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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不是我非他不可”


    彼此所分离的这两个月,裴璋曾想过千万次,待得再重逢时,她会是何种情态。


    怀中人此刻湿漉漉的,发上还带着几丝湖水的腥冷。舱内幽暗,他离得近了,才见她一双眼陡然变得通红,像是含了层朦胧的雾气,唇颤了几下,说不出话。


    裴璋料想她是吓得狠了,便慢慢用自己的氅衣裹住她,而后俯下腰,隔着湿冷的衣衫,用温热的手掌抚着她的身体。


    “可有哪儿受伤?”


    阮窈眨了眨眼,声音有些像是含混不清的呜咽:“你怎么才来……”


    他微怔了怔,确信她并无大碍,才弯身将她打横抱起,轻声道:“是我的错……”裴璋顿了一下,无奈地笑了:“让你又做了一回旁人的侍妾。”


    二人乘船上岸,她才恍觉天色已近破晓。


    星月仍悬于半空中,映得河水波光粼粼。光影随着他们而缓慢移动,如梦似幻。


    “你若真死了……”阮窈攀着他的肩,眼底浮上点点水色:“也未尝不可。”


    眼泪使她视线变得模糊。


    裴璋低下眼,注视着她,一张清隽脸孔更笼上几分柔和的暖意:““没事了……我回来了……”


    她心跳渐而缓下来,然后用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襟,恼声说:“你快点交代,究竟还瞒了我多少事?”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裴璋低下头,吻了吻她湿濡的鬓发,含笑道:“不过……窈娘为何不信我身死?”


    阮窈眼下仍嗪着泪,可望向他的眸光坚定无匹:“你在赌,是不是?”


    她睫羽颤了几颤:“你怎么会放任自己等死,更不会千里迢迢去盛乐等死,你分明是有备而来。”


    裴璋抱着她,原本沉稳的步伐忽而顿了一顿。


    他好一会儿都没有回答,而是微沉下嗓音:“窈娘,我留在洛阳的护卫,是为了守着你。而不是让你遣他们……再去北地寻我。”


    阮窈将脑袋贴在他胸口前,一下一下听着裴璋的心跳,小声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自然是要找的,你休想骗我……”


    这话听着有几分熟悉,裴璋沉默了片刻,忽地将额头抵住她的额,低低笑出声来。


    “我阿兄可好?阿娘可好?”阮窈眼皮似有千斤重,困意渐渐袭上来。


    然而她猛地想起重云,又是一个激灵:“重云呢?”


    裴璋安抚似的,将她抱得更紧了,轻声道:“他们都无事,你不必挂心。”


    他低缓的话语仿佛是某种咒术,她倦得打了个呵欠,又缩了缩,不知不觉便睡过去了。


    *


    肆无忌惮的火,在皇城中烧灼至夜半方才止熄。断垣残壁散落了一地,冷风拂过,黑灰便打着旋儿飘来飘去,凄凉而诡异。


    三日前,昏厥多日的天子猝然宾天,离世前嘴角溢血,十指因为痛苦而痉挛至扭曲。


    萧衡是毒发而亡,遗容狰狞,面上呈出青灰之色,不论如何都不再是一句风寒便可揭过。


    太后与三皇子秘不发丧,原想商议对策加以掩饰,密报却被张院判冒死着人捎带出宫。


    眼见是瞒不住了,又得知萧寄即刻出城整兵做战备,三皇子忌惮他,这才派出人马去王府抓捕女眷当作挟制。


    谁想人抓来还不到一日,早该殒命在北地的裴璋竟与霍逸携兵攻城,打着清君侧之名目长驱直入。


    相比起阴晴不定且性情暴戾的三皇子,兵士与宫人本就多偏向萧寄,更莫说是被三方合围。


    起初尚有顽抗之人,直至霍逸喊出降者不杀,残军这才稀里哗啦抛下手中兵器。


    而三皇子见情势不妙,早就先一步携亲信弃城而逃,霍逸带着人手想去截杀,却在夜色里中了埋伏,功亏一篑。


    陆九叙得了消息,第一时间便想去寻裴璋。


    宫人告知他,裴璋正身处于御苑旁的暖阁中。


    他随宫人来此,阁外果然点上了一盏光线细弱的羊角灯。


    只是不待踏进去,重风身影一闪,拦下他,摇了摇头。


    陆九叙伸长脖子朝阁内瞅,他本就焦头烂额了,当即烦躁地大喊:“裴伯玉!”


    宫阁静谧,这一声尤为刺耳,阮窈在榻上睡着,无意识地缩了下,愈发把脑袋往被子里埋。


    裴璋手上执着干燥的巾帕,正在慢慢为她拭干发尾。他微一蹙眉,看了眼榻上人的睡颜,侧目示意重风走近。


    “让他用纸笔写了,再递过来。”裴璋嗓音压得极低。


    重风出去传过话,陆九叙几乎怀疑是自己听错了,继而冷笑连连:“这人莫不是疯了?政事堆积如……”


    然而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就被重风请了出去。


    陆九叙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还是咬牙切齿着说:“……拿纸笔来……”


    *


    阮窈翌日醒得很早,发觉裴璋不在身边了,她心尖儿像是踩空了般,下意识就不安起来。


    匆匆下床穿上鞋袜,她这才发觉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已然被包扎妥当。


    “裴璋在哪儿?”阮窈一面朝殿外走,一面去问追着她的宫女。


    宫女连忙答道:“回娘子的话,裴公子正于紫宸殿与几位大人议事。请娘子先回去侯着,奴服侍娘子用早膳……”


    阮窈步履不停,蹙眉问道:“宫中如今怎么样?”


    “陛下……”小宫女神色一黯:“陛下驾崩了。”


    她愣了愣,脚步一滞。


    与此同时,阮窈脚下似乎踩踏到了什么东西,半硬不软。


    她退了半步,疑惑地低下头——


    只见砖缝间正卡着一根白生生的手指,指甲上还染有干涸的暗血。


    这指头被她无意间踩烂了一半,吓得阮窈面色蓦然发白,几乎要呕出来。


    *


    紫宸殿内,气氛凝重得近乎黏滞。


    十数名官吏与士族中人相对而坐,人人神色各异,脸色却都称不上好。


    裴璋神色平静,并没有出声,手指正微微曲起,一下一下地在膝上轻敲着。


    重风低头入内,轻声对他说道:“阮娘子闹着要回王府……不肯在宫里待了。”


    他微皱起眉,犹豫了片刻,正欲站起身来,就听陆九叙忽然说道:“先皇骤然驾崩,可如今除去国丧,当务之急便是新君即位一事,须得及早商定下来。”


    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诸多杂事在他那儿堆成了山,怕是日后更是有得忙。


    尚书令深以为然,如实说道:“先皇共有三子,废太子与三皇子自不必提,而今有资格继承大统者,唯有四殿下一人。”


    此言一出,人人目光皆是投向萧寄。


    萧寄背脊一僵,缓缓起身,声音哑得厉害:“恐怕是要辜负大人错爱了。父皇骤然离世,我身为人子……难辞其咎,实是无颜嗣位。”


    尚书令愣了好一会儿,只好又仰头望向裴璋,显见得是在等他出言:“这……”


    显见得并非是一时半刻便能离宫了。


    裴璋薄唇微抿,侧目看了重风一眼,有几分无奈地压低嗓音:“……那便送她回去。”


    *


    阮窈并非是在闹脾气,而是当真不愿再在这皇城中待。


    她心中总归记挂着亲人,再者也着实是恶心极了。


    前一夜兵荒马乱,宫中处处皆是还未来得及扫清的血迹,甚至有碎肉黏糊在暗处,与人间炼狱并无二样。


    直至阮窈乘车回到王府,顺遂见到活生生的阮淮和毫发无损的祁云,吊着的心才彻底松懈下来。


    而后,她去看望仍在昏睡着的重云。


    他那一箭正中肩胛,却幸甚至哉,并未伤及到重要脏器。此刻患处已然处治过,脸色瞧上去尤为苍白。


    阮窈原是想多陪他一会儿,然而又被祁云给拉出去。


    “你与那裴长公子的事,阿淮都告诉我了。”祁云眉头紧皱地打量她:“我且问你,往后你打算如何办?”


    她被阿娘这般盯着,忽然感到一丝心虚。


    可事至如今,阮窈的确已经明了自己的心意,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回答。


    “阿窈——”祁云似是一眼就看穿她的犹豫,语气也愈发显得肃然了:“纵使不提那些往事,他这回领兵回洛阳,当真是好大的能耐,兴许日后连朝政都要被此人握在掌中……男子有权势自然不是坏事,可你与他身份差池过大,他愈是如此,便愈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你为妻,你可明白?”


    阮窈听清了阿娘的话,有些失笑地说道:“阿娘说错了。我与他之间……分明是裴璋离不得我,再如何驱赶,他也断断不肯走,而不是我非他不可。”


    “女儿家家的,说话口无遮拦……”祁云瞪大眼,伸指去点她的额心。


    阮窈被她狠戳了两下,捂着脑门就寻由头跑开了。


    *


    明月当空,疏落的竹帘下铺着浅淡如水的月华,似是某种潋滟的波光。


    阮窈盯着这抹月色,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仍是无法安睡。


    她一大清早便从皇城中离开,裴璋虽是叫人送她回来,而后却没有再出现。


    他说好要将所有事情都告知自己,可彼此又是一日一夜未曾再见了……


    今日听王府中的仆从谈起昨夜,说是五兵尚书魏大人立下大功,而这魏大人的长女,从前曾与裴璋说过亲。


    她心中微微一沉,随后有些烦躁地闭上眼。


    约莫是胡思乱想了太久,困意渐而浮了上来。


    阮窈调换了一个更为舒适的睡姿,正在此时,木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她警觉地立即睁眼坐起身,窗下正站着一道人影,衣袍是浅淡的青色。


    他似乎是想要推窗而入,然而见到阮窈几乎是怒气冲冲地盯着他,身子便又停住了。


    裴璋站在夜露中,长衫外覆了层朦胧的光,肩上竟还落了几瓣如雪杏花。


    他目光微一偏转,略带着疑惑。


    二人就这般两两相望了片刻,阮窈赤足跳下床,走到窗子旁盯着他,小声问道:“你半夜来吓人做什么?”


    然而裴璋极敏锐地从这话听出一丝不悦。


    他无奈地一敛眉:“窈娘……”


    像是在央求似的,裴璋低低唤她:“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阮窈被他黑润润的眼眸盯着,脸颊忽而微微发烫。


    第102章 “我若是鬼……那你便是我的招魂幡。”


    阮窈蹑手蹑脚绕去另一边,轻轻打开房门,小声道:“王府内戒备森严,你怎还能溜进来的?当真成登徒子了……”


    “的确是费了番周折。”裴璋面色自若进了屋:“可你既不愿住在宫里,我也一时半刻抽不开身,便只能……”


    不待说完,他低眸扫到她光裸的足,忽地皱眉:“不凉吗?”


