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一二一 异蛇
某种层面上, 小篆的无稽猜测竟也没离了大格儿。
永州雪灾时,宝珠恰巧客居在洞庭湖边。猛然见百姓流离失所,心中大觉义不容辞, 便托了孙千户, 安排羽卫们各司其职,又搭粥棚施粥, 又襄助重建房舍。
永州本是富庶之地, 仁人义士远不止这一家。经商的也好、举业的也好,但凡自家光景尚还过得,多半都出钱出力,略尽心意。
然则宝珠一行还是被人盯上了。
根底不知的美貌少妇,带着幼子,跟着气势非凡的婢女护卫,再怎么小心谨慎, 依然不可避免地惹眼。
宝珠出来几年,多少有了些历练, 便声称家里开着古玩店,自己南下游山玩水,兼着寻访几样前朝大家的墨宝。
一般的好事之徒听到此节, 也就罢了:大徵女子的地位不低, 近年来日子又安定, 女子出门来做点生意,并不是稀罕事儿。便是眼前这位家底格外殷实些, 也没甚可说的——有这么些护卫呢!
唯有永州府尹不曾掉以轻心。
正巧雪灾过后, 这些个慷慨解囊的仁人义士值得褒奖,永州府尹便派了亲信幕僚,特意登门送上自己的亲笔题字。
管家得到消息, 连忙客气殷勤地将来人迎进了花厅,接下了题字,又道劳看茶,陪着幕僚寒暄起来。
二人颇为投缘,天南海北地叙了一通,幕僚因问:“主人家可是不在府上?”
原来之前开设粥棚时,宝珠曾前去瞧过一回,不料回来路上不知怎的,马车坏了,不免耽搁一阵,便受了凉,如今还没大好,正在自己房里头歇息着。
管家三言两语简略说了其中缘故,幕僚刚要开口,又瞧见孙千户从外头匆匆赶回来,春寒料峭的时令居然出了一头汗,手中拎着几副纸包,连花厅里的客都没看一眼,径直往后院去了。
管家与幕僚四目相对一霎,随即讪讪笑道:“家主夫人怕药苦,特意遣底下人去罗家铺子买蜜饯来过口。失礼之处,还请尊下见谅。”
幕僚心里顿时了然,自不会把这放在心上,又闲话几句,便告辞离去了。
绘声绘色地将自己所见告诉府尹,府尹倒放下心来:若这妇子的男人不日便要赶来,她哪敢这样与护卫兜搭?
至于落在林百户眼里,自己的顶头上司竟与主子娘娘过从甚密,岂是能够包庇的?不如及早向皇爷坦白,以免受到牵连才是。
皇帝接到密信之初,固然震怒非常,但掀了帘子才走出一笑坞,头脑便冷静下来了:孙千户是个大老粗,连想讨一房妻室,图的都是能有人对他体贴入微、操持家务,哪里指望有谁能为他动心!他又哪生得出那些花花肠子!
他到后院去,必定有缘故。
想倒不是想不通,然而心里头犹不是滋味。宝珠病了,本该有个人嘘寒问暖。孙千户万万不配,那旁人呢?
倘或有这么个人,皇帝必要将他千刀万剐,可真没有,他腑内又酸楚得厉害。
他想到永州瞧瞧她去,然则也不过一想:那不切实际。
他好像习惯了别离。
高处不胜寒,但也清净自在。
玄赜出了宫,纪家的小儿子又进宫来了,这次是为恭贺皇帝圣寿。
满场纡朱曳紫的老大人当中,唇红齿白的纪栩着实显得赏心悦目。
皇帝赐宴群臣后,退到女眷们的席上来,专向太后祝酒。
夜里又开新宴,听新戏,这时候便都是自家人取乐了。
四王夏侯祈的长子被傅母抱着,也来给皇帝行礼拜寿。
皇帝放了赏,叫带他与薛家的孩子一道玩去,长公主亦起身过去,从旁照看着他们。
皇帝方才向太后提起纪栩来:“皮相还算讨喜…只不如玄赜出尘。”
太后接了孟昭仪剥好的一枚枇杷,蹙眉笑道:“太出尘有什么好?居家过日子,终是凡夫俗子最可亲。”
或许吧。皇帝仰头饮尽了杯中酒,心里却还惦记着那份从永州来的寿礼。
他其实有些着恼。她一走近六年,只寄过两次东西给他,此外竟没有只言片语。上一回采雪不成,过后的情形他还历历在目,如何还肯再消受一回?
