并带回去,请各族长老至漱阳宫一同审问!”
*
獾疏回到扶光殿时, 令黎还?睡着。
一道屏风外,竺宴斜倚,一头银发未束,漫不经?心饮着杯中茶水,修长的手指,骨节分?外好?看。
獾疏见?他在这里,陡然吃了一惊,心说他不是生?气走了吗,怎么这么快就跟来?这气消得也着实快了些。
“君上。”他恭恭敬敬叩拜道。
竺宴:“都探了什么消息回来?”
獾疏虽是令黎的灵兽,但天然惧怕天地之主的威压,老老实实道:“斳渊君的命星确然已陨落了六百年,如今不仅他昔日府邸,便连整个羲和族也灵气衰微。其他神族还?总寻了借口,抢夺羲和族灵脉,如今羲和族连一个弱小神族都不如。”
竺宴意?兴阑珊听着,面?上瞧不出神情。
獾疏正要?小心试探问等会儿令黎醒来,要?不要?把这些消息告诉她,毕竟令黎就是天酒,天酒身?上流着羲和族的血脉。她母族式微至此,任人欺凌,她若知道,心里怕是不好?受。
竺宴道:“斳渊曾在祝余村外现身?,你若想找斳渊,便从那里追查罢。”
獾疏迟疑地往屏风的方向看了一眼。
竺宴道:“不用看了,她已经?听见?了。”
素纱屏风上果然映着一道纤细的人影,安静坐在床上。
令黎已经?醒了。
她才?刚经?历那样?多的事?,就是再累,也不可能睡死?过去。獾疏说起斳渊,她就醒了过来。
獾疏离开后,她缓缓走出,停在竺宴面?前。
她穿着中衣,满头青丝披散。虽是刚刚睡醒,形容不整,然而乌发白?肤,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你可知我为何要?寻斳渊?”她问。
竺宴含笑看着她:“不知。”
他这个笑倒是让人看不出他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不过管他知不知道,令黎都不打算再对他有所隐藏,她倏然抬手,一掌打向他。
竺宴不躲不避,仍旧斜倚在那里,一双眼睛注视着她,笑得漫不经?心。
令黎掌下的神力到了他面?前,虽然没有打到他身?上,却将他的身?体往后逼去。
他的身?体撞上屏风,屏风“啪”的一声倒在地上,他一路往后,落在床上。
他顺势支肘斜倚,仿佛料定了她不会伤他,没有反抗,也没有自保,只是看着她,甚至笑得有些不正经?。
令黎往他走去,问:“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令黎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我如今的神力很强大?。”
竺宴挑眉,提醒她:“我没还?手。”
“便是还?手,我觉得,”令黎蹙了下眉,“我应该也不会败给你。”
“你还?挺自信。”竺宴轻哂,目光胶着在她身?上,若有所思道,“不过也是,一滴精十滴血,我如今……唔,败给你也不是没可能。”
令黎:“……”
青天白?日的他扯什么一滴精十滴血!
想起昨夜彻夜缠绵的画面?,她的脸就有些热。
“我跟你说正事?!”她没好?气上前,气得轻轻捶了他一下。
竺宴躺在床上,一手枕着头,一手握住她的手。
“行,你说。”他微微一用力将人拉进自己怀里。
令黎被?这么一扯倒在他身?上,也没挣扎,索性就就着这个姿势,靠在他怀里,轻声道:“我觉得,我体内有很强大?的神力。”
“你觉得?”
“嗯,毕竟我也不敢用,也不敢试……万一把天罚惹来了可怎么办?”
竺宴低笑:“那你是怎么觉得的?”
令黎道:“从燃犀镜中出来后我就有这种感觉,感觉身?体里忽然多出了一股力量,但那时我不懂,并且刻意?压制着。直到你进了记忆阵以后,忽然冒出一队紫衣刺客要?毁记忆阵,我为了阻拦她们,拼尽全?力,才?发现我竟果真有神力,那不是错觉。”
“从记忆阵出来后,那样?的感觉又出现了。”令黎仰头看向他,“并且比燃犀镜中出来后更加强烈,强烈许多,我甚至能够感觉到我的血脉中汹涌磅礴的力量……我觉得不是错觉,你帮我看看我的身?体里是不是有许多的神力?”
竺宴低眸看着她的眼睛,沉默片刻,抬掌,一道精纯的白?光笼罩在她的身?上。
不多久,他收掌道:“嗯,是有神力。”
令黎握住他的手:“那是从哪里来的神力?我明明没有神力了,是你给我的吗?”
