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观笙面无表情看着趴在地上鬼哭狼嚎的楼长望。
一旁的离无绩已没了声音, 内府重伤,血源源不断往外涌,顷刻在身下积成血泊。
徐观笙皱着眉抬步朝结界而来。
那结界察觉到师弟的气息, 没有任何阻拦地将他拥了进来。
徐观笙半句废话没有, 伸手将离无绩身上的剑拔出。
没等血喷出来, 一股带着寒霜的灵力悄无声息汇入离无绩内府, 将那伤得破碎的元婴重新修补。
离无绩眼瞳几乎散了, 乍一察觉到那冰冷的寒意, 猛地闷咳一声, 随后撕心裂肺地咳了出来。
一口气终于缓了过来。
如此大的动静,惊动了三界各地。
不过看那连绵数百里的雷劫,寻常人不敢轻易靠近。
徐观笙眉头紧锁注视着远处的雷劫,他视线随意一扫隐约明白了什么,灵力倏地一动。
铺天盖地的寒意呼啸而出,转瞬将结界中的数百里地面化为坚硬的冰面。
众鬼刚才因为地面下陷险些摔倒,这下脚底猝不及防化冰,更是险些出溜出去,堪堪稳住身形。
抬眸望去, 四窜而逃的厄灵被寒冰转瞬冻在原地。
寒意朝着下方的深渊蔓延。
离长生已失去所有理智, 无数灵力将度景河连带着那棵厄灵根困住, 山鬼死死钉在度景河心口, 将他钉死在山壁不得逃脱。
大乘期的雷劫和雷谴叠加在一起,悍然劈在两人身上。
那棵厄灵根被震碎了一根树枝。
雷劫加身, 度景河似乎看透了什么,在雷光中注视着离长生,低声道:“你的情障里是谁?”
离长生握着山鬼的剑柄,雷光从后颈劈下, 将他的脸侧逼出密密麻麻的裂纹,像是蛛网般,显得那张脸越发的妖邪昳丽。
度景河厉声道:“是谁?!”
震耳欲聋的雷鸣声中,度景河听到离长生终于呢喃着开口。
“我只是想……回家。”
度景河低头望着他。
若在离平幼时第一次说着想回家时,度景河准许了,或许未来他不会这么恨。
如果他没有用无欲则刚的法子来教导度上衡,他也不会将自己变成只知道普度众生的“神”。
离长生意识全无,视线全是猩红的血,只知道要杀了眼前的人。
雷劫一道道劈下,道道落在离长生和那棵厄灵根上。
八十一道雷劫还未落下一半,厄灵根便已萎靡地只剩下最后一根主干。
度景河注视着近在咫尺的脸,甚至分不清自己求而不得的到底是天赐的可飞升的灵根,还是眼前的这个人。
终于,他短促笑了声,催动厄灵根张牙舞爪地生长,严丝合缝地将离长生包裹其中。
度景河喃喃地道:“没关系,是谁都无所谓了。我们一起死吧。”
轰隆隆。
又是数道雷劫劈下,将那厄灵最后一丝功德形成的的结界劈出无数裂纹,却久久都不破。
离长生陷入情障之中,雷劫劈碎他的灵根,元婴也逐渐蔓延出数道裂缝。
他浑浑噩噩,受杀意支配,只觉得像是沉入漆黑的泥沼中,看不见听不到。
四周好似安静得过分。
就像是每次他死时那样。
意识不断地往下坠落,他不想去思考深渊的最深处有什么,也不想奋力往头顶那微弱的光芒中挣扎求生。
离长生任由自己往下坠,疲惫附骨之疽地席卷而来,几乎将他彻底淹没。
在一片死寂中,忽地听到一声微弱的呼吸声。
咕嘟。
黑沉沉的水中像是冒出一个细小的泡泡。
离长生羽睫轻轻一动。
那细小的泡泡像是能荡漾起这一望无际的死水,声音轻轻传来。
“……我要见他。”
熟悉的声音传到耳畔,离长生愣怔半晌,缓慢睁开眼睛。
眼前依然昏沉,像是被蒙上一层雾气,他环顾着四周,发现似乎是在云屏境。
徐观笙一身缟素,手持着寒冰凝成的剑,阻拦住眼前的人,眼眸冰冷空洞:“你撞碎雪玉京结界已受重伤,若不想死就赶紧滚开!”
离长生一怔。
顺着徐观笙的视线看去,他本已沉寂的胸口重重一跳。
封讳一身黑袍,高大身形站在云屏境的数百台阶之下摇摇欲坠,唇角溢出鲜血,他竖瞳直勾勾盯着徐观笙,一字一顿好似含着血。
“让我……见他。”
徐观笙冷冷斥道:“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离长生下意识想要阻拦徐观笙,但手脚完全无法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眸瞳通红地骂道:“若不是你临阵脱逃,我师兄绝不会……”
“死”字似乎是个禁忌,徐观笙还没说出口,两行泪就流了下来。
小蛇那时并不知道什么讨奉,更不知道度景河把他带来雪玉京的目的,不明白这句“临阵脱逃”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眸瞳无神,只想见崇君。
徐观笙几乎要入魔,用尽最后一丝理智知道师兄不会舍得封讳死,冷冷道:“游敛,送客。”
游敛从台阶上下来,犹豫着站在封讳面前。
封讳直勾勾盯着徐观笙,忽然一语不发整个人化为巨大的龙形,不管不顾地直接冲向云屏境。
徐观笙一怔,厉声道:“放肆——!”
他立刻祭出长剑就要阻拦,游敛忽然伸手按住他。
“算了。”
徐观笙蹙眉。
游敛低声道:“崇君会想见他的。”
徐观笙要阻拦的话音戛然而止,赤红的眼睛看向台阶之上。
云屏境的桃花在度上衡陨落时便已衰败。
封讳横冲直撞地一路顺着熟悉的院子到了崇君的住处,那大殿冷冰冰的空无一人,最中央烟雾缭绕。
封讳喘息着化为人形,快步走向前方。
他走动的风浪将轻薄的雾气缓缓拂开左右,一点点露出最中央还未阖上的玉棺。
封讳眸瞳蒙着一层水雾,踉跄着上前,在仅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他有些不敢面对。
不知在那停滞了多久,心脏朝着四肢百骸输送血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终于,封讳终于迈出那一步。
玉棺中,度上衡身穿着数十年不变的白金道袍,安安静静躺在那,眉眼轻闭着,好像只是睡着了。
封讳迷茫注视着他,一时间觉得极其陌生。
不该是这样的。
度上衡这些年从未真正休憩过,哪怕闲余时也是盘膝坐在玉台上调息,甚少有过躺下睡着的时候。
封讳愣愣注视着那张熟悉的脸,脸色煞白如纸,踉跄着翻身到了玉棺中,袖中一直藏着的桃花枝啪地一声掉了下来。
封讳不敢碰他,唯恐察觉到那冰冷的体温,但他垂着头注视着那熟悉的脸,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不断滴落,落在那带着金纹的衣袍上。
等到游敛进来时,就看到那身形高大的男人抱着玉棺中的崇君放声而哭。
离长生怔然注视着,下意识想要朝着哭泣的封讳伸出手。
手指轻轻那团泡泡戳破。
下一个画面封讳已不在雪玉京,他化为巨大的龙形狼狈跌在树林间,四周皆是一具具妄图猎龙的修士尸身。
封讳在雪玉京受了重伤,又被无数人围攻,此时浑身是伤,血浸透了地面的土壤。
这样重的伤,他眉眼处竟然很安宁,眼瞳逐渐涣散着,躺在那儿前所未有地温顺。
离长生忽然有种前所未有的怒意。
在他死后,所有人都要欺负他的小蛇。
封讳的瞳孔越来越扩张,几乎满瞳时,好似骨子里的本能终于出现。
一道金光骤然笼罩。
那是天道的讨奉。
离长生这时好像完全忘却了这只是记忆,他的情绪被情障无限制地放大,迫切地想要封讳用讨奉来自救。
只要活着就好。
可事与愿违。
龙的讨奉往往是灵根、天赋等天道恩赐的东西,但当他以性命为代价的讨奉,却能扭转乾坤,起死回生。
离长生听到濒死的小蛇轻轻启唇。
“……惟愿长生。”
天道得到讨奉,骤然化为一道金纹直冲云霄,悄无声息没入雪玉京,一点点重塑那破碎的魂魄。
四灵化骨,祈求长生。
离长生愣怔着,终于知晓记忆深处那句“长生”到底是谁的声音。
他挣扎着想要扑向那个一点点上升的泡泡,只是沉重的身躯却一直往下坠落。
头顶的光芒越来越微弱,最后化为最后一点寒芒,微微闪烁。
离长生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从自己的情障中挣脱。
就在他疲倦闭眼的前一瞬,那点寒光骤然大放。
四周沉闷的泥沼像是被人撕开般,强烈的光芒铺天盖地而来,离长生还未反应过来,一只手倏地握住他的右手腕,猛地一用力。
离长生瞳孔轻轻一散。
他感觉自己缠着无数锁链的身躯骤然轻盈,被那只手从一望无际的黑暗中拽出,朝阳从天幕降落,倾洒在他身上。
封讳喘息着将四周的枯枝用力拨开,将被困在其中的离长生抱出来,看着他涣散的眼瞳,匆匆道:“离长生?记得我是谁吗?”
离长生羽睫缓慢眨了下,好一会才道:“封讳。”
封讳这才松了口气。
离长生浑身上下全是度景河魂飞湮灭前长出的枯枝,封殿主嫌弃碍眼,恨不得连撕带咬的终于将那些脏东西拂去。
轰隆隆!
离长生如梦初醒,这才后知后觉落在他身上的不是什么让他如沐春风的朝阳,而是能劈死他的雷光。
离长生:“……”
离长生不知自己被困在情障中多久,但看封讳的肉身几乎被劈毁了,俊美的面容皆是裂纹,便知他恐怕替自己挡了少说也有数十道雷劫。
离长生疲倦地问:“不疼吗?”
封讳蹙眉看着他,心想这是被劈傻了吗,在说什么浑话?
他难得能保护离长生一次,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挨劈自己在旁边优哉游哉看着吗?
离长生没什么力气,听着耳畔越来越响的雷鸣声,轻声道:“我去了很远的地方。”
封讳:“……”
开始回忆一生了?
不太妙。
封讳赶忙将他摇醒:“先别忙着说遗言,我们借着鬼门关回到幽都去。”
离长生摇头:“那是大乘期的雷劫和天道的雷谴,我就算去到地狱十八层,也会有片雷云追着我锲而不舍地劈。”
封讳蹙眉:“要怎么离开?”
离长生故意引来这些天雷,肯定有后招吧。
离长生轻飘飘道:“挨过去就可以了。”
封讳:“……”
封讳皱眉,掐着离长生的下颌左看右看,似乎在判断他是不是真的被劈傻了。
离长生短暂地休息片刻,将疲懒收拾得干干净净,他握着山鬼缓缓站直身子,看了一眼封讳。
封讳眼皮重重一跳:“想把我支走?”
离长生:“……”
离长生道:“我还什么都没说。”
“你眼睛一动我就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封讳冷冷道,“想都别想。”
离长生无声叹了口气,用掌心在封讳脸侧轻轻一拍,淡淡道:“没有这个打算,只是在想其他事。”
封讳下意识按住他的手背,将自己的脸在他掌心蹭了蹭,还是闷闷的。
他根本没看错,离长生肯定在打什么其他的想让他单独活着离开的坏主意。
离长生感知着封讳冰凉的体温,手指轻轻一蜷缩。
就在这时,有个声音凉飕飕地响起:“原是我来的不是时候了。”
离长生回头一看,徐观笙不知何时来的,周身森森寒意几乎化为恶鬼似的实躯,直勾勾盯着封讳。
眼看着雷再次落下,离长生蹙眉:“你离这么近做什么,回去。”
封讳本来还在生气,听到这句话像是祸国殃民的妖妃,脸贴着离长生的掌心轻蹭,眼神似笑非笑瞥着徐观笙:“是啊,我们俩的事,徐掌教还是别来掺和了。”
徐观笙:“……”
“是吗?”徐观笙吊着张死人脸,看起来不怎么想活,“我本来还想用修为替师兄挡最后几道雷劫的,既然师兄有人替死了,我正好闲着清净。”
封讳说:“闲着玩去吧。”
离长生:“……”
离长生无可奈何听着他们拌嘴,手随意在封讳脸侧一拍,示意闭嘴吧。
封讳这才不说话了。
离长生已数不清有多少道雷劫,且伴随着那煞白雷光逐渐变色深紫,估摸着最后几道天谴雷劫就要到了。
他不希望徐观笙替他送什么死,伸手一挥二话不说将徐观笙打了下去。
徐观笙:“?”
