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
燕承举着手机, 呆愣地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心情却如坠寒潭,声音都因此开始颤抖。
“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下午吧, 说是他家女儿带着出门旅游了。”
昨天……他前天上午给妈妈打电话, 告诉她奶奶要移民, 她当时还安慰他不要多想, 说奶奶不可能扔下他不管。
谁知她昨天下午就回了老家,带着姥姥姥爷远走高飞,还带走了所有珠宝首饰和名牌包包, 唯独扔下了能联系到他们的手机。
她为什么这么做?是害怕海燕破产,清算到她头上吗?可她又能跑到哪去?和奶奶一样移民吗?
燕承失魂落魄地挂断电话,视线茫然地扫过四周,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还能找谁商量……对了!哥哥!
刚年满十八岁的少年像是瞬间找到了主心骨, 转身朝门口跑去, 却在握住门把手时骤然停下脚步。
他该上哪去找哥哥?
或者说……他要以什么身份和立场去找哥哥?
燕承低头看着手中的把手, 思绪翻涌着, 咆哮着,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一个出口。
燕承五岁前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个哥哥。
家里没有燕回的照片,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也从未提及,逢年过节一家子在这套房子里欢庆节日,没人说老宅里还有个孩子无人问津。
直到五岁参加宴会, 被人以燕二少相称, 他才知道, 原来他还有个哥哥。
可是知道归知道, 燕承依然没机会见到他。
他搬回老宅,燕回就搬了出去,两人的学校虽距离不远, 却因为他上下学都有人接送,压根没机会见面。
于是他开始询问父母为什么哥哥不回家?和爷爷奶奶哭闹着说想要和哥哥一起玩,然后从他们那得到极端扭曲的回答——
“是他自己不愿意回家,我们也没办法。”
“你哥哥那个人主意大得很,家里人拗不过他。”
“没关系,哥哥不愿意陪承承玩,奶奶陪承承玩,好不好?”
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三观完全来自于父母长辈,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开始怨恨燕回。
直到长大后,燕承才反应过来,不对劲的人不是燕回,是他,是他们。
可等他意识到自己被灌输了错误的观念时,燕回早已离家出走,从此不见踪影。
从那个时候开始,愧疚感便如鬼魅般纠缠着燕承,越是回想过去,他就越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偷走了本该属于哥哥的一切。
现在,就算他知道了所有真相,也依然无法抹杀过去,那些伤害已然造成,他有什么资格让哥哥回来收拾他们留下的烂摊子?
燕承转头环视四周,愈发觉得这豪华的装潢如同一个牢笼,囚禁着怪物般他们。
清高孤傲的奶奶,冷血无情的爷爷,刚愎自用的父亲,自私自利的母亲,以及……懦弱无能的他。
……既然哥哥已经飞出了这个牢笼,就不要再把他叫回来了吧。
燕承闭了闭眼睛,拉开大门,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
晚上,余响一直忙到八点过才下班,等回到酒店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
他拎着麦当当,小心翼翼地走进客厅,就看到燕回单手搂着燕声,窝在沙发上看动画片。
看到他进来,燕回拍拍燕声的肩膀,小孩别别扭扭地站起身,走到他身前,伸手抱住了他。
“呆爹对不起……”
余响一脸受宠若惊地抱着燕声,连声道:“没关系没关系……咳,声声,我给你带了麦当当,想吃吗?”
“想……谢谢呆爹。”燕声撅着嘴巴接过纸袋,看起来还是有点蔫蔫的。
看着燕声拿着麦当当走到茶几旁,坐在地毯上拆开纸袋,从里面拿出鸡块,先给了燕回一块,然后自己拿了一块慢慢啃,余响走到燕回身后,低声问道:
“怎么回事?”
燕回瞄了他一眼,又看看近在咫尺的燕声,思忖片刻拿出手机,打字道——
你自己和声声说过什么,忘记了?
余响一脸懵逼地看着燕回,后者叹了口气,继续打字——
你是不是说过以后每一个节日都要和我们一起过?
余响蓦然瞪大眼睛,思绪回到半个月前的大年三十。
“你说得对,一家人就应该一起过节。以后余叔叔陪你和爸爸过节,好吗?”
“好啊!你保证!”