竺宴失笑:“你觉得可能吗?我如今已堕魔,连带着我的力量也有魔气,我怎么敢给你?”
的确是因为这样?,所以令黎也没有真的觉得与他有关。
“那是为何?”
竺宴:“或许是随着记忆一起回来的,属于从前的你的神力。”
令黎茫然:“从前的我有这么厉害吗?”
不是她不自信,而是她再怎么盲目自信,她也自信不到这个程度。
“不过都不重要?了,如今槐安图已经?没有了,这些神力于我而言就只是牵累,所以我才?想尽快找到斳渊。”她道,“六百年前,他能取走我所有的神力,还?让我已经?苏醒的凤凰元神重新变回扶桑,我想他如今也会有办法取走我体内的神力。”
“取走你的神力……”竺宴安静半晌,轻道,“你可知,灵体若没有神力滋养,灵根便会枯竭,你的寿命也将不过百年。”
令黎趴在他怀里,轻喃:“我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所以一开始我才?会假装不曾想起你。百年时光转瞬即逝,我想我会很快老去、死?去……可是我现在不这样?想了。”
“你看凡间夫妻不过短短几十年,他们同样?可以那样?深爱,他们的快乐一样?可以那样?热烈长久。”她说着,双手捧起他的脸,轻道,“竺宴,我们就做一对凡人夫妻吧。不吵架,不分?离,每一日都很恩爱,好?不好??”
竺宴没有说话,只是无?声看着她。
“好?不好??”她又问了一遍,见?他依旧没有回答,她俯身?去亲他的唇。
这招她从一万年前就会用了,撒娇加献身?,屡试不爽,竺宴什么都能答应她。
她亲一下就问他一声:“好?不好??”
竺宴握住她的肩。
令黎震惊地看向他:“所以你是现在就要?同我吵架吗?”
竺宴面?无?表情道:“青耕快被?烤来吃了。”
令黎一愣:“什么?”
竺宴将她从身?上拉开,坐起身?来:“青耕被?神域的人抓走了。”
令黎慢半拍反应过来,竺宴已经?大?步走了出去。
她匆匆跟上去拉住他:“你别去!”
如今神域虽臣服于他强大?的力量,可私下里没有一日不想他死?。她在交觞六百年,每日里听到的看到的都是他们如何暗中算计害他,那甚至还?只是下界一个仙门,更遑论神域了。
她知道,他自然是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可是他今日本是为了追她才?回的神域,若是贸然现身?,让神域的人看到了,以为他杀回了神域,搞不好?当下就是一场血战。
还?是避而不见?吧。
“我去。”她道。
竺宴看着她。
令黎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放心吧。我不与他们正面?冲突,我见?机行事?,救回青耕就走,再不济,我如今还?有强大?的神力,虽不能用,但至少也是一重保障,再不必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竺宴点头:“好?,你带回青耕我们就离开。”
*
自六百年前,竺宴堕魔,斳渊陨灭,神域各族此消彼长,碧落逐渐成为神域之首,各族以其马首是瞻。而伴随着碧落的强大?,羲和族日渐没落,早些年碧落公然抢夺羲和灵脉,这些年他们将灵脉抢得差不多了,在碧落的高阶神族之中又兴起了猎凤凰做灵兽坐骑的风气。
不仅如此,他们还?根据凤凰羽毛的颜色将他们分?作三六九等。金色的凤凰是羲和贵族,而红色的凤凰更是罕见?。当年的尊后祈安和天酒浑身?毛羽烈烈如火,被?碧落的高阶神族视为最上等,可惜自祈安和天酒之后再无?如此纯正的烈火之色。
直到他们发现一只赤色的凤凰,一身?羽毛虽不及祈安与天酒炽红如火,却也红得鲜艳惹眼,名?叫姝燃。有碧落族人有心巴结族长,便想将姝燃猎回,献予族长应川。可惜这姝燃神力不俗,碧落族人每每碰一鼻子灰,他们便恼羞成怒,污蔑姝燃与魔域勾结,是魔族细作,公然带着神兵追杀。
姝燃便是在逃命途中遇见?的青耕,然而青耕年幼,又是第一次到神域,看什么都新鲜,还?以为姝燃是在与她玩。青耕没见?过凤凰,姝燃却在古籍中见?过青耕,不想连累她,让她自己快跑,青耕便以为她是在同自己玩捉迷藏。
就这么捉迷藏捉了一夜,青耕成功让自己被?捉住了。
碧落族长应川对捉凤凰做灵兽不感兴趣,却对打压羲和有莫大?的兴趣。他一听手底下人报那凤凰跟一只青耕鸟在一起,当即便敏锐地抓准了时机。
青耕是上古神鸟,一万年前便已灭绝,如今这只应当就是竺宴当年带去从极渊那颗蛋。
竺宴的鸟自然是魔物,如今众目睽睽,羲和族与魔物勾结,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将羲和族彻底逐出神族之列。也只有羲和被?逐出神族之列,碧落才?能成为真正的神族之首,带领六界诛杀魔君竺宴,功成之后成为天地之主。
漱阳宫中,各族长老亲审,原以为众目睽睽可以给羲和钉死?了这罪名?。不想那凤凰嘴硬,死?不承认与魔域勾结。
应川下令施予雷刑,浑身?是伤的羲和女子被?铁索绑住,孱弱却不卑不亢,迎视着应川:“姝燃今日以死?明志,死?也清白?,谢碧落族长成全?。”
将应川气得不轻。
应川便将目光转向青耕。
应川向青耕承诺:“你若老实承认你与羲和勾结,我便放你回到魔君身?边。”
青耕年幼,心志也弱,她本不是什么硬骨头,可偏偏她太年幼,应川那句话里,她只认得魔君,不认得羲和,于是老老实实问:“羲和是谁?”