孟昭仪的枇杷肉又递到了他面前,皇帝取来吃了,没尝出滋味。
他站起身来:“朕出去走走。”
小篆慌忙跟上前伺候,好在这一次皇帝没走远,而是回了宣政殿书房。
房中案头上搁着两坛子异蛇酒,算是永州土产。
用不着小篆忙活,皇帝自己揭开了封口的顶花。
正要倒酒,忽然瞥见那方红绸上密密麻麻全是字。
皇帝指尖微顿,到底没动酒杯,拿起绸布在掌中摊开。
出乎他的意料,上面是一个个似曾相识的名字。片刻,皇帝反应过来,有一些是永州各衙乃至湖广承宣布政使司官员的名字。
他没缘由地笑起来。
四月下旬,皇帝奉皇太后巡幸江南。
认真论起来,这也不是皇帝一时的心血来潮:打从即位起,他便仔细盘算过,要好生孝敬太后,大江南北风景名胜都游览一遭才不枉。碍于前朝政务繁多,总有这样那样的缘由牵绊住他,一直未能成行。
如今时机正好——蜀中通达,云南收复,北狄西戎归顺,邻国邦交敦睦,承平既久,自该亲至领略一番自己一手缔造的如画山河。
况且永州灾情已过,前番经手过赈灾的官员们,也是时候细细地论功行赏了。
才始送春归,不日又要往江南住,宫里上上下下都萌发出一种冰释雪消的欣欣向荣来。
徐姑姑立在天和宫的院子里,正叮嘱小宫女儿往箱笼里多压些香饼香丸,南边儿雨水多,别叫东西受了潮。
偶一抬眼,瞧见长公主依依往这边走来,连忙笑迎上去,行了礼道:“太后娘娘刚才打发奴婢去问一声呢,殿下要带的东西,底下人拾掇妥当没有?偏叫这儿绊住了,竟没来得及…”
长公主抿嘴道:“我正为这个来回禀母后呢。大家都走了,宫里这一摊子琐碎事儿,总要有个人守着料理,我便留下来吧!至于我跟前那些人,倒可以跟着伺候,叫他们也见见世面。“
她俩一面说,一面往里走,用不着徐姑姑出言劝,太后在里头听见了,顿时就不答应:“左右宁妃和孟昭仪在呢,有什么事两个人商量着来即可。你是姑娘家,哪有把那些繁杂俗务扔给你的道理?”
对于宁妃,太后是从不指望她能笼住皇帝的,伴不伴驾都无关紧要;孟昭仪便有点可惜了,她进宫几年,名义为嫔妃,实际却是抵了宝珠的缺,每日陪在太后身边,故而她没能获得恩宠,太后总是怜惜的,此次不能携着她同去,愈觉遗憾。
太后是长辈,自知不该插手宫务,平日里都是六尚总领,差错虽没有出过,但按自己的心意,犹是不成样子——这宫里须得有个正经的女主子。
可惜立后不同于纳妃纳嫔,是关乎正统的大事,横竖都绕不过皇帝的首肯。从前太后在儿子面前不止一次提过,无奈皇帝软硬不吃,只泠然一笑:“母后不介意再多一个守活寡的人,放眼去挑便是。“噎得她良久说不出话来。
越是无计可施,越是耿耿于怀。太后又想起这次南下,还有一桩便是给四王定亲,益加怏怏不乐。
皇帝选中的是江南谢家。谢家是百年望族,祖上出过阁老、出过猛将,更出过三位燕朝的皇后,只不过自大徵立国后便归隐起来,不如挟皇胤而自傲的洪家招摇一时罢了。
谢家女历来有娴雅贞敏的美誉,得之为配者,多能成一段佳话。太后如今亦不挑剔什么前朝遗民的刺儿了,只想着既有此般的好姑娘,皇帝自己不要,倒要便宜白氏那小妇生的儿子。
深思量的时候真是灰心,自己呕心沥血与先帝一同打下来的江山,传给儿子还罢了,将来难道要分给那贼妇子的骨肉不成?哪里能甘心!
可说一不二的人是皇帝。他瞧不上眼前的这些女人,不愿意同她们诞下皇子,太后即使身为帝母,又逼迫得了多少?
占着孝道,言语上软磨硬泡,皇帝或许还肯容忍一二,真算计得太过,使出什么不堪的手段,母子情分一断,她未必比得上皇帝决绝。
这样的境地里,又咂摸出宝珠的好处了。前朝公主算什么?豢养多年,早烙上了夏侯氏的印记,她的孩子,身体里一大半流的都是夏侯家的血。
终归,是皇帝的儿子啊!自己一时想不开,皇帝也这般狠得下心吗?
