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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1 老师醒了!


    九月一号,关野到美院办理休学手续。


    他已经没法再上学了,除了边牧,他没有精力再做任何东西。


    美院正在进行开学典礼,听着熟悉的音乐,他突然想起一年前的开学典礼,他和边牧的相遇…


    那时的他脸青鼻肿,只觉得被边牧揍丢了面子,却没想过这男人可能是刚从无底深渊里艰难地爬出来,努力地想做个正常人而已……


    是他,把那个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老师,一脚又踹回了深渊。


    他站在油画系办公室门口,盯着边牧过去的办公桌,如今已经被新调来的老师占据。


    一年时间而已,江教授停职了,叶凡毕业了,他们班升上了大二,生活的步伐从未停止,只有边牧,停在了几个月前,止步不前。


    如果他没出事,现在开学就是副教授了,也许会坐在办公桌前悠闲地勾勒速写,也许会倚着窗台慢悠悠地点根烟,也许还会招手叫他过来……


    关野缓缓勾起了嘴角,可下一刻,他的嘴角又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无边苦涩。


    “关野,来了。”江教授从外面走过来,“你先过来,我们聊聊。”


    关野点头,沉默地跟在后面,去了阶梯教室,其实他们在边牧的病房也经常见面,但两人都没心情交流。


    江教授打量了他几眼,“医生打了电话给我,说你状态不太好,不太适合留在三院陪护。”


    关野一愣,心脏顿时狂跳起来,但他还是僵硬着没动。


    江教授缓缓出声,“我当初让你进去三院陪护,其实是有私心的,小牧他经过那么多努力才站起来,可你……让他得了希望,又把他逼到绝境,我当时是真的恨你!”


    关野没说话,底下的拳头却越攥越紧,苍白的手背上绷出了一片青筋。


    江教授沉沉地叹了口气,“但我让你去陪护,是想你忏悔,得到教训,并非想毁了你……所以我现在改变主意了,你走吧,小牧已经这样了,没必要再搭上你。”


    “不!我不走!”关野突然站了起来,声音就像沙砾磨过,艰涩异常,“我是自愿的,没人逼我!”


    江教授皱眉,“你要是不想读书,就回北京去,或者去干点别的也可以,你的……”


    关野急了,“你不能阻止我见老师!”


    江教授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我是为了你好!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你出去转一圈,看还有同学认得出你吗?离开一段时间,对你有好处……”


    “我不走!离开他我会死的!”关野吼了一声。


    “你在这就能好吗?!”江教授也暴躁了,“小牧的病是长期的,可能会好转,也可能这辈子就这样了!你的精神绷得太紧,等不到他醒来你就得垮了!”


    关野瞪着江教授,“他会好的,医生不是也说有机会吗……”


    江教授揉了揉眉心,“是有机会,但他的状况比上次更差,机会也更渺茫…还有他每天吃太多药,这都是消耗他的身体,过一天就是少一天……”


    关野脸色一变,突然转身就往外走。


    “你给我站住!”江教授就知道他会跑,一把扯住他胳膊,“每次医生会诊你就跑出去,你以为你不听,事情就不存在了吗?”


    “他会没事的!”关野像是听不见,甚至把江教授给反拽出门。


    “关野!”江教授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声。


    走廊里已经有不少学生,听到动静都看了过来,还有不少熟悉而惊愕的面孔……


    关野很久没见过这么多熟人,一时间茫然地愣在原地。


    江教授趁机把他拉住,“关野,别自欺欺人了,你连他真实的情况都不敢听,还谈什么照顾他!”


    关野停了停,突然一个劲儿地小声重复着,“他会好的,医生说了他能醒的!他真的会好的,他会好的……”


    “……”江教授直接把他扯进教室,嘭一下关上门,“关野,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你到底想怎样?”


    关野抬起通红的眼睛,“我要回去,你不让我见他,我就死在你面前!我说到做到……”


    江教授看着他疯魔似的眼神,脊背一阵发凉,他咬牙道,“回去可以,但是你也要看医生!”


    “我看!一定看!”关野如释重负,一时间呼吸都顺畅了很多,“我这就回去!”


    江教授气得一脚踹上去,“先去办休学手续,回什么回?”


    关野赶紧应了,转身一瘸一拐地往办公室跑,仿佛生怕跑慢点,江教授就会改变主意……


    “啪!”江教授懊恼地砸了一下桌子,他本想劝关野离开,把自己造的孽挽回来一点,谁知这关野已经彻底魔怔了!是他的错,也不知道有朝一日边牧醒来,该如何交代?


    他拨了个电话,“医生,关野同意治疗了,给他安排吧……”


    ***


    关野用最快速度办好了手续,火急火燎地往三院赶,他再也不会离开边牧半步了,任何事都不行!


    边牧会好起来的!所有的错都可以弥补不是吗,等老师醒过来,他再慢慢照顾安抚,会回到从前的!


    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十年,总会好起来的。


    什么身体不可逆的伤害,什么过一天少一天……没有听到医生亲口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会信!


    回到病房,关野意外地看到病房外围着三三两两的护士和护工,三院不比普通医院,没什么大事,医护人员是不会串门的。


    他的心猛地一沉,冷汗顺着脊梁就流了下来,声音颤抖着,“怎么了?他怎么了?”


    可护士们一看见关野,都奇怪地缄口不言,很快都散开了。


    “……”关野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乱跳动,赶紧冲进了病房,就看见边牧还好好的躺在床上,检测仪也很稳定……


    唯一不同的,就是病床前坐着个男人。


    他惊讶出声,“程哥?”


    程峰瘦了很多,模样憔悴,正低头看着边牧,听到关野的声音才抬头看过来。


    迎着他直直的目光,关野甚至不由地退了一步。


    从他和边牧认识开始,程峰就一直在旁边,算是唯一一个见证了他们相识相恋的人,清楚他过去对边牧如何死缠烂打,也清楚边牧对他的每一次纵容……


    此刻面对程峰,他甚至比面对江教授时还要害怕。


    但程峰并没太大反应,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边牧,只说,“我要和小牧单独待一会儿,你先出去。”


    关野看看还闭眼睡着的边牧,点了点头,轻轻退出去把门带上。


    程峰看门关了,才转过身,目光又落在边牧脸上,“他走了。”


    边牧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失焦的视线吃力地一点点聚拢,似乎就已耗尽了他所剩无几的精力。


    程峰心里一哽,握住他的手。


    刚刚关野一进来,边牧就突然闭上了眼,他隐约猜到了对方的意思,“小牧,你…是不是不想见他?”


