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玄看见这一句话,目光立刻沉了下来。她紧紧盯着命书,逐字看了过去,每个字她都认识,可是连起来,就形成了和她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样子。
她的手指点在一个又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节点上,将它们放大再放大,将记录细化再细化。可是越是详尽,就越是与她经历的不一样。
那上面写着,那年定世洲的神女彤华意外落入离虚境中,被长暝所救。长暝为免身份暴露,以步孚尹作为假名与她相处。
他们这样相识相知又相爱,长暝教会了她衔身咒,又将此咒作用在了她的身上。他们在离虚境中度过了好漫长的一段时光,直到彤华揭开了覆在自己眼睛上的阻挡,清晰地看到了他的身份。
“这不对。”
阿玄一把将这卷胡言乱语的命书推了出去,回头看向妙临时,目光变得锐利而严肃。
妙临看着她明显变幻的神色,想,她还说自己不是彤华,可是她已经变了,她来俗世一趟,怎么会什么都没有改变?
这样的她,也许再也回不去极乐境了,可她来的时候,一定自己都没有想到过。
妙临轻轻摇了摇头,问道:“何处不对?”
她似乎是知道这个故事里的荒谬之处,并且自己也觉得十分可笑,但却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一般。
她道:“你触摸过了这卷命书,它是真是假,你岂能感觉不到?命书不过是命轨的外化体现,命书能如此记录,就说明命轨已经如此运行。这样的规则,你又岂能不知?”
对,妙临说的都没错。阿玄心知肚明,命书是真的,上面写的也都该是真的,此刻所见的一切都在向她证明,长暝所说全都没错。但是——
“这不对。”
这一定不对。
她再愚蠢,怎么会分不清那个陪在自己身边日日夜夜的步孚尹是谁。哪怕那个陪着她的步孚尹是个从来都不存在的幻影,也绝对不会是长暝。
阿玄沉声道:“恂奇的命书呢?”
妙临今日就是来带她看真相的,半点没有想要藏着掖着,她很快便为她调出了恂奇的命书,于是阿玄又上前去看。
六翼青狮的少君恂奇,出生在大荒,长成在大荒,直到十八岁大荒覆灭之时,都一步不曾离开过大荒。任她将记录翻得再如何详细,也看不到他与外界的一分联系。
他还与定世洲的神女彤华有过婚约,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的父君为他定下了这桩血肉相连的婚事,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用一句“唯余一暄妍”,为自己将来的妻子取定了名字。
这个字随着信件越过禁海飘入群玉山,展开在中枢宫室的案头,最后记录在了内廷的文书之中。
彤华神女,希灵兰暄。
阿玄的眼睫微微颤了颤。
这位命运多舛的神君,少年时失了故乡,被未婚妻带去了定世洲,而他们之间,却再也没有什么天定良缘。他丢弃了身份,成为了定世洲内一个臣属使君,最终又因为上位者的忌惮和猜疑,被诛杀在三途海。
结束了。
恂奇的命书,至此到了终章。
什么衔身咒,在这卷命书之内竟是只字未提。至于他是如何被彤华用衔身咒收去魂魄,变为游魂,从此跟在她身边飘飘荡荡,更是再也没有提过一句。
阿玄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一种令她忍不住要颤抖的感受,那是在极乐境不会存在的感受,但她去过现世,她知道那叫作恐惧。
她的潜意识中已经隐隐意识到了某些事,只是在彻底看到之前,她仍然在自我欺骗,不肯承认而已。
她没有再唤妙临了。
在她看完恂奇命书之后,她忽然抬起头来,强大的力量从她周身迸发而出,搅得这天机楼难以安宁。
她要唤步孚尹,她要唤出步孚尹,看看这之后的故事。
诚然他当初魂飞魄散之后凝结的虚体是跳脱在三界六道之外的游魂,可他仍在天道之下!可他仍在天道之下!
他一定会有记录的!
天机楼内的书卷被风带动,发出无情的沙沙之声,竟有数百卷长书同时飞起,最终全部来到阿玄的面前。
封页之上,皆是步孚尹。
这世上曾有许多步孚尹。他做过王侯将相,做过文人剑客,做过邪恶妖灵,做过善良仙精。他去过人间的每一处,去过浩荡的三界,这世间的每一处,都曾记录过步孚尹的足迹,这宇宙山河之内,都曾与步孚尹结过缘分。
而最早的那个步孚尹,是一个落魄的书生。
书生背着自己的破包袱,带着自己的秃笔,带着自己的墨记,朝着未知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一直到死都没能走到他想去的地方,一直到死都没想通他想要去什么地方。
阿玄一卷又一卷地翻过去,直到最后一卷看到此处,她终于想起来了。
她见过这书生的。
希灵神死了,到死她都没有听这女神的话,将俗世那些生灵接到极乐境来。可是希灵神死得不甘,来到极乐境的父神也活得不甘,她看着父神一日又一日地盯着现世,某一日,在父神不在的某刻,她也低头看了看那些虚假的游鱼。
她的灵识很快穿透它们,落到世间。
她看到一个老妪,少年时送走了丈夫,中年时送走了儿子,老年时又送走了孙子。她糊涂了,在门口等啊等,却已经意识不到她在等什么。
阿玄觉得老妪与父神像,他们都在看着无果的归路。她不解他们为什么如此执著,而她虽看不穿来到极乐境的父神,却看得穿一个老迈的妇妪。
她轻轻附身在了她的身上,没有影响她的意识,却用她的眼睛看向了前路。
她看到了一个没有方向的孤魂野鬼,仿佛还活着,却仿佛已经死了。他问她认不认识步孚尹,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于是他又决定继续远行了。
如果这就是希灵神所说的大好世间,那么看上去也太过于茫茫了。
而老妪仍笑着,似乎是等到了自己的结果一般,温暖地拥抱了这个孤魂野鬼,送了他最后一程。
阿玄的手被老妪的手带着,轻轻在他的背上拍了拍:好孩子,向前去。
那是她曾亲手送过的步孚尹。
但她已经不记得了。那是过于短暂而无厘头的一次会面,很快就被她抛诸脑后。她的神思在世间漂浮了很短暂的一段时光,又重新回到安静的极乐境内。
她再一次和极乐境一起停留在了时间的流逝里,不知过了多久,有个活泼极了的游魂闯进了极乐境,她没有去见,自然也没有认出来,于是那游魂又回到了俗世之间。
所有的故事都结束了。
这个世界上,有长暝,有恂奇,有数百个来来又往往的步孚尹。可千千万万行文字记录之后,没有极乐境的步孚尹,没有离虚境的步孚尹,没有在她身边陪伴过千余年的步孚尹。
他明明活着,他明明就在她的身边,他明明陪伴她从生到死。但直到所有故事结束,没有一个字记录过他的存在。
天道在上,命轨运行如常,不见于他。
他始终都不存在。
阿玄心头的那种虚幻的恐慌,终于在此刻,落定成一种实际的惘然。这样的事实在她面前显得如此荒诞——她经历一切,却尽是虚假不存。
妙临在她身后道:“这就是你想要的真相,如今可看明白了吗?”
她望着转过身来的阿玄,幽声道:“你仍觉得天道可以掌握一切吗?分明有一个生灵已经逃脱了它的控制,而它甚至不能得见。”
这是妙临唯一一个可以相信天道或许可以破除的理由。因为步孚尹的不存在,可以反过来证实步孚尹对于天道掌握的脱逃。
这让她觉得,无论是留或者走,也许都会是有希望的。
但阿玄的脸上并没有轻松下来,相反的,她似乎并不如初来地界时的那般迷惑不解了。她沉声问她道:“步孚尹和长暝究竟是什么关系?”
妙临道:“我不知道。”
阿玄笃定道:“你一定知道。”
她眼瞳深邃如幽潭,仿佛要将妙临沉沉地吸进去,又仿佛是要狠狠撞进她的眼底。
“天道之下,没有遗漏。除非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她正色道:“离虚境里只记录了长暝,就意味着长暝的命运轨迹完全将步孚尹覆盖。但步孚尹彼世已经落在恂奇身上,就该按照恂奇的命轨运行才对。如果步孚尹与长暝之间毫无关系,他要如何在已经成为恂奇的前提之下,抛却恂奇的命运,反与长暝同命同行?”
阿玄逼近妙临,道:“离虚境是你创造的小世界,长暝的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下。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你不可能不知道。”
她再问一遍:“步孚尹与长暝究竟是什么关系?”
妙临深深看着她,心里在想,她是这样相信着步孚尹,即便有命轨命书,即便有衔身禁咒,即便此刻已是亲眼所见亲身所感,她还是没有动摇过自己的想法。
她认定天命不可动摇,天道不可推翻,而步孚尹一定存在。
妙临想,这样的相信,又从何而来呢?
她垂下眼,静默了半晌,与她道:“你已经见过长暝了。你觉得,他这样的身份,整个地界都在为他的回归筹谋努力,为什么他仍然无法拥有自我的身体,无法驱使所有的力量呢?”
她哂笑道:“想要一具合适的身体,去哪里得不来?他是地界老祖,多的是部下为他尽忠。其实你自己已经说出过答案了——”
没有步孚尹,长暝根本活不下来。
这就是答案。
他无法驱使所有的力量,就是因为他的力量从来就不够完整。他不能将本体从离虚境中带出来,除了重英禁咒控制的原因以外,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他没办法将那具属于他自己的躯体带出来。
在离虚境内,他如何都不妨事,但是在主世界里,他不可以。
他必须要确保自己所有的力量都完整,确保自己可以恢复到正常的状态,才能毫无后顾之忧。
所有细碎的线索,都在此刻归拢到了一处。混乱无序的思绪,终于汇总成最后的那个答案。
阿玄眼睛轻轻颤了颤,问道:“步孚尹就是长暝魂魄的一部分,是吗?”
被重英控制、只能被迫躲藏在离虚境的长暝,无论如何都要想到一个可以脱身而出的办法。反正暂且也无法动用自己的身躯,他便干脆抽出自己的一缕魂魄,放了出去。
他不能惊动重英,所以这缕魂魄非常虚弱而微小,甚至无法拥有自我的意识。就是这样,才能无知无觉地飘荡出去。
这游魂飞越天地人间,飞越极乐新境,落入六道轮回,临于大荒神洲。于是他有了一个新的名字,那个名字就叫作恂奇。
他在那里爱上了一个神女彤华,又为了救她回到离虚幻境。游魂回到了归处,什么恂奇,什么步孚尹……都是虚幻,都是长暝罢了。
就是长暝。
所以命书是长暝,衔身咒也是长暝,所有的誓言是长暝,所有的故事也是长暝。
妙临看着她的眼睛,确定了她的一切所想,回答道:“是。”
阿玄固执道:“可步孚尹的魂魄是完整的。”
妙临反问道:“在你见到恂奇以前,他也是完整的吗?这浩瀚天地灵气氤氲,何处不能将他魂魄补足呢?”
阿玄噎住了。的确……在极乐境见到他时,他的确是个残破不全的游魂。
她挣扎道:“既然补足,就是完整生灵。他魂魄中只有一缕来自长暝,又岂能与他一样?”
妙临道:“何处不一样?你既这般尊崇天道规则,必定十分清楚命轨应当如何运行。凭空新生一条性命,为求天道不察,便只可运行于长暝命轨之下。”
她十分残忍道:“他只是复制了长暝的命轨而已,最多也只能算是长暝的影子,又如何不一样?”
阿玄固执道:“自然不一样!”
“对啊,不一样。”
妙临忽然口风一转,明媚非常地笑了起来,道:“我比你还希望他不是长暝的影子,我比你还希望他和长暝不一样。若他不是复制了长暝,若他只是单独的一个个体,就说明他能逃脱天命控制。有一便有二,我们所有人就都有希望。”
她紧紧盯着阿玄,问道:“现在你明白了,还要拦吗?如果天道不毁,我们所有人都要继续受控,不知哪日便要因为何种因果付出何种代价。步孚尹永远只能做长暝的影子,永远也不能脱离长暝的命途轨迹,而你永远只能留在极乐境里不得脱身。可你看看如今的你,是否仍旧无情无念,是否还能不破规则地回到极乐境呢?”
阿玄看着她道:“所以你是故意封锁天机楼,不是为了阻止长晔打破命轨,而是为了等长暝彻底与步孚尹融合、恢复完整力量之后,再去与他合力激出命轨毁掉。”
妙临本来就没打算隐瞒什么,听到阿玄如此说,便干脆直白地点头道:“就是如此。”
阿玄却问道:“可你们怎么就能确定,一定能得偿所愿呢?”
她方才有过那么一时的失态,可是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再度回到这种仿佛冷眼旁观一般的漠然姿态。
“如果连你们的反抗,也在命轨意料之内,你们有考虑过会为此付出的代价吗?你至今不敢仓促行动,就是知道命轨难以破坏。即便你们真的有倾山倒海之力,打开了命轨通路,又是否真能回溯呢?”
