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饺子
弄堂楼内麻将声轰隆作响, 快到十二点时各家各户开始放鞭炮,噼里啪啦炸开一片,一家放完接着一家。
他俩一直陪江河守岁,放完鞭炮后, 三个人到客厅里边的房间挤着看了会春晚。
没看多久江河就困了, 眼睛眨巴眨巴,程澈让她去睡, 她不肯, 说要到十二点。
最后还是撑不住,要上楼睡觉, 临走前贺远川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红包, 给兄妹俩一人递了一个,江河没好意思要,手往身后背。
程澈也没接:“我没有给你的。”
贺远川笑:“你也没问我要什么。”
程澈问:“你要什么?”
贺远川倾了点身子,往一大一小杵着的人手心里挨个塞了一个,声音不大:“你说呢。”
“我可不知道。”程澈装听不明白,盯着手心里的红包,愈发觉得烫手,到底还是往口袋一揣, 嘟囔:“不是说下次先征求我的意见?”
贺远川闻言站那笑了一会, 江河已经上了楼, 他跟程澈肩并肩往院子里走,越过客厅。
两人的背影挨在一块,笔直且长, 牌桌上有人抬头看了眼:“碰——这小伙子长得帅啊, 看着板正,就是眼生。”
江蔓推了几张牌, 从后头又补了张,在手心里摸,抬眼看两道愈来愈远的影子。
牌掷到桌上,有种畅快的清脆:“三饼。”
出了院门贺远川才回答那句话,很诚恳:“我的错,现在征求还来得及吗。”
亲都亲了,还征求个什么劲儿,假模假样。
巷口回来几个晚上在外面放炮的,程澈怕贺远川再干些流氓事儿,叫人给看了去,说得快:“原谅你了。”
“谢谢。”贺远川点头,低头慢慢问,平时也没见这么有礼貌过:“请问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不牵。”程澈面红耳赤,还好天黑看不见,巷口的几个人近了,他咬牙小声:“有人啊——”
“那没人的时候呢?”贺远川锲而不舍地又问,行人越近他越说,程澈恨不得给他的嘴堵上:“我的手有一点儿凉,你的手热乎吗?”
“不热乎。”程澈拿胳膊肘杵他:“给我闭嘴。”
贺远川收了声儿,头耷拉着,几个人从身边经过,往巷尾去了。
程澈偏头看了眼,确认人都走了之后,才转回身,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摸索着探到那人的口袋里。
很快就被一只温热的手回握住,又上当了。
“一点也不凉。”程澈斜着眼说,夜空中绽出了一大朵烟花,紧接着又是几朵,两人边走边抬头看,五彩的光落在肩头。
“所以是可以。”口袋里的手捏了捏他的手心,攥紧,语调轻快:“回家吃饺子咯。”-
除夕过去没几天,程澈的生日就到了。
他对自己的生日一向不大在意,也从没有和江河江蔓说过。
大年三十那晚他在贺远川家吃饺子时,随口说了句好吃,第二天贺远川送他回家时就给带了一点。
他怕贺远川没得吃:“你留着吧,刘姨还得几天才能回吧?”
“没事儿,”贺远川说:“我也不能天天吃饺子,你吃你的。”
他的生日今年赶在大年初四,每年的这天江蔓都要带江河回老家走亲戚。
程澈就琢磨着到时候自己煮点饺子吃。
大年初四程澈睡醒后,家里果然静悄悄的,除夕夜过后放炮的少了,他睡了个好觉。
就是一觉睡得太好,醒来完全忘了生日这事儿。
昨天实在闲着无聊,他看了一下午的书,晚上又写了会题,十一点没到就倒头在床上睡着了。
早上起来发现人裹在被子里,倒是严实,手机没充电关了机。
他插上接口给手机充上电,摁着电源键启动。
屏亮了后弹出几条微信新消息,然后是几个未接电话,都来源于同一个主人。
程澈没先看微信,直接从未接来电的界面拨了回去,嘟了一声就被接起:“你打我电话了?昨晚睡着了,手机忘了充电。”
“刚醒?”贺远川说,听声音正在走路,气息不大稳:“我以为被外星人捉走了。”
程澈笑,手机贴在耳边,这才看到桌上还有张钱。
是张新的,估计是江蔓默不作声给的,让一个人在家的程澈拿去买吃的。
他从桌上拾起那张钱,放手心里揉搓:“你打电话找我有事啊?”
“微信没看,对吧。”贺远川生出了千里眼,一下就说中:“日期也没看,对吧。”
“这不是急着给你打电话,”程澈顺着话说:“得说一下我没被捉走。”
贺远川在电话那头笑,笑完说:“下来开门。”
程澈这才举着手机从老凳上站起来,踩上拖鞋噔噔噔地出门下楼,气息不稳的变成了他。
到楼下开门一看,果然站着个人,是提着蛋糕的贺远川。
程澈站那不动,扶着门的手抠着门框边,这一大清早还过年的,这人上哪儿买的这蛋糕,得起多早。
“生日快乐。”贺远川说,蛋糕举到他面前,哄小孩的声儿:“自己的生日也能忘,还好有我吧?”-
除了蛋糕,贺远川带了好些好吃的来,还额外拎了个包。
从包里掏出牙刷,睡衣,拖鞋等等等,程澈问:“这是?”
“收留我一下。”贺远川说得面不改色:“刘姨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在家心里空落落的,今晚在你家住,行吗?”
“行是行……”两人也在同一张床上睡过好几次了,没什么拘谨的,就是程澈这条件肯定不到贺远川家,他怕贺远川睡不习惯。
“嗯。”贺远川点头,把自己的东西一件件摆进程澈的房间,“行就行。”
东西拾掇完,贺远川说要给程澈煮面。
两人去了厨房,贺远川撸起袖子,看着挺像模像样的。
期间打碎了个碗,锅里水没擦干净,煎鸡蛋时油花四溅,烫得差点没叫出来,还被锅把手撞了下腰。
程澈看得胆战心惊,贺远川捂着腰一声不吭,坚定表示:“完全不用帮忙,你坐着等吃就行。”
他在家练习过好些遍,再笨的鸟也总该会飞了吧?
最后端出了一碗热气微弱的面,程澈看了眼碗中粗细不匀的整根面棍,又看了眼略有点泛黑的煎蛋。
贺远川咳了两声:“蛋别吃了,好像有点糊。”
程澈拿起筷子全吃了,贺远川站一旁说:“今年有点仓促,你等我练习一整年,明年肯定能做碗好吃面。”
“挺好吃的。”程澈说。
就是有点难嚼,嚼得太阳穴疼。
“面一口吃完,以后你会健健康康,长命百岁——”贺远川也学上次程澈的样子说祝福语,声调拉长,听起来像个老爷爷。
说完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两个人头凑到一块笑了好半天,贺远川问:“怎么说出来和你说的感觉不一样呢?字儿不都一样吗?”
程澈还在笑,筷子在手里一颤一颤的:“我哪知道啊。”
说完两人又嘿嘿哈哈笑了半天,也不知道什么戳到了笑点,筷子掉一根在地上咕噜噜滚,都要笑上一会。
“你在面里下药了是不?”程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着笑着声音变了调,嘴一咧咧弯成type-c接口,哭了起来:
“不是,你对我这么好干嘛啊?谁家好人大早上天不亮出门找蛋糕店啊,你不冷啊?”
“我穿得多。”贺远川不笑了,蹲下去,凑过来看他的脸:“真不冷,过生日可不得吃蛋糕嘛,这还是你上次说的。”
“不冷你手冻得通红——你傻不傻啊?”程澈偏头不看那双眼,喉头发梗,用力压也压不住:“过着年呢,哪家蛋糕店开门啊,你得找多久啊?”
“没多久。”一只手抬起来贴上他的脸,用拇指试掉了他眼角的泪:“我运气好,我有魔法。”
程澈听完两眼一闭,没忍住“呜”了一声又伸手捂住嘴,眼泪更多了。
是啊,他确实有魔法,所以雨天会送伞,乌云会飘走,街尾当真会有家粥店,想见时就一定能见面。
“你能陪我很久吗?”程澈的声音一抽一抽的,那只擦眼泪的手又拂在他的后背,轻轻拍。
拍得他忍不住在此刻想要再多说一点,想要再奢求一点,和着咸咸的眼泪,耍着小孩子的赖:“能的话才能对我好,不然我不要。”
那只手扶着他的脸转过去,两人面对着面,程澈眼通红,不看他。
贺远川说:“看着我。”
程澈眼睛转过去,和这个人对视。
那双黑眸深且静,长睫垂着,在这一刻有无尽的温柔。
“我们两个,只有你不要我。”贺远川说,声音又慢又轻:“没有我不要你。”
程澈突然不敢看,他要收回目光,一双手却适时伸出来,捧住他的脸,拇指往旁边摩挲掉滑落的眼泪。
“别躲。”贺远川轻叹,程澈迫不得已看回去。
那双黑眸变得湿漉漉的,像一只小狗:“但前提是,你得要我。”
程澈怔怔看着,听对面的人再次轻声开口,带着一声叹息:
“所以程澈,你要我吗?”
第52章 约定
之后的很多年, 贺远川都记得程澈当时的答案。
记忆中程澈盯着他看了很久,发干的嘴唇微张,说:“我要。”
他也记得自己的回答,一遍遍确认, 反复的, 哄着的。
“要谁。”
“你。”声音哑。
“我是谁。”
“贺远川。”
最后他们拥抱,头抵着头, 呼吸相撞, 两只孤鸟觅得到暖,大火燎原, 世界变了颜色。
在贺远川的记忆里, 那年的他们还尚且青涩,一切都小心翼翼。
带着隐秘的冲动与孤注一掷的献出,不可言不能说,原来爱是炽热,在混乱中试探,坦荡到连风雨都避让,稚子雏心,爱就是爱了, 涌上来的潮水会席卷、填满所有贪念。
他们不是没有过好时候-
那个冬天过得很快, 路面的积雪和着暗红色的炮衣一点点融化, 寒假也随之结束。
赶在开学之前,两人带着黑白花去开心兽医站,找迟老头做了个绝育手术。
给钱迟老头肯定不收, 他俩索性直接带了几箱牛奶和吃食什么的, 和猫一起拎了去。
三只小的在家里,刘姨看着, 等小猫们再长大些,比如今年夏天之后,就可以都带来做个绝育,一了百了。
两人坐公交车到站,拎着猫包和东西走了会,便见开心兽医站门口站了好几个孩子,看着约莫都是小学生样子。
带头的是个面熟的小姑娘,扎着双马尾辫,雄赳赳气昂昂,跟旁边几个孩子说话:
“迟爷爷就在这!关着门也在里头,你们把东西都搁外面就行,他不会扔,你们走了他就出来拿了。”
其中一个胖点的小男孩说:“可我这是感谢信呐,放外面给人拿走了怎么办?”
“你那信写得跟鬼画符似的,别人拿走也看不懂,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程澈认出来了,说话的这个小女孩叫魏小燃,是他和贺远川上次来的那一晚送水果的女孩。
“魏小燃?”
程澈试探性地喊了声,女孩转过头来,愣了下也认出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哦!你是上次的那个哥哥。”
程澈笑,问她:“你们站这儿干嘛呢?”
魏小燃说:“迟爷爷给好些小动物看病,我们想送封感谢信给迟爷爷。”
旁边的小胖男孩接话:“还救了我的小鸭子!”
几个孩子叽叽喳喳的,一问才知道,自魏小燃家的小狗在开心兽医站治好了后,她便在自己的小伙伴交友圈里宣传了一番——
咱们清野镇原来真的有救猫救狗的地儿!以后小猫小狗再生病,就不用在家里等死了。
一传十,十传百,现在不仅有孩子抱着动物来找迟老头,还有大人来,只是迟老头不收孩子钱,只收大人钱,还不收多,成本往上加个辛苦费,再多给也不要了。
外面闹哄哄的,半天也没见人出来,贺远川拎着几箱牛奶吃食,程澈看着都觉得重,便上去敲了敲紧闭着的铁门。
这么仔细一看,才发现开心兽医站门头上的杂草不见了,脏兮兮的老旧铁门牌也被人擦得亮堂。
“你们也是来送东西的吗?”魏小燃问,看程澈怀里抱着的猫包:“哦,原来是带小猫来的。”
说话间里面有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迟老头从里面开了门,周围一片此起彼伏的“迟爷爷”,听起来像很多个葫芦娃。
他板着脸“哼”了下:“吵死了,睡都睡不安稳。”
怀里还抱个大信箱。
迟老头拎着把锤子出来,抱着信箱的手里捏着几根长铁钉,“咣咣”几下将信箱钉在开心兽医站旁边的墙上,脸还是板着:
“以后信往里投,东西可不要再送了啊!自己留着吃去。”
程澈和贺远川跟着进门。
迟老头斜眼看:“来干嘛?”
“找您有事儿。”程澈嘿嘿笑:“给猫做个绝育,以后不叫她生了。”
带来的东西到底没再带回去,迟老头不要,他俩索性全堆在院内小平房的门口。
临走时老奶奶出来留吃饭,他俩就又在那儿吃了顿饭,吃完把地扫了,碗也洗了,两个人才抱着黑白花回家。
贺远川开始每天给程澈报送小猫的状态:“一切都好,今天可吃了不少。”
“挺好。”程澈笑。
“挺好,”贺远川点头,问:“你呢,好不好?”
