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基地惨白的灯光下, 鲜红血肉上泛着淡黄色的黏着物,还未来得及腐化的血腥气,如一滩宴会里从天而降的呕吐物般, 撕裂了众人面上的一团和气,瘫软地横陈在面露难色的几人身前。
叶允重新合上了金属盖,看向了那位还能勉强维持住笑脸的业务主任,轻声笑道:“关于畸形胎儿, 没什么可说的吗?”
她却显得愈发镇定自若起来:“人造子宫毕竟和母体不同, 目前实行的法律条款中,并没有任何一条确认胎儿在孕育的阶段享有独立的人权,因此,对于残次胎儿的处理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善举。”
“我跟您讲个故事吧, 在人造子宫发展还有很多疏漏的时代,大概也就是二十多年前,有一位母亲来我们这里孕育孩子, 因为那个年代的技术能力还无法做到实时监测,孩子出生后才检测出一定的发育问题。”
“这位委托人无法舍弃一个活生生的孩子, 最终流着泪将她带走了,为了救治孩子散尽了家财,最终逃到了外城,终日流浪。与此相比,将有可能产生疾病的胎儿扼杀在胎儿阶段, 对任何家庭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我看不仅如此吧, 再怎么不正常发育,几天之内报废的胎儿肢体也不该是这么多, ”叶允探究的目光如同银针一般,直直地刺向业务主任的瞳孔中,“您隐瞒了不少啊。”
“您说哪里的话,对投资人我们自然是以诚相待,”业务主任仍旧打着官腔,她状似苦恼地叹了口气,“唉,本来涉及客户隐私,我们是不便多说的,但您既然提了,我们也不会瞒着您。”
“事实上,我们的客户大部分是一些爱好……‘繁殖’的男性,这一部分人的财力达到能购买人造子宫服务的阶段时,必然已经不年轻了,精子的畸形率极高,所以……”
业务主任苦笑了两声,无奈地扶了扶额头,似乎是已经以实相告的样子。
“哦,这样啊,还要多谢你告知实情。”叶允识趣地没有再纠缠于这个问题,目光从业务主任的脸上挪开时,却意外瞥见了身侧脸色惨白的萧晚柔。
她的一双手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角,就连指甲快要将皮肤抠出血都毫无察觉,她只是望着方才那一堆胎儿残躯的方向愣神,双眼通红,目眦尽裂。
“萧小姐,您没事吧?”
就连业务主任都察觉出萧晚柔的不对劲,温柔地扶上她的肩头,轻声询问出了什么事。
萧晚柔顿时血都凉了,听见这个声音,就像听见什么恶魔的低吟般,随着冷气冒起的鸡皮疙瘩从手臂爬上她的脸颊。
“我没事,不用管我,你们继续吧。”萧晚柔强行弯起嘴角,朝几位注视着自己的人苍白一笑。
她控制着自己不要当众甩开业务主任的手,却还是下意识地挪动了脚步,让自己更靠近叶允一侧,像小动物一样尽力掩藏住自己。
叶允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装作没看到她偷偷挪过来的身影,对业务主任颔首,示意她继续领着她们参观。
几人顺着长廊缓步向前走,光学玻璃调节后的房间中,一举一动都自动落在了走廊上人们的注视之下。
那一个个拆开的隔间里,几乎都只配备了一名医护人员,其他的过程全权交由医疗机器人代为操作,负责新生儿出生后的检查和营养管理。
机器人负责给孩子进行健康上的监测和检查,而人类则负责给孩子提供婴儿阶段的感性依恋,在孩子的状况稳定到三个月以后,就能够由客户接回家中进行抚养了。
这里的孩子都被哄得很好,饿了自动就有奶吃,自动换尿布,想要抱就全天候有人抱着,所有的婴儿都安稳地沉眠着,偶尔有几个醒着的,也只是睁着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发呆。
这里科学、精密、有条不紊,看起来的确是一个稳定盈利、管理得当的好项目,但叶允深知这只是最表层的一部分。
像恶童那样发育迟缓到停滞,身体机能却远超常人,几乎可以被当成都市恐怖怪谈的程度,就是在这里制造出来的。
这个看上去“无害”的生殖基地,背后藏着她们尚未接触到的部分。
“只有这些了吗?”叶允见业务主任停下脚步,问道。
“怎么会,我们的核心业务在别的地方,短时间内的确是不方便让您参观,”业务主任笑容满面,“但我们跟薛氏也是从前合作过的关系,您给我们机会将功补过,实在是让我们受宠若惊,这样,这几天我会找机会问问,领您参观一下倒是没什么问题。”
叶允心头猛然一震,连带着萧晚柔看向叶允的表情也多了几分惊诧,薛氏之前就和这个生殖基地有过合作?联想到一些不太好的场面,叶允现在立刻觉察到不妙。
还有她口中的“将功补过”是什么意思?薛氏之前和生殖基地闹翻了?还是生殖基地产生了什么重大事故?让薛氏对他们的信心大幅度降低了?因此产生了隔阂?
怪不得他们碰见我这个拿着薛氏信物的人,居然还答应了核心业务的参观要求,薛氏在生殖基地所扮演的角色也并不单纯。
一时间,大量猜测从脑中喷涌而出,叶允面上维持着不动声色的冷淡,内心却已然翻起了惊涛骇浪。
业务主任没能从叶允脸上看到任何讶异的神情,她垂下眼,将衡量和算计都敛入眸底:“当然,也就是那一次的合作,给薛氏带来的影响,我们深感遗憾,薛大小姐……现在还好吧?”
叶允的目光缓慢地移向业务主任的笑眼,那双弯起的黯色眼瞳里,犹如地心搅动的熔岩般,翻涌着可憎的漠然。
——
“什么情况,你把我硬是抓过来这一趟,就只是为了确认这些?”萧晚柔上车后不久,就耐不住车厢里的低气压,率先开口,“我已经帮了你这一回,你答应我的事情,要帮我弄到遗产,就不能爽约。”
叶允心不在蔫地坐在驾驶位上,应声道:“我明白。”
萧晚柔这才松了口气,她按开了车窗,凌冽的晚风吹拂过她的发梢,她看着墨菲城霓虹闪烁的夜景,轻声道:“刚才被你拖过来时,我差点以为我要继续留在这里了。”
她的身躯还在轻微地颤抖着,叶允回头看了她一眼,就叶允本人所了解的情报来看,萧晚柔的反应似乎有些太过激了。
在叶允这边的调查进展中,她了解到,萧晚柔是完全知晓,她父亲那些背批量制造的男孩们是如何出生的,并且她本人曾经在七岁入学之前,都是在这个生殖基地长大的。
这就有些可疑了,一方面她迫切地需要叶允帮忙解决掉这么多继承人,另一方面对于这些人的来历只字不提,行为上有所矛盾。
因此叶允由此入手,在墨菲城的地下情报交换场所,得到了一项珍贵的情报,由曾在这个生殖基地工作过的不明人士提供。
这位萧家的神秘千金——萧晚柔,在年仅五六岁的时期,就在生殖基地内偷偷通过胡乱添加实验试剂,杀死了不少正在孕育中的胚胎,绝大多是是她血缘上的亲生兄弟。
因此叶允才想到,通过这一点要挟她,继而深入这个生殖中心进行探查,从而得到关于萧晚柔委托的线索。
五六岁的时候就有实施杀害的行为和手段,这样的人心理素质很过硬,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会对她交代实情,但或许是这些刺激有些过大了,萧晚柔看上去几乎是生理性的害怕,特别是在看见那一堆胎儿尸体之后。
叶允看着她泛红的眼睛,有些后悔自己鲁莽的决定,她本以为萧晚柔此人状似柔弱,但内心狠辣坚硬,却没想到此举似乎真的伤害到她了。
“抱歉,是我的错,我有些太鲁莽了。”叶允看向萧晚柔,诚恳地对她道歉。
“也不算吧,刚开始的时候,我不知道你是否有能力,也没有告诉你实话。”萧晚柔撑在车门上向外看,声音听上去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这事我不想说,你别再深究。”
“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我也就不多解释了,”萧晚柔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向着叶允的方向狐疑地问了一句,“薛氏的合作是什么?”
叶允苦笑:“你在那里呆了这么久,都不清楚,我一个外人怎么好知情?”