郁结难解,简直牵一发而动全身。太后沉默了许久,方才勉力回过神来,面目和蔼地抚了抚长公主的头发:“你孝期未满,这我知道。但你皇兄的考量,我亦认为很是——九儿,你该出门散散心,有咱们在,再没有一处不妥。”
不止他们,这次南下,纪栩也在。皇帝又赏了他银青光禄大夫的衔儿,如今他与薛誓之一样,荣升为天子近臣。
122. 一二二 鹊园
江南佳丽地, 金陵帝王州。
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南国的繁华秾丽,是一种与帝京迥异的气象。一路烟柳画桥, 风帘翠幕, 即或是最明朗的日子,丝丝袅袅的晴光亦如芷兰院里顶顶轻柔的竹丝画帘一样, 泛出柔朦的光, 轻拂在御船两岸的花木飞鸟、亭台楼阁之上。
长公主许是水土不服,春尽夏初的时令忽然生了几点桃花癣,每日都要擦上银硝,凡须露面时皆以薄纱遮挡。
银硝里掺了研细的干花,透出俏皮的浅绯色。用罢傅母将镂花盒儿盖起来,一面暗觑着长公主烦恼地对镜自照,心中升起一股久违的宽慰来:到底还是年轻女孩儿, 不至将红尘全都勘破。
等两颊的皮肤重新光洁如玉时,御船靠岸了。
除了当仁不让来接驾的谢家老小外, 应天府尹、湖广承宣布政使司以及下辖府州县各级官员,叫得上名号叫不上名号的,雍雍穆穆而又秩序井然地恭迎在码头上。
金陵原是燕朝旧都, 前代皇宫几经毁损, 又几经修缮, 而今勉强能当得行在。应天府尹自忖是天子潜龙时亲自殿试过的学生,与别个不同, 更是在场众人中唯一有幸得见过圣颜的, 责无旁贷地要担起东道主的重任,三跪九叩后,便斗胆奏请皇帝移驾稍歇。
“不必兴师动众。”皇帝含着笑, 微一抬手示意众臣子免礼:“朕早就耳闻谢家鹊园别具一格,来时与谢翁约定好了,要上门叨扰的。”
应天府尹一怔,随即众人的目光方才不约而同地转向了无官无爵的谢家主。
谢家主躬身出列,请皇帝登上备好的辂车。
原来是要向谢家示恩。应天府领悟过来圣意,连忙乖觉地行礼相送,而他身后的同僚心里,却并非个个坦然无惧。
湖广右布政使两手对插,垂首默然向回路走着,目光则不动声色地在人群中扫寻着,江宁织造提督苏太监不在。
大篆早已到了鹊园,吩咐自己身边跟着的小子们,把正院儿里里外外再细检查一通,砖缝儿里的灰都得抠干净了,才能把锦罽铺上去。
谢家有年头没接过驾,现下主人家往码头迎圣去了,这位从禁中外放出来的苏提督便是总管家的主心骨,老先生亦步亦趋地跟在青年身后,虚心受教。
大篆亦不是有意拿大,事无巨细地过问完,转而向管家笑道:“皇爷再三嘱咐了的,万不可惊扰百姓,一应起居更不可奢靡铺张,洁净舒适方为首要。”
管家连连点头称是,大篆又侧身比了个请的动作,二人一起往大门前去:“金陵园林各有千秋,鹊园更是其中翘楚。先前我向京里上奏疏恭请圣安,提过一回,皇爷留了心,兜兜转转的,如今可算是一见真章了。”
管家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拱手道:“提督大恩,谢氏一门此生不忘。”
大篆轻轻摆首:“老伯此言差矣。皇爷心系江南臣民,隆恩遍及境内——谢家,难道不也在其中?”
管家顿时肃然:“老朽受教了。”
说话间,遥遥见得御驾已经往门前大街上来了。
两旁早就设好了路障,大篆略一挥手,身后一班内侍迅速各归其位,杜绝一切闲杂人等误闯的可能。旋即,两人匆匆下阶,跪拜迎候。
皇帝自己下了辂车,又搀着太后落地,长公主与四王跟随其后,大篆一一见过礼,皇帝便点头笑道:“起来吧。”
太后兴致不错,端详了他一眼,问:“这是大篆不是?”
大篆连忙答道:“奴才何德何能,承蒙太后娘娘记得。”
太后很是赞许的样子:“多年不见,越发威风了。”
大篆满是惶恐:“奴才不敢当!奴才在外头为皇爷办差,往来的大人们每常抬举着,归根结底都是因着对皇爷的一片忠心,奴才时时自省,绝不敢胡作非为,有损皇爷的威仪圣明。”
“好了。”皇帝轻笑着托住太后的臂弯:“日头渐高,叙旧的话留着进屋再说吧。”
谢家的管事这才寻着机会搭话,请皇帝一行往内走。
走了这么久的水路,御船再是宽阔平稳,眼下人犹是疲乏的。谢家家主不是没眼力见儿的人,恭恭敬敬地将皇帝引到正院里后,道乏奉茶,见皇帝由宫中内侍们伺候着擦汗净手,暂且无话问他,便识趣地告退下去,待他们歇息够了,再提游赏之话。
伺候皇帝起居,这是苏总管的分内事,如今当着大篆的面儿,更要显露显露,行事越发游刃有余。
大篆却没把他瞧在眼里,沉声向皇帝禀道:“奴才的人没接着娘娘,那边的宅子已经人去楼空。又问了街坊,说是娘娘染病,往别处寻名医去了。”
小篆听得一咯噔:娘娘?必定是那一位娘娘无疑了,怎么扯到她头上的?