应川阴沟里翻船,以为青耕是在嘴硬,当即下令施予火刑。
“凤凰不怕火烧,我便看你怕不怕!”
青耕怕火烧,奈何她被?死?死?困在网中,根本无?法飞出去,也挣扎不了,只能惧怕地望着应川,眼睁睁看着火种朝自己落下。
她吓得要?哇哇大?哭,此时一柄玄色长剑忽然凭空飞来,“噌”的一声,刺破困住她的牢笼。
青耕刹那间获得自由,定睛一看,热泪盈眶喊道:“坤灵!”
与此同时,烈火落下,青耕险险扑棱着翅膀飞离。
青耕与坤灵一同飞回到令黎身?边。
漱阳宫中,众人回头,便见?一身?红衣的女子从天而降。
阔别数百年的瑰丽容颜,如日初升,如花绽放。
她重回漱阳宫的刹那,时光仿佛跟着回溯,回到千年前,她高坐漱阳宫中问政的年岁。
伴随着不知谁脱口而出,喃喃喊出一声:“神后娘娘……”
第 119 章
因为血脉原因, 竺宴为君,神族是不同意的。
神域之主怎能让他这样一个身染魔脉的来?做?
可?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竺宴,有平乱功德, 更以绝对?的武力牢牢压制着他们, 整整万年, 让他们不得不臣服, 他们受制于竺宴威压实在?太久。
就是在?这样的局势之下, 令黎出现了, 这就注定她的地位会很微妙。
一方面,令黎是竺宴的神后?, 他们本质上是一路, 不服竺宴之人也?不会服令黎。而且她还是女?子, 却?高坐漱阳宫, 掌权千年。
但?是另一方面,比起竺宴身体里有魔脉,甚至还带着堕魔灭世的可?怕预言, 令黎生于日出圣地,汲取天地间至纯的灵气而生, 是创世以来?第一株扶桑。这样的血脉, 算不上高贵,却?是纯净无染的神族血脉。
所以说, 不管何时, 不管何事?, 一旦拿了竺宴出来?作对?比, 旁人也?就不是那么不能接受了。
而且这个旁人, 也?只能是令黎,只有她能成为竺宴的神后?。而且比起竺宴的不顾所有人死活, 令黎的手段却?要温和许多。她像一个天生的上位者,心系苍生,也?会给所有人留有余地。
所以她问政千年,也?的的确确得了许多民心。
最重要的是最后?那一场神魔大战,她以身封印从极渊,阻止了一场浩劫。那之后?,她便不知去向,传言她在?大战中灰飞烟灭了。
一个为苍生而死的神后?,多年后?再次出现。
“神后?娘娘……”
“拜见神后?娘娘!”
“拜见神后?娘娘!”
漱阳宫中一时震撼,而后?以岁稔星君为首,接二连三开始有人叩拜。
叩拜声?此起彼伏,为首的碧落族长应川却?一直站得笔直,他看着令黎,脸上一开始的震惊褪下后?,神情变得沉静,威严地注视着她。
他的身旁站着暮商,暮商自见到令黎起,就直直看着她,脸上的神情比在?场任何一人都要更加复杂,直至眼中竟流露出水光,喃喃道?:“黎黎,你真的还活着……”
他这一声?当?即遭到了他父亲的反驳,应川断然道?:“六百年前神后?娘娘魂灯已灭,她绝不可?能是神后?娘娘!”