大乘期的灵力顷刻间结了无数层结界,将两人包裹在其中。
叙旧的功夫短暂至极,强悍得能将整个三界劈开一条天谴的雷鸣轰然降下。
结界噼里啪啦破碎,宛如烧制瓷器时清脆的开片声。
离长生眉眼始终淡淡的,似乎不为这九霄而来的雷劫有丝毫动容。
最后一道结界轰然破碎,下一道雷劈下前,头顶倏地笼罩巨大的寒冰,严丝合缝将两人挡住。
雷和冰面相撞,顿时化为冻雨噼里啪啦砸下。
封讳原地化为巨大的骨龙,将离长生整个包裹住。
离长生听着那骨头被雷劈出无数漆黑裂纹的吱呀声,头顶的冰结界也在不断出现再被击碎。
随着雷声不断加强,冰面从被劈成冻雨,很快就变成了大雪。
离长生注视着头顶雷谴,在最后一道雷降下的刹那,用尽浑身的金色功德化为一道长箭,势如破竹朝着天空而去。
锵地一声巨响。
头顶猛地炸开一道煞白雷光。
四周一切宛如被静止,纷飞的大雪停滞,封讳即将崩溃的原形龙骨停在原地,唯有离长生能动。
他缓缓抚摸着骨龙的头,感受着冰冷的躯体,微微垂下眼。
天道所赐的金色功德和雷谴相撞,迸发出的细碎金光宛如神明降临。
金光停在原地许久,忽地受什么牵引般一点点化为虚幻的一团雾气。
那存在虚空的东西如同烟雾般轻轻靠近离长生,声音好似从天边传来。
“……三百年前,你一心为黎民苍生,衡德渡厄以身殉道,这才降下大功德,你却轻易毁了。”
离长生紧提的心好似轻轻放下了,他没有直视那道金光,只是望着手边的龙骨,轻声道:“我从始至终,都未说过想要什么大功德。”
……就像从没有人问过他想不想做那“衡德渡厄”的天命之人一样。
天道的恩赐向来都是强加在他身上,从不过问,也不善后,将他当成个工具一般。
哪怕三百年前身死后,大功德对他来说也只是虚幻的东西。
毕竟如果不是封讳以身讨奉,他也没有命来用这稀罕的功德。
金光似乎听懂了离长生的言外之意,察觉到他对天道空手套白狼的讥讽,沉默许久,碎光轻柔在将离长生的乌发拂起:“那你想要什么?”
厄灵彻底泯灭天地间,再无复生的可能。
这样的功德,足够离长生得道飞升。
离长生从来都信天命,也知晓飞升后的上界有天道操控,无论是他那罕见的灵根还是前所未有的满身金色功德,皆是恩赐。
他一直对这种恩赐无动于衷,只觉得是枷锁。
如今他浑噩前前后后三百多年,终于能放下所有负担,只想为自己的私心活一回。
离长生的金瞳缓缓地褪去颜色,化为漆黑。
他注视着蜷缩在身边的骨龙,轻声道:“我想以我所有的功德……”
四周停滞的时间转瞬间再次恢复。
在最后一道雷鸣落下的刹那,听到男人轻缓到了极点的声音。
“……让他重新站在阳光下。”
****
蔓延数百里的雷几乎将整个地面劈成齑粉,四周漆黑一片,瞧着似乎往下深陷了数十丈,周围的阴影遮天蔽日。
最后一道雷劫落下的刹那,激荡起一圈风浪,将徐观笙和其他人直接撞飞了数百里。
等到徐观笙狼狈地御风回来时,雷已彻底平息,乌云缓缓散去。
在雷劫的最中央有一处深坑,一团金光包裹着漂浮在半空。
徐观笙呼吸都要挺住了,踉跄着快步上前,等看清最当中的东西,忽然一愣。
那一团灼眼的金光是从离长生身上散发出来的金色功德,浓厚到几乎能闪瞎人的眼睛,一条龙紧紧地盘在四周,将人围绕在中央,尾巴尖还勾着离长生的手腕。
徐观笙呆了呆。
朝阳从天边降落,照在龙身上,晒得暖洋洋的。
封讳的本体早已死了,在雷劫中竟然还重新获得了肉身?
这是从哪儿来的机缘?
难道是杀了厄灵有功,天道赐下的吗?
当然,这不是徐掌教关心的。
徐观笙只扫了封讳一眼,就皱着眉一掌拂开那盘着他师兄的龙,小心翼翼将闭眸沉睡的离长生拥抱在怀里。
离长生蜷缩在他臂弯,龙纹的金色衣袍裹在身上,手胡乱抓了抓,本能拽住徐观笙的衣襟,他似乎被光照得不高兴,将脑袋往师弟怀里一埋,继续睡了。
徐观笙:“……”
徐观笙眼前一黑,呼吸都在颤抖。
天杀的。
雷劫怎么把他师兄劈回三岁幼崽模样了?
第102章 幼崽想要抱一抱 肉身,金船上,这是什……
南沅险些被劈没, 三界各地连带着幽都都前来查看情况。
裴乌斜收拾烂摊子习惯了,确定崇君无事就开始带着周九妄处理后续事宜。
离无绩被徐观笙救得及时,昏昏沉沉被楼长望狂塞灵药, 唯恐他死了。
徐观笙懒得管旁边呼呼大睡的龙, 轻手轻脚将师兄裹在衣袍里, 御风直接上了俯春金船。
一扭头, 就见鱼青简和走吉跟在后面。
徐观笙蹙眉:“你们跟来做什么?”
鱼青简挑了下眉, 心想副使果然是副使, 早就料到了徐掌教会翻脸不认人带着崇君就跑。
“徐掌教在说什么呢?”鱼青简无辜道, “我等奉命寸步不离保护离掌司安全,怎能轻易离开?”
听到这个“离掌司”,徐观笙似笑非笑道:“如今三界已没了厄,渡厄司会逐渐名存实亡,我会即刻同幽司那边商议给离掌司罢职,你们不必再跟着了。”
鱼青简一听罢职,脸都绿了。
渡厄司好不容易走一回运,敬仰数百年的崇君天降来当掌司,怎能轻易放他离开?
“徐掌教这话说得太独断了。”在一旁的走吉忽然冷不丁地道, “罢不罢职, 这事儿得崇君自己决定, 徐掌教应该也不想擅作主张惹崇君厌恶吧。”
徐掌教:“……”
徐观笙被将军了。
鱼青简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满脸“我天啊,这话是你说出来的?”的震撼。
徐观笙本想操控俯春金船直接一溜烟回雪玉京, 但这俩鬼阴魂不散,不错眼地盯着怀里的离长生,徐掌教只好沉着脸道:“等师兄醒来,他自有决断。”
他师兄自小锦衣玉食, 在幽都那种鬼气森森的地方待几个月体验下也就算了,怎么能一直久待。
如今整个雪玉京由徐观笙掌控,三界也没了厄需要离长生去渡,沉重的负担卸下,师兄也该享乐一回。
鱼青简点头:“好。”
崇君怎么可能会丢下他们这些乖孩子呢,徐掌教如意算盘肯定落空。
一人两鬼开始等崇君醒。
另一边的封殿主就没多少人抢了。
章阙累死累活搭了个小棚,省得日光直晒将殿主给烧着了,不过转念一想封殿主好像已有了肉身,已并非鬼躯,就算再晒也没啥事。
算了,还是挡一下自己吧。
封讳的神魂和新塑的躯壳一寸寸磨合,估摸着半日不到终于有了些意识。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雷劫中护住离长生的时候,下意识将怀中的东西圈紧,抵挡住那致命的雷劫。
圈,圈……
圈了半天,离长生呢?
封讳倏地睁开竖瞳,气息急促地看向躯体的最中央。
巨大的龙身中间,空无一物。
封讳彻底清醒了,前所未有的惊恐席卷全身,巨大的龙形险些翻江倒海,将旁边守着的章阙砰的压趴。
见封殿主满脸惊惧,章阙艰难地从龙尾巴底下伸出一只手,奄奄一息道:“崇君没事,殿主安定。”
这几个字短暂地在封讳耳朵里过了下,好一会才终于明白其中的意思。
封讳惊魂未定,好久才平复疾跳的心脏。
章阙艰难道:“殿主,崇君真的没事,但您尾巴要是再不移开,您衷心的下属就要有事了。”
封讳:“……”
封讳将龙尾甩了甩,放章阙起来。
日上三竿,烈日炎炎,晒在龙身上将那漆黑的鳞片照得好似在发光,整条龙带着前所未有的暖意。
暖?
封讳已经几百年没感知到暖了,愣怔注视着龙身,终于意识到不对。
他的本体一向都是那可怖的龙骨,怎么挨个雷劫反倒有了肉身?
封讳甚至觉得自己在梦中,他眉头紧皱在原地化为人形,注视着骨节分明的十指。
阳光穿过指缝,将苍白的指腹照得几乎像是半透明的玉石,太久没见日光,甚至能感觉到阳光的灼烧感。
章阙揉着脑袋走过来,见封讳恍恍惚惚的,解释道:“徐掌教说可能是超度厄灵天道降下大功德,这才给您重塑肉身。”
封讳眸子轻动。
无缘无故重塑肉身,他第一反应并不觉得欢喜,反而心沉到了谷底。
他不相信天道会有这么好心。
回想起在雷劫中始终没什么紧张之色的离长生,封讳轻轻握紧了手。
十有八九是离长生做了什么才让他重塑肉身。
封讳深深吸了口气,道:“他人呢?”
章阙抬手指了指半空中的俯春金船,还没开口,封殿主顷刻化为一道流光直冲云霄,砰的一声砸在金船上,将那庞大如小山的金船撞得东倒西歪。
章阙皱着眉看着头顶的船。
不会打起来吧?
不过就算崇君是那副短手短脚的模样,应该也有能力制住发疯的封殿主。
***
徐观笙和鱼青简走吉等了大半天,终于等到崇君醒来。
俯春金船还保留着三百年前的模样,到处皆是精致奢靡的布置,连个软枕都是外界千金难求的宝物。
离长生趴在比他身子还大的枕头上,均匀的呼吸终于开始乱了起来。
他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睡眼惺忪地坐起来,迷迷瞪瞪地环顾四周,就被六只几乎放光的眼睛吓了一跳。
徐观笙最是矜持,盘膝坐在离长生最前方,直接开门见山道:“师兄,三界既然没了厄灵,你也不必守在渡厄司吃苦,还是随我回雪玉京吧。”
鱼青简迟了半句,赶忙眼巴巴看着他:“崇君,没有你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活,渡厄司的掌司殿也很好住的,无论之后您想吃什么山珍海味我上天入地都能给您弄来!保证一点苦都不会让您吃!”
走吉面无表情看着离长生,心想可恶,好小一只,想抱一抱。
但这是高高在上的崇君,她不能放肆。
离长生运筹帷幄矜贵温和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就算他变成这样小一只也没有人真正将他当成幼崽对待。
六只眼睛齐刷刷看向他,等着崇君回答。
离长生歪着头注视着眼前三个陌生人,他也不害怕,本能觉得他们身上的气息很熟悉,深思熟虑半天,终于朝着中央那个气息最熟悉的人伸出手。
徐观笙眉眼带着一抹笑意。
看来师兄是想留在雪玉京……
还没想完,就见离长生伸手抓着他的袖子,欲言又止半天,轻轻地问:“这是什么呀?”
徐观笙一愣。
离长生看着的是一旁桌案的杯盏,他口渴不知要如何说,只能故技重施。
徐观笙脸上惊疑不定,犹豫着将一杯水招来。
果不其然离长生眼睛一亮,矜持地坐在那等着被喂水。
徐观笙:“……”
熟悉的感觉,好像回来了。
年幼时他师兄就是这样,想要什么从来不敢直接说,而是旁敲侧击用五字真言来让徐观笙猜。
徐观笙一言难尽地上前,一只手拿着杯盏凑到他唇边,另一只手熟练地放在下巴处省得水滴到衣裳上。
离平乖乖地小口小口地喝水。
鱼青简就算再蠢也看出来问题了,满脸愕然道:“崇君他这是……”
徐观笙若有所思:“还不确定,得回雪玉京寻医师诊治。”
两句话的功夫,离平就偏头不喝了。
徐观笙单膝跪在他身边,这个姿势能让坐着的离平瞧见他宽阔的怀抱。
三岁的幼崽看起来本能想要扑进去被抱住,他小心翼翼观察着徐观笙,发现他正在和其他人说话没看自己,自以为做得极其隐秘,双手轻轻抱住徐观笙的手臂。
徐观笙动作一顿,垂眸看来。
离平察觉到视线,似乎下意识觉得又要被推开,只好讷讷收回手,端端正正跪坐在那。
和幼年时一样,像只金色的三角粽子。
离平有些心虚,不敢去看徐观笙的脸色。
直到瞧见脚底层叠的衣袍轻轻靠近,他呼吸轻轻提起来,身体都僵住了。
下一瞬,徐观笙轻轻将他拥在怀里。
离平呆了呆,迷茫抬头看他,眼睛里写着“能抱了吗?”的困惑。
徐观笙对上他的视线,心像是被放在滚油里烹,疼得他指尖发颤。
年幼时他曾无数次推开这个孩子眼巴巴讨要的抱抱,前些年平少君还会时不时偷袭他,高高兴兴想抱一下,越到后面次数就越少。
一次徐观笙在外历练归来,瞧见少年身形在短短几年内拔高,高挑颀长,气度温和宁静。
……已不会再奢求任何拥抱了。
徐观笙闭了闭眸,将怀中的人一点点抱紧。
好像全了当年最大的遗憾。
感受着罕见被包围的温暖,离平明显很高兴,双手揪着徐观笙的衣襟往他怀里贴。
鱼青简眼睛都直了。
这……
离长生无论什么时候,在众人心中的形象从来都是天边皎月般高不可攀的,谁都没见过这样依赖人的崇君。
幼崽时期这么会撒娇吗?
鱼青简有些蠢蠢欲动。
崇君这么喜欢拥抱,是不是等会自己也能……
刚想到这里,整个俯春金船轰然一声剧烈摇晃,像是又遭雷劈了。
小离平吓了一跳。
徐观笙皱着眉将宽袖一拢,把师兄严丝合缝裹在怀里,沉着脸回头看去。
日光下,封讳面无表情地拂开身上的金船碎屑缓步而来,视线在四周环顾一圈:“离长生呢?”