    边牧缓缓转动了一下眼,很快又合上了眼,沉沉睡去……


    程峰给他盖好被子,等到他呼吸沉稳下来,才走出病房,轻轻带上门。


    关野一直坐在门外的长凳上,一看见程峰出来就站了起来,“程哥。”


    程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关野局促地走近,正要开口说话,就看见程峰突然冲了过来,“我草你丫的!!”


    他恶狠狠的一脚,裹着风直踹关野的心口,力道之大,踹得关野猝不及防整个人摔出几米远。


    “你他妈是个人吗?你还是个人吗?”程峰就跟疯了似的,扑过去揪住关野就拳打脚踢,拳头像暴雨一样落在他身上…


    他歇斯底里地咆哮着,“我早就说过你们不合适!我他妈和你说了几次?你不听!非要招惹他!还把他害成这样,你高兴了吗?你他妈现在高兴了吗?啊?!”


    关野没还手,蜷缩成一团,就像感觉不到痛似的,一声不吭地挨着打。


    “说话啊!你他妈说话啊!你不是很能说吗?”程峰气得直接把旁边的医用推车拽过来,整个往他身上砸过去。


    “哗啦”一声巨响,五颜六色的玻璃瓶顿时砸了满地。


    程峰满脸是泪,“你他妈把他弄成这样!他还能有几年活头?!你说啊!你他妈说话!”


    “你要他的命,直接给他一刀也行啊!为什么要这么折磨他?!他欠了你什么……”


    “为什么得到他就不再珍惜?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都这样?你们……”


    程峰骂到后面满脸是泪,哽咽不成声…


    关野的脸埋在手臂上,终于闷闷地呜咽哭出来,“呜…我错了,你打死我吧,我早就不想活了……”


    “打死你?”程峰狠狠地擦了把眼泪,“打死你有用吗?你把小牧还回来!你他妈给我还回来!!”


    他忍不住一脚又一脚地踹了上去……


    “程峰!别打啦!”闻讯而至的赵清风冲过来,用力把他扣进怀里……


    护工们赶紧把关野扶起来,他脸上倒是干净,身上就狼狈得多,满身都是碎玻璃,也不知道被刺破了哪里,一身斑斑血迹,混合着各种颜色的药水……


    “我错了,程哥,我真的知错了…”关野踉跄着站稳,低着头泣不成声。


    程峰浑身虚脱地靠在赵清风身上,死死地盯着关野,又像是透过他看到了别人…


    “知错又怎样?你以为什么错都可以弥补吗?!”


    关野疯狂摇头,“不不……一定可以弥补的,我会照顾他一辈子,我们可以重来的…”


    “呵……你说照顾就照顾吗?”程峰突然狞笑出声,“小牧刚刚已经醒了,他不愿意见你!你连照顾他的资格都没有!”


    关野倏然僵住……


    142 荆棘之路


    “老师醒了?”关野红着眼死死盯着程峰,声音沙哑得仿佛沙砾摩擦地面,哽咽得刺耳。


    程峰不愿意看他,撇过脸去,狠狠地擦了擦脸上的泪,“醒了又怎样?他不想见你……”


    “我不信!”关野喃喃摇头,猛地转身冲向病房,“我要老师亲口和我说…”


    “你丫找死,你敢进去惹他试试…”程峰一把推开抱着他的赵清风,冲向关野。


    可惜还是慢了一步,关野撞开门口的护工,进去了……但他一进门就傻了。


    边牧躺在病床上,脸上戴着氧气罩,难以聚焦的目光看着他,像是蒙了一层浓雾,但这也足够让关野倏然定在原地,浑身凉透,刚刚冲进来的勇气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无地自容的瑟缩……


    “对、对不起。”关野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不太利索的伤腿还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


    “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程、程哥说你不想见我,我、我就是……”关野手足无措地解释着来意,顶着边牧那熟悉而清醒的目光,他的心脏狂跳,伤痕累累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说不下去了,慌乱,害怕,羞愧,后悔,各种情绪交杂在一起,他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他还有什么资格问老师还想不想见他,他做下的事情,老师怎么可能原谅他……


    边牧的眼睫动了动,缓缓垂落,视线落在那双抖得如同帕金森症的双手,沙哑生涩的虚弱声音同时在氧气罩后面响起,“你是……谁?”


    关野呆住,“……”


    跟进来的程峰和赵清风也愣住了。


    关野吓得连声音都在发抖,急切地上前一步,“老师,你说什么呢……我、我是关野啊!”


    边牧没回应,突然有些气喘,他瘦得厉害,病号服都从肩头滑下去,薄薄的一层皮肉裹着纤细的骨架,喘息之间更显脆弱,像是下一刻就会折断崩裂……


    关野脸都白了,“老师你别激动……”


    程峰一把推开他,挤了过来,“小牧,你怎么样!”


    边牧竟也认不出程峰了,往后瑟缩了一下。


    “……”程峰有点不确定自己之前和边牧的眼神交流了,难道是他会错意了吗?“小牧,我是程峰啊!你刚不是……见过我吗?”


    边牧闭上了眼睛,他像透支完了仅剩的力气,很快就沉寂下来,但嘴里一直低低呢喃,“哥……”


    关野和程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他们知道这是边牧的心病,可谁也变不出早已不在的路谦……


    医生进来了,一看边牧的状态就皱眉,“都出去,病人不能受刺激。”


    边牧此刻却睁眼,越过医生看向后面,眼神突然发出异样的神采,连虚弱的语气也有了些力气,“哥!”


    刚跟着医生进门的杨皓,“……”


    关野,“……”


    边牧盯住杨皓,倦怠的眼神里满是依赖和委屈,努力说了几个字,“哥,你……怎么才来?”


    “……”不明所以的杨皓僵硬地走到床边,突然就被边牧冰冷的手握住了,“哥……”


    杨皓看了一眼关野,反手握住边牧的手,“哥在这呢,你好好休息吧,哥陪着你。”


    边牧早已虚弱至极,紧握着杨皓的手听话地闭上眼,就这样睡着了……


    *


    江教授和江师母晚上也赶过来了,但边牧还是认不出来人,只全程紧紧抓住杨皓的手,惊恐害怕的模样令人心疼。


    为了稳定边牧的情绪,最后也只能留杨皓一个人在病房里。


    关野一度很不甘心,他预想过很多情况,老师醒来可能不会原谅他,可能会赶他走,却没想到老师会忘了他,哪怕他一直很清楚失忆属于电疗的常见后遗症。


    可是,当所有人都以为关野会大闹一场时,他却沉默地住进了医生和江教授为他安排的住院病房,异常听话……


    他是很想照顾老师,见不到老师的每一刻,他都抓心挠肝,坐立难安,尤其想到在老师身边照顾的人是杨皓,他的心都要滴血了……可他也明白,他是时候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了。