他声?音响亮,掷地有声?,原本正欲叩拜的其他人顿时僵在?那里,目光在?应川与令黎之间转。
应川继续道?:“哼,只怕是羲和族为了救这只赤羽凤凰,想出的金蝉脱壳之计!一旦将人救走,这世间就再不会有什么神后?娘娘!”
嗯……最后?这句倒是让他给说中了。
令黎不语,视线徐徐逡巡而过。羲和族不知是还没到还是已经习惯了不参加这等场合,在?场不见羲和族人。
她的视线停留在?应川口中的那只“赤羽凤凰”上。
青耕的小脑袋凑到她身边,委委屈屈告状:“令黎,我们快走吧,我不喜欢这里,神域的人好凶……我只是跟姝燃玩捉迷藏,他们就要把我烤来?吃了。”
“一派胡言!”应川喝道?,“什么捉迷藏!是当?我等眼盲吗?谁不知羲和尚烈火之色,当?年的尊后?娘娘与天酒殿下皆是一身烈火鲜艳的毛羽,可?惜尊后?娘娘的血脉未能传承下去,如今族中好不容易又出了姝燃这只赤色凤凰,羲和族便自此生出了野心,想要扶持这赤色凤凰为女?君,意图重现尊后?娘娘当?年盛况,近年来?愈发地蠢蠢欲动,频频与魔域勾结,妄图颠覆神域!”
“碧落族长言重了,勾结一只未成年的青耕鸟,如何颠覆神域?”岁稔星君着实看不下去了,仗义执言。
“未成年的青耕鸟的确颠覆不得神域,所以这不是,”应川顿了顿,冷笑着看向令黎,“‘神后?娘娘’就出现了吗?”
“魔域的鸟,魔域的‘神后?娘娘’,羲和族的赤羽凤凰……”应川笑起来?,言下之意非常明显,分明是要坐实羲和魔域勾结之罪。
他又大声?道?:“羲和呢?为何至今未至,可?是铁证如山,心虚不敢前来?了?”
在?场无人应声?。
众人心知肚明,自竺宴堕魔,斳渊陨灭之后?,神域之内碧落一族独大,野心日渐膨胀。如今这分明是想要借题发挥,彻底按死羲和族,顺势成为神域之首,再效仿当?年的竺宴,平乱一战,君临天下,成为天地之主。
碧落这点野心,大家都看在?眼里,可?奈何碧落势大,也?无人敢说什么。
应川见此场面,更觉志得意满,看向令黎,冷笑一声?:“捉迷藏?此等儿戏谎言,也?不怕贻笑大方!”
“也?罢,羲和族既畏缩不敢前来?,那咱们就带着这只赤羽凤凰和这两个魔域奸细一同登门求见!来?人,将这两个魔域奸细拿下!”
陡然间就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令黎低头一笑。
她本是怕竺宴没有耐心,一言不合血战一场。他既已离开了神域,那她自然是要跟着他离开的,神域的事?就不必再有牵连了。所以才自己前来?,原打算救下青耕就离开。
却?不想她无意牵连神域的事?,碧落反倒是不放过她了。如今非黑即白,她若不是神后?,她便是奸细。
那还是神后?吧。
“确实贻笑大方。”令黎看向应川,“碧落族长也?是从前追随神尊征战的老?人了,时至今日,竟连凤凰和琅鸟都分不清。”
话声?一落,在?场气氛陡变。
窃窃之语随之响起——
“琅鸟?”
“怎会是琅鸟?”
“那分明不是凤凰吗……”
应川大笑道?:“什么琅鸟,这分明是只凤凰!”
令黎:“族长确定?”
应川:“我如何会看错?”
令黎微微笑道?:“正是因为族长会看错,所以才要神君。”
声?音不轻不重,自然掷地有声?。
刹那间针芒相对?。
应川神情顿怒:“你——”
却?见令黎倏然抬掌,一道?精纯的白光霎时笼罩在?远处的姝燃身上,下一瞬,一道?赤色的元神从姝燃的身体里飞出。
是一只赤色的鸟,长羽鲜艳,形如凤凰一般优美,却?又隐约有些说不出的不同。倏地,那赤色元神仰天长啸一声?——
“是琅鸟!”
不知是谁最先认出,惊呼出声?。
“不错,正是琅鸟!”