    阮窈下意识缩了缩脚趾,继而浑身一轻,被他抱着又放到床上。


    她没有再躺回去,而是坐在床沿,抬手想要拂去他肩上那几瓣落花。


    裴璋注视她,眸光微微流转着,幽幽笑意从唇角晕染至眉梢。


    阮窈伸出的手被握住了,随后他倾身来吻她。


    在漫长的告别后,彼此唇齿交缠,她鼻尖能嗅到露水的清气,这绵长一吻也被氤氲得愈发湿暖。


    他吻得仿佛不知疲累,直至她嘴唇都被吮含得有些发麻,抬手推了两下,才将他推开。


    清辉覆了裴璋一身,连墨发都散着微微莹光,衬得他眸如点漆,隽雅犹如云端之外的人。


    “昼伏夜出……你到底是人是鬼?”阮窈摸着唇角嘟囔道。


    裴璋低笑一声:“我若是鬼……那你便是我的招魂幡。”


    她噎了一下,被他说得哑口。


    *


    裴璋将来因去果细细告知她,以此安抚阮窈长久以来的焦躁心绪。


    他确实已被逼入绝境,此番孤注一掷,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长平王是裴筠生前唯一知交,早就看透这对父子间血肉相残的倾轧。也正因如此,他几乎确信裴筠的暴病与裴璋脱不掉干系,又怎情愿赠予解药。


    数月前,裴璋于广武救下霍逸,而后又在援军未至的情形下,拖着病体死守盛乐,分毫不退。


    长平王在此驻兵多年,妻女同样在城中,不论是于大卫,亦或是于私,最后一刻,终究还是命人将解毒之法送至裴璋帐中。


    “你疯了……你又怎知援军不会至?”阮窈面色发白,一双眼睛随之瞪大。


    裴璋被她脸上生动的表情逗笑了:“我少时曾随先生习过天象,加之星辰、霜露……推测出大雪将至,并非难事。”


    阮窈沉下脸来,不知不觉攥紧了衣袖:“既然如此,这些事情你为何早先不告诉我?”


    她唇角紧绷,怒气冲冲瞪着他。


    瞧她真是恼火了,裴璋无奈地低声道:“算无遗策,只存在于书本里。我自身亦不知能否留得一命,自是……不舍得你等下去。”


    “你休在我面前装大度。”阮窈心中怒火稍减,仍是没好气道:“若我当真不等你且转嫁他人,只怕你死了,都要夜夜来入我的梦。”


    裴璋笑而不语,又低下脸想要来亲她。


    她抬手阻下,仍是疑惑不已:“宫变之夜,你怎会知晓我躲在船上?”


    提及此事,裴璋沉默片刻,目光微不可见地冷了冷,没有立即出声。


    阮窈藏身在萧寄府上,他原本还算安心。萧衡既死,且他们手中掌得了三皇子鸩毒的罪证,本可兵不血刃便解掉困局。


    可猝然得知她被捉进宫,裴璋被逼得连夜让人抓来太后及三皇子所有亲信,预备以这些人来换她。


    而他没有料到的是,阮窈竟自己从禁军的眼皮子下逃了出去。宫中交不出人,他反倒没了顾忌,自然也不必再留情。


    虽说筹谋多日的棋局被搅乱,且终究难以免去伤亡,可此刻怀中人安然无恙,其他的,便也无关紧要了。


    “废殿后窗临湖,你既放火,自然会跳湖逃。”裴璋细细嗅着她的发香,语带赞许,仿佛她做了件了不得的大事。


    阮窈被他夸赞的语气说得脸都红了一下,又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问道:“为何要假死?”


    “若太后知晓我还活着,定然会起疑心,恐不会轻易放兵马入城……”他倾身而下,手掌意味不明地摩挲她的腰肢。


    “可问完了?”裴璋嗓音逐渐变得低哑。


    得之易则失之易,得之难……则失之难。


    离开她并非是他本意,可若非离开不可,那他偏要她也尝一尝求不得的滋味,往后才肯对他多动几分情。


    衣衫很快就被褪下,堆叠在腿旁。凉意攀上肌肤,转眼又变得滚烫。


    裴璋耐着性子,无所不尽其极地爱抚她,手指与唇舌像是灵巧游鱼,反复穿梭辗转。


    雪白绵软不断轻颤,阮窈湿漉漉蜷在他身下,像被雨露浸湿的花枝,扑簌簌地垂颤。


    最后她连呼吸都不顺畅了,脸也涨得*通红,哭吟着朝后推他:“不要了……”


    裴璋低头吮吻她的后颈,灼热的呼吸烫得她一缩:“窈娘……小些声。”他哑声安抚她,“再忍忍。”


    意识到自己方才声音有些大了,她浑身僵了僵,随后听见他喉间泻出发颤的喘息。


    “那你好了没有……”阮窈眼睫上挂着濡湿的泪。


    他沙哑着应了声,却也抵得更深,随后将她的话语撞成零碎的呻/吟。


    二人荒唐了许久,事毕后,她倦怠得不愿动弹,由着他为她擦洗穿衣,再轻言细语安抚她。


    直至重又躺在床榻上,睡了一会儿,阮窈忽地感到口渴,就抬腿踢裴璋,含糊道:“水……”


    他素来是睡得浅,便重又起身,倒来茶水给她。


    阮窈咽了两口茶,慢慢眨了眨眼,忽然扭头看他,迟疑着问:“你……会当皇帝吗?”


    他微微一怔,温声道:“你想当皇后吗?”


    见阮窈摇头,裴璋也若有所思:“相较起被这万里河山所裹挟,当个忠臣未尝不是好事。”


    “……忠臣?”她总觉着这词安在他身上透着古怪。


    “那你如今留在宫中,是想要什么?”阮窈抬起眼,疑惑地看着他。


    裴璋吻去她唇角的水渍,低笑了一声。


    “我只想要你。”


    *


    翌日天色尚早,阮窈还蜷在被子里一动不动,裴璋便披衣起身了。


    萧衡死得荒唐,萧寄作为守在洛阳城的皇子,如今只觉得愧疚,铁了心要去为先皇守陵。


    先皇子嗣凋零,连公主也没剩下几个,从前的废太子重又被人所提及,却并无人知晓他的踪迹。


    如今何氏虽伏诛,可大卫远远说不上太平。外郡仍有流寇作乱,白焱教余孽未清,更遑论三皇子又逃了出去。


    山河百姓都需抚恤与休养,总要有一位新君站出来安定人心。


    裴璋记得与萧衡最后几次深谈,并非不曾看出老皇帝眼中悔意。当年一怒之下废黜的太子,本该是位仁厚的储君。


    若非孝心过重,又何至于会在为亡母选陵地一事上受人暗算。


    今日起了大雾,偌大的皇城浸在浓雾中,殿阁旁早早便点起宫灯。


    裴璋刚踏下马车,便有宫人踉跄着急急上前来:“城外有急报!”


    “何事?”


    宫人颤声答道:“三皇子逃去雍州的途中……被白焱教所截住,架在柴堆上……祭了火神。”


    裴璋面色平静,低眸抚平衣袖上的折痕:“将三殿下的死讯去冷宫告知给太后。”


    “是。”


    *


    政务理毕已近申时,裴璋回去寻阮窈,侍女却说她在重云房里。


    清晨的雾气早散了,今日天气晴暖,春色酿得正是稠浓。


    窗棂与房门敞着,他侧目扫到屋中情景,步子随之一顿。


    重云重伤未愈,仍是倚坐在榻上。而阮窈坐在一旁,手里还端着一碗冰食在吃,笑得眉眼弯弯,正同他说着些什么。


    “窈娘。”


    裴璋缓步而入,温声唤她。


    阮窈正与重云说得高兴,连碗里的冰酪也忘了吃,陡然听见裴璋唤她,疑惑地扭过头去:“今日这么早?”


    他温温然笑了一下,目光移至重云身上:“听闻医士说,你的箭伤恢复得很好。”


    “劳公子挂心。”重云本是想起身迎他的,却被阮窈摁住手腕,又按回枕上。


    裴璋与他目光交汇,一触即分。


    重云随后低下头,盯着被角。


    阮窈随裴璋走出院子的时候,这碗冰酪仍是没吃完。


    “不知为何……总觉着有些苦。”她蹙眉,而后将剩下半碗给扔了。


    裴璋侧目扫了一眼,嗓音微沉:“窈娘,如今尚未到夏令,贪凉会伤了身子。”


    “我肠胃好着呢。”阮窈并不在意,很快又想起了什么,抬手扯他衣袖:“午后买冰酪遇着你堂姐裴岚了。”


    至于裴琪之事,昨夜她已与裴璋说了。


    如今他回到自己身边,阮窈便懒得再管这种无耻之人。


    “阿窈!”


    二人转过花门,正撞上迎面而来的祁云。


    春来花木扶疏,祁云也是走到跟前,才看清阮窈身边的男子是裴璋,面色随之僵了僵。


    裴璋则是面色如常,甚至于向祁云行了一礼,温声道:“祁夫人安好。”


    “裴、裴公子有礼了。”她语气干巴巴的,却暗中朝阮窈使了个眼色。


    “阿娘寻我何事?”阮窈也莫名有些不自在,她知晓阿娘是不喜欢裴璋的,可若真要成婚了,她也不能不管祁云。


    祁云拽着她的手就走:“我从铺子里买了好些料子,准备寻人裁春衫,你随我去挑挑。”


    原不是什么要紧事,可当着裴璋的面,阮窈也不好推拒了,便对裴璋说道:“那我随阿娘去择衣料。”


    谁料她话音才落,裴璋便慢条斯理地道:“那我在外等你。”


    祁云拉着她的手都紧了紧,唇角绷得紧紧的,将阮窈往花厅带。


    她走了几步,又悄悄回头去看,花木中现出一抹霜色衣角,裴璋竟当真在她身后跟着。


    刚进花厅,祁云立时面色紧张地问她:“他逼你没有?”


    阮窈一脸莫名,摇头道:“没有呀……”


    见阿娘神色狐疑,她只好解释道:“阿娘,女儿如今……是真心喜爱他。”


    话音一落,她又想起昨夜缠绵,脸颊微微发烫。


    祁云将她眉梢眼角那抹春意瞧得一清二楚,急声道:“知女莫若娘,你从前还喜爱谢家郎、喜爱齐慎呢……你十二岁那年还喜爱隔壁张——”


    她音量不自觉提高了,阮窈不愿被裴璋听到,顿时神色也不好看,不满道:“陈年旧事还提它作甚?阿娘不说,我都要忘了。”


    祁云摸着绸缎叹气,幽幽说道:“我总觉着他的模样有些……令人感到冷,也辨不出来喜怒。我还是喜爱齐慎。”


    阮窈怔愣了一下,眼前也浮现起裴璋那双黑沉沉的眼。


    实则阿娘说得并不错……裴璋并非是个好人。


    她从前也是怕的,可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不怕他了,甚至也想不起从前为何会怕他。


    “你可有他八字?”祁云嘀咕道:“这总要先合一合。”


    阮窈皱着眉摇头。


    “你寻个机会问问他就是。


    “阿娘又要信算命瞎子!”她不悦道:“这般迷信,早晚要被骗的……”


    祁云瞪她;“如今究竟是我被骗还是你被骗?”