萧晚柔想了想,才道:“那个可怕的女人,还故意提了一嘴小薛董,不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当时过来合作项目的是小薛董?她要用人造子宫繁殖下一代吗?她……她看上去也不像啊……”
萧晚柔看上去已经脱离了方才的惊吓,看上去似乎还在有模有样地分析,嘀嘀咕咕的话语从叶允耳边掠过。
叶允面上不显,心里却忍不住下沉,她的猜测,让自己感觉分外心惊。
事实,极有可能和萧晚柔的猜测完全相反。
第 62 章
搞清楚了萧家背后的这个生殖产业链后, 本以为局势会更加明朗一些,没想到这些牵引出了更大的一宗谜团之中。
薛家和萧家合作的又是什么项目,居然还真的牵扯到了薛昼眠……
叶允在萧家的摩天大楼前放下萧晚柔, 她俯身从身后的车座下打开暗格,里面是一块随意涂抹的电子荧屏,上面荧光色的笔迹是叶允留下的痕迹。
她将荧屏安插进车上的接口模块中,随着车内显示器的一阵变形, 整个车体被封闭成了一个黑暗的密封体, 泛着蓝色荧光的显示屏投射在了虚空中。
上面除了联缀着叶允涂抹的字迹之外,还贴着几张照片,还附有相关人物的介绍和说明,无一例外,都是和萧家有牵扯的家伙。
如果要帮助萧晚柔继承她父亲的遗产, 完成委托,看上去难度很高,毕竟她之前的继承人有将近一百个, 除非全都杀掉,或者全部都制造污点, 要不然轮上几十年都轮不到萧晚柔继承。
但她的家庭内部事实上并* 非铁板一块,继承者越多,其中所产生的矛盾和争议也就越大,如果操作得当,最后极有可能让这唯一一个女孩渔翁得利。
这位近乎疯狂地想要繁殖的萧家掌门人, 据说刚开始制造这近一百个孩子的时候,是本着社会达尔文主义进行的行为。
他觉得自己基因优良, 想要将自己的基因散播开来,并且还要优中选优, 选拔出最聪明、智商最高的少数几个小孩继承自己的遗产,其他的养到十八岁就自生自灭。
完完全全是在亵渎孕育和抚育生命的这个概念,或者换句话说,萧明山这个畜生根本没把人当人看,而是当成了任由他鱼肉的宠物。
但他不知道的一点就是,这么多孩子们并没有接受过来自父母的爱,他们自然而然地就不会对他抱有什么情感,甚至会发现,这个自称为“父亲”的人,就是让他们陷入困境的罪魁祸首。
毕竟只培育少数几个,其他孩子成年以后的生活,缺乏情感和教育经历的他们,在这样一个社会中,哪里能有容身之所呢?
因此叶允认为,剩下的这些六七十个不受重视的孩子里面,一定有对他的恨意与日俱增、愈发膨胀的人,这些人是搅乱局面的利器。
而在那少数几个受到了关注的孩子里面,按他这样时刻关注着弱肉强食丛林法则的父亲来说,不可能不产生冲突和竞争,利益分配不均甚至会加速他们之间关系的恶化。
恨意和血缘在这个家族里交织,没人能从中得到幸福,成为这个巨富之家的一员,随之而来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
这样一个畸形庞大的家族,就算能勉强站立住,倾颓其实也只是时间问题,更别说现在萧明山的身体状况恶化,时刻处于危机的边缘。
好比悬崖上的玻璃瓶,轻轻一推,就是碎尸万端的结局。
叶允看着这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沉吟片刻,摸出兜里的手机拨通了号码,正打算跟萧晚柔提出自己的筹划时,屏幕突然亮起了荧光。
来电显示是尹非的名字,屏幕上一块正在散发着氤氲香气的肉剧烈地抖动起来,叶允一阵无语地看着她这个来电动画,按下了绿色的接听键。
“什么事?”叶允有气无力地问道。
“顾老师打了电话给我,让我跟你说一声,呃……具体的我说不清了,好像是让你去找她。”尹非的话透露出一股嫌弃的意味,叶允听出来了,低低地笑了一声。
“又跟她吵架啦?”叶允一直以来都是负责调停他们俩人关系的存在,现在也熟练地开始给她们俩解开心结。
“算了别提了,说起她我就来气,怎么会有人这样嘴臭又一幅趾高气昂的样子?”尹非翻了个不明显的白眼。
“你这属于乌鸦笑猪黑了,嘴臭的家伙还挺好意思说的,”叶允笑了两声,果不其然听到了尹非青筋凸出后威胁般的话语。
“喂,注意言辞,”尹非哼了一声,“我和她不一样。”
她着重强调了“不一样”这几个字,仿佛她和顾衣的差别有如灵长类与单细胞之间那样大。
只是不知道谁是灵长类,谁是单细胞……叶允在心里吐槽了一句,愣是迫于尹非的淫威,没有将自己的话说出口。
“是是,你俩完全不一样,真的,”叶允做作地哄着她,“所以,顾老师只是让我给她回拨通话是吧?”
“呃,差不多就是这样,跟你俩说话真麻烦,挂了挂了。”尹非摁掉了通话键。
叶允无奈地摇头,重新拨通了某个古怪科学家的电话。
那边接起来很快,不多时,顾衣愣愣的嗓音在电话那头传过来,听起来有些略微失真。
“还好是你,要是尹非有打过来,我可担待不起,”
听到叶允的声音,顾衣松了口气,不出所料地抱怨起了尹非。
叶允吐槽:“恭喜两位,在不提对方名字的比赛中夺得了0.1秒的好成绩,请再接再厉。”
“不稀罕她提我,”顾衣也和尹非一样发出了鼻孔出气的声音,“不说这些,我托她跟你说的重要消息都转达了吗?”
“不太清楚,”听到她口中的重要线索,叶允才正色起来,“是有关于脑机的研究有新的进展了吗?我之前使用过的那一次,运作逻辑和数据监控应该是完全保留下来了。”
“没错,”顾衣平铺直叙的嗓音这才有了些许起伏,“多亏了这次试验,我确认了一些事实。”
“第一,你手里的那部脑机主机,的确能和另一台进行链接,通过脑机,可以精准定位你的位置,因此这玩意儿以后最好能不用就不用,会给你招来麻烦。”
“第二,在你进行意识交换的时候,各项数值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波动,据我推测,这些波动最终能让两台主机达成同频运转。”
“同频运转?”叶允细细琢磨了一番这个奇怪的用词,“会怎样吗?”
“目前没有试验过,我还在原本的研究基地的时候,你手里这一台主机只是我做出来备用的,当时也没有将开发进行到这一步,”顾衣想了想,“不过在我之后的研究进展应该很缓慢,不然也不会疯了一样找我,这项同频运转最多算一群疯子乱撞中发现的副产品。”
听到她提安全相关的话题,叶允眉心一跳,紧张了起来:“说起来,最近我们都没有出入你的研究基地,你那边情况怎么样?还稳定吗?”
顾衣哼了几声:“连通话都套了无数个空壳和密钥,要是这样谨慎都能被他们盯上,那就真是老天不长眼——”
叶允提在半空中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她松了口气:“这样就好。”
“嗯,还有一个好消息,前几天你那次事件给了我一点灵感,进行了一段时间的实验之后,我发现经由芯片控制的人脑意识,事实上是可以经由第三方进行解除的。”顾衣冷静的声音在叙述中化作一段狂喜般的倾诉。
“那就是说……”叶允也意识到了她口中的话意味着什么。
“没错,好几年来东躲西藏的生活终于要结束了,脑机公司利用脑机控制一部分人意识器官,而我们,做出了破解之法,”顾衣的声音在地下空间中不断回响,她警告道,“拿好你的脑机,不要让任何人夺走它。”
“它是世界上唯二两台脑机之一,如果对方意图操纵人脑,你手上的就是破解的唯一钥匙。”
叶允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她曾觉得自己跋涉于一片冰原之上,她踽踽独行于覆雪之路上,一次又一次从没过大腿的深雪中将自己拔出来。
一路上的风景极盛,人却很少,叶允一路上见证者破碎和衰亡,随后将一切都揉碎成碎砾,砌筑起自己的脊梁。
叶允走到漫山的皑皑白雪中,她捡起一块泛着金光的瓦砾,从废墟中刨开一只爬满铜锈的天平,那是她理想中的高塔,法律女神手握天平,站在尖顶之上俯瞰众生。
这是她的遗物,也是叶允轰然倒塌的理想。
叶允走到血液与脑浆横流的河边,从污垢中洗刷一枚名牌,金属的光芒已被烟熏火燎的黑色取代,上面依稀可见她的姓名。
这是强权者的馈赠,是叶允尚未洗雪的污名。
叶允走啊走,她看着望不到尽头的路,远处站着她的亲人和朋友,有的还被蒙在鼓里,有的却已经被自己拉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终于,这一切都要结束了,顾衣的研究成果一经发表,那可笑的脑机公司将会停止它窃取大脑、窃取灵魂的暴行。
事情真的就要这样结束吗?