“凤凰之声?清越优美,可?驭百鸟,这分明不是凤凰的叫声?!”
令黎让琅鸟的元神回?体。
漱阳宫中气氛微妙,鸦雀无声?。
应川脸色铁青,身侧的拳头紧握:“不可?能!这世间怎么可?能会有长得与凤凰一模一样的琅鸟!”
令黎笑了笑:“这世间多有众生形状相同,唯有元神不同,族长无法探查元神,一时无法分辨也?无可?厚非。”
应川一心要做神域之主,如今竟被?令黎当?众说神力不够,自是满心不忿,正要发作,岁稔星君却?抢先一步道?:“这世间唯有神君的创世血脉可?以看清神族真正的元神……娘娘,果真是神后?娘娘!”
岁稔星君此言一出,众人立刻被?提醒,他又紧接着率先拜道?:“臣恭迎神后?娘娘回?归神域!”
声?落,其他人纷纷效仿,叩拜之声?此起彼伏:“恭迎神后?娘娘回?归神域!”
“恭迎神后?娘娘回?归神域!”
“恭迎神后?娘娘回?归神域!”
回?声?响彻许久,而后?,漱阳宫寂然。
只有碧落族长应川与他的儿子暮商久久站在?原地,两人的神情各不相同,却?都复杂难言。
此时,一道?细微的声?音却?忽然从殿外传进?——
“天酒殿下?”
这四个字已万年不曾响起,众人立刻往殿外看去。
只见殿外是星回?,羲和族长老?,亦是当?年尊后?祈安身边的贴身女?官。
她直直看着令黎,眼角泛着震动的水光:“天酒殿下,一万年了,您终于回?来?了。”
*
星回?背着光,令黎站在?漱阳宫中,回?身望着她。那一个刹那,她有些恍惚。
这样的场景,她并不陌生。
从前神尊还在?的时候,她每每闯了祸被?叫来?漱阳宫中责问,母亲总会很?快派星回?来?救她。
那时就是这样,庄严的漱阳宫中,气氛肃穆,星回?忽然出现,在?外面朗声?求见。她一回?头,就对?上星回?笑盈盈的目光。
她便知道?自己得救了,忍不住冲着星回?粲然一笑。
可?惜沧海桑田,万年过去,如今星回?的眼中只有水光,而她也?再笑不出来?。
隔空相视,她们的眼中都只剩下跋涉千里的疲惫,还有淡淡的无力。
唯有“天酒殿下”四字,在?漱阳宫中一石激起千层浪。
“天酒殿下?我可?是听错了?”
“应当?没有,我也?听见了,星回?长老?喊的的的确确是‘天酒殿下’。”
“星回?长老?可?是老?眼昏花了吧,天酒殿下都已去了万年,世间哪里还有什么天酒殿下?”
“但?凡天酒殿下还在?,如今的局面也?不至于如此艰难!”
“不错!天酒殿下若还在?世,她理当?是众望所归的神域之主,不,神尊唯一的血脉,应当?是六界之主!”
“正是!若天酒殿下果真还在?,当?是天道?垂悯,苍生之幸!”
……
应川听着耳边越来?越高的声?音,身侧的拳头握紧。
他自然知道?神族重视血脉,可?是亲耳听见这些人不过是将将听见了“天酒”两个字,便迫不及待做起她尚还活着的白日梦,恨不得当?场要将天酒奉为神域之主,他就愤怒不已。
更让他生气的是,他的好儿子此时竟当?众问他:“父亲,您是不是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什么?早就知道?令黎就是天酒吗?
不错,他确实一开始就知道?了,所以一千年前他才会迫不及待上扶光殿提亲,想让暮商迎娶天酒。
可?惜却?被?竺宴捷足先登,让竺宴得到了天酒!
既然如此,他便不能再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永世不得让人知道?神尊尚有血脉存活于世!因为一旦他们知道?,便是此时这番糟糕的局面!
应川断然否认:“一派胡——”言!
话未说完,却?听令黎道?:“天酒殿下已经陨灭万年,星回?长老?错认了。”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却?异常笃定。
原本议论着已经头脑发热就要自己说服自己她真的是天酒那群人,听见这话,脑门又刹那间凉了下来?。
漱阳宫安静了。
星回?仍旧直直看着令黎,神情悲伤:“我怎会认错?我在?尊后?娘娘身边数万年,娘娘爱女?更胜过自己的生命,我便如她的眼睛,时时替她看顾着殿下。两万年,我看顾殿下两万年,对?殿下比对?亲女?更加熟悉,我错认谁也?不会错认殿下。”
令黎袖中的手无意识攥了攥。
她安静了一瞬,面无表情道?:“然则长老?确实是认错了,我是扶桑,不是凤凰。”
星回?不再说话,只是远远看着她,凄然地看着她。
应川见机,大声?喝道?:“够了,你羲和族究竟还要自导自演到什么时候!”