赶忙收好了皇帝换下来的衣裳,一时且不急着走,磨磨蹭蹭地暗留神着皇帝的反应。
皇帝垂着眸,看不真神色,默然一时,话头仍叫小篆闹不明白:“今儿码头上接驾的人纷纷杂杂,也不知道谁来了谁没来。“
大篆闻言道:“皇爷放心,奴才们都记着呢。随后皇爷要召见谁,奴才即刻去大人们的下处请就是。”
皇帝这才点了点头:“午后再传他们吧。”休整了这一阵,便往太后那边去。
大篆小篆等人缀在后头,小篆得着机会,暗把大篆一扯,拿眼神朝他打听怎么回事儿。
大篆不为所动,面色凝重:“别瞎问,过两日就见分晓了。”
德性!小篆顿时不忿,虽知道分寸,猜得多半事涉朝政,但还是见不惯大篆这副模样儿,心里酸溜溜的。
他知道大篆和自个儿不一样,说一点儿不羡慕是假的:自己是穷人家的孩子,从小兄弟姊妹太多,爹娘实在养不起,只能把一个净身送进宫来,换余下人的活路。大篆不然,大篆祖上原是前朝的阁老,何等的风光!可惜后来在党争中斗败了,一大家子都倒了,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女人们没入禁庭,或者干脆充入教坊。
连重孙辈也没能幸免,丁点儿大的小公子,因为素来有神童的美誉,捡了一条命,但从此换了个世人不耻的身份。
真浑浑噩噩苟且偷生一世就罢了,偏生又遇着当今天子。皇爷栽培他,又将他外放做了提督,他竟不知斤两,做起流芳后世的梦了。
笑话,太监这样的人,几时能与流芳后世沾上半点儿关系?
小篆跟他不见外,这几年偶然见着面时,没少揶揄提醒,怕他痴心妄想得过了头。
谁知他一个字儿没听进去!小篆惋叹着摇摇头,抱着拂尘往四王的住处去了——皇帝刚吩咐了他,去叫四王安顿妥了便过太后这儿来,一道出席谢家的洗尘宴。
谢家这一场洗尘宴可是花足了心思,既要郑重且风雅,否则不足以表达对皇帝的恭谨崇敬,又不能显出铺张奢靡,惹得圣心猜疑。大厨房上上下下数月前就开始筹备,拟膳单聘名厨,反反复复斟酌细节,不一而足。
午后,谢家夫人几妯娌并各房女孩儿们来向太后及长公主请安,行礼后依序告了坐,陪着两位主子话起家常。
太后因知道在座的女孩儿里,有人要成为将来的四王妃,即便并不喜欢夏侯祈,却也不想娶一个搅家精回去,故而特意观察起她们来,看看有无言行举止不妥当的。
谢家这边呢,同样是心照不宣。适龄的女孩儿里,以长房长孙女韫柔最为出挑,其余人便不再喧宾夺主,安安分分地凭着长辈们偶或将话头递来,韫柔适宜地答上两句。
女眷们闲叙得益发融洽,而皇帝这头,谢家主仍没轮着时机略尽心意。
一拨大臣从书房里告退出来,另一拨又诚惶诚恐地弓腰进去了。
这是许多外任江南的大人们头一次面圣,除却请安外,述职述廉少不得。前番永州雪灾,大伙儿赈灾安民,不辞辛劳,听京里的意思,这一次皇爷是亲来论功行赏的。
日头渐西,热意却不减。湖广司右布政使被安排在最后一拨,此时似有些耐不住,不时地掏出手帕来拭汗。
终于,前头几位大人两股战战地出来了,门口侍立的内监冲他招招手,示意他快跟上。
右布政使只得三步并作两步,跨过门槛,书房里果真清凉些,一冷一热之际,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皇帝就坐在御案后头。而立之年的天子,正值鼎盛,威名震慑八方,如今打上了照面,确乎不容小觑。
皇帝正低眉饮茶,并未捕捉到他不敬的视线。右布政使收回目光,毕恭毕敬地行下大礼:“湖广承宣布政司沈竞,叩请圣安!”
“沈方伯①,请起吧。”皇帝的口吻很和煦,只是沈竞混迹官场多年,听得真真切切,这样一道嗓音,其主人绝不是平易随和的善性人。
“朕听廷臣②提起,方伯是积年能吏,在这湖广诸多衙门供职过,年头比大徵立国还要久啊。”
“草臣惶恐!”沈竞不敢轻忽,当即道:“草臣德薄,生于乱世,报效社稷明君无门,唯能苟且一隅,为生民稍尽菲薄之力。若无□□与陛下之恩,草臣何有今日?”
皇帝笑了一声:“方伯言重了。布政使掌一省之政事,乃是古之牧伯,朕之倚仗。朝廷的恩泽,全凭尔等承流宣播,黎民的诉求,也仰赖尔等上达朕听。江山永固,功在尔等;若尔等背离,朕则眼盲耳聋、口不能言,孤立寡与啊!”
“草臣不敢!”沈竞跪地请罪的姿态一气呵成,指天誓日道:“草臣毕生忠于陛下,不敢稍违,若有二心,天地不容!”