    阮窈不吭声了,闷着头去翻捡桌上布匹。


    第103章 “若窈娘活不了……他们便要陪葬。”


    对于八字这事,阮窈原以为裴璋定会觉着荒谬,必然不想搭理的。


    然而他竟当真分毫不差写了下来,寥寥几字力透纸背,笔法遒劲如旧。


    她琢磨一番,捏着这纸去了一趟法云寺外。


    再折返时,瞧到卖冰酪的铺子,阮窈步履下意识停了停,还没说话,就被跟着她的侍者拦下,一本正经道:“公子说了,为着娘子脾胃着想,未到夏至不可吃冷食。”


    她看了这侍女一眼,并非是前几日的熟面孔,定是裴璋又换了人。


    回到王府里,阮窈本想去瞧一瞧几日未见的重云。然而侍女却道:“重云伤势痊愈了大半,已回公子身侧当差去了。”


    她忙活一早上,晌午有困意袭来,便随手抽了本杂书,歪在榻上翻着。


    裴璋再来寻她的时候,阮窈见着重云,忍不住问道:“你是当真好了,不再多养几日伤吗?”


    重云垂首避开她的目光,低声道:“已无大碍,谢娘子。”


    说完后,他便退下了。


    阮窈盯了一会儿他的背影,裴璋视线则落在她衣衫上,淡声说道:“从前未见你穿晴山色。”


    她回过神来,抬手轻牵他衣袖,盈盈笑道:“好看吗?不久前新裁的。我还做了淡青、鹅黄、藤紫……”


    见他沉默未语,阮窈摇摇头,忍不住嘀咕道:“总归你是只喜爱粉色……”


    话音未落,她手腕忽地被反扣住,裴璋将她抵在书案前,倾下身就去吻她。


    阮窈唇舌被撬开,紧接着整个人都被抱至桌案上,衣袖险些将砚台都带倒。


    她有些费力地承受他的吻,裙带也很快被他挑开。


    帘外春光正浓,花影微微摇颤。


    阮窈指尖掐入他背脊,心中恼怒。


    裴璋深谙她,手掌游移间,唇舌衔住她耳珠,低低道:“独爱粉色……又有何不好?”


    她鬓角很快沁出一层细汗,喘息道:“……我看你不是有何不好……你、你是有病。”


    他的吻接连下落,眸中墨色翻涌:“窈娘……嫁我。”


    阮窈大抵明白他是又捻酸了,可重云自小与他一同长大,又于她有救命之恩,也值得他这般……


    她呼吸急促,紧紧咬着唇瓣,偏不肯应声。


    裴璋反而放慢了,细致而缓慢地研磨,而后垂眸,慢条斯理地瞧着她的表情。


    藕节似的手臂虚虚吊着,白得晃眼,她难以忍耐地呜咽出声:“……你出去……”


    “当真是……要赶我走吗?”他低低地喘,手掌覆住她的手,缓缓往下滑。


    她成了一尾被拖上岸的鱼,只能徒劳张着嘴,鼻尖的空气还是愈来愈稀薄。


    见她仍是紧咬着唇瓣不答,裴璋也并不恼火,只是换了从前不曾用过的法子去迫她求饶,半寸也不肯离。


    怀中人蜷缩起脚趾,朦胧着眼望他。


    “我要溺毙了……”水声浓重,他极低地笑。


    话音未落,阮窈脊背猛地弓起,口中语不成调,衣衫都被她指尖掐出层层褶皱。


    裴璋闷哼一声,将她更深地按向自己。


    然而紧接着,怀中人却猝然不动了……


    原本环绕住他脖颈的小臂也无力吊下,似一摊无骨的泥,软在他身上。


    “窈娘?”他愣了一愣,停下身试图唤她。


    可阮窈没有动静,睫羽一动不动地覆着,手臂晃了两晃,也慢慢朝下滑去。


    裴璋喉间发紧,唤声越来越急促,扯过衣袍就将她裹起来。


    *


    阮窈昏至夜半,仍是未醒。


    先前的狼藉早被裴璋清理干净,他枯坐于榻旁守着她,一夜不曾起身。


    徐医师反复搭过脉后,倒吸一口凉气,舌头都在发颤:“这……娘子脉象竟与公子从前……别无二致。”


    祁云目露惶然,她听不明白徐医师的意思,只是听闻与裴璋一般,顿时惊慌失措地追问他:“什么意思?”


    话还没说两句,眼瞧着就要哭起来。


    裴璋隐于宽袖中的指尖陡然蜷紧,面色平静地起身:“窈娘不会有事,晚些医师会为她施针。”他侧目看了一眼侍者:“夜已深,先送夫人回去安歇。”


    待屋中重又归于静默,他才沉声问徐医师:“解药最快需多久?”


    “药方中有一味胡地雪莲,至冬至前才会开花入药,并非是当季之物。如今唯有寻人以重金采买……”


    徐医师话音还未落,重云毫不犹豫道:“她如今只能乘车,不若让我快马北上,必定会将药带回洛阳。”


    榻上人忽地蹙起眉头,额上满是冷汗,脊背随之抽搐了一下。


    裴璋知晓她痛。


    噬骨之痛他太过熟悉,只因这感受他亦曾有过,且刻骨铭心,永不能忘。


    或许一时半刻尚无性命之忧,可却令人日夜皆难安。


    重云离开后,他沉默许久,忽然说了句:“最末一剂解药我服下不出十日,若是以血入药,可否消融毒性?”


    徐医师闻言惊得几乎踉跄:“万万不可!公子万金之躯,怎可割血入药?且公子自身同样余毒未清,如若大量失血,轻则影响日后行动,重则……”


    他说得耸人听闻,裴璋却恍如未曾听到一般:“解药多久能寻到,还未可知。她如今中毒不深,倘若短期无法寻到解药,我的血也可解去大半毒素。”


    徐医师无法驳回他的话。


    裴璋缓缓坐下,抚摸着她汗湿的头发,俯身于她额上落下一吻,轻声道:“莫怕……很快就不疼了。”


    他令侍者呈来瓷碗与利匕,没有半分犹豫便将广袖拂上。


    刀刃没入毫无血色的肌肤,轻轻一划,便是一道细长破口。裴璋连眉也不曾蹙,只是冷静抬起手臂,任由血线蜿蜒坠至瓷碗中。


    这血量显然是不够,他反手又划开右腕。


    人人都看得心惊肉跳,徐医师颤着声音,还想要劝阻:“公、公子……”


    “我自有分寸。”


    血珠砸落的“啪嗒”声不断响起,在寂静的屋中犹如重锤。


    他以素帕草草包覆住伤口,侍女上前将阮窈扶起身,使她倚靠在榻上。


    待药呈上,裴璋轻托起她后颈。


    侍女上前想要接瓷碗,他微一侧身避过,亲手将碗中血药倾喂入她口中。


    即便仍在昏睡,她依旧觉得腥苦,眉心紧皱着,唇中继而溢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字。


    裴璋苍白着脸,柔声哄劝她,手指却紧扣住她下颌不放。


    “窈娘,咽下去。”


    直至下半夜,她呼吸才渐而平稳几分,双眉也舒展开。


    裴璋仍守在一旁,重风被他唤上前时,隐约见得他额角正有青筋在跳动。


    此毒罕见,且自胡地而来,常人本就无从得手。长平王重伤未愈,又远在盛乐,更与阮窈素昧平生,又怎会无端想要害她性命。


    可除他以外,这毒也唯有在裴府曾现过身。


    裴璋命人彻查阮窈近三日所有入口之物,萧寄府上与她有过接触的仆从皆被审查。


    可她素日膳食皆是与祁云一处,所用杯盏器具也未曾发觉不妥。唯有那日街上买的一盏冰酪……是无法再查证食材了。


    裴璋记得她曾说苦,而后扔了一大半。


    他嗓音发冷,眼里密布的血丝几乎连为蛛网,无端令人感到不寒而栗。


    “去查。”


    *


    始作俑者并不算难找。


    那摊主被审了两日,只吐得出一句话,道是月前招过名劳工,可他不等领工钱便辞掉了活计,销声匿迹了。


    再问下去,那劳工辞活之日——也恰巧是阮窈最后一次踏足冰酪铺。


    裴岚被捆至暗室时,正是三更。


    她连日辗转难眠,右眼狂跳不已。


    朦胧中再一睁眼,只见身前一盏青灯摇曳,而自己手足被缚,身下是湿冷的地砖。


    “堂姐。”裴璋直直盯着她,幽黑的眼眸深如寒潭,嗓音却轻飘飘的。


    她喉间骤然一紧,嘴唇颤了颤。


    见裴岚面上霎时褪去所有血色,裴璋似笑非笑:“毒从何来?”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既还唤我堂姐,掳我来此又是何用意?”她额上渐渐有冷汗渗出。


    裴璋缓缓蹲下身,面孔在烛光下只显得温润。可她猝然之间,竟恍惚生出正在被毒蛇所凝视的错觉。


    “你不该留那帮工一条命。”


    她指尖几乎要掐入掌中软肉,一颗心死死坠了下去。


    ——那日整理裴筠遗物,她在机缘巧合之下,竟于秘库偶然搜出一方暗格。


    格中藏有……药。


    裴岚不识得此物,便暗中拿去给医士瞧。辗转得知这是十分罕见的胡毒,解药也几乎绝迹。


    “是为崔临?”面前人唇角颇为讥诮地勾了勾。


    裴岚意识到他并非是在等她承认,而是早已……洞幽烛微。


    不知为何,她一直僵直的脊背缓缓松下。


    裴岚仰起脸,同样直勾勾回望他,忽地低笑起来。


    “挚爱饱受痛苦……而你却束手无策。这滋味可好?”


    两滴浊泪随之砸在青砖石上:“你可知道……我不惧怕死。从我夫君被你逼死后,我便再也不惧怕死了。你真当人人都会臣服于强权,真当我在这裴府过惯奢华日子,便忘了我曾是崔家妇吗?那年同样是个暮春……我夫君本不必赴死!”