“好得快冒烟了。”程澈伸了个懒腰,余光看见床头并排放着的两个枕头,脸又“唰”地红起来。
他们有分寸,没到那一步,但手确实是挺累。
还有就是……嗯,在某方面来说,贺远川确实可以算得上是大哥。
开学后没多久,为了迎接新学期新气象,廖老师在班上说,他们的座位会进行一次变动,根据实际情况随机调。
长期在固定的位置坐,对视力确实有一些或多或少的影响。
比如说程澈现在上课时就经常会眯着双眼睛看黑板,偶尔看不清还得探着脑袋往前挪点,不然会有点模糊。
他在心里担惊受怕了一个周,怎么琢磨都怎么觉得廖老师肯定会将他俩给调开,这样日思夜想,连吃饭都不那么香。
一恍惚又觉得时间确实是很神奇的东西,去年刚开学那会儿,他还有过想要赶紧调走的想法,现在半年过去,想法居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转变。
晚上回去两人通视频电话,程澈还是忍不住说:“怎么突然就要调动座位了呢。”
“怕什么。”贺远川从手机里抬头看他一眼,“也不一定就调我俩。”
程澈抱着手机,趴在桌上叹了口气,小声嘟囔几句。
手机模糊了一部分声音,贺远川没听清,问:“什么。”
“我说——”程澈慢吞吞抬了点声儿:“我不想跟你分开坐。”
贺远川在那头笑了,笑得很灿烂,笑完说:“我也不想。”
后面又安慰了几句,程澈的心情这才好一些,临睡前两人又磨磨唧唧地在被窝里打了会电话,互道了晚安后才睡去。
在程澈生日后,贺远川曾问过他:“什么时候能转正呢?”
“什么转正。”程澈一遇到不好意思回答的问题就好装听不懂:“听不懂。”
“别装,”贺远川拆穿得毫不留情:“你别翻脸不认人啊。”
“谁翻脸不认人了?”程澈打马虎眼:“咱俩这样不挺好的么。”
“我不管,”贺远川也耍无赖:“哪有你这样的,那天你搂我脖子哼哼时可不是这样说的啊。”
于是两人做了个约定,在贺远川的反复强调下,很幼稚地互相拉了勾,约定等明年生日便立刻转正,说谁反悔谁是狗。
一问就是没谈,一打电话就是到晚上十二点。
事实证明,程澈的担心确实没有多余,在春天到来之际,某天廖老师在班里投屏了一张新的座位表。
座位表上他被调到了前排正中间,贺远川依旧在老位置,廖老师临走前说第二天来就按照这个新表格的位置坐。
程澈急了,放了学连书包都没来得及收拾就要往办公室里跑。
他要去找廖老师给换回来。
人刚站起来,衣服就被贺远川拽住了。
程澈扭头看:“怎么了?”
“你去哪?”贺远川问。
“我要去找老师,”程澈说:“松开,一会找不着人了。”
虽然他也没想好怎么说,用什么理由,但是大脑告诉他得立刻去。
班里的学生背着书包三三两两出门,聊着这次调座位的事,有高兴的,也有小同桌俩被调开,两个女生都红了眼圈的。
“坐中间不也挺好么,靠前。”贺远川坐那手没松,看了他会儿,才说:“我看了,也不算很远。”
声音不大,旁边几个拎着拖把的值日生从走廊外经过,边走边顺着窗户好奇地看这俩人。
程澈要迈出去的脚站住了,低头盯着他看,问:“你什么意思?”
贺远川没说话,程澈目光下移,又看攥着他衣角的那只手,冷声:“我说松开。”
那只手放开了。
程澈板着脸,不往办公室去了,弯腰把所有的书都装进书包里,试卷,笔,看都没看,通通往书包里一塞。
确认全部塞完后,他“嗖”地一声拉上拉链,背着书包掉头就走。
贺远川在身后喊了两声,他头也没回地下了楼,出楼道时地上落着半截红色的粉笔头,程澈抬腿一脚踢飞。
粉笔头倏然弹射出去好一截,还有一小部分碎在他的鞋头上,染了小片红色的痕迹。
天黑得越来越晚,他从乌海巷里左拐右拐地回家,越过麻将声上了楼。
到房间后关上门,拉开书包拉链,倒着往桌子上抖。
掉出来乱七八糟的一大堆,连卷子带些杂七杂八的资料。
他盯着看了会,伸手一本本收拾,越收越烦躁,索性抱起来往床上一扔,只留了两本晚上要用的在桌上。
写了会作业,又看了会书,自天气暖和后,二楼恢复了用水,他在二楼卫生间洗了个澡,期间听见手机响。
他没管,手机响了会就没声儿了。
程澈慢腾腾洗完后回了房间,没有收拾的心思,从床上又抱起那一摞子书扔回桌上。
之后踩上床,将左边那个枕头朝地上踹下去,给手机调成静音,拉被子睡了。
转他大爷的正。
第53章 警告
第二天程澈背着书包从前门进, 一上午都没回头。
下学期就是高三,这学期老师的讲课进度明显和上学期不同,从一开学体感上就紧得多。
前排视线好,不用再眯着眼睛探头看。
一整天他心无杂念, 听课听得认真。
下午放学他背着书包又从前门出, 余光见后面靠墙那坐着一人儿。
不动,正在看他。
程澈头没回, 抬脚目不斜视地出了门。
回家路上从美食街带了块鸡蛋灌饼, 张嘴时习惯性说两块。
说完顿了下,又改口。
程澈低头扫码把钱转过去,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差点把金额输错,付完后拎着饼边吃边回乌海巷。
晚上写了会作业,快到十点时贺远川发来两个小猫表情包:
【宇宙好心大王】:「小猫探头」在吗.jpg
半小时后又是一个:
【宇宙好心大王】:「小猫哭泣」好伤心.jpg
这个备注是他在年前冬天的某个夜晚偷偷改的,现在越看越觉得刺眼。
他盯着两个表情包看了会,手指搭上键盘。
滑上去看,又滑下来,犹豫着要不要敲点什么。
“我看了,也不算很远。”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句话来。
也~不~算~很~远~
程澈把手机熄屏往桌上咣当一扔, 从衣柜里拿了睡衣抱着洗澡去了。
门后放了双新拖鞋, 比他的大个一码半, 洗完澡他回来关门,低头看见了,朝那拖鞋又踢了一脚。
踢完怒气冲冲地爬上床, 关灯睡觉。
两人就这样冷战了几天, 准确来说是程澈单方面愤怒,贺远川每晚倒是都持之以恒地发消息来。
一开始是小猫表情包, 后来发语音,每条都不长,后面跟着孤零零的红点。
程澈会等到临睡前再面色不善地点开听。
不是因为想听,是因为有强迫症。
“程澈,理理我。”听着可怜巴巴的。
程澈板着脸,打字:不理。
又删掉。
发现没有效果后,小贺同学在早春的天,突然就“生病”了。
“上次你给我买的那个含片叫什么?”说完还咳了两声。
程澈的心拎起来点,在被窝里腾出手,关了灯的乌黑背景里,手机屏异常刺眼。
他挤着眼睛看,到底还是回了这么几天来的第一条,打字的,简短冰冷地表示自己的态度:草本。
【宇宙好心大王】:我感冒了。
几分钟后又:
【宇宙好心大王】:qwq
程澈盯着最下面的颜文字,看了好半天,删删减减。
再次打出冷冰冰的五个字:感冒就吃药。
这样又过去了两三天,廖老师在班里通知,数学集训营要开始了。
这周六上午带齐个人用品,在清野中学门口集合,到时候统一乘大巴去省会。
程澈不出意外地被选中了,同样被选中的还有隔壁班的蒋知遥。
从老师办公室出来的蒋知遥无意间看见了坐在班级正中间的程澈,原来那两人分开坐了。
和上学期一样,他又开始时不时跑到九班门口找程澈:
“老师从隔壁市弄的联考卷,难度挺大,给你也印了张。”
“谢谢。”程澈接过。
蒋知遥跟在程澈的旁边,讲一些集训营和自己从前奥数得奖的事儿,也不管人是不是在听。
路上遇到几个学生往他俩这儿看,蒋知遥不明显地挺直腰杆,声儿也不由自主往上抬一些。
程澈偏头看他一眼,没说话。
蒋知遥确实对程澈有好感,但也没有其他举动,就放学会一块走一段,从楼道口到大门拢共约莫百来米。
可即便如此,某人也彻底坐不住了。
周五放学前程澈照例背着书包从前门走,听见后排有人喊他:“程澈。”
程澈回头,老同桌贺远川站在后门那看着他。
“有事?”他没什么表情。
贺远川没动,看了他会,才说:“晚上我家没人。”
“哦。”程澈说:“和我说这个干嘛。”
班上人走得差不多了,做值日的几个早早完事儿后也走了。
“能不能请我吃饭?”贺远川问,教室里的电棒管用了多年,傍晚时显得不够亮:“我很饿。”
“不能。”程澈盯着他看,拒绝得干脆:“我不请你,你就没饭吃了?”
说完掉头就要走,听后面人又叫了他名字。
“对不起。”那人声音淡,说得认真:“是我错了。”
靠着后门的男孩站得直,这会儿看起来居然有些可怜。
程澈心里一跳,抬起的脚顿住,到底没有跨出去。
校园里变得很安静,大概是人走得差不多了。
被三番五次找上门的家长拽着衣服扭打,被记过并要求在全校师生面前念检讨。
这样一个自尊高高挂起的人,见不着眼泪,也从不退让,性格和发茬一样硬得扎人。
现在却在他面前低着头,很认真地说自己错了。
程澈突然就有点站不住。
他张了张嘴,半天说:“你别这样。”
程澈不是不知道贺远川的心思。
后排位置离黑板远,加上高中课程紧,老师有时为了赶效率,板书会挤在黑板上,看上去密密麻麻的一大片。
看不清时他便伸着头眯起眼睛看,费力辨别黑板上的字,贺远川每天都偏着个脑袋,没事儿就看他,肯定也看见了。
但没说过什么,只是提议要带程澈去配副眼镜。
程澈摆手拒绝:“没事儿,也不是近视,就是字有点太挤了,不知道写得什么。”
两人接触得越久,彼此越了解,各方面都会在不知不觉间渗透。
贺远川会知道高考对于程澈来说有多么重要。
江河胳膊上的针孔,躲在大树后的弄堂老楼,天花板上连片的黑色霉斑。
这些藏不了,无处遁行,总会被发现。
“别躲我,好不好,”贺远川的声音很轻:“我很想你。”
程澈没吭声,看那个人慢慢往他这儿走,说:“停。”
鬼鬼祟祟前进的贺远川停住。
两人隔着半米的距离。
“我生气不是因为你不让我找老师,也不是因为以后坐不了同桌,我不是那无理取闹的人,教室就这么大,不做同桌也能一块上下学,没多大事儿。”程澈说。
贺远川轻轻“嗯”了声。
“所以就是不想连累我呗,怕我看不见字儿,耽误高考,自作主张做决定,你有问过我的想法吗?”程澈眼睛有点红:
“贺远川,你不信我啊?”
“我信。”
“你信个屁。”
程澈咬牙接着说:“坐最后一排我也照考年级第一,你看我从排名榜上下来过吗?我就是坐犄角旮旯里,只要我想学,天王老子来也耽误不了,你说你瞎操心个什么劲?”
“我知道。”贺远川说:“你一直都很厉害。”
程澈一颗心终于软了下去,他盯着面前的人,命令:“胳膊张开。”
贺远川就张开了胳膊。
他上前两步抱上去,头埋在这人的颈窝里,闷声说:“也别瞎道歉,你没错,就是有时候有点烦人。”
“嗯。”一只手贴在他的后背上下搓了搓:“我争取以后不那么烦。”
程澈的角度背对着门,四周一片寂静。
蒋知遥放学后去上了个厕所,出来时见九班灯还亮着,有道熟悉的身影站在教室正中央。
他连忙加快脚步,从栏杆往楼下看,稀稀拉拉的基本没人了。
难不成程澈还专门等他呢?
蒋知遥生出些雀跃,三两步到九班门口,刚准备朝里喊,下一秒便猝不及防地收了声。
确实是程澈,但不只是程澈。
还有一个人,这人蒋知遥认得,也见过。此刻他与那人面对着面。
那人眸光沉沉地越过程澈盯着自己,眼神冷得像块冰。
他们在拥抱。
那绝不是一对普通朋友能够有的力度。
没看错的话,程澈的脸贴在那人的颈窝,而那人的手揽着程澈的腰,充满占有意味地一寸寸收紧。
蒋知遥的脚步向后退了退,没出声。
那人仍盯着自己,垂眸半睁着眼。
明明隔了段距离,蒋知遥却出奇地感觉自己正在被俯视着,一种不舒服的被压迫感。
那是种警告,多方面的。
不要靠近,也不要多嘴。
蒋知遥看得懂。
外面有阵又轻又匆忙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程澈抬起头,狐疑地朝身后看:“有人吗?”
“走错了。”贺远川漫不经心地说,胳膊收紧,扶正他背到后面的脸,下巴抵上他的额头:“抱着呢,别走神。”
从学校出来后两人去了美食街,一人吃了碗馄饨,吃完贺远川把程澈送回乌海巷。
这算正式和好了。
就是第二天程澈就得去省会参加那个数学集训营,两人又得分开一段时间。
趁着四下无人,他俩在巷口又腻腻歪歪地抱了会儿。
等到远处一来人,程澈迅速撒开手,逃也似地进了巷子:“我先走了——”
“明天上车跟我说。”贺远川说。
他本来打算去送,被程澈坚定拒绝,后来一想也确实是太明显,就作罢了。
“知道了——”那道影子越来越小,贺远川看着笑,孩子两条腿倒腾得挺快。
一直到程澈进了那扇门,贺远川才转身回家。
晚上程澈收拾好自己的衣服和洗漱用品,之后去洗了个澡。
回来看见门后前几天被自己踢乱的那双新拖鞋,弯腰拾起来,仔细又工整地摆放在自己的鞋子旁边。
第54章 集训
那头程澈跟着大巴车走了, 这头贺远川的心也跟着一起飞了。
两人从认得开始就没分开这么远过,即便现在不在一块坐了,好歹每天还能见到面。
如果目光有温度,程澈早晚给贺远川盯得一把火燎起来。
上车后他掏手机给贺远川发去消息:坐上车了嘿嘿。
贺远川很快回:「小猫点头」好的.jpg
又回:你嘿嘿, 我不嘿嘿。
程澈眼睛弯起来, 手指打字:为什么不嘿嘿。
对面这次停顿了会,才回过来:你明知故问了啊。
隐隐约约的怨气。
程澈笑起来, 伸手戳戳对面的头像:很快就回去。
贺远川最近换头像了, 不再是乌黑一片,而是一只奇形怪状看不出模样的小雪人。
乔稚柏很新奇地问了许久, 没问出个答案来。
只有程澈知道那是什么, 因为那玩意儿就出自他的手,是捏失败了的小刺。
旁边径直过去个人,朝后面去了。
他扭头看了眼在最后排坐下的蒋知遥。
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蒋知遥见了他和见了鬼一样。
校门口遇见了,不仅没有再凑上前找他说话,刚才明明他旁边有空位,蒋知遥却直接忽视,逃也似地去了最后一排。
就像在故意躲着他。
到地方后程澈拖着小行李箱从车上下来, 酒店门口停了好些辆大巴, 附近各个市来了不少人, 规模挺大。
廖老师充当了这次的带队老师,程澈跟着人群进了大厅,廖老师嗓门大, 举着小旗子喊:
“清野中学的到这集合——身份证都给我, 我开房间!”