听说离长生在俯春金船上,封讳就知道徐观笙打的什么主意了。
想带离长生回雪玉京,休想。
徐观笙凉飕飕瞥着他:“你拆得是我师兄的船。”
封讳噎了下,但很快收拾好情绪:“我有的是钱,自会给他修——把人交出来。”
徐观笙冷笑,正要放狠话,就感觉手被扒拉了下。
封讳的视线还在四处扫射,神识铺出去寻找离长生的身影。
只是整艘俯春金船上根本没有其他人的气息。
封讳满脸不耐烦,正要祭出崔嵬和这姓徐的开打,就见徐观笙的袖子忽然轻轻一动,接着那层叠宽袖往下一落,露出个脑袋来。
封讳满身戾气倏地一僵,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一个还没大腿高的孩子歪头看着他,长发被方才一通拥抱弄得凌乱不堪,他足尖没着地,整个人挂在徐观笙小臂上,注视着封讳的眼神全是好奇。
封讳:“…………”
即使变小了,封殿主仍是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担忧离长生为了给他重塑肉身又冒险,在来时的短短几息有个无数种可怕的猜想,离长生或许重伤难愈、或者直接化鬼,什么可怕他往哪里想。
封讳甚至不敢回想三百年前当他看到玉棺中安静躺着的人时的心情。
万箭穿心也不为过。
他想了数百种可怕后果,从未想过离长生会……变成这副模样。
封讳将满身暴躁收得一干二净,拼命想方才他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这时,就听到那个带着稚气的声音轻轻说:“这是什么呀?”
声音稚嫩,语调措辞也不太像个成年人。
封讳眼皮重重一跳,隐约发现了什么,抬步往前几步,很快又停了下来。
徐观笙蹙眉,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轻轻将离平放了下来。
离平回头确认:“可以吗?”
徐观笙点头。
不会再有人推开他了。
封讳还在思考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就见穿着锦袍的离长生小跑到他身边,仰着头高高兴兴朝他伸出双手。
几乎是本能作祟,封讳立刻单膝跪地一把将他抱在怀中。
离平双手抱住封讳的脖子——他的手太短,无法环抱脖子,只好揪着衣领让自己挂上去。
封讳单手将他抱个满怀,感知着他的体温,并非是鬼,也并未受伤。
离平将额头抵在封讳胸口,听着那疾跳的心跳声,不知为何忽然就笑了起来。
封讳脑子还锈着,怔然问:“笑什么?”
离平感知着将他包裹的令人心安的气息,眉眼笑意未散,轻声开口。
“好暖啊。”
第103章 他去赴一场美梦 抱抱,好粘人,抱着就……
离长生如今只有三岁的神智, 稍微复杂的话就不会说了。
徐观笙熟知这个年纪的师兄有多粘人,无声叹了口气,想好声好气和封讳商议带去雪玉京诊治好再说。
这个提议还没出口, 他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忽地听到“咻”地一声。
封讳一把抱住离平, 面无表情化为一道流光从金船上窜了下去。
徐观笙:“?”
徐观笙脸色沉了下来, 立刻就要去拦。
“啊——!”鱼青简忽然往前一撞, 直接挡在徐掌教面前, 真心实意地道, “我们殿主是个粗暴的,这船破成这样肯定要花不少银子修吧,徐掌教您说个数,我这就去幽都柜坊取银子去!”
徐观笙:“你……”
走吉也溜达过来:“徐掌教救了离庸,我们还未向您道谢呢。您真是慈悲为怀赤忱良善,我们这些恶鬼之前那样编排您,真是自惭形秽。唉,我要是还活着,肯定以死谢罪。”
徐观笙:“…………”
被两鬼这么一拦, 封讳直接带着离平跃下俯春金船, 抬手猛地撕开一道虚空裂缝, 转瞬踏入其中回了幽都。
离平满脸迷茫趴在他怀里, 只是个错神的功夫就到了陌生的地方,下意识将脑袋往封讳衣襟中一埋。
封讳抱住他, 声音前所未有地轻柔:“别怕。”
他本想将人带去幽冥殿,只是那地鬼气森森,对离长生来说十分陌生,思来想去还是回了渡厄司的掌司殿。
离平也不问他是谁, 更不问这是哪,只知道这股气息能让他安心,揪着封讳的衣襟甚至在昏昏欲睡。
封讳有一肚子话想问,抱着他坐在椅子上,手想推开离平的脸。
普通男孩子往往是沉甸甸,离平不知是不是自出生就体弱多病,抱在怀里像是空心的,宛如朵松软的云。
三岁的孩子太小,封殿主身形又比寻常人高大的手,完全不敢用力气,唯恐碰碎了他。
封讳伸手戳了戳他的脸,轻声问:“知道自己是谁吗?”
离平打了个哈欠:“平儿。”
封讳了然。
这话打死离长生都不会说出口。
看来不光身体,神智也成了三岁的模样。
封讳皱眉,担心出事,索性拿起符纸垂着眼龙飞凤舞写了几行字,让章阙去阳间掳个医术高超的医师来给离长生瞧瞧。
他垂着眼刚写了几个字,一只手搭在他手腕上,往里扒拉了下。
封讳低头:“怎么?”
离平仰头看着他,没说话。
封讳正要继续写,离平又伸手扒拉他。
封讳从未和幼崽相处过,不太懂他这个动作的意思:“你也想玩符纸?”
离平不吱声。
封讳索性拿出张空白的符纸递给他,让他撕着玩。
离平对符纸兴致寥寥,看封讳又去写,眉尖微微一蹙,他索性伸出手去抱住封讳的手腕,用力往自己身上一带。
封讳这才后知后觉到他的意思,试探着将手环着离平的后背,把人重新紧抱在怀里。
这下离平满意了,趴在他怀里开始玩符纸。
封讳:“……”
三岁的离平好像并不追求其他,只要被抱好像就心满意足。
封讳只好短促地写了个“来”飞快点燃了送去章阙处,没等离平抗议就将手放回去抱住他。
离平仰着头看他,欲言又止,垂下头继续摆弄符纸。
他并不像其他孩子会撕坏东西,反而将那黄纸叠得方方正正,似乎意识到封讳一直安静地看着自己,忍不住好奇道:“你会一直抱着我吗?”
封讳愣了下,点头道:“会。”
离平有些开心:“那其他人呢?”
封讳道:“也会。”
离平“哦”了声,耳尖明显红了。
封讳愣怔看着他,一股真实感这个时候才悄无声息冒了出来。
——这是年幼时的离长生。
在这数百年,封讳曾经无数次地嫉妒徐观笙,怨恨自己生不逢时没有在离长生年少时就遇上他。
有时夜半三更封讳都会忽然醒来,熟练地恨一顿徐观笙再继续睡下。
凭什么徐观笙就能得到离长生的所有信任,自己却只能被当成个孩子般对待。
他不甘心。
可时间却是最让人无能为力的东西,就算封讳恨出了血泪,也无法让自己早生个几十年。
直到如今……
看着玩符纸的离平,封讳忽然豁然开朗。
若是能治好自然皆大欢喜;但若做最坏的打算,离长生无法恢复原样,那也不过是再次陪他长大一回罢了。
三百年都等了,更何况区区几十年。
封讳眉间的担忧之色逐渐被抚平,他无声吐了口气,手掌小心翼翼抚摸着离平的后脑勺:“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离平歪头看他,好一会才认真地提议道:“你再抱紧一点叭,都漏风了,呼呼的。”
封讳:“……”
封讳将宽大的外袍拢过来,将小小一只整个裹在怀里,只露出半个脑袋在外面。
离平很喜欢这种四面八方都将他拥住的包围感,兴致勃勃地将自己团好,哪怕什么都不做都觉得高兴。
章阙不愧是封殿主最衷心的下属,半个时辰后竟然真的绑了个阳间一个医术高超的医修来了渡厄司。
医修心底良善,救治了不少人,彬彬有礼地跟着章阙去出诊。
等发现自己来的地方是鬼气森森的幽都时,医修顿时就不好了。
章阙还在拽他:“医仙大人!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医修惨笑一声:“幽都怎么可能有活人?我才是那条活生生的人命吧,难道我已死了?你是送我来投胎的?”
章阙:“……”
章阙好说歹说,才终于说通。
医修犹豫再三,还是跟着章阙去了。
到了渡厄司,离平已经睡着了。
他呼吸平稳躺在封讳怀里,一旦有想将他放到床上的动作立刻就要挣扎着胡乱抓,封讳没办法,只好将他抱着。
医修瞧见这两个大活人,终于吐出一口窝囊气。
太好了,真是活生生的。
医修上前给离平探脉,左探右探,还用灵力在识海转了几圈,眉头越皱越紧。
封讳脸色也沉了下来:“很严重吗?”
医修道:“那倒不是,我还是第一次瞧见体内有元婴的三岁孩子,这可比当年生来金丹的崇君还要天赋异禀啊,感叹一下。”
封讳:“……”
章阙重重咳了声,替殿主发声:“他本是个成年人,不知为何忽然变成这副模样了,您瞧瞧还能变回来吗?”
医修恍然大悟:“那怪不得。他体内经脉运转流畅,灵台瞧着浩瀚无垠,不像三岁孩子有的,他没中类似返老还童的煞,这副模样只是短暂的,八成过不了多久就能恢复如初。”
知道离长生身体并无异状,封讳也松了口气,罕见说了句人话:“多谢。”
章阙千恩万谢将医修送回了阳间。
离平很粘人。
无论是睡着还是清醒,非得身边有人才行。
封讳有了肉身之事很快传遍整个幽都,那关押他的幽冥殿锁链已彻底损毁,幽司擦着汗让无常鬼前来询问。
封讳懒得见,让章阙出去敷衍,自己在掌司殿中将裴乌斜送来的晚膳拿出来。
离平不用人哄,就能自己拿着勺子吃。
只有这个时候,他是不用人抱的。
封讳起身出去倒个水的功夫,鱼青简不知何时溜了进来,蹲在离平身边逗他:“掌司,吃糖吗?”
离平咬着勺子疑惑看着他。
他吃得差不多了,见封讳还没回来,犹豫了下朝着鱼青简伸出手。
等封讳端着茶回来时,鱼青简正满脸激动地抱着离平转圈,甚至还将人往空中一抛再接住,像是在逗孩子。
离平蹙眉看着他,好一会才轻声道:“不用飞我,抱着就好啦。”
鱼青简轻轻吸了口气,感觉人要原地魂飞魄散了。
会撒娇的崇君……
此生无憾了。
离平:“?”
离平不太懂他身边的人,明明他只是正常说话,那些人每次都一副震惊、不可置信、到感动得热泪盈眶的奇怪反应。
但他天生脾气好,也不生气,坐在鱼青简怀里慢条斯理地吃糖。
鱼青简心满意足,拿着发绳熟练地给掌司编小辫。
封讳凉飕飕瞥了鱼青简一眼,忍了。
半个时辰后。
走吉在外面忙活大半天,眯着眼睛冲进掌司殿,胆大包天地一把将崇君从封殿主怀里夺走,抱着就往外跑,哄离平去坐阴槐树下新搭好的秋千。
封讳:“……”
掌司殿外阴冷,离平身上裹了件毛茸茸的黑色小披风,坐在秋千上被推得飞起来。
封殿主再次忍了。
离平对他所有熟悉气息的人都抱有依赖,渡厄司的人谁都能抱着他出去玩。
——他对玩兴致寥寥,但只要身边有人陪着,做什么都好。
好不容易入了夜,封讳用眼神驱逐都想要再揉一把的周九妄,将离平抱回了寝房。
离平的潜意识始终在作祟,爬上床却不躺着,反而盘着小短腿打坐,好像就要这样睡觉。
封讳眉头一皱。
只是短短半日的相处,他就看出来当年度上衡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了。
云屏境那样清冷空旷,只有一个冰冷的木头傀儡在他身边,游敛也并非陪伴,反而像监工一般,制止少君不可以和人有亲密接触、不可慵懒懈怠,不可这个禁止那个,将好端端的人一点点磨成个冷冰冰的玉石。
瞧着华美,却没有心。
即使失去所有记忆,他仍记得不能躺着睡觉,这样太过懒惰,对修行修心无益。
封讳并未强行让他躺下,只是悄无声息化为龙身,在宽大的塌间围着离平那瘦小的身形盘在最中央。
离平诧异地看着这条漂亮的龙,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龙角。
封讳趴在他腿边,被拽着龙角也没有什么反应。
渐渐的,离平似乎胆子大了些,也不盘小短腿了,屈膝爬上前将额头试探着抵在龙尾上。
封讳没动。
离平好像松了口气,身体像是幼虫似的拱了拱,终于将身体挪到封讳脑袋边,保持着四仰八叉的动作躺了下来。
封讳听着动静一直秉着呼吸,直到感觉到耳畔的呼吸声才终于睁开竖瞳,和近在咫尺的离平对视了一眼。
离平没从他眼中看到责备,眼眸一眯用额头轻轻蹭了蹭封讳的龙角。
封讳轻声道:“睡吧,我在这里。”
离平拽着他的龙尾,在这狭窄的床榻间连呼吸声都被无限放大,四周环绕的龙身洒下阴影,给足了离平缺失的安全感。
确定封讳不会离开,离平终于安心地闭上眼睛,识海宁静毫无波澜,即使黑暗笼罩也不再畏惧。
他高兴地去赴一场美梦。
第104章 离离离离离离离 盖印,云屏境,这是我……
渡厄司灯火通明分不清白昼黑夜。
南沅雷劫之事裴乌斜在九司舌战群雄, 将那些要渡厄司和幽冥殿负责的人说得满脸通红,毫无还手之力。
等裴副使回到渡厄司时,已是“白日”了。
离平高高兴兴睡了一觉, 醒来时感觉浑身上下都轻飘飘的, 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让他很新奇。
他好奇地抱着龙尾环顾四周, 正正对上封讳的视线。
封讳似乎没合眼, 一直注视着他。
离平歪头, 刚想说话, 忽然轻轻嘶了声。
封讳道:“怎么?”