她用一种并不相信的态度道:“没有谁能做到,也没有谁能证实。如果回溯一事根本只是虚言,那你们才是自寻死路。”
来此之前,妙临心里已经想过许多。她既然得见天机,自然知晓许多隐秘,而有些事情,即便是面对长暝或者长晔,她也不曾与谁说过。
能与阿玄畅所欲言,自然是因为她是那个合适的对象。
她也怀有谨慎态度,所以用步孚尹的命书特意试探。阿玄就如她所想那样,分明已损了极乐境的无爱之心。那她还有什么不可说的?
妙临问道:“所以在看到这些以后,你还是决定秉持从前的态度,不愿意站在我这一边吗?”
阿玄冷道:“你那一边是死路一条。”
妙临唇畔翘了翘,语气强硬而冰冷地同她道:“阿玄,是否有这样的一种可能,我所知道的,远比你预料的要多呢?”
第292章 真假 他要毁灭这无聊的一切。
妙临在天机楼内也能感应居所中的情况,她们刚刚回来,殿外便有人敲门,下一刻,薄恒推门快步从外面走进。
她们两个站在殿内,实在是不像妙临口中所说的“叙旧”。薄恒看到这般场景,有些微妙地扫了一眼妙临,但什么也没说,最后又转向了阿玄。
他目光有些复杂地望着她,问道:“你方才与他做什么了?”
妙临瞥了一眼阿玄,走上前去,先开口道:“他怎么了?”
薄恒一时不言,妙临又道:“你隐瞒也没用,她没什么不能知道的。”
这话是语含双关,一来,她与天界站不到一边去,有什么事也没什么不能告诉她的;二来,即便什么都不告诉她,她自然也是可以知道的。
薄恒犹豫了很短暂的一刻,便道:“他这具身体承受不住,现下的力量混乱暴走,压制不住。”
若平时也便罢了,但方才殿门推开时,分明看到长暝是坐在地上,而阿玄是站在他身前不远。若说长暝这次突然失控与阿玄毫无关系,他是绝对不信的。
阿玄什么也没说,妙临不用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长暝依靠步孚尹向外转移,要吞噬他以归于完整,偏偏步孚尹认为自己已成独立个体,不愿如此,所以竭力反抗。
而他不过是长暝一缕魂魄,虽说在外头游荡这么些年,成了神位,力量也算得十分庞大,可终究有长暝的牵系压制,违抗不了他什么。
于是到头来,也只能是主动关闭灵智、拒绝与长暝联系以产生共鸣。
这么久以来,长暝虽然能自如控制禁锢他,却始终难以完全将他吞噬,两方就如此僵持。但如今情况不一样了,阿玄来了。
阿玄在面前时,步孚尹曾被长暝主动放出来过一次。虽然只有极短暂的一个瞬间,也许连局势都来不及看清,但步孚尹分明是看见了阿玄的。
此番阿玄来到地界,就是为了探究长暝与步孚尹之间的关系。那衔身咒妙临也知道,估摸着阿玄是用过了,所以长暝才那般狼狈,所以步孚尹才能因此而确定。
妙临心中暗自冷笑,长暝也是昏了头了,自诩一切都在掌握之内,不知道这两个当初为爱发疯能做到什么地步。
瞧,现下步孚尹瞧见了阿玄,纵然不知道她与过去的彤华有什么区别,却也要开始为了她而与长暝拼命,也想在这世间与她挣个因果出来了。
妙临回头看向阿玄,道:“你去看看罢。要断要合,我们是没有法子的。你去推一把,他要走到哪条路上,我都认了。”
薄恒想到妙临或许会对阿玄说上不少,只是听到这些话,还是微微讶异。
他心中是不愿让他们过多接触的,只觉对谁都不是好事,横竖现在玄沧不肯放手,始终在界外守候,速速将她带走最好。
长暝再如何想生事,也不会昏头到在自己身体并不完整的前提之下去天界作乱。
薄恒原本是想将她送走的。
但是妙临说了这么些话,就意味着阿玄已经完全了解了长暝的情况,甚至如妙临所言,她如果去到了长暝面前,那么发生什么情况,都不好说。
要么,长暝趁着步孚尹不稳定的机会将他彻底吸收,恢复完整;要么就是步孚尹一鼓作气,干脆彻底与长暝分离。
前者自然是最好,后者虽然会对长暝造成一定损伤,但只要能尽快分离,长暝想要恢复也绝非难事。
毕竟那只是他身上太小、太小的一个部分了。
步孚尹本不该对长暝造成这样大的影响,时至今日,长暝仍旧无所畏惧,但他们却实在为此忧心忡忡,不得不要为他考虑良多了。
眼下,阿玄知道太多,已经不能够放走了。
薄恒一时之间脑海中思绪良多,目光微微冷沉了下来。妙临上前去挡住他半边,转头又对阿玄道:“你先去看看罢。”
阿玄的眼神从他们之间扫过一个来回,转向妙临道:“我说的话,你莫要忘了。”
妙临点头道:“不会忘,你放心。”
薄恒看着阿玄离去,这才问妙临道:“你们两个打什么哑谜?”
妙临见他紧缩眉头,笑道:“愁什么?你我一直担忧长暝情况,依我看,她来了,反倒是好事一桩。”
薄恒道:“好在哪?她万事都清楚,就离不得地界一步。”
妙临仔细在他脸上打量半天,想要从他表情里看出什么似的。
薄恒被她看得奇怪,问道:“你瞧我做什么?”
妙临道:“从前我在天界,没亲眼见过你们往来。他们说你处处让着彤华,说不好是喜欢她呢,我一直半信半疑。我想着你满心都是如何帮长暝顺利回归,应当没那个闲心去理彤华那个爱惹麻烦的,但我又一想,她和雪秩倒是像,你当初就很照顾雪秩。”
薄恒轻嗤一声,道:“这又关雪秩什么事?”
妙临于是笑道:“原来你是真喜欢她。容不得别人拿她与谁比。”
薄恒一时沉默,妙临收敛了笑意,又道:“你也知道她和彤华不一样,你也知道选了长暝,就没必要顾念和她的那点旧情。那你如今又是在做什么?”
先是想拦她进地界,后来又是叫她来打断她与长暝的相处。这次找个借口来,估计还是想借着兴师问罪的名目,找个由头将她再送走。
薄恒冷脸道:“不做什么。你如今与她说的够多了,长暝不会放过她。若将来在她身上出了什么变故,长暝必然会来找你清算,你想好怎么解决了吗?”
妙临知道他是故意在转换话题,但这个转换实在也是有几分生硬,闹得她心中也多出了好些不痛快来。
她目光淡了淡,道:“有什么好解决的?长暝又能把我怎么着?”
这世界都乱了套了。她纵然与他没有那个夫妻的缘分,终归也有这一路扶持的恩劳在。她早就不指望一切回到正轨了,但她必须要看到一个结果——
阿玄再一次回到了长暝的住处。
殿中依旧没有侍从,长暝独自坐在里间,隔着一道墨白的屏风,看阿玄纤瘦高挑的影子落在上面,又迈步朝着他的方向过来。
他笑了笑,觉得身上那些异样之感都不再令他难以忍受了。
“你回来了。”
阿玄转过屏风,看见昏黄的灯光之中,他穿一身月白坐在帐中。他的魂魄乱得一塌糊涂,交错着在一具脆弱又破碎的躯体之中来回冲撞,不断有灵息在他周身闯出又撞回,让他此刻变得不再稳定。
而在灯影明灭之中,他抬头望向她的目光也在隐隐闪烁。
他面对她的脸上,分明是一种温柔又眷恋的神色,可是在暗处的阴影里,又仿佛时不时露出一种冰冷的漠然,又或者是一种阴狠的凝视,犹如毒蛇捕猎前对猎物在黑暗深处的那一种观望一样。
阿玄走到了他的近前。
长暝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待她走近了,走到他的面前,他抬头望她的那一张面目终于清晰又完整地一览无余。
仿佛冰冷和阴暗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温暖的依恋。
他此刻应该是很不适的,可是看她的眼睛却明亮。这个模样让她想起许多年前,曾作为彤华的那一生里,这应当是彤华会很开心看到的样子。
但此时她却觉得有些飘忽而虚幻了。
她认真地看着他的样子,问道:“离虚境里是你吗?”
他点头道:“当然了。”
阿玄道:“如果还在离虚境,彤华看到你这样看她,一定会觉得很幸福的。”
长暝笑道:“这有什么,时间还长呢,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他十分满意她的转变。妙临来了又如何呢?什么衔身咒,什么命轨,任谁来看也是那样。他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话又有什么重要?即便眼见为实了,也是如此。
可是阿玄又道:“魔祖,你错了。”
长暝不解问道:“什么?”
阿玄道:“离虚境的步孚尹,知道境中相处不得长久,所以不会刻意挽留。现世中的步孚尹,报不完天岁族的血海深仇,绝对不会放任自己与谁溺于私情。”
长暝脸上的笑意微微顿住了。
阿玄道:“我说过,你的魂魄已经乱了。将步孚尹放出来,即便你缺失一分魂魄,自然可以弥补回来。若你不肯,执意要与他融合,也许要与他一起归于死路。”
长暝的目光因她一字一言而逐渐冰冷下来,待听完所有,早已没了温柔。他问道:“你见过所有,仍不肯信我?”
阿玄道:“是真是假,你自己已经分不清了吗?”
长暝冷声道:“我所说的,自然就是真的。”
阿玄似乎是很轻地叹了一声,转身便要离去。长暝一把捉住她手腕,自己想要下榻,却被体内紊乱的气息绊住,在榻边磕了一下。
但他手下却没松,拉住了她,又问道:“你为何非要离开不可?我是步孚尹,便让你如此难以接受吗?你介意的是什么?是地界还是妙临,你告诉我,我总有办法解决的。”
阿玄的目光在紧闭的窗户上停了一停,长暝没有注意到,就还是看着她。
世界早已大乱了。妙临从天机楼归来前,与她说过这么一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低下头,看见他颊边有一缕碎发静静落下来,不显狼狈,只是在他如此脆弱的当下,显得有些可怜了。
她伸手将那缕发拂到一边,冰冷的手指滑过他的脸,激得他微微发颤。
那指尖从鼻端到眼尾,无声地拂了过去,长暝还不及避开,她的手已经收了回来。
阿玄望着他,眼中的深意让他看得茫然。她静静道:“魔祖长暝,认清你自己,再仔细地看一看——我不是你要的那个人。”
长暝固执道:“我知道自己是谁,我也知道自己要得到谁。”
手腕上的力量涌动,不由分说地挣脱了长暝的桎梏。阿玄后退一步,毫无留情地与他道:“那便当你口中彤华,是个心志不坚的女子,负你深情,移心旁人。你也莫要纠缠了。”
长暝想要下榻去留她,但他那一瞬间感到了眼眶有一种剧烈的痛意。他实在没办法了,捂住那只左眼俯下身去。
整个眼眶都是痛而炽热的,只有眼尾仿佛从骨子里生出一种透骨的冷意,那是阿玄方才手指碰过的地方。
“阿玄——阿玄!”
他痛呼着她的名字,手掌紧紧按在那只眼睛,痛到他掌下不断用力再用力,将眼睛按到充血不断,几乎就要毁在他的手里。
可她只是看了他一眼。
她看了他一眼,便没有任何犹豫地转身离开。大殿沉重的大门推开之时,她看见妙临安静地站在那里。
她面上表情如常,就仿佛方才长暝所言所有,都没有入她耳中一般。
阿玄道:“我要离开了。”
妙临点头道:“你去罢,多保重。”
阿玄不知该说什么,她们已经达成了某一种共识,保重这样的话在这里说出来实在不太恰当。她点了点头算作道别,错身便向界外而去。
玄沧还依旧站在那处等她,黑夜寥落,他的白衣明亮——
妙临走进了殿中。
她站在不远处,看到长暝灵息紊乱,属于凡躯的那一只左眼已经被他因痛苦而压迫至盲,从那只眼眶里留下猩红的鲜血,顺着颊侧和脖颈滴到干净澄澈的衣衫之上。
但他体内的不适并没有随着弄瞎这只不遂他意的眼睛而消除。
他捂着这只眼睛,高喊道:“薄恒——去将她给我扣下!”
薄恒没来,只有妙临在那里,平静地回答他道:“薄恒来不了。至于阿玄,我已经放走了,若无意外,她不会再回地界。”
长暝用仅剩的那只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道:“你居然敢背叛我?”
妙临眼中有一瞬间的悲哀,但那抹戚色很快就从她面上消失。她已经不知道该不该为如今的境况而感到伤心了,她甚至在想,如果她错了,如果阿玄说的才是对的,如果如今发生的一切,并不是什么世界干扰命轨之后的紊乱后果,而就是命轨原本注定运行的轨道——
那么他们这样算什么?