一会功夫大厅里站满了人,几个几个队伍分开站, 闹哄哄的。
程澈从书包外侧掏出身份证交上去,廖老师清点完,确认收齐后说:
“两两一间啊,男生男生住,女生女生住,我们在c楼,等会拿到房卡别走错了哈。”
身后已经有一队办好手续从侧门出去了,廖老师拿着身份证和房卡念名字。
念了几个号后,程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只是后面还跟了个熟悉的人名:“程澈,蒋知遥,你俩一间啊,c508。”
程澈看了眼人群,周围吵闹,人员也有点混乱,没看见蒋知遥。
分完房间后廖老师带着学生们出侧门去c楼,坐电梯上去。
门卡一人一张,蒋知遥不知道上哪去了,电梯到五楼,程澈独自拉着箱子往里走,找到c508“滴”一声开门。
房间看起来有些年份了,标间双床房。
但整体看着干净整洁,这家酒店平时基本不对外营业,主要就是针对教培、业务交流等方面提供租住服务。
程澈蹲那打开行李箱,拿了些日常用品出来,转头看两张床,把自己的衣服放在靠里的那张床上。
之后去卫生间洗了脸和手,早春的水还是有些凉,虽然有热水,但水温似乎有点问题,放出来烫手,怎么调都调不到正常水温。
他索性直接用凉水洗了,洗完感觉脸被冻得有点麻。
考虑到长途奔波劳累,第一天没有什么安排,让学生自由活动,也方便熟悉熟悉环境。
他们到地方就快中午了,廖老师在群里通知去大厅三楼吃饭。
程澈这会确实有点饿,拿着手机和房卡关了门,坐电梯下去时撞见一个眼熟的男生。
也是清野中学的学生,程澈曾经在实验楼遇到过,男生也拿着张房卡。
在异地他乡,撞见同校同学总会有种莫名的亲近感,两人打了个招呼,程澈刚准备走,就听男生问:“你也是住c508吗?”
程澈停住脚步看他一眼,“嗯”了声:“怎么了。”
“我也是,”男生有点兴奋,程澈记不得他的名字:“我刚拿到房卡。”
这不对啊,廖老师当时念的是他和蒋知遥一间,程澈眉头一挑,问:“你和蒋知遥换了?”
“啊,他找我换了。”男生说:“说周辉是他朋友,好久没见来着——你去吃饭?等我一块可以吗,我不知道在哪。”
程澈其实也不知道在哪,酒店好几条路,指示牌也不清晰。
心里涌起些好奇,他对男生说:“那你先上去放行李箱吧,我等你。”
男生应了句,坐电梯上去了。
手机响了声,他站在电梯旁边,靠墙摁亮。
【宇宙好心大王】:两人间?
程澈打字:嗯。
【宇宙好心大王】:你和谁啊
程澈:首先排除你
【宇宙好心大王】:别气我了,没和那小子一间吧
程澈:你猜
对面一连串发了几条消息来,每条间隔不超过一秒。
【宇宙好心大王】:还能换么,找老师换一间呢
【宇宙好心大王】:「小猫翻滚」耍赖.jpg
【宇宙好心大王】:不要TT
程澈没忍住笑了声:别滚了,他自己又找老师调开了。
想了想又打字:他今天好像有点躲着我,坐车时也坐最后一排,不知道因为什么,突然就这样了,奇怪吧?
【宇宙好心大王】:嗯,奇怪。
程澈:你没找人家麻烦吧?
【宇宙好心大王】:怎么可能。
是没找,只单方面恐吓了一下,谁知道那人这么不经吓。
就是还算有点眼力见。
换房间的男生叫宋冉,是个特别开朗的人,中午吃完饭后两人一起回了c508。
程澈趴在床上掏了书出来看。
宋冉在房间里坐不住,和程澈打了个招呼就出去找同学玩了,临走前还问了句:
“你要去吗?中午反正也睡不着。”
“不了,”程澈笑笑:“我有点晕车,你去吧。”
宋冉“哦”了下说:“晕车可以睡会儿,房卡我带走了哈,你要是睡觉的话就睡你的,不用管我。”
程澈应了声,门从外被关上。
一下午宋冉都没有回来,程澈靠着枕头想睡,但没睡着。
今天周六,他躺在床上,给贺远川打了个电话过去。
响了一声就被接起来:“下午没课?”
“没呢。”程澈翻了个身,趴着懒洋洋的:“明天才开始,你在干嘛?”
“躺在床上。”话筒里的贺远川声音也带点懒,说:“怎么办啊,程澈。”
“什么怎么办。”
“这一周多怎么过啊。”
“该怎么过怎么过。”程澈空出的手去揪白色的枕头,尖角放在指头上摩挲,痒痒的。
“可我很想你。”电话那头说,声音拉长。
贺远川操着这口轻轻柔柔的嗓音面不改色地提要求:“你得每天都给我打个电话才行。”
这人真是能轻而易举逮到他的七寸,贺远川肯定知道自己用这种腔调说话他无法拒绝,阴险,狡诈。
这让程澈又想起自己房间晃动模糊的天花板,炽热的手掌握住他,在崩溃决堤的临界点,耳边覆上片柔软。
也是这口嗓音,极近的距离攻入他的耳廓:“程澈,以后这儿只有我能碰,记住没。”
他悄悄哆嗦了下,身子软下去,呼吸有点乱,努力平复后才开口:“假如我忘了呢?”
“那我就去找你。”贺远川说。
“进不来,”程澈说:“大门关着呢。”
房间里非常安静,下午时他拉了窗帘,只留了一点缝。
天色渐暗,宋冉还没回来,程澈在想要不要下去开个灯,人却一直懒洋洋地趴着不想动。
“翻墙,遁地,”听筒里的人说些不着调的话:“所以你要记得和我联系,不然我真的会从地里冒出去找你的。”
程澈只当他在开玩笑,两人又聊了会,絮絮叨叨的小事儿,聊到外面一点亮光也没有了,谁也舍不得挂。
直到听见门口“滴”的一声响,随即是门把手的拧动声,程澈才小声说了拜拜,收了手机。
第二天出了个意外,清野中学的一个男生从楼梯上踩空翻了下去。
摔得挺严重,鼻梁似乎都摔断了,救护车来拉的时候,只看得见男生糊了满脸的血,甚至都分不清是谁。
摔伤的男生坐在程澈的后排,120也是程澈第一时间打的。
混乱中谁不小心撞到了他的手,握着的手机一个没拿稳,咕噜噜滚动到地上,结结实实地磕了个跟头,当时就给屏磕碎了。
他上去捡,手机自动关机了,试着重启好几次都开不了机。
应该是坏了。
程澈叹了口气,心想手机临死前到底是做了件好事,也算是功德圆满,死得其所了。
就是联系不上贺远川了。
他也想过要不要借其他人的手机跟贺远川说下情况。
但是人生地不熟的,宋冉白天见不到个人影,他也不想和蒋知遥说话,只能作罢。
程澈在省会这边脱离了互联网,过着规律无比的集训生活,完全想不到在清野镇这边,一场关于他的谣言正在各个社交平台上大肆传播。
同时在这场高热度传播的漩涡中心,还有另一个名字。
以另一种方式,和他一起高居清野镇贴吧与超话的话题榜首。
所有的这些程澈在断网了两天后才知晓,他蹙起眉头,盯着张着大嘴震惊又兴奋的宋冉问:“你说谁要来?”
“贺远川!”宋冉喘了口气,眼睛睁得又大又圆,满是不可思议:
“贺远川替补了个空位,就是高一打架不要命的那个,哦对,就是你们班的——”
“我靠,他不是倒数吗?他怎么来的?”
第55章 险招
最先炸破清野中学贴吧与超话的帖子刚开始其实还没有偏离正轨。
标题是《出事了——数学集训营有人受伤了!》。
配图为两张让人有些生理不适的现场图, 背景是可容纳近千人的大型会议室。
图片正中间歪斜坐着个捂着脸的男生,拍的侧面——旁边围了一圈人。
拍摄者大概是混乱中赶忙掏出手机拍的,视角模糊,人员众多。
夹缝中拍摄, 看不清男生是谁, 只有那满脸殷红的鲜血触目惊心。
第二张图片要更让人揪心,几位医护人员拉着担架床上救护车, 从床上垂下半条腿。
看着了无生机。
自帖子发出后, 十分钟内便激增几百条评论,并且一直在不断地被往上顶。
大家都在好奇被抬上担架的是谁。
但原帖主发完帖子后便石沉大海, 甚至不知道是不是清野中学的人。
“我靠!发生了什么???这人是谁啊, 怎么一头一脸的血。”
“好吓人,这是摔的还是打的?看着好严重!”
“这谁啊,我的天,都来救护车了?楼主人呢??能不能说清楚一点啊!”
……
“看着怎么有点像那位呢,难道只有我一个这样觉得吗?”
“哪位啊,能不能别打哑迷?”
“不是,你们看不出来吗?这体型就很像啊!”
……
一时间众说纷纭。
这次集训营清野中学一共就去了十个人,有个同学下午因为家里有事还临时请假, 算来算去还剩九个。
随着半天时间的发酵, 以及个别所谓现场人士的爆料下, 无方向的箭头逐渐归拢,聚集到了某个断网了的人身上。
“是程澈吧!看着像,他年级第一, 这次不是去了吗?”
“是谁无所谓啊, 人到底咋样了啊?有没有现场的朋友能说下情况?”
“我在现场,当时确实是听到了有人喊程澈, 不过不确定哈,现场乱糟糟的,是摔的!鼻梁断了,当时就凹进去了一块。”
……
当时确实是有人喊程澈,因为程澈就站在最中心,打完电话后手机摔了,他便弯腰去捡,没想到却因此被人误会。
但流言就这样浩浩荡荡地传开了。
哪怕后来又有几个人站出来说其实是另一个人,但也很快被淹没在讨论的浪潮里。
——最先看到这帖子的其实是乔稚柏,他握着手机喘了口粗气,抖着手给贺远川打电话。
正在通话中。
挂断,隔两分钟又打。
正在通话中。
这边贺远川盯着手机,程澈的电话从昨晚开始就打不通了,微信也没回。
这不大正常,他俩约定好每天都要联系的。
出神间手机响了,手顿了下,视线先往来电人的名字看。
片刻后接起,声音淡淡的:“有事?”
“真有事,”对面的乔稚柏听着心神不宁:“你看贴吧和超话没?”
“没看,”他皱眉:“有事说事。”
乔稚柏被那两张血腥的照片震撼得不轻,没立刻回答,先问:“程澈电话你打通了吗?”
贺远川没回答。
乔稚柏这才说话,有点哽咽:“不好了贺远川,程澈估计是摔伤了……”
其实事情即便发展到了这里,贺远川再担心,也只要即刻启程去省会,找到集训营的程澈便是了。
流言自然会不攻自破。
但是随着“程澈”二字的提起,渐渐的,超话与贴吧里却突然兴起了另一种声音。
轨迹是从此刻开始发生的偏离。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打开手机开始刷新贴吧与微博,一条帖子恰时从天而降,标题露骨直接,像一把利刃劈开人群,而后潮浪再次轰然上前:
《年级第一程澈的亲爸出轨已婚男士,为爱做0!》
首页是程赴的照片。
长头发的程赴手里捏着只烟,烟雾缭绕中看得出似乎是在海边,旁边还有个男人,二人在拥抱,背后竖着块画板。
这条帖子一发出去,瞬间爆炸,基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这里,短短一小时内转赞评破千。
“我靠,程赴不是清野镇那个画家吗??听说卖画卖不少钱,搞艺术的同性恋多难道是真的。”
“??什么情况?啊?怎会如此啊,这真的假的……荒谬的我有点不敢信啊……”
“博主是怎么知道的,发这个是利益相关么?”