一个声音在叶允的脑海中响起。
来不及多想,耳畔顾衣的声音再次恢复了平静:“具体的研究进程还在不断推进,脑机主机你找个机会给我送过来,记住,一定要保证安全。”
第 63 章
墨菲城的城市边缘, 铺散着沙砾和贝壳的海滩上空无一人,黯沉的天色下,阴冷的海风混杂着咸涩的气息, 几乎要滑进骨缝。
这片属于墨菲城财阀的私人海滩上,在不属于度假的时节内,却停了一辆车,昏黄的路灯拉出一道微亮的光束。
车门半开, 座位上歪坐着熟睡中的女人, 她浅灰色的风衣外套包裹着纤弱的腰身,头上盖着一顶复古的千鸟格报童帽,闪烁的银色流苏垂在耳边,皮肤透明得能在车内微弱的顶灯下透出血丝。
文助理在车外担忧地看了一眼,将开得很大的车门虚掩上了些, 防止冬日海边寒风灌入温暖的车内。
今天早上接到萧晚柔的消息以后,大小姐垂着头摁熄了荧屏,对着夜里车水马龙的人群发了很久的呆, 光芒倒映在她玻璃般的眼瞳里。
她仰起头,闭上眼叹息一声:
“我让她去接下这个案子, 不就是打的这个算盘吗?”
薛昼眠苦笑一声:“走吧,去海滩边吹风。”
文助理应声说是,她知道,私人海滩上不会有市政厅的监控和探查,叶允可以大大方方地露面, 不用再遮遮掩掩。
“大小姐,她还是没有来, 您……”文助理看了看愈发黯沉的天色,车内微弱的光芒影影绰绰, 像海上漂浮的燃灯孤舟,在海浪翻涌的拍击声中愈发惊心。
薛昼眠掀起眼皮望了一眼窗外,随后闭上眼:“她会来的,好奇心和探知欲是她一步步踏入炼狱的密钥,我想坦诚自己隐秘的身世,她没有抗拒的理由。”
“是,那我们就再等等。”文助理站在车外,注视着海面,浪涛翻涌着无休止地狂吼出声,从低沉的威胁拔升为高亢的尖啸。
风声与浪涛声,像两只搏击长空的鹰隼,撕扯出几声血割般的吼叫,随后渐渐趋于平息,化作悠长的叹息。
少有的寂静中,一个人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灯塔螺旋闪烁的射灯自她身后投来,她尚不明晰的面孔笼罩在无声的黯淡中,后背则深陷于光。
叶允鞋底踩着柔软洁净的白沙,快步向着这边走来。
薛昼眠像是察觉了什么,眼睫颤动几分,睁开了双眼,瞳孔敛着暗光,移向了迎面而来的人。
“你来啦?”薛昼眠适时地笑笑,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朝车内挪了挪位置,拍拍自己身边的空位,“进来进来,别冻坏了。”
叶允失笑道:“早知道这么冷,就不来陪你来这里吹风了。”
“你还是不太了解你自己,”薛昼眠懒懒地伸了伸胳膊,斜倚在冰凉的皮质靠背上,嘴角依旧噙着笑,凝视着叶允,“你一定会来的。”
叶允没有说话,在短暂沉默后,她转向了另一个话题:“在人造子宫生殖基地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些东西,和薛氏有关。”
“嗯哼。”薛昼眠眨了眨眼,对她口中所说的话毫不意外,甚至还好心地添了一句,“不止如此,你发现的东西应当更和我有关,对吗?”
叶允注视着她,眼含悲伤,薛昼眠既然主动提起,那就说明,她的身世或许真的如自己所猜测的那样。
叶允心头泛起一阵共振般的疼痛。
“看你露出这种表情,此行还算是挺有意义。”薛昼眠笑容不改,仿佛血腥的身世就此揭开,对她没有产生任何影响。
叶允却从这话里咂摸出了点别的意思:“是你?是你主动引导我走向这条调查方向,随后在调查中揭露你的身世?这……为什么大费周章地这样做?”
她看向薛昼眠,其实从一开始叶允接下这个委托的时候,就对薛昼眠极力促成此事的用意一知半解,而现在,她表现出了更强的目的性,叶允自然要一探究竟。
薛昼眠却兴味盎然地看了叶允一会儿,反而俯下身来,手掌贴在叶允的肩膀上,她的眼眸盛满了琥珀色的洋酒,目之所及几乎能让春风沉醉。
叶允一时愣神,彻底失去了思考和动作的意识,被毫无反抗地摁倒在了车辆的后座上。
薛昼眠趴在她身体上,双腿在叶允岔开的腿间乱晃,她的手是纹理细腻的锦缎,滑过脸颊的时候只有冰冷滑腻的触感。
薛昼眠静静地注视了一会儿,叶允的眼睛是两颗黑得发亮的宝石,她捧住她的脸,就像在攫取应属于自己的珍宝。
仿佛已经胜券在握般,她亲吻过自己的战利品,炽热的吻落在叶允的眼角。
叶允大脑宕机了半天,慢半拍地蹦出了一句:“你……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薛昼眠眼里多了些笑意,她弯了弯唇角,用撒娇般的口气说道:“告诉你身世,当然是——为了让你更心疼我呀。”
见叶允偏了偏头,似乎不太适应这样直白的表露,薛昼眠眼里闪过一丝不悦,她动作柔和却又隐藏强硬,将叶允的脸轻轻掰了回来。
“怎么?你不心疼我吗?”薛昼眠看着她,紧紧盯着叶允试图躲闪的视线,眉毛委屈地气成了八字。
“我……”叶允被她摁在车后座上,躲无可躲,只好投降,“我很心疼,只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怕提起你的伤心事。”
薛昼眠神色稍缓:“不会,这些也没办法改变,我选择接受多过于无意义的自戕,你不必担心我的心情。”
“所以……你想听吗?我的身世?”薛昼眠看向叶允。
“当然,如果这没有冒犯到你的话。”叶允已经完全安于当她身下垫子的宿命了,艰难地点了点头。
“那要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她嘴角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这么担心我,这么想知道吗?”
叶允:“你如果不想说我倒也……”
“事情发生在一个秋天。”薛昼眠口中迅速截过叶允的话头,仰头45度,虚假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叶允:……听上去似乎是你自己很想讲的样子
薛昼眠轻笑了一声,细瘦的手指插入叶允的发丝间,她随手捋了几下,沉吟着开口:
“我祖辈是做医药行业发家的,后来经过我母亲的手,薛氏膨胀成了一个畸形的庞然大物,用财力吞噬着每一个有利可图的行业,并用倾轧的手段攫取垄断地位。”
“渐渐的,墨菲城的几大财阀之中,就有了薛氏的一席之地,曾经被母亲安插进重要部门的家族成员们,也成为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之中的重要一环。”
“他们希望我母亲跌下来,和对付我用着一样的手段,他们也送来了一个男人,那就是我的……嗯,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
“我母亲是个很事业心的女人,她压根没打算自己生育,且对拥有自己的陪伴关系缺乏概念,金字塔顶端俯瞰的快感超越了金字塔顶端的孤独。”
薛昼眠露出怀念的神情:“或许她本来就享受孤独。”
“总之,那些人将父亲送到了她的身边,母亲待人一直比较严苛,但听说父亲这人实在圆滑,说话都让人忍不住信上几分,也就不明不白地留在了母亲身边。”
“但人的欲望开始不管不顾地增长的时候,就是一个人自取灭亡之时,”薛昼眠淡漠地评价道。
“为了和母亲结婚侵占财产,或者仅仅是取得一个原配的头衔,父亲打算先发制人,他暗中勾结家族成员,将母亲提前冷冻的卵子偷了出来,并联系上了当时还在试验阶段的人造子宫基地。”
“于是,我就诞生了,”薛昼眠看上去异常平静,“母亲对此愤怒异常,父亲却倚仗着我这个女儿,想以此胁迫母亲与他组成家庭。”
“当时的观念还不像现在这样,即使是在科技高度发达的时代,人们陈旧腐蚀的观念依然会毁掉很多女人的生活,那时没有父亲的家庭被人看作‘可怜’,人们多半会去苛责女人的不隐忍。”
“父亲出自一个这样的家庭,可笑的是,他用这一套曾经伤害过自己的逻辑,重新施加于母亲身上,然而他失算了,彻彻底底失算了。”
“在物欲横流的地界中,只有金钱是唯一的主人,”薛昼眠冷漠地抛下这句话,“威胁只是上位者的特权,他暂时还没能夺得这项权柄,只会成为这把利刃的刀下亡魂。”
她说得很委婉又直观,一时之间,叶允不知要如何评价这一家子,只好转而问道:“那你呢?”