离平道:“嘴巴包着的里面一点点麻了疼。”
封讳:“?”
虽然他很不待见徐观笙, 但每次听到离平那无法理解的话,总有种想将徐掌教请来翻译的冲动。
封讳转瞬化为人形,皱着眉抬起他的下颌:“哪里?”
离平伸手往牙齿上一指:“这里。”
封讳:“……”
三岁幼崽睡觉总想抱点什么在怀里,一整夜都紧紧揽着龙尾,不知梦到什么,时不时就照那尾巴尖啃几口。
封讳皮糙肉厚没觉得疼,那龙鳞反而将离平的牙给硌疼了。
这往哪儿说理去。
封讳一言难尽道:“抱歉。”
离平好脾气,虽然不懂他为什么道歉,但他有一套自己应对这话的模版, 乖乖地说:“好吧, 原谅你了, 下次不要这样了。”
封讳:“……”
下次还是变成人形陪着吧。
封讳将离平的外袍小心翼翼穿上, 离平已经顺势爬到他肩上,眯着眼睛睡回笼觉。
早膳是裴乌斜从阳间特意带回来的热粥, 正在小火炉上温着。
离平拿着勺子喝喝喝,一点都不需要人操心。
封讳坐在一旁大马金刀支着腿,漫不经心注视着章阙给他送来的丧帖,只觉得烦躁。
他不太爱和幽司那边的人打交道, 但还魂之事太过罕见,无常鬼一直来搅扰,没完没了。
等离平喝得差不多,封讳正要熟练将他抱在怀里,就听一旁传来裴乌斜的声音。
“封殿主,有正事想请掌司移步正殿。”
封讳头也不抬,拿着帕子给离平擦嘴,冷淡道:“怎么,又有‘只能离掌司才能啃’的糕点需要他去吃?”
裴乌斜:“……”
裴乌斜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温温和和的,他客气地道:“封殿主说笑了,只是如今厄灵消散,三界各地不少功德正在往回散,有些无主的需要离掌司拍板决定。”
封讳挑眉:“你问他厄灵是什么,功德是什么,他能懂?”
离平当然听不懂,但听到“拍板”,眉头一挑,高高兴兴地伸爪子在桌案上一拍。
啪。
拍了。
裴乌斜:“……”
封讳似笑非笑道:“我记得裴副使的权利应该足以处理那些琐事吧。”
裴乌斜笑了:“我只是副使,自然不及掌司大人。”
封讳瞥他一眼,见离平已经颠颠跑到裴乌斜面前仰着头伸手要抱,不耐烦地“啧”了声,只好随裴乌斜去了。
裴副使打败了恶龙,举着“战利品”——离掌司荣耀回归,博得一众下属的欢呼与赞叹。
渡厄司能处理的事极其多,但大多数都被裴乌斜包揽了,其他几鬼根本不用操心,一有事就喊副使,自然也不需要一个三岁孩子来做什么重大的决定。
裴乌斜将离平抱在怀里坐着,将一副帖子放在桌案上,一本正经道:“这是南沅雷劫时的人员伤亡,掌司得批一下。”
离平点点头,拿着比他爪子还大的掌司印,奋力地在帖子上一盖。
朱印落下,缓缓化为个金色的“离”字,帖子转瞬化为火焰烧成粉末消散。
批完,他仰着头看向裴乌斜,满脸“这样对吗?”的期待。
裴乌斜沉默半天才开口:“对的。”
离平觉得很有意思,抱着掌司印盖来盖去,连桌案上都是金印。
他指着那个“离”字,好奇地问:“这是我的名字吗?”
裴乌斜道:“是。”
离平伸手数了数,觉得不对:“我叫平儿,这少一个字呢。”
裴乌斜没忍住笑了起来:“回头我找人给掌司重新刻上。”
离平点头,这才满意了。
渡厄司除了裴副使外,鱼青简、走吉和周九妄根本不管事,连帖子都不知道怎么写,今日却是各个拿了一摞来,兴冲冲地挤到离平面前要批印。
鱼青简道:“这是这个月幽都柜坊批下来的食膳费,掌司批了就能买一堆糖,这可是天下第一紧急的事。”
离平不懂买糖有什么紧急的,但还是抱着掌司印给他“离”了一下。
走吉倒是没什么要批的,但还是找裴副使借了个无关紧要的拿给掌司“离”。
周九妄站在门口注视着崇君在那高高兴兴地盖印,心中琢磨他要是听令将掌司神不知鬼不觉偷回去给殿主,他会不会被这三鬼围攻。
算了,小命要紧。
离平盖了半天的印,终于过了瘾,后背靠在裴乌斜怀里晃了晃脚,道:“这样,再这样。”
裴乌斜:“什么?”
离平回头朝他心口一按,又抱了下自己,朝他暗示:“这是什么呀?”
裴乌斜:“?”
连封讳和他说话都连比划带猜,更何况裴乌斜,他眉头紧皱:“这是……抱?”
离平:“……”
就在裴乌斜满脸不解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他是要找封讳抱他。”
裴乌斜抬头一看,徐掌教不知何时来的幽都,眼眸冷淡瞥了过来。
“徐掌教。”
瞧见徐观笙,离平眼睛一亮,立刻从裴乌斜怀里蹦下来,迈着短腿飞快跑过去,一下撞到徐观笙腿上。
徐观笙眉眼倏地温和下来,蹲下来摸了摸离平的脑袋。
离平很少会主动提自己的诉求,因为害怕被驳,所以每次想做什么都会先用五字真言来探路。
徐观笙看他一眼就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离平抱着徐观笙的脖子,将整个人挂在他身上:“你哪儿去了?”
“忙去了。”徐观笙和裴乌斜打了个手势,抬步往外走,“这儿好玩吗?”
离平将怀中沉甸甸的掌司印捧给他看:“盖印很好玩。”
“还想玩什么?”
“还想……”离平想了想,“想抱。”
徐观笙:“……”
徐观笙给他理了理毛茸茸的披风,垂眼思忖。
离长生的情况他已寻人问了,估摸着过不了多久就能恢复原状。
三岁的孩子一直想要抱,可能是他师兄一直隐藏在心底的求而不得,所以如今才会如此迫切地逢人就要拥抱。
或许等他满足了,身形和记忆就会恢复。
显而易见,如今的离平还没抱腻。
徐观笙带着离平去了掌司殿,眼眸眯着仔仔细细一扫,似乎在将此处和云屏境做对比。
很快,徐掌教对比完毕,心想幽都果然不比云屏境宽敞舒适精致奢靡灵力浓郁,还黑漆漆的非得点灯。
一无是处。
封讳应该前去幽司和人阴阳怪气去了,偌大掌司殿空无一人。
徐观笙嫌弃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怀中离平编满了小辫的发顶,轻轻哄他:“师兄,此地阴冷还无光,要不要回云屏境住几日?”
离平想了想,似乎在脑海中思索云屏境是什么地方。
但不重要,如今的他只循着本能做事,他依赖徐观笙所以也不拒绝,点点脑袋:“好的。”
徐观笙罕见露出些许喜色,教他:“那等会那条蛇回来了,你就和他说要去云屏境住。”
离平学舌:“我要去云屏境住。”
“对。”
离平学了几句,又没来由地道:“他不是蛇。”
徐观笙一愣,心中莫名嫉妒。
不过就是一条得了机缘化龙的蛇,凭什么能得到他师兄青睐?
有时半夜醒来徐掌教都会熟练痛骂一顿封讳,完全不理解他师兄为什么会看上他。
既不体贴也不温柔,连照顾人都笨手笨脚,说话阴阳怪气,到底有什么优点?
徐观笙又教了几句应付封讳的话,省得这龙要死皮赖脸地跟来。
没过半个时辰,封讳终于姗姗来迟。
瞧见徐观笙在那坐着,封讳心中“嘁”了声,但还是在离平面前保持着对师弟的和气,淡淡道:“徐掌教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了。”
这是将自己放在主人家的位置上了。
徐观笙懒得和他一般见识,等着他师兄给此人致命一击。
他伸手悄无声息在离平腰后戳了戳。
离平果不其然很听话,开口道:“我要去云屏境住。”
徐观笙很满意。
封讳脸上没什么其他神情,点点头:“好啊,什么时候去?”
离平噎了下。
师弟没教怎么回答这话?
徐观笙似乎没料到封讳竟然答应得如此干脆,眉梢轻轻一挑。
离平想了想,说了个好大的数字:“三百天后。”
徐观笙:“?”
徐观笙又戳了戳他。
离平:“啊,等会就去。”
“行。”封讳倒是干脆,“那就去吧。”
徐观笙似笑非笑看他,知道封讳的脾气不会这么轻易放他师兄走,指不定在打什么坏主意。
离平没多想,“唔”了声,从徐观笙的小腿上滑了下来。
他本能地想要像之前那般抬起手要抱,只是双臂还没动,封讳就先一步长臂一伸将他揽在怀里,轻飘飘地抱了起来。
离平忽然愣了。
他还没有要抱,就能得到吗?
封讳图穷匕见,皮笑肉不笑道:“只是离掌司终归还是渡厄司之人,前去阳界需要需要人保护。”
徐观笙冷笑,心想果然如此。
“雪玉京自然会保护崇君安全。”
封讳彬彬有礼道:“礼不能废,徐掌教还是……”
阴阳怪气的话还没说出口,忽然感觉手背上一热,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
封讳垂下头一看,微微怔住。
离平抱着掌司印,在封讳手背上留下印,他没想太多,只顺从本心,金色的“离”字微微闪着光,带着崇君那世所罕见的功德,一闪而逝。
离平识海中一片混沌,电光石火间好似有一线清明缓缓凝聚。
他心想:“这个是我的。”
第105章 兄长终于回来了 分开,六岁啦,回归寒……
徐观笙并不想让这姓封的去云屏境。
但他心中也明白, 他师兄待封讳一直特殊,现在还将自己的掌司金印往人身上按,想来不会轻易放手。
只是没预料到的是, 封讳竟然没再继续要追过去, 看起来有其他事要忙。
手背上的金印像是个烙印似的, 专属离长生, 就算不时时刻刻黏在一起, 也能安抚封殿主那酸得牙疼的嫉妒和占有欲。
徐观笙牵着离平的手上了俯春金船, 冷笑了声心想有什么事能比得过他师兄, 看来这龙一点不把他师兄放在心上。
离平倒是没想这么多,一步三回头地看向下方的封讳。
封讳笑着朝他一挥手,示意去吧。
徐观笙抬手将师兄拎着扔自己怀里,瞥了封讳一眼,扬长而去。
章阙看得啧啧称奇,溜达着过去:“崇君这副模样可不常见,渡厄司那群鬼这几天都要被迷疯了。”
封讳淡淡道:“幽都终归不见日光,待久了对他身体无益。”
章阙还从未见过封殿主这副贴心的样子,心中又啧了几声, 道:“那殿主打算何时将崇君接回来呢?”
封讳道:“让他玩个够吧。”
章阙像是失去了所有对上峰的察言观色, 再接再厉地追问:“何时呢?”
封讳:“……”
封讳凉飕飕看他一眼。
封殿主好不容易大度一次, 这厮真的要逼他承认自己现在就想追上俯春金船将人带回来吗?
一点没有眼力见。
封殿主没多说, 直接吩咐道:“直接去幽冥殿支些钱,去阳间一趟。”
说起正事, 章阙终于肃然了:“敢问封殿主要支多少呢?”
“不多。”封讳看了看掌司殿的屋檐,随口道,“十万两估摸着够了。”
章阙:“?”
十万两,叫不多?!
这是打算把雪玉京买下来?
章掌司肃然起敬, 决定要誓死追随封殿主。
***
俯春金船缓缓穿过黄泉和阳间的交界处,夕阳倾洒了过来。
离平趴在徐观笙腿上昏昏欲睡,看着天边的五彩斑斓微微眯了下眼睛,迷茫地抬头:“这是什么呀?”
徐观笙垂着眼将离平头上那孩子才扎的小辫解了,撩着柔软的发轻轻用金饰绑起来,漫不经心道:“师兄在生病,等病好了就回来。”
离平蹙眉:“这是什么呀?”
徐观笙回道:“他忙完就会来云屏境寻师兄了。”
离平继续五字真言。
徐观笙:“……”
幼童的头发过软,虽然那乌发都比离平身子还长,但徐掌教编了半天也没能将那亮晶晶的漂亮发饰给他扎好。
徐观笙将发饰随手往桌案上一扔,咔哒一声脆响,幽幽道:“师兄,虽然我能听懂你在说什么,但什么话都只用这五个字偷懒是不行的。”
离平:“……”
离平心虚地垂下眼,伸手薅着徐观笙的衣服往他身上爬,抱着他的脖子不吭声了。
俯春金船慢慢悠悠到了云屏境。
离平已经困倦地趴在师弟肩上睡熟了,徐观笙没吵醒他,轻手轻脚将人抱去了已经新修整好的寝殿。
在离平踏入云屏境的刹那,枯死多年的桃树瞬间绽放出一簇簇的花。
徐观笙将人放在榻上,看着他睡得四仰八叉没有哭着再要人抱,想了想还是盘膝坐在一边陪着。
桃花漫天,云屏境罕见的有了人气。
徐观笙闭着眸打坐,本想冥想一夜,天不亮便起身为师兄弄些东西吃,只是还没过多久,灵台中已消除不少的心魔在一片静谧中卷土重来。
无数漆黑的煞气围绕着识海中的徐观笙,一个个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
“……他不会再原谅你了。”
“他死前听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他师弟让他去送死,哈哈哈。”
“无用的废物,你修了这么多年道到底修成了什么?废物。”
徐观笙眉头紧皱,额间不住沁出冷汗,却无法从四周的心魔中挣脱而出,反而一寸寸堕落其中。
很快,那团煞气缓缓凝出一个人的面容。
度上衡的白金道袍上全是鲜血,他就安静地躺在废墟中好像在沉睡——但有修为的人只要随意一扫,就能发现那只是一具毫无生机的躯壳罢了。
度上衡已死了。
徐观笙愣怔看着,好似又回到了当年,他跌跌撞撞地冲到消弭的雷劫中心,举目所见,只有一具尸身。
徐观笙挣扎正想要扑上去,但那无数煞气化为天罗地网将他死死围绕住,再也无法前进半步。
自责后悔裹挟其中,将他宁静的识海硬生生搅得惊涛骇浪。
“那就去死吧!”