然而很快,这条关于程澈的高楼被另一条横空出世的帖子给压了下去,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横空出世的帖子名叫:
《都认识贺远川吧?原来校霸深藏不露啊,刚刚得知消息,贺远川要替补去集训营了……》
握着手机的大家吃瓜吃了个爽,一个瓜接着一个,根本吃不过来。
最好吃最惊掉下巴的,莫过于漩涡最中心的——
在校长办公室沉默不语,连做三套数学全市联考卷,全部满分的贺远川。
学渣校霸控分,这个话题的劲爆程度碾压式地席卷,稳稳居于榜首-
当贺远川出现在程澈面前时,程澈整个人是发懵的。
宋冉很识相地再次换了个房间,贺远川拎着c508的房卡,站在门外看着他。
他来得匆忙,什么都没带,甚至连衣服扣子都扣错了一个。
看着有点狼狈。
程澈盯着他,一时间二人一句话都没说得出来。
“你没事。”贺远川嗓音哑。
他坐了能选择的最早的一班车,下车后就往这边赶,在路上他想过最坏的结果。
起码照片上的人还能坐着,就算是摔坏了,破相了,他有钱,他能带着去治。
“我没事。”程澈闭上眼,心里涌起酸涩,再开口嗓子也是哑的:“不是我。”
“嗯。”贺远川在门口朝他张开手:“不是你。”
程澈没动,只是站那儿说:“我手机摔坏了。”
“摔坏了我给买。”贺远川说,气息不稳:“可以过来一下么。”
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看到这个人完好无损地站在这,会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听见程澈说手机坏了,贺远川甚至生出些庆幸来——
起码网上的那些,这个人没看见。
但与此同时,无数只蚁虫蔓延啃咬,在他的胸腔前撕出了块口子。
“贺远川。”程澈还是没动。
这层住着的几个人这会儿都没回来,走廊的顶灯没亮,整体看着昏暗,只有拐角处敷衍亮着两盏淡黄色的小灯。
“在呢。”他慢慢收回手臂,突然有点站不稳。
贺远川靠着门框,四周寂静无比。
电梯在这层停住开门,他偏头看,无人。
空的。
大概是谁按错了。
程澈重新睁开眼,声音又哑又暗淡,哑得他心头一晃,不敢再听。
“你说的,哪句是真的?”
是了,那把闸刀还是落下了。
这个问题一天存在,头顶上就永远拉着块闸刀,高举着对着他的头颅。
一开始是不想说,后来是说不了。
在与贺临的约定生效期间,他可以忽视即将到来的离别,再多陪伴一天,再多爱一天。
一个谎言要用另一个去圆。
怪不得别人,这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下场。
贺远川突然呼吸不了,不由自主往前走两步,嘴唇动了动,喊:“程澈。”
“啊。”程澈看着他,说得慢:“你让我有点儿害怕。”
“对不起。”
“不要那样。”男孩的脸色有点白,摇了摇头:“我说过的,不要说对不起。”
明明靠的如此近,贺远川却从未像此刻这样心慌过,蚁虫啃咬出的缺口汩汩朝里灌风,他甚至不敢再往前多走一步。
就这样了,可能。
是他弄砸了这一切。
不够坦诚的人,最终该自食恶果。
是他活该。
脸色苍白的男孩摇完了头,垂头看了会地板,而后一步步朝他走来。
也许是要挨一个耳光,贺远川想。
没事,他应得的。
他垂眸,看男孩走到自己的身前,踮起一点脚,伸出手。
情不自禁地闭上眼。
一个温热的身体小心翼翼地贴住他,再一点点收紧。
啊。
不是耳光。
原来是一个拥抱。
贺远川重新睁开眼睛,程澈紧紧抱住了他,哽咽着说:“你有苦衷,对吗?”
他没说话,只低下头,看那枚圆溜溜的脑袋发着颤地贴在自己的胸腔上。
“程澈。”贺远川看了会,轻声喊:“抬头。”
红着眼睛的那张脸听话地抬起,嘴里还在说些腔调软的话:“我信你,你以后可别骗我了。”
真是不知道自己什么处境,贺远川垂眸想。
没有危机意识的人,被吃干抹净也不足为奇不是吗?
一只胳膊揽紧怀中的人,抱着往房间里走了点,另一只朝后伸,拉门关上。
新年已经过去,他们十八岁了。
可以做些比拥抱、牵手更紧密的事情。
手心向上托住男孩的后脑勺,贺远川俯下身,一寸寸地碾磨上那片柔软。
贺远川的身上还带些外面的凉气,他单手脱了自己的外套,衣服掉到地上。
鼻尖撞到了对方的,他微睁开眼。
睫毛打架,痒痒的,吐息间程澈的身子缺氧般,失了力气地往下栽,他伸手扶着腰托住。
口腔里尝到淡淡的血腥味,有点咸。
这小子真属小狗的,撒气呢。
“程澈。”分离的片刻他说,唇边被利牙刮得疼。
黑色的瞳孔倒映出男孩的脸,轻柔的嗓音带点压不住的哑:“呼吸。”
第56章 坦白
于是程澈就听话地偏开一点, 气刚刚喘匀便被再次追上。
氧气稀薄,这次的攻势要更猛烈,准确来说对方更像是在掠夺。
心里虽是有气,他到底还是恨不起来。
一股淡淡的铁锈味丝丝缕缕钻进唇齿, 啃咬生效, 这人是疼的。
“嘶。”
泄愤中断,程澈条件反射地停下, 随后倏然被一双有力的臂膀自下而上抱起。
下一瞬背紧贴着墙, 颠簸中他伸手去抱那张脸。
“破了。”手指抚上这人的唇边,缓慢触碰:“疼?”
“疼。”睫毛覆着半片黑眸。
程澈看一眼都似乎快要栽进去。
他低头看了会, 情不自禁地怔怔低头去寻, 听那副嗓音顺着耳朵往里痒痒地钻:“我喜欢你咬我。”
于是程澈再次啃咬,背后是冰凉的墙壁,胸膛前是另一片炽热,紧密相贴,挤压。
强烈的温度对比刺激着感官无限放大。
好安全。
连脚趾头都想要蜷缩起来。
“啪。”唯一一盏顶灯的开关被无意间按到,房间瞬间失去所有灯源。
窗帘没有拉完全,因为嫌屋里闷,程澈白天时开了点窗, 结果并没有作用。
那会儿没等到的风此刻挠着窗帘轻轻拂动。
不够纯粹的黑暗里, 凉风吹着裸露在外的汗毛, 程澈打了个寒颤。
与此同时,他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连牙关都磕磕巴巴上下撞击着,仿佛置身于多么可怖的寒潮中。
身体失控, 强烈的恐惧与不安让他无法冷静下来。
探索到此结束, 那只手离开了。
“你在抖。”不是责备,只是确认。
“……”程澈闭上眼, 从紧咬着的牙里尽力吐出话来:“抱歉。”
脑袋被呼噜了两把,随后他被揽进一个温热又紧密的怀抱中去。
“傻不傻。”一声轻叹。
他们并没有踏进那条线-
程澈从卫生间出来时,贺远川正靠在床上,拿着本书看。
顶灯重新被打开了,初次之外还多开了两盏床前灯,这会挺亮堂。
书是程澈带来的,这两天每天回来后他都会趴床上翻一会,白天时他刚看了一半,没来得及收。
旁边的矮柜上扔着个屏幕粉碎的破手机。
他抖了抖手上的水,坐下从纸盒里抽出两张卫生纸,将手指及掌心擦干。
粗糙摩擦中带了些干燥的纸屑味,还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别的味道,程澈垂眸慢慢地擦,耳朵尖还尚存红意。
擦干后将卫生纸捏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我没有干净的衣服。”贺远川抬头说:“得出去买。”
“能出去吗?”程澈没看他,看起来很忙:“你这样出去算耍流氓吧。”
贺远川什么都没带来,两手空空,身上那套衣服再一脱,现在出去可真得有人报警了。
“我穿下你的,”贺远川笑:“你帮我找一套。”
“我的你穿着小。”
“没关系,我不嫌小。”
话都说到这种程度了,程澈只好到行李箱边翻翻捡捡。
贺远川的身形较他的要宽一些,小倒是不至于,就是肩那块儿估计穿着会紧。
程澈回想了下方才的触感,大概把控了下肩膀尺寸。
想着想着开了小差,不知道又是想到了什么,蹲那悄悄一个激灵。
贺远川静静看着蹲在行李箱旁边若有所思的那个背影。
从他的角度看,男孩穿着身松垮的白t,脖颈后发红,有块痕迹。
等下出门不能穿这件了。他想。
贺远川这次来颇有种全然不问身后事的意味。
贴吧和超话对他的讨论沸沸扬扬,顺带着有人又扒出了陈年老帖,无非就是之前老生常谈的那些事。
富家子弟,楼下停宾利,来这十八杆子打不着的小城纯粹是因为体验生活balabala——
见到程澈前他在各平台把手机刷到快要冒烟,真见到后手机塞兜里一晚上也没想起来看,除了付钱时掏出来一下。
省会比清野镇大得多的多,两人跟廖老师请了个假,打车到市中心的商城买衣服去了。
贺远川嘴上说是给自己买,实际上只要买就是两套,同款不同色。
程澈:“你别给我买,我有衣服。”
“衣服还怕多,”贺远川又从架子上拿下来件,卫衣,带着个兜帽,正中间印了个不显眼的商标。
这个标让这件衣服的价格多了个一位数。
他举着衣服往程澈身上样:“好看,过段时间就能穿了。”
程澈看了眼商标,小声说:“贵。”
“嗯,”贺远川收回手,“再贵哥也给买。”
买完衣服两人在一楼吃了晚饭,拎了大包小包的,贺远川留了两件够穿,剩下的当天晚上全部寄回了清野镇。
吃完晚饭又寄完衣服,两人顺着江边往回走。
这条江比清野镇的架子桥要大,远远的望不到边,晚上人少,早春的天,在江边还有些凉。
所以贺远川又义正严辞地将程澈的手揣自己兜里了。
“手酸不酸。”贺远川问。
程澈没反应过来:“酸什么。”
很快他就明白这人在说什么:“你滚啊。”
贺远川笑,笑完说:“不酸回去还能。”
程澈停下来,抬腿就踢了他一脚。
踢得听见“嗷”一声,他又心疼,凶巴巴地问:“你不知道躲啊?”
“不躲。”贺远川也停下来:“我愿意受着。”
程澈不客气,又给了他一脚:“那你就受着。”
贺远川忍痛“嗯”了声,问:“脚疼不疼?”
“我真是服了。”程澈长叹一口气,什么火也没了。
贺远川看了他一眼,这才往前走:“不生气了?”
“气着呢,”程澈说:“气炸了,见过河豚吗,我就气成那样了。”
“我看也不鼓啊。”
“心里鼓。”
“回去我揉揉。”
“……你别说话了。”
两人顺着江边走了一会,风吹在脸上,有点凉,但又很舒服。
一种轻飘飘的舒服,大厦未崩塌,一切都还好。
“骗你是我做错了。那会每天白天,上课就盯着你看,晚上一回家就想知道你在干什么,吃了没,睡了没,睡得怎么样?每天顶着副大黑眼圈,看着可不像睡好了的样子。”
程澈没说话,贺远川慢慢地说,他也慢慢地听。
“所以又想你为什么没睡好,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还是有受什么委屈吗,控制不住,你对我下了什么蛊,程澈,你说说。”
程澈望着江的对岸,眼眶有点发酸:“我那时不知道啊。”
“我没说,你上哪知道去。”
贺远川笑,笑得也淡,像夜晚的江面:“后来有了猫,每晚都能跟你说上话,知道你吃了晚饭,黑眼圈看着也不那么重,我就开不了口了,说不出来,可能……是害怕打破,也是我开始贪心。”
程澈偏头看了眼,深呼了一口气,喊他:“贺远川……”
撕开伤口是件难免狼狈的事。
贺远川继续说,淡淡的声儿:“我是私生子,我妈不是原配,甚至他俩没有婚姻关系。”
之前的那个夜晚他俩曾经聊到过这些,贺远川虽然没有直接明说,但程澈多少能猜到些。
“私生子传出去不好听,所以我一个人在这边生活,除了卧室,家里四处都是摄像头,方便贺临观察我。直到半年前他告诉我,他帮我铺好了路,要接我回去。”
原来那位叫贺临,程澈垂眸。
“说来挺好笑的,因为那场谎言我才得以出生,我恨他,从小就千方百计地跟他对着干,以为自己糊里糊涂地活是对他的报复,觉得这样就可以避开他的关注,彻底烂下去也无所谓。”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所谓的呢?程澈开始控制不住地去想。
“远川……”他又喊了声,不走了。
口袋里的那只手反倒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我和他争取到了,所以程澈,”贺远川也停下了,他倾了点身子,很认真地平视着他:
“我可以待到高考,就是之后可能需要你等我一段时间,我和你保证,事情一安定下来,我就立刻回来找你。”
“你不参加高考?”程澈愣住。
贺远川很慢地点头,看了他会,才说:“那对我没意义。”
可什么有意义呢,没有动荡地陪着他参加完属于程澈的高考是吗?
怎么争取?得到对标着失去,就像那个丢了猫的雨夜。
他开始小声哭:“是因为我吗?”·
“哭什么,”贺远川替他擦眼泪,越擦越多:“只有决定以后要好好生活是因为你,不许瞎想。”
“你会受委屈吗?”程澈问。
“不会。”贺远川说,“你看我什么时候受过委屈,没人敢欺负我。”
“我就欺负你了。”程澈说,说着说着鼻涕快要下来了,他昂着头,流着泪自首:
“我刚刚还踢你腿了。”
“那是我活该。”贺远川拿纸巾给他擦掉鼻涕,“谁让我骗小孩儿。”
“贺远川。”程澈确认了,喉头紧得慌,说话都得用大力气:“我好像是爱你。”
“嗯。”江边的风大了,贺远川挡在风口,低头吻了他流泪的眼睛:
“不是好像,我爱你。”
第57章 席卷
那个数学集训营很快就结束了, 清野中学在最后的全市竞赛中拿到了个名次,大家都很开心。
回去的那天,程澈和贺远川坐在大巴车的后排,肩膀挨肩膀, 车窗那儿拉着遮光帘。
车厢安静, 这些天下来学生也都累了。
回清野镇的车程挺长,开始还有人会聊几句, 一会功夫就都不说话了, 靠着椅背休息。
就是时不时会有人像是不经意般,回头看后排的两人一眼, 再默不作声转过身去。
目光里带着好奇的探究意味, 没有恶意。
但程澈还是有些不自在。
车上人多,他俩没有牵手,手搭在腿上。
偶尔车身动一下,贺远川的腿虚虚靠过来,两层布料的隔绝下是淡淡的热。
手碰着手,如果没人看的话,那只手便轻轻抓一抓他的。
程澈感到安定。
后半途他开始熬不住,晕乎乎地犯困。
某人昨晚拉着他进行了一些熟练的探索教育, 到现在还手腕发酸。
始作俑者把身子朝他这边递, 程澈的脑袋随着车的行驶一滞一滞, 最后还是滞到了贺远川的臂膀上。
那种探究的目光又来了。
爱看看吧,程澈闭上眼。
无所谓了。
一帮人回清野镇后,廖老师终于打听到了大概, 既激动又不知道怎样开口。
他刚接手这个班时便听讲班上有好几个刺头, 最大的莫过于这个贺远川。
作业不写上课不听,好打架, 还请不着家长。
老廖当时就两眼一抹黑,本想指着这届能评个职称,这下是彻底没戏了。
没想到突然有一天,这个最大的刺头他改邪归正,从良了!