世界从生到死,他们也从生到死。与天同寿,又与天同死,天道漠然,而他们的命运如此滑稽可笑。
“我不会背叛你的。长暝,如果你能看见我的命书,我这一生都不会背叛你。”
长暝冷笑了一声,正要说话,却又听见妙临道:“所以,对她也一样。”
他微微怔了怔,又有鲜血从左眼中涌出来,将他眼前的世界染得一半红又一半白,一半模糊,又一半清晰。
他始终因灵息冲撞而紊乱的脑海,在这一个很短暂的瞬间里,忽然清明了几分。
他想起自己从前那些自由自在的生活,想起那些贪心而胆怯的凡人因为害怕神明的舍弃,而干脆将赋予他们生命的创世神明都害死在了极西之地。
他想起自己在生死与仇恨里厮杀得可谓是昏天黑地的那些日子,那个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什么,只是偶尔会想,如果极乐新境真的从来就不存在,那么他们的诞生又是为了什么样的意义?是为了茫然的降生和最后冤屈的毁灭与死亡吗?
二代神魔分开两界之前,都同属创世六神座下,那全都是他的至亲挚友。他杀了一个又一个,看着他们与创世六神一般殒灭到灰飞烟灭。他知道他们回不来了,也许某一天,他也会如此。
所以重英来到他面前击中他的那一刻,他甚至是笑了的。他想命运总该留一个对前路抱有清晰幻想的对象看到结果,而他不是命运最后的选择。
天道是从来就不偏爱他的。
妙临不肯他受苦,将他藏在离虚幻境之中,他除了不能摆脱重英的禁锢以外,却也没有什么难过之处。他甚至可以保持清明的意识,只是他觉得,清明也不如沉睡过去。
清醒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离虚境里什么也没有,如果小世界能归主人心随意动,那他想要些可以打发时间将自己迅速送往死亡的趣味,又为什么不能实现呢?
他在这样安静又无趣的离虚境里独自留存了许久,在好漫长的一段寂寞之后才迎来了她。
那个魂魄是他的,可是又与他不一样。他不知道自己的前路是什么,不知道自己要去找寻什么,可是这个魂魄是知道的,他匆匆而来,为了寻觅一个爱人,仿佛是只要为了她,什么千难万险都不足惜。
长暝开始有些恨这个魂魄了。
他难道不该是自己的一部分吗?他难道不该就是自己吗?凭什么他在这里什么也不明白,可是这离去时甚至连自主意识都没有的游魂,却有了想要得到的东西。
这不对,他要证明这一点,那绝不是他该或者值得得到的。
“想救她吗?那就承认你从来不存,你即是我。”
他如此对那部分独立的游魂说。只要答应了这个条件,他就快些帮他找到她。
这有什么难的呢?这本来就是事实。你从来不存,你即是我,你即是长暝。你之所爱,即是长暝之所爱,你之所求,即是长暝之所求。
长暝想求一条生路,才放出了这游魂,这游魂给了他意外之喜,还给了他前路之向,他高兴极了,甚至愿意给这可怜的游魂一点恩赏。
他大方地将自己的躯体借给了他。
瞧他,为了来救一个小神女,不知如何将现在的身躯带进离虚境,急得不惜魂魄出窍。一个没有实体的游魂,如何体体面面地去见心上人呢?
长暝自认如此宽厚了。他就只是有那么一点好奇,他要藏身在自己的左眼里,去看一看这游魂在外面漂泊多年,究竟喜欢了一个什么样的神女。
哦,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小神女,安静地躺在一片血泊里,一点生机都没有。
那实在是一个,激不起他半分兴趣,又让他觉得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她。
他夺走了游魂的一切,可他还没有做好接受这一切的准备,也没有那种要接受这一切的意识。他藏在躯体的左眼之中,看着那游魂为了她高兴或者失落,始终无法共情。
他觉得那个小神女无趣。她愚蠢又天真,却总装得慧黠又狡猾,她还脆弱又无力,但她偏要作出嚣张跋扈之态。
游魂宠着她,由着她性意随适,他看着他们,宛如见这世间最无聊的一出小戏。
无趣啊无趣,他想要结束这一切。
他终于有了自来到离虚境后让自己生出兴趣和动力的一件事。他要毁灭这无聊的一切,他要精心策划一个结局,让这出无聊的剧目走到结尾时,可以拥有一个高潮迭起的精彩终章。
他终于变得兴趣勃勃了。
他要在他们爱意最浓的时候毁灭这一切,他要在他们最不甘心于只在这里相守的时候毁灭这一切。他看着她期待万分地看着游魂,不,是期待万分地看着自己。她如此问自己道,要不要与她一起离开这里?
当然不了。
小神女,你已经从这里捡走了一条命,怎么还敢要求凡是所想尽能得偿呢?
那就太贪心了。
看一看我罢。
他将游魂推出离虚境,在瞬间重新掌控了本就属于自己的身躯,也接受了那游魂答应过赋予他的一切。
她那一双美丽而明亮的眼睛,终于在她苏醒以后,第一次在他面前完整无误地展现。他伸出手去重新遮盖住的时候,心里不自觉地溢出一点喟叹的可惜——
真是好漂亮的一双眼睛。
可惜,那游魂瞧不见。可喜,偏是他瞧见了。
他这茫茫的一生里,终于是得到了一件让他觉得满意又喜爱的事物。
他想他一定要拥有她,可是转念一想,是啊,这本就是他所拥有的。
这就是他拥有的。
他在黑暗里已经看过她许多年了,可是送走她以后,他还是忍不住地去怀念。他有些迫不及待地要离开离虚境了,他要快些再快些,这离虚幻境没了她的声音,真是安静得让他觉得实在难熬。
恂奇该死,步孚尹也该死,那游魂死去得快一些,他得到这一切就快一些。
可是命运还是不遂他意。
因为彤华死了。她果然还是如他所认识的那般愚蠢,那步孚尹为了大荒里那些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的神族,就和她厮杀了那么久的时间,可她还是对他心心念念,最后也死在了他的手上。
长暝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想要的东西,就这么毁在了那游魂的手上。
他只难过了很短暂的一个瞬间,因为下一刻,他想到,那不就是毁在他自己手上吗?
那游魂就是他,那游魂就是长暝,从爱到死,一直都是他。他毁掉了自己觉得有趣的玩物,这又有什么可难过的呢?
他不难过,他想,他只是有些寂寞而已。
但这样的寂寞,在重新在阵前看到阿玄的那一刻时,也都彻底烟消云散了。
什么筹算,什么谋划,都去他的罢。
这世上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骗局,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有时候并不需要仔细分清。更何况,那一段曾发生在幻境里的故事,本就是只属于他们之间的秘密才对啊。
没有她的日子,他真的好无趣。他只是看到她,就开心到一分一刻也忍耐不了。
暄暄,阿玄。
长暝心中念着她的名字,迫不及待要将他心爱的她拿回来了。
第293章 领悟 他已经离她很远了。
蔓延的灵识覆盖整个地界的辽阔地域,但他再也感觉不到一点有关于阿玄的气息了。
她去的速度就像她来时一样快,当年在离虚境,他将她推出去的时候,她也是去得这样快。她一去不回,口中说着多么喜爱,可是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种失去和不再拥有的感受,长暝已经体会过了许多年。在失而复得之前,那都并不是难耐的感受,但现在不一样了。他只要感觉到她的离去,他就会想到那漫长的年月,他一点也不想再来一次。
而在这种狂热的执著之后,他又偏偏有那么几分的清醒在。这清醒在提醒他:你在扮演步孚尹去欺骗她,她没有相信,但你自己却被骗过去了。
可是凭什么?
从前,那是他的魂魄,那是他的躯体,是他一直在离虚境陪伴和注视着她,是他跨越了千年万年等待的命运才与她重遇。那明明都是他的,却通通被旁人夺去了,通通都不是他的了。
他创造了一个藏匿于自己命运之下的幻影,而这个幻影现在要将他取而代之了,这要他如何甘心?
纵然是他们口中所说那种毫无自由的命运,他也半分都不想让出去。
他的确是在装作步孚尹来演戏了,可那又如何呢?即使现在没有谁会相信,可那又如何呢?这些最终都会成真,这些最后都会彻底属于他。
命运吗?那种被他一缕魂魄就能轻易翻覆真相的东西,究竟有什么值得放在眼里?
长暝将体内那股涌动不休的紊乱力量强行压制了下去,重新立直了背脊,抬起头来。他左边血肉模糊的眼眶里,此刻还在流出殷红的血液,但他似乎一点都不觉得疼痛。
“你觉得我会受她影响吗?”
他如此问,声音和目光如同衣衫上干涸的血迹一样冰冷,好像都已经被地界的寒冷月光浸透。
他漠然道:“他坚持到如今,不就是为了这个女子吗?如果连她也不相信他的存在了,那他还要怎么再继续抗衡?无人相信的存在总是要死去的。我只是借一个名字演一出戏,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回到过去。”
他如此平淡地叙述,问道:“妙临,你在害怕什么呢?”
妙临有些颤抖道:“因为我知道你我的命运从来不如所愿那样顺利。父神和希灵神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会提醒你,让你勿要自负。”
长暝道:“我们不会在这里失利的。”
他用带着血的可怖面庞笑了一笑,道:“你瞧,自始至终,我何曾真正落入逆局?”
妙临立在原地,目光中仍旧抱有怀疑和悲观的态度。她在想:真的会是这样吗?你已经落入命运的圈套,慢慢被自己的阴影替代,而你甚至还没有意识到这种惩罚的可怖,还在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可以赢到最后。
长暝当然明白妙临的低落和担忧。
他见她如此,没有在此刻追究她擅自将阿玄放走的责任,终究这么多年里,一直是他们相伴走到现在。
长暝抬起衣袖,不甚在意地抹去脸上的血迹。他左眼眶中有灵力不断运转,修复着那只受伤的眼睛。
他已经平复了下来,不再痛了,也不再难受,只偶尔有鲜血落下。待他迈步走到了妙临面前时,那血流已经随着眼珠的彻底恢复而停止。
他抬手落在妙临的肩头,衣袖上的血迹也随之而消失不见,整个人又是清清朗朗的一个英俊的郎君。他安抚般笑道:“安心,妙临,你所担忧的,都不会发生。”
就像这只损毁的眼珠,这一身流淌不止的鲜血,方才虽狼狈,如今不也是干干净净的吗?
但妙临没有接口这句话。
在方才以前,哪怕再早一分,也许她都会往常一样,哪怕违逆命运对她无声的指引,也依旧相信长暝的所有选择。
可就在方才,在他眼珠损毁不断淌血的时候,她也以为那只是血,只是在他彻底恢复的那一瞬间,她清晰地看到有一滴晶莹的水渍,从那只尚未恢复无情的眼睛里落下来。
如果这一滴是眼泪,那么前面一直在流淌的又是什么?
她疑心是自己看错了,也希望是自己看错了。她心头有一种极其不安的感觉在愈演愈烈,这样的暗示让她无法忽视,因为在过去很多个让她不安的关口,都的确发生了并不如意的事情。
妙临抬起手握住他手臂,指尖有些用力,与他道:“你从前能万事顺意,那是因为万事都顺由命轨运行的方向,但现在不一样了。当初你劈出了一部分游魂放他出去另觅新生,这都是命书里没有写过的东西。阿玄来一回,你便已经控制不了他了,如果将来阿玄真想要做什么,你要怎么应对?”
长暝对此事已有不耐,但面上仍旧没有流露出任何异常,应她道:“你知道我做事的习惯,若是当真把握不住,我自然当断则断。如今既然我选择重新融合他,那就说明我有应对的能力。阿玄来又如何?”
他点了点自己的眼睛,道:“他就留在这里,他能怎么样?”
妙临摇头道:“他能这样久都不被发现,说明他从来不与谁结缘。从无联系,才无因果,才不会横生枝节。那你想想彤华,你都不觉得有问题吗?”
长暝脸上露出一种很冷的笑意来,道:“他与彤华如何?不是一直就只有我吗?”
妙临浑身发冷,问道:“你与彤华又何曾有关联?”
长暝理所当然道:“你不是说过吗?彤华是天道凭空而生,她的命书既然是新写,那天道能写,我自然也能写。”
他从来就不觉得这有任何不妥,还道:“她是新境神,如何也无法与我们结缘,便是来一回现世,又如何能生出枝节。只要我恢复完整,命书上不会出现任何错漏。”
妙临问道:“那如果她的命书也不是凭空随写,而是复制了别人的呢?”
她姿态强硬,看向长暝,非要逼他仔细忖度考量,仔细安排退路。
“她的确是命书后生,但如果是随心而行,一定会干扰原先世界运行的道路。她在定世洲里生过多少事端?可她从生到死、到回归新境,始终都没有在世界闹出过一点差错。如果她也是复制了别人的命书,那就可以解释这一切了。”
长暝目光变得极深,凝视妙临神色许久,待听她说完了,安静片刻,忽而问道:“是你吗?”
他只问了三个字,妙临强撑的坚定立刻便如溃堤之水冲散开来。她紧紧拉住他的手臂,嗓音发紧,问道:“那你救我吗?”
她从来没有说过。她早就意识到,自己也许还有一部分,散落在触及不到地方,而阿玄来了,这一部分也在趋于完整。
她知道自己不一样,而阿玄也不一样。她们一个掌握天机,一个世事洞明,也许命运安排她们相见,就是在等一个注定的融合。
当她们合二为一,才是天地之间那唯一一个独一无二的灵体。
可她更担心的是,如果真相不是这样,如果她们只是单纯地分享了同一段命轨,那么谁会是正,谁会是影?到了最后该有个结果的时候,是一同消亡,还是留一而存?