随着记忆复苏,余响甚至感觉到曾经和燕声拉过勾的小拇指隐隐作痛,就像是守护小孩子誓约的神明,在谴责他即将失诺。
上半年节日扎堆,离得近的就有情人节、清明节、劳动节、端午节,以及对孩子来说最重要的儿童节。
可他却说,暂时不能和父子俩回锦都。
余响心中一阵刺痛,绕过沙发走到燕声身旁坐下,满怀愧疚地说:“声声,对不起,呆爹说过永远不会离开你和爸爸,现在却说话不算话,确实是个大骗子。”
燕声抬头看向他,嘴里塞着鸡块,奶膘因此鼓起,看着像个委屈的奶白包子。
余响举起手,郑重发誓:“但呆爹保证,过节时一定会回锦都。情人节来不及了,清明节、劳动节,以及以后每一个节日,无论我在哪,我都会回到你的身边,陪你和爸爸一起过节,好不好?”
燕声眨眨眼,伸出油乎乎的手:“好,拉钩。”
余响毫不犹豫地勾住他的小拇指:“拉钩。”
拉完钩,燕声终于笑了起来,拿了块新的鸡块递到余响嘴边:“你吃!”
余响张嘴叼住,露出和儿子几乎一模一样的笑容。
燕声吃完麦当当就被燕回赶去洗漱睡觉,他则继续收拾两人的行李。本来这些事下午就该完成,结果哄孩子耽误了,只能晚上做。
余响拿起燕声的阿贝贝小心叠好放进行李箱,对燕回说道:
“金阳家园那套房子以后要长住,所以我推翻了以前的装修方案,让装修公司重做。你回去后暂时别搬家,叮呤当啷的太吵了。”
燕回把燕声收到的玉把件用衣服包好,塞到行李箱夹层里,嘴里嗯了一声。
留下洗漱工具和明天要穿的衣服,余响关上声声的行李箱,起身走到燕回身旁,帮他叠衣服。
“送孩子上学的事你也不用操心,我聘请了专车司机,每天早上七点十五,准时在你家楼下等声声。”
“嗯。”燕回转身走到玄关衣柜,从里面取出酒店洗好送来的衣物,放在行李箱旁,余响顺手拿起一件就开始叠。
“江庭和金阳家园的物业我也打好招呼了,如果业主有出售意向,立刻联系我。”
“哦。”
“我这边情况不太顺利,聘请职业经理人的提议被董事会驳回了,大伯正在游说股东,估计要折腾一段时间。”
“嗯。”
“你……是不是在生气?”连续得到单音节回应,余响终于品出点不对劲了,迟疑地问道。
燕回没什么诚意地勾勾唇角:“怎么会?我去书房看看声声的寒假作业带上没。”说完就走了。
余响:“……”还说没生气,声声的寒假作业去环球影城前就写完了,还是他检查的。
看着还没收完的衣服,余响伸手摸了摸裤兜,然后深吸一口气,起身走进书房,见燕回站在书桌前假忙,径直走上前从后面抱住了他。
“抱歉,说好一直陪着你和声声,是我食言了。”
余响叹了口气,脸埋在燕回的发间,嗅着他的味道,低声道:“我本来想好了一堆理由,比如股东太顽固,我和大伯股份占比不够……等等等等,但食言就是食言,对不起。”
燕回哼哼两声没有说话,手却抚上余响的手臂,感受着他薄薄衣衫下跳动的脉搏。
“我也想了很多补偿方案,但那都是后话了,最重要的是现在能做什么。我想来想去,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余响说着,从裤兜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声音略有些暗哑地说:“宣誓主权。”
燕回看着那个小盒子,终于维持不住淡定的表情。感觉到身后人的动作,他倏地转过身,就看到余响单膝下跪,举起那个小盒子,声音有些颤抖地说:
“我本来…想请你吃饭,就是鲜花小提琴那些。我都准备好了,但最近实在太忙,餐厅取消了好几次……我…我……”
余响闭了闭眼睛,稳住情绪,然后看着燕回的眼睛,用他此生能够给予的,最真诚的态度,看着燕回的眼睛,问道:
“燕回,你愿意和我永远在一起吗?我发誓我会用一生爱你,敬你,保护你,做你最忠诚的爱人和朋友。”
话音落下,小盒子啪地一声开启,里面是一对朴素的素圈金戒指,甚至有些太素了,要不是采用古法打造且是略有些厚度的平面造型,让这对戒指稍微看着时髦了一点,燕回都要怀疑余响是不是偷拿了余老爷子的婚戒。
见燕回盯着戒指半晌没有反应,余响心中有些忐忑,不由自主地解释道:
“我有想过买钻戒,但克拉数大的要等很久,而且不便于平时佩戴,小的感觉没诚意……其他材质也差点意思,我就把我从小到大收到的黄金拿去融了,取了一部分打成戒指,剩下的铸成金条存给声声……你…不喜欢?”
