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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081浮屠


    深夜,叶南晞倚在床榻上,目光落在帐顶,思绪翻涌不休,像潮水一波接一波,漫无边际地涌来,拍得人心口发闷。


    离别是一团朦胧的浓雾,沉默无声地朝她逼近,避无可避。没有了手环,死亡便成了她的唯一归路。


    她并不怕死。即便回到星际时代,自己能在战场上幸存的几率也是渺茫无比,两相比较,结局其实并无分别。只是,这样的现实对冯钰而言,未免太过残酷。


    原以为至少还能陪他几年,哪怕几个月也好。可眼下……她没有了再往下想的勇气。冯钰这十年是如何熬过来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今好不容易重逢,才不过短短数日,便又要面临别离,这一丝刚燃起的温暖,竟还未捂热,便要被生生掐灭。


    她该如何开口?如何面对他那双总带着几分温柔与执拗的眼睛?如何忍心亲手将他推入更深的黑暗?


    苍天不仁,她在心底苦笑,曾几何时,她也曾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相信只要拼尽全力,便能挣脱困境。可是到头来才发现,所有的挣扎与不甘,不过是飞蛾扑火的笑话,注定换不来半分怜悯。


    她无法开口,便索性闭口不言,能多陪他一日便是一日。至于别的,已经不敢再想。


    窗外的风声一阵紧过一阵,像是寒潮卷过,压得人胸口发闷。叶南晞定定地躺着,过了许久,才缓慢地吐出一口气,眼底一片死寂。


    次日,叶南晞再次入了宫。


    昨日从坤宁宫离开的匆忙,今日理当亲自去向皇后回禀。晌午刚过,她便踏入坤宁宫,慢条斯理地将昨日之事与卫婉细细说了一遍。


    卫婉听罢,安下心来,柔声笑道:“没事就好。”说着,侧头看了眼天色:“坐了这么久身子都坐僵了,难得今日天朗气清,御花园里的花又开得正好,我们不如出去走走,好过闷在屋子里。”


    叶南晞笑着一点头。


    二人相携着往御花园走去,身后跟着一众随侍。御花园如今果然春色满园,风送花香。二人分花拂柳地一路往前走,走到临近太液池的时候,叶南晞偶然一侧头,余光瞥见远处走来一行人。单看那仪仗,便知道是萧绰。


    卫婉也察觉到了萧绰的存在,只是她并未贸然开口,而是若有所思的沉吟片刻,转头与叶南晞说道:“两位皇子要下学了,他们若回宫找不到我,怕是会着急,我且先回去,你再逛逛。”


    叶南晞诧异地侧过身:“娘娘,您这是……”


    卫婉却笑而不答,款款离去。夫妻多年,她与萧绰早已培养出一种特别的默契——有些时候,避让即是成全。


    萧绰平日里鲜少来御花园闲逛,即便来逛,也都是乘步辇走马观花。这般步行至此,显然并不只是为了赏景那般简单。


    他是冲着叶南晞来的。


    这倒也合情理,算起来,他们之间有着二十年的情谊,多年未见,理当叙叙旧。


    萧绰抬手,语气平静而不容置疑:“免了。”


    叶南晞直起身,顺势与他四目相对。


    岁月无声,十年光阴在他身上刻下的印记不算明显,却足够让人看出变化。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眉眼沉静,帝王的威仪深深浸入骨血,连站立时的姿态都透着不容忽视的沉稳。他不再是那个尚可让人玩笑几句的萧绰,而是真正手握天下的天子。


    可叶南晞还是如从前一般看他,坦坦荡荡,毫不避忌地打量着。目光顺着他的五官缓慢地游走,再从鬓角到衣袍,从神色到姿态,仿佛要从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上找回记忆里那个少年。末了,她轻轻一笑,语调含着点旧识间的调侃:“陛下这些年过得不错。”


    萧绰挑眉看她,唇角微微勾起:“怎么,你一眼就看出来了?”


    叶南晞神态自若:“陛下连白头发都没有,我看冯钰可是有了不少。”


    萧绰轻嗤一声,眼底浮现出几分温和的笑意:“他年纪比我大,头发白的快些,倒也正常。”话到此处,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一些,似是感慨,又似是自言自语:“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一点没变。”


    叶南晞神色微动,唇角的笑意略微收敛,却仍是轻声问道:“冯钰呢?怎么没跟在陛下身边?”