“……你要乐意做这圣人就尽管去送死,死后还要被人唾弃,我绝不给你收尸!”
徐观笙呼吸急促,胸口的疼痛附骨之疽般袭来,疼得他浑身都是冷汗。
他没想说这些话的。
他只是想……
“师弟?”
一道声音忽地袭来,击碎四周的混沌。
徐观笙猛地睁开眼睛。
在这一瞬间,他的眸瞳在黑与红之间来回闪现,直到最后终于缓慢化为了黑瞳。
离平不知何时已经趴在他腿上睡得正熟,孩子的手太小,努力握紧也只能握住徐观笙的拇指。
他浑身发凉,只有被离平牵着的拇指散发着热意。
徐观笙愣怔注视着离平许久,无声吐出一口气,缓缓将人抱在怀中。
……终于从一场噩梦中醒来了。
等缓下剧烈起伏的心神后,徐观笙忽然发现不太对。
他师兄好像长大了些。
昨夜还是只到大腿的身高,如今一夜间像是竹笋似的拔高,瞧着估摸五六岁的模样。
离平被颠了下,迷迷瞪瞪地醒了过来,连嗓音也不是昨日那种说不清楚很着急的含糊:“师弟?”
徐观笙觉得有些新奇。
本来以为师兄是从三岁直接恢复原身,没想到是要一点点长大吗?
六岁的离平似乎不执着抱抱了,他睁眼后瞧见天亮,从徐观笙腿上下去,迷迷糊糊地盘腿坐在那对着阳光发呆。
徐观笙瞧着他的背影,开始琢磨六岁的师兄最期待什么。
时间太过久远,徐掌教想了半晌,似乎抓到了一丝灵光。
如今的师兄不太粘人,徐观笙出云屏境为他弄来吃的,再次回来时,离平仍然面对着那个日出的方向看着,好像姿势都没变过。
徐观笙隐隐记起来年幼时他曾对度上衡说过,日出的方向就是他家归寒宗的方向。
“师兄。”徐观笙将东西放下,“吃些东西吧。”
离平乖乖“哦”了声,起身挪过来,也不用人喂,小口小口吃着温热的粥。
徐观笙问他:“师兄想回家吗?”
离平喝粥的动作一顿,他有些分不清今夕是何年,只迷迷糊糊有个意识,他疑惑地看着徐观笙:“家……好远的,要走好多年呢。”
徐观笙笑了:“我们可以坐船去。”
“可是……”离平眼睛都亮了,但似乎还有顾忌,只是他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只知道不能轻易回家,“可是会被骂。”
徐观笙心尖轻轻一疼,好一会才笑着道:“不会有人再骂你。”
离平小心翼翼和他求证:“真能回家吗?”
“是。”
离平顿时高兴起来:“那我去收拾东西。”
徐观笙一怔,后知后觉离平要收拾的是他当年攒得一堆鸡零狗碎。
见他已经兴冲冲到收藏宝物的小柜子前,徐掌教灵机一动立刻伸手一抬,灵力在柜子中拂过。
离平一打开柜门,就被里面亮晶晶的灵石吸引了目光,他弯着眼睛挑选了几颗,又钻进去扒拉半天寻到了漂亮的石头和几个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
虽然不记得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了,但在自己的小柜子里肯定是自己的。
离平没多想,挑了几样最喜欢的放在袋子中,一动就稀里哗啦地响。
他兴致不减,高兴地跑到徐观笙面前,牵着他的手就要回家。
徐观笙垂眼对上师兄满是期待的眼神,心中却在思忖。
师兄的爹娘早在三百年前便已陨落,如今就算回归寒宗也见不到,离无绩是师兄在世间唯一的血亲,如今却还在养伤,不知有没有清醒。
徐观笙牵着离平的手,犹豫着道:“师兄……”
离平带着笑意的脸僵了一下。
徐观笙眸瞳动了动,道:“如今归寒宗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师兄过去还能吃到桃花酥呢。”
离平一愣,意识到徐观笙并没有要失约,很快就开心起来。
徐观笙带着他乘坐俯春金船,不过片刻就到了归寒宗。
归寒城外的桃花被灵力滋养,仍然绽放着,金船穿梭而过带起漫天的花瓣席卷而上。
离平趴在栏杆上,满脸惊叹地伸出手去接桃花。
金船一点点落在归寒宗门口,徐观笙将人抱了起来,离平见到印象中熟悉的宗门,立刻就要冲过去找爹娘。
只是在踏下金船的刹那,离平忽然愣在了原地。
徐观笙已做好准备寻个借口哄一哄师兄,见他竟然站在那不愿意往前走,心中打了个突,有点担心离平发现了什么。
徐观笙缓步上前,单膝跪地和他对视:“师兄,怎么不进去?”
离平摇摇头:“足够了。”
徐观笙不懂。
这句话不像三岁时的“这是什么呀”这么好猜,徐掌教思忖许久,才终于明白。
六岁时的离平心中最想要的,或许并不是见到爹娘,他最想要的只是让师弟不要失约,亲自带他回家。
即使停在门口不进去,也已足够了。
徐观笙没有多说,站起身来牵起他的手。
离平转身的刹那,视线在宗门口那棵早已遮天蔽日的桃树下扫过,倏地一愣。
桃花漫天,有个熟悉的人站在那。
离无绩的相貌极其随他爹,眉眼俊美身形高挑,站在桃花中被花瓣遮掩若隐若现的容貌,瞧着似乎和离平年幼时记忆中的爹的身影重合。
离平虽然口中说着“足够”,但看到这一幕,仍然下意识地想要抬步冲过去。
离无绩脸色还带着病色,孤身站在树下抬眸看来,虽然早在渡厄司其他鬼的口中得知兄长出了点情况,可视线落在那一丁点大的离平身上时还是微微呆了呆。
在离庸身后,归寒宗的宗门开着,里面被离宗主倒霉的背运造的一片废墟已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被谁重建出三百年前恢弘的模样。
雕梁画栋琼楼玉宇,地脉中的灵力泛上来,将四周催得郁郁葱葱,花瓣满天。
龙在偌大的山间蜿蜒而下。
离庸在三百多年前那棵同样的桃花树下朝着离平笑了笑,温声开口。
“兄长回来了。”
第106章 我看看笼子而已 长大,认干爹,夜市笼……
离平几乎要忘却了归寒宗是什么模样。
之前离长生曾来过, 那时归寒宗已成了废墟,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如今焕然一新, 按照离无绩的记忆在旧址上重建得几乎一模一样。
离无绩带着离平往前走, 一路上都在和他说宗中新添的建筑和布置, 离平听不太懂, 但还是很配合的“唔哇”。
从山间游下来的龙在桃花中化为人形, 封讳瞥了一眼一夜之间长了一个头的离平, 心中对徐观笙的嫉妒再次卷土重来。
封殿主冷冷瞪了徐观笙一眼。
徐观笙察觉到这个视线, 心想这龙又发什么疯,见人就咬,懒得搭理他。
归寒宗重建,离平也没多少记忆,并没有什么看头,离无绩索性牵着他前去在他的霉运下唯一“存活”下来的建筑。
祠堂和书阁连在一起,全都背靠着山壁,被灵阵保护着。
知晓自己霉运透顶后,离无绩几乎没来过此地, 省得将祠堂给搞塌, 那到时他真的万死难辞其咎。
前几日归寒城落了一场雨, 祠堂中常年不灭的烛火已成了豆粒般大小, 再不添灯油恐怕就要灭了。
离无绩前去熟练地点香烛放置贡品,等忙活得差不多, 一扭头就见离平不知何时正乖乖跪坐在蒲团上,仰着头安安静静望着他。
离无绩:“……”
怪不得渡厄司那些鬼一说起他兄长幼崽模样就在那鬼哭狼嚎,这副模样和之前对比,真的很有冲击力。
那蒲团是大人跪的, 离平小小一只跪在最中央像是窝在巢中的鸟儿。
离平和他对视,迷茫一歪头,似乎在问他怎么啦。
离无绩默默收回视线,将香恭敬点上,又走在离平身边下跪。
离平学着他的样子,乖乖磕了个头。
咚得一声。
离无绩吓了一跳,赶忙看他脑袋有没有磕出个好歹来:“兄长?”
离平双手捂着额头摇摇脑袋,消解了那阵疼痛后,顺势挂在离无绩身上,小声道:“爹娘不回家了吗?”
离无绩一僵。
哪怕没有记忆,离平似乎也什么都知道,问出这话语调也没多少难过的情绪。
离无绩手拍着他的后背:“他们虽然离家远去了,但只要兄长想回家,我随时都在呢。”
离平将额头抵在他颈窝,闷闷地问:“那我想吃桃花酥饼怎么办?”
“我也会做。”
离平诧异地抬起头看着他,小声“哇”了声,说:“当弟弟怎么这么厉害呀,我长大以后也要当弟弟。”
离无绩:“…………”
离无绩没忍住笑了出来。
上完香后,两人一起去了书阁。
年幼时离平很喜欢看书写字,个头不大就成天往书阁里跑,里面几乎每一寸都有他存在过的痕迹。
书架上留下的身高刻痕、特意打造出来的小书案,连门上也在两三岁孩子伸手能够到的地方钉了个趁手的把手,方便孩子开门。
离平一一摸过去,注视着那些几乎没什么变化的痕迹,年幼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感觉一股微凉的风从心口呼地刮了过去。
好像终于填满了遗憾,风过去后,仍剩下空空荡荡的悲伤。
离无绩看着离平在书阁中看来看去,并没有再搅扰他,缓步退了出去。
只是刚出书阁,迎面对上封殿主那张臭脸。
封讳看他一个人出来,蹙眉道:“你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待着?”
离无绩无可奈何:“封殿主,我兄长又不是真的六岁孩童,一个人待着还能将自己伤着不成?”
话音刚落,书阁中传来砰地一声。
随后便是离平的哭声。
离无绩:“……”
封讳一僵,几乎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冲了进去,一眼就瞧见坐在书架边捂着脑袋哭的离平,脸都白了。
他立刻将人抄起来:“怎么了,哪里疼?”
书架地上躺着一本书,幼崽应该是想够书的没够着,将书扒拉下来正中脑门。
那书并不厚,没砸得多疼,只是离平自觉闯了祸,闷闷地将脸往封讳怀里钻,不肯抬起头来。
封讳低下头哄他:“没事,让我看看。”
离平犹豫着抬起头来,在眼中凝了半天的泪珠唰的一下就顺着下眼睫滚了下来。
封讳看他额头红了一块,心都揪紧了,抬手将灵力在他体内运转了好几圈,别说额头上那点红,就算再重的伤也好了八百回了。
离无绩犹豫着站在那:“兄长……”
在离无绩心中,离长生一直都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兄长,就算变成现在这样也从未将他将成真正的孩子过,这才疏忽了。
封讳眉头越皱越紧,但罕见得没发火,抱着离平站起身:“没什么大事,转告徐观笙,他既然不会照顾孩子,那就我来。”
离无绩:“?”
他还以为自己要挨一顿骂,没想到封殿主竟然拐弯抹角骂徐掌教吗?
封讳抱着离平转身就走。
离平趴在他肩上朝后面一伸手:“啊,书。”
封讳头也不回抬手一招,将那本书招到背后,离平脸上泪痕还没干,见状又弯了眼睛,高兴地抱着书不吭声了。
归寒宗中离平年幼时住过的院子被重建好了,还往外扩大了不少,封讳还没走到,离平就要闹着自己下来走。
封讳心中更加酸溜溜的,不情不愿地将人放下来。
明明昨日还缠着要抱的。
可恶的徐观笙。
离平牵着他的手在桃花树下溜达,另一只手看着那本书上的封皮,眼眸弯弯道:“这是我的名字。”
封讳垂眼看去。
那似乎是一本游记,名叫《平生游》。
离平认得那个“平”字,看得爱不释手。
封讳注视着高兴不已的离平,似乎明白了什么。
离长生应当是极其喜欢这个名字的,只是入了雪玉京后,背负天命的崇君便彻底和“平”字无关。
如今尘埃落定,再也无人需要他去救。
此生也许真的能够平庸碌碌到长生。
***
离平自此后便在归寒宗住了下来。
或许是已满足了六岁时的愿望,自那后他的身形便开始一天一个样,速度之快让封殿主成日扼腕,怨恨徐观笙。
不过短短半个月,离平已从幼崽长成了少年模样。
他或许本性便是安静的,即使身边有人终日陪着,终究不是个活泼好动的。
即将入秋了。
封讳这几日一直没离开归寒宗,几乎在离平身边寸步不离。
天气渐凉,渡厄司的人将掌司的衣裳从幽都送来。
花了一堆金子终于抢到这个差事的楼长望颠颠地跑来归寒宗,他是离宗主的救命恩人,自然被奉为上宾迎了进来。
楼长望高兴死了:“听说掌司变成不懂事的幼崽啦,那我岂不是能揉一揉了?”