    裴璋沉默许久,道:“堂姐,我不会杀你。”


    他面无表情,眸中透出一丝癫狂,一字一顿地道:“若窈娘能活,你一双幼子便可活。若窈娘活不了……他们便要陪葬。”


    第104章 花光月影宜相照


    阮窈浑浑噩噩睡着,神魂浸入一片光怪陆离的梦境,时而浮,时而沉。


    她偶然也会费力地睁开眼,凑巧看到过阿娘在垂泪。泪珠子接连往下坠,啪嗒啪嗒地砸在锦被上头。


    而更多的时候,还是裴璋在榻旁枯守着她。


    阮窈嗓子眼里翻涌着一股锈味,像是被强灌过什么:“我怎么了……”


    见她嘴唇翕动,裴璋俯下身,面颊几乎紧贴着她的颈窝,这才勉强听清她在说什么。


    “窈娘……”他缓缓握住了她的手,五指克制不住地发颤。


    他沉默片刻,嗓音透着几分滞涩:“……我一定会让你好起来。”


    *


    先皇崩逝,崔、何两大士族相继倾覆,朝中暗流涌动,新君之争愈演愈烈。


    萧寄不肯嗣位,众人自然而然又将目光转至宗族之中。


    正是三月,江南连月阴雨,旧堤又需另行修固。然而时局未明,朝中如今尚存的官吏多数都是成了精的老狐狸,人人只求明哲保身,唯恐行差踏错,政令更是难以推行下去。


    六部奏疏积压成山,陆九叙接连三日不得抽身,连回府也不能,眼下挂着两抹浓郁青黑,像是下一刻便要昏厥在书案旁。


    得知裴璋差人来请霍逸去一趟王府,陆九叙气得重重一掌拍在案上,切齿道:“岂有此理!他是自在了,整日美人在怀闭门不出,独留我一人对付这些臭脸老匹夫!”


    霍逸恰从城外领兵回宫,闻言剑眉皱起,对侍者道:“告诉他,我不得闲。”


    侍者听了,却并未退下,而是低声说道:“……阮娘子病重。”


    二人同时愣住。


    *


    霍逸赶到王府,天上正落着细密的雨线,缠夹如丝。


    一道清癯人影立于檐下,霜色衣袍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袍角沾了雨渍,似是已经在此等了许久。


    他早从重风口中得知了事情始末,待走到近前,才死死盯着裴璋,脸色铁青。


    “这便是你的护人之道?”霍逸寒声质问道:“大言不惭。”


    裴璋并未反驳半个字,只是沉默地听着,瘦削的五指在袖中攥紧,用力之大,以至于连指节都在泛白:“是我照料不周。”


    他旧疾初愈不久,嘴唇连一丝血色都没有,眉宇间任从前有多少孤高清冷,如今也全然化为憔悴。


    “窈娘体内毒素未清,病势却比我当年更要凶险。重云已快马北上去寻药,然而北地疆域辽阔,战事又才结束不久,我想请你你麾下暗桩在北地相助他,及早将药带回来。”


    霍逸目光如刀刃一般扫过他:“我的人的确有把握可寻到。只不过——”


    他话锋一转:“这无妄之灾皆是因你而起,此事不得瞒她一分一毫。待她病愈,我自会劝她离开洛阳,以免待在你身旁,迟早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裴璋眼帘一颤,半晌都没有出声。


    “若她要走……我不会再横加阻拦。”


    霍逸漠然绕过他,大步朝屋内走,裴璋则沉默不语地跟在后面。


    房中内室以一架花鸟屏风所隔开,透过屏画,可隐隐见得躺在架子床上的人影。


    走得近了,女子一动不动卧在榻上,身量无意识蜷缩着。她眉目在梦中也并不舒展,下颌尖尖,人比黄花都要瘦上三分。


    霍逸紧绷着脸,目光一刻也不曾从阮窈脸上移开。


    见她睡得不安稳,云鬓散乱地贴着脸颊,他探出手,想要将这几缕碎发给拨开。


    然而指尖才刚触到她,榻上之人眉心微蹙,嘴唇不断翕动,含含糊糊说着些什么。


    她面颊是凉的,这会儿似醒非醒,很快脸上又浮起一抹病态的红,像是梦到了什么般,眼帘颤动,可又没有睁开。


    霍逸心底一阵发软。


    他为她拨开碎发,而后袖角就被阮窈无意识揪住了。


    霍逸愣了一下,榻上女子已经皱起眉来,口齿不清地说着些什么,像是某种幼兽在呜咽撒娇。


    他尚且不明所以,离得远些的裴璋却是习以为常,早在听见她哼唧的时候,便亲手倒了温水过来。


    而后又添上小半勺蜂蜜,侧身将阮窈扶抱在他肩上,这才细细喂入她口中。


    她抓住霍逸衣袖的手早是松了,此刻紧紧揪着裴璋,而后伸手环抱住他的腰,一头青丝倾泻而下,乖顺地将脑袋埋入他肩窝中。


    裴璋照料她时顾不得旁的,袖口也被阮窈扯乱,右手隐隐露出一截手腕。


    自手掌下方起,他肤上遍布着数条细密刀印,旧的包扎过,可新的伤口又一直向上延去,直至没入外袍,才见不到了。


    霍逸也是在此时才察觉,裴璋右臂虚虚垂着,似是不太使得上力气。揽抱她时也微发着颤,连喂水亦是用的左手。


    他害怕阮窈会呛着,从头至尾都垂下眸看着她,神色专注而慎重。


    霍逸忽然感到如坐针毡,连带方才袖口被她扯过的一角也发着烫。


    他肺腑内原是燃起一股怨妒之火,说不清、道不明。


    可眨眼之间,这火像是被人泼了盆冰水,变作呛人的烟,让他喉头直发涩。


    他蓦地起身,步子放得极快,推门就离开了这间房。


    *


    阮窈醒来的时候,窗下一树杏花绽得正盛。


    时有凉风拂过,花瓣如同堆雪,簌簌往下落。


    她脑子昏沉沉的,嗓子里也干哑得厉害。张口想要喊人,却发不出声音来。


    桌上摆着茶水,阮窈费力地支起身子下床,才站起身就猛地跌坐在地上,摔出一声闷响。


    她又急又痛,连眼眶也憋红了。


    急促的脚步声陡然从外头响起,她眼前闪过一抹素白衣袂,紧接着,整个身子都被来人揽入臂弯里。


    阮窈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手揪住他的衣襟,这会儿才渐渐冷静下来,又将脑袋埋进他怀中。


    裴璋半跪在地上抱着她,手指不断发颤。


    阮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挣了一下,正抬头想去看他,便察觉到几滴微热的水痕,接连落在她的额头、面颊上。


    她颇为无措地瞧着他,抬手想要去拭他的泪,喉间不断发出艰难的嘶哑气声。


    “窈娘……”裴璋眼尾通红,似乎惧怕这只是一场梦,所以一遍又一遍地哑声唤她。


    彼此仿佛在这一刻调换了身份,阮窈一下一下地擦着,耳畔心跳如擂鼓,却分不出究竟是谁的。


    他双臂死死抱着她,似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眼泪也落得愈发密集。


    *


    徐医师诊察过后,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


    这毒如今是无恙了,嗓子虽说还发不了声,可往后细细将养着,总有一日会恢复。


    得知是裴岚害她,阮窈怔愣了好半天。她不能讲话,便提笔抓过纸张,可最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些士族与皇权彼此倾轧多年,谁都不能一身清白。


    彼此同为女子,她当然也怜悯裴岚的遭遇,可说到底,自己又有何辜……这些苦楚凭何转由她来吞。


    裴璋接过她用完药的碗,略微犹豫了片刻:“裴岚已于前夜自缢了。”


    阮窈迟迟不见醒,她许是怕落得同裴筠一般下场,夜里悄无声息悬了梁。


    裴岚死前留了一封密信,道是人死罪消,只求裴氏能够庇护那一双刚学会走路的幼子。


    阮窈抓着纸笔的手缓缓松了力道,而后将脸埋入他肩胛下,无声地叹了口气。


    裴璋轻拍着她背心,温声安抚她,眸底却是一片晦暗不明。


    他这堂姐倒还算是识时务,不似裴琪愚蠢。他如今既与族中割裂开,又同叛贼勾结为奸,恐怕裴氏早在暗中筹谋清理门户,唯恐此人会污了全族百年来的清誉。


    不需他出手未尝不是好事,否则只怕会令他死得过于难看,反倒招致些无谓的烦扰。


    待到能够下地走动了,阮窈很快便揣上致谢信,亲自去谢过重云。


    兵变时他曾舍命护住她,那句剖白之语而今想来也犹如梦呓,早就随着那夜潮湿的露水而消散了。


    见到阮窈安然无恙地站在廊下,重云眸光微微闪动,沉默许久,伸手接过她递过来的信笺。


    听闻药被带回的第二日,霍逸便回了北地,并未再留在洛阳。


    半月后却有侍者送来两箱名贵补药,车底还载着一个瓷盆。


    阮窈蹲身看去,只见半盆水晃晃悠悠,正中趴着一只呆头呆脑的绿毛龟,瞧上去着实不太聪明。


    她出神望了一会儿,才招手叫侍女过来,提笔写给她看——


    “养在莲池中去……要是公子问起,便说是从后院河里抓的。”


    裴璋如今待她愈发无微不至,衣食住行无不上心留意,但凡有所求,他也没有不应的。


    可阮窈并没有忘记自己那日被他按在书案上的事。


    她也忍不住疑心,他是否暗地里研读了什么书图,才习得这些折腾人的花样……总之还是不让他知晓为妙。


    瑟如生产那夜下了大雨,这女婴的诞育却十分顺遂,并未让她阿娘吃什么苦。


    她随着祁云一同去探望,婴孩胎发浓密,脸蛋像粉团似的,正被乳娘抱着裹在襁褓中。


    祁云喜爱幼童,连眼睛都亮了起来,晃着长命锁逗弄她。


    瑟如在床上怏怏地睡着,见到阮窈过来才坐起身,沉默了半天,幽幽说道:“萧郎执意要去皇陵守孝三载。窈娘,你可否让裴公子去……劝他回来?”