碍于贺远川寡言淡漠的性格,廖老师欲言又止数次,最后还是选择不过问。
只是在回去后的某一天,把贺远川叫到办公室,问他需不需要往前坐一坐。
贺远川拒绝了。
小城的孩子没有兜底的巢,高三一年至关重要。
他若到前排去,自然会有人被调到后排来,座位就这么多。
没那个必要。
贴吧和超话里关于贺远川的那条帖子还时不时会被顶上来,下课后的窗外经常看得见陌生面孔。
青少年的好奇心大多简单纯粹,隔着教室远远看一眼,不多做打扰。
也有青涩的学生拿着信和东西来送,对此贺远川一律不收,问就说有喜欢的人了。
于是大家又开始猜这个人是谁。
日子过得快,因为今年新年过得晚,下半学期也短。
程澈和贺远川虽是没有坐同桌,但每天放学都雷打不动地一起走。
有人时分开站点,没人时就肆无忌惮地在巷子里牵手,接吻。
乔稚柏和秦祎还在一起坐,每天嚷嚷着不想再去补习班了,和稳扎后排的王杉刘俊他们几个人依旧上课传零食吃。
这种时候乔稚柏便叹气说:“学霸不在这儿坐了,我又多拿了一份。”
贺远川垂眸转笔。
集训营后他不再睡觉,上课开始认真听讲,作业每天都写,下课时也拿出试卷来做——他和程澈一起去买的。
对于贺远川控分这事儿,乔稚柏在家里无能狂怒了三天,给贺远川打了数不清的电话,直到被拉黑才老实。
他无法接受一起长大的发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欺骗了他十来年这件事。
精神恍惚了好些天,小柏同志又自己调理好了——
自己以后可以抄贺远川的作业了!
乔稚柏看了他会,冷不丁说:“你现在看起来和程澈一样。”
“是么。”贺远川淡淡说,目光越过几人,看前排正中间背部挺拔的男孩。
“啧——”乔稚柏摸下巴,探头仔细打量:“感觉长得也有点像了呢,真奇怪。”
贺远川伸手推那张凑过来的娃娃脸:“别烦。”
“你最近吃什么了,老上火。”
乔稚柏收回脑袋,开不着调的玩笑:“嘴角边又破了,小伙子你火气挺大,憋得啊?”
“滚。”
骂得罕见的有点底气不足。
好在乔稚柏心大,完全没听出来,挨骂也美滋儿的,一扭头又找秦祎说话去了。
在春天穿薄卫衣的那几天,赶在周六,两人去清野镇最西边的花鸟市场买了些花种子。
他俩挑挑选选了很多花,各种颜色的都有,都是好打理的,平时他俩要是不在,刘姨也能帮着浇浇水,修剪起来不那么麻烦。
临走时见旁边最拐角的店铺门口有一排淡紫色的花,花朵密集,看起来像一团团的棉花糖。
程澈看了两眼,贺远川便去拿。
一问花名,原来叫“落新妇”,耐寒且花期较长。
于是两人又空出点手,带了点棉花糖花回去,到家后蹲在小花圃那里栽。
拿着小铲子劳作半天,程澈累得腰酸,贺远川笑,叫他到一边坐着去:“我来弄。”
程澈不干,眉毛拧起来,手叉着腰:“你笑什么?”
“不笑了。”话是这样说,嘴角还是扬着:“一家有一个腰好的就够了。”
程澈弯腰从花圃里抓了把土,扬了这个臭不要脸的。
“谁跟你俩一家。”
“我俩。”
“谁跟你俩,”贺远川站着给他扬,程澈扬完也笑,抬手去掸贺远川头上的沙:
“你种吧,我要进屋喝水,渴。”
他把小铲子递给贺远川,贺远川接过去。
程澈在客厅喝了半瓶矿泉水,拧瓶盖时听站在外面的人说:“程澈,我也要喝。”
“我给你拿。”程澈咽了嘴里的,说着就要去冰箱拿。
“不用。”
贺远川人已经进来了,从他手里接过剩的半瓶,很自然地喝完。
两把铲子并排插在外面花圃的土上,今天太阳大,一会功夫铲把就晒得发烫。
喝完水两人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了会,程澈枕着贺远川的腿,掏手机出来看。
手机是贺远川买来送他的,程澈原本不要,贺远川说不要就扔了。
程澈还是不要,结果这人二话不说真给扔了。
他只好咬牙切齿地收下了,这孩子拿钱不当钱,好好的手机扔了多可惜。
“拿远点看。”贺远川说,手拨弄他的头发:“不近视也得近视了。”
“知道了。”程澈就拿远了些:“你像个老爷爷。”
“那不喜欢么。”
“……喜欢。”没招儿,他小小声。
江河最近透析的次数多了,小姑娘每天没什么精神,江蔓为了哄她,便给江河买了个电话手表。
有了手表的江河终于开心了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加上了程澈的微信,没事时就给程澈弹两条消息。
这会又给弹了:哥,我要看小猫!
程澈回:等会哥给拍。
两人在沙发上懒洋洋地躺着,刘姨抱着东西进来,路过时看着两人笑:“真好。”
是啊,贺远川将那缕碎发绕在指尖细细地揉,真好。
中午吃了饭,下午从院子里的水笼头接了水管,拉到花圃那给每一株都浇饱水。
花圃被种得满满当当,不久后慢慢地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花。
什么颜色都有,最后排是好几种颜色的落新妇,看着像一团又一团的棉花糖。
花绽得精彩,下学期也过得快,没多久就期末考试了。
这次清野中学打乱了考场,然而贺远川和程澈还是在一个考场,慢慢的,校榜上也开始出现贺远川的名字。
他要正大光明地靠近。
考完试大家并没有感到放松,因为即将到来的就是紧张的高三,他们总共没放上几天假。
在这几天短暂的假期里,贺远川与程澈又去了开心兽医站一趟。
迟老头的兽医站越来越热闹了,他俩没带猫去,纯粹就是去看看老头身体怎么样。
里面有人,他俩就没进去,带了封信,从铁皮邮箱外面学着那些小孩的样子给投进去。
信上是对迟老头和老奶奶的一些祝福,好人该有好报。
等到高考完,程澈打算趁着那个空闲的暑假,来帮忙碌的迟老头打打下手。
在夏天最热的时候他们开学了,班上的气氛明显和高二时不同。
清野镇是小城,高一高二再怎么玩,大家也都心知肚明高三应该严肃对待。
尤其是——这可能是他们人生中唯一一次从小镇离开的机会。
王杉和刘俊罕见地买了资料回来愁眉苦脸地写,翻一页,八题不会,一面总共就八题。
乔稚柏也认真了起来,虽然乔父跟他说,学不好就别逼自己,咱家智力水平就在这儿,考不好爸也能养你一辈子。
但前后左右的人都在学,贺远川更是不用说,每天拿着根笔掏出试卷就是写。
他实在不好意思在这种环境里荒废时间。
他们开始上晚自习,每晚十点放学。
贺远川每晚还是要送程澈,这次程澈说什么都不愿意了。
他得半年没见到过疤爷了,程赴最近也老老实实的,这段时间都在家里,没出什么幺蛾子。
程澈说得坚决,贺远川便也听他的,没再这样要求过。
学校后有片林荫大道,大道边的两侧栽满了梧桐树。
傍晚下课他俩去校门口买饭吃,吃完回去时就顺着梧桐大道慢慢走,说些杂七杂八的话。
一个人正着走,一个人转过身看他,朝后倒退,两人说些只有对方懂的话,和着蝉鸣声一起畅快地大笑。
肆意,自由,无忧无虑——
起码在那一刻。
这样美好的生活,于这年夏季末,随着满墙张贴的大字海报戛然而止。
张张海报像漫天的风雪,裹挟了程澈生活的各个角落,学校,乌海巷,家门口。
画面的主人公是浑身未着一物的程赴,身上纠缠在一起的男人亦如是。
未熄尽的余灰随呼啸的风火星渐起,从那张放大的图片中复燃。
席卷。
第58章 小狗
先是乌海巷中的邻里不再愿意来打牌了, 一问就是有事儿,再问干脆不接电话。
平时出门在外看见江蔓,若是迎面撞上了避不开,才会不自在地打个招呼。
久而久之, 江蔓便不再约人打牌, 牌场就这样散了。
牌场一散,江蔓的收入也跟着一起断了。
再之后, 尽管在第一时间贺远川就去撕掉了校园外看得见的所有海报, 乔稚柏、王杉刘俊几个也帮着去撕了些。
这件事还是从不显眼的小缺口中散播了出去。
上次点名道姓的那个帖子在人们的记忆中重新复苏并串联,开始不断发酵。
散播消息的人是唐运生的亲儿子。
程赴不再替唐运生还债后, 唐运生被追债人逼到楼上, 走投无路时一跃而下,命大没死,但从此背上了巨额医疗费。
生米恩斗米仇,程赴第一次帮唐运生还债时,他收获了感激。
之后的每次,程赴都会得到些东西,飞蛾扑火般赴入火海,一点点增加, 直到自己也万劫不复。
最后他获得的是翻涌叫嚣着的仇恨。
原来爱是换不来的。
程赴在家宿醉了半个月, 暴瘦得两只眼睛从眼眶中凸出去, 搭配那头凌乱打结的长发,看起来人不人鬼不鬼。
“是我欠你的。”程赴低着头和程澈说,“是我对不起你。”
男人呜呜地哭, 泣不成声:“我知道他跟我是图钱, 我都知道,但我爱他。”
程澈看着他, 什么都没有说。
最后无声上楼,留那道颓废的身影伫立在小院中。
在贺远川的记忆中,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校园内陆续出现一些不好的声音。
“父亲同性恋”、“出轨已婚男”等等字眼如瘟疫般蔓延。
话题的最中心,是逐渐变得沉默寡言的程澈。
仍是有部分人会默默撕掉墙上不断新增的海报,在暧昧不清的讨论中站出身争辩几句。
贺远川也是在这样的时刻,某天在厕所里撞见了嬉笑着的讨论声。
听着是两个男生,清野中学冲水管道有问题,不大的空间里混合着尿骚味,隐隐灼灼冒着白色烟雾。
不知道哪班的两个男生正躲在厕所抽烟。
一手握着自己的东西,对着小便池,一手捏着烟头舍不得灭:“你这咽哪买的,抽起来不够劲儿。”
“滚啊,你他妈给老子钱了,天天蹭烟还挑三拣四,要脸不要?”
“说下而已,火气这么大,给我尿都吓回去了——”
贺远川在旁边洗手,低着头慢慢搓指节,预备铃响了一遍。
“你尿不尽啊,在外面玩多了?”里面那个笑了两声,明明是高中生,笑出了一股浊味:
“嗳——那个程澈,知道吧,出了名了,不都说同性恋会遗传么,你说他上男厕所还是女厕所?”
“我说真的,你看过他脸没,乍一看真跟小姑娘似的,”旁边那人尿了半天还没完,站那把烟往嘴里递,也笑,说话有点不清:
“细皮嫩肉的,啧,可惜老子是个直男,不然高低得试试——”
话刚说完,后面突然袭来股蛮横的力道,整个人直接连烟带家伙都被踹进了尿池里。
“我靠——踏马的谁啊?!”
他手忙脚乱地从尿池里爬起来,裤子被尿浸湿一大片,闻起来异常刺鼻。
拉链没来得及拉,看着狼狈不堪:
“活腻了?你有病啊踹老子??道儿这么宽不够你走?”
旁边人看了贺远川一眼,张了张嘴没说话,伸手去拦同伴:“上课了,走吧——”
那人一把甩开,提手指贺远川,还想骂几句。
面前站着的人个儿高,垂眸定定看着他,看不出任何情绪,只能感受到无尽的冷。
他突然情不自禁地收了声儿。
脚刚往后挪了点,便看见一只手伸出来,直奔自己,揪住他的头发,一言不发地往边上拖。
力度极大,头皮像要被生生剥离开的疼。
他疼得直“喊:“啊啊啊疼疼!放手——”
贺远川面无表情,随手拿起身侧靠着的脏拖把。
捅了过去。
由于厕所这事儿,贺远川再次被记了个大过。
他动手在先,全程自己也没吃着什么亏,给那俩打在医院躺了半个月,该赔钱赔钱,他认。
校园里议论的声音自此显而易见地小了许多。
之后,贺远川开始千方百计地寻找方法让程澈开心。
有时是买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有时是紧紧的拥抱和温柔的亲吻。
他不再撒娇说自己要吃哪家哪家的包子。
而是很早就起来,根据程澈的口味去常买的店里买现做的,带到学校后的梧桐大道,看着程澈吃完,两人再一起回班级。
甚至搬出了自己尘封多年的吉他,从校外找了个吉他班,歪歪扭扭地练了几天。
其实他练得不错,但为了哄程澈能多笑一点,故意弹得结巴又磕碜。
他用了很多的心思与力气,不厌其烦。
尽管如此,程澈还是一天一天地逐渐消瘦了下去。
上课时坐着的背影像是在听课,但贺远川知道他在走神。
下课时就趴在桌上,看着没有精神。
程澈开始频繁地发呆,那双桃花眼里失去了一些光泽。
有时两人在外面吃饭,程澈会出去接个电话,回来便吃不下,剩个半碗说不想吃了。
贺远川心里着急,却没有任何办法。
每天晚上程澈很早就睡了,他俩一直通电话到程澈睡着,听到那头呼吸声渐匀,他才去洗澡。
有时电话就这样连一整夜,到第二天早晨互道早安后才挂断。
他也跟着瘦了一些。
去年的衣服翻出来,穿在身上打晃悠,刘姨看见了很是担忧:“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偶尔也会问:“小川,最近那个小伙子怎么不再来了呢?”