薛昼眠愣了一下:“什么?”
“那你呢?你是怎么长大的?你既然是母亲的唯一直系血亲,过得应当也还不错吧?”叶允问道。
“我……”薛昼眠有点卡壳了,“我,我过得……嗯,还算不错吧,作为集团唯一继承人的日子,嗯……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是吗?那你母亲呢?对你也很和善吧?”叶允回想了一下上次见到她妈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有些汗毛乍起,“虽然上次没有多聊几句,但……她似乎很关心你。”
“关心?”薛昼眠骤然拔高了声调,引来叶允的侧目,她愣了一下,随后敛眸,眼中寒光迸溅,“是啊,她的确太关心我了。”
第 64 章
叶允保持着被她压在底下的姿势, 将她搅着自己头发的手指握住,轻轻地贴上了自己的脸颊。
叶允察觉到她情绪的起伏,温声宽慰薛昼眠, 看她渐渐平息下来,揽住了她的后背:“没事没事,不想说就不说了,别生气也别难过……”
薛昼眠垂眸半晌, 摇了摇头:“不, 其实也没什么,我妈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当一个家长,她太繁忙了,嘴上说是陪伴我,其实更多能算是一个小挂件, 时不时教我点她自己总结的成功学,允许我窥探她的生活罢了。”
“我更多是……保姆带大的,我的第一个保姆将我带到六岁, 可我对她的亲近超过了我的妈妈,她……她很不高兴, 把我从保姆身边带走了……”薛昼眠扶着额头,似乎想起这些事情,就让她头痛欲裂。
“我至今都记不起她的名字,她看向我的样子,就像一个真正疼爱女儿的母亲一样, 离开的那天,她突然扑向我, 想要掐死我。”薛昼眠忽然泄了气,躺倒在叶允胸口, 贴着她的脖颈,声音微弱得接近于耳语。
“!”叶允略抬了抬头,“为什么?!”
“十多年前,墨菲城的婚姻法还处于原始阶段,她对法律一无所知,被夺走了辛苦孕育的女儿和财产,她把我当成自己的女儿,再也不允许有人把她从身边夺走了。”薛昼眠轻轻抚过叶允的脸颊,笑了,“这是你的专业领域,大律师,你明白的吧。”
“她大概因为婚姻生活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疾病,”叶允想了想,“虽说意图杀人者的确应该付出代价,但如果放在现在,作为我的委托人,她大概不会这样人财两空,这样的悲剧能够得到避免。”
“正是如此,”薛昼眠脸陷在柔软的胸脯里,发出舒服得如同小猫咪一般的声音,“对你格外注意,也是因为这个。”
“我很喜欢你的职业,即使是在出轨即净身出户的墨菲城,也会有很多人深陷婚姻的困境之中,你的存在给予了很多人解脱,让她们能够——以一种赢家的姿态,从失败的关系泥潭中挣脱出来。”
“从这个层面上来说,你是她们的救世主。”
“呃……倒也没这么夸张。”叶允不自在地别开了眼神,她受不了如此直白的夸赞,“你,呃,可以继续说,有关于你的身世……”
“嗯哼。”薛昼眠点了点头。
“从那以后,我身边的保姆换了几十个,母亲不让我和她们建立长久的情感联系,不允许有超越她的存在,但她太忙了,也不知道如何表达关心。”
“所以……嗯,大概就是这样了,我一边长大一边接触公司业务,不知不觉就长大了,又渐渐长成这个样子。”薛昼眠敛眉,一声轻叹。
薛昼眠低眉的时候,往往是最令人心动的时候,她敛入眼底的几寸眸光,就像轻巧落在娇嫩花瓣上的,几滴倒映着霞光的露珠,随着她抬眸看过来的眼神,愈发光彩夺目。
“只有这些吗?”叶允突然开口问道,凝视着薛昼眠的眼睛,重新一字一顿地问道,“只有,这些吗?”
像是露珠被森森寒气侵染,叶片上也结出一层凝霜,薛昼眠眸中流动的水泽凝固了片刻,她抬起头,迎着叶允的目光看过来。
气氛霎时坠入了冰点,薛昼眠沉着脸,缓慢地从叶允胸口直起身来,夜色浸透了她的眼眸,随海风不断灌入车内。
此刻,寂然无声。
“我以为你有更多的话要告诉我。”叶允笑着看着她。
“你以为,我要告诉你什么话?”薛昼眠从她身上下来,轻巧地跳到了覆满白沙的地面上,她踢掉鞋子,细软的砂石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脚底。
薛昼眠光脚踩在沙滩上,她脱掉外套,贴身穿着的纱质衬衫被风席卷着,海藻般散乱的发丝被她纤细的手指扰乱,她依靠在车门上,注视着车内几乎要没入黑暗的叶允。
“你在怀疑我?怀疑我什么?出轨?”薛昼眠用手指抬着下巴,揶揄般地发问。
“我没有证据,但我希望你坦白……”叶允没有否认她的怀疑,却仍然诚恳了表明了现状,“趁一切都还来得及。”
“哈哈……”薛昼眠几乎哑然失笑,“你连什么证据都没有搞清楚,就来质问我,是否为时尚早了点?我连你怀疑的是什么都不清楚,却要向你坦白?”
“连侦探都要条分缕析地进行质证,才敢当面质问,大律师,你连证据都没有,你——凭什么?”薛昼眠声音抬高了些,掺杂了些威严,声音却不再像从前那样平静。
“从最开始认识你的时候,就是一个弥天大谎,你故意为之,但我抓不到证据。”叶允脸色有些苍白。
“我其实一直想不通,我一个被墨菲城驱逐出境的在逃通缉犯,对你来说,到底有什么值得你这么大费周章的,薛氏的继承人肯正眼瞧的东西,绝不会是什么寻常之物,或是……寻常之人。”
整个墨菲城仅有两件的脑机主机之一,这是叶允推测出最有可能的结果。
叶允在黑暗中的眼睛骤然一亮,像闪烁着晶莹的宝石,随后又熄灭下去,她说得很艰难,“我……除了这个,我想不到别的。”
“你……就是为了它吧,”叶允看着薛昼眠错愕的神情,她再不愿欺骗自己,也不难看出薛昼眠的确是刻意为之,选择接近自己的,她狠了狠心,抬起眼,“死心吧,我早就已经送走了,你没机会了……”
“你……”薛昼眠神情从错愕再到愤怒,她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脸被气得通红,“你居然真的怀疑我出轨?!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什么‘早就送走’?你要把谁送走?”
“你该不会以为我出去乱搞,怎么?为了报复我,你也要出去找人?还早早地把人送走,是怕我薛氏手眼通天把人弄死?!”薛昼眠像是真的被她气疯了,她上前一步,紧紧攥住叶允的胳膊,力度之大,指甲几乎都要剜下肉来。
“我警告你,你要是真这么做了,薛氏绝对不会放过你!没了薛氏的庇护,你那些嚣张的仇家查到你的行踪简直易如反掌——”薛昼眠咬牙道,“多年来我一直想要见你,想要找到你,为了顺利接近你费尽心思,我……”
叶允:……?