如果到最后,她才是那个借用了阿玄命格的影子,那她这么多年的坚持又算什么?
这个念头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竭力不愿去想,可又没法不去想。长暝的态度实在太令她意外了,她本以为他会周旋利用她,或者用步孚尹来要挟她,但她没有想过他居然装模作样,想要借步孚尹的旧事来骗她。
他说着那些情话,说着那些不属于他的美丽过去的时候,听得妙临遍体生寒。
她想要长暝清醒过来,抛去那些命运对他思绪的干扰,回到原先那个一定会偏向于她的长暝,而不是一个会为了得到阿玄或者彤华,在这里弄瞎自己眼睛的疯子。
她要逼他说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所以再一次问他道:“长暝,若果真如此,你一定会站在我这边的,对罢?”
但长暝答的是:“我会处理好一切,你不用多问了,妙临。”
妙临心里彻底沉了下来。
在过去相处的许多年里,长暝绝不是那种会闪烁其词的性子。她若问他,是或者否,他总能给她一个确切的答案。她这个问题又不算难答,他岂会不理解她的性子,又岂能这样模糊她的问题?
妙临彻底松开了手,无比失望地看着他,问道:“真有那么一天,你会让我为她让路的,对罢?”
长暝皱眉,唤她的名字,语气里已经带上了警告的意味。
但妙临没有因此噤声,她继续道:“步孚尹的魂魄始终无法与你融合,你的灵识受到干扰是必然之事,你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他,可是他现在已经与你置换了位置。你才见过阿玄多久啊?你就喜欢她了?你就爱她了?你分得清这是你的心还是步孚尹的心吗?”
长暝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声音也沉了几分。他警告她道:“妙临,当初你擅自去往天界,我是念在你作离虚境助我栖身,才没追究什么。如今你既然选择了回来,只要动作不算过分,我也可以视而不见。但我纵容你,不代表我什么都要听你的,也不代表你可以肆无忌惮。”
他方才对她的那点宽和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只是漠然而疏离地与她道:“回去罢。”
他的话已经说得足够坦白而绝情了,是她逼他说到了这一步,她终于亲耳听到了这些话。
从前谈笑风生,从前亲密无间,到头来终于还是分毫不剩。她早隐约地看到了他的心,是为了得到天机的垂爱才选择了独一无二的她,只是她总以为无爱之纪消亡,他们到底还是有连结之缘。
他们的确是有这样的缘的,但天意捉弄,竟使他们一命双生。长暝与妙临,步孚尹与彤华,他们就该这样毫无纠缠地走下去,才能在天道的俯视之下重叠成毫无错误的一条直线。
但现在一切都错了。
长暝擅自创造出了步孚尹,之后又不肯与步孚尹分割,如今又无法压制步孚尹。他的情绪已经被步孚尹同化,只是自己意识不到。
他已经离她很远了。
从前隐于暮色的深沉黑衣,都换成了这种温柔又刺眼的寒霜月白。他已经换了一副模样,站在距她两步之遥,冷淡眉眼里氤氲万水千山,这万水千山皆阻隔在他们之间。
妙临想,也许她的确是说错了。
天道不会允许自己掌控之下的生灵自负聪明。擅自创造的因,在生出的那一刻就会迎来它的报应,即便是长暝也并不例外。
他的确是对阿玄动了心意,但不在今日,不在阵前的重逢相遇。或许在更久之前,在离虚幻境里,在他昼夜不休地注视着她的那段漫长岁月里,或者更早,在她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动了心思。
他没有意识到,但这一切都还是发生了。他的命中人,来迟了,却还是来到了他的身边,带着命运残酷的报应和惩罚一起,无声而狠狠地劈开了他的生命。
妙临终于明白,自己一直以来执著不放的,已经不是她最初想要的那个长暝了。他已经面目全非,被暗暗修改成了影子的形状,再也回不到过去。
她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局,但他也不会。过去的心愿他不会再记得,如今的执念,他也不会实现。阿玄吗?即便她真的有爱,也不会是对着长暝。
但她又在想,自己已然失意了,那么阿玄又岂能得意呢?既然她们两个命运相同,就该有同样的结果才对。
所以啊——
“长暝,你不肯回头,就只剩必输之局。你若不信,且等来日。”
长暝没有应声。他们之间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过去的情谊自然也就不剩下许多了。殿门大开,已有侍从恭顺又强硬地等候在外。
他让她回去,就是要将她软禁在殿中,拒绝她在出来做任何事了。
这地界苍茫茫一片昏沉,他在她转身离去之后陷入一片沉寂之中。他在那里仰首看着猩红又模糊的月亮,沉默着不知所想。
在他身后,他所不能感知到的一片虚无之中,父神已然在这里看了许久的热闹。
阿玄走了,极乐境终于也是改变了。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得以心愿得偿,离开那个死气沉沉的苍白境界。他回到这暌违已久的尘世,想去一一看看自己已经挂念了许久的那些晚辈们。
真可惜啊,他们大多都死去了,剩下的这几个,又各有各的苦果,在这清浊两分的天地两界里,沉默得对立成你死我活的架势。
长晔与长暝好歹也是亲兄弟,如今立于两界而立,连带着漆骨与重英也厮杀得两败俱伤;霜序重生在希灵氏,又天天想着如何毁了雪秩的所遗,整个定世洲的神主代代相传,没一个可以善终。
其实哪有这么多矛盾呢?这些由天灵地秀集合而出的二代神子,当初都是同在他们座下生长起来的,何至于走到如今这步?
至于现在所见,那小妙临是难得而出的一个玄奇之命,这样挂心于他的长子。偏就长暝不识好歹,从前自负倨傲,如今固执己见,始终都蒙蔽双眼,不肯得见真相。
“真是个痴儿。”
时至今日,竟尚未领悟。
第294章 无关 爱并不是炫耀的谈资。
阿玄一步踏出地界的边线,从夜幕笼罩的黑暗里踏入明亮温和的天界之中。
玄沧负手立于彼处,仍旧是当时送她离开时的样子,虽然已等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但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耐之色。看见她出来了,他脸上浮起了一个很温柔的笑意,心也暗暗定了下来。
他向前一步迎她,问道:“你一切都好吗?”
阿玄点头道:“已经问清楚了。”
他哪里是问这个?
玄沧见她一身完好,没有做多余的解释,侧身让了半步与她示意,道:“先走罢,此处不是适宜说话的地方。”
阿玄迈步与他驾云而去,玄沧目光往地界扫了一眼,淡淡转开,又跟上了阿玄的步伐。
他们背对着地界倏然远离,玄沧迎着和缓微风与她道:“若是麻烦,我能做的,都会帮你。”
他笃定了她一定会跟他一起离开,又笃定了她一定是遇见了某一种难以解决的麻烦,甚至还笃定了她一定会寻求他的帮助。
阿玄微微迟疑了一刻,而后道:“也许你帮不了我什么。”
玄沧没有因此觉得低落或是失望,只是扯了扯唇角,淡笑道:“长暝做事随性,从来不顾后果,妙临执掌天机,比我们谁都更加清楚命轨的运行机制。她是一定要保长暝的,所以以结果来说,是与长晔殊途同归。二界目标一致的时候,你就很难解决了。”
他这话说的是一点也没错,天界的长晔与霜序虽然理由并不全然相同,但都坚决要破除命轨开启回溯,地界这边的长暝虽然没有对回溯的渴求,但他出格之举太多,妙临为保他也不能留存命轨,至于其他的神魔,自有想要回到过去、或者想要得回所失的心愿,所以才会如此目标一致地追随他们。
如果现在有谁是坚决反对破除命轨,可以站在阿玄这一边的,那就只有玄沧了。
但是阿玄并不如何想要他来做这一切。
她有些犹豫,还没有拒绝,忽听有尖锐的神力轰鸣之声。她在云端之上骤然回头,看到方才远离的两界边线之上,原本尚是黑白分明,此刻已经变成浑浊的一团。
天地二界再度开战了。
阿玄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玄沧,玄沧与她一起望向那处,眉心紧紧地皱了起来,分明也是对此事并不知情的。
所以,也许是长晔,也许是霜序,因为知道她在阵前重创了长暝,所以佯作收兵,却又在此时卷土重来。他们甚至考虑到了她尽知世事的能力,打听清楚了玄沧的动作,做这个决定之时,甚至没有与玄沧商量什么。
玄沧几乎是立刻便想清楚了其中的关窍,他知道阿玄正看向自己,回望对视她时,本想解释,只是她双眼清澈并无异色,便知她明白自己也不知情。
他因此也就没有解释,而是问她道:“你要如何?”
二界边缘已经模糊了,如果战事更严峻些,三界清浊紊乱,可能会被这群不要命的神魔打到重新归于混沌之态。他们想要逃离命运,但命轨一定会着力进行修正,他们赢不了命轨的力量,就只能承受命轨的惩罚。
阿玄问道:“你不去吗?你若不拦着长晔,将来发生什么,可就不好说了。”
玄沧点了点头,但脚下却没动。他方才的紧张之色已经荡然无存,此刻重新归于从容懒怠,道:“大战已经持续多年,我早烦了,懒得与他们上阵拼杀,且由他们去罢。”
他顿了顿,又道:“更何况,灵隽还在地界,我本来也就是要开这一战的。”
他原本的目光是常望着阿玄的,但在她仔细看他的时候,他又会为了回避某些即将冲破边界的分寸感而错开目光。提到灵隽的这一刻,他其实是不必特地说的,但既然说了出来,却也没有要逼她做出什么反应的意思,所以他此刻也就只是看着远方的混沌战场,仿佛就只是随口一提而已,而她并不必须放在心上。
阿玄其实不理会就可以了。
新境的神女本就是无情无念的无心之躯,她已经用漠然的态度面对了每一个曾经的故人,他也不该有什么例外。
但是玄沧还是例外了,从前那个面对彤华不知回避且尚有几分霸道的九太子,在重逢之后宛如转性一般。他并没有收敛对她的挂记和用心,但又没有仗着她的冷漠而肆意表露深情。
于是她想起来了,即便是从前,即便是他再霸道的时候,也没有用自己的心意来对她做过任何绑架。即便是在她置之不理,而他甘愿站上刑台,承认一切过错的时候。
他如今更甚,即便她不必理会,他还是主动退避了。
阿玄垂了垂眼,还是多了句嘴,提醒他道:“你没必要对灵隽负任何责任。”
那只是彤华在走投无路之时留下的最后一个歹毒又自私的计谋。她创造了一个无辜的新生命,将自己被母亲忽视和算计的悲剧再一次强加在了她的身上,用灵隽的一生化为悬颈之剑,在她死后还要继续逼迫着玄沧不忘过去。
而玄沧,在刑台上已经看清了她的无情和残忍的玄沧,在人间已经看清了她的痴念和执著的玄沧,在再次回归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还是义无反顾地护住了这个和他没有半分关系的孩子。
她只是带着他的一缕神息,她不是他的血脉,不是他的女儿,只是一个阴损的陷阱与牵绊而已。
他本没有任何必要,对灵隽负任何责任。
玄沧轻轻呵笑了一声,道:“不然怎么办?”
他已经认下了她,已经无声地纵容她肆无忌惮到了这样的地步,总不能到了真该替她收场的时候,反倒畏缩不前罢?
他自生来只动过一次心,那次好奇之下前往大荒往生潭的探究,已经告诉了他此生有如此一场不灭的永生执念。
步孚尹有的,他也有,步孚尹没有的,他也有。他和她也有过那么多年相濡以沫相伴相守的时光,他能够给她的,远比步孚尹多出许多。
若说步孚尹能为了她豁出命去,在从前,他也曾毫无犹豫地为了她死过一次。
他并不比步孚尹差了什么。可是爱一个人,并不应该拿那些作为炫耀的谈资啊。
她若对他用心,即便他闭口不提,她也会留心发觉。她若对他无心,即便他巧舌如簧,于她又可能动容半分?
玄沧不想对她说那些。他会对心爱的人故意说许多动人又漂亮的情话,可是真正付出的爱意,实在没必要时时挂在嘴边。
尤其是,她已经那般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意,他若再多说这些去求,岂不反而落到下乘?
他自己心甘情愿,反正她也不在,反正她不会知道,他就去认了灵隽又如何?他又不会平白无故对一个毫无关系的孩子产生疼爱的慈父之心,他又不会平白无故地做一场赔本买卖。
可是灵隽,是彤华唯一留下来的孩子啊。
这是她在这个世界里留下来的唯一一个可以供他怀念的遗物。
算计又如何,陷阱又如何,他自爱他的,管她怎么看。
到了此时,他甚至还能对阿玄故作轻松道:“要么,你先去四方府稍等半日。我去找了灵隽,便劝长晔停战。”
阿玄看着他那双黑沉的眼睛,知道自己不应该因为过去的某些亏欠和愧疚,而对他大开特殊之门。
但此刻她还是道:“不必去了。”
她知道这话对他是有些残忍了,但世界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无论是谁,都还是及时止损的好。
“即便你去,她也回不来。”
玄沧霍然抬头,目光震颤地看向阿玄,喉咙艰涩到说不出话。他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半晌方问道:“无论如何也回不来?”