    她这是明知故问,冯钰如今事务繁忙,整日里与朝中的各位大臣们周旋,难得有功夫陪伴在萧绰身边。只是若不问这么一句,心里总像是硌着个东西,仿佛有什么东西卡在胸口,让她心头始终涌动着一股复杂难解的情绪。


    萧绰敛眸看她,目光深邃,不知在思索什么。半晌,他轻笑一声,语气里透着点不易察觉的意味:“非得他在旁?朕想单独与你说几句话,不行?”


    叶南晞低头一笑:“自然可以。”


    萧绰负手立在湖边,目光落向远处的水波,天光沉落,湖面浮光跃金,倒映着一片虚幻波澜。他在扑面的暖风中轻声道:“这里风景不错,陪我走走罢。”


    身后的侍从见状,纷纷识趣地退开,只留下他们二人沿湖缓步而行。


    微风拂过湖面,卷起细碎波光,也轻轻扬起两人衣角,仿佛旧日时光悄然重现。多少年过去,他们再未这般单独相处。此刻的情景,似水波荡漾,悄然勾动叶南晞的回忆。她望着萧绰,脑海中浮现出初遇时的场景——那时的萧绰还只是位稚弱少年,眉眼间透着不服输的倔强,身上透着与他实际年纪并不相符的成熟与压抑。


    皇权之巅,是天下最血腥冷酷的权利场,能全身而退者寥寥无几,更何况是从困境中步步登顶,稳坐高位。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叶南晞是萧绰一路走来的见证人,也是亲历者。因而每每看向他时,目光中总带着一种复杂的情感,既有长者看后辈的感慨,又夹杂着旁观者的疏离。尤其是想到自己如今的状况,她心中更是涌起无尽的感慨与不舍。


    两人随意寒暄着,谈的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比如萧绰最近得了什么稀罕玩意儿,或是听闻了什么有趣之事。开口的大多是萧绰,叶南晞则安静地充当着听众,神色温和,偶尔轻轻点头,目光却显得有些飘远,像是透过眼前的人影,看到了更遥远的过往。


    萧绰很快察觉到她的走神,步伐微顿,侧目问道:“怎么了?”


    叶南晞一愣,回过神来:“什么?”


    萧绰勾唇浅笑,眼底流露出几分调侃:“怎么那样看着我?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叶南晞轻轻一笑,掩去眼底情绪,语气淡淡:“没什么。”


    萧绰不置可否,视线掠过她的眉眼,语气随意道:“其实你该好好谢我。”


    叶南晞挑眉,似笑非笑:“这话怎么说?”


    “如果不是我,你怕是再见不到元忱了。”萧绰将手负于身后,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当年走了以后,他心如死灰,差点就没了命。是我把他劝回来的,你说,你该不该谢我?”


    他这句话像是无心的玩笑,然而话音一落,叶南晞的心口却像是被什么猛然撞了一下,在笑意收敛的同时,她不由自主的站定脚步。


    萧绰察觉到异样,微微蹙眉,转身正对了她,眼底透出疑惑的神情:“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叶南晞垂眸敛目的看向地面,片刻后,忽然向他郑重行了一礼。她的动作极轻极慢,礼节无可挑剔,恭敬得甚至有些过分。


    萧绰怔了怔,眉头皱得更深:“你这是做什么?”


    叶南晞没有立刻回答,缓缓直起身,目光平静却带着某种不容拒绝的坚定:“陛下,看在我们相识多年的份上,今日我求您一件事,请您务必答应我。”


    萧绰微微眯眼,目光变得越发凝重:“什么事?你先说来听听。”


    叶南晞抬起头,直视着他的双眼,声音低沉而艰涩:“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求您务必给冯钰一个善终。”


    “善终?”萧绰彻底冷肃起了面孔:“善终?你指的是什么?”