离无绩欲言又止,见楼小少爷兴致勃勃,只好微笑。
楼长望小跑着去了掌司所在的符平苑,满脑子都是幼崽掌司嘻嘻嘻。
只是顺着小路终于到了内院后,楼小少爷的脸倏地一僵。
归寒宗以桃花出名,到处都是碎粉桃瓣,此处自然也是漫天粉瓣飘扬。
一棵遮天蔽日全是繁琐花簇的桃树下,一个身形高挑的少年人坐在树下吹洞箫。
离长生少年时和成年后长相相差并不大,只是如今瞧着稚嫩生涩,眉眼带着未褪去的稚气,眸瞳清透,微微侧眸看来时,像是被一股春风轻轻扫了下。
楼长望直接愣在原地,无意识下脸已红透了。
离长生将洞箫放下,一举一动皆带着常年养尊处优下的矜贵,他仍然没有记忆,看谁都好奇:“你是谁?”
楼长望如梦初醒,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将自己抽死。
此子从来都招架不住旁人的美貌攻击,本来以为能瞧见幼崽,却在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瞧见年少时的掌司。
楼小少爷艰难回过神来,脚下都飘了。
他像是一滩水似的扭捏着游过来:“掌司,我是阿遥,您十七,我十九,年岁刚刚好啊……”
离长生不明所以。
还没等楼长望说完,背后传来个似笑非笑的声音:“什么年岁刚好啊?”
楼长望:“?”
楼长望颤颤巍巍地抬头望去,就见离掌司的身后,正盘着一条巨大的龙,将离长生整个围绕住,不过桃花瓣太多,淹没了半个身子。
此时封殿主睁开竖瞳,森森看来。
楼长望立刻一个跪拜大礼拜在离长生脚下,恭敬道:“这两岁的年龄之差,正是认干爹的好时候啊——义父在上,请受儿子一拜!”
离长生:“……”
封讳:“…………”
出息。
封讳抖了抖身上的花瓣,转身化为人形凉飕飕瞥了楼长望一眼。
楼长望嘿嘿笑了几声,看出来封殿主从来不和自己一般计较,也胆子很大地挨上前去,将渡厄司要给掌司的东西全都拿出来放在桌案上。
离长生一看,全是孩子玩的小玩意儿。
他要这个干嘛?
封讳懒洋洋地坐在离长生身边,手肘撑着桌案,未变回去的龙尾盘成个圈将离长生勾在其中:“这什么东西,拿回去。”
楼长望笑眯眯地说:“玩嘛,掌司看多好玩啊。”
离长生果然拿着个小拨浪鼓晃了晃,听着那咚咚的声响没忍住眼眸弯了起来。
封讳倒是没料到这个年纪的离长生会喜欢玩玩具,他索性直起身子来,道:“想玩,要不要去买些新的?”
离长生偏头看他,脸上没什么神情。
楼长望察言观色:“哎呀,用不着买新的,这些足够啦。”
封讳眯着眼睛看着离长生眼中的神色,忽然起了坏心,慢悠悠地赞同:“也是,这些足够了。”
离长生:“……”
离长生拿着洞箫在桌案地下戳了封讳的腰一下。
封讳终于不再逗他,笑着将披风招来搭在离长生肩上,挑眉道:“走,挥霍去。”
离长生这才高兴了。
这个年纪的离掌司还没有修炼出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只要用心看就能瞧出他的心思全在脸上,一览无遗。
三人就这么大张旗鼓去了归寒宗的夜市。
——本来封讳只想两人去的,但楼长望那小子实在粘人,离长生一听他在那插科打诨就弯着眼睛笑,没办法只好让他跟着了。
夜市人来人往。
离长生对什么都好奇,一直被楼长望抱着胳膊看这个看那个,但凡有哪个他点头表示好,楼长望根本不等封讳掏钱,直接豪气地洒一堆银子过去。
封讳:“……”
得有时间找楼金玉聊聊天了。
就这样扫荡了一条街,封殿主越来越气不顺,感觉要将对徐掌教的怨气转移了。
楼长望毫无察觉,高兴得不亦乐乎,正要拽着掌司再去体验下花钱的乐趣,就见一直高高兴兴的离长生忽然脚步一停。
楼长望不明所以:“掌司想买什么吗?”
离长生没说话,只是对着面前小摊位上的笼子出神。
那笼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盛,可好像激起记忆深处某种拼尽全力也无法弥补的缺憾,只是一看就觉得难过。
离长生茫然地站在那,好似四周一切的人声喧闹都没了声音,黑暗笼罩,唯有一道光从头顶打下,落在那空无一物的笼子里。
楼长望:“掌司?掌司!”
一只手倏地按在离长生肩上。
离长生如梦初醒,呆呆地转过身去。
封讳轻轻蹙眉担忧地看着他:“怎么了?”
离长生怔然许久,心中那股难过悲伤好像又消散了,他也不太懂刚才是什么了,试探着回答:“看……看、笼子?”
封讳失笑。
一个笼子有什么好看的?
离长生说完后,又茫然地将视线落在笼子上,眼前似乎出现笼中有人在哭,但却看不见那人的模样。
他呢喃着重复了一遍:“我……我看笼子。”
第107章 秋高气肃有春色 笼子,小青蛇,恢复如……
自那后, 离长生便没了逛的闲情逸致,心事重重地回了归寒宗。
封讳向来看不得离长生这副模样,但绞尽脑汁也无法明白他为何对着个笼子这般在意。
入夜后, 离长生躺在榻上睡觉, 眉眼间始终带着些郁色。
封讳坐在床沿注视着他, 眉头越皱越紧。
要去问问徐观笙吗?
这个念头刚一浮上来, 封殿主就熟练得恨了一通, 等情绪消下去后又开始思考可行性。
离长生如今属于记忆全无的状态, 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只是本能的情绪在作祟, 就算问了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封讳自认为和崇君相遇后一直和他寸步不离,知晓他的所有悲伤欢喜。
若他不知道的,只有可能是离长生年少时的事了。
封讳越想越觉得烦躁,但还是沉着脸给徐观笙传了道消息。
徐观笙回信时也带着一股咬牙切齿的恨意,不知道是不是修炼被打扰了:“什么笼子,听都没听说过,我师兄又不是灵宠,从未被关过笼子。”
封讳蹙眉。
徐观笙骂完后,又很快冷静下来, 冷声道:“要说笼子, 我师兄可能不喜欢雪玉京, 觉得那地是牢笼?”
可离长生并不在雪玉京。
更何况就他师兄的脾气, 就算心中怨恨雪玉京,也不会故意折磨自己将“牢笼”具象化, 对这个铁笼伤春悲秋。
封讳见徐观笙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毫不留情掐断了传信。
徐掌教:“……”
迟早有天弄死这龙。
自那后接连好几日离长生心情都没怎么好转,甚至每日都去夜市那处盯着笼子看。
他说不出来到底在看什么,只是每每瞧见都觉得心情不好, 可又放不下。
封讳站在他身后,完全不懂那空荡荡的笼子有什么看头。
楼长望戳着糖山楂吃个不停——那是封讳给离长生买来哄他玩的,离掌司没什么胃口,全落在楼小少爷嘴里。
“想要笼子里的东西呗。”楼长望嚼嚼嚼,含糊道,“可能是年少时想买什么,但没买着,就留下心病了。”
“胡言乱语。”封讳瞥他,只觉得一派胡言。
崇君身份尊贵,想要什么根本不用买就有无数人为他奉上,怎么可能想要到成心病。
楼长望无辜地道:“哪就胡言乱语啦?那笼子一看就是关动物、灵宠什么的,往这个方向想准没错——年幼时我想买只可爱的灵宠,我小叔说那灵宠养不熟,体内还有毒,指不定哪天就咬我一口小命不保,任由我怎么哭闹都不肯给我买,到现在我都惦记着呢,也要成心病啦。”
封讳冷淡道:“你以为他是你?”
楼长望不服气:“掌司也是人,为什么就不能有心病?”
封讳凉飕飕瞥他。
楼长望立刻气沉丹田,震声说:“我错了,殿主别找我小叔再告状了!”
封讳:“……”
若不是四周来来往往人多,封殿主八成得把此人吊起来抽。
离长生听到后面的动静,疑惑地回头看来。
楼长望一个小蹦窜到离长生跟前:“掌司是想买只小灵宠吗,在路边能买找什么呀,不如去专门卖灵宠的地方看看去?”
离长生犹豫了下,轻轻摇头,垂着眼回家了。
他本就是个不活泼的性子,如今心中有事,显得更加蔫趴趴的。
封讳若有所思。
真想要灵宠?
难道离长生除了自己外,还有过其他灵宠?
还是说度景河之前也找过能化龙的蛇送给崇君过?
这样一想,封讳脸都绿了。
要让他知道离长生养过灵宠,他一定冲上去咬死再说。
***
翌日,离长生又要出宗。
楼长望已经被封殿主一脚踹进鬼门关回幽都,偌大归寒宗没多少人,本来和离长生形影不离的封讳也罕见的不在。
黄昏时落了雨。
离长生撑着伞在外面等了等,瞧见来人是离无绩,歪着头露出些许疑惑的神情。
离无绩笑着道:“封殿主有事要忙,我陪兄长去吧。”
离长生似乎有些失望,但还是温和点头。
因落雨夜市上人并不多,地面青石板雨水落下的水光将整条街显出一种令人不喜的潮湿阴冷。
离长生撑着伞缓步走到这段时日一直在的铺子门口,熟练地就要去看那笼子。
铺子关了挺久,外面放置着空笼子堆在那没什么人收拾。
今日铺子倒是开了,掌柜的在屋内听着嘈杂声睡觉,那空无一物的笼子里光着条青色的小蛇,正盘成个圈睡觉。
离长生怔怔望着,那抹青色在潮湿的长街中好似点亮离长生无神眸瞳的一点光,牵动着他毫无起伏的心脏开始一点点的剧烈跳动。
那蛇似乎感受到了视线,它轻轻睁开竖瞳落在离长生身上,游着身体朝着铁笼边缘而来。
——那笼子瞧着像是关野兽的,一条小蛇轻轻松松就能从缝隙中钻出来,只是那蛇像是不太聪明,一脑门撞在了栏杆上,吐了吐信子眼巴巴看着他,等着人帮他。
离长生怔然往前几步,下意识朝他伸出手去。
伸手的动作到一半就顿住了,他似乎意识到无论做什么都无能为力,脸上还不容易露出的一点笑意又很快被木然取代。
小蛇撞了几下铁笼,见离长生不靠近了,愣了愣又从缝隙里钻出来,努力绷直身体轻轻咬住离长生的手指。
离长生一呆。
指腹轻微的触感被无限放大传到脑海中。
刹那间,离长生好似从虚幻的噩梦中惊醒,身体终于有了真实感。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能够做什么救下这条小蛇的。
离长生指尖微微发着抖,倏地抬手从怀中掏出盛满灵石的钱袋,胡乱往铺子里一扔,连声招呼都没打,直接伸出手腕在小蛇上轻轻一挽,准确无误将蛇缠在腕间,转身就跑。
离无绩愣了下,从未见过如此急切的离长生,赶忙追上去:“兄长!”
离长生置若罔闻,捂着缠在右手的小蛇,穿越嘈杂的人群飞快往前走。
他想要逃走。
只要跑得够远,就不会有人再能将他的蛇关在笼子里打了。
伞不知丢在了何处,如今的离长生并不记得怎么用灵力,大雨落在身上将沉重的衣袍浸透,乌发落在后背,几绺紧贴着面颊。
离长生不知要去何处,走出长街后在陌生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行走着。
雨中路滑,他走了几步脚下一个踉跄几乎往前摔去。
已是秋日,风吹拂而来带着凉意,轻轻扶起离长生的双臂。
小蛇化为人形将离长生一把接住,封讳没料到离长生反应这么大,已顾不得自己还在装灵宠,眉头紧皱地低头看他:“离平?”
离长生嗅到熟悉的味道,微微仰起头看他。
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侧脸上有几绺墨发凌乱贴着,显得整张面容越发的苍白。
封讳将他额前的发理好,掐诀遮挡从天而降的大雨,将声音放轻:“怎么了?”
离长生怔然和他对视半晌,像是找到了这几日一直想要却不记得的东西,忽然疲倦地将额头抵在封讳肩膀,无声地吐出一口颤抖的气息。
封讳呼吸都忍不住要屏住了。
即使是最近浑浑噩噩时,长大后的离长生也从未这般依赖他,这还是前所未有第一次。
正在封讳拼命回想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戳到离长生时,就听怀里的人似乎轻轻笑了声。
这更罕见了。
离长生这几日几乎没多少剧烈起伏的情绪,更何况说笑。
离长生并没有失态多久,站直身子握住封讳有温度的的手,轻声开口。
“回家吧。”
***
两人从长街回去后,离长生便开始发起高烧来。
封讳心绪还未平复,就被离长生滚烫的体温吓住了,他操控着灵力在经脉中运转无数圈,只是那股热意好像并非是寻常体热,一时半会根本消不下去。
这几日封讳的心就没彻底放下过,守在榻边一步也不愿离开。
烧得昏昏沉沉之际,离长生勉强清醒了片刻,修长的手指拽住封讳的衣襟,呢喃着吐出两个字。
“山鬼……”
离长生的山鬼还在幽都渡厄司,封讳不懂这个时候离长生为何要山鬼,还是烧迷糊了只是随口而说,但还是速速让章阙将山鬼送来。
山鬼已化为戒尺的模样,乍一出现在归寒宗,直接化为一道青光顷刻便至离长生身边。
封讳一怔。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山鬼的剑柄处猛地窜出一道金光,准确无误地没入离长生的眉心。
离长生倏地睁开眼,整个人被光芒笼罩,就连眸瞳也化为金色,面容之上浮现蛛网似的金色裂纹。
封讳惊住了,下意识想要上前,却被一股灵力给扫得后退数步。
章阙姗姗来迟,喘息着道:“山鬼……山鬼给您送、送到了。”
封讳此时已稳定心神,估摸着这或许是离长生所留的后招,皱着眉望着塌间胡乱萦绕的灵力,偏头问章阙:“去见度景河前,他可曾对山鬼做了什么?”