“方伯的为人,朕自然信得过。”皇帝不禁叹了一口气:“倘或左布政使亦如方伯这般,何至于沦落至斯…”
直到此刻,沈竞从容不迫的心境方才波翻浪涌——他以为严明慎已经逃了,他肯赶来应天府稳住皇帝,是以为严明慎本应带着他的家小一道逃走。
皇帝站起身来,端的是一派委以重任的模样:“方伯,替朕好生规劝规劝他吧。”
永州雪灾中安民有功的人得了褒奖提拔,但更多沾沾自喜的人折在了他们多年的一手遮天里。
123. 一二三 檀郎
未曾费太多周章, 江南一干硕鼠就擒。明丽如画的湖面上波澜不兴,只是迷濛雾气散去,叫人由衷地感到心胸畅泰。
洗尘宴上太后已对谢韫柔颇为喜爱, 及至鹊园游赏时, 更是要她跟在自己身边,将各处景致说与她听。
连太后都这样满意, 更不必说夏侯祈自己。原本在皇帝面前历来谨小慎微到可厌的人, 被问到对谢家女是何想头,竟然扭扭捏捏地答一句:“全凭皇兄做主。”
皇帝不由得嗤了一声,犹是嫌他小家子气,这么多年掰不回来,只好罢了。横竖他那侍妾所生的长子养在宫里,自己得空时多加教导就是。
耐着性子打发了夏侯祈,皇帝心生烦闷, 仰靠在官帽椅背上,只是皱着眉出神。
小篆这时候总算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原是严明慎、沈竞等一起奸佞横行江南多年, 胆大包天却又做贼心虚,对宝珠这一行客居者分外戒备,反倒露了马脚。
宝珠虽不知他们究竟干下过哪些勾当, 但有孙千户从旁辨认, 将常来常往的形迹可疑之人悉数记了下来, 本着有备无患的心思,将那两坛异蛇酒寄出后, 算着日子出了湖广地界, 便以寻求名医为由头,离开了永州。
既是如此,为何不往皇爷身边来呢?普天之下, 还有哪儿能找着更稳妥的庇护?
这些疑惑,小篆也不过在心里琢磨一二罢了。在皇帝跟前,可不敢不知死活地问出来。
他只是蹑手蹑脚地换下了凉掉的茶水,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出来就在廊下鹄立着,大篆今日又有公干,早起就不见个人影儿。据说那严明慎是个色厉内荏的货,刑具还没使上几样,就屁滚尿流地招了;沈竞倒是粒铜豌豆,蒸不烂捶不扁,信誓旦旦地坚持自己清白无罪,是圣心不察——真真人不可貌相。
两家的妻妾也没放过。女人家经不起重刑,无非拶指、夹棍、压膝几样,正头娘子跟着两位藩司安享尊荣多年,作养得体态丰腴,倒还熬得,余下的尽是些娇滴滴的姬妾,哪受过这般痛楚,动辄嚎啕得震耳欲聋,求爷爷告奶奶,唯独招不出有用的供词。
不止她们不清楚,皇帝也无从知道:严、沈二人确实派属下拦截过宝珠一行,只不过围堵到最后,把人弄丢了。
皇帝想不通的是,除非全军覆没,否则孙千户怎敢不回禀于他;若宝珠平安无事……
罢了,只要追查到她的踪迹,知晓她无恙便是,她不愿回来,且由得她。
六月初二,夜游秦淮。
十里秦淮,六朝古都。两岸花灯璀璨,河心彩船连绵。清越的曲乐缭绕,吟唱的是亘古不变的太平盛世、花好月圆。
皇帝、恭王、谢家主以及一些文人墨客坐在前面一只船上,而长公主及韫柔则在凤船上陪着太后。
韫柔正同太后绘声绘色地讲着自己幼时的趣事。相处久些便能觉出,韫柔的娴雅来源于教养,她的性子里藏着一股有别于宫中女子的活泼与果决,她无畏在太后跟前显露出那些不会得到交口称赞的特质,哪怕面对的是众人敬畏的天人。
“…阿娘便说,我也可以取字。我的表字,就叫作云旗。”
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长公主默然听到此节,不觉莞尔:韫柔的字较之名,可真是气势磅礴得不像同一个人。
谢家家学渊源,然则女子取字仍属闺中游戏,等将来到了夫家,亲密至极也不过是唤一声乳名。
她沉静的眼眸里泛过一瞬黯然:这桩婚事考量到如今,没有人问过韫柔的意愿。
御船上的热闹才刚刚拉开序幕,一阵阵喝彩声隐约传到她们这里来。太后使人一问,原来是纪栩作的诗得了魁首,大伙儿正争相传看呢。
太后笑起来:“咱们是抢不着了,且叫魁首念给咱们听一听。”
凤船上的人又奔过去传话,少时,纪栩带着一种腼腆的自得,站到了船尾来。
水光交错的秦淮河上,锦心绣口的青年公子吟诵着意气风发的诗篇,这应当是很美满的情景了。
夜色慵倦,初现的月儿似渴睡人的眼,半睁半阖。绮丽的秦淮河涟漪渐歇,一池汇聚的胭脂水粉蜿蜒而去,不知要涂抹谁的梦。
满室的灯火眨了眨,次第暗下去,只留一盏脉脉的烛光,被侍女罩上玻璃灯罩,以备长公主夜里起身时留用。
“殿下早些歇着吧。”侍女回身笑说:“前头皇爷船上也散了。”
长公主“嗯”一声,从窗前竹榻上站起身来。她已换过了寝衣,拆开的发髻梳通了,柔滑地披拂在两肩上:“外面不知是什么虫儿,鸣声怪清脆的,先前都没听到。”
侍女凝神听了听,因说:“确实不像蝈蝈儿蛐蛐的声口,许是南边儿才有的吧——只要不叮人,就是好虫了!”