阿玄应他道:“回不来。”
玄沧立在原地安静了许久,有长风浩荡地吹过他仿佛已经变得有些空阔的躯体。阿玄眼眸微微一眯,上前一步击在他心口,喝道:“回神!”
他踉跄了一步,却意识清明,待站定了,便抬头与她道:“我没事。”
阿玄眼光深沉,道:“你方才差点被拽进小世界,那个世界已经吸纳你太多力量,开始产生自主意识并影响你自己的灵识了。你若不及时将那小世界毁去,要么遭它吞噬,要么生出心魔。”
玄沧默了默,问道:“你若能看清命运,可能看到我的结局吗?”
他似乎是并没有被这种结局吓到分毫,甚至还有几分期待一般,问道:“我是死在其中,还是因它而死?”
但他没有等待她的回答,问完这话以后,他就意识到了这句话可能会对她造成的为难。他垂首摇头道:“算了,你不必告诉我。既然灵隽如此,命数天定,难得强求,我……”
他思忖了一下,道:“你要怎么做?我总得帮你做些什么。”
他的死局看来是已经注定了,临死之前,他总得帮她做些什么,才不至于叫她将来孤立无援。
阿玄却没答他此问,而是问他道:“你若不舍,要我替你毁掉那个小世界吗?”
玄沧很安静地注视着她,这一次她没有回避,他也没有。他目光柔和,唇角很淡很淡地提了一下,道:“你来以后,我没有叫过你的名字。”
阿玄眼睫颤了一颤。
玄沧道:“以我私心,我想要的是彤华回来,可你却说不是。你既不是,还管我这些做什么?我乐意为了灵隽拼命,乐意缩在小世界里送死,你管我做什么?”
他已经忍受了这种纠结许久了,但他此刻有些忍受不住了。也许是因为他需要不停地接受阿玄不是彤华的现实,还要骤然面对灵隽无法回来的事实,他足够难受了,她却火上浇油,要毁小世界。
那么他还剩什么?
哪里的新境来的可恶神女,将他所有都这样一一夺去了,做好无情之态叫他怨恨就好,怎么又故作好言好语,偏偏是为他着想一般。
他咬牙切齿,又觉可恨,道:“你敢说自己是彤华吗?”
敢不敢她不知道,反正回答不出什么话,沉默就是拒绝与否认。
阿玄想,她去往此世,在彤华的躯壳里走了一世,按照命书的轨迹将她演了一遍。她就只是演的。纵然玄沧与她有什么前缘,那也是与那个被她扮演的角色,那个角色当然是不存在的。
她与他算什么前缘。
他明白了,于是微微哂道:“既不说自己就是,还多言这些做什么?彤华是生是死都欠定我了,她回来,我就找她清算,她不回来,我就永远记着这账,永远都不放过她。我乐意如此,你管我做什么?”
白白的多此一举,叫他生出贪念又生出恨念,原本该十分欢喜亦或者十分失望的一场死后重逢,教她变得可笑如此,不上不下的,平白难堪罢了。
他有些难过地道:“我已经站在了你这一边,愿意帮你去阻止他们了。我自己只要一个小世界,又不与此事相干,你还管我做什么?”
明明他已经接受了所有不能再次得到她的结果,也要站在她的那一边,放弃回到可以从头再来的过去,帮着她修正命轨,帮着她走向未来,走向那个再也不会有她的未来。
他已经做到如此地步,她还想要做什么?
阿玄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看到他自觉失态又失言,自觉在她面前多说多错,反显狼狈。他偏过脸,冷静下来,道:“我们……”
“如果没有命轨约束,你们所有人都会满意吗?”
阿玄还是从前的冷淡模样,但她有些茫然了,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和她在极乐境一直遵循的道理不一样。
她以为完全遵循规律的约束和控制才是让世界变得更加稳定和美好的方式,可这里的所有人都过得不好。
他们全都想要推翻这种禁锢,想要自由地迎接无拘无束的将来,走向自己选择的方向,又或者是干脆回到过去,从头来过,才好将命运从手中无情夺走的人与物通通都珍惜地拥回怀中。
天道成了他们最大的仇敌,命轨成了他们最深的怨恨,他们生于世界,到最后也厌于世界。
“给你这个机会,你也要回溯到过去吗?”
她如此问,面前是世界里最后一个与她同党的对象,如果他回答了,她就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玄沧看着她深邃而空荡的眼睛,给予她属于自己的回答。
“我不要。”
第295章 坚定 他们才是完全一样的。
在归位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玄沧都觉得寂寞极了。
当初他见恂奇险些杀到上天庭,便知道他留下来迟早是个祸患,可是最后替他来与长晔谈判的,却是彤华。玄沧在后殿听她为了他与长晔交锋,最后宁可自己受刑也要留下恂奇,他觉得她真有意思。
那时候视线阻挡,他没看到彤华的模样,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动心。他是生于无爱之纪的神龙,轻易不动凡心,当时的兴趣,不过是对彤华胆色的欣赏。
在没有爱上彤华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铲除步孚尹的念头。再后来在东海对她一眼的惊艳,才是真正成就了此生的心动,待到那时,他就更加想要铲除步孚尹了。
但何时杀,如何杀,这都需要仔细思考。毕竟彤华那时对步孚尹偏心得厉害,他若不好好安排,反倒是给自己增加麻烦。
玄沧那时候不着急,慢慢考虑,慢慢等。彤华不看他,他就把握一个殷勤却不让人厌烦的度,这时光漫长,他们有的是时间顺其自然。
但机会来得比他想得还要更快。
彤华与步孚尹,若是当真以彼此为先,自然能爱成一番铜墙铁壁的姿态。但偏偏他们两个各自有各自的身份,各自有各自的无奈,所以到最后,竟反消磨成了势不两立的对峙之势。
步孚尹联合昭元叛了彤华,这事玄沧是听说了的。他想,横竖彤华也没受什么伤,最多就是折损些部下,要因此伤心许久,又生出许多龃龉来。
这也是好事。他们之间龃龉越多,他旁观时便越开心。
但彤华远比他昔年在殿中所见时更有魄力。因为他经由那些遍布四方的暗线,收集到了些许彤华隐秘的动作,并从中拼凑延伸,隐约地意识到,彤华也许是对步孚尹下了杀心了。
他一边想,这不能罢,彤华对他上心到要死要活的地步,便是赌气发狠,也不该做到这般地步才对;可是另一边又想,万一呢?
再多的深情,也是会被无情消磨的。万一她就真是死心了呢?
玄沧思忖许久,决定出手试一试。横竖他是要杀步孚尹的,这杀局布在三途海,且看有没有谁愿意接招。
彤华接招了。
定世洲可以派出无数使官,去三途海镇杀那些从大荒之畔逃出来的魔化的灵兽,但彤华偏偏派去的就是步孚尹。这样明显的离心之计,他们还是接招了。
长晔彼时笑得意味深长,还提醒过他,这样决断的女子,他就非要不可吗?小心引火上身。
但玄沧一点都不在乎。他就想,为了她,他做回恶人又何妨?反正彤华只要旁观就好,他替她解决了一个留不得杀不舍的麻烦,倒免得她左右为难。
这可不是她薄情。他们做神主的,审时度势,她只是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而已。
他永远不会觉得她有错。
甚至于,经历了这件事,他对她反而更加坚定了。因为他非常清晰地明白,从本质上来说,他们才是完全一样的类型。不在一起时,他们已经可以默契地做出同一种决定,在一起后,该成就一双多么志同道合的恋人哪。
他立刻就往定世洲去了。
那日还是彤华的生辰,待前头的仪式结束了,长辈们不在,彤华与文宜自己在园子里摆了一个小宴与好友相聚。玄沧跟着玄洌一起去了,坐在案前喝酒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打量彤华。
步孚尹死在三途海了,她也去了,可是天光大亮,那边的消息还没传回,她已经重新回到属于她的位置上,穿着一身明艳的华服,无忧无虑地与挚友谈笑了。
玄沧想到自己从前屠完了鲛人回到四海参宴的时候,大约也就是这般模样。她装模作样的姿态,他看得笑意连连。
他想,接下来,就该等死讯传回,她再演上最后一场,从此往后,便再无隐患了。
而后很快便有信回来了。
那时候她正在举杯,所有人都等着她开口,可是使官在她耳边低言了几句,她脸色立刻就变了。她很勉强地维持表情说了两句,放下酒杯便转身离了宴席,那姿态虽谈不上失礼,却也的确可称之为失魂落魄了。
玄沧一直望着,待她身影消失了才垂眸饮酒。他唇边的笑意被酒盏遮去,心中想,真是好会演戏的一个小骗子。
他将杯中寡淡的果酒饮尽了,平素觉得没什么意思的酒水,如今咂摸在口中,竟也变得清冽非常。
他起身要走,玄洌问他做什么去,他掩不住笑意,道:“我能做什么?”
大好机会,当然要果断出击啊。
当年玄沧曾送给彤华一个礼物,匣子都没开,就被步孚尹藏去了一边。如今步孚尹死了,他站在定世洲内动一动手指,那礼物上的灵息与他相互感应,便又轻易地回到了他的手中。
那就是一支寻常步摇,但却有他心头的一点新血。就这么一分心血,便让步孚尹防备不已地放了这么长的时候。
他重新将它递给了她,足够郑重道:“我从不轻易送别人东西,也不曾把同一样东西送给同一个人两次。现在,我把它重新给你,你可以选择要或不要,我都无所谓,我自己心意已决,不管以后有什么报应。”
当初,他在这里将自己的心送出去,然后看着步孚尹出现,自己什么都不做,便让她满怀欣喜地离他而去。如今,他把这颗心重新送到她面前,任何人都不足为惧。
他坚定非常,不容置喙,哪怕是强迫也要见她点头。
“你的心我迟早都要拿到,我绝不会放过你。”
他才不觉得这是什么趁虚而入,随便旁人怎么说罢,他做一番深情守护的姿态,她再做一番悲痛欲绝的模样,不也就这般平平淡淡地带过了吗?
她是那样聪明的神女,借着步孚尹没了的事大做一番文章,闹完了昭元闹平襄,最后人间三洲都到了手,谁还会说她是个愚蠢不堪满脑子小情小爱的笑话?
倒是有亲近些的部下要反过来提醒他,如今帝君对他正是青眼有加,可莫要叫这彤华君利用了去。
他口中说不会,心中却得意,听听,彤华君,她手中有了权柄,旁人也要畏惧她了。
他转身就回去找她,笑话一般讲给她听了,半点不管部下尴尬至极的脸色。她也笑,手指卷着他的袖口,问道:“我倒是想要,你能给我多少?”
他答道:“你都向我讨了,我什么不能给你?”
实际上,就算她不来讨,他也乐意给的。
他与她在一起的那几百年里,实在可以称之为最高枕无忧的一段时候。有他在中间转圜,长晔和彤华面子上是各行其是,实际上也没少各取所需。再加上薄恒又与她交好,两界各自料理内务,局势一时倒也算是十分平缓。
公事不饶人,闲情就多,偶尔他也有些难忍这样只能私下会面的相处,便生了个不该有的念头,想着或许能找个什么合适的时候,将这事翻到明面上来。他见到哥哥姐姐们身边站着伴侣,光明正大地并肩,实在也是羡慕得很。
可是这事要牵扯一个久远的缘故。
龙祖与希灵神当年共同诞育于碧海青岚之间,口中称了兄妹,闹得后嗣们也都兄弟姊妹叫成一团。偶尔天界拉拢定世洲,用的就是这么一番话术,说龙族与希灵氏,追到上面去也本算一家。就因为这么一重关系,他们就半点没可能。
这事倒也不算什么,最多他麻烦些,却也并非不可解决。不肯松口的是彤华那边,她就十分坦诚地拒绝了他,道:“除了含真君,你见过定世洲哪位神主不是独身?”
定世洲要独立才有权威,她要和他有了牵扯,神尊的位置就彻底和她没了关系。她好容易有了今日,岂肯放手?
玄沧立时也便清醒了。不说便不说罢,只是个名义罢了,又算得了什么?