燕回垂眸看着眼前的男人,平时需要抬眸才能看到他的眼睛,现在却能居高临下地将他脸上每一寸表情都尽收眼底。
他有些紧张,还有点担忧和惴惴不安,明明快三十了,此时却像个毛头小子,那点自信全拿来冲面子,实际上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已是穷途末路。
这样的余响让燕回感到很新鲜,是他从未见过的、潜藏在余响性格深处、懦弱胆小的那一面,他很想再多看一会,却又觉得有些残忍。
面对余响,他总是容易心软。
拿起对戒中明显小了一圈的那枚,燕回打量着做工,问了个余响怎么想也想不到的问题:“你上哪知道我指围的?”
余响明显愣了一下,心中忐忑没消减一点,反而更盛:“……我让声声帮我量的。”
“什么时候?”
“知道声声是我们的孩子后……”
“那么早?”燕声喃喃着,又抿了抿唇,把戒指往余响面前一递,小声道,“那你还愣着干嘛?难道要我自己戴啊?”
余响看看戒指又看看燕回,反应了两秒才慌张地接过戒指,然后握着燕回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戴在他的无名指上。
将戒指推入指根,看着它严丝合缝地镶在指间,余响眼底一酸,竟有想落泪的冲动——
他曾经做过的无数次美梦,终于成真了。
见余响握着自己的手一动不动,燕回晃了晃手指,低声问道:“你的呢?”
余响瞬间惊醒,连忙将掌心的戒盒露出来,看着燕回从里面取出另一枚戒指。
“手。”
听到这句话,余响半跪着伸出右手,上半身挺得笔直,像是等待授勋的骑士,却被他的君主无情地拍了下手背。
“左手。”
余响怔愣一瞬,连忙换了只手,这一次,白玉指尖终于顺利地将戒指推进他的无名指,一样的位置,一样的严丝合缝。
这样一来,无论谁看到都会知晓他们已婚的身份,两人同时出现时,亦会成为他们相爱的证据。
余响看着指间的戒指入了神,直到听到燕回啧了一声。
“你还跪着干嘛?跪上瘾了?”
余响这才如梦初醒般站起身,但也许是跪得有点久脚麻了,他脚下一个踉跄,正好扑在燕回身上,直接把人压在了书桌上。
燕回瞬间瞪大眼睛,余响连忙撑起身体,嘴里还试图解释:“我不是故意……”
话没说完,两人同时一僵。
冷知识,当一个上半身趴着的人想要直起身时,他的胯会自然向前顶,这是人体结构和力的相对作用决定的,不以人的意志力为转移。
敏感部位紧密贴合,余响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想解释,一抬眸,却看到燕回眼神忽闪着别过头,露出的侧颜和修长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红。
这样的动作,既像是引颈受戮的羔羊,又像是引君入彀的珍馐,余响咕咚一声吞了口唾液,着魔般低下头,直接咬了上去。
“卧槽余响,你丫属狗啊!啊!你轻点……”
“你这样不就是想让我……咬你吗?”
“谁他妈…唔!你丫……放开我!”
“哪有人会放跑到嘴的鸭子?”
“别别别…别在这啊……”
“好……去我房间……”
“我的裤子……”
“等会拿。”
一夜过去,第二天早上燕声揉着眼睛醒来,转头就看到燕回趴在自己身旁睡得正香。
他嘿嘿笑着凑近,闻了闻爸爸身上好闻的味道,又赖了会床才悄悄下床洗漱。
洗漱完,燕声拿着自己的洗漱用品走到客厅,把它们放进行李箱,然后开始四处转悠,检查有没有遗漏的东西。
自他有记忆以来,每年放假都要和爸爸出门旅游,检查物品遗漏是回家前的固定任务。
燕声从客厅转移到书房,又蹑手蹑脚进了主卧和主卫,见没有漏下什么东西,他回到客厅环视一圈,最后走到玄关,拉开了脏衣篓。
从里面扒拉出爸爸的睡衣和内裤时,燕声并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只是成熟地叹了口气,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透明收纳袋,把它们塞了进去。
等燕回起床后,燕声还特意提醒道:“爸爸,我们今天就要走了,脏衣服不能留给酒店洗了,要带回家哦!”
燕回扶着腰,看着行李箱最上面那个袋子,老脸一红又一青:“爸爸知道了……”
余响!有你这么善后的吗!
还好没沾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啊啊啊啊啊啊啊!
等你回来,老子要你好看!