长公主抿嘴一笑,又往窗纱上瞥了一眼,而后便站住了,重返回去:“那是不是谢家姑娘?”
侍女闻声亦上前来隔窗细瞧:她们的船只这会儿都已经停好了,四周有羽卫的划子星罗棋布地拱卫着,谢韫柔不知是怎么避开轮班巡视的羽卫的,竟独自往岸边跑去了。
船舱里的主仆二人对视一眼,侍女犹疑着道:“殿下,咱们去叫人吧!”
“不忙。“长公主摇摇头,叫侍女取来氅衣自己穿上,一面往舱外走去。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谢韫柔已经伶俐地上了岸了。
夜风吹过长公主的脸庞,她顿时清醒了不少,四顾一回,恰好纪栩从一只划子上跳过来,不远不近地瞧见她,连忙躬身行了一礼。
长公主略一思索,轻唤了一声:“纪大人。”
她不敢高声惊动了旁人,纪栩其实听不见她的声音,更不该失礼地注视她的脸庞,但转瞬,他不假思索地走过来了:“请殿下示下。”
长公主略向岸边一指:“谢家姑娘只身到岸上去了…我有些担心。”
纪栩心念一转,立即会意:“臣这就带上亲信,沿途保卫,必定不会冲撞了谢姑娘。”
对于谢韫柔的身份,他俩都心知肚明,无论是当下的,还是将来的。
长公主沉吟片刻:“多谢大人。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若谢姑娘此去不至关乎皇兄圣躬安危,可否由我转告皇兄事情的始末?”
纪栩权衡了一下:“殿下请放心,臣谨从玉音。”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敬词,是臣下对于金枝玉叶应有的礼节。但因为家里人近些时日隐秘而欢欣的筹备,他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悸动。
不过三言两语的交谈,他已然体会到这位天子亲妹有着何等美好的品性,他们会举案齐眉吧——即便举案的是他也无妨。
夜色体察地掩护了他通红的耳尖。长公主只是微笑着催促道:“大人再不动身,恐怕要追不上了。”
纪栩如梦初醒,羞赧地告退逃逸了。
长公主缓缓叹了口气,有些担心地望向隔着重重水雾的河岸:谢家的姑娘,会是去见谁?
乌衣巷东的来燕堂,据说是宋人在已倾圮的王谢故居上重建起来的,不知凭吊的是二王、三谢,还是曾经文采风流又权倾朝野的望族气度。
落日的余晖照耀不到太广,来燕堂边的民居毫不起眼,又因为这些日子圣驾出巡,早早戒严,越发显得人烟稀少。
今夜却不然。粉墙黛瓦下的明纸窗上透出暖黄的光,映着一道玲珑的身影。
“才知道你来,圣驾就到了。家里面都不能随意走动,更别说出门——反倒是今儿游秦淮,叫我寻着机会出来。”
这嗓音赫然属于谢家姑娘。屋里另外的人却因离窗户远些,听不清答了些什么。
韫柔便接着道:“原来好生羡慕你,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如今不能了,至多再有一年半载,我便要为谢家尽忠竭力了。”
纪栩匿在暗处听着,不觉皱眉:这姑娘不愿意,多半是早有意中人了。谢家又不止一个女孩儿,何苦勉强她?
一面思索着如何向长公主回话,一面又忍不住好奇,谢女檀郎,不知这位檀郎风姿如何?
眼下认个脸儿,将来也好指认。纪栩伸指在窗上一探,就要窥视一回。
他才略矮下身,一只手忽然搭在他的肩上。
纪栩顿时一悚,回头的同时,手已经按在了腰间佩刀上。
来人竟比他更快,另一只手稳稳地合住了刀鞘:“别动。”
是皇帝。纪栩这下越觉不妙,提心吊胆地转过身:“您怎…”
皇帝神色矜慢,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纪栩目光微动,方才发觉自己的亲信已被挥开,屋子周围全是皇帝的人,个个手里握着的不是佩刀或者弓箭,而是火器。
“朕来看看,谢家图谋不轨,通的是哪一方的逆贼。”
这是唯一的可能了。纪栩此时终于后知后觉,根本不会有谢女檀郎之说。皇帝不容许有。
火器手们严阵以待,只等着屋里的人自投罗网。
密不透风的寂静里,连虫鸣也消歇了。片刻,纪栩听见了神秘逆贼的声音:“快回去吧。你总不能留在我这儿过夜。”
火器手们蓄势待发,立即就能让露面的人挫骨扬灰。
“住手!”千钧一发之际,皇帝突如其来地暴喝一声:他不能分辨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刚才说话的,是一道女声。
正要迈出门槛的两个人被这惊天变故唬得魂飞魄散,韫柔只看了一眼屋外的情形,两条腿便不由自主软了下去。
而眼疾手快扶住她的人却像是好整以暇,抬起头来,分明是一张皇帝不肯去想念的脸。
他越发确信这是自己的幻觉了,那个人恬然地笑起来,仿佛在说:“久违。”
这是而立之年的夏侯礼。是宝珠前后两世的初见。
124. [最新] 番外篇 水晶皂儿
韫柔临盆的日子, 恰好是宫里面册立皇太子的日子。立的也不是旁人,正是夏侯祈先前那妾室的儿子。
夏侯祈回来时,她正窝在榻上吃点心, 因为肚子没有一点儿要发作的迹象, 她品味得非常从容。
夏侯祈被内侍伺候着换了家常衣服,便到里间来看她。一面坐下来, 一面伸手拂去她嘴角的一点残渣:“你…别多想。”
韫柔有点奇怪:“多想什么?皇兄赏你宫人了?”