“你刚刚说什么?一直想要……见到我?”叶允从她恶狠狠的控诉中抓住了重点,开始夺命连环问,“怎么回事?前些天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吗?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又为什么想见我?”
“滚!”薛昼眠眼眶红了,用力推开叶允迎上来的肩膀,眼泪却忍不住吧嗒吧嗒往下掉,砸在叶允的手背上,“那天我去公司资助的墨菲大学制药实验室参观,因为母亲一直宿醉得厉害,实验室的人送了我点隔壁食品专业的解酒酵母热饮……”
叶允的舌尖似乎找回了熟悉的味道,那股热气……那种香味从薛氏顶楼的落地窗前,那人送到手边的饮品,一直到……多年前,叶允坐在学校派对之外的躺椅上,她身体醉着,头脑却无比清醒地对内城失望着。
有一杯白开水递到了手里,像家人的味道,让叶允从醉生梦死里骤然清醒,原来是,原来是她……
那时……那个人说了些什么呢?
叶允晃着脑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看向眼眶红红的薛昼眠:“你先别哭,出轨这事纯属子虚乌有,根本不可能,我们之间的感情天地可鉴,绝无旁人插足,别哭好吗?”
“真的?”薛昼眠怀疑地看着叶允。
“真的,我保证。”叶允下意识地回答着,脑子里一团乱麻,她万万没有想到,薛昼眠居然是因为以前的一面之缘,才故意接近她的。
之前她的确还原原本本地保管了一段时间脑机,没有出任何纰漏……看来她确实和脑机没有关系?叶允有些怀疑自己的推论。
只是……一面之缘而已,至于让薛昼眠记这么久吗?一定还有什么,是自己已经遗忘了的,叶允越想越不清楚。
“诶……等等!”等叶允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被车内的座椅自动扔下了车,薛昼眠坐在后座上,眼尾还残留着些刚哭过的红痕,车门“砰”的一声在叶允的面前关闭。
文助理操控着车辆,不好意思般冲着叶允作了个抱歉的手势,她边开车边大嚷着:“抱歉——叶小姐,我们大小姐今天心情不好,她想自己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叶允瞋目结舌,哪有人刚解开误会就跑路的?
——
车内,文助理操控车内投影,拨通了一个人的全息通话,她从后视镜里看见大小姐怏怏不快的神情,又取消了通话。
“小文,你要干什么?”薛昼眠本来在后座上闭目养神,听见通话挂断才抬眼,看向擅自挂断电话的文助理。
“大小姐,现在还来得及。”文助理从后视镜里看着她的眼睛。
“不这样做,难道要让我自取灭亡?”薛昼眠轻巧地反问了一句,她用力地拔下终端,用自己的权限拨打了通话。
薛昼眠的神情却仍旧一成不变的沉静,仿佛什么都无法打破她的罩子,无法触摸她的内心:“刚接到消息,‘东西已经被送走’,去查叶允近几天内经手的所有东西,务必……找到她。”
第 65 章
墨菲城从古至今一直以便捷的港口贸易闻名, 很快发展成为举世闻名的金融与贸易中心。
由于其特殊的历史文化影响,其保守的政治传统与自由开放的商贸文化形成掣肘,内部斗争激烈程度令其他城邦望而却步, 一百多年来居然没有一位市政厅高官安稳活到任期结束。因此对内变革推动缓慢,难以对暗中蛰伏的资本巨头形成统一遏制。
这大大便利了财阀势力的崛起,资本巨鳄们拥抱着每一个刚展开蓬勃发展的新兴产业,并利用资本的竞争优势形成垄断集团, 再将手伸向最核心的能源、医药、运输、航天等产业。
墨菲城内盘根错节的几大家族和众多中小型家族企业, 则构成了墨菲城特殊的政治生态,不仅城市议会,就连墨菲城市法庭也坐满了各大家族的代言人,更别说市政厅那滩趟不过去的浑水。
如果说薛家是以医药研发成果异军突起的新贵,那么萧家就以传统运输行业起家的老牌资本怪物。
萧家伸出的巨手攫取了重型工业相关的大部分行业, 整个墨菲城的矿产进出口配额,每年都会被他们吃下八成,钢铁、冶金、机械、化工、房地产等产业皆有涉足, 近期似乎还有意沾染能源行业。
“这等家底,实在不像是你那个繁殖狂老爹攒出来的。”叶允蹲坐在车门框上, 仔细翻看着萧晚柔整理送来的家族概况。
因为要进入监控严密的地区,叶允特地用肌理面具改变了面部结构,顺便还植入了两片仿生虹膜,用以伪装成萧晚柔身边的人。
“祖辈一代代传下来的,你当他有什么本事?不过就是听职业经理人的话, 稍微会点识人的本事而已。”萧晚柔面色平静地看着叶允,“祖母死在我出生前, 但挺多人记得她,她是集团内真正的首脑, 可惜……”
“可惜……?”叶允紧盯着她,试图听出她话里的深意。
“可惜,她打拼出来的家业,要败在这里了。”萧晚柔面无表情。
“败了?可至少从外界看来,你们萧家人丁兴旺,烈火烹油,怎么也不至于落到你口中所说的境地。”
“外界的人当然不清* 楚,正是因为萧明山那令人作呕的繁殖欲与自恋、自私,除了几个生下来就检测出智商超群的小孩,其他孩子都没能得到半点关爱,只能互相取暖,甚至还作为器官供体……”
“而那些所谓智商出众的少数人,呵——”萧晚柔冷笑一声,唇角却丝毫没有半分笑意,眉梢低垂,显露出极力嘲讽却又略显不忍的神情,“在那种养蛊式的教学中,内心扭曲癫狂的不在少数,一个心智正常的家伙都没有,这家业能留得住才怪。”
“早些年网上不是流传着一句话吗?养小孩就跟打游戏练号似的,但又不一样,练不好可以练小号,养孩子养歪了能练小号吗?”