晚上贺远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
瘦得多的那个其实并不是他。
秋天天气转凉,就这样慢慢直到有一天,程澈突然又开始笑了。
像是从那片阴霾中走了出来。
尽管时不时仍然会有窃窃私语的打量,但是程澈不再在意了,只是偶尔还是会出去接个电话。
程澈不说,贺远川也不问。
他们恢复到了从前的状态,在梧桐大道上聊天,弯着腰大笑。
太阳下山的早,傍晚看不清人,他俩在梧桐大道上,张开臂朝前跑。
“跑起来,”贺远川转头看身后的程澈,“我俩比赛谁跑得快。”
“跑到哪儿去啊,”程澈拉长声调问:“哪里是终点?”
“前面那儿,”贺远川伸手给他指:
“那排椅子后面的灯那儿,谁跑到最后谁是小狗——”
“你幼不幼稚。”程澈说完先跑了。
他步子没贺远川大,不耍赖真要当小狗了。
贺远川抬步就追。
两人真的跑了起来,幼稚得像两个小学生。
贺远川落程澈几步距离,没追上,喊:“你等等我——”
程澈跑得更快了:“你当我傻呀?”
最后是程澈赢了,贺远川后一步到。
他站在路灯下弯腰喘气,边喘边嘲笑贺远川:
“哈哈哈,你是小狗。”
贺远川停下来看他,也弯腰喘气。
眉眼柔和,“嗯”了声,认输:“我是小狗。”
“是谁的小狗?”程澈朝他伸手。
“你的。”贺远川说,弯着腰将脸递过去,闭着眼睛,挨着手心蹭蹭:“程澈的。”
那只手微不可闻地朝后缩。
他伸手抓住后退的手腕,亲男孩的手心。
“痒。”程澈低头看他一会,没忍住笑出声来。
贺远川亲完也笑,两个人顺着小道往回跑,黄色的路灯下是两个肆意奔跑着的少年的背影。
之后贺远川开始骚扰程澈,时不时问程澈:“能不能转正?”
“说好到明年生日的嘛。”程澈说:“我俩拉过勾的。”
贺远川还是坚持不懈的没事就问一遍。
次数多了,程澈设置了个“转正考察清单”,表上八个序号,黑体加粗:
第1条:一起看部恐怖电影,确保胆量合格。
第2条:带三只小猫做绝育,确保小猫健康合格。
第3条:一起做次手工,确保耐心合格。
第4条:一起去唱次歌,确保音准合格。
……
一直到第8条:一起拍张合照,确保长相合格。
程澈神秘兮兮地将做好的表格递给贺远川,贺远川一拿到手里就没忍住笑了:
“有点像政审。”
“确保你根正苗红。”
程澈点头:“也不多,总共就八条,都做到了咱就提前转正,不愿意我就收回来了啊?”
贺远川自然愿意,每条都像是一场约会,他高兴还来不及。
高三的时间紧,周六被考试挤占,只有周日白天有半天空余。
一共八条,一周做一条。
眼下刚十一月份,一个月有四周。
这样一算,两个人可以赶在年尾的跨年夜转正。
程澈的状态确实好了起来。
上课时候不再跑神,认真听课,晚自习回家后,每晚都刷题到很晚。
他俩打着视频电话,手机靠在一边。
他在这边埋头全神贯注地写,那头贺远川趴在桌上,时不时抬头看着屏幕里的人。
这些程澈不知道,家里已经空了快两个月。
小院里的灯再次灭了,逼仄的弄堂楼里只亮着程澈房间里的这盏灯。
但这一次,他不用再贴墙去听了。
第59章 清单
根据“转正考察清单”的条例, 在第一个星期的周日,他俩去了清野镇中段的电影院看了场电影。
影院旁边在拆迁,开了挖掘机进场,空气中弥漫着纷纷扬扬的灰尘。
电影院是小镇上的唯一一家, 设施陈旧, 厅也不算大。
但一切都是刚刚好,这周恰巧上映了一部恐怖影片, 说是从别国引进的, 特别吓人。
他俩买了票和最大桶的爆米花,进去后才发现基本都是两两一对, 前面约莫坐着三四对。
票是后排票, 两人弯腰进去坐下,回头看,后面没人。
电影很快就开始。
不得不说画面确实十分具有冲击力,音效也很好,身临其境,甚至电影院的椅子会从下面冒凉风。
放到三分之一时,贺远川偏头小声问程澈:“怕么?”
程澈强撑着嘴硬:“不怕。”
贺远川又看他一眼,凑过来说:
“可我好像有点害怕。”
程澈评价:“你不合格。”
贺远川点头:“不合格。”
为了安抚胆子小的贺远川, 程澈只能扛起大任。
主动握住了贺远川的手。
影片是比较老套的jump scare, 搭配些心理恐惧, 后半段鬼从床下猛地突脸,程澈坐不住了,身子一哆嗦, 脸歪着朝后缩。
这时候“不合格”的贺远川会伸出胳膊揽紧他, 用空出的那只手虚虚遮在他眼前。
手有点微微发凉,贴在眼皮上说不出的安心。
程澈在这只手后慢慢闭上眼睛, 身子不动,心思不在电影上。
不知飘到哪里去。
放到最后,前面的几对情侣慢慢凑在一起。不用想都知道会做些什么。
偶尔有模糊却暧昧的声音传到后排,屏幕里的鬼在特别吓人地尖叫,屏幕外的人亲一亲缓解恐惧。
很合理。
贺远川也伸头过来,程澈推他:“有监控。”
于是贺远川将巨大的爆米花桶举起,挡在两人的面前,笑:“看不着。”
“欲盖弥彰。”程澈说。
说是这么说,两颗圆圆的脑袋躲在大桶后,接了一个轻柔又漫长的吻。
“甜甜的。”贺远川咂嘴说:“爆米花味。”
程澈也咂嘴:“是挺甜。”
清单第一条后面画了个小勾,后面跟着的是贺远川硬要补上去的大字:合格!
第二周,两人从贺远川家里逮捕住已经长大了的三只小猫,一起扭送到了迟老头那儿做了绝育。
大半年过去,门外墙上的邮箱多了些时间的痕迹,两人到时,迟老头正拿着把枣红色的钥匙,打开邮箱的门从里掏信。
看见他俩来,打了个招呼:“好久没看到了啊,高几了?”
程澈笑:“高三了爷。”
“高三好啊,”迟老头掏完了信,用那把钥匙重新锁上邮箱:
“高三可得努力,以后上外面看看,外面的世界大着呢,别困在这小城里。”
程澈“嗳”了一声,迟老头带着他俩和猫进了院子。
小楼还是老样子,一溜矮平房也是。
老奶奶在屋里看见他俩,起身出来说话,看着很高兴:“哎哟,这俩孩子,好久没来了吧?”
十一月份地上其实没什么草了,剩点松散的小石头和尘土,两人扛着扫把都给扫了。
偶尔来一阵风,贺远川便放下扫帚,伸手去捉程澈袖子下的手,试试看凉不凉。
凉的话就把程澈的衣服拉链朝上拉拉,不凉的话还得夸一句:“真不错啊,热热乎乎的。”
尽管有意在他人面前避嫌,身体上的亲昵却骗不了人。
他俩在小院里扛着扫帚,墙边一颗小石头模样奇怪,两个人都能靠在一块笑上一会。
“像你。”
“像你。”
“你。”
“你。”
“你!”
“我。”
类似这种话题,程澈总是能够获胜,像丑石头的人最后一定是贺远川。
期间老奶奶出来洗菜,边洗边看,看完低头笑了两声,什么也没说。
三只公猫挨个进场去势,谁也逃不掉。
迟老头手起刀落,完事儿后把三只直板板昏迷的猫排成一排,出来洗手喝茶。
程澈和贺远川把地扫完了,抬着垃圾桶出去倒完回来,迟老头说:“在这吃饭。”
下午有考试,他俩这次没在这儿吃,临走前硬塞给老头五百块钱。
老头不要:“上次买的牛奶我喝到过期还没喝完,我要你钱干嘛?”
“收着吧。”程澈说:“没多给,等高考完我来帮你打下手,爷,你就当是我交的学费。”
老头拗不过,这次收下了,说:“高考前不许来了啊,来了我也不开门。”
两人出了门,迟老头“哼”了声,扶门要关,头一次朝他俩露着牙笑:“爷爷祝你俩金榜题名。”
第三周班上开始流行性感冒,先是乔稚柏昏昏沉沉地发烧。
之后是瘦瘦的刘俊,再之后王杉、孙子阳,连带着半个教室,上课都在用卫生纸擦鼻涕。
因为感冒发烧容易觉着冷,虽然理论上说要开窗户通风换气,但还是没人愿意开窗户。
不时听见哪个人打个剧烈的大喷嚏。
英语老师推门进来时吓一跳,捂着鼻子去开了点窗:“我的个老天爷,门窗关这么紧,你们在这养蛊呐?”
程澈体质不好,平时就好生病,这次贺远川特别注意。
听说姜茶抗寒,为了这口姜茶,他熬黑了两口锅。
煮出来的汤寡淡无比,看着像姜的洗澡水。
刘姨实在看不下去了,要帮他熬。
贺远川摇头:“你不知道要放多少糖。”
甜了不喝,不甜不喝,程澈挑起嘴来比谁都愁人。
最后终于成功了,他带来亲眼看着程澈喝完才行。
程澈讨厌姜,龇牙咧嘴的:“难喝,我可不喝。”
“听话。”
于是程澈端起来皱着鼻子喝完,还行,没那么难喝。
每天晚上临睡前,他还要啰啰嗦嗦地帮程澈选第二天要穿的衣服。
“里面再加件背心。”
“不要,热。”
“我看看你底下穿的什么。”
程澈就穿了条牛仔裤,光着脚,心虚装没听见:“我去洗漱了啊。”
“回来。”贺远川不笑了,没什么表情:“你袜子呢?”
程澈只好老老实实找了袜子套上,坐床上把两只脚举起来给屏幕里的人看:“喏,穿上了。”
“嗯。”贺远川说:“洗漱去吧,明天记得穿背心。”
程澈小声骂了几句,觉得人啰嗦,对面的贺远川懒洋洋:“我可听见了啊,明天咱俩见着面的,程澈。”
程澈“啪”给挂了,洗漱完回来睡不着,又假装什么都不记得地给人拨回去:“就那个什么故事,你再给念一段吧。”
念故事是贺远川要求的,刚开始程澈说这么老大人了谁听这玩意儿,听了两晚睡得像被人下了药,一夜无梦。
听听也无妨。
老大人了还有人给念,给念他就听着。
于是贺远川也装作什么都不记得,一直念到电话那头的人呼吸均匀又悠长,才合上书关了夜灯躺下睡。
虽然折腾,但是今年换季,程澈真的躲过了这场流行性感冒,没有再像往年一样生病了。
周日他俩去镇上新开的手作店,烧了一对玻璃戒指。
两人用火枪将玻璃烧热到软化,倒进模具里用剪刀和钳子修整形状。
老板是个返乡的年轻人,三十来岁的男人,脑门后扎着小揪。
店员二十来岁,在柜台后跟老板说话:“那两个男孩看着亲近呢。”
老板抬头看了眼,擦杯子:“挺好。”
做到一半程澈又出去接了个电话,十分钟后回来了,贺远川看他一眼,程澈神色和接电话前一样,看着无碍。
“冷了,能打磨了。”程澈用手指探了探。
贺远川“嗯”了声,收回目光。
冷却塑形过后的玻璃戒指再次打磨,逐渐变得光滑后上色。
最后程澈拥有了一只乳白色的琉璃戒指,贺远川的那只是浅灰色的。
色泽温润,戴在手指上略微有点凉,但是摸起来很舒服。
出门后贺远川举起牵着程澈的那只手,对着太阳看:“这算不算定情信物?”
程澈看着那两只手,笑,没说话,过了会没头没脑地说:“看到戒指就想到人了。”
贺远川放下手,攥紧了些,两枚戒指轻轻磕碰在一块,微不可闻地响。
“想到没用,得见到才是真的。”贺远川说,他把男孩的手熟练揣进自己的口袋:“走,吃饭去。”
第三条合格,贺远川在昏暗的小巷中索要了一个亲吻。
他们最近总是亲吻,程澈的吻很急,微扬着脑袋,扶着他的肩去寻。
喘不过气的时候,贺远川会松开些,告诉程澈要呼吸。
但是下一次,程澈还是如此,甚至变本加厉,伸手紧紧摁住贺远川的后脑勺。
即使那双湿润的眸子因为缺氧变得无神,男孩也还是竭尽全力般地投入到这个吻中。
像是要拼命抓住些什么。
他们的考试越来越多,每天的教室下课后不再是嬉笑打闹,而是充斥着此起彼伏的轻微鼾声。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赶在课间补觉。
转眼间,“转正考察清单”已经划去了三条,十一月还剩最后一周。
第四周的周日下了场大雨,贺远川打着伞去乌海巷接人。
雨水大,带着寒气,程澈腿没力气,刚尴尬地抬头朝人笑了下,下一瞬自己就被贺远川抱了起来。
“难受我们就下周再去。”贺远川偏头看他:“雨淋不到我们,放松。”
程澈脸色不大好,只是摇头,哑着声说:“就这周吧。”
说完去寻贺远川的唇。
他们在暴雨的伞下接吻。
街上无人。
这儿只有雨声,只有他们俩。
第60章 告别(三合一)
下周有考试, 学校要布置考场,所以这天下午没课,晚上也不用上晚自习。
他们打车去了乔稚柏常去的那家开在街头的KTV。
小镇的一切都是灰扑扑的,这家KTV开了有些年份, 一推门就从里面出来了几个人, 生意好,挺热闹。
他俩推门进去, 迎面而来的是温乎乎的暖气。
在前台刚准备开个小包间, 旁边不远处的洗手间响起冲水声,随后出来个人。
那人站在洗手台前洗手, 洗着洗着“嘶”了声, 探头朝他们这边看。
大鹅一样上下点了几下头,待看清后孙子阳喊:“哎哟我去——太巧了这也!川哥学霸,你俩咋来了,有朋友在这儿?”