那是他是个纸人模样,并没有瞧见离长生具体做了什么。
章阙“啊?”了声,仔细回想了下:“有的,我也没看真切,好像是崇君将山鬼掷出去前,曾从自己的眉心抽出一道金光放在山鬼身上。”
那金光不是招出雷劫阵法的功德吗?
笼罩的金光整整出现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一寸寸的收拢回离长生眉心。
封讳立刻冲上前去,等看清眼前人的模样,微微一怔。
离长生已彻底变回了原来的模样,安安静静躺在床榻上眉眼安宁,伸手一触摸额头,已没了那吓人的烫意。
似乎是察觉到身边有熟悉的气息,离长生忽然伸手握住封讳的手腕,眼睛也没睁,好似梦呓般含糊道:“别闹。”
封讳眼眸轻轻一动。
离长生的乌发披散在偌大床榻上,在封讳的气息晕染下一点点结出漂亮的桃花,久久没有凋谢。
秋高气肃,塌间皆是春色。
第108章 望春台上渡魂归 清醒,好特殊,魂归往……
雨落了一整夜。
离长生好似做了场永远醒不来的大梦, 在梦中他所在情障中缺失的一切被一点点填满,他不再无情无欲,也不再执着求而不得的缺憾。
周身似乎被温暖包裹着。
离长生困意未散, 下意识往面前热气的源头挨过去。
困倦中, 隐约察觉到有只手轻轻落在自己眉间, 温热的指腹一寸寸抚摸过他的眼尾、鼻梁, 再到嘴唇。
离长生下意识想要躲开, 一头扎进热气中。
随后便听到耳朵紧贴着的地方传来声轻微的震动, 像是有人在闷笑, 随着轻缓的心跳声袭来。
离长生微微一怔。
灵力已如常在经脉中运转,顷刻将那点难得一见的困意驱除,离长生最先恢复嗅觉,感知着那股独属于封讳身上的气息。
……却和之前不同。
身为厉鬼无论用多少香,身上始终带着那股阴冷的来自地狱黄泉的冷香。
如今却好似被日光暴晒,热意蒸腾,香丝丝缕缕萦绕在四周,像是暖日照在潮湿土壤上的气息。
紧跟其后的,便是知觉。
离长生正躺在一个人的怀里, 在他无知觉的情况下两只爪子紧紧抱着那人的腰身, 紧紧贴着那高大温热的身躯。
离长生:“……”
离长生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抱错了人。
封讳不该这么热才对。
离长生睁开眼睛抬头看去。
封讳躺在枕上正垂着眼看他, 见他眸中已没了前段时日那股清澈好骗的淡色, 眉梢轻轻一挑:“掌司清醒了?”
离长生没应这句话,而是伸手将封讳衣襟上的衣带粗暴扯开。
封讳:“……”
封殿主好大一条清清白白的龙, 哪见过这种场面,皱着眉一把将离长生的手按在胸口:“看来是还没清醒,再睡几日吧。”
离长生:“……”
封讳的掌心滚烫,贴在离长生的手背上, 烫得他手指微微蜷缩。
离长生终于确定,封讳已重塑肉身起死回生,不再是冰冷的厉鬼了。
离长生伸手在封讳脸侧轻轻一抚,笑着道:“还没见过你化龙时的样子。”
封讳淡淡道:“在春晖山不是见过吗?”
离长生:“……”
察觉到离长生眼中淡淡的骂意,封讳挑眉:“我又没说错,你当时可喜欢了。”
离长生被怼到脸上说荤话也不生气,指腹在封讳脸侧摸了下:“来。”
封讳嗤笑了声,将脑袋往被子里一埋,再次拱出来时已化为一条半大的黑蛇缠着离长生的小腿、腰身,懒洋洋地趴在他胸口。
离长生并没有计较他的冒犯,反而眯着眼睛轻轻抚摸着封讳的龙脑袋。
龙鳞冰凉,手掌抚过并不像蛇那种太过冰冷的触感,也不似龙骨那种毫无生机的硬物感。
封讳并未变太大,省得将好不容易恢复的离长生压处个好歹来,他轻轻凑到离长生下颌用脑袋轻轻一蹭。
离长生单手拢着他,无声吐出一口气。
有血有肉的四灵,不再是那冰冷的骨龙了。
封讳仗着是龙一直往离长生身上蹭,但还没蹭过瘾,离长生就从短暂的温柔乡中起身,随意拂开他,去够一旁的衣袍。
封讳:“……”
封讳皱眉盘在床榻上,口吐人言:“你前几日可不是这样无情的。”
离长生披外袍的动作一顿,似乎想起了前段时日没有神智时的模样,他面不改色地继续穿衣,淡淡道:“乖,人总会长大的,封殿主要学会接受。”
封讳:“?”
封讳眉梢带着不满:“徐观笙一直都说离掌司对我特殊,还因嫉妒每次见面对我非打即骂,我怎么就瞧不出离掌司到底对我特殊哪里了呢?”
离长生慢条斯理将外袍穿好,侧过身瞥他一眼,一语不发地起身就走。
封讳心都凉了。
虽然他有时能感觉到离长生对他的特殊,但离长生的性子瞧着和谁都能闲聊一块去,但骨子里终究太冷了。
他给不了别人太过浓烈的爱,封讳甚至不确定他想方设法让自己重塑肉身,是不是因为讨奉之事想要补偿回来。
封殿主越想越觉得心凉,就在这时,龙瞳余光一扫,隐约瞧见边走边挽发的离长生耳垂……
似乎有些红。
不是有些,是红透了,隐在散乱的乌发间几乎要滴血。
封讳尾巴尖倏地一翘。
离长生若无其事将自己打理好,正准备毫不留情就走,但又觉得内室似乎太过安静了些。
不太符合封殿主的暴脾气。
离长生犹豫了下,侧着身子抬手用手背懒懒撩开珠帘,冰凉的珠串垂在他腕间,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封殿主?”
封讳不吭声,盘起来装死。
离长生浑浑噩噩了大半个月,南沅龙神庙的烂摊子不知裴乌斜有没有处理好;三界无厄,渡厄司的去留也要和幽司那边商讨;还得前去归寒宗的祠堂上一炷香……
离掌司刚醒没半刻钟就给自己安排了一堆活。
注视着被故意踹下来的床幔,离长生没等到回答,只好艰难地在百忙中勉强抽出一点时间去哄他的蛇。
离长生去而复返,撩开床幔温声道:“过几日我去雪玉京,会嘱咐师弟不再骂你……唔!”
龙尾从榻中袭来,熟练地卷住离长生的腰身将他往床榻上一拽。
离长生对他不设防,直接被拖了进去。
在离长生跌落榻上的刹那,堆了满榻的龙准确无误化为人形,封讳将人接了个满怀,双手箍着他的腰间。
离长生伸手抚了下封讳的后背:“别闹。”
封讳抱着他好一会,忽然问:“我为何能起死回生,你做了什么吗?”
“没有。”离长生说,“是天道顾念你渡厄有功……嘶。”
封讳沉着脸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尖牙陷入骨血中,恨不得将人吃了:“别再把我当孩子哄了,我什么都知道。”
离长生无可奈何:“我将功德做交换让你重新活着,自己并未损失什么,不算我的功劳。”
封讳终于松了口:“真的?”
“嗯,我什么事都没有,你不是能瞧出来吗?”离长生伸手在封讳额间一弹,笑着道,“动不动就咬人,也不知有没有毒——别哭了,我真的得出门了。”
封讳拽住他:“去哪儿?”
“先回幽都。”
“渡厄司之事我已处理过了。”封讳将这段时日离长生浑噩时的事告诉他,“幽司雪玉京和渡厄司商谈,三界无厄,渡厄司会继续超度那些幽司无法捕捉到的厉鬼来赚功德,其他鬼渡厄有功,天道有赏赐功德,大多数能和之前所犯的罪抹平——嗯,除了鱼青简,他欠得功德太多,还得再来几百年。”
离长生又问了几个其他人的去留,封讳也一一回了。
离长生狐疑道:“幽司也同意?”
“他们有什么不同意的?”封讳淡淡道,“他们身上虽然功德不多,但每一绺都是金色功德。”
离长生蹙眉,左思右想似乎已没什么要事需要他亲身去处理。
封讳似笑非笑道:“怎么,离掌司一日不当处理烂摊子的老妈子,难道还觉得不适应?”
离长生:“……”
拂开封讳的手,离长生道:“我去祠堂一趟,封殿主在这儿继续苦练阴阳怪气神功吧。”
封讳:“……”
说罢,离长生扬长而去。
将房门推开,离长生还没下台阶,迎面就瞧见坐在桃花树下的离无绩。
离宗主估摸着今日兄长就能恢复原样,本来高高兴兴前来看望,但又记起之前那数次的尴尬,所以只好硬着头皮在外面等,不敢擅闯。
瞧见离长生终于出来,离无绩长舒了一口气,立刻迎上去:“兄长!”
离长生笑了笑:“为何在外面等着?”
离无绩不好直言,只好含糊着应付过去,一边跟着离长生往外走一边道:“兄长身子可好些了,这些日将我们吓坏了。”
离长生有些想笑。
看到他那副幼崽模样,或许只有离无绩是真情实意担忧的,其他的人人鬼鬼都恨不得成日拿手掐他的脸。
“无碍了。”离长生道,“我去祠堂上炷香。”
离无绩愣了愣,温顺点头:“好。”
离长生前去上香,离无绩想了想还是没跟上去,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身后传来声幽幽的:“离宗主。”
离无绩转身肃然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封讳:“……”
封讳双手环臂缓步走到离无绩身边,龙瞳带着不可忽视的威压,不怒自威,他直勾勾盯着离无绩许久,忽然沉声问:“你觉得你哥喜欢我吗?”
离无绩:“?”
离无绩脑袋空白了一瞬。
前几次他误打误撞瞧见两人在那亲密调情,这次之所以没敢进主要原因是害怕两人在做什么道侣才能做的事,他若打扰了封殿主真的会将他暗杀。
明眼人一看两人之间的相处氛围就知道关系必定亲密,怎么封殿主还要明知故问?
难道是在炫耀?
好歹毒的诡计啊。
离无绩瞅了封讳一眼,淡淡道:“应该吧,我也瞧不太出来。”
封讳:“……”
***
离长生刚走出门,掌司印中就收到了裴乌斜的传信。
“掌司可好些了?”
离长生两指按在掌司印中,抽出一道金光随手一甩,传信化为裴乌斜的模样飘在自己身边。
裴乌斜温和行了礼,看离长生这副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模样,就知晓他已彻底恢复。
“见过掌司。”
离长生走了几步,视线幽幽瞅他:“你好像很失望?”
裴乌斜:“……”
“属下绝无此意。”裴乌斜垂头遮掩住脸上的一丝不自然,“渡厄司还有要事等着掌司处理,我巴不得掌司快些恢复如常。”
离长生瞥他。
前段时日离掌司是幼崽模样时,这看起来人模狗样的裴乌斜好像抱着他揉得最多。
好在离长生脾气好,也不在意:“渡厄司有什么要事吗?”
裴乌斜道:“是望春台的事。”
离长生脚步一顿。
望春台中有无数魂魄,却因那束缚厄灵本源的结界无法超度,如今厄已彻底消失,里面的魂魄也该被引去幽都了。
此时应该归幽司管,离长生侧眸看他:“幽司将望春台之事交给渡厄司处理了?”
“不是。”裴乌斜小心翼翼抬头看着离长生的神色。
这副神情很少见,离长生蹙眉:“怎么?”
裴乌斜犹豫半晌,终于道:“望春台中的魂魄皆是当年被度景河召来参加问道大会的修士,功德被掠夺引来飞升雷劫,其中便有……”
离长生眼皮忽然没来由地轻轻一跳。
“归寒宗的上任宗主和夫人。”
***
画舫缓缓在幽司轮回桥边停下。
离无绩踉跄着从船上下来,匆匆忙忙就要跑过去,只是刚走几步像是记起什么,回头怔然看去。
离长生站在画舫栏杆处,垂着眼注视着不远处的轮回桥,并没有要下来的打算。
离无绩道:“兄长?”