“阿嚏!”办公室里,余响抬手有些刻意地捂住鼻子,说了声抱歉。
顾鸣宇看着他无名指上闪烁的金戒指,想了想刚才开会时老板有事没事就左手捂嘴的动作,合上文件,笑着说了句:
“小余总,恭喜。”
余响一怔,看了眼左手的无名指,作恍然大悟状。
“啊,这个啊,谢谢。其实我本来是想要包个餐厅,鲜花香槟小提琴烛光晚餐那些,你知道。但有些事计划不如变化快,戒指是燕回给我戴的,如何?”
顾鸣宇:“……戴得很好。”
余响笑了:“是吧,我也这么觉得。只可惜没能录下来,你说我以后要不要再补一个正式一点的求婚仪式?就是不知道燕回愿不愿意……”
顾鸣宇:“……”
早知道就不问了。
下午三点,燕回和燕声在余钟北、言真、余钟南、刘芷云,以及燕声太姥姥太姥爷组成的庞大送别队伍的注视下,登上了回锦都的飞机。
同一时间,余响站在正朔集团大厦执行总裁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仰头看着晴空如洗的蓝天。
***
三个月后,燕琴在昏迷中与世长辞,公安机关以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罪起诉燕希泽,海燕集团股价因此一泻千里。
按照燕琴留下的遗嘱,她留下的所有遗产均由燕承继承,李羽扬仅分得五环一套三十平米的房产,就在当年给燕回的那套房产隔壁。
得知这个结果,李羽扬并没有表现出丝毫意外,只是表情冷漠地从律师手中接过房产文件。
低头看着上面熟悉的地址,许久之后他嗤笑一声:“看来十万一刀的宣纸是用不起了,还好还有退休金。”
说完,他看向燕承:“以后你就只能靠自己了,不过人生在世,谁不是孑孓而行。”
眼看爷爷起身朝楼上走去,燕承猛地站起身,叫住他:“爷爷!对您来说……我们…算什么?”
李羽扬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仰头,看着楼梯拐角处的拱形玻璃窗,幽幽长吟: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啊。”
目送爷爷拾阶而上,身影消失在拐角处,燕承颓然坐下,看着茶几上的文件沉默不语。
昨天,他得到确切的消息,母亲和姥姥姥爷已经移民美利坚,具体人在哪他也不清楚,但带了那么多钱出去,想必生活应该不差。
父亲如今仍被关在看守所,律师说,尽量以过失致人死亡来辩护,但就算辩护成功,因为父亲存在事后逃逸的行为,判决结果至少在三年以上,很有可能顶格判七年。
“我有什么错?我没有错!错的是她,是她!”
“是她没给我一个健康的身体,要不是她我怎么会弱精!”
“她居然还变卖股份套现!明明是她要我继承海燕,要我继承燕家,她却要逃跑!”
“还有你妈!如果不是她勾引我,我怎么会未婚生子?也不会有后面的事了!都是她的错!”
“承承,承承!爸爸的股份都给你,你救救爸爸,救救爸爸——!”
燕承低下头,似乎又听见了父亲的哀嚎,看到他赤红的眼眸。
过了一会,啜泣声在偌大的公馆内响起,像是濒死巨兽发出的低吟。
***
九月二十三日,秋分。
燕回打着哈欠走出房门,正要去卫生间洗漱,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打开房门走了进来。
看到他,来人顿时扬起笑脸,提起手里的塑料袋。
“起床了?我看跑腿买的菜有点少,就去了趟附近的菜市场。没想到锦都这样的内陆地区,也能买到这么新鲜的海鲜,要不中午我们吃海鲜粥吧?”
燕回看着他,好一会问道:“你哪来的钥匙?”
余响提着袋子走进厨房,声音远远传来:“声声给的,我凌晨就到了。”
“这一次呆几天?”燕回又问。
“不走了,”余响笑着走到燕回身前,“鸣宇通过考核,被董事会正式任命为执行总裁,可馨升职为他的助理。我虽然还是代理董事长,但只需要远程参与会议……”
说着说着,余响声音越来越小,见燕回一直面无表情,他略有些慌张地解释:
“我知道,这件事确实耽误太久了……主要是那些股东太难缠。他们都是跟着爷爷打天下的人,总担心外人不会全心全意为正朔付出,前面两个候选人都是因此被淘汰……其实只要钱给够,压根不会……唔!”
燕回上前一步捂住余响絮絮叨叨的嘴,一双凤目闪烁着耀眼的光华。
“闭嘴,这个时候,你只需要吻我就好。”
余响笑了,伸手搂住他的纤细的腰身,顺从地低下头。
“遵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