    过去他总是以自己为中心,现在,他只想老师过得舒心,别说老师只是一时忘了他,拒绝他,哪怕是老师记起了所有事情,清醒地要放弃他,他也得无条件接受……


    但他太想边牧了,以至于能在自己的病房看见老师……


    老师还是以前温柔的模样,清瘦的身体靠在窗边抽着烟,不会像现在这样病怏怏的,他有时会笑,有时会安安静静地发呆,更多的时候,他会肆意地涂抹挥洒画笔,沉迷在艺术的海洋……


    老师甚至还会逗他,明明是那么安静的一个人,却时不时语出惊人,纵容他对自己肆意妄为。


    老师也还是那个只有在他怀里才能睡着的老师,除了他,任何人都不行……


    但这些事他没告诉任何人,包括医生,这是他和老师仅剩小秘密……


    *


    杨皓放下手中的事,专心照顾边牧,他很意外边牧会错认自己,但他并不介意作为替身留下,毕竟他是真的对边牧很有好感。


    但他一直很担心边牧,现在边牧虽然清醒的时间多了,但精神状态却并不乐观。


    边牧很黏他,哪怕他离开几分钟去洗手间,边牧都会紧张地盯着门口看,但等他真的回来,边牧却并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发呆。


    杨皓感觉很怪异,说他依赖自己吧,又不太像,但边牧又确实只让他一个人靠近,连江教授都不行……但他还是觉得怪,也说不上来有什么问题,只能边走边看了。


    直到一个月后,边牧的暴躁症状基本稳定下来了,边牧第一次向他提出要求,“哥,带我走吧。”


    杨皓心里的怪异感更甚,他盯着边牧,“你说真的?”边牧的身体并没有恢复,还是瘦得可怕,身体各项指标也不达标。


    而且他还是不愿意和外人交流,除了有时和自己能勉强说几句,根本就不愿意说话,甚至看人都是那种完全空洞无神的眼神,特别吓人……


    他根本就不具备出院的条件。


    可边牧一再重复,“带我走……”


    杨皓没说话,转身把刚分好的药给他,又把装满温水的水杯递过来,“该吃药了。”


    边牧机械地张开嘴,咽了药。


    杨皓收拾好水杯,看看窗外,“今天天气不错,出太阳了,等会我推你去窗户边晒一下太阳吧?”


    边牧缓缓摇头,一双空洞的眼睛始终定定地看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杨皓无奈,终于说出一直压在心底的话,“小牧,你既然叫了我一声哥,我就认了你这个弟弟,但是……你是记得他们的,对不对?”


    边牧的身体一僵,没有说话。


    杨皓也不管边牧的沉默,径直坐下来握住了他的手,“你不想再拖累他们,就选中了和你最不熟的我,对吧?”


    “你是个很厉害的人,无论身处何地,总会先为别人着想,其实我很荣幸你选择我,也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但是……然后呢?”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周遭突然安静下来,显出一分突兀的寂然。


    边牧闭了闭眼,他知道对方已经猜到了。


    杨皓的胸口起伏了好几下,像是强行在克制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然后,你和所有亲人朋友断绝了关系,最后会选择在我面前死去,对不对?”


    边牧没说话。


    杨皓突然有些激动,失控地站了起来,“可你凭什么认为我就受得了?!”


    边牧的睫毛陡然颤了几下,眼角不受控制地滑下泪来。


    杨皓也没说话了,他很清楚,边牧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他伪装得很好,按时吃药,也听医生的话,但他骗不了医生。


    医生说他的抑郁症很严重,虽然暴躁症状好转了很多,但还是属于极度危险的病人,一不小心就会出事。


    可这是一个几近无解的问题,边牧骤然失去了守护已久的东西,还连累了他最亲的人,以他的个性,怕是不会迁怒关野,而是会责怪自己……


    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听得进去劝解。


    而且,杨皓知道他清醒的这段时间过得很辛苦,吃东西会吐,吃药也吐,每天只能靠着营养液吊命,但也避免不了胃痛的折磨……


    因为长时间被束缚在床上,他现在已经无法自己行走了。


    而且他每夜都不能入睡,总是盯着屋顶直到天亮……


    虽然边牧一直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但从他身体里溢散出的那种疲惫和绝望,深浓,沉郁,挥之不去,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在那种压抑下,杨皓甚至想过,是不是该尊重边牧的心意……会不会不再强求他背负这些无法承受的沉重,不再逼他继续伤神竭力地行走这条荆棘之路,才是更好的选择?


    边牧已经太累了。


    杨皓再开口时,声音近乎嘶哑,“小牧,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不能放你走,对不起!”


    143 孑孑独行


    边牧闭上了眼睛,他竭尽所能去伪装正常,原来,谁也骗不了……


    可他能怎么样?


    他只是想死而已。


    死亡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事,哪怕在他抑郁症得到控制的时候,也会时不时蹦出脑海。


    死亡是解脱,一直都是。


    可等他和周遭的人有了牵扯,就总想用最小的影响去完成这件事,结果还是不行……


    可惜他已经没能力考虑太多了,剧烈的头痛,时不时的幻觉,他的脑子就像生锈卡顿的旧机器,核心已经被一锤子砸碎了,哪怕他十二分克制,也没办法长时间保持清醒…


    杨皓最后的话,很快淹没在阵阵纷乱嘈杂中,呼喊声、隐约的啜泣声,还有大声斥责的声音混在一起。


    他已经不在乎哪些是真实,哪些是幻觉了。


    有什么关系呢?


    他感受着腹部传来的阵阵痉挛抽痛,在难忍的头疼中突然失控地笑出声来…


    都到这时候了,还管那么多做什么?


    他连求死也要顾及别人,可谁来顾及他?每个人都不让他走,不让他死……


    道貌岸然!


    虚伪至极!


    不顾他的意愿强硬把他留下,可谁能替他走下去?没有一个人能代替他走下去!!!


    他一下一下地,拉扯撞击着手腕上的束缚带,手背上的针头很快移了位,血渗透出来…


    他这残破的身体没了药物支持,也维持不了多久,不是吗?哪怕让他离死亡再近一步也好……


    至于能不能成功,有什么关系呢?


    他已经厌倦了走一步看三步,厌倦了处处为人着想,厌倦了揽错上身……那些,明明是他们的错!


    他恨当初路谦捡他回家,那是救赎吗?那是养恩吗?


    那是摧毁!那是不顾人伦的毁灭!


    他也恨关野!恨他把自己从深渊里捞出来,却弃之不顾,恨他心里只有仇恨,对自己的卑微祈求视而不见……


    太恨了!