她明知自己说的不是这个。夏侯祈略觉无奈:“你知道的, 我只有你。也就够了。”
韫柔笑起来,她对自己的夫君有一种侠义心肠,哪怕她只是一介弱女子,哪怕没有他这个恭王,就没有她这个恭王妃。
但她确实怜惜他——可别叫他知道,他的尊严脸面还要不要?
她捏起攒盒里仅剩的一块白玉方糕,喂到夏侯祈嘴里:“这个味儿正, 尝尝。”
夏侯祈爱吃点心,可平日里又非要装作不喜欢的样子, 只有韫柔好一番软磨硬泡,他才肯赏脸尝尝。
他没就着她的手吃,自己接过来, 浅咬了一口, 又倒茶来喝。
韫柔这时候才说:“太子关乎国运, 不是随意用来施恩的。皇兄选了昉儿,自然有皇兄的谋虑, 不然还要看我的面子, 非立我生的孩子不可吗?”
她的话,他自然明白。可是他也确实有私心,没有谁不想登上那九五至尊的位置, 自己没有机会了,让自己偏爱的孩子去坐也算很好。
而昉儿,虽是自己的骨肉,但自幼便养在宫里,实际上眼里心里只有皇帝这一位长辈。
或者也还有太后的一席之地。将来他即位,太后的尊荣依旧是无需担忧的。
皇帝杀了他的母妃,却又留了他一条命。谈不上手足之情,却又不曾有意苛待他分毫。分离他们父子,却又立了他的儿子为储。
他若真要报杀母之仇,反倒成了不忠不悌的混账东西。
他困在皇帝的圈套里,感恩戴德。
“茶还烫吗?我喝一口。”
还有韫柔。他不该亲近韫柔,这是皇帝赐的婚。
也是他名正言顺可以索取的温暖。
“不烫了。”他听见自己说,转回身去,温煦地面对她,劝道:“你饮不得茶,再忍耐几日吧。”又叫人把炖好的血燕给她端来。
韫柔微一撅嘴:“成天喝这个,嗓子里腻乎乎的。”伸手从攒盘里摸了颗松子糖来磕牙。
夏侯祈担心她吃多了零嘴儿又不正经用饭,不觉往盒里扫了一眼,这才留意到盒柄上的图案:“…是…李夫人送来的?”
“嗯。”韫柔点了点头:宫里的御厨大多是北方师傅,要吃地道的南边儿口味,还得看国公府。
宝珠如今进宫伴君的时候多了,国公府里是李小侯爷的天下——小侯爷跟着母亲见过的世面可多着呢,性子跳脱,脑子又活泛,不论衣食住行、习文习武,一会儿便是个新花样。
国公府里的老人,那都是看过他奶娃娃时候的模样的,名义上是侯爷,实际上亲热得像自己孩子一样,成日里听着他那些调停,忙的是不亦乐乎。
当然,这是夫人不在的时候。夫人一回来,小侯爷就规矩了,安安分分地坐在“醉太平”树下读书习字,或是跟着武师傅拉弓打拳。
他天分高,悟性好,学什么都快,当年在外头看杂耍,记了一肚子调笑逗乐的话,不知其意就在宝珠跟前卖弄,被宝珠发了狠一顿死打。
那是母亲唯一一次打他。后来他懂事了,知道什么说得什么说不得,什么做得什么做不得,就再没叫她伤过心了。
再后来,他们“回”帝京来了。
他没什么故土他乡的概念。天高地阔,他畅游其中,已经非常快活了。
直到他被封作侯爷。都中最年轻的侯爷已有三十多岁,而他不到十岁。
当朝天子对他的母亲似乎情有独钟。
当朝天子有可能还是他的生父。
李释决定装傻。
这样做的好处显而易见:皇帝对他的愧疚亏欠汹涌澎湃得无以复加,不管他捣什么蛋捅什么篓子,只要没踩着母亲划的底线,总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私下里,皇帝陛下甚至还会想方设法安抚他受惊吓的幼小心灵。
至于长远的好处,今日他也意外地收获了。
李释穿着御赐的大红蟒服,配着玉革带,仰头挺胸地立在群臣的前列,擎等着一览新储君的风姿绰约。
他今日还没见着皇帝。毕竟是立太子的大事,自己再凑到皇帝身边叽叽咕咕就太不像样了。
但愿他那笼蝈蝈儿还没被母亲发现。
李释正悬着心,礼乐声大作,夏侯昉露金面了。
夏侯昉有些紧张,哪怕他自从记事起就预见了自己的前程。
但这条路并不易走。他没有勇气拍着胸脯保证他会挑起皇父将要交给他的重担。
拍着胸脯大夸海口,那是李释的强项。
但他也确实每一次都没有食言。