无非就是龙族想要给他与玄漓牵线,他没法义正言辞地说自己有心仪之人,只能东拉西凑地胡扯借口推拒罢了。
可叹龙族都是一样的犟种。玄沧越是坚定,玄漓越是固执,她也是被家中宠惯了的,虽然知道玄沧那些话术都是借口,但是想东想西,也没想到他居然心仪彤华。她去他住处闹了一场,翻出了彤华遗漏的臂帛,真相揭露的那一刻,她自己也开始害怕了。
玄漓不再提什么婚事不婚事的了,但这个秘密已经暴露于天光之下。她有些慌不择路地问玄沧要怎么办,玄沧心中却十分轻松,就好像日日举着一块沉重的山石,如今终于能撂下了。
他坦坦荡荡地承认了,开始思索后果,后果也无非就两种可能。
要么彤华认了,两个人情比金坚地将这事顶过去,将来有他和长晔撑腰,定世洲未尝不能落入她的手中;要么彤华不认,总归他说的是自己先爱慕她的,怪天怪地,都怪不到她的身上去,她那走一步算十步的母亲,大约还要高兴于他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玄沧有那么一点微小的希冀,希望彤华选第一种,盖因她也曾为了步孚尹坚持了百余年,倒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勇气和魄力。
可他心里又有非常理智的认知,明白这事要想顺畅而快速地解决干净,还是选择后者更好。
彤华毫无犹豫地选了后者。
什么花前月下、耳鬓厮磨,过往数百年柔情蜜意,通通都成梦幻泡影,荡然无存。玄沧跪于四海之前云端之上,对长晔叩首认罪。
“她由来遵命守制,未曾与我动心。而今所见一切都是我强迫于她,东海玄沧认罪,请帝君全责重惩于我。”
长晔恨他好容易自后嗣之身重归天界,却为一女子退让至此,有意留他一条退路,再问道:“此事之上,我自然要与定世洲查个明白,不会叫你受冤。玄沧,我再问你,你之所言,可有隐情?”
他一口将此事咬死,道:“我一切所言,都是实话,并无虚言。”
他当真是半分虚言也没有。他自被贬去了人间,她又是一番演绎,借着平襄那道绝情咒,光明正大将他忘在了脑后。可她哪里是真舍不得他?不过是借此断了与他的这些旧事,又拿他做靶子,好护着她心心念念的步孚尹。
他在九国做薛定的那一生里,就偶尔在想,那大才段玉楼,便是到了仇敌口中,也是个不得不认的绝世人物。他都没见过他,在知道自己身份、知道他杀亲灭国之仇以前,怎么就已经那么厌恶他了?
原来都是旧怨。
玄沧在人世轮回又轮回,每一世都能遇到彤华,每一世无论是敌是友,他都无可奈何地对她动心,却又毫无意外地被她拒绝。等他能重新归位,重新站在云头,回想来时这一路长途,才缓慢地意识到——
哦,原来这就是他们故事的结束了。
他是她最好利用的那个对象,她便无妨付出些无关紧要的虚情假意来钓着他予取予求。他利用不成了,他们就该结束了。
到现在,他想再去交换也不成了。他失去她一次,就永远失去了她。这个世界不会再有彤华,哪怕是一个无情的、狠毒的、卑鄙的、不择手段的、坏到极致的彤华,也不会再有了。
玄沧后来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寻找。世界之内仍有三千小世界,有的与现世趋同,有的与现世不同,不断有小世界消弭,也不断有小世界新生。他挨个找过去,不知是找了几百个还是几千个,终于找到了独一无二的一个。
在那个世界里,恂奇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败者,步孚尹只是一个寻常不已的过客。神女彤华和九太子玄沧在东海相见的第一面,就产生了两颗心对彼此同频的震动。
在那个世界里,他们是好一对亲密无间又深情非常的恋人,他们才是真正的天定良缘。
玄沧就此停留在了彼处。
小世界灵力的流失并不要紧,自然有他消耗自身,去源源不断地补足。他留在那个世界里,与她拥抱,与她亲吻,与她坦坦荡荡地面对天界与定世洲的质询,最后再与她终成眷属。
他们成了一对恩爱又同心同向的夫妻,从头到尾都不曾遇到什么巨大的波折,后来他们还有了自己的孩子,在那里,灵隽当真是流着他们彼此血液的珍贵非常的孩子,是在厚重的爱意里降生的至宝。
那一切都太美好了。那个世界美好到,他甚至想不出什么理由要回到现实中来。
长晔劝过他一回,让他仔细地思考了很久。若只是想要损毁命轨,那也不会改变过去或者现在的时候,若是再想更进一步,干脆打开命轨通路,彻底回溯到过去一切开始的地方重新来过,那倒是让人有几分向往。
但也就只是如此了。
玄沧并不想承担此事上的任何风险。若一切顺利,自然是好,但回溯一事到底没有定论,若是命轨损毁,此世直接坍塌破灭,回溯通路却并没有打开或者根本不存,那他白白死在这里,连那个小世界都要没了。
而且,他尚且还记得自己当初尚有誓约未完,需得要守着长晔,莫叫他走上歧路。
长晔这个提议他没彻底拒绝,但也从没点过头,若说有什么能让他短暂地从这场梨云梦暖里抽身而出,那就是长晔身边多出来一个明惠,成日里撺掇着他本就无法忍受的破命之心。
这些年里,玄沧一直就是这样过来的。
地界的那位小公主在战时千辛万苦复活了天界的大将,天界的司命神君把背叛当家常便饭,反过去要帮魔界的老祖复苏重生。他们在大战之时都能随心所欲地玩这些生死之间的把戏,他可从来都没想过要再多唤回一个彤华,再给长晔多添什么麻烦。
他还记得要前瞻后顾,记得要三思而行,记得要谋定后动,记得要留足退路。除了在小世界沉溺的时间久了一些,他做得足够好了,他认为自己已经足够理智了。
所以,就是因为他清楚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应该什么不该,在重新见到阿玄的时候,他才一次都没有叫过她的名字。
他不想叫她阿玄,因为他希望她真是彤华,他希望看见她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但他也不能叫她彤华,这世界已经乱成了这副模样,长晔之心坚定如此,他们目的相悖,他实在是不想站在她的对面。
他就只是问她:你要我如何做呢?
他已经见到了她,就不想太多犹豫,往往世间纰漏,皆在这一犹豫间。他难免因她而踌躇,总要斟酌再三,生怕不够好,对她不够好。
但若她真是世事洞明的新境之神,可否与他指点迷津?他若能看清前路,一定愿意与她同行。
能保住长晔,能满足她心愿,他是再乐意去做不过的了,只要她别以这般姿态侵入他如今的生命,干涉他对她所有心甘情愿的自我麻痹。
如此默契地闭口不提,以沉默来代替明言,岂不更好吗?反正彼此心知肚明,对方已成自己同党,就如现在、就如过去的那些时候一样,继续同行同路达成目的,岂不更好吗?
他们就仍旧如从前一样相互扶持,相携相伴,激励对方每一个失落的时刻,点醒对方每一个迷惘的关节,坚定对方每一个犹豫的瞬间,就足够了。
所以——
“给你这个机会,你也要回溯到过去吗?”
“我不要。”
我永远、永远、永远也不要回溯到过去。
回溯未必是会真正存在的结局,命运未必是会被打破禁锢的牢笼。即便过去与她一起的每一个时刻在记忆里都是闪闪发光的明珠至宝,他也不会选择回去。
玄沧站在她的面前,目光平静,掷地有声,温柔而有力地望着她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天道纵然定我命运,也要因我矢志不渝,给我浩荡前路。”
所以,向前走罢,我的爱人。
美丽过去都可抛,罗浮好梦都可抛,白首至终都可抛,与你相比,一切都不重要。
你守天道,天道守制,便要予你善果。无论我身在何处,无论我是否还在,比起见你茫然困惑,四方无路,我更愿见你坚定不移,向前行去,即便所有人都与你逆向而行,只要你认为是对的,就永远也不要踯躅回头。
他们面对面站在这一片安静的云上,有长风无声地掠过躯体,将他们的衣带吹起,错杂地纠缠到一起去。而她的念短暂,他的念沉重,于是虽然是朝着同一个方向,终究还是在最后吹散。
好歹也是到了最后。
晨昏交界之处传来隐约的交战之声,黑白在彼处融合成一个混沌的模样,仿佛是与世界之初的模样交叠重合,而那模糊的轮廓不断向外扩散,要将整个世界都渐渐蔓延吞噬。
天意,神意,人意。大战之下,所有生灵都在平等如一地等候最后的裁决。但玄沧仍旧站在这里,从一而往始终不改地望着她,等候她再一次坚定下来的目光,等候她说出要转身而去的方向。
远方天界之上,长风过处,雾散云收。天机楼清晰地显现出来,随后轰然倒塌,破裂消散。无数命书长轴飞越而出,变幻为流光溢彩的千万长线,先后不休地投入战场混沌之间。
命轨现世了。
第296章 顽固 她已经没什么好留恋的。
两界交手的战场之上已成一片混沌之相,妙临独自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团模糊的轮廓开始以极快的速度向外蔓延,即将就要吞噬整个世界。
天机楼原本就受她掌握,如今已经彻底被她摧毁。面前的这一幕发生早在她预料之内,只是来得仍旧比她预料得要更早一些。
……早也罢了,一场大战,从世界之初打到世界之末还没有定论,她也早就厌烦了。
天机楼内的所有命书都变幻成最原始的灵力向命轨涌去,她灵识向外扩散,感受着奔赴向命运源头的每一股力量,所有人的都有,唯独没有她的……也没有阿玄,又或者说,是彤华的。
天道偏爱于她,送她来这世间过上一生,到如今,又将她的桎梏收回了。
妙临轻轻笑了一声,分不清是冷笑还是哂笑。那些人苦求如此,始终不得解脱,她对此并无不可,倒是托了阿玄的福,从此可得自由了。
她看着那边浮沉不休的刀光剑影,想到如今长暝也在彼处,恋人做到情义散尽的这个份儿上,她已经没什么好留恋的了,到底说起来她也从来不曾对不起他过。
该说的话,她已经全部都与阿玄说过了,若她理智,便该由她见她,此刻别再来掺和这一番麻烦才好。
可她刚刚转身要走,余光里却见一道流光闪过,带着她十分熟稔的气息,径自冲进了战场那一团迷雾之间。
她眼睛倏然睁大,惊愕地转向那个方向。
阿玄疯了不成!——
战场正中,命轨所释放的巨大威压之下,普通的兵将根本难以靠近,所以当穿过战场的一片嘈杂,来到这一团迷雾的正中之后,倒反而安静了下来。
在阴翳包裹的正中,一个散发着金属光泽的巨大轮盘在其中显现而出。由外而内二十七层,高低错落又九层,每层轮盘之上又有大小不一的无数小轮盘交错布置,以一种极其精妙的方式互相带动运作而未出任何错漏,每一寸都分毫不差地运合至一起。
无数流光在它们之间穿梭又沉没,最后与命轨化为一体,变成命轨运转间轮盘碾碎的一部分。
阿玄匆忙赶到之时,正见那些二代神魔四散在命轨周围,以巨大的力量对命轨进行蛮横激烈的冲撞,而命轨坚固的防御将那些冲击尽数排斥在外,不曾受到任何损伤。
她不曾有任何犹豫,当即冲到命轨之前,掌下力量翻涌而出,以她为中心向四周扫荡开来。密布的乌云浓雾都因此都被顷刻破开,明亮的日光从缝隙里洒进来,将整个命轨照耀得浮光闪烁。
她此番用力,凝结了整个极乐境的力量,十分霸道地要将这些已经渐渐疯狂的神魔扫荡开来。他们被迫暂停了这股冲击的力量,待回过头仔细望去,才看到阿玄笔直地站在命轨之前,而在她背后背对而立、与她一起在命轨前制止他们的另一个身影,赫然便是玄沧。
长晔今日是因为知道长暝重伤,才借着这个机会带兵突袭,想着横竖也要瞒住玄沧,正免得玄沧与阿玄过来搅局。
他一边是要与地界生事,让世界动荡不已,逼得命轨现世主动修正轨迹,另一边又要免得地界那些处处与他作对的大魔们妨碍他打开命轨。来此之前,他已经做好准备,自有部下去替他与地界大魔僵持,他才好腾出手来去解决命轨的麻烦。
命轨运转万分精妙,长晔知道暴力破解不成,正用炼化的二十四道神器共同作用,向内注入神力想要拆解命轨运行的规律。这边尚未找到头绪,那边却突然被打断,他都不必看清,都知道是阿玄回到了此处。
而更让他怒不可遏的,是玄沧居然还站在她的身边。
此时周围所在的,都是自创世时直到如今的旧故,彼此都互相知道彼此的份量,哪里还需要特意隐瞒什么?对面的浮炎仰首看见玄沧,冷呵一声道:“重英,你若是不想认长晔了,直接过来就是,站在那边做什么?”
长晔脸色难看,直接回过头去看向地界的方向,沉声道:“你这回是见到了,还等什么?”
话音未落,那边已有一道深色身影以极快的速度冲到了阿玄的面前。玄沧反应奇快,明知阿玄有能力抵抗,但还是迅速施力挡在了阿玄面前。
巨大的力量在他们之间破碎,符舜持神兵攻来,目光略过玄沧落到了他的身后。他眼睛显露出一种极诡异的墨黑色,颈上蔓延到脸颊的魔纹放肆无忌地显露着他如今已经堕魔的事实,就连他释放而出的力量也比其他大魔要更加阴煞许多。
他的力量已是更上一层楼,玄沧的力量却仍受桎梏。他拼尽全力抵御在阿玄之前,想到长晔那般厌恨堕魔,方才却竟然与符舜有那么一句,便知道长晔是为了对付阿玄无所不用其极,生怕她回来以后出差错,便将雪秩的事告诉了符舜。
符舜始终对雪秩之死耿耿于怀,此番若是知道雪秩是死于彤华体内、更甚者是死于彤华手中,又岂能轻言放过?