    关野……


    他吃力地挪动头颈,看向身边不知何时出现的绰绰人影,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熟悉的人。


    对,是他把人赶走了,去了……去了隔壁的精神病房。


    他的脑子一片茫然,记忆断断续续的,隔着大段空白,他花了很长时间去想,关野怎么就成了神经病呢?


    那个人,总是大大咧咧,阳光灿烂,和自己是两个极端,哪来的神经病?骗子,一定在骗人……


    不,他好像是见过关野的。


    那人……完全没有了当初意气风发的模样,蓬头垢面地站在他的床前,精神恍惚,瘦得没了人形,连脊梁都像被人打弯了,无地自容到了瑟缩的地步。


    他的手一直在抖,一直抖……


    瘸着腿,连说话也结结巴巴。


    人不人,鬼不鬼。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明明还记得那人曾经张扬肆意的神色,俊朗锋锐的五官有些痞气散漫,一双深邃漂亮的眼眸仿佛蕴藏着星海,嘴角不羁地勾起,微微弯腰,笑着靠近自己……


    那时阳光从他背后的窗户透了过来,仿佛光芒也被他的笑容所聚拢,那人在自己的耳边低声说,“我喜欢你,边老师。”


    温柔的情话,仿佛耀眼夺目的太阳一举冲破天地的灰霾,倏然释放,光芒万丈……


    耀眼,璀璨。


    他就溺在了这笑容里。


    从此,没有逃出来。


    可惜。


    光芒太盛,万皆成飞烬。


    化为乌有……


    心脏一阵尖锐刺痛,太痛了……


    他再迁怒又有何用?最终还是他这个疯子,把一个活生生的正常人拖进了深渊,是他又害了一条命……


    是他……


    “滴——滴——”


    他听到了机器尖锐的鸣叫声,有点悦耳,仿若天籁……伴随着鸡飞狗跳的嘈杂人声,他突然笑出了眼泪!


    太痛了……


    让他解脱吧!


    他真的受不了了。


    ……


    可有人把冰凉的液体注入了他手臂……等镇定剂起效,等他失去意识,一切又会重来,不要了……


    他突然就哭了,哀求的声音嘶哑到卑微,“别、别救我了……求、求……放我走……”


    “求你了……”


    “嘭!”一声巨响。


    周围的嘈杂人声陡然一静,悲痛欲绝的嚎啕痛哭突然凭空响起,“啊——”


    说是痛哭,倒更像是撕心裂肺的嘶吼,响彻云霄,那种痛彻心扉的绝望裹挟着空气,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边牧的眼皮酸涩沉重得厉害,也看不清是谁,只觉得那哭声太伤心了,他也忍不住跟着哭起来。


    是什么人哪……居然哭得比他还伤心。


    希望那人能好好活着吧……


    至于自己,就算了……


    他陷入了深眠。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边牧一直过得浑浑噩噩,无法清醒,但他能感觉到自己被换过地方,还有很多人围在他旁边说话,有机器在响,还时不时有声音在问他感觉怎么样。


    他说不出话,就开始执拗地磨手腕,然后所有声音都诡异地停了……


    当然,他所有的尝试都是徒劳,没人会让他出事。


    依旧是日复一日的监控和治疗。


    他被喂过许多凉凉的液体,也被扎过许多针,也进过手术室,每次他不配合,企图伤害自己的时候,杂乱的说话声就会停下来。


    慢慢的,周围沉寂的时间越来越长,长到他都忍不住睡了过去……


    渐渐就没人再和他说话了。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等边牧稍微能看得清东西的时候,身边已经换了人。


    杨皓不见了,换成了不认识的护工。


    时不时过来探望的江教授和师母也不见了,程峰,赵清风,还有那个人……所有他熟悉的人都不再出现,仿佛一夜间全部消失了。


    没人和他说原因,他也不问。


    有什么关系呢?


    他不再说话,说了也没人会听。


    ……


    日子一天天过去。


    他就像被所有人遗忘了,独自呆在病房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等他身体稍微好些,也脱离了束缚带,医生给了他画纸和油画棒,他开始不停地画画。


    他也不知道自己画的是什么,只快速地把一张又一张的画纸铺满了颜色,画纸和油画棒就用完了,医生又接着拿来了新的……


    医生拿着画稿试图研究他的心理,但边牧的画显然不是那么容易看懂的,粗矿铺满的色稿有的如风暴侵袭,灼人双眼,有的却和风细雨,平和温柔,每一张都看不出具体内容,给人的感觉却各自矛盾……


    医生终于放弃通过绘画研究他的心理,但这个难得的消遣方式还是保留了下来。


    边牧对此倒可有可无,不停地发呆,和不停地画画,对他而言无甚区别。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他才惊讶发现,自己居然缩在这个曾经万分恐惧的牢笼里,活了下来。


    或许对现在的他而言,牢笼不是这小小的病房,而且那些让他无法承受的人吧。


    ……


    两年后的冬天,边牧出院了。


    护工问他需不需要联系谁?


    他摇摇头。


    护工就递给他一个行李箱,里面有日常换洗的衣服,生活用品,还有不少现金,和他的银行卡,也有手机,收拾得很细致,看得出是精心准备的。


    他拿了行李箱,却没动手机。


    抑郁症得到控制后,他也渐渐明白过来,所有人的消失,或许只是为了给自己留一个喘息的空间。


    两年多过去了,他们或许还在等,可他却真的不想再和任何人接触了,他的心脏不太好,只想平缓情绪好好养病,不再给别人添麻烦。


    边牧去了郊区,在一个和南村差不多的村落里,租了个房子,房子不大,也不高,和以前一样在二楼,这样,或许就没人再担心他跳下去活不了。


    他不出门,也不和人说话,所有生活用品和吃喝用度都送货上门,银行卡里的钱也足够他这样过完下半辈子了。


    这或许是最好的状态。


    曾经纠缠拖累的人各自安好,在城市两端好好生活,就够了。


    ……


    144 生离


    南方的冬天来得晚,裹着寒潮,又湿又冷。


    边牧刚感冒了一场,医生上门打了好几次吊针,身体才慢慢见好,但他还是精神不济,整天昏昏沉沉,窝在黑暗的客厅里,也不想动。


    “叩叩…”急促的敲门声将他从昏沉中唤醒。


    他窝在沙发里,连眼睛都不愿睁开,大概是他点的快餐到了,快递员都知道他的习惯,敲几下没人开门,自然会把东西挂在外面的门把手上。


    可今天的快递员异常执着,从轻轻敲门,变成了重重砸门,“咚咚咚”的锤门声让人心跳加速,边牧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轰隆!”一声巨响,门竟然被强行踹开了。


    刺目的光一下照进昏暗的客厅,边牧下意识地用胳膊挡住眼睛,难受地皱紧了眉头。


    门外不是什么快递员,一个男人冲了进来。


    赵清风没想到屋里居然这么黑,赶紧摸到窗户旁边,把层层叠叠的遮光窗帘打开,顿时天光倾泻……


    边牧一时间无处可躲,仿佛撕开了遮羞布,露出了久不见天日的惨白面孔……


    赵清风有些惊讶,他知道边牧刚病了一场,身体还没好全,但没想到他状态还这么差。


    可他能怎么办?