    此事她亦知情,瑟如自是不愿随萧寄去皇陵吃苦,可萧寄也不像是能听得进劝的人。


    阮窈对上她焦躁的目光,做口型同她说话,可瑟如却听不明白。


    无奈之下,阮窈只好拿来纸笔,提笔写道:“你若不肯去,留在洛阳等他便是。”


    瑟如看清了纸上字句,眉间惆怅仍是难解。


    *


    当夜裴璋迟迟未归,虽是特意遣了人回去同阮窈知会一声,可她久等他未等到,总是觉着坐卧不安,索性去府门迎他。


    天色全然暗下了,灯笼在檐角摇晃,朦胧光晕映着阶下花枝,娇艳中又透出几分冷意。


    阮窈提着盏灯,站在夜风中,探着脑袋朝官道上望。


    等裴璋下了马车,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他贯来沉稳的步子也不由快了几分,而阮窈几乎是提着裙角朝他奔过来的,提灯所映出的光晕摇摇曳曳,将这浓夜瞬时就给破开。


    随后她整个人都扑入他怀里,手臂也紧紧环住他的腰,再抬头瞧他时,一双眼眸被烛光照得光华流转,好似漫天星子都落入了她瞳底。


    裴璋朝服还来不及换下,衣袍上还染着宫中龙涎香的味道,然而所有疲倦和烦琐都在这一刻消融。


    他接过提灯,而后又用掌心掩住灯火,俯下身去吻她。


    阮窈也微微踮起足尖,好回应他这一吻。


    二人藏身于没有点灯的暗处亲吻,直至有仆从执灯走近,她心跳都加快了,连忙红着脸推开他。


    裴璋若无其事地抬手,为她揩去唇角水痕之后,又将她手握在掌中,指腹轻轻揉着她的指尖:“窈娘,待我从广陵回来……我们便成婚。”


    阮窈步子一顿,耳尖微微也发烫,可她想了想,还是用口型说道:“我也要去。”


    他极快就明了她的意思,含笑道:“好。”


    *


    仲夏时节沿水路南下,两岸花如锦,叶成帷。


    裴璋原本料想,阮窈定是不愿再回到这里,纵然他十分不舍,也并无要勉强她的念头。然而见她要与自己相伴同行,他反倒刻意放慢了行程,以免惹得她身体不适。


    山中古刹仍如旧时,只是因着盛夏,草色愈发浓绿了,石阶上新生出些许青绿色的苔藓。


    暮色温柔地落下,寺里也恰巧敲响晚钟。


    悠远钟声一圈圈地回荡开,而妙静也是在这一刻,瞧见两道身影正拾阶而上。


    男子身形高大清癯,肃肃如松竹,衬得身侧女郎窈窕妙丽,娇娇小小的一只,正微微仰起脸,由着他用巾帕轻拭额上细汗。


    阮窈瞧见妙静,提着裙裾急急走上前去。裴璋见她步伐匆匆,担心她摔着,下意识伸出手去虚扶。


    久别重逢自是感慨万千,偏生她眼下口不能言,只好扭头对着裴璋做嘴型比划。


    他垂眸细细辨出,再代为转述给妙静。


    而后,妙静带着他们绕去经阁内。


    年轻的僧人削瘦而清俊,一袭僧袍洗得发白,眸光却有如一泓清泉,沉静中透着温和。


    待看清来人面容,他脸上说不出是什么神情,似是有些无奈,可眼眶随即又泛红。


    裴璋则稳步上前,对他端正行了一礼。


    “二殿下。”


    *


    妙静救下萧定,原是个例外。


    冬至时山上下了场大雪,她不过是看着这瘦弱男子几乎要被雪所埋住,才拼力将人给拖回去。


    后来他连日高热不退,为了救治这条人命,妙静只好下山去典当阮窈曾赠予她的金镯。


    这对金镯是陛下赐于裴氏的御宝,典当行的掌柜识货,一来二去,消息辗转传至洛阳,裴璋也随之被惊动。


    阮窈始终难以置信,那僧人居然会是卫国曾经的皇太子。而裴璋也早就知晓萧定藏在此处,原该两个月前便来寻访,谁料阮窈忽然病倒,才拖延至今。


    他邀萧定去严灵院中一叙,萧定面露苦笑,最终仍是垂眸应下。


    两个人在禅房中秉烛谈了一整夜,裴璋踏过晨露回去,还未推门,便先行听见屋内衾被翻来覆去的细响。


    阮窈一夜都没有睡好,许是因为他不在身边,也或许是因为……这座宅子里充满了种种不善的回忆,使得她心中久违升起一股怨气,变得有些焦躁。


    熟悉的脚步声停在榻前,她闭着眼没有动,裴璋却俯下身,掌心抚了抚她的额角,温声道:“睡不着吗?”


    阮窈叹了一口气,撑着手坐起身,用口型说道:“这儿气闷得很。”


    裴璋见她一脸郁郁,便拿起阮窈的外衫要帮她穿好:“那我们此刻便走。”


    她由着他摆弄,却不由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来时马车还停在山门下,此刻天色还昏黑着,更何况他彻夜未眠……


    裴璋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发,淡声道:“无妨。”


    *


    山路朦暗,鼻端萦绕着微凉的水气,使人心神为之清明,残存的困意也消散了。


    阮窈的手被他握住,由他引着往山下走。


    东方既白,天穹现出一道*细细的亮线,照出路旁几株枝干古怪的松柏。她眼尖瞧到,忽然想起了什么,步子随之一滞。


    裴璋敏锐地察觉到,指尖轻捏她的耳珠:“在想什么?”


    他不问还好,一问阮窈就更是闷闷不乐,同他比划道:“你放狗追我的那一夜……我就是在这里摔了一跤。”她努力用唇语说道,而后又去指那些柏树及林地:“鞋袜都湿了,摔得满头满脸的雪。”


    “从前皆是我不对,以后都不会再叫你摔着。若你觉着心中不快,我便在此也摔一跤就是。”


    阮窈看了他一眼,推开他捏自己耳垂的手,谁想这人像成了泥塑的,借着她这推拒的力道往后仰,而后闷声摔坐在地。


    她愣了愣,眼睁睁瞧着裴璋一袭苍色直裾沾得全是泥土。


    正值盛夏,那时还积着厚雪的地,眼下却是一片翠绿了。而她曾狼狈摔过的这条路,如今竟零零散散开着许多小花,像是洒了满地五颜六色的星子。


    “那你为什么要在佛龛外头吓我?”阮窈用手去戳他肩膀,气声在他耳边嗡嗡嗡,尤带着恼意。


    裴璋低叹了一声,有些无奈地说道:“并非是想要吓唬你,只是不知该拿你如何是好。所以才在佛殿内……坐了半夜。”


    他仰起脸时,幽黑的眸子光华流转,又蒙着一层湿润雾气,无端端地令她看出了几分央求之意。


    阮窈蹲下身,眼睛微微发热。她嘴唇动了动,目光落在裴璋的右臂上。


    这些时日,他的右臂多是虚虚垂在身侧,甚至连书写亦是交由旁人代笔,也许久未曾再画过画了。


    裴璋面上仍是若无其事的,在她面前也极力去掩饰,然而不久前她午睡醒来,分明见到他正独坐于书案后,微微低着脸,盯着自己的右手,半晌都未动分毫。


    阮窈醒后,嗓子眼里的血腥味萦绕多日不散,她早就猜出几分端倪。然而裴璋惯是会对她装可怜的,如今忽地不再拿伤势示弱,倒使她忍不住留意起他的一举一动了。


    直至侍女不小心说漏嘴,阮窈才知晓了完整始末。


    裴璋没有出声,只是任凭右臂垂着,仿若并未察觉到阮窈的目光。


    直至她眼底现出一抹亮亮的水色,继而伸手去拽他左袖,裴璋才不紧不慢地起身,慢条斯理拂去衣上的落叶、尘土。


    后半截路,阮窈伏在裴璋背上,由着他背自己,手臂则环住他的脖颈。


    “二殿下会继位。”他俯身,掂了掂背上的人,怕她往下滑:“我向他求了恩旨,新君会以天子之名,为我与你赐婚。”


    他深知旁人是如何议论她。纵使他再嗤之以鼻,却也不愿她因此而生出半点心结。


    九天皇权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大股敲骨吸髓的枯藤。可于庸碌凡夫而言,却比千万条驳斥都来得痛快,自能封尽这些悠悠之口。


    此时天色渐晓,晨曦穿透层层夜色,劈云破月而来。天地间不再是一片影绰朦胧,四下明亮可辨,再不必担忧会被沿路荆棘所绊倒。


    许是她久未应声,裴璋微微偏了偏头,用面颊轻蹭她的额。


    几缕微凉的发丝拂过她的脸,倒似是一只讨好人的狗儿,在向她倾吐着爱意。


    微痒的触感在肌肤上漫开,阮窈也蹭了蹭他。


    前路是一片霞光万丈,那些前尘旧梦则被夜风所卷碎,遥遥散落在这片山色之中,再不能侵扰她。


    *


    阮窈悄悄让裴璋去劝说住持,终于如愿让妙静下定决心还俗。


    她与自己年纪相仿,从前落发不过是为了生计的无奈之举,如今又何必还要枯守于青灯古佛前,不若随她回洛阳,择间商铺留下来学着管账,也合了她识字算数的本事。


    阮窈携着妙静,先去最近的一家认铺面。


    她正眯起眸子去打量架上那座青玉壁,只听珠帘响动,两名客人被侍者迎着走进店。


    彼此目光无意间撞上,不由都愣住了。


    温颂梳着妇人发髻,仍是一张盈盈芙蓉面,原本正与身侧郎君细声谈笑着什么。这会儿瞧到她,眸光微微一动,连步子也顿住了。


    而她身侧的男子,正是沈介之。


    阮窈不知他们何时成的婚,转念一想,也不禁觉着这两人的确般配。


    实则她与温颂本称不上有何仇怨,沈介之对她的善意她也记着,阮窈并非小肚鸡肠之人,便笑着向二人点了点头,彼此间也算是打了招呼。


    离开的时候,见温颂相中了铺内玉器,她取过纸笔,而后比划给伙计看,让他们到时为这夫妻俩折个价便是。


    回到王府,仆从都在忙碌着收整箱柜。


    瑟如嘴上说是不肯随萧寄去守陵,谁想他们从广陵回来后,才听闻她又反悔了,追着萧寄去了皇陵,将女儿托付给萧寄的母妃代为照看。


    王府主人相继离开,阮窈和裴璋的婚期很快也要定下来,自是预备着搬离此处。


    他们婚后并非住在裴府,裴璋另行购置了一大座府宅,近期才开始修缮。


    阮窈提醒侍女莫要忘了莲池里的那只龟,侍女的神色却变得有些古怪。


    待她来到后院莲池一瞧……瞬时呆在了原地。


    只见池中居然多了七八只乌龟,且每一只都是呆头呆脑的绿毛龟,她哪里还能分辨得出哪只才是霍逸所送。


    “娘子……是带哪一只回府?”侍女小声问她。


    阮窈咬着牙,双手比划一番:“全带走!”


    *


    裴璋连日忙于萧定登基之事,不得已又是入夜后才回来。


    阮窈因着乌龟的事恼他,有意不肯去门外迎,反倒令人备了水,自顾自躲着沐浴。


    门外传来沉稳步伐声时,侍女轻声禀报:“娘子正在房中。”


    “你先退下吧。”裴璋嗓音温和。


    阮窈如何愿意让他进来,可又偏巧说不出话,急匆匆就要起身擦拭,门却吱呀一声被推开。


    裴璋缓步而入,扶着她的肩又将她稳稳按回热水里,笑了笑:“这样快便洗好了?”