玄沧咬牙道:“雪秩的事与她没有关系,你莫要在此时添乱!”
符舜冷声道:“你们要做什么我管不着,我要向她讨个明白,你也拦不了。”
而他们交手僵持的这一瞬之间,长晔已然动身,正绕过玄沧与符舜要去夹击阿玄。她诚然力量强大,有整个极乐境作以背后的支撑,可也不能在他们所有人全力出击动摇命轨的时候,既防着他们所有人,还要顾全命轨。
霜序今日在此处,已经引来了定世洲整条本源灵脉。希灵神的力量自始至终在本源灵脉之间完整留存,又随着后代的修炼而不断变得深厚浓醇,以此之力催动神器拆解命轨,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她必须作以取舍,对长晔来说,无论她选什么都好。
阿玄的力量已经扩散出去,不断抵抗着神器对于命轨的影响,无法有半分收回。她目光冷然地看着长晔,他转瞬已经来到自己面前。
她没有硬接的任何打算,立刻抽身往命轨的方向后退,而在长晔紧追不舍地逼上前来的下一刻,有另一股力量截断在了他们之间,强行将长晔逼退数步。
这是一股完全陌生的力量,不属于他们所熟悉的任何一人。长晔不可置信地顺着这股力量冲来的方向回头看去,看见是长暝出现在了他们身后。
他本该被阿玄所伤,不该出现在此处才对,妙临也是这样告诉他的。可是此刻他还是来了。
他仍旧是那么一身月华,出现在乌云翻墨的此处,清透干净得格格不入。他手下力量不减,仍旧十分强硬地立在阿玄与长晔之间逼得他步步后退。
长暝一来,地界这些大魔都纷纷看向了他,他既有这般动作,明摆着是要站在阿玄的那边,他们纵然不解,也只能听命于他行动,针对起天界来。
虽然在他们心里,那个非要护着命轨的新境神,也不是什么能与他们站在一边的对象。
长暝站在彼处,目光淡淡地落下来,正正好望进阿玄的眼中。她顽固不堪地站在那命轨之前,来时,她想要护住命轨来护极乐境,此时,她又豁出整个极乐境去护命轨,在世界都在她对面想要摧毁命轨的时候,她愚蠢得简直可怜。
他眼中的点点光影,看不出是什么情绪,只是放在这末日大难之中的遥遥对视,终归看着总是不够清白。
符舜眼见阿玄就在眼前,可他们先后的阻拦,却让他偏偏够不到一点。他心中生怒,想起他们所说的那些长暝对阿玄步步忍让的话来,心道他约莫是信不得了。
符舜过去从来护着彤华,因为他虽从不曾从她口中听到任何有关雪秩的话,却大约能猜出她与雪秩有所关联。他盼着雪秩能活,却也没有动过要逼死彤华让雪秩取而代之的念头。
诚然当初谷晴则叛变有他推波助澜,但他的最终目的,是要让所有人都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如此,才有能让雪秩回来的机会。他不是非要彤华死。
但一切都并不如人所愿,这件事的发展超过了他们预料。彤华失去了自己的亲友,而他的爱人、友人也尽数死于彤华之手。冤冤相报恨难了,彤华是死了,可是阿玄还在,他才不会信她那些不是的鬼话。
原本他是听了妙临与薄恒的劝说,要开命轨,成回溯,但现在,不仅此事要做,阿玄也要杀。
当年十二神就不曾听过长晔或者长暝任何一个的命令,长年累月的独善其身,如今只剩下符舜一个,纵然来了地界,也不会以长暝为不二之首。
他没有任何犹豫,当下用了全力,闪身绕过玄沧,便往阿玄身前而去。
她已然趁着长暝拦开长晔的这个关口,开始召来极乐新境的全力,欲图将命轨彻底笼罩,将神器的力量都阻隔在外。
在那股力量尚未将她与命轨全部保护在内之前,符舜身影宛如一道流光而去,他脸上的魔纹闪现出一种妖异的光泽,随他力量的爆裂而在脸上疯狂蔓延。
阿玄回过头去,看见他朝自己这边而来,玄沧在他身后施力阻止,长暝站在远处,却也从长晔那方收回手来。她知道他们都来不及。
她右手背到身后,极乐境的力量随她手指转动而流转包裹住整个命轨,而她左手抬起,体内力量聚集于她指尖,单手结印,直击符舜。
他们之间力量碰撞的瞬间,轰然冲击成巨大的爆裂之势。符舜手下那些黑沉魔气在力量驱散之下瞬间将此处彻底笼罩,但弥漫在此处的却不止他自己的魔气。
他回过头看向对面。
阿玄微微俯身在命轨之前,扶着挡在她面前的玄沧慢慢站直身子。她目光很冷,一言不发,按着玄沧的手臂将他拉到自己身后侧半步,另一只手振袖一挥,便将这些沉重的魔气挥散。
她用很轻的声音念了一句“果然”,只有玄沧听见了这两个字。他眉心随之微微皱起,抬眼看向她目光所望之处。
在那驱散的魔气之后,已消失于此世许久的父神带着一如往日的平和微笑立于彼处,施力将符舜拨至一旁。他眼中的冷意稍纵即逝,又和蔼非常地与阿玄道:“阿玄,我这小辈一时心急,你可千万莫要见怪啊。”
第297章 禁锢 她像命运不容拒绝的恩赏或是惩罚……
父神在世人眼中,早已殒灭于飞升新境之时。除却玄沧先前在阿玄那里知道过这消息,此刻尚且不觉得惊讶,余下无不震惊万分。
阿玄来现世之前,已经想过此处的变数必然与父神有关,此刻见他骤然出现在此地,便已经可以确定这个念头。
从前,步孚尹作为游魂时曾偶然到过极乐境,眼下又禁在地界。而妙临可窥天机,在长暝藏身离虚境时,是唯一可在外为他周旋的人。如今命轨现世,所有神魔都在,偏偏只有妙临不在,阿玄已经大约知道父神联系的是谁了。
她想起不久之前与妙临交谈,本以为已是足够坦诚,看来她到底还是有所隐瞒。
入极乐境者,不得复归。她与旁者不同,暂且不论,但父神不该能悄无声息离开极乐境而不被她所察觉。她方才运力之时,已察觉到有微小不足,不过是因在阵前,面上不曾流露异样。此刻父神已站在此处,阿玄心中大约也能猜到,他归世之心从来不死,极乐境也锢不住他,眼下恐怕已经出现了问题,更或者,已经是在崩塌边缘。
阿玄目光微微沉了下去,想到如今护着命轨的这层来自于极乐境的力量,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动。
她冷声道:“我道那希灵神是个什么慈悲心肠,原来也就不过如此。”
昔年希灵神得窥极乐境,明知世人到达不了,却还是想保住后嗣黎民。飞升之时,她已见败局,便推动着父神堕魔,不惜牺牲所有同伴,也要让他汲取力量抵达新境。父神在极乐境熬了这么久,终于是在此刻才有了动作。
从世初到世末,他也是足够有耐心了,所以今日哪怕毁了极乐境,也要挽回现世的必亡之局。
父神因此言而微微沉下脸色,但对于阿玄还算温和,又劝她道:“阿玄,损毁极乐非我本意,我与你之间也并无仇怨。你既已知我等心愿,不妨让开一步。待回溯之日到了,自然应有尽有,我们也不会犯你极乐新境一步。”
“你们?”
阿玄念着这两个字,目光淡淡扫到一旁的长晔身上,意味深长道:“你牺牲同伴,汲取力量,换自己飞升新境,脱离苦海。谁肯与你做你们?”
父神转眼看向了长晔。
他在极乐境中已观了现世许久,自然知道在自己走后,这个幼子对自己有多么厌憎与痛恨。昔年在自己眼中高大如山的尊崇形象,最后成了被心魔吞噬的贪恶怨灵,牺牲了一起飞往新境的同伴,将他们的最后一丝生机也吸收榨取到分毫不剩,把身后万千子民全都撂在混沌的现世之中,自己则去极乐世界纵享永生……任谁也难以接受。
是以此刻,父神站在此处,分明是站在阿玄的对面,站在在场神魔的一边,但他们却没有一个露出喜悦的神色。他们脸上都是沉寂严肃,还带着或深或浅的厌恶之色。
纵然同途同归,也是有选择同行者的权利的。而他们并不想如此。
旁人倒也罢了……父神安静地望着长晔,想看清这个许久不曾相见亲近的儿子,但他却一点目光也不肯分给自己,摆明了是不愿与他同道。
他心中无声地微叹,没在这里多余辩解,横竖将来时日还长,等命轨打开,回溯到最初,一切都来得及解释,一切都来得及弥补。
他那些失去了许久的,就都还能够回来。
创世诸神既在辟世之后能创造庇佑这样多的生灵,岂能心中毫无大爱?他到底还是顾惜了这个被极乐境禁锢了永生的小神,将她当作自己小辈一般对待了。
他再与她道:“即便各行其道,终究也是殊途同归。阿玄,你本不该绝于此处,何必顽固不堪,非要守那天道?极乐境已经损毁,你离开了极乐境,归去也是受罚,何苦如此?”
长晔无视父神,将目光无声地落在玄沧身上。
而阿玄的密音几乎同时传到了玄沧的耳边:“等下你去长晔那边,不要靠近。”
玄沧立刻就知道阿玄必然是要做什么了,他面上没有什么情绪的变化,但他追问的那一句“你要做什么”,却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阿玄望着父神,未接他的话,却忽而道:“你与现世联系,又脱离极乐境出现在此处,如我猜测不错,你已经发现极乐之力与命轨同源了。”
这话说出来,自然有神魔隐隐露出惊讶之色。但长暝没有,长晔没有,父神也没有。父神回答她道:“所以,极乐境能破,命轨也并非不能毁灭。”
难怪天地两界不肯退让,原来是知道了这个消息,所以才有恃无恐,非要如此不可。
阿玄很轻地摇了下头,道:“你动不了命轨。再来二十四道法器,再来一个极乐境,你也动不了命轨。”
父神颔首道:“对,以蛮力来破,全世界的力量集中于此刻,也动不了命轨分毫。但凡有所物,自有弱点,命轨虽坚,却也有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打开的方式罢?”
他很轻地笑了笑,问阿玄道:“只要我拿到符钮就可以了,对吗?”
阿玄忽而问道:“百灵还在境中吗?”
父神微顿,本以为她是要为这机密做出反应的,却不料是问出了这句。他只用了很短的一瞬,便意识到了阿玄的意思,没有开口,而是扬手施力往阿玄那处而去。
阿玄的眼睛露出了一种很明亮的光泽,就仿佛是在勾起一个自信十足的笑意。
她掌下力量将玄沧轻巧推出,就势结印开启极乐境,世人用尽此生也未能触及的极乐境在此时降临在命轨之上的位置,从明亮光线泄露的位置倏然喷涌而出巨大又浓郁纯净的力量,尽数顺阿玄手势指引来到此世。
先前她还只是将极乐境的力量经由身体导出使用,终究力量有限,但此刻极乐境开,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父神立即上前顶住那股巨力的倾泻。他来之前,此处只有阿玄一个新境神,旁人对抗起她自然艰难,可他如今也在极乐境内,极乐境的力量也要受他驱使。
他已经损毁了极乐境,让极乐境的力量开始不断流逝。极乐境的力量越少,阿玄所能运用的力量就越少。但阿玄干脆在此刻大开极乐境以引用力量,那么也就只有他能在这一瞬间抵御极乐境力量的压迫。
他的确做到了,却没有完全做到。
因为那股原以为早已与他融合成一体的力量,在此刻居然对他产生了一种浓郁的排斥,虽然无法彻底隔绝与他的联系,但已经在排斥他的干涉,而顺从于阿玄的指引。
下一刻,父神忽然面对长暝喊道:“孚尹,你还不动作吗!”
长晔抬起眼,心中的预测在此刻得到证实。
方才长暝来拦他的那股力量太不对了,这世上再也不会有谁比他更加清楚长暝的力量是什么样子,他只是在接触到的那个瞬间,就知道那个身体里绝对不是长暝。
但是谁能赢过长暝,无声无息地抢占那具躯体?
步孚尹吗?他又有什么能力,能这样轻易地装作长暝?