萧晚柔没什么表情地冷嘲了一声,完全不顾及自己先前伪装的那副受害者面孔完全崩坏。
“但我们可以。在萧家,养小孩养不好可以重练。我们被分成各类数值进行比对,倾斜多少资源都由测试决定,就像一款模拟人生的游戏,我们是被操控的小人,随他的意志被摆弄。”
“联邦法律的未成年人保护条例应当……”叶允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这是只手遮天的财阀巨头,有什么事不能埋葬在金钱的狂欢之中呢?这种事,自己该最清楚的。
“一切物质配置都在不违反法律的最低限度内,少数几个小孩出生时指标异常高的,会被额外倾注资源培养,其他衣食无忧,但也就仅此而已了。”萧晚柔说得很清淡,但她显然将事实的残酷性弱化了很多。
叶允甚至猜测,这些孩子们大概根本没能力受到良好的教育和社会化,毕竟墨菲城教育成本太高,而孩子所需要的也不仅仅是物质,更需要陪伴,把养育小孩当游戏一场的萧明山,又怎么会有耐心承担抚育工作的繁琐呢?于他而言,给那么多弃子完全配套的教育和健康的成长环境,简直就是无谓的损耗。
一个从残酷到只有竞争的环境里,能成长出什么样的怪物呢?叶允实在无法想象。
如今的墨菲城里,幼儿的抚养仍然以家庭式养育为主,但由于现代人受压迫的程度日渐提高,众多有生育意向的普通个人或家庭,已经无力负担幼儿的养育成本,社会化抚养的呼声愈发强烈。
然而在这里,叶允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在类似萧明山的资本寡头主导的幼儿抚养体系之下,人在出生之际就会被下达命运的通知单,基因决定一切,缺少天赋的人们将成为耗材,而真正具有才能的天之骄子才能作为“人”去培养。
人将彻底成为奴隶,若不作为少数人帝国中匍匐的精英奴隶,就要成为巨型资本熔炉下流淌的铁水,或者仅仅是化为灰烬的燃料。
“……”叶允也沉默了,人性的残酷和冰冷有时的确超乎了想象。
萧晚柔轻笑一声,拨弄着额前碍眼的刘海,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好一阵过后,她才开口。
“你看见过那些已经成型的胎儿尸体,但你大概没见过,什么叫做活着的行尸走肉,”萧晚柔定定地看着叶允,“既然你已经身涉其中,那就不如多了解了解萧家的全貌,才能给我带来最大的助力。”
萧晚柔顿了顿。
“毕竟,我对薛家继承人推荐的人选还是有些期待的,别让我失望。”
说罢,萧晚柔唇角勾起一个冷漠的笑意,踏入漆黑沉重的铁质大门,她那隐没在漆黑外套下的瘦弱身躯,仿佛恐惧般生理性地颤抖了一下。
门后是一座仿佛始建于封建时代的高大建筑,表面饰有漆黑又泛有光泽的宗教符文浮雕,枯萎的枝杈上停留着半人高的巨鸟,血红色眼珠吊诡般地转个不停。
“你家可真……真吓人。”叶允从车里一跃而下,“砰——”一声关上车门,环顾着这片笼罩在阴暗下的建筑,很难相信这也是萧家的产业之一。
“这毕竟是不能见光的丑事,安排在这种远离人烟的恐怖宅院里,再合适不过了。”萧晚柔退回来几步,饶有兴味地看着打量周遭的叶允,“不错的胆量。”
“我们这种干咨询服务的,各路群魔乱舞的场景见多了,才觉得人比鬼可怕。”叶允拾级而上,很有眼力见地帮萧晚柔叩响了房门。
“吱呀——”
大门掀开一条细微的缝隙,漏出房间内的光亮,填满门扉的灰尘“哗”一下散开乱飞,落在冷白色光晕浸染的空气中。
“希望你保持这份胆量,叶小姐。”萧晚柔从叶允身上收回目光,不咸不淡地扔下一句,将尘封许久的大门缓缓推开。
——
“这是……什么?”叶允吃惊地看着漫过自己脚踝的消毒水,疑惑地发问。
萧晚柔:“消毒,里面的人成长环境比较单一,没有接触外界病菌的机会,外面的人要进去,需要佩戴隔离装置,并且只能在玻璃走廊里和他们接触。”
年迈的管家站在池边,目光倨傲地从上而下扫视过叶允一番后,才将她完全忽略掉,贯彻着缄口不言的方针。
叶允只得老老实实地跟随指示,佩戴着隔离装置,跟在萧晚柔身后进入了走廊。
一离开管家的监视,叶允就靠近了萧晚柔耳边,低声问:“这么仔细的消毒隔离工作,萧明山看上去也在这些人身上投资不少啊。”
“怎么?你以为,这消毒是为了他们好?”萧晚柔看了叶允一眼,“这一套全面的消毒装置也许需要几十万联邦币不假,但你要不要问问你的薛大小姐,内城医药行业的定价几何呀?”
“这我知道,要向专业医生寻求问诊,至少得花上几千的挂号费,诊断所需的各项检查也都是几万,”叶允似乎想起了些什么,“大部分人只能买得起贩卖机里的常见药,自己给自己诊断,误食药物一度成为疾病类的最大死因,以前还在内城的时候也听说,最贵的药物治疗得上百万一克了。”
“我只是在猜,被圈养起来的他们——或许有些别的用途。”叶允沉思低语着,顺着玻璃走廊走到了尽头的圆厅,才向外望去。
透过反光的双面玻璃,叶允看见高矮、年龄皆不一,但长相出奇地相似的孩子们,最大的有十几岁,最小的还被浸泡在营养培育液里,脐带都没断,穿着印有编号的衣服,在大厅里或散乱、或挤作一团。
一部分小孩子有些怯懦和惶恐,都挤在最高的孩子身边,紧张注视着周遭的一切,而稍大些的孩子,则大多只会痴痴地笑着。
但——他们的精神错乱仍然有迹可循,每当他们来到这里,几天后,就会有人被装在铁皮箱子里运走,然后再也回不来。
孩子们只能注视着玻璃,他们有时想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恶魔,但他们永远只能看着它反射出自己满怀茫然和痛苦的目光,他们会渐渐怀抱仇恨,再在消磨与挣扎中缓缓堕入疯狂。
第 66 章
这些孩子们看着很不对劲……叶允垂下眼, 跟在萧晚柔身后缓步上楼,余光却仍扫视着身边隔离玻璃内蜷缩在各处的孩子。
四十九、五十……五十五,一共五十五个孩子, 缺乏属于这个年代稚童该有的朝气,他们没什么动作,只是死气沉沉地靠在一起。
他们似乎也意识到了,眼前的现实无法改变。
“看见了吗?他们的样子, ”萧晚柔走到了玻璃通道的尽头, 她的脚步略顿了下,侧身看向身后眉头紧锁的叶允,见她丝毫没注意到自己的视线,忍不住开口提醒:
“叶老师……”
“嗯?”叶允稍动了一下,转过头来看她。
“叶老师, 我之前只在小薛董那里听说过你,对于你在网上的声誉其实并没有怎么了解,我以为小薛董推荐的人, 都是冷血干练的职业调查员,但……”
萧晚柔的目光看起来多了些探究的意味, 漆黑的眸色显得更深。
“我去查了下你的社交媒体,发现你意外地有闲心……”
她用食指的指腹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脸颊,随后接收到叶允的抬眼凝视,轻轻抬手做了个平息的动作,哑然失笑。
“不, 我并不是在查你,你也许自以为伪装到位, 但知晓与你有关的信息后再进入网络中倒推,查到你其实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我只是提醒你一句, 请你来是为了解决我的继承问题的,那些不必要的同情心,请不要施加给不必要的人,明白吗?”
“你是让我不要管这些孩子?”叶允不甚理解地回望向她。
萧晚柔却什么都没说,她收回了目光,揭下了大门前虹膜扫描仪的盖子,随着一声咔哒的开锁声,她身前银白的厚实大门缓缓打开。
门口安静的气氛被室内流淌而出的柔和琴声打破,叶允跟在萧晚柔身后迈入门内,有样学样地脱下了隔离衣,目光却在不断地确认室内的安保情况,趁动作的时候,还顺手将自己身上的微型武器藏进了袖口里。
这是一个古朴典雅的茶室,屋内一群西装革履的成年男子,都依次跪坐在一扇极尽华丽的金底屏风之前,弥漫着一股紧张又优雅的古怪气氛。
“你来晚了,小公主,会议已经结束了。”一个戏谑的声音在远离屏风的另一头沙发侧响起。
“都说了不要那样叫我嘛,十一哥……”萧晚柔笑着走过去挽住那人的胳膊,像换了个人一样,哼哼唧唧地撒娇,“这里怎么这么多人呀?”
“爹地在训话呢,你作妖小点声,麻烦精。”萧十一旁若无人地捏了捏妹妹的腮帮子,笑了笑,看向屏风那边,“爸,这次就先让他们下去吧,我们不是还有事要谈吗?”
叶允规矩地站在门口,这才通过玄关处的玻璃看清了萧十一的长相,一看就是风流多金的富家公子样,情商极高,连哄妹妹的甜言蜜语都信手拈来。
坐在沙发旁边互相打趣的还有两人,一人是更年长些,看着快三十出头,留着胡须看着更沉稳温和;而另一人则是十多岁的小少爷样,眼睛和脸的轮廓还尚未脱离稚气,显得白净可爱。
萧十一问出了那句话后,许久,屏风后才传出了一句老人年迈低沉的警告:
“好吧,下次可不许再办砸了,实验要是继续失败,你们都知道后果。”
跪坐在屏风前的人如蒙大赦,一个个鱼贯而出,一阵骚动后,室内又陷入了平静。
“爹地?爹地~啊,怎么不听人家说话~爹地爹地爹地爹地~”看屏风后许久没动静,萧晚柔跺了跺脚,开始发嗲。
叶允注意到,萧十一的手指不自然地蜷缩了一下,十几岁的小少爷更是侧了侧身体,朝她做了个呕吐的鬼脸表情,随后立马恢复可爱天真的神情。
好一阵不答应后,萧晚柔才注意到不对劲,她环顾周遭几个人神情莫测的脸后,这才明白了些什么,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靠近了屏风附近。
“爹地?你在那边吗?”她小心翼翼地探身,往屏风里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她立刻憋红了脸,怒瞪向沙发里笑成一团的三个人,她这才发现屏风里根本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早已安置在那里的立体音响设备。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正太萧六三第一个发出尖锐的爆笑声,因为还在生长发育时期,萧六三那把难听的公鸭嗓回荡在茶室里,仿佛要刺穿在场所有人的鼓膜。
萧十一使劲地拍着大腿,笑得打滚:“哈哈哈哈,你们有没有看见她刚才那个样子,在爸面前装乖女儿装得别把自己也骗了,就你那脏手也敢在我身上蹭,谁给你的胆子?啊哈哈哈哈哈太好笑了……”
更年长沉稳的萧零五也自以为幽默地讽刺道:“爸给的胆子呗,唯一小公主那不得重视起来?就是不知道到时候送出去联姻,搞砸了家族颜面人家验货不达标怎么办,哎萧十一,她刚才可挽着你的手呢,你不帮忙调教下吗?”