他威严道?:“星回?,你为了脱你族勾结魔域的罪名?,竟胆大包天地捏造弥天大谎,竟敢伪证神尊血脉,我看你羲和族是果真要反——”
“族长且慢。”岁稔星君上前一步,沉静道?,“星回?长老?究竟有没有说谎,此事?还不好急着下定论。”
应川怒道?:“如此荒唐之言,岁稔星君竟果真信了不成?”
岁稔星君:“荒唐与否,验证后?再说也?不迟。”
应川:“何须验证?她自己都说了,她是扶桑,不是凤凰!”
岁稔星君:“所谓当?局者迷,娘娘自己也?未必清楚自己的真身。”
应川被?气笑了:“我们不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那还有谁能知道?!”
岁稔星君面不改色:“君上。”
这两个字落下,场面瞬间寂然。
所谓君上,天上地下,自然只有竺宴一人当?得起这两个字,即使他已经堕魔。
可?他已经堕魔。
六百年来?,这两个字在?神域便如禁忌。
应川怔忡片刻,断然道?:“岁稔星君,你是疯了吗!你是嫌神域这六百年来?太过太平,还想将他请回?来?不成!你可?知,请他容易送他难!只怕到时——”
令黎心中虽也?剧烈反对?岁稔星君的提议,但?听应川说到此处,她心里却?是更加不快,当?即打断道?:“他那人懒,族长便是想请他,也?请不动。族长说这话,着实自视过高了些。”
令黎当?众让应川脸面无光,应川脸色铁青:“你——”
令黎又看向岁稔星君:“星君,如今神域无主,我知你们盼望着有一个众望所归的神君出现,期冀太深,为此甚至恨不得天酒殿下还活着,可?以稳定这动乱的局面,可?我确实不是她。”
岁稔星君泰然道?:“当?局者迷,这六界唯有君上能看清娘娘的真实身份,还是请君上前来?解惑吧。”
令黎:“他说你们就信吗?”
“君上那样的性子,行事?随心所欲,从不屑于谎言妄语,他说,我等便信。”
岁稔星君身边,几人相视一眼后?,也?纷纷跟着点头。
令黎原以为竺宴在?神域的风评一塌糊涂,一塌那个糊涂……不曾想他竟也?有这样的一面。
因为行事?太过自我,旁人都坚信他不屑于说谎了。
“那也?没用,他随心所欲惯了,”令黎想了个借口,婉拒道?,“请不动。”
她正要继续说“那还是有缘再见吧”,便打算带着青耕趁机开溜,身后?却?在?这时传来?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
“请得动。”
竺宴慢条斯理踏进?漱阳宫。
他背光走进?,气场过于强大,声?音将将出现,在?场众人便自动退居两侧,为他让出道?。噤声?垂首,更像是在?恭迎。
恭迎上位者阔别多年的回?归。
竺宴一步步走向令黎,目光注视着她:“本君来?了。”
第 120 章
令黎一动不动, 如同在场所有人一样安静。只是其他人不敢直视他,而她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
四目相对。
令黎轻声问:“你是忽然兴起过来的, 还是原本就要来的?”
竺宴没有回答。
令黎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从一开始, 你?就是要过来的。”
谁能请得动你?呢?谁又拦得住你呢?
令黎视线环顾四周, 神域中所有举足轻重?的神族都聚集在了这里, 目光在他们身上。
她忽然感慨道:“你?有没有发现, 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好久、好久了?”
竺宴薄薄的眼皮动了动,顺着她的视线瞥了眼众人。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 他倒是波澜不惊地接上了:“不久。”
“不久吗?”她道, “已经过去一万年了。”
距离上次这般光景, 已经是一万年前?的事了。一万年前?, 长赢伤她,竺宴险些?杀了长赢,冶容带着数千神兵追杀他。那时也是这般光景, 他们如同亡命的鸳鸯,四目相对, 周围无数的目光聚集在他们身上, 逼视的、仇视的……离他们那样近,仿佛要剜到了他们身上, 又仿佛与他们隔了整整一个时空, 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竺宴原本就高, 离她近了, 显得更高。他的视线从上方落下, 脸上没有情绪,显得近乎冷漠:“一万年而已, 对神族漫长的生命而言,甚至不值一提。”
“你?真的决定?了吗?”令黎问。
竺宴一言不发。
令黎摇摇头?:“看我?问的什么问题……你?这个人,从我?认识你?起,你?就从来不曾犹豫不决,从来不曾被动摇,也从来不会改变主意。”
“但我?还是想问一问你?,”令黎仰头?看着他,盈盈眼眸,仿佛泛着水光,“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看在,我?从一出生就认识你?的份上呢?”