长晔站定了,在被他拦回来之后,他就没有任何动作。他既不想与父神站在同道,却也不想暂时与阿玄联手。大战过后,能站到最后拥有话语权的,是能保留更多余力的那一方,在此刻他们争得头破血流的激烈关口,他一点也不想贸然加入其中。
但方才才被阿玄推出战场的玄沧,此刻却毫无犹豫地冲了上去。
因为他看到对面那个始终安静的月白色身影,在父神开口的同时,便冲向了阿玄——
长暝今日来到此处时,比旁人都晚了一步。
他没留住阿玄,又禁锢了妙临,最后站在巍峨魔宫之前,就只剩下了他孑然一身。
他心中有些无可奈何的怅惘,空荡又茫然地不知落到何处,他隐约觉得自己为了抓住什么又失去了什么,但一颗心却蒙着阴翳,怎么也看不清楚。过去的长日都已经遥遥迢迢,模糊成一片不清晰的虚影,追也追不回了;而将来的因果分明既定,却仍旧是忐忑地抓握不住一般。
他感觉不对,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只有眼睛剧痛,无论他苛待又或者善待,都痛到无以复加。
……它还会流泪。在整张脸都漠然到极点的时候,那只没出息的眼睛,会在偶尔的时刻忽然落泪,而落泪的原因甚至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
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开战了,去战罢,去结束这一切,什么阿玄,什么彤华,都抛到脑后,都抛过生死,此刻骗不过就骗不过,得不到就得不到,等这一切都结束了……
他来到此处,看到阿玄独自站在命运之前。耳边是嘈杂的声音,远处有刀兵相接,灵力碰撞,近处是言辞交锋,分寸不让,但那些声音都没入他的心。
他看着她,脑中很不合时宜地回想到初见的时候。
那么暗的离虚境啊,在他厌恶这个世界到一点光芒也不想看见的时候,他在那里看到了彤华。她安安静静地闯进了他的小世界,安安静静地躺在了他的面前,像命运不容拒绝推给他的一个恩赏或是惩罚。
他的身体向她走近,将她温柔地抱在了怀里,他的灵魂为她颤抖,看着她苍白的面颊和流淌的鲜血而痛苦,可他的意识却飘忽在那两具相拥的身体之外,他分明拥有,可他却没有好好接过她,没有好好地接过自己的命运。
他那时候在想什么呢?他拼命回忆,自己却好像已经记不清了。那个漠然旁观的自己站在旁边的时候,看着她的时候,为什么无动于衷,为什么毫无波澜呢?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哪里出了差错?那只不听话的眼睛,那缕不甘心的魂魄,不要再为她痛了。他已经看够了她的爱恨与亲疏,也……愿意认命了。
什么现世,什么新境,什么命轨,什么自由,都且去他的罢!他心里想,他要过去,走到她身边去,弥补当初在离虚境里不曾靠近的错误,弥补不能救她、将她独自丢在死局里的错误……
可他的身体却动不了。
这具身体就仿佛扎根在云端,就那么遥远地望着。他心中在焦急而激烈地喊着过去,可这具身体却仍然在冷漠地旁观,就如同当初在离虚境里一样。
而在父神喊出了“孚尹”那两个字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动了。
这样的反常却让他突然冷静了下来。他好像突然又再次变成了一个乱局之中的旁观者,好像又再次回到了那年的离虚幻境,他的身体在快速地去往她的身边,可他却在一旁冷眼旁观,仿佛根本就不在这个故事之间。
他想要抓住什么,想要伸出手去,可也只是妄想而已。这具身体不受他控制,手也不受他的控制,他想要递出他的爱与守护,但却给出的是伤人的力量。他的灵魂在横冲直撞,却无法触动这具冰冷而无情的身体。
在他这般的无力之间,他的左眼里突然再次流下了一滴眼泪。
就这么一滴滚烫的泪,终于烫醒了长暝。
他不再是这具躯体的主人了。
他被禁锢在这一只小小的左眼里,是什么时候开始……是他见阿玄的最后一面,是她温柔不已地用手指滑过他左眼的时候,就是那个时候,步孚尹被她彻底释放,在他身躯里进行了一场彻底而无声的转变。
他已是这只眼中的囚徒,就如当年在离虚境里一般,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但却又不一样。从前的他可以轻而易举将步孚尹推出那个世界,夺取他与她之间所有的因果,但现在不行了。
现在他已经彻底落败。步孚尹掌控了这整具躯体,成为了这身体的主人,也成为了他们这段共同命运的主人,任他在这只眼睛里多么愤怒而激烈地呐喊与冲撞,也无法再对他造成半分威胁。
他已经彻底取代了他,在明与暗的交界变幻之间,原来就如此简单,原来就只需要她那么温柔的一个靠近。
暄暄,暄暄,阿玄啊。
他忍不住要唤她的名,这么千千万万年的错过造就的悔恨,终于在此刻如溃堤的滔天巨浪淹没了他。
莫伤她,莫伤她。
原来那种被强行退出的感受是这个样子。他只剩下了无声的哀戚,无力而沉默地见证她的灭顶之灾。
第298章 所求 你我就只痛这一回。
自游魂来到这世上尚未有自己明确的意识之前,他就已经隐约产生了一种对于自己前路何在的疑惑。
他要成为谁,要去往哪,他来到这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
最开始,他只是长暝魂魄极小的一部分,被长暝轻易地掌握和操纵。他将他分离自己的身体,又对他赋予自己的命运,将他放到这浩荡世界。
游魂在世间飘荡了许久,接纳各方的灵蕴灵气,慢慢壮大,慢慢完整,才慢慢形成了自己的意识。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最终成就了一个完整的魂灵。长暝感知到他的力量,明白时间已经合适的时候,便联系了薄恒,将他一把推进六道之中。
于是他成为了恂奇。
天岁神族的神力太强大了,他在力量飞速发展的时候,渐渐想起了自己灵识未开之前的日子,想起来自己活下来的使命,就是为了迎接长暝重新回到现世之内。
可他也有疑惑或者说是不甘,难道他的生,只是为了最后的死,为了毁灭之后迎接另一个生命的完整吗?
他已经有了那样好的父母亲友,他已经有了七情六欲,有了不舍和爱念。他想他如今便是不回又如何?长暝身在离虚境,又岂能管得住他什么?
而彤华落入了离虚境。
命运有因果,在那时候的他眼中,就仿佛只是为了捉弄一场。他还是去了离虚境,在离虚境,他遇到了让自己心动的爱人,也遇到了他生命开始与尽头的原点。
长暝懒洋洋地出现在他面前,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问他道:“怎么回来了?”
是了,他第一次来离虚境,却已是走在结束的归途之上。他找到了彤华,仿佛找到了自己此生艰难又赤诚的所求,可是在这之后的每一份每一刻,都是朝着结束与毁灭的方向而去。
他一生不过如此,这个念头带来的那种痛苦有时候可以称之为灭顶之恨,让他窒息到喘不过气,让他为此愤怒伤心而无能为力。
他对命运的不满从头到尾都没有消弭过半分。随着他经历的渐增,他的不满也就越多。若是一生为死,又为何而生?若是注定要爱,又为何生仇?天道给予他们爱恨嗔痴,可是无声拨弄后的轨迹,仿佛根本不在意他们的感情。
所以,为什么命运要禁锢他们如此,却偏偏还要赋予他们想要争取和得到的自由和妄想呢?
在死而又死之后,他终于生厌。
他曾被拘束在无数个步孚尹的身上,在那无数段生命的背后,都无法找到最后的所求。他无论在世内世外,都始终被困在长暝的名字之下,这短短的一个名字,将他在这世上所有的意义和痕迹都全部抹杀。他再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
他生命里有过一个浓墨重彩的爱人,但这个爱人与他之间的故事并不美好。她来到他生命里留下的痕迹是血淋淋的,就仿佛是命运对他无声的嘲弄与戏谑,嗤笑着他心里那点永远翻不到明面上来的自不量力。
于是以她为首,在他一次又一次失去自己所有之后,他终于了悟,他这一生存活的意义,不是什么永生执念的爱人,不是什么彤华,是可以掌握自己命运的自由,是可以堂堂正正留下自己痕迹的存在。
爱人,亲人,友人……这些都很珍贵。但在得到自己之前,想要得到这些,都是虚妄而已。
所以,他才能看着被命运夺走一切的自己,看着被命运夺走一切的彤华,在她最最伤心而无力到无路可走的那一刻,站到了她的对面。
在天道操纵的命运之下,定世洲的神女彤华是注定活不成的。既然谁动手都是这个必然的结果,那倒不如他去动手更加干脆利落些。
他去了,绝情些,将他们此生的那些爱恨恩仇都斩尽了,要么了,要么断,这段故事的结尾总该要有个说法。等一切都结束了,世界上再也没有那些恶作剧一般的限制和捉弄,他们才好自由又完整地站在天光之下,好好地面对彼此,好好地追逐所爱。
暄暄,你我就只痛这一回。
他已经做好了决定,从来就没有想过回头,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向长暝认输。一个缩在小世界里不知所求的生命,与拥有同样命运的他一样可怜,但他既然已经醒了,那不管长暝甘不甘愿,他都要做成此事。
他绝不停留。
他始终在这具身体里安静地等候,父神与妙临的联系与布置比他想象得要更加慢些,不过他有这个耐性。在阿玄再度出现以前,他始终觉得,自己可以耐心地等待到末日之终。
但阿玄来了。
他还没来得及疑惑长暝如何在阵前将他放出来那一瞬,就当先看清了对面的阿玄。
他以为她已经死了,可她还活着。他听见了她的名字,知道了她的身份,她是从极乐境来。
这一下,应当算不得什么惊喜或者惊讶,而算作是一种惊吓与恐慌。
他见过她的。
很多年前,他曾无意间闯入极乐之境。他在里面飘飘荡荡,看着那些毫无生命力的虚假美景,觉得无趣极了。他正要失望离去的时候,就在这一片虚假里,看到了唯一的一抹真实。
他看到在花木掩映之后,她安静露出的一截红色的衣摆,随着足下清水和微风的拂动而荡漾开去,在水面和阳光之下泛出一层明亮又夺目的光芒。
她偏着头,只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和一小点玉白的侧脸,但只是那么一点的白皙点缀,就让这红衣显出更加艳丽的生动之色。
他去过这世界的许多地方,却没有一处比这一幕更加让他心动。他忍不住想要飘过去再看一看,却被父神发现。
父神在后面拍了拍他,笑着让他与自己退开。
“你是哪里来的生灵?误入此地便罢,她不喜生者入内,你莫要再上前了。”
于是他再也没有见过她了,只是这境中的寂寞让他忧愁,离去之前,他扯了白纸一张,折来折去,折成一只生动的百灵鸟,将所携灵力吹进一息,便叫它生动地跳跃起来。
他没有明说给她,只是离去前与父神道:“这境中太寂寞了,这只鸟儿算我心意,留在此处陪伴你们罢。”
那一幕看着实在太孤单了,这世间至美之景也就不过如此,世间芳菲虚幻冰冷,唯有她温暖明亮。他有了怜惜的心意,不忍心叫她一直留在这漫长又沉静的寂寞里,可他从来没有生过想要拥有的心。
他就是想让她再快乐一些,再自由一些,再幸福一些。带着他灵息的那只鸟儿,后来真的在极乐境陪伴了她好漫长的一段岁月,直到极乐境崩塌的最后一刻,都还在极乐境遥远地呼应着她的召唤。
至于他,在离开极乐境之后,又在世间游荡许久,成了大荒的恂奇,又成了定世洲的步孚尹。在大荒的时候,他很偶尔地会想起这一幕,但在往生潭见过彤华之后就逐渐忘记。彤华成为了更加让他心动的那一幕,而他直到今日,才将这两个让他心头发烫的模样重合在了一起。
命运谑笑着他的无力与渺小,将他的心之所向和身之所归引向了两个相反的方向,将他的所求和所爱放置在了不可兼得的位置。
想要自由和真正的存在吗?那就拿她来换。
步孚尹在极乐境宣泄而下时冲上去的那一瞬间,心里就在想,凭什么?
他的心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也没有到这最后一步却要为谁停驻甚至退却的道理。他上前的姿态坚决而果断,迅速又强硬,脱手而出的力量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向前就要穿透极乐境那层浓郁而厚重的保护。
他感到阿玄在对面起用了衔身咒,想要以此来阻拦住他的前进,逼他后退。他感觉到了,但衔身咒也无法阻拦他分毫,他的命运已经被长暝彻底拿走,衔身咒也控制不住他。
但她的确是提醒了他。
他们之间不仅仅只有一道衔身咒而已,他也可以让她退让,让她服软,让她仔细而直观地看看,天道在书写命运的时候,对他们有多么的残忍和不公。
他催动了衔身咒。
于是她分明已经完整凝结的力量,突然在他的面前弱化,在极乐境呼应的百灵,在现世阻拦的阿玄,都要受此命运规则的掌控。
而由他手中向前冲击的力量,凝结成一道金色的光芒,不由分说地穿透了这层阻碍。阿玄见状不妙,竟直接向前以身作挡,而那股金光径自穿过了她的身体,没有对她造成任何损伤,便直接向后面的命轨而去。
步孚尹冷眼看着那道强力的金光平稳而准确地钉在了命轨的中心轮盘之上,随着这一次的冲击,命盘第一次产生了极其强烈的震动和轰鸣之声。
阿玄沉沉地看了他一眼,立刻就拢好围护的结界回头望去。那道金光宛如利剑刺进心脏一般,激得整个命轨都因它而颤动不已。
而方才被神器催动都不曾损伤半分的命轨,此刻却因为这么一小团光芒,而逐渐暂停了轮盘的运转。那些支撑命轨运作的小轮盘开始卡顿、凝滞,或者是反向扭转,最后直接破坏了原本平稳的运行,导致许多部位开始碾压破碎,从命轨的轮盘之上掉落下来。
命轨真的开始损坏了。
从来说坚固不堪、绝不会被谁破坏的命轨,在这一刻开始坍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