程澈笑笑:“是挺巧。”
孙子阳跟王杉刘俊,还有些别班玩得好的一起在这边唱歌,他小麦果汁喝多了,出来上厕所。
“没约吧?那正好,一块呗——”
孙子阳急着回去, 压根没考虑这俩人为啥会出现在这儿, 三两下洗完手说:“早知道你俩也爱唱歌, 我就给你俩叫上了!我一直以为你们不喜欢来这种场合呢。”
孙子阳甩了两下手,从旁边拉了卫生纸擦干,非常热情:
“快来, 就对面这间, 人多热闹啊!乔稚柏那孙子在路上了,迟到了, 等会就到!”
两人坐在大包间里时,还觉得像在梦中。
程澈不大喜欢这种场合,今天却是没拒绝。
场子很热,刘俊活跃得像一只蚂蚱,满房间乱窜。
包间里大多是熟悉面孔,还有几个隔壁班的,大家都认识他俩,之前在刘俊的带领下去撕过几次海报。
偶尔学校里遇到几个讨论这些说话不干净的,他们还会上去威慑一下,让对方嘴巴放干净点。
这些他们没在外说过,事干了就是干了,干完也没当回事,只是纯属看不惯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行为。
所以程澈和贺远川进去没用介绍,就有人腾了位置出来,还给两人面前塞了几瓶小麦果汁。
原本还想塞话筒,程澈笑笑说不会唱,几个大男生便拿着话筒鬼哭狼嚎地唱着五音不全的歌。
耳膜受到摧残的其他人受不了了:“唱的啥这是,孙子阳,你去给他俩话筒夺了!”
伴奏声大,说点话得用很大声音,一帮人闹嚷嚷的。
他俩坐在靠门那儿,贺远川偏头过来跟他说话,观察他的表情:“不然我俩去开个小间。”
“不用。”程澈垂眸含着笑,靠在皮质沙发背上看热闹的那群人:“就这儿吧。”
贺远川看了他一会,在嘈杂的音乐里,伸手把他脖子下被挤成一团的兜帽慢慢拉平整,没说什么。
动作幅度不大,四周灯光很暗,即便亲近也不易被察觉。
唱到一半乔稚柏来了,一进来首先看见他俩,嘴巴张开震惊,脚往后一挪,伸手点点点:
“我靠!你俩怎么在这?谁能给你俩约出来,是谁这么牛比——”
他还没震惊完,那边把控点歌台的孙子阳就喊:“乔稚柏你又迟到!自罚三杯,都给你开好了啊,这次再顺着嘴角漏酒我就给你扬咯——”
乔稚柏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了过去,身子一转去那边对峙了。
唱歌是次要,聚在一起总会玩些酒桌小游戏。
程澈没玩过这些,从前不喜欢,今天觉得好奇,一招呼就去了。
就是运气欠佳,输得多。
输了就喝,一昂头就是一杯子下肚,旁边人抬着声儿,没恶意地感叹:“好!学霸真是畅快人——”
旁边的贺远川过来要接他手中的杯子,程澈躲着不让,下局输了,昂着头又是一杯子下肚。
大家都喝了不少,起哄起来没个度。
程澈似乎也喝多了,脖颈红,耳朵也红,看人的眼睛发着迷,反应迟钝。
“给我。”
“不要。”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
“不要喝了。”
“要喝。”
“你喝多了。”
贺远川低头看他,程澈把杯子攥得紧,手指捏得发白。
密闭空间里开了空调,外套脱了担在旁白的沙发上。
“没多。”犟得很。
贺远川伸手攥住程澈的手腕,强制拿走了他手里的杯子,脸色不好看。
“哎呀,川哥对老同桌可真好啊,还给代酒——”旁边不知谁喊了一句,刚准备起哄,就被人用胳膊肘杵了下。
那人收了声儿,一帮子人活跃气氛:“下一个谁下一个谁——乔稚柏,是不是到你了?”
大家的注意力不在他俩身上了,贺远川将程澈从沙发上拉起来。
“疼。”程澈皱眉,酒精催使下一口嗓子轻飘飘地发软,身子也软。
贺远川“嗯”了声,带着人出门,到门边时弯身子拾起程澈的外套,扶着人的腰:“疼就对了。”
“我不走。”程澈确实喝多了,太阳穴一跳一跳地发胀,哼着说:“我疼。”
说话没人理,他被贺远川拽着拉出了包间门,脚软走不动。
这人似乎是生气了,没理他,一直到出了KTV的玻璃大门。
程澈里面就穿了件薄毛衣,刚下完雨,又乍然从温暖的室内到室外。
凉风一吹,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贺远川于是停下脚步,松开紧紧攥住他手腕的手,把手里的外套抖开给他穿上。
没什么表情,声音也冷:“手。”
程澈就把手从外套袖子里伸出去。
“那只。”
程澈就递了另一只。
边递边嘟嘟囔囔地抱怨:“里面袖子卡住了。”
贺远川还是没理他,拉过他的胳膊,两指撑开外套袖子,另只手伸进去,给他掏毛衣的袖子。
“你生气了吗?”程澈问。
贺远川不说话。
两只胳膊穿好又掏平整之后,两人立在大门旁停着的汽车旁,程澈看着贺远川半蹲下去,给他拉上了拉链。
程澈低头看那只手和脑袋后修剪干净的发茬,晃着愣了会,突然有点委屈:“贺远川,我说我疼。”
手拎着拉链头一路向上,贺远川终于抬头看他,好半晌,站起身。
他们间隔了半人的距离,贺远川定定看着他:“哪里疼。”
“头疼。”程澈指指自己的脑袋,舌头有点僵直:“感觉有小人在里面打我。”
贺远川垂眸看了他好一会,问:“还有呢。”
“还有,”程澈想了会说:“太阳穴也疼,一跳一跳的。”
“还有呢。”
“手腕也疼。”程澈声音开始颤,手伸出给人看,高高举起来露出手腕,哽咽却不流眼泪:“你力气太大了,你帮我看看红了没?”
贺远川没看,只问:“还有呢。”
“没有了。”程澈低下头,默默又收回了手,看着很可怜地说:“如果有那么多地方疼的话,我就会疼死了。”
贺远川看着他,而后伸手,贴上他的胸脯,淡淡地问他:
“这里——这儿不疼吗。”
心脏在那只手下跳得快,衣服厚,程澈赌他感受不到。
“你有事瞒我。”贺远川说,声音很轻,听上去像离了很远:“我看得出来。”
那只手顺着胸膛上移,抚上他的脸:“可我也看得出你不想说。”
指尖在脸颊上轻轻扫两下,有点凉,指尖凉,脸颊也凉。
“程澈,”贺远川说,嗓音不大,带着想不通的困惑,一点点摩挲着他的脸,轻声问他:“你的眼泪呢。”
“明明很难过,不是吗,满手心都是自己掐的月牙。”
程澈不敢抬头,也不敢回答。
他希望自己能更醉一点,这样就不用听接下来的话。
一字一句,又轻又柔,却要剐掉他心上的一块肉。
“我看不到你的眼泪了。”那只软软的指尖摸摸他的眼睛。
程澈闭上眼,突如其来的耳鸣。
那天晚上是贺远川背着程澈回家的,前半段两人都没说话。
程澈伏在贺远川的背上,脑袋里晕晕乎乎,街边的电线杆变成了一条狗。
电线狗走过来跟他说:“你真是个让人难过的小孩。”
程澈说:“我知道。”
吐字不清,他在背上扭了扭,想把电线狗踢走。
很多片段走马观花地在眼前播放,后又退去。
“困?”贺远川没听清,抱着他向上颠了颠,手从他的腿窝里绕出来:“快到家了。”
程澈模模糊糊“嗯”了声,胳膊顺着脖子揽紧,情不自禁地喊:“远川。”
“啊。”前面的人说:“远川在呢。”
“远川。”他又喊,耍赖。
“远川在。”又是句回应。
程澈这样喊了多少遍,贺远川就应了多少遍。
“我喝多了。”程澈终于不再喊,皱着脸很苦恼地说:“我刚刚看见电线杆子变成了狗。”
“是喝不少。”贺远川说:“下次不跟他们玩了。”
“我自己喝哒,”程澈有点大舌头:“不能怪他们。”
“那也怪。”
“怪我,不怪人家。”
“那你亲我下。”
于是醉醺醺的程澈就低下脑袋,伸出去,对着贺远川的脸“吧唧”亲了结实的一大口。
亲完有点晕,思维全部断掉,整个人就那样愣了会,回过神后才问:
“我亲了没?”
贺远川面不改色心不跳:“没。”
程澈就再次伏下脑袋,又亲了一遍,问他:“响不响?。”
“差了点。”贺远川胳膊揽紧些,避开了一辆车:“手给我,我摸摸凉不凉。”
程澈嘿嘿笑,这会儿是真醉了,酒精上头,说话断片。
他没给手,把双手伸到他的脸上抱住,又“啵啵啵”小鸡啄米似的侧着脸啄了几口。
旁边过来几个行人,往他俩身上看。
“响不响,响不响——”不得到个夸奖不罢休,发酒疯:“我觉得特别响啊。”
贺远川手下移,他终极还是对这人硬不下心。
他握住程澈的脚踝,很有耐心地夸奖这个小醉鬼:“响,真棒。”
“我想听你唱歌。”程澈满意了,脚踝那痒痒的,他在背上动了动。
“想听什么。”贺远川问。
“什么都行。”程澈的脑袋伏下去,酒精这会儿催得脸发烫,也有点难受。
他的脸贴着贺远川的脖子,这样可以闻到这人身上的味道,太阳穴能不那么炸起来似的疼。
贺远川沉默了一会,再开口时轻声唱:
“小宝贝快快睡,梦中会有我相随——”
程澈闭着眼睛笑,带点鼻音:“摇篮曲啊。”
贺远川也笑,“嗯”了声:“摇篮曲,你想不想睡?想睡就闭上眼,我唱给你听。”
程澈点头,听话地闭上眼睛。
臂弯结实有力,脊背宽阔温热,他伏在上面,像一个孩童,感受席卷而来的困意。
吞噬,坠落。
无所谓。
他摔不着。
背上的人慢慢没了动静。
贺远川没停,轻声唱了许久。
天黑了,街上没什么人,他背着自己的一颗心,就这样慢慢地往前走。
快到乌海巷时肩头动了动,几只流浪小猫从黑暗里钻出来,顺着墙头跟着这两人往巷里去。
小猫侍卫又来护送他们回家了。
程澈挤开眼睛,看墙头的猫。
电线狗消失了,现在只有正方形小猫。
“远川。”声音哑意浓厚,不像是才醒的样子,他斟酌着开口:
“如果——我是说如果,哪天我俩离得有点远,或者说——哪天我俩吵架了,我犯轴逃跑了,你知道的,我这人总是爱逃跑。”
说完程澈就停顿住,不说了。
“干嘛。”贺远川问。
程澈这才慢吞吞开口:“我说,如果这样子,你会不会恨我啊?”
“你要逃去哪?”贺远川问。
“我也不知道呢,反正是逃跑了。”
贺远川的手拍拍他的腿侧:“没有如果。”
“我是说假如嘛。”程澈小声问:“你会不会啊。”
“不告诉你。”
“哎呀。”程澈借着酒意撒娇,哼哼唧唧:“你告诉我嘛。”
“恨。”贺远川说,低头看脚下的路:
“你要是哪天不要我了,那我一辈子都不会再理你,我要是走了,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头,你知道我是什么人,我会恨透的。”
喉咙发干,程澈清清嗓子,点头。
刚想开口,就听见背着他的人继续说:“你是不是想听我这么说?”
程澈张了张嘴,没吭声。
小猫从墙头回去了,赵庆的小卖部灯关着,人回老家去了。
离家门口还有段路。
贺远川不着急把他放下来,说得慢:“我不会恨,程澈。”
风吹着话往树枝上飘,巷子里寂静,时间仿佛可以在这里凝滞。
程澈希望就这样凝滞。
“我希望你自由,希望你快乐,如果真的有如果,我会祝程澈睡个好觉。”
程澈的手心冰凉。
半晌,他声音干涩无比,是一句请求:“还是恨吧?”
贺远川没说话,也没回头看他。
他伸手去触碰这人的耳垂,颤着唇凑上去亲了亲,发着抖,细细密密地啃咬,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小兽:“求你了。”
他哑声说:“恨吧,好不好?”