竺宴只是看着她,没有出声。
漱阳宫中的其他人听着他们如同哑谜一般的对话,一头?雾水,却又不敢插话。
这位天地之主,虽说至今仍旧凭借着绝对的武力牢牢压制着六界,可他终究已经堕魔,而他们是神族,要他们再跪拜他一声“君上”,倒显得全无气节风骨,颜面无光。可要真出声驱逐他,却也没有人敢,便只得这样不尴不尬地杵在原地。
即使那两?人漫长地静默,他们也不敢插话。
最终打破着沉寂的是暮商,他上前?一步,站在竺宴身边,矮了一个头?,还似当年那个在枕因谷中求学的少?年弟子。皮肤还似当年那么白,眼角一点点红都显得格外明显。
他握着拳头?,哑声问:“君上,黎黎……真的就是天酒殿下吗?”
“嗯。”竺宴。
没有犹豫,不假思?索,仿佛只是微末的小事。
暮商后退一步。
漱阳宫死寂一般,没有人说话,所有的目光都紧紧地注视着那一个方向,仿佛没有听清,又仿佛是被震住了,不知该如何反应。
只有岁稔星君上前?一步,朗声又问了一遍:“君上,您说什么?”
竺宴转身,视线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在远处的星回身上:“星回长老说得不错,令黎就是天酒,凤凰天酒。”
令黎就是天酒,凤凰天酒。
不疾不徐,掷地有声。
如滴水入油锅,瞬息之间,沸腾开来。
整整六百年神域群龙无首,纷争不断,此刻,那个众望所归的身份终于重?新出现。于是,短暂的震惊过后,众人立刻拜倒,齐声叩拜——
“恭迎天酒殿下回归神域!”
声势之大?,竟如烈火烹油,而那溅出的滚烫,灼到皮肤上,热辣辣的疼。
星回落下了泪,应川拳头?握得死紧……
令黎站在人群的正中,闭上眼,眼眶泛出浅浅的红。
她不惊讶竺宴的反应,从他踏入这里的一刹那,她就已经知道他的目的——他要让她做回天酒了。
她屡试不爽的撒娇这一次终究是没有用了,他终究是觉得百年光阴太短,他不答应。
他要让她做回天酒。
他今日出现在这里,不是因为青耕,不是因为神族,不过是因为这本就是他的计划!
“你?总是这样,你?总是这样……”她盯着他,喃喃道,“你?让我?做令黎的时候,不曾问过我?,如今你?要让我?做回天酒,亦不曾问过我?!你?将我?当做棋子一般,随意安排,可曾想过,我?会恨你??”
竺宴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很安静,安静到几乎不像是在看她,只是在看着她的方向出神。
许久,他道:“那你?恨。”
他漫不经心?转身的样子,是真的可恨。
那样的绝情,背对着他,如同他来时一样,越过两?侧的神族,大?步往外走去。
风从外面吹来,拂过他青色的外袍,吹到她的脸上,是冷的。他漠然得就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护卫,护送她一路,送她回到原来的位子,他便功成?身退,片叶不沾身。
她看着他瞬间已至宫外的背影,不由自主上前?一步想要追去,却被面前?的一众神族拦住去路。
她过不去,眼睁睁看着竺宴就要消失在眼前?,她着急大?喊一声:“竺宴,我?选你?!”
那道可恨又绝情的背影停了下来。
脚步先于理智停下,等理智慢一瞬跟上的时候,竺宴再次抬步,却听见令黎紧接着道:“你?走!”
令黎望着他的背影:“我?稍后便去从极渊寻你?。”
竺宴不走了,停在原地,背对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隔得太远,他的背影看起来更加清瘦,在风中显得有些?孤独。
她这话将一众神族吓得不轻。
他们好不容易寻回了神尊血脉,寻回了一个众望所归的神主,结果她却当众说要去从极渊。从极渊那是什么地方?那是魔域!