萧零五的语气揶揄,萧十一则似乎恼羞成怒地瞥了萧晚柔一眼:“不知道你是真不懂事还是假不懂事,之前在爸面前演手足情深的时候,我的确给过你点面子,假装关系好,但拜托你能不能有点自尊,爸都不在这呢,能不硬贴吗?”
萧六三端着饮料杯走过来,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扫视过萧晚柔的全身:“这样的货色,放在哥哥的club里面都没人点,到时候直接扔给楼下的那群供体动物们玩吧?”
萧晚柔气得浑身发抖,在他们三个人轮流的奚落下,她在这三个人的口中仿佛不是和他们有血缘关系的亲妹妹,而是一头可以随意羞辱的驴。
她一口牙都快咬碎了,拼命憋回自己的泪水,被从头淋到尾的羞耻感却让她的脚步根本挪不动半步。
“你们、让爸爸的秘书、谎报了时间,故意、弄没、我的投票权的、是吗?”萧晚柔双眼赤红,一字一顿地问道。
三人都露出了鄙夷的神情:“没有自知之明的家伙,你怎么可能拿到……”
话音未落,萧晚柔像一头野兽一样,一把扑上去揪住了萧六三那条黑丝绒的领带,瞬间爆发的巨大力量让她仅凭借领带就将萧六三拖向墙边。
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和手段,将领带飞快地绕圈收紧,萧六三白净的小脸蛋被憋得根本喘不过气来,很快被憋得青紫,他的手指不断想要往两位哥哥的方向抓。
“哥……哥……救……我……”萧六三疯狂地挣扎着,呼吸声逐渐从剧烈变得艰涩,他不断挥舞的手臂,在萧晚柔理智尽失的动作下显得越来越无力。
而那边收到求助的哥哥,却丝毫没有任何想要出手帮忙的迹象。
他们甚至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弟弟保镖,露出了警告不要插手的威胁之意,让对方胆战心惊地呆立在原地不敢上前。
这是当然的,叶允将一切尽收眼底,对这个冷血家庭的孩子们来说,彼此之间的关系是究极竞争,除了短暂的利益联盟之外,死了谁对他们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好事,更别说能够一举除掉他们两人的凶杀事件。
不能让萧晚柔真的杀了萧六三,如果这样,事情将走到最坏的一步,叶允心头盘算着,却无意间瞥见了萧十一的异常举动。
就在萧六三在萧晚柔的绞杀下疯狂挣扎的时候,他似乎在自己的领巾下摸索着什么,随后一个按钮样的东西在他手上隐约可见。
那个东西的样子……似乎和录象机按钮的构造有点像,叶允飞快地思考着,也许他早就想要引发萧晚柔崩溃和疯狂的这一面,留下影像数据,如果这样的数据交到他们的父亲手里,这是巨大的问题,绝对不行,绝对不能让萧十一他们二人坐收渔利。
叶允之前观察茶室的时候就发现了,这里是一个绝对私密的空间,相比起楼下繁琐的检查,这里的安保和监控几乎不存在,也许是为了保护贵客的隐私,想要在这里留下影像记录,只能采用最原始的手动录像功能。
但……按钮在手上,摄像头却在哪里呢?萧六三已经快被勒晕过去了,叶允快速地打量着萧十一,他全身上下没有异常的鼓起,露出的位置也没有任何摄像头。
他轻松惬意地欣赏着手足相残的闹剧,眼里确是冷血的玩味和兴奋的光……
等等,光?叶允猛然间睁大了双眼,紧盯着他右眼上显得异常明亮的光,这个茶室采光相对来说比较暗淡,眼睛里怎么可能看见浮起明亮的光?
“啊啊啊啊啊!!!等我杀了他,就来杀了你们……你们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萧晚柔突然爆发出剧烈的咆哮,并死死地盯住了面前的另外两个兄弟,萧十一和萧零五瞬间汗毛倒竖,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就趁现在!
叶允立刻动手,拔出身边当作艺术品的古董刀具,开了锋的利刃疯狂地捅进身边保镖的身体,捅完迅速抽出捅进下一个,喷溅的血迹一遍又一遍地染上叶允的侧脸,三具训练有素的保镖被立刻放倒。
瞬间放倒三个保镖,叶允长舒了口气,用这身保镖的制服擦拭了下刀,走向被倒伏的身体和惨状吓呆的萧晚柔。
方才还在忙着杀人的萧晚柔完全没了方才的气势,见半张脸沾着血的叶允走过来,不受控制地往墙角挤,双手发抖地拦在自己身前喃喃道:
“别杀我,别杀我……”
“我是你雇佣的人,当然帮你,”叶允把刚才从玄关柜子里找到的注射剂交给萧晚柔,“看上去是薛氏的注射器,给这几个被捅的用了吧,能保命,他们很专业,不动刀我没法让这些专业保镖倒下,也就没法救你出去。”
叶允随手用刀挑断系在萧六三脖子上的领带,还尚未凝固的血滴被她猛地一挑的动作甩出来,好几大滴溅落在萧晚柔的脸上。
她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侧脸,温温的,湿湿的,浓重的血腥味钻入鼻尖,她失去理智的过载大脑终于冷静下来。
我都,做了什么啊……
“他没死,只是晕过去了。”叶允探了探萧六三的鼻息,站起身,指了指躺在一片血泊中的保镖们,“帮我解决这个,我帮你解决这里的问题,公平交易,来吗?”