贺远川这次停下了脚步,没点头也没摇头,偏过脑袋看他,说:
“所以你永远都不要扔下我。”
“转正考察清单”完成了四条。
后来的两周他们去了学校后面的湖泊那儿,用石头打了水漂,之后去贺远川家里,两人一起亲手做了一顿饭,和刘姨一起吃。
打水漂程澈胜出,但还是给贺远川打了个合格的勾。
做饭过程鸡飞狗跳,不过做出的菜确实还不错,两个人都吃了两大碗米饭,刘姨也夸了好吃。
只是程澈开始频繁地抽烟,身上时常有若隐若现的烟草味,两人在一起时,程澈会出去几分钟,接完电话再回来。
有时久久没见人回来,贺远川便出去找,就这样撞见过几次。
靠着墙抽烟的程澈让他想起初见时的那个夜晚。
其实他当时没拍到照,夜晚手机自动设置了延时三秒,拍出来是模糊的。
转眼一年多过去了。
看着眼前的人,贺远川突然生出些恍惚。
他拿出手机,拍了一张。
随后上前,从程澈虚虚捏着的指尖接过烟,含在嘴里吸了口。
烟头是湿润的,有个凹陷进去的牙印。
他用舌尖轻轻刮着那儿的痕迹,被辛辣的烟呛得咳起来。
程澈靠墙看他:“你别抽。”
“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抽烟对身体不好。”
“那你为什么抽。”贺远川躲开程澈伸过来的手,边咳边又往嘴里递了口,“你也别抽。”
程澈看了他会,头转了回去,看着有点疲惫:“傻子,吸到嘴里要往外吐。”
“你还没回答。”
“好。”
“说到能不能做到?”贺远川朝外吐了个烟圈,他学什么都快,抽烟也是。
“能。”程澈说。
于是贺远川摁灭了烟,他们在昏暗的小巷里接着看不清五官的吻。
唇齿间带着淡淡的烟草味,有点辣又有点苦。
最后还差两个没完成,一个是到去年冬天的浴池里一起泡个澡,一个是拍张合照。
清单完成到第七条的倒数第二周,江河于医院病危。
排队等待多年的肾源被人临时调走。
同时期,在江蔓走投无路之际,程赴取完卡里所有的钱,全数打进了唐运生的账户。
也是同时期,调查完“程澈”所有信息的贺临突然返回清野镇,结束了对程澈长久以来的贬低与警告,以肾源为筹码,强制要求贺远川即刻启程飞往伦敦。
弄堂楼的栏杆松动数年,终于断裂。
在与程赴扭打争执的过程中,程澈随断裂的栏杆一起背对着大地坠落。
他在空中不断下坠,阳台上站着目瞪口呆被吓傻了的程赴。
四肢无力垂着,没有挣扎。
脑海中一闪而过贺远川的脸,手指动了动。
沉寂的夜被一颗石头划破烦闷的空气。
可惜只完成了六条。
也是同时期,昏迷数天在病房里醒来的程澈,从半透明的窗户那儿,第一眼看见的是被贺临一脚踹弯膝盖跪下去的贺远川。
贺远川不再高昂着脑袋,而是死死咬着牙,一字一句揭开自己的伤疤,试图用血淋淋的肉去换得什么。
“你不是说过欠我的?那现在还。”
“一个人在空空荡荡的房子里生活,一个人吃饭,睡觉,上学,打雷的时候我怕过,独自在家时也感到寂寞,这么多年我没有求过你什么,没问你要过任何,我就要这一次。”
“你救救他们。”
贺临看了他许久,高傲的少年终于垂下硬朗的肩背。
“你真是疯了。”贺临说完,突然露出个戏谑的笑容。
他赢了。
“救哪个,贺远川,你是为了谁?”
再之后,绝境中的江河得到了不知名人士的救助,换了肾后脱离了生命危险,病情逐渐稳定,慢慢康复。
像所有狗血的桥段,醒来后的程澈丧失了绝大部分的记忆。
期间有人替他结清了所有医药费,每天会送搭配好的饭菜来,各种菜式营养均衡且清淡,都是他爱吃的。
唯独角落里会放着碗颜色不太好的汤,闻起来有股姜味。
他在病房里躺了快两个月,直到有一天,每天来送饭的人额外送来了一块芒果蛋糕。
上面插着块小牌子,铁画银钩的几个字:祝程澈永远自由快乐。
贺远川没有再去过那个病房。
那双茫然的雾蒙蒙的桃花眼刻在他的心头,永远忘不掉。
脑袋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在室内待得过久,本就白的皮肤显得更加苍白。
看起来像个孩子,一开心就咧开嘴笑,弯着眼睛,无忧无虑。
这样也好。
他不是没感受到那只风筝在逐渐脱离他,似乎要越飞越远,线勒在手上不敢放,绷得紧,缠得疼。
可他不知道要怎么办,哪怕勒得发红发紫,他愿意。
他不怕疼。
他只是怕风筝会折。
原来“转正考察清单”的目的不是转正。
——是用了半年时间,像一点点了却身后事般,和他告别。
——程澈藏着的秘密是,默不作声地策划着一场悄无声息的告别。
伦敦的日子湿冷且难熬。
贺远川不适应当地的饮食,尤其是各种豆子,冷食,一段时间过去瘦了好些。
伦敦的冬天也十分漫长。
时常下雨,天空灰蒙蒙的,天黑的特别早。
他交到了些新朋友,只是很少再笑了,有时会盯着手机发呆。
国内送饭菜的人会发来几张照片,图片上的男孩头上缠着纱布,吃饭吃得乖。
他靠在窗边听外面细细的雨声,一下午就过去了。
乔稚柏时不时会赶在伦敦白天时给他打个电话,诉说一些学校的事,电话的最后免不了落下几滴眼泪。
说了刘俊,说了王杉,说了廖老师。
有时候还会说一下程澈:“程澈回来上课了,就是不在咱们班了,调去了另一个班,不过我们都说他还是九班的人,看着还是爱笑,就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贺远川停下打字的手,没说话。
“那天我碰到他,他看了我好半天,还没想起我名字来,我心都碎了真的。”
“瘦了吗。”冷不丁问。
“我吗?我没瘦,还胖了,我奶奶最近做了好多好吃的,说是为了高考。”乔稚柏有点感动,兄弟心里有他。
“……程澈呢?”还是没忍住。
“还行,脸尖了些,我见到的次数也不多,忘了就忘了,不好再去打扰他的生活了。”
贺远川不说话了。
“兄弟,我真老想你了,你还会回来吗?”
他垂眸看自己搭在键盘上的指尖,轻声道:“以后吧。”
赶在高考前的那个晚春,贺远川回到了清野镇。
乔稚柏带头的一群人给他接风洗尘,他们就快要高考了,之前贺远川走的急,一些手续没办完。
说不想见面是假的,他去程澈的班级外面看过,教室里没看到那道身影,课间有学生看见他问:“来找谁?”
他摇摇头,握着手中的材料说路过。
这几天他回了小楼一趟,房子空了,没有人住,看着多少有些萧条。
唯独那块小花圃开得灿烂,他虽是没好意思嘱托过,毕竟以后再也不付人家工资了。
但刘姨仍是会定期回来一趟,修剪打理,浇浇水。
有些花枯了,刘姨就用落新妇给填了上,落新妇5-8月的花期。
他这个季节回来,刚好开得盛。
整个花圃一片毛绒绒的落新妇,风一吹,棉花糖团子就摇一摇。
贺远川紧赶慢赶地办完手续,办公室里廖老师拍他的肩,长吁短叹,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班里一下子少两个学生,虽然具体原因不那么清楚,但总归是让人唏嘘的。
出办公室门时刚好赶上他们拍毕业照,一个班一个班的学生聚集在操场上,清野中学特地从镇上的照相馆请来的摄影师。
廖老师就招呼他:“正正好,一起拍。”
“我就不了。”贺远川看着操场上的人群,不知道在找什么:“手续都办完了。”
廖老师从后面推他:“办完了也是九班我廖安怀的学生,我说能照就能照。”
乔稚柏他们几个看见了,远远地喊:“快来,川哥!你站中间——”
贺远川去了,摄像师喊:“三二一——茄子!”
一班人热热闹闹地跟着喊:“茄子!”
可惜天公不作美,他们在操场只待了一会,很多班还没拍完,便下起了雨。
“真是邪门,”廖老师手遮在头上说:“天气预报说今天没有雨啊?”
雨越下越大,摄像师抱着摄像机等设备赶紧去室内躲雨,学生们也捂着脑袋从凳子上跳下来,四散着往校园里跑:“啊啊啊——爽啊!”
贺远川站在雨中盯着某个方向,没动,乔稚柏忙着往回跑,伸手拍他的肩:“愣着干嘛?走呀?”
贺远川没回答,突然抬起腿,疯了般往某个方向跑。
乔稚柏搓了把脸上的雨水,喊:”嗳错了!在这边啊,你跑去那边干什么?贺远川——”
贺远川没回头,他步子大,跑得快。
在距离他几十米的距离,有一个瘦削的身影背对着他,收回了先前高举着的手机,也抬腿跑,动作有点慌乱。
雨水顺着贺远的额头流进眼睛,他闭着一只眼,从模糊的视线里去寻。
那道影子他不可能认错。
两人之间的距离在缩短。
雨太大了,砸得人快挪不开步。
“跑去哪儿啊?哪里是终点?”脑海里回响起一个人声。
明明没过去多久的,却像是在上辈子。
前面的人摔了一跤,又迅速爬起来。
“谁跑到最后谁是小狗——”脑海里又响了,是另一个声音。
地上确实滑,塑胶跑道上的碎颗粒进到了鞋子里,贺远川也跟着摔了一跤。
“你等等我——”
“你当我傻呀!”
“哈哈哈,你是小狗。”
……
“谁的小狗?”
“你的,程澈的。”
……
他平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不再追。
那些声音走马灯般杂乱地在脑海里翻滚涌动。
也许是自己认错了,他想。
程澈害怕下雨,不会来操场的。
他被雨水淋了个透,眼睛被腌得生疼,慢慢闭上眼。
——程澈,我说过的。
——我祝你。
——永远自由-
贺远川从伦敦回来后已经二十多岁,他不再隐藏光芒,悟性高,也肯用功吃苦。
一路披荆斩棘从名校毕业。
回来的第一件事是与联系上亲姐姐一起,查到贺临集团内部暗藏多年的灰色地带,秘密调查两年掌握证据后一举扳倒。
事成后直接将提供证据的小职员派送出国逃避报复。
贺临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最后是亲女儿和亲儿子将他扭送进了大牢。
谁都不稀得继承他的家业。
贺远川的姐姐叫贺澜,是个聪明又有能力的女人,商场上驰骋多年。
懂礼仪知进退,和贺远川确实是一脉相承的狠,靠着多年努力累积下来的资源与人脉扶摇直上。
从此贺澜的人生会波澜壮阔,她不再被看作金丝雀。
姐弟俩年龄差距大,又都是冷淡的性子,自贺临彻底倒了之后,二人默契地不再联系。
本就没什么情感,未来各自安好。
贺远川开始靠自己创业,基本等于白手起家。
好在他天资聪颖,也够审视度明,凡事豁得出去,有勇有谋留退路。
刚开始的两年,商场上的前辈看不大上年轻人,酒是少不了喝的,他喝得也爽快,从不拖泥带水。
喝完回家抱着马桶吐,那时他没有司机,公司刚起步,规模很小。
喝了酒开不了车,就路边打个出租。
司机问:“上哪?”
男人把自己塞上了车,忍着弥漫上来的恶心,脑袋转不动,凭本能说话:“我上乌海巷。”
“乌海巷?没听说过。”司机说:“咱们临锦市没有那地儿啊?是不是记错啦?”
贺远川才强撑着睁开眼,摇摇头,又说了个小区名,司机这才启动引擎开出去。
晚上睡不着觉,他把自己缩进角落里,靠着墙,学着那个人的样子。
这样好像确实能睡得着。
他也开始抽烟。
一根接一根,有时晚上他不回家,坐在车里关着灯,看着大道外面疾驰的车呼啸而过,能一口气抽掉一包。
心里有个大洞,很空,汩汩灌着风。
不重视自己身体的结果就是喝到胃出血,经常咳嗽,眼睛下面有消散不去的黑眼圈。
他被乔稚柏催着去看了医生,说是以后都不能再这样喝酒了。
乔父的公司规模虽然比不上业界的大企,但足够乔稚柏和乔焕啥也不干地吃一辈子了。
在贺远川最难的时候,乔稚柏和当年一样,做了贺远川最坚实的后盾。
某天带着公司职员去和商圈里某个有名的大人物谈业务吃饭,在饭桌上职员被人刻意为难,灌了好几杯还不肯罢休。
最后贺远川站起来从职员手中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后带着公司的职员离开了。
没多久大人物的公司被人摆了一道,损失惨重。
又过了段时间,贺远川才知道摆了这人一道的是许久没有联系过的贺澜。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贺远川的公司终于慢慢做大。
贺澜暗中给予了他不少帮助,姐弟俩在不同的领域凭借骨子里的才能与清晰的头脑做得风声水起。
贺远川也开始在财经频道崭露头角。
饭桌上不再有人灌他的酒,他被安排在对着门的主位,主办方会着重考虑他口味偏好。
但他还是感觉不到快乐,好像得了情感缺失的病症。
越来越多的人主动来接近他,男女都有,抱有各种各样的目的。
也老套地遇见过送己上门的情节,也是男女都有。
贺远川这么些年,身边没见过人,人们摸不透他的取向。
只知道他的无名指上戴着枚浅灰色的戒指。
对此也有人专门对着照片研究过——应该是琉璃材质,看着不大像婚戒。
哪有婚戒用玻璃做的?
想要接近的人多,但没有人成功过,贺远川独行独往,一直如此。
某次要去隔壁市考察个项目,得出差半个月左右。
乔焕实习来了贺远川这儿,小伙子干事儿有眼力见,就是爱玩了些。
临行前乔焕准备好了行李,跟着贺远川一块去了隔壁市。
酒店靠着湖,晚上从落地窗往外看。
湖景很漂亮。
旁边就是架大桥,很高,比清野镇的架子桥高得多,也长得多。
晚上贺远川下楼到桥上抽烟,胳膊撑在栏杆上,他朝湖面看。
恰是深秋,不时吹来一阵风,拂得远处的湖面在灯光下波光闪闪,很温柔。
他穿了件质地良好的黑色羊绒薄大衣,夜晚桥边有些凉,他嘴里咬着烟,裹紧了些。
桥边停了几辆车,几辆黑色商务,车里关着灯。
贺远川在桥上一根接一根地抽。
被烟雾包围时,他会想。
原来人类想要抽烟,沉溺于酒精时,是因为感觉到了痛苦。
他在桥上抽烟,一直到深夜才回酒店。
在贺远川转身上电梯后,架子桥上一辆黑色商务才启动引擎,轻声开走,隐入了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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