    他换下朝服,难得穿了身圆领袍,玉白色衬得眉目更是清隽,目光却沉沉落在浴桶之中,而后慢条斯理地撩起衣袖。


    阮窈拍掉他的手,恼火地瞪着他,动唇质问乌龟之事。


    裴璋神色坦然,一本正经同她解释道:“龟主长寿,流水聚财,确有此说法,故而才多养了几只。”


    她竟不知裴璋何时相信这些,顿时气得又要去打他的手,手臂挥动间溅起好些水花,让他衣袖也被打湿了。


    不多时,他将自己的衣袍褪下,顺手搭在身后木架上。


    湿热将她肌肤都染成浅粉色,连浴桶里的水也变得轻浮起来,连同着裴璋一同撩惹她。


    自从那次书案上后……他便总怕阮窈体弱,多是在克制着。此刻也只是轻轻摩挲,眸中映出一池情动的水色,呼吸愈发粗重。


    她在水下也感受到了什么,浑身都开始发烫。


    腿侧被研磨得一片炽热,仅仅如此,他唇中也接连泄出几声喟叹,听得她面红耳赤。


    裴璋用手指轻轻探下,她在水下想去抓他的手,匆忙间却蹭过了旁的东西,令他难耐地闷哼出声,嗓音像是扯不断的藕丝:“窈娘……”


    “许久未亲热过了……”他动作未停,几乎每个字都含着颤音:“我会很轻……”


    他喘息着求她,阮窈微微张开嘴,脖颈不断向后仰,咬着唇瓣点了点头。


    水花暧昧地溅出浴桶,连屏风上也染上不少湿漉漉的水渍。


    可他当真是过于小心了,情至深处,阮窈环住他的脖颈,难以抑制地开始自行摆动身子。


    裴璋立刻便察觉到,低笑了一声,将她从浴桶里抱出,扯过衣袍盖住她,而后把她抵在墙上厮磨。


    “喜欢这样吗?”他哑声问道,没有等她回答,又低下头想要吻她。


    阮窈眼下挂着朦朦胧胧的水色,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下意识就张嘴回答他:“你不许再说话了……”


    此言一出,二人皆是一愣。


    意识到自己终于又能够说话了,她眸中微微发热。


    而裴璋欣喜地低叹了一声,愈发不肯放过她。


    *


    找回声音的缘由实在羞于启齿,祁云再问起的时候,阮窈脸颊泛红,只好岔开话头。


    祁云并非是个认死理的人,如今连圣旨都下了,而阮窈也的确与裴璋如胶如漆,终是点了头。


    阮窈起初担心祁云会与裴璋相处不好,而后发觉裴璋待她的阿娘,远比待自己族人都要温和妥帖,才渐渐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即使如此,祁云仍是择了个日子,捏着二人的生辰,去法云寺外悄悄寻算命先生合八字。


    她自然也怕受骗,所以一连问了六家,得出的结果却都是十分般配,实乃天造地设的金玉良缘。


    祁云轻叹了口气。


    或许当真是命中注定,回去之后,她便将此事说与阮窈听。


    阮窈神色自若地听着,眸光动了动,笑意盈盈道:“既如此,阿娘也可安心了。”


    *


    在此之前,裴璋便差人暗访过邻近所有的道观庙宇。


    他既然写下了自己的生辰,便不会允许此事存在一丝八字不合的可能。


    然而他的人手在去过法云寺后,和他禀报道:“这条街上的摊子……不久前才被塞过银钱。”


    命理之说,本就该为人所用。裴璋略一颔首,并未在意。


    得知祁云恰巧去的是法云寺,裴璋怔了怔,不觉间加快了步伐。


    新筑的府邸后苑辟出了一方小湖,其间栽有不少芙蕖。得知阮窈正在湖畔看书,他便径自去寻她。


    远远瞧见亭中一道玲珑身姿,正伏于小桌上打盹,手旁还散落着两本书。


    裴璋抬手制止住正欲向他行礼的侍女,放轻脚步,挨着她坐下。见阮窈睡得额上沁了层细汗,他拾起石凳上的团扇,轻摇出徐徐凉风。


    直至黄昏时分,夕阳无限好,她才迷迷糊糊醒过来。


    “回来了?”阮窈掩嘴打了个呵欠,又揉了揉眼。


    裴璋将她两缕蓬乱鬓发拨到耳后,温声道:“窈娘,上回你问我要去八字,可是合婚有结果了?”


    她下意识有点心虚,可很快又暗暗挺起腰板,若无其事地说道:“阿娘去找人合了,说一切都相宜,并无甚不妥。”


    裴璋低下眸,扫过她悄悄然蜷起的手指,像是终于确定了些什么。


    沉默片刻之后,他眸中的笑意几乎快要溢出,忽然发出一声闷笑。


    阮窈不明所以,狐疑地盯着他。


    裴璋伸臂将她揽到怀里,更是笑得连肩膀和胸膛都在微微震动。


    第105章 婚后日常[番外]含有怀宝宝剧情


    裴璋扶持萧定登基后,持续数月的乱局总算趋于稳定。


    只是战火燃了太久,军费连年暴增,国库早是捉襟见肘。萧定不愿额外向百姓征税,而是与裴璋联手,直将矛头指向那些尸位素餐的世家朝臣,再将抄没的钱财用来填进民生。


    与此同时,科举新制也在如火如荼地确立中。这位新君任用官吏并不拘泥门第,寒门之士从此亦能大大方方跻身庙堂,而非再由士族一手遮天。


    种种事端刚平息不久,又有新的诏令骤然颁行,朝中像是被直愣愣地泼了一大桶沸油,惊得奏疏雪片一般往宫中飞。


    彼时已是二人成婚的第三个月,裴璋将政事敲定,便向天子告了假,不日就要携夫人回琅琊郡。


    午后秋阳明丽,日头照得人连骨头缝也酥软不已。


    两人一人一把竹躺椅,正窝在后苑钓鱼。裴璋侧过身,在小桌上为她剥莲子。


    阮窈就着他的手咬下,舌尖当即就泛起一丝苦:“怎么莲心都不剔?”


    裴璋再要喂,她便扭头躲开。直至他许诺再没有莲心,她才张口又吃一颗。


    而后是两颗、三颗、四颗……待吞下第五颗,阮窈愣了一下,忍不住地发恼:“怎么又有?我再不相信你了。”


    裴璋慢条斯理擦净手指,温声道:“唇上火疮不是还在痛吗?吃些莲心有何不好。”


    “我知晓你是为我好……可直接说不成吗?”她语带不满。


    他似乎是思索了片刻,才低垂着眉眼:“下次不会了。”


    见裴璋神色温驯,几乎显得有些可怜了,阮窈也不好再发作。


    随后,她衣袖忽地被轻轻一扯。他俯下身,她便也会意地仰起头,要去配合他的亲吻。


    “咳咳——”


    乍然听见动静,阮窈连忙朝后缩。


    裴璋缓缓坐直身子,侧目看了来人一眼,面上若无其事的,说话的嗓音却似乎往外冒着寒气。


    “陆郎君所送的那盏琉璃香灯甚好,今日总算是碰着机会能够当面谢你了。”想及婚宴那日陆九叙送的贺礼,阮窈笑盈盈同他打招呼。


    “阮娘子果真眼光独到。这香灯是我一位故友所制,她在城西开了间铺户,我请她以十二花神作雕……”陆九叙凤眼微弯,说起这女子,连眼眸都在发着亮。


    他今日登府,本是为着抑佛一诏而来。在与阮窈闲聊片刻后,陆九叙便正了色,同裴璋相谈起此事。


    “佛学兴盛,自世宗皇帝起便是如此。江南更是遍地生根,如今骤然勒令僧徒还俗——恐将惊起不少风浪。”


    裴璋饮了一口茶水,淡声道:“天下耕地,佛要占去千万顷。且僧人不纳赋税、不服徭役,贵族富户亦不乏借寺庙藏金者,这是你我当年在钱塘亲眼得见。”


    “道理虽是如此,可这刀由你来执,岂不是又会陷于风口浪尖,成了旁人的眼中刺。”


    其实阮窈也觉得,拆人家寺庙不大好。可这政令也算是温和了,不过是择选僧徒中有特长技艺,或是违戒者,勒令他们还俗,而非无休止地扩增下去。


    裴璋不以为意:“如今士族式微,正是改制最好的时机。政令层层递下,如若有人阳奉阴违,一并拔除就是了。”


    “那你此行一去,要何时才会再回洛阳?”陆九叙仍是面含愁色。


    他闻言,只是转眸望着手执鱼竿的阮窈。暖黄色的日头洒落在她发丝和脸颊上,衬得一张脸孔都好似盈盈发着亮。


    “这便要看我夫人的心意了。”


    阮窈知晓裴璋并非是随口一言,然而她也估摸不准归期,只好说道:“朝中若有紧要的事,你先回洛阳也不打紧,总归我还有阿娘陪着……”


    “不可。”他话语里浮上一丝淡淡的不悦:“既是同去,岂有不同归之理。”


    陆九叙扶额叹气,表情更为痛苦了。


    *


    琅琊郡的战事早已消停。


    阮窈与阿娘当年是逼不得已才离开,这会儿再返乡,说是荣归也差不多。毕竟人人都知晓他们洗去冤屈不说,阮家小女更是嫁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高门,夫君甚至抛下朝事,专程伴着她们母女归家。


    祁云是个闲不住腿的人,她喜气洋洋装扮一番,要去见从前的友邻,还非将阮窈也拉上。


    裴璋令人送她们过去,自己则留下,亲手帮她整理宅子里剩下的诸多旧物。


    这是一件琐碎且冗杂的事。然而于他而言,却像是透过种种零散的碎片,穿梭一年又一年的光阴,再伸手触及到幼年及少年时的她。


    裴璋乐此不疲。


    直至他从阮窈闺房书架的最底层,取出一个已然腐坏的竹匣。


    匣中藏着一些她与人往来的书信,其间少许是幼时好友所寄,更多的,却是谢应星的信笺。


    裴璋捏住纸张的指尖忍不住用力,可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没有逐字逐句地去细致阅览。


    他原想一把火烧成黑灰,却又难得有几分踟蹰起来。如若她回来后寻这些信笺而不得,恐怕会猜到是被自己所毁去,必然是要同他置气的。


    思来想去,他仍是不愿再惹得她伤心。


    于是裴璋将竹匣又封回去,而后叫人藏去屋廊暗处满是灰尘蛛网的杂物间深处,确保她绝不会察觉。


    为今之计,只盼着阮窈莫要再想起这些不值一提的旧事,全身心唯有他一人才是。


    *


    琅琊郡东滨大海,西临城阳,裴璋从前并没有踏足过这里。


    虽说已入了冬,阮窈仍是带着他去了一趟东莱。


    洛阳有洛水和伊河,东莱却有一望无际的大海。水天无垠,海风迎面拂来咸湿而微腥的气味,波浪不断跳动着,在她眸中映出点点波光。


    他们脚下的石壁上附有不少贝类残壳,似乎比她少时更要密密麻麻了。


    “我幼时很爱来海边玩,”阮窈用手压住被风吹得乱飞的发丝,笑盈盈道:“我总觉着自己能见到人鱼……”


    裴璋伸手拉她过来,为她把斗篷上的系带重又系紧,轻笑道:“人鱼?是‘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中的人鱼吗?”