    叶南晞上前半步,进一步地朝他靠近,举止间暗含着一股施压的意味:“昨日东厂府衙门前发生的乱象,想必陛下已经有所耳闻。冯钰如今的处境不易,之所以落入这一步,除了因为他心高志远,也是为了守护陛


    下的江山社稷,他待陛下一片丹心,求陛下来日保他全身而退。”


    萧绰眼底透出满满的惊疑,下一秒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转惊疑为愤懑:“你是心疼他?觉得朕不该让他涉险?可是在其位谋其政,有时候哪怕是朕,也会有无可奈何的时候。还是你认为朕就是这般无情无义之人?一定会做那种卸磨杀驴的事情?如果是那样的话,叶南晞,你未免也太看低朕了,为什么你总是把朕看的那么不堪?你……”话说到最激动的时候,声音却戛然而止。萧绰定定地瞪着对方,片刻后笃定的一摇头:“不对,你今日怪怪的,似乎是怀着心事,你与朕说清楚,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叶南晞扭头避开他的目光。


    这般逃避的举动应证了萧绰心底的猜疑,脑海中浮现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迟疑许久,还是将含在嘴里的话问了出来:“你该不会是又要走?”


    叶南晞依旧不语,沉默便是最有力的答案。


    萧绰的怒火终于窜起了火星,从胸膛一直燃烧到他的头脸,烧的脸都红了。他一来是怒自己被误解,二来是替冯钰不平,如此怒上加怒,怒的格外理直气壮。


    侧头面对湖面,他望着水波尽头做了个深到极致的深呼吸,然后正回身子,抬手狠狠一指对方,厉声道:“叶南晞,天底下没你这么作践人的!当初是你执意要跟他在一起,朕成全了你,可你后来做的那些事,算什么?十年前你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元忱为了你几乎要了命,你可知道他那时病得奄奄一息,几乎活不下去,你知不知道朕跟他说了多少掏心窝子的话才把他劝回来?现在你又要故技重施,既然如此,当初何必要招惹他?”


    叶南晞绷着脸,声音低哑:“我知道我对不起他。”


    萧绰冷笑,眼底的怒火不减反增:“现在说这种话有何用?叶南晞,朕只问你一句,能不能留下?”


    叶南晞低着头,指尖微微发白,唇线紧抿,喉间似有千言万语,却终究没有开口。


    萧绰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头的怒意逐渐被某种无力感替代,半晌才冷冷一哼,转身便走,声音透着决绝的凉意:“朕真是看错你了。”


    他衣袍翻飞,几乎是疾步离去,身影渐行渐远,叶南晞望着那道背影,唇瓣轻颤,终究还是低声唤道:“陛下……”


    萧绰脚步一顿,未曾回头,周身的冷意却未散,沉默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第82章 082无言


    叶南晞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向萧绰,在相隔五步远的地方停下,声音低而清晰:“陛下,若我有得选,又如何舍得离开?”


    萧绰微微侧首,眸光淡漠,却藏不住一丝微不可察的异色。


    叶南晞凝视着萧绰的侧脸:“我的时间不多了,多则数月,少则几天,之后便会病发而亡。”


    萧绰倏地转身,目光如剑般落在她身上,眼底满是惊疑:“病发?什么病?”


    叶南晞垂眸,唇边浮出一丝苦涩:“解释起来有些复杂,总之是无药可医。冯钰扔掉了我的手环,断了我回去的路。我不怪他,因为即便回去,等待我的也不过是战争与处罚。处罚无足轻重,至于战争……”她轻笑一声,笑意里透出一丝自嘲:“在我们那个时代,战争的残酷程度远超想象。往往从察觉死亡的逼近,到咽气时,只有短短的一瞬间,死后甚至连尸骨都不会留下,身体会在高温中化作虚无。所以我从未奢望过自己能成为幸存者。”


    她声音渐低,眸光越发幽沉:“可是这些选择不过是我一人的取舍。对于冯钰而言,都无法改变我们即将分离的事实。”


    萧绰没有说话,眼底的光却黯淡下来,当中隐匿着一股复杂的情绪。许多话他无法宣之于口,只能藏在心里。


    叶南晞抬眼看向他:“我原本打算将这件事再拖延一些日子,不告诉任何人,可是陛下既然猜出了我的心思,再隐瞒也没有意义。其实我这次回来不是为别的,只为改写冯钰的结局。”


    她将自己从史料上看到的内容一一道来,声音平稳,像是在讲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末了,她真诚而恳切继续道:“陛下,你我相识多年,我从未求过您什么,就这一次,给他一个善终。您是皇帝,您有能力做到。”


    萧绰被她这一番话说的心乱如麻,他紧拧眉心低下头,望着地面沉吟片刻,始终是理不出个思路。于是将那繁乱的千头万绪拨去一旁,只抬头追问道:“你到底染了什么病?朕传太医来给你瞧瞧。”