离长生笑了,道:“你去吧。”
“可你……”
离长生朝他一挥手,示意去吧。
离无绩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封讳背对着栏杆懒洋洋靠着,道:“再不去,他们可要转世投胎了,这是最后一面。”
“我知道。”离长生比所有人都明白,转世投胎后就算再像,也不会是前世的人了,“我同他们相处时间并不久,过去也是让他们徒增难过,他们会更愿意将最后的时间留给疼爱多年的孩子。”
封讳似乎还想再劝,但看离长生的神情又将话吞了回去。
“你只要不觉得遗憾就好。”
离长生轻轻笑了声,垂着眼往那桥上看。
生前死后并未做过恶事的,往往在幽都停不了多久,要么转世投胎要么前去鬼城等待,就算当年裴玄修为如此高,也仍然没能特殊得了。
幽司的无常鬼正带着望春台困了三百多年的鬼魂一一走过轮回桥。
离无绩匆匆冲上前,一下撞到两个面容模糊的人身上,呜咽着哭出了声。
离长生眸光温柔地注视着,眼底似乎带着波光。
封讳侧眸瞥了一眼,忽然道:“听说当年度景河以问道大会为名,不少有头有脸有功德的修士都过去了。归寒宗一向不掺和其他门派的事,那数十年来问道大会更是一次都没去过,为何偏偏那次去了?”
离长生垂在袖中的手倏地蜷缩了下。
封讳看离长生没说话,又轻声道:“他们或许只是想见你一面。”
没有任何期待,也不想诉说什么。
只是想单纯地见一见离家多年的孩子,哪怕远远地瞧上一眼也已足够了。
离长生沉默半晌,侧头看向封讳笑着道:“我本以为你不懂这些。”
人类的情感太复杂难懂,封讳源自骨子里的兽性和野性是离长生最喜欢的,他可以不必去猜测对方在想什么,不必在他面前伪装得八面玲珑。
封讳点到即止,没有继续逼他。
离长生注视着下方。
离无绩已和父母说完话,正在那擦着眼泪不舍地往前追,被无常鬼拦了下来。
离长生注视着那两个早已陌生的人影走到轮回桥上,每一步好像都是一声急切的催促,重重砸在他心底。
踏过那座桥,便是往生。
恰在这时,送魂的无常鬼扬声唱了句:“尘土离魂,皆归往生。”
离长生愣怔一瞬,倏地从画舫之上一跃而下。
一股温热的风悄无声息出现,将四周阴森的寒气驱散,寥寥无几的无常鬼瞧见有人擅闯轮回桥,立即就要去阻拦。
只是瞧见来人满身闪瞎鬼眼的金色功德,知晓是那位渡厄有功的渡厄司掌司,犹豫着还是停了下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没看到。
离长生心脏狂跳,身形如同雾气般悄无声息落在轮回桥上。
那两道魂灵已走至桥下,前方的魂魄没入不远处的轮回池,投胎去了。
离长生此刻似乎忘记了自己的无边神通,就像年幼时步履蹒跚学走路那般,从无数层台阶上一步步走下去。
前方的身影越来越远,他轻轻张唇却不知要如何叫。
就在那两道身影即将入轮回池时,离长生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叫出陌生又熟悉的的两个字。
“爹,娘。”
声音轻柔,却准确无误传入前方。
两人倏地顿住,怔然回头看来。
离长生踉跄着下来,他是生魂,无法渡过轮回桥,没走几步好像背负千斤重,直到下了最后一道台阶,浑身上下已如同被一座巨山压住,无法再往前半步。
生死面前,圣人也一视同仁。
离长生注视着前方的身影,隐约听到他娘亲的哭声,不知怎么忽然释怀了。
他生平做过无数次决定,从来不想要受别人的影响,如今却罕见地对逼迫他前来见最后一面的封讳产生难得的感激。
若他方才没有下来,或许真的会抱憾终身。
爹娘知晓此地是前去轮回之地,喜极而泣后便朝着他焦急摆手,示意他快回去。
离长生敛袍跪在地上,俯身叩首。
远处的哭声似乎更难过了。
离长生三拜之后,半身金色功德被分离出魂魄,缓缓没入那两人的身躯之中。
轮回池散发出金色光芒,将两道金色魂灵笼罩。
尘土离魂,皆归往生。
第109章 到底喜不喜欢我 中毒,桃花榻,嗯喜欢……
从幽都回来后, 离长生就一直蔫蔫的。
封讳本以为他是心情低落,可仔细观察几日发现他似乎是身体不适,整日除了睡就是睡, 有时他伺候着人刚醒, 一扭头就见人在躺椅上窝着晒太阳了。
这明显不对劲。
封讳皱着眉赶紧喊离无绩请来医师瞧瞧。
归寒城的医师有些修为, 前来为睡得正熟的离长生诊了下脉, 神色越来越肃然。
封讳心都提起来了:“如何?”
医师说:“这……唔, 这是中了毒啊。”
封讳提起来的心砰的往下一砸:“好端端的怎么可能会中毒?他修为不错, 大乘期雷劫都度过了, 怎么、怎么可能?”
医师见这人都要把自己给一口吃了,赶忙安抚他:“切勿担心,只是嗜睡罢了,不会有大碍。”
封讳蹙眉:“是什么毒?”
封殿主脑海中已在转瞬间闪现过这段时间离长生接触过的所有人,连离无绩都算在其中,拼命思考是不是有人下毒暗害。
医师说:“啊,估摸着是蛇毒。”
封殿主:“…………”
封讳将医师恭恭敬敬送走了。
离无绩姗姗来迟,焦急道:“我兄长到底是怎么回事?!封殿主!”
封讳干咳一声,将外袍披在离长生身上, 淡淡道:“没什么大碍, 就是嗜睡些, 别担心。”
“绝不可能!”离无绩眉头紧皱, 看离长生刚起床又窝在院子里晒太阳睡觉,急得团团转, “我兄长修为已至大乘,就算去了幽都一趟也不至于阴气入体嗜睡成这样,绝对是有更重要的原因,我定要查出来不可。”
封讳:“……”
封讳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有毒的, 之前小打小闹也没咬过太狠,更何况都化龙了,也不至于咬个脖子就中毒。
但事实摆在跟前容不得他狡辩,见离无绩气愤地要将害他哥的凶手找出来,封讳只好说:“是我。”
离无绩:“?”
离无绩眉头紧锁:“你害我兄长做什么?”
封讳道:“我只是……”
还没等封殿主辩解,就见离宗主忽地倒吸一口凉气,似乎是终于想通了什么,脸都红了。
“哦,那、那是我造次了,我先走了。”
说罢,撒腿就跑。
封讳:“?”
等等?
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封讳还在皱眉,耳畔传来声低低的笑声,偏头一看。
离长生不知何时已醒了,正蜷在躺椅中懒洋洋地弯着眼睛笑:“没想到还是条小毒蛇。”
封讳:“……”
封讳自知心虚,面无表情地伸手在离长生脖子处轻轻一蹭:“感觉怎么样?”
“还好,没什么大碍。”离长生微微侧头,露出脖颈处被封讳咬的两个“红痣”。
不知是封讳忽然有了肉身连毒也回来了,这一口放在之前根本不值得上心,如今倒好,险些将离掌司放倒了。
离长生还捆着,见封讳柱子似的杵在那挡他光,索性伸手一拽,将人扯到狭窄的躺椅上。
封讳浑身都僵住了。
这躺椅只够一个人躺的,他身形高大一坐上去几乎塞得满满当当,离长生身形单薄几乎半个身子靠在他怀里,就保持着侧躺的姿势继续闭了眼。
阳光倾泻,将一切照得暖如火焰。
封讳好一会才放松身体,垂着眼注视着怀中的离长生。
离长生好像已经默认了和他腻腻歪歪,搂搂抱抱哪怕啃一口也没什么反应。
封讳撩着离长生披散的乌发,察觉着发尾一朵未败的桃花,忽然没来由地道:“当年你中的真的是桃花煞吗?”
离长生闭目养神,闻言懒洋洋“嗯?”了声:“什么啊?”
“桃花煞。”封讳看着指缝中那绸缎似的墨发,低声道,“并蒂谷那边说,唯有动情才会催动。”
离长生:“……”
离长生从来不是个会将情绪摊开在明面上的,更何况是感情。
他将额头在封讳胸口一蹭,含糊道:“不记得,太久远了,也许就是普通的红艳煞。”
封讳作势要起身:“那我去并蒂谷问问红艳煞会不会让人身上长桃花。”
离长生:“……”
离长生一把将人拖了回来,轻轻睁开眼睛,似有些不耐了:“没完了是吗?”
封讳垂下眼来。
离长生这个仰头的角度可以瞧见封殿主微垂的睫毛,那样身形高大气度威严的人在离掌司看来却莫名有些可怜。
封讳保持着这样的“可怜”,淡淡道:“我以为当年强迫了你,独自悔恨难过三百年,如今问一问也不行了?”
离长生:“……”
离长生难得哑口无言,好半天才软了态度,温声道:“问,问,都可以问。”
封讳问:“那煞?”
离长生没隐瞒:“是桃花煞,情动方可催动,并非强迫,别悔恨了好不好?”
封讳眉梢一挑,那点可怜劲儿顿时就散了,眉眼显得凌厉带有攻击性,他似笑非笑道:“原来崇君喜欢那种?”
离长生笑着道:“我是因情而动,不是因你那病态的双修玩法而心动,这一点封殿主得分清楚啊。”
封讳:“……”
封讳眯着眼睛看他,似乎在判断他这话是对是错:“一点都不喜欢?”
离长生乌发披散,瞧见封讳眸中的炽热,没忍住低低地笑起来,伸手在他眉心轻轻一弹,骂他:“淫龙。”
封讳不懂自己怎么就淫了。
既然离长生喜欢,双修你情我愿,何必要遮遮掩掩?
封讳将要起身的离长生重新拽回来,手按着肩把他按在躺椅上,居高临下望着他:“既然喜欢我,为什么不和我亲密?”
这蛇太不懂得委婉了,离长生没忍住道:“你就不怕等会离庸再闯进来?”
“他爱看就给他看,反正不是我尴尬。”
封讳俯下身试探地在离长生唇边亲了一口,见人没有什么抵触,又扶着他的下颌加深了这个吻。
离长生不太喜欢这种太强势的动作,单手攀着封讳的肩膀“唔”了声,似乎想让他慢些,只是发间那还没彻底解的桃花煞像是专门挑准了时候,啵了几声又开出满头的花儿来。
封讳没敢再咬人,含着唇轻轻地磨,余光扫见垂在躺椅上的花,伸手将长发一撩,眉眼间笑意更深:“我就说了,你很喜欢。”
离长生:“……”
离长生蹙眉看着自己的头发,心想这桃花煞有完没完了,这么多年了竟然还没解,难道要跟自己一辈子吗?
得找个时间去并蒂谷问一问这桃树是不是在他身体里扎根了。
隐约确认了离长生真的喜欢他,封殿主越来越得寸进尺,不光扣着腰不让人走,甚至露出龙尾勾着他的脚踝一寸寸往上缠。
离长生被他缠得浑身发痒,忍不住想笑:“别闹,我我还有事要忙。”
“什么事?”封讳伸着舌尖去舔离长生的脖子,含糊道,“渡厄司那边有裴乌斜,三界也不需要您拯救,世间太平啊崇君,到底还有什么事非得现在去忙?”
离长生想不出来,只觉得自己要被缠死了:“离庸……离庸一会会来。”
封讳“嗯”了声,终于放开离长生,从躺椅上起身。
离长生还没松口气,便感觉身躯一阵失重,封讳连招呼都不打的将他从躺椅上打横抱起,大步朝着屋内走。
离长生:“?”
离长生也不挣扎,挑眉道:“说龙淫,封殿主倒真的认下,开始放浪起来了?”
封讳走进内室,将他直接扔在榻上,竖瞳直勾勾盯着他,淡淡道:“您不是最喜欢我听您的话吗?”
离长生:“……”
骂龙淫,没让你直接白日宣淫。
那残留的桃花煞本该没那么大的后劲,充其量只不过是开几朵花,离长生转念一想,觉得八成是前段时日那刚下的桃花煞和残留的煞一起叠加了。
明明只是双个修,他连喘息都来不及,还得呜咽地往外吐出绽放的花。
整张榻上滚落了厚厚一层桃花瓣,随着龙尾亢奋狂甩,被扫得花瓣满屋子乱飞。
封讳将他按在塌间,龙瞳因为极度的兴奋几乎缩成细针般,他直勾勾盯着眸瞳涣散的离长生,低声道:“喜欢我吗?”
离长生不知是不是傻了,失神的眼眸看着头顶床幔,没吭声。
封讳缓缓把他抱起来,咬走他羽睫上的花瓣,轻声呢喃着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喜欢我?离平。”
离长生眼眸轻轻一颤。
三百年前那句他没有给回应的话,好似重新在耳畔响起。
“你是不是恨我?”
离长生呢喃着张唇:“没有。”
封讳的动作一顿,眼圈都红了。
他死都没想到,离长生都愿意和他双修了,竟然还能亲口说出不喜欢这句话。
离长生浑浑噩噩中,隐约感觉似乎有水珠落在他面颊,一滴一滴地往下砸。
隐约还听到封讳的声音。
“你是不是有过其他灵宠?”
离长生的脑海不知是咳了还是快感过剩,意识朦胧混沌,已分不清这话中的意思了。
他循着本能伸手抱住封讳的脖子,想要将三百年前那句一直没有给的回应说出来:“没有……不恨你。”
封讳一僵,怔然看向他。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封殿主又俯下身轻轻亲他,试探着问:“喜欢我吗?”
离长生轻轻“嗯”了声。
“别‘嗯’。”封讳谆谆善诱,尾巴又开始不自觉地甩了起来,“喜欢,还是不喜欢?两个字的答案,很好回答的。”
离长生又懵了半晌,刚要开口,又牵动肺腑猛烈地咳了几声,整个身子都紧绷着发抖,从口中吐出几朵艳红的花来。
……就像是他从未被人窥探过的真心。
良久,离长生终于开口。
“嗯,喜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