    她半张面颊都缩在了狐毛里,只露出被海风吹得眯起的眼,及微微发红的鼻尖,认真道:“既然始皇能叫人抓到,我便深信不疑自己终有一日也能见到。直到我长大些才晓得,所谓的人鱼,约莫就是鲵鱼……”


    听出她语含失落,裴璋忍住唇边笑意,宽慰她道:“此事至今也并无定论,皇陵中兴许当真是鲛人也未可知。”


    他拉住阮窈的手往回走:“如若你有兴致,我们日后可以去京兆郡游玩。始皇陵就在丽邑,我少时曾随父亲去过,当地风物皆与洛阳琅琊不同,值得一观。”


    “那便等到春来再去……听闻京兆郡同洛阳一样冷。”


    “好。”


    *


    还不等京兆郡的出游事宜落定,回到洛阳不久,阮窈就先被医师诊出身怀有孕。


    她自己全无知觉,不过是食欲比从前好些。月事推迟两日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裴璋素来谨慎,立时召来徐医师为她诊察,听闻脉象后,他面色很快阴沉得快要拧出水来。


    “夫人玉体康健,胎象也十分稳固,不必过于忧心。”见到二人毫无喜色,徐医师只当他们是为腹中胎儿担忧,连忙宽慰道。


    当着医师的面不好多说,待人一离开,阮窈忍不住手足无措起来:“怎么会这样?莫不是那个肠衣有问题……”


    裴璋也忍不住蹙眉,缓声出言安抚着她,随后垂下眼,目光冷沉沉地落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眸中蒙上了一层阴翳。


    她曾有过小产,所以一直以来他都尤为小心,从未忘记过服药。然而数月以前裴璋以血入药,右臂也因此落下后疾,无法再做任何精细之事,也时常使不上力气。


    为了试着医治好右臂,他不得已暂且停服避子的汤药。而后情至深处,二人就换了其他方法来避子。


    阮窈闷了半晌,才躺回榻上。她忍不住去瞄他,发觉裴璋一双眸子黑沉沉地盯住她的腰腹,却一言不发。她忽然感到心慌,又撑着手要坐起来。


    他伸臂去扶她,二人两两相望,裴璋轻叹了一口气,抱她坐在自己膝上,随即低下脸去,用嘴唇摩挲着她的颈侧:“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在想什么……”她低声道,下意识因为痒意缩了缩脖子。


    许久未曾见过他这般阴鸷的神色了,如今说不上害怕,可也的确无法视若无睹。


    裴璋嘴唇微微一动,没有出声。


    他方才忆起继母李卉,那年生产裴琛时着实是艰难,险些落得个一尸两命的下场。


    妇人一旦有了身孕,便注定是将一条命摇摇欲坠地悬在阎罗殿前。


    “对不住。”裴璋沉默了许久,嗓音近乎呢喃,又轻得好似一声叹息:“这孩子……”


    “她很健康。”阮窈下意识接过话头,截断他道:“我们已经成婚了,她的出生……不会再被人笑话。我应当喜爱她。”


    她顿了一顿,又斟酌着道:“你从前说,我不想要便罢了。可如今她来了,我们没有不要她的理由。”


    裴璋的面色实在算不上好,阮窈大抵能够猜得出他在想什么。可说到底,这孩子是在她的腹中,还轮不到他来做决定。


    想到此处,她心中生出一股怒气,正要挣开他,裴璋却将她抱得更紧了,继而低头轻吻着她鬓间碎发。


    “……好。”


    “只是凡事须得约法三章。”他缓声又道:“你不可再任性,直至生产之前,须得事事都听我安排。”


    阮窈一颗心才稍稍落回去,闻言脸色霎时冷了下来,扭过头不悦地盯着他。


    裴璋拍了拍她的背,又说道:“如今孩子月份尚小,你才全无知觉。可怀胎不易,待到日后月份渐长,你绝不能仗着身体好便擅自胡来。”


    “我怎么会胡来?这还用你说吗?”她嘀咕了一句,用手指扯他的衣带。


    裴璋薄唇微抿,屈指在她额头轻敲了一下:“去岁九月你连续吃了六只蟹,第二日嘴唇……”


    阮窈怏怏地又把脸闷进他的肩下,不吭声了。


    *


    怀胎于她而言,是一件从未设想过的事。


    阮窈从小就想不通,旁的妇人为何能够不害怕。幼时邻宅的二夫人四年连产三胎,眼见着人连精气神都枯萎了下去。便是家养的狸奴在产崽之后,皮毛亦会失了从前的光滑柔亮。


    她有时也忍不住暗自后悔,可落胎之法同样是不好受,更让人胆寒。


    某日午眠她做了血淋淋的梦,醒来以后朦胧着泪眼拽他衣袖:“如若产程不顺,旁人问是舍母还是舍子……”


    裴璋将阮窈紧紧抱入怀中,手掌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嗓音柔和如春水,眸光却森冷无比。


    “断不会有人这么问。”


    如若有——


    他就把他们全杀了。


    第106章 [番外]含有生宝宝剧情/玛丽苏日常


    自诊出喜脉,阮窈日夜都要受裴璋管束。偏生他句句在理,教人错处也挑不出,就连祁云都破天荒同他站到一边,不再为着自己了。


    她素来是挑嘴,有许多荤腥都不沾,且用完膳后便爱歪去躺椅上歇着。裴璋从前也会说她,如今却连半分讨价还价的余地也没有了,必得领她去后苑绕池三圈不可。


    莲池中养的绿毛龟也成了帮凶,时不时摇摇晃晃探出头,拿那双豆子眼瞧她,简直与裴璋盯她喝药时的神态如出一辙。


    最可恨的,是连蜜饯也克扣。


    裴璋说女子孕期易患上消渴之症,即便是服药后也不可嗜甜。


    “太苦了,我咽不下去。”阮窈脸色阴沉,把瓷碗咚一声又搁回案上。


    裴璋耐着性子哄她:“把药喝了,今夜少走半刻钟。”


    “你当我是傻的?”她怒气冲冲:“横竖不都是你说了算……这药把人舌头都苦掉了,你倒是尝尝!”


    话音落后,裴璋擎碗朝她俯下身来,沉默不语地盯着她。


    他如今病是全好了,再不见从前病歪歪的模样,身形也愈发显得高大。这会儿沉沉压下,几乎将帘外天光都蔽住,使她整个身子就此遮入阴影里。


    阮窈瞧不出他的喜怒,却被这双漆黑如潭的双眸看得发毛。


    正要开口,温和又略带着无奈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窈娘莫非是想要我渡药?”


    “谁要你……”阮窈眉心紧蹙,然而话才说到一半,她忽地想到了什么,眨了眨眼,没有再否认。


    裴璋便仰颈饮下汤药,继而倾身,要渡给她。


    阮窈起身就朝后退,忍不住要笑出声:“谁要沾你的……羞不羞?”


    他也不恼,似是早预料到了般,见她笑着越退越远,眉头也未皱一下,喉结滚动间便将药咽下。


    “你傻了?连坐胎药都吞……”阮窈瞧得错愕,忍不住瞪大双眼。


    “如若你不肯让我渡,那我陪你受着便是。”他若无其事拭唇,而后吩咐侍女再另煎一碗。


    自有孕以来,阮窈气性是愈发大,裴璋也总想方设法哄着她。待到新药煎好,他毫不犹豫便饮尽了那碗冷药。


    阮窈蔫头耷脑地捧起温热药碗,捏鼻咽下后,紧接着,口中就被他塞入一颗饴糖。


    望着裴璋唇边那点药渍,她闷闷将脑袋埋进他怀中,此后再没有于喝药这事上闹腾。


    *


    花朝过后,阮窈有孕的喜讯在洛阳传开,裴璋的堂妹裴昭也携着贺礼登门拜访。


    当初因着裴筠和阮窈,裴璋与宗族众人日渐疏离,萧定登基后他更是直接听令于天子,另辟府邸成婚。


    裴岚死得蹊跷,裴氏中人约莫也有几分忌讳。然而裴璋如今手掌重权,他们显然也并无要与他交恶的意思。


    大婚那日裴府也来了人,裴璋自是以礼相待,双方心照不宣维系着面上的和平,可彼此也都知晓,到底再与从前不同了。


    裴昭年纪尚小,倒是真心敬重这位兄长,也爱屋及乌地亲近阮窈。一来二去,相较起旁人,裴璋待裴昭亦要多出几分温和。


    一晃便是三月三,春浓风暖、日长无事,阮窈早早就同裴璋说好了,上巳节要与裴昭、苏慧相伴游春。


    苏慧是妙静的本名,她还了俗,自不能再叫法号。


    偏巧上巳这日,裴璋须随天子去城郊祭高禖,阮窈听罢,便愈发眉飞色舞。若论私心,她本也不欲裴璋作陪,女儿家踏青,偏她带个夫君在身边,岂不平白折损乐趣。


    待裴璋嘱咐完避人群、忌登高等话,她点头如捣蒜,口中连声应了,还依言将重云带在身边。


    国中罢市、红翠出游,洛阳城中一派春日盛景。湖水碧波如镜,沿路随处可见簪花女郎,三三两两并行。


    阮窈怀胎五月有余,身上罩了件轻软的玉色斗篷,隆起的小腹掩在鹅黄春衫下,只露出雪藕似的一双手臂。


    她肤白发浓,帷帽薄纱柔柔垂落着,纵使面容被遮去几分,望着仍是一等一的出挑。


    几人游逛得累了,在浓荫下避日小歇,竟引得一名郎君上前,微红着耳尖想将手中芍药花赠予她。


    他伸出手臂之后,这才瞧清楚阮窈隆起的腹部,一时愣住了。


    “朱二郎!”裴昭显见是识得他,立刻闪身挡在阮窈前头,眼睛瞪得滚圆,恼道:“这可是我嫂嫂……”


    言下之意,那便只能是裴璋的妻子了。


    朱郎君反应过来,吓得手臂一个哆嗦,手中芍药惊落在地。他面红耳赤地致歉,连忙慌不择路离开。


    阮窈掩唇笑了两声,见这枝芍药开得尤为绰约,又偏巧落在自己脚尖,遂顺手拾起,别在荷囊上。


    她身子康健,孕后又一直被裴璋盯着绕塘,半日下来丝毫不觉得乏。然而裴昭中途撞上故友,一行人想要登高赏景,却犹豫着不敢带她上去。


    “怀胎又不是断腿……”阮窈不悦道:“说好的一块儿出来玩,岂有把我中途撇下之理……”