    叶南晞语气冷硬:“不必了,我这病,天底下无人能治。”


    萧绰定定的凝视着她,情绪在眼底翻涌,他怀疑叶南晞似乎是忘了即便没有冯钰,自己与她也有着二十年的情谊,既有情谊,便可称之为朋友,既称之为朋友,又怎能看着她面对死亡而无动于衷。


    可是过往的经历使得这份感情镀了一层暧昧的颜色,无法宣之于口,于是他只能拿冯钰做幌子,疾言厉色的斥道:“不行!元忱的脾气你比我更清楚,上次你离开,差点要了他半条命,你这次难不成要死在他面前?叶南晞,你这是杀人诛心!你再想想办法,你肯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叶南晞侧过脸,避开他期切的目光,长久的不说话。


    萧绰看出了她的无奈,深知再逼她也是无用。一口气叹出了他满满的无力与疲惫,他望着湖面静默片刻,沉声开口道:“也罢,旁的朕无法保证,但朕答应你,朕会护好他。你所说的那些事,绝不会发生。”


    倏忽间一阵风吹来,叶南晞微微眯起眼,屈膝向萧绰郑重行了一礼:“多谢陛下,既然如此,便请陛下替我将此事暂时瞒下来。”


    萧绰目光复杂的轻叹一声:“朕知道。”


    这时有内侍走上前,说是有大臣在乾元殿正等着要面见萧绰。萧绰神色微沉,未再多言,只是走到叶南晞面前,目光深沉而怅然,轻声道:“保重。”说完便决然转身,转眼间便消失在了叶南晞的视野。


    叶南晞收回目光,望着烟波浩渺的湖面,广阔的天地并未令她感觉到心境开阔,反而在心头笼罩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怅然。


    湖面上有浮萍连成一片,随着风飘在湖面上。叶南晞望着那浮萍,心里忽然涌出一股身似浮萍的悲哀。再如何计划,再如何筹谋,都抵不过风的轻轻一推。


    回家的路上,她满脑袋乱纷纷的,头绪太多,反而没了头绪。


    夕阳的余晖将府邸前的石阶映得一片昏黄,四周的树影被拉得长长的,四下透着难言的静默。


    轿子停在府门前,叶南晞弯腰钻出轿厢,耳畔传来小厮低声禀报:“大人今儿个提早回府了。”叶南晞微微一怔,随即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胸口的沉郁咽了回去,然后努力扯出一抹云淡风轻的笑意挂上嘴角。


    然而当她跨入屋内时,这份伪装被瞬间击得粉碎——冯钰迎面向她走来,昏暗的光线下,冯钰双手捧着她昨日染血的那件衣裳,布料上的血迹斑驳刺目。冯钰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眼眶泛红,眸中尽是难以掩饰的恐惧与慌乱。


    “南晞。”他声音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这衣服上的血……是怎么回事?”他顿了顿,指节收得更紧,目光不安地在她身上巡了一圈,声音越发颤抖:“你是不是哪里伤着了?”


    叶南晞怔住,像是当头挨了一棒,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了。先是震惊,随之是荒唐,最后才是怒意翻涌而上,直烧得她头脸发热。她想留,留不住;想瞒,刚一回来便被拆穿。老天爷简直是存心要看她笑话。


    她紧紧咬住后槽牙,胸口气得直发闷。昨夜换衣裳的时候她匆忙得很,随手将衣服揉成一团塞进柜角,本想着找个时机悄悄处理掉,哪知一时疏忽,竟让冯钰翻了出来。


    她实在懊恼,又实在无奈,最后索性猛地


    背过身去,深深吸了两口气,想把那股滔天的烦躁压下去。


    冯钰见状,心脏狠狠一揪,额角冷汗涔涔。他慌乱地绕到叶南晞面前,声音里满是哀求和惧意:“南晞,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你到底怎么了?快告诉我,求你……别让我这样着急……”他的眼神仓皇而痛苦,声音止不住发颤,说到最后已近乎哽咽。


    “我……”叶南晞张了张口,嗓子里却像堵了一团棉花似的,发不出声来。翻腾的气流不断向上涌,憋得她头晕目眩,胸口闷得发疼。她看着冯钰,眼里蓄了一潭无声的情绪,千言万语都挤在舌尖,最终只化作一声无奈的苦笑:“没事。”


    冯钰猛地皱紧了眉,攥着那件染血的衣裳,指尖因用力过度而泛白。薄薄的布料软软地垂着,上头的血色深深浅浅,看得他眼前发黑,呼吸都不稳了。他不敢相信,甚至不愿相信,可他从小便学会看人脸色,最擅长的便是察言观色。叶南晞那副模样,哪是什么“没事”?她在骗他,她一定在骗他。


    他深吸一口气,嗓音绷得极紧:“怎么会没事?出了这么多血,这怎么可能没事!难怪你昨天忽然换了衣裳,你故意在瞒我。”他说着,猛然抬头,眼神里透出几分近乎固执的倔强:“你是不是病了?”