    赵清风还是硬着头皮道,“小牧,对不起……我、我逼不得已才来找你的,你跟我走一趟好不好?”


    边牧人还不太清醒,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赵清风很急,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抓住他的手,“小牧,求你救救程峰,他和你关系好!他会听你的话,只有你能救他…”


    边牧猛然抽回手,这次他听清了,只是太久没和人说话,嗓音都有些生涩,“救……谁?”


    赵清风失控地哽咽,“程峰!是我对不起他,他得了抑郁症,在南湾大桥上要寻死……”


    “……”边牧的心脏不可遏制地剧烈收缩,眼前阵阵发黑。


    赵清风赶紧扶住他,“小牧!”


    边牧一时没法说话,狼狈地按住额头,等待着眩晕慢慢过去。


    抑郁症?!


    寻死?!


    程峰怎么会有抑郁症?


    他想起几年前和程峰相处的种种,他的状态确实不太对,但也到不了抑郁症的地步……


    他抬头看赵清风,“你对他,做什么了?”


    赵清风突然声泪俱下,“是我的错,他一直不太对劲,我、我以为等我办了离婚,放他出来就没事了,可没想到他……”


    “放他……出来?”边牧愣了愣,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一直关着他?”


    赵清风悔不当初,“是我错了,他那时想离开我,还跑到外省躲避我,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他,一气之下就……就把他关了起来,但我不是想伤害他!我是打算离婚后拿了抚养权,等尘埃落定,再和他好好在一起……”


    “……”边牧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这人的自私自利,永远都不会改变吗?他想要子嗣,又想要家产,竟然还想要一个真爱永远等着他,来成全他的完美结局?!


    可程峰凭什么要等他?


    他一次又一次把真爱放在最后,那还叫真爱吗?!


    程峰这两年……到底受了多少委屈,才被逼到这一步!


    赵清风见他气得眼睛都红了,怕他不肯去,咬了咬牙,干脆破罐子破摔,“小牧,你就看在他是为了你才回来,去救救他好不好?他现在这样,你也有责任……”


    边牧一愣,“为了我……回来?”


    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消瘦的身影,模模糊糊不太清楚,似乎是在……


    边牧突然攥紧了双手,“他去过医院?”


    赵清风道,“那时他已经跑去外省了,听说你住院他才回来的,不然我也找不到他……”


    边牧脸色一白,程峰如果去了外省,那肯定已经打定主意离开赵清风了,却因为自己回来了,结果就是被关了整整两年……


    他握紧的拳头不住地发抖,痛苦地闭上眼睛,又是因为他!他是要把身边的人全都害死吗?


    赵清风还在不停地说,“小牧,我也只是这么一说,但现在不是要追究谁责任,你先去救救他吧!他谁的话都不肯听,我只能来求你了……”


    边牧没说话,也没动。


    他想的很多,其实他去了,未必是好事……


    但是……他不得不去啊!


    边牧拿了药盒过来,塞了几颗进嘴里,生咽了下去,“走吧。”


    “好!好!”赵清风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感恩戴德地扶着他起来。


    他一路上喋喋不休,但边牧并不想和他说话,只在车后座上沉默地抽烟,整个车厢很快烟雾缭绕。


    赵清风察觉他的脸色不好,回头看了好几次,还是欲言又止。


    南湾大桥是市区最高的高架桥。


    下车的时候,边牧看到了警方拉起来的黄色警戒线,肆虐的寒风吹得那塑料带子猎猎作响,里面人不少,甚至有几辆救护车待命。


    边牧太久没有接触人了,面对黑压压的人群,突然有些不适,被压迫得想吐……


    这时从人群中挤出来一个人,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


    “小牧?”江教授恐慌地扶住他,“你怎么在这?!”


    边牧紧紧抓住江教授的胳膊,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江教授心疼得眼圈都红了,一错眼就看到了后面心虚的赵清风,顿时炸了,“你、你这混账!你害了程峰还不够,还想害小牧是不是……”


    赵清风也红了眼,“老师,我也没办法,程峰都这样了,你不想救他吗……”


    “这不是你作的吗?!”江教授吼了一句,也没时间和他废话,转身小心地拍拍边牧后背,“小牧,我带你回去啊,别怕……”


    边牧抓着江教授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开,“程哥!”


    “他……”江教授顿了顿,“我们会处理好的,你的身体不好,不宜大喜大悲,就先回去等我们的消息好不好……”


    边牧摇头,声音忍不住带了点哭腔,“老师,程哥在哪?”


    江教授看着他执拗的眼神,忍不住叹气,“唉!真是造孽啊!”


    他知道糊弄不过去,只好把人带到了桥边。


    边牧着急地搜寻着程峰的身影……透过拥挤的人群,他终于看到了坐在护栏外横梁上的程峰,那巨大的横梁和桥体有两三米距离,程峰背向而坐,甚至没抓钢缆,就这么孤零零地坐着寒风中……


    他想喊,又怕吓到程峰,犹豫间,竟猝不及防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的身影。


    横梁的另外一边,已经有几个人悄悄爬上去了。


    最前面的男人跨坐在巨大的横梁上,虽然腰上绑了安全绳,但那里离钢缆还很远,没有任何可支撑的点,他只能用手撑着,慢慢挪动着靠近……


    边牧的身体和神经瞬间紧绷起来,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几乎停跳——


    是关野。


    两年时间,关野的五官已经褪去的青涩,完全是成熟男人的模样,他长高了,也瘦了很多,高大的身体连衣服都不太撑得起来,看得出日子过得并不太好。


    边牧眼睛一酸,汹涌而来万般滋味争先恐后涌上心头,他不敢细品其中的酸苦,硬生生把目光转向程峰……


    现在最重要的是救人,其他以后再说吧!