一个竺宴自甘堕落不够,现在还要再赔一个天酒?
不不,万万不行!
众人争先恐后,正要苦口婆心?开劝,一道轻叹从后方传出:“天酒殿下,您还记得尊后娘娘吗?”
是星回。
令黎湿润的长睫轻轻一颤。
视线越过众人,对上人群外围的星回。
她孤零零站在漱阳宫的边缘,就像这些?年羲和族在神域的位置,日渐边缘化。不论是星回还是羲和族,与昔日尊后为羲和女君时的风光无限对比,实在令人心?酸。
星回缓缓走向令黎,一面走,一面道:“娘娘那样爱殿下,殿下真的不记得她了吗?”
提起母亲,令黎的喉咙酸涩,如被什么沉沉地堵着,迈出去追竺宴的脚也硬生生停了下来。
她什么都记起来了,父亲、母亲、所有的独独属于两?万岁以前?天酒的无忧无虑的岁月……她都记得。
星回走到令黎面前?,含泪看着她,又像是在透过她看从前?的那些?人、那些?事。
她脸上有泪水,又有着缅怀往昔的笑意:“娘娘爱苍生,殿下便总与苍生争宠,总是问娘娘更爱苍生,还是更爱您?当年殿下年纪小,非要娘娘二选一不可,却不知那时的娘娘已经是身不由己,许多事她没办法告诉殿下,许多话她藏在心?里,也没办法与殿下说,便只能那样纵容又无奈地由着殿下。”
星回寥寥几句话勾起了令黎的回忆。
那时祈安身染魔脉,自身无法压制,只能借住神尊的阵法,八百年闭门朝霞宫不出。她眼见着冶容对追露的纵容,心?中羡慕极了,也想让祈安出门替自己撑腰,祈安却总是拿别的话哄着她,她生气了,为此和祈安大?吵了一架,夺门而出。
她至今都还记得,吵架后再见,母亲眼中无奈的讨好和小心?翼翼……
令黎的眼角忍不住落下一滴泪。
星回盯着那滴泪,如释重?负一笑:“殿下果然是记得的……是啊,殿下怎么可能会忘呢?殿下是神尊与尊后娘娘的血脉,神尊爱苍生,为苍生自绝七情六欲;娘娘爱苍生,亦为苍生而死。殿下是他们的血脉,自然是像极了他们,所以一万年前?,天酒殿下为苍生而死,六百年前?,又以身封印从极渊,才会那般义无反顾。”
“这本就是,”星回温柔地凝着令黎,叹道,“刻进?血脉里的本能啊。”
一旁,有人眼见令黎动容,立刻顺着星回的话道:“如今神域无主,苍生蒙难,还请天酒殿下继任神主,带领神域肃清魔障,还六界海晏河清,庇护苍生!”
一言既出,其他人纷纷效仿,跪地请命——
“请天酒殿下继任神主,肃清魔孽,庇护苍生!”
继任神主,肃清魔孽……
震天的呼声在漱阳宫中回荡,浩瀚的回音仿佛响彻整个神域。
竺宴自然听见了。
他一直是背对着漱阳宫的方向,不曾回头?。呼喊声从身后传来,传进?他的耳中,他漠然看着天际。
肃清魔孽。
他便是他们口中的那个魔孽。
但他的眼睛实在太过漠然,竟仿佛全然与他无关。
又一波呼声再次传来,他事不关己地抬步离开。
而他终究没能离开。
令黎追至,拦住了他的去路。
她站在他面前?,抬头?仰望着他。
视线交错,他的拇指重?重?压了压食指指节,目光却顷刻间变得漫不经心?。
“这么恨我??恨到现在就迫不及待要杀我??”他问。
令黎点头?:“我?的确恨你?,尤其是方才看着你?弃我?而去的背影,我?真是恨死你?了。”
“但我?,”她伸手拉住他的手,看向他的眼睛,浅浅一笑,“还是选你?。”
竺宴目光动了动。
“天酒殿下!”
身后,神域众人追至,随之而来的是阻挠声。
“天酒殿下,万万不可!”
令黎握紧竺宴的手,与竺宴站在一起,回身迎视着神族众人。
“不错,我?是天酒。”风将她的衣裙吹得猎猎,她的背脊笔直,“但我?同时也是竺宴的妻子。”
“曾经,苍生与他,我?总是义无反顾抛弃他,选择苍生。两?次,两?次我?都为了苍生,放弃了他。这一次,我?选他。”
她转头?看向竺宴,柔声道:“竺宴,这一次,我?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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