    旁人都拿她没法子,重云倒是想拦,可阮窈小声央求了他几句,他也无奈皱眉,最终只得如影随形护在她身侧。


    花间楼筑于湖畔,可从高处俯瞰整座洛阳城,故而一到节令,高座的酒价便水涨船高,整座楼阁门庭若市。


    阮窈沾不得酒,就在雅间与众人打叶子牌,直至玩得尽兴了,才红光满面而归。


    足下阶梯蜿蜒如蛇,她扶着腹部,拾级而下总比上来要慢些。正小心翼翼往下踏,走在前边的裴昭却蓦地停住,怔愣片刻后,神色有些古怪地扭过头。


    阮窈疑惑地看着她,而后便在阶下瞧见一抹肃色身影,像是穿着朝服,眼熟得很。


    柔暖的夕阳洒落而下,来人身形萧萧肃肃,沉如山岳,冠下是一张清俊而沉静的脸,不是裴璋又是谁。


    对上他的眼神,阮窈下意识就觉得不太妙。


    “夫君……”她连忙挤出一个喜盈盈的笑,提着裙摆朝他快走了两步。


    裴璋目光一沉,快步上前托扶住她:“慢些。


    阮窈点点头,被他双臂护着继续朝阶下走。


    春来昼长夜短,还远远不到宵禁的时辰,花间楼外仍有许多游人。


    而裴璋亲自来接她,又怕旁人冲撞到,便吩咐手下人将原要登高的食客暂且隔开,只为了他怀有身孕的夫人能顺遂下来。


    观者如云,满街游人皆面色惊诧,望着他小心翼翼搀扶妻子下楼。


    裴昭跟在他们身后,也被看得脸颊发烫,十分不自在。


    所幸马车停得并不远,她眼睁睁瞧着阮窈当街被兄长扶抱进车厢内,四下随之又是一片抽气声。


    裴昭叹了一口气,小声对苏慧道:“兄长从前最重体统……”


    苏慧皱着眉,回想了一下当年在山寺中初见的模样,也摇了摇头。


    *


    沿路回府,阮窈自知心虚,便抱着裴璋不撒手,又娇滴滴地连声唤他夫君,将从前数月都叫不到一声的称呼腻歪了上十遍。


    见裴璋神色如常,并未多说什么,她才徐徐松了一口气,只当这事揭过去了。


    直至夜里洗漱过后,又被他按在榻上,阮窈才彻底老实下来。


    “今日是我错了,不该随阿昭登去最高处。”她声音放得很小。


    裴璋又来揉她的耳珠,指尖上的力道不紧不慢:“再无其他错处吗?”


    她愣了会儿,一面捂着耳朵,一面恼道:“你有完没完……我不过是出门踏个春,怎就有犯不完的错了。”


    裴璋微一蹙眉,目光渐而沉了沉。


    阮窈伸指去推他肩,不悦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好大的官威。我连登高都不能,你夜里倒能使劲……”


    “我自有分寸。”


    裴璋俯身堵回她不中听的话。


    裙带缓缓被解开,堆叠在腰下。细软罗袜将褪未褪,颤巍巍地挂在脚踝上。


    阮窈白嫩的脖颈止不住后仰,手指紧攥薄被,嗓音发颤:“你属狗的……”


    趁着抬头间隙,他慢条斯理道:“蜜官采花,何错之有。”


    话音方落,裴璋拭去唇角满沾的莹润水渍,仿若当真是刚采完蜜。


    她脸红得说不出话来。


    待二人熄灯躺下后,阮窈早是平复了。裴璋则从身后揽抱住她,鼻息轻拂着她的侧脸,呼吸仍显得有几分沉重。


    月份渐大,他们没有寻到能全然不挤压腹部的法子,他嘴上说是有分寸,身子却慢慢离她十寸远,不肯过界。


    阮窈无法忽略腰臀之后的硬物,用肩轻轻去碰他,小声问了句:“当真*这般难受吗?不然我……”


    裴璋薄唇微抿,重又撑手坐起。


    事毕,白腻如牛脂的绵软被磨出一道绯红的印子,肤上黏腻更是用了许多水才擦洗干净。


    折腾到现在,任她素日再爱晚睡,也早早就困得不行,由他抱着沉沉睡去。


    翌日阮窈睡醒,打着呵欠走出卧房,忽然便是一愣。


    屋外的瓷瓶里昨日还插着数支芍药,这会儿却连半片花瓣都瞧不到了,全被人换为了海棠。


    *


    阮窈腹中胎儿尚未足月,便有了动静。


    她孕期处处都有裴璋和医师照看,生产颇为顺遂,不到半日便诞下一名女婴,取名叫作裴皎。


    月出皎兮,月华无瑕。她盼着女儿自诞生起,生命中便常伴一轮皎皎明月,永不被阴云所遮蔽。


    小裴皎生得玉雪玲珑,轮廓口鼻皆随母亲,唯有那双眼睛像极了父亲——瞧人的神态更是与裴璋如出一辙,一双瞳仁黑润润的,像是浸养在寒潭中的暖玉。


    五岁那年,阮窈与温颂相约,各自领着孩子去城郊赏梅。


    温颂的儿子要比裴皎小上一岁,豁着个牙四处撒欢,不知怎么,竟从树下扒拉出一窝尚不足月的狸奴。


    阮窈一时心软,破天荒点了头,答允裴皎抱其中一只带回府。


    她素来是不喜猫犬,遂与女儿勾了手指:这只狸奴只能养在裴皎的院子里,须得叫人看好了。


    狸奴不出三月便长得胖乎乎,且亲人得很,见着人就凑上去,油光水滑的尾巴直直竖起,蹭着人腿打圈儿。


    “阿娘为何不喜爱狸奴?”裴皎歪着脑袋问这话时,发辫上还顶着几根猫毛。


    阮窈只当没有瞧见,而后望到远处正蹿跳的毛团,她头皮都有几分发麻。


    春来日光晴暖,午后时分,她让人将竹躺椅搬至树荫下。


    谁料刚迷糊睡着,就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跳上来,沉沉落在她膝上。


    阮窈惊坐而起,正对上狸奴一双琥珀色竖瞳,吓得连忙从椅子上跳起来。


    而后见到追赶着猫而来的裴皎,她实在忍不住恼火:“阿皎,你当初候是如何应承阿娘的?”


    裴皎到底年纪还小,被阮窈责问一句,脸色都涨红了。


    她浑身别扭,赶着要回房更衣,又见裴皎泪珠子落个不停,遂挥手让侍女将裴皎送到裴璋那儿去。


    裴璋本是在与萧寄商讨政务,然而见到女儿满脸泪痕地被打发过来,只好先搁下手中事。


    “何故哭成这样?”他微一敛眉,并未急着安抚,而是等裴皎先将话说清楚。


    裴皎止住了泪,眼眶仍是红通通的:“阿娘、阿娘被狸奴吓着了。女儿喜爱狸奴,阿娘却怕……”


    裴璋蹲下身,缓声同她解释道:“你近日跟随先生初读《论语》,可知晓‘君子和而不同’?”


    她抽噎过后,点了点头:“先生说,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


    裴璋颔首:“正是此理。你回去后,吩咐身边侍女好生看管狸奴,莫要再扰到你阿娘便是。”


    “可阿娘好像生女儿气了……”裴皎小声道。


    裴璋摸了摸她的头发,起身让人先送裴皎回屋,自己则取过置于书案上的琉璃小瓶,出门去寻阮窈。


    她才在卧房里换好衣裳,便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响起。


    阮窈总觉着自己身上还有毛,见了他直跺脚,急声道:“你快来,帮我看看是不是头发上还有……”


    裴璋伸臂拢住她,俯身去看阮窈的发髻,而后抬手悄然拈下一根焦黄色猫毛,淡声道:“发上干净着呢。”


    “那猫才不过半岁……沉得像个秤砣!”她正烦躁不已,裴璋忽地自袖中取出一物。


    是只剔透玲珑的琉璃小瓶,日光映下,透出瓶中微微摇晃着的澄清汁液。


    “这是……”阮窈疑惑地看他。


    “玫瑰露。”裴璋笑了笑,解释道:“是波斯使臣日前进呈的珍品。陛下统共只得了两瓶,我想你会喜欢。”


    此物希奇,她喜滋滋收下,尝试着在颈间用了些许,鼻尖随即满覆沁人花香。


    阮窈很快被哄得忘了方才之事,笑盈盈踮起足尖,亲了一下他的面颊,而后被裴璋扣住后脑,将这浅浅一吻拉得绵长缱绻。


    二人五指相缠,她掌中捏着的琉璃瓶也被轻巧抽出,搁于一旁的书案上。


    黏腻的细汗层层浸出,阮窈喘息着推他:“停……青天白日的……”


    话音才落不久,守在屋外的侍女忽然出声,语气惊讶:“小主子?”


    “阿娘!阿娘看我新打的络……”


    裴皎声如银铃,二人俱是一愣。见阮窈慌忙急着抽身,裴璋低下头,将她往怀里按:“晚些我再令人去接阿皎过来。”


    她面颊通红地瞪他,再想抬手去推,衣袖却不慎拂过案角,琉璃瓶紧接着滚落在地,啪嚓一声摔碎了。


    浓香雾气蓦地炸开,两人袍角与裙裾都沾染上水液,阮窈更是香得受不住,掩口连打了两个喷嚏。


    裴璋也忍不住直皱眉,只得将她抱去侧室,双双又换了一身衣裳。


    晚些再见到裴皎,尚不等阮窈开口,小小的人儿鼻尖微动,疑惑地瞧着她与裴璋:“阿娘身上好香。阿爹也是……”


    她脸颊发着烫,正要开口,裴璋先面不改色说道:“方才与你阿娘去后苑赏花,想来是衣衫上落了些花瓣。”


    裴皎闻言嘴巴一扁:“赏花为何不带上阿皎……”


    “阿娘先前受了惊,阿爹才将阿娘哄好。”他轻笑了声,侧目看了一眼阮窈。


    她耳垂绯红欲滴,这会儿见裴皎委屈,蹲下身摸了摸她的脸,放柔语气哄她:“待明日用过午膳,我们再一块儿去。”


    起身时又闻到那股香味,阮窈想及摔碎的琉璃瓶,眉间不禁流露一抹惋惜。


    裴璋留意着她的神情,悄然捏了捏她耳尖,轻声道:“莫要不开心,我寻人再买就是。”


    她鼻尖微皱,忍不住笑道:“你明日上朝必是要被人笑的……”


    裴璋正牵着裴皎,低头嗅了嗅衣袖,自己也不由微微摇头,无奈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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