    可是……关野和程峰一向不对付,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江教授小心翼翼地盯着边牧,见他没有过激反应,这才道,“程峰很长一段时间没音讯,关野去找过他,这次也是关野最先发现他不对劲的,他可能是见过你发病……对这个比较敏感。”


    边牧没说话。


    而慢慢往前挪动的关野,已经离程峰不远了……


    可程峰察觉到有人靠近,突然抓着钢缆,在横梁上站了起来。


    人群一阵惊呼。


    边牧这才看到了程峰的正脸,瘦得几乎可以用瘦骨嶙峋来形容,只剩下个骨架子,那种死气沉沉的感觉……他太熟悉了。


    唯一的侥幸也化为乌有,程峰真的病了。


    关野赶紧停了下来,桥上的北风实在太冷了,为了绑安全绳,他没法穿太多衣服,喘了好几口气才勉强控制住颤抖的声音,“程哥,我不过去!你别激动啊……”


    程峰也不知道听见没有,面无表情。


    关野哆哆嗦嗦道,“我知道你是想摆脱赵清风,我可以帮你!我们可以去他找不到的地方,让他没法再纠缠你!好不好?”


    程峰没说话,神情冷漠地垂眸看着底下的江面。


    边牧缓了缓情绪,刚要说话……


    “程哥,你想想老师好不好?”关野突然大声吼道,“老师把你视为唯一的依靠,你要是走了,他该怎么办?他会失去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朋友!”


    他忍不住哽咽,“老师会受不了的,程哥,他的病才刚刚好点…我求你了,你回来好不好……”


    程峰还是一动不动,边牧却看见他的手指微不可及地抖了一下。


    他终于忍不住出声,“程哥……”


    程峰眸色一僵,愣住了。


    关野也呆住,他猛地转过头,毫无心理准备地看见了两年未见的老师,那熟悉到刻进骨子里的人……


    他整个人都开始发抖,狂喜和悲痛几乎同时出现在他脸上,最后形成一种古怪而僵硬的复杂表情。


    他嘶哑地叫了声,“老师……”


    145 死别


    边牧没有理关野,只是紧盯着终于有了反应的程峰。


    当务之急,是要先把程峰救回来……


    可程峰只是回头看了看他,又转过头去了。


    而关野失控了片刻,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谁?是谁带老师过来的?!”


    他红着眼四处张望,目光终于落在神色躲闪的赵清风身上,他咬着牙怒吼,“又是你!赵清风你这王八蛋……”


    “呵……”一直不肯说话的程峰,此刻却一下笑出声来,笑得腰都弯了下去,站在横梁上摇摇欲坠……


    边牧紧张道,“程哥!”


    程峰好不容易止住笑,缓缓转过头来,脸上已经不见一丝笑意,取而代之的是密不透风的悲哀,“小牧,他把你也带来了……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了吧!”


    边牧闭了闭眼睛。


    他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赵清风能不顾他的病情,把程峰抑郁的责任推到他身上,逼迫他来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赵清风的自私不分对象,所有人都是他的工具而已。


    他之前犹豫许久才过来,就是怕自己的到来,会让赵清风的恶劣无所遁形,成为压垮程峰额最后一根稻草……


    可他不得不来,他常年受抑郁症困扰,比其他人更有说服力,“程哥,和他没关系,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来是想告诉你,你会好起来的,你只是病了,吃了药就会好的,你相信我……”


    程峰却不说话了,低垂着眼皮,眸底是化不开的墨色。


    赵清风忍不住喊,“程峰,小牧的话你总相信了吧!他有经验,你只要看医生吃药就会好的,我陪你去医院好不好……”


    程峰连看都不愿意看他。


    赵清风急得眼睛都红了,想劝又怕惹怒了他,忍不住抓住边牧使劲晃了几下,“小牧!你再劝劝他啊!他只和你说话,你快说啊!”


    边牧本来就不舒服,被他摇得一阵眩晕,差点站立不稳,他忍住眩晕得想呕吐的感觉,“程哥,我知道你现在不好受,但我都能挺到现在,你也可以的!”


    “你先过来,你要是不想去医院,我们就回南村去,和过去一样,就我们俩,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我陪你一起,好不好?”


    程峰转过脸来,只这一会儿的工夫,他已是泪流满面。


    边牧突然有些紧张,“怎么了?程哥你先过来再说……”


    程峰却满眼绝望地望着他,突然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小牧,他不是关野,我等不到了……”


    边牧一下没明白他什么意思,刚要再张口问,就看见程峰突然身体前倾,跳了下去……


    “程哥!”边牧猛地抓住了围栏,整张脸都煞白。


    赵清风嘶吼着扑了上去,被后面的人拉住,他不会游泳,根本没法救人!


    他急疯了,拼了命地朝桥下吼人,“救援队呢!死哪去了?快!全都下去救人啊!”


    江边的救援人员纷纷入水,但风浪很急,他们离落水位置还有一段距离,而落入江中的程峰并没有挣扎,被江水冲得稍微浮起来一下,就渐渐沉了下去……


    刚刚离得最近的人是关野,他眼睁睁看着人掉了下去,就差那么一点……


    可他来不及震惊,就赶紧回头看边牧,他的老师整张脸没有一丝血色,摇摇欲坠。


    关野咬紧了牙关,他太清楚程峰对边牧的意义,似朋友更似家人,甚至是某种程度上的相依为命,是他没保护好老师的家人,是他的错……


    他可以弥补的!


    关野往下看了看几十米高的江面,握紧了手里的安全扣。


    他应该……可以的!


    边牧紧紧攥着护栏,急促地喘着气,整个人都还反应不过来,程峰掉下去了!怎么就掉下去了……


    北风刮得越来越大,带着急促的雨滴铺天盖地,下雨了。


    他一抬头,就看见关野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满目眷恋和不舍,那眼神里包含着太多沉重,仿佛生离死别一般……


    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察觉不对,紧张地上前一步,“关野……”


    可惜他话还没说完,关野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就突然解开了自己腰间的安全扣,向后坠了下去……


    “……”边牧的心脏瞬间重重一跳,双腿一软,整个人直接瘫倒在地上。


    那一瞬间,他的大脑全都是一片空白,整个人是懵的,巨大的恐惧犹如一张大网铺天盖地笼罩下来,心脏仿佛都要冲出喉咙。


    关野要干什么?


    想救人?几十米的高度,跳下去不死也会受内伤,还怎么游上来救人?!


    “关野——”


    他听到自己陡然变了调的声音,狼狈不堪地扑到护栏边缘,可最终“噗通”一声,那个身影瞬间就消失在风急浪高的江水里。


    他在风雨中读懂了关野最后的口型。


    关野说,“老师,对不起。”


    这是要向他赎罪吗?


    谁允许的?!