萧晚柔将血迹紧紧握在手心里,攥成拳头许久,随后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她点点头,站起身,用叶允给的注射器扎进几个保镖的胸口。
嘱咐完萧晚柔的事情,叶允这才擦着刀,朝着瑟缩在一起的两个萧家公子走去。
“你……你要干什么?!你想要什么,要钱吗?还是名气?权力,我都可以给你,我啊啊啊——”
听到萧十一惊恐嚎叫的声音,萧晚柔仿佛下意识知道会发生什么,紧张地闭了闭眼睛,捂住了耳朵。
捂耳朵不能隔绝一切声音,在萧十一的痛苦喊叫声结束了好一会儿后,萧晚柔才敢放下捂住耳朵的手,睁开眼。
白衬衫上被溅了点血的萧十一呆滞地躺在沙发上,他的右眼仍然完好无缺,却从眼眶下流出好几道仿佛血泪般的痕迹,看着格外瘆人。
叶允这才走过来,拍拍萧晚柔:“走吧,解决了。”
“解、解决?怎么解决的。” 萧晚柔愣愣地看着平静的叶允,有些反应不过来。
“喏,带录像功能的义眼,我帮你从你哥那弄来了,哦还有,你家这密室里居然还有义眼储备,顺手给他装了个新的。”
叶允耸耸肩,朝着萧晚柔无辜地摊开双手。
染红的手心里,躺着一只虹膜漆黑的义眼,眼球传输线的尽头,接着一块小小的、血淋淋的磁盘。
第 67 章
“据最新消息显示, 萧氏集团全权控股的度假别墅中,发生一起骇人听闻的灭门惨案,截至目前已有几十人确认死亡。”
“据现场的目击证人称, 别墅内离奇死去的人都因彼此发生争执、自相残杀而亡,而死去的几十人中几乎都存在着较近的血缘关系,下面是一段案发现场采集到的监控录像。”
视频画质很高,人甚至能看到画面中扭打撕扯的人们布满血丝的眼球, 他们仿佛野兽一样咆哮着追逐撕裂着任何活物, 丝毫没有任何理智可言。
“目前尸体已送往专业机构进行尸检,但据萧家唯一幸存者所说,这起惨案是由于其父亲萧明山恶心的嗜好而造就的一出悲剧。”
画面再次切换,在萧氏发布会上的萧晚柔涕泪横流,声嘶力竭地痛斥着父亲通过人造子宫基地繁殖幼儿的反人伦作为, 闪瞎人的镁光灯照在她的脸上,她的面色显得苍白如纸。
“本台将继续关注这起惨案的后续内容……”
“哔——”
荧屏熄灭,漆黑的屏幕倒映出薛昼眠的表情, 她琥珀色的眼眸里扇动着某种近似于期待的笑意。
接着,她的手机屏幕再次亮起, 这次,这通来电的主人让她少见地沉默了一会,才接起。
“你做了什么?”对方的语气听起来很不客气。
“你就这么怀疑我呀?”薛昼眠声音里有几分撒娇的意思。
“我不是怀疑,是确认,是你杀了那群无辜的萧家小孩, 连法医都无法检测出的烈性致幻剂,除了薛家的实验室, 在墨菲城没有别人有能力研制出来。”明明是质问,叶允的声音听起来却意外地平静。
“嗯嗯, 法医无法检测出来,你就知道那是烈性致幻剂?看来你的药理学水平很高啊~”薛昼眠依然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我不是专家,你是,薛家在墨菲大学资助的研究室就是专攻致幻剂方向的,我说的对吗?”叶允问道。
“你知道得很多呀?还知道些什么?”薛昼眠对着通话的那一头循循善诱,笑容渐渐加深。
“这种致幻剂曾经被你用来对付你那位未婚夫,他是个合格的载体,在你的诱导下做出了你预期中的暴力行为,并成功将自己的路断送了,与此同时也让你得以摆脱。”叶允沉声道。
“而你现在用这种能够激发剧烈情绪的药剂,引发惨案,先曝出丑闻拉低股价再迅速买入,凭借你的财力能够迅速吞并萧氏集团,并在内部扶植你的傀儡代理人萧晚柔,从内而外彻底掌控住萧家的行业。”
“这是犯罪,薛昼眠,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叶允终于忍不住泄露了一些怒意。
“只有这些吗?”
“什……什么?”叶允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只有这些了吗?我想让你说的,你还没说完呢,真可惜……”薛昼眠抿唇一笑。
“你很快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你——”叶允那边似乎发生了什么,通话的另一头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以及一系列子弹和炮火炸开的巨大声响。
“你以为我有多爱你,多喜欢你,能容忍你骑到我头上这么久?”薛昼眠一字一顿,残忍地仿佛在咀嚼着她人的心脏,“我找你,是为了你这个有用的实验品,和被你偷走的重要机器,别搞错了,宝贝。”
“薛家的脑机研发已经停滞了很久,是你把她藏了起来,偏偏藏到了我找不到的地方,但……只要能掌握你的行踪,找到她就只是时间问题。”
“你的味道很甜美,让我想要多吃几口毒药,也许我以后会怀念你的滋味,不过……告诉你也没什么,只要有了脑机,录入你的数据就完全可以替代,我们会在数据世界里过得很开心~”薛昼眠用指尖点点自己的唇角,“我从你那里拿到的唯一不可替代的东西,就只有你的心而已。”
“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
“多谢夸奖。”
叶允那边沉默许久,时不时传来的爆炸声,像在汩汩的血流中寸寸龟裂的心。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再过一阵子,薛氏的雇佣兵应该已经把你基地附近炸出窟窿了。”薛昼眠心情很好地问道。
“……”
“怎么了?”薛昼眠下意识问道。
“或许……我该来见你一面。”
“什么?!你——”薛昼眠转身看去,窗外却传来一声玻璃炸裂的巨大声响。
薛昼眠所居住的墨菲大厦顶层公寓的全景防爆玻璃碎成一地,公寓的全部安保系统偃旗息鼓,整座大厦的电力瞬间瘫痪。
叶允从玻璃窗外进来,她背对着墨菲城霓虹闪烁的迷离夜晚,五光十色的射灯照耀着栖身于夜幕中的人。
叶允一步步走过来,作战靴碾过碎玻璃,而她现在想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将自己的手顺着薛昼眠白皙的脖颈滑下,然后用手指狠狠地扼住她的喉咙。
叶允一边用力收紧手指,一边贴近她的脸喷吐着气息:“当年我在薛氏旗下伪装的子公司搜集另外一个案件的线索时,无意中用你们的设备接入了脑机系统,才知道你们在研究这么危险的东西。”
“用脑机替换掉另一个人的灵魂,这种听起来天方夜谭的事情,居然真的让你们这种疯子实现了,于是我偷偷带走了你们的实验品,报案、并向整个律政界发出了警告,但……腐朽的政法界已经全部沦为了你们的走狗,没人想记得我曾经发出的那条警告,证据也被你们悉数掩盖。”
“我一直躲藏在外城,凭借着小时候在外城摸爬滚打的好体魄,躲开了一次又一次的追杀,直到……我遇见了顾衣,我才知道,我是曾经使用过试验机的人当中,匹配度最高的那一个。”
“你想要我,想拿我当实验品,想用脑机生产出操纵灵魂的工具,我绝不会让你得逞,永远不会。”
薛昼眠被掐得喘不上气,脸憋得通红翻白,在快要失去意识时,却感觉到一直扼住自己咽喉的手松开了。
“但我不打算杀你。”叶允冷漠地扔开她。
“你……你果然是个……无可……救药的圣母……呵呵……你……是我的……幸运……”薛昼眠咽下喉咙里的血,嘶哑地笑出了声。
“但我并不打算放过你,薛昼眠,你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叶允从怀里掏出一瓶荧光蓝色的液体,而当薛昼眠看到的那一刻,瞳孔剧烈收缩,露出了抗拒的神色。
“不……我不要……不……绝对不……”就连快要被掐死时,薛昼眠都没有露出过这样失态的样子,她手脚并用地拼命抵抗着叶允的动作,但她瘦弱的身躯显然不是对手。
“这是你给萧晚柔的东西,对吗?你有没有想过,她也不甘心做你的傀儡替你掌控萧氏,于是给了我这瓶东西,据说功效是,让人此刻的情感无限膨胀与扩大……”
“我不杀你,但让我看看吧,此刻的你……内心真正的情感究竟是怎样的!”叶允捏住薛昼眠的下颌骨,将药物灌入薛昼眠的唇中,她剧烈地挣扎着,骨头与牙齿发出“嘎吱”的响声。
似乎……无论如何,她也不愿将自己的情感示于人前,但抵抗是无效的,她被压住舌头,被迫大口咽下自己炮制的药物。
“好了。”灌完最后一滴药物,叶允将瓶子扔掉,坐在她身边,专注地注视着薛昼眠。
她出了一身的冷汗,头发湿淋淋地耷拉在耳边,口中喃喃自语着什么听不懂的话,瑟缩的样子根本和往日的她判若两人。
“你……”
叶允靠近了一些,试图查看她有什么异常之处,但却被伸出的一双手紧紧地攥住了。
那双手冰凉、白皙,不同于往日的亲昵与爱抚,这双手抓住叶允,就像是洪流中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攥住,怎样都不愿意放开。
叶允也吓了一跳,她撩开薛昼眠额间被冷汗浸湿的碎发,却在发丝中窥见了一双惊惶又绝望的眼眸。
“……”薛昼眠不发一言,却像是冬眠的小动物寻求温暖一样,将脆弱的脖颈埋入了这个不久前还要杀自己的仇人怀里。
“我不想死,我害怕,你……可以保护我吗?”薛昼眠说话变得很小心谨慎,叶允感觉到一阵热流从自己身体里流出,试图修复自己那颗已经被撕裂的心脏。
叶允不能接受自己已经在原谅她这件事,更不能接受毫无底线的自己,她强硬地伸手将薛昼眠拉出了自己怀里。
被强烈拒绝的薛昼眠似乎没料到对方会是这个反应,她低垂着眼睛,胆怯的眼睛里装满了惊慌失措的情绪。
“原来,你真正的情感是这样的……”叶允嗤笑了一声,“居然、居然是——”
“恐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