夏侯昉不禁朝阶陛之下瞧了一眼,李释正低着头,盯着自己的皂靴出神——说是出神也不尽然,至少夏侯昉目光扫过来的那一瞬,他抬起眼皮觑了他一眼。
那目光里的愬愬然、惕惕然,与其他老臣一般无二,但夏侯昉就是知道,李释心里是坦荡自若的。
自己总不会不如他。
夏侯昉的身躯前所未有地舒展起来,从容地走到皇帝跟前,三跪九叩后,又率东宫属臣及百官行大礼,随后聆听着皇帝的教诲。
接着,太子受礼、拜庙,并至后宫朝拜皇后。
皇帝没有皇后,故而将此项改作了拜谒皇太后。
他本人则功成身退,领着李释去向宝珠从实招来——大不了说蝈蝈儿是御赐的。
好歹宝珠不会当着儿子的面数落他太过。
谁知宝珠往恭王府探韫柔去了:韫柔磕完那颗松子糖,肚子便发作了。
夏侯祈慌得像没头苍蝇,比皇帝当年还不如。家里没个经历过的女人坐镇,实在不成。
皇帝与恭王的情分平平,这俩妯娌却是挚友至交——当年宝珠客居永州,无意间撞破永州乃至湖广司上下一干官员贪赃枉法、只手遮天,救灾结束后便寄酒密告于皇帝,自己也怕脱身不易,再小心谨慎还是被狗急跳墙的逆贼们围堵拦截,幸亏遇上了谢家姑娘的车马。
谢姑娘素来亦是急公好义之辈,前些日亲送了许多紧缺药材来永州,算是安心待嫁前最后大展拳脚一回。
二人相见恨晚,一面勉力突围,一面还约定将来有缘再见。
再见的机缘,便是乌衣巷东、来燕堂边。
宝珠一行撤离永州,用的是求医的借口。然而一路兜兜转转,那点不轻不重的风寒竟始终没好。算算时日,恰是上一世困顿于浣花行宫的期限。
她忽然改了主意,没再往更温暖的南边儿去,转而往北,逗留江南。
不及赶上春,但终究等来了皇帝。
皇帝夺了近旁羽卫的火器,自己攥在手里,点了她两下,方才心有余悸地放下去,咬着牙恨道:“你好大的胆子!”
韫柔不知就里,嘴上求着情,一面意图挡在她前面,好让她伺机逃走。
“别动。”这话喝止的是韫柔:“对你,我可下得去手。”
回想起当时的剑拔弩张,宝珠一时莞尔——就为这个,梵烟还酸过韫柔呢:“你俩是妯娌,自家人原该更亲厚些。”
若不是把韫柔视作自己人,八面玲珑的贺夫人怎会出此不咸不淡之言?
一声婴啼打断了宝珠的心念。她慌忙站起来,往内室奔去。
夏侯祈被婆子们拦住了进不来,红着眼圈在门口打转儿,嘴里头念念有词,不知在向谁祷告。
宝珠搂着洗净血污的孩子轻颠着,抱到韫柔跟前:“瞧瞧你的胖姑娘!”
韫柔“哇”一声哭出来:“怎么这么丑……”
宝珠不住声地安慰她:“过了三天就漂亮了”、“小孩儿家都这模样”、“你没看惯罢了”
外头内侍高声唱喏,皇帝携着小侯爷来了。
皇帝正一派沉稳地叮嘱夏侯祈这个那个,只听得见李释一个人上蹿下跳:“让我瞧瞧!我能瞧瞧吗?”
他不是期盼妹妹,他是已经听说了,妹妹可能有点丑。
到洗三的时候,还是这模样;到百日的时候,还是这模样;到了周岁,恭王妃已经想开了:丑点儿不怕,咱们郡主的气度不凡,将来一样挑俊俏女婿!
皇帝听见了,大笔一挥,叫封了个公主。
宝珠私下又给韫柔寻了些养发美肤的方子——女孩儿家,打小仔细作养,可下功夫的地方多着呢。
李释撇撇嘴没敢吱声儿:常听麴尘姑姑念叨,说那些小宫人,模样好不好抵什么,头一桩是性情好。
小芝麻丸儿脾气大,比他当年还淘,十五宫宴上愣把魏方伯家的独女哄得爬上树杈下不来。
他看不过眼,自己攀上去救了这位水晶皂儿似的妹妹。
魏方伯,当年外放凉州的侍卫魏淙是也。家中只一女,乳名叫晏晏。
宝珠得知儿子的义举,便把魏家姑娘牵过来,柔声安慰了一番,听见说她的乳名,也不过微愣,一只手接着替她捋了捋微乱的发髻。
不感慨是假的,但放任执念沦为心魔,实在可惜。她已经拥有得这样多了。
这是她前世不敢想的。多亏了夏侯礼,多亏了她自己,多亏了天意肯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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