    宽阔的江面仿佛血盆大口,吞噬一个人,就如吞噬蝼蚁一般轻易……


    他紧紧盯着关野消失的水面,一动不动。


    关野水性是不错,曾经在台风天横跨江面游到孤岛,可那时候是夏秋季节,如今是严冬,还是从这么高的桥上跳下去。


    他不敢往下面想了……


    所幸隔了几秒,关野突然冒了头,他在水面急促地大口喘气,往上做了个OK的手势,很快又潜了下去……


    边牧还是盯着江面一动不动,任由雨滴打在脸上,毫无知觉。


    江教授赶紧撑了伞过来,“小牧,他没事…你别怕!”


    没事吗?


    他刚才明明看到关野的唇色发青,似乎还不受控制地发抖,不知道是受了伤还是冻的……


    隔了十几秒,关野又浮上来了,还是一个人。


    他没找到程峰,只在水里抬头往桥上看了一眼,雨大了不少,他喘了几口气,又准备潜下去……


    边牧张口想喊他上来,可突然有些希翼,万一呢?


    万一他真的能把程峰救上来呢?


    他不想任何一个人出事!


    关野深吸一口气,再次潜了下去……


    反复几次后,关野潜水的时间越来越短,动作也迟缓了许多,体力明显耗尽,雨也越来越大了。


    边牧忍不住了,大声喊,“关野……”


    他的声音很虚弱,根本传不了那么远,可关野倒像听到了似的,仰脸看了过来……


    边牧用力挥手,“快上来!”


    关野犹豫了一下,那一瞬间的表情很奇怪,像是笑,又像是哭,像是高兴,又像是悲哀……


    他又做了个口型:我爱你。


    边牧的心猛地一沉,绝望地攥紧了围栏,带着哭腔大吼,“上来!”


    他不要赎罪!


    更不要关野拿命来赎罪!


    关野微不可及地摇摇头,他搓了搓已经冷得毫无知觉的脸,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深吸了一口气,又一个猛子扑进了暗黄的江水里……


    这次,关野很久都没浮起来。


    边牧怔怔地看着汹涌的江面。


    二十秒、四十秒…


    一分钟多过去了,河面还是没有动静,边牧愣愣地跪坐在桥边,脑子不受控制地乱想,人憋气能憋多久?他忘了,一分钟?两分钟?能这么久吗……


    “老师,关野呢?”他转过头问江教授,“他人呢…”


    江教授一手撑着伞,一手死死地搂着他,就怕他也跟着跳下去,“小牧,你千万别激动,再等等……”


    救援队的快艇已经到达了江心,救援人员换了好几批,但都没有捞到人。


    没有关野,也没有程峰。


    边牧晃晃悠悠地想站起来,可他双腿都是软的,根本起不来,只得抓住江教授的衣袖苦苦哀求,“老师,你帮我把他找回来好不好?我不想他死……”


    江教授老泪纵横,他不知该怎么安慰边牧,只能紧紧抱住这命途多舛的孩子,“小牧……”


    边牧求救无门,悲戚的目光越过江教授的肩膀,定定地看向风雨飘摇的江面,他整个人仿佛被抽离了这个世界,唯有心脏跳得极快,咚咚咚,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


    程峰不见了。


    关野也不见了,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


    关野说对不起,说爱他。


    他还没回应啊……


    边牧突然捂住脸,失声痛哭,痛到双手揪紧了胸口,恨不得整个身体蜷成一团。


    他知道关野是为了他才跳下去。


    也知道关野不顾一切救程峰,只是不想他伤心……


    可他哪怕自己去死,也不想搭上关野的命!


    他还那么年轻啊!


    周围的声音变成了轰鸣,记忆也变得断断续续,等他回过神来,四周都是喧嚣的惊呼,他把赵清风按在地上往死里打,一拳又一拳……


    死吧。


    去死吧。


    他从来没有这么希望一个人去死!是这个混蛋,害了程峰,也害了关野!


    赵清风倒在地上狼狈不堪,满脸都是血混杂着雨水,血水顺着脸颊流到脖颈,染红了衣襟,人却还在笑,“你杀了我吧,程峰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边牧恶狠狠又补了一拳,“那你去死啊……”


    死有什么了不起?


    关野都没了!!


    他恨不得让整个世界给关野陪葬!


    可陪葬又有什么用……


    他猛地一顿,突如其来的心脏抽痛让他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江教授扑过来抱住他,哭声隐隐约约,仿佛隔了层水,“来人啊!医生!快叫医生过来……”


    边牧突然笑了,医生有什么用?


    能救关野吗?能救程峰吗?能让时间倒流吗?


    如果都不行,那也救不了他……


    146 开花


    深夜,寂静无声。


    边牧醒来,看见江教授趴在床边打瞌睡,还紧紧握着自己的手……


    他默默移开目光,看向黑压压的天花板,眼泪就这么出来了,如崩塌的涌泉决堤一般……


    他想过自己这辈子都在避世生活里苟且偷生,和关野永不相见,也想过自己可能撑不了太久,也没关系,关野还年轻,终究会忘了他。


    但他绝对没想到关野会丧命。


    他真真切切地后悔了,后悔得五脏六腑都在绞痛,他以为自己躲起来,亲人和朋友就会过得好好的,可实际上谁也无法抵抗命运的洪流。


    如果他能陪着程峰,程峰的抑郁症或许就不会那么严重,关野也不会有机会跳下去,他们都不会死……


    心跳监护仪的频率骤然加快,“滴滴、滴滴——”


    “小牧!”江教授倏然坐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按下床铃,边牧昏迷期间心脏情况就不好,急救了好几次,他已经反射性地要找医生急救了。


    可他转头看见边牧睁着眼,突然反应过来,赶紧拍了拍他的脸,“小牧,小牧看着我,关野没事!他没事!”


    边牧怔怔抬眼,有些呆滞。


    “哎!”江教授急道,“他真没事,被救上来了!他现在就在隔壁病房!”


    边牧张了张嘴,带着些哭腔,“老师……你别骗我……”


    江教授,“我不骗你,他就在隔壁,我等会儿就带你去看看!”


    正巧医生来了,给边牧吃了降心率的药,江教授征得医生的同意,就和几个护士一起连病床带人一起推过去隔壁病房。


    边牧紧握着拳头,死死盯着慢慢打开的门,暖黄色的夜灯下,一个男人躺在病床上,在一堆医疗仪器间,那张熟悉的脸在灯光下显出了虚弱而锋利的轮廓……


    边牧绷紧的身体颓然卸了力,整个人几乎要瘫倒在床上。


    是活生生的关野!


    还活着呀。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眨着酸涩的眼皮,眼泪不停地往下掉,白色床单被氤氲出一个又一个深色印子。


    江教授红了眼,“这下信了吧!你可别再出事了,不然等他醒了,你又倒了可怎么办?”


    边牧回过神,颤抖着双手往前伸,江教授连忙把床推得更近一些,他终于握住了关野的手,很凉,而且消瘦不堪。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关野,虚弱躺在一堆仪器中间,脸色苍白,彻底没有了以前充满活力的年轻模样,那眉目依旧熟悉,只是已经完全褪去了生涩……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大男孩已经蜕变成了成熟的男人。


    边牧忍住心里酸涩,问道,“他怎么还不醒?”


    江教授道,“他被救上来的时候太晚了,呛水很严重,肺水肿引起了感染,前几天一直高烧不退,今天他刚做了肺泡灌洗手术,现在麻药还没过去,不过已经稳定下来了。”


    边牧看向那些监测仪器,指数确实是正常的,他听江教授在一旁缓缓说着,才知道关野被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有意识了,急救十几分钟才恢复心跳,和死亡擦肩而过……


    一股强烈的后怕排山倒海地涌了上来,边牧攥紧了关野的手,幸好没事,幸好没事!


    他突然想起什么,“老师……程哥呢?”


    “……”江教授倏地卡住,没有说话。


    边牧心一沉,也是一阵沉默。


    半晌后,江教授叹气,“小牧,这是他的选择,你看开点,对他而言,未必不是一种解脱,人各有命,也不是你能控制的,关野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很幸运了,你要珍惜现在呀,别再伤了自己的身体。”


    边牧缓缓地抿唇,眼圈变红了,“我知道。”


    江教授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先回病房吧,关野会没事的,你的身体比他可虚弱多了,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快点好起来。”


    边牧看看沉睡的关野,点了点头。


    回到病房,他完全没有睡意。


    江教授有意说起关野这两年的事,想把他从悲伤里抽离出来,“这两年他不在你身边,成熟了不少,你住院那段时间病情突然加重,引发了心脏病,医生怕刺激你就建议我们都离开,让你自己慢慢缓过来。”


    “关野那时候状态也不太好,但他知道你独自待着更利于恢复,就硬是压着自己,和谁都不说,但我知道他真的很想见你,每天就瞪着和你相隔的那扇墙发呆,也难为他忍得住,或许是经历的教训多了,他终于懂了什么是克制吧。”


    “后来医生允许他出院,刚好我和你师母都病了,他就搬过来专门照顾我们,其实我知道,他是想代替你照顾我们,表面上看着他缓过来了,可我知道他晚上一个人的时候,总是锁着房门偷偷哭……”


    边牧的喉咙哽住,垂下了眼帘。


    江教授看了他一眼,“后来他还主动回美院上学了,我其实不建议他那么快就回去,你那时情况不够,他压力很大,我怕他撑不住,不过他说你一定是希望他回去上学的,他想做你希望他做的事情。”


    “还有程峰被关着的事,也是他去打听到的,只是他能力有限,最后还求到了杨皓头上,我们才见到程峰,可惜已经太晚了……”


    边牧闭了闭眼。


    他没想到关野变了这么多,要是以前,让关野做他不愿意的事,几乎是不可能的,那炮仗一样的暴躁脾气,正是当初把他们陷入绝境的罪魁祸首。


    可他竟然改了。


    还为了本不该他负的责任,一直艰难地支撑着。


    他变了。


    痛苦着,难受着,也改变着……


    边牧现在才明白程峰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关野做错了事,会痛,会改,赵清风却不会,那人自私的心性已经深入骨髓,程峰等不到了。


    可他,等到了。


    江教授试探着问,“你能原谅关野吗?”他直观地经历了关野这两年痛定思痛的变化,更能体会那种违背本性的改变,必然有比本性更强大的驱动力,关野是深爱着边牧的,毋庸置疑。


    边牧没回答,看着天花板发呆。


    原谅?谈不上,他们都有错。


    他怪过关野,也恨过,可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在这瞬息变幻的世界里,他还是只想抓住这一个人。


    他闭上了眼睛假寐,也没过太久,天亮了。


    一阵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在病房门口就突然停了下来,变成小心翼翼的轻声。


    是关野。


    江教授也醒了,他轻轻地打开门,停了一下,就蹑手蹑脚地出去了,只留下关野在病房里。


    边牧犹豫了一下,还没睁开眼睛,旁边就传来了压抑又颤抖的呜咽哭声……


    一个星期了,关野烧得昏昏沉沉,根本起不来床,也见不到老师,但他从江教授那里断断续续得知了很多事,老师被气得旧病复发,还和赵清风动了手,入院后更是病危了好几次,至今昏迷不醒。


    他恨自己又一次没有保护好老师,也恨自己终究还是救不了老师在意的人……


    直到头顶传来—道极为虚弱又无奈的声音,“别哭了,像什么样子?”


    声音很低,还带着几分嫌弃。


    关野愣住,红着眼猛地抬头。


    边牧缓缓睁开眼,疲惫瞥了他—眼,又说了句,“哭得真丑。”


    “……”关野一时无言以对,边牧说的什么他一个字都听不清,只是呆呆地张着嘴,僵硬得不知所措,他怀疑自己是不是麻药还没过,怎么会看见老师紧紧抱着自己的腰?


    边牧拽着他衣角把人抱住,迫切地确认着那鲜活生命的存在,“关野,是我。”


    关野下意识抚在那消瘦的肩膀上,终于反应过来,这不是幻觉,真的是老师,老师醒了!还抱他了!


    “老师,呜呜……”他刚做过肺泡灌洗手术,喉咙疼得厉害,声音沙哑得难听极了,可他也顾不上了,用那难听的嗓子嗷嗷地哭出声来。


    等了那么久!忍了那么久!他几乎以为自己就要这么过一辈子了,没想到还能重新把老师抱进怀里!


    他的老师,他的爱人,他的心尖宠!


    两年了,他没有一刻不思念老师的体温和味道,这一刻终于得偿所愿!


    边牧没见过这样撕心裂肺的爆发式哭法,仿佛这两年的委屈和难过全都化成了汹涌的眼泪……他的耳朵嗡嗡作响,悲痛被硬生生地压了下去,甚至被对方的嘶吼震得心口都有些疼。


    然后,他被关野抱得越来越紧……


    边牧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忍无可忍,一脚踹了过去。


    关野猝不及防,踉跄着“墩”一声跌坐在地上,他仰着脸委屈又震惊地瞪着边牧,这是反悔了?


    边牧喘了好几口气,咬牙道,“你想谋杀亲夫?”


    关野,“………”


    他顶着一张花脸,突然傻傻地笑了出来,“亲夫?老师你还愿意喜欢我啊!”


    边牧没说话,伸手把人拉起来,重新紧紧地抱住了他。


    这世上,没人比他再重要了。


    但不是喜欢。


    他说,“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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