    “算是吧。”她笑了一下,极轻,极淡。


    冯钰浑身一震,心脏狠狠往下一坠,直直跌进冰窟窿里。他死死盯着她,在不知不觉间屏住了呼吸。


    看来这病很是棘手,否则叶南晞不会是这般逃避的态度。


    他不敢向她细问病得有多重,也不敢追问这病究竟是怎么来的,因为无论得到什么答案,都改变不了接下来要面对的现实。


    “我去请郎中来。”他丢下这句话,转身便往外走,脚步急得像是带了风。


    片刻后,太医院的杨殊被请了过来。


    杨殊如今已升任院判,素日里专管照料萧绰的起居病疾。方才萧绰在宫中听闻冯钰急匆匆去寻太医,二话不说,直接做主将人派了过来。杨殊匆忙赶到府里,还未落座,便被冯钰催着提脉诊断。


    诊脉的过程并不长,叶南晞静静坐着,伸出手腕,任由杨殊替她搭脉。杨殊将手指落在她的脉门上,片刻后,眉头蹙了起来。


    医者素来寡言,杨殊没说话,只是将手收回,起身对着冯钰略略一拱手,便自顾自地出了屋子。


    冯钰三步并作两步,紧紧追了出去。两人一路穿过回廊,行至一处月亮门前,杨殊停下脚步,轻轻拢起袖子,掌心贴着掌心,像是要借着摩挲的力道驱散心里的不安。片刻后,他抬起眼,望着冯钰。


    “夫人这病症来得奇异,不似寻常疾病。”他语调缓慢,像是每一个字都要在舌尖斟酌三分才肯落下,“可若依杨某的见识来看……已有血竭之兆。”


    月色如水,洒在青石板上,泛出一层薄薄的冷光。


    冯钰的心猛地一颤,像是被人用刀生生剜了一块,连声音都带上了破碎的气息:“什么意思?”他的嗓音发紧,透着难以察觉的颤抖:“你说清楚。”


    杨殊抿了抿唇,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又移开,像是不忍直视。他是行医多年的人,见过太多生死,可这一刻竟有些迟疑,不知该如何将这至暗的真相剖开。


    冯钰盯着他,情绪像是绷在一根拉到极致的弦上,他攥紧拳头,咬牙催促:“你快说啊,别这般支支吾吾的。”


    杨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开了口:“冯公公,您还是——”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似乎在寻找措辞,最后却还是落得平直无情:“还是早些为夫人准备后事罢,恐怕……也就是一个月左右的事了。”


    夜风吹过,带起廊下的一角帘子,像是要把这句话吹散。


    冯钰的耳朵嗡的一声,脑子里刹那间一片空白。他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像被掐住了。片刻后,他猛然睁大眼睛,目光猩红:“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后事?她好好的,她能吃能睡,能走能动,哪里像是要准备后事的人?”


    他抬起手,想要指着杨殊质问,可手刚抬到一半,力气像是被抽空了一样,猛地一软,整个人猝然跪倒在地。他死死地抓住杨殊的袍角,指节发白,声音透着撕心裂肺的恳求:“求求你,救救她,无论用什么法子,哪怕是要我的命,也可以!”


    他眼眶通红,哽咽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杨殊大骇,忙弯腰去扶:“冯公公,使不得!杨某是陛下派来的,岂敢不尽心?可是医者救人,也得讲究能救得了才行……”他长叹一声,声音里竟透着几分力不从心的疲惫:“这病……实在是有心无力。”


    冯钰却听不进去,他的眼神像是被某种绝望点燃,死死盯着杨殊,像是要把他盯出一个答案来。胸膛剧烈起伏,连声音都透着绝望的狠意:“我不管!”他红着眼,咬牙切齿地低吼:“你得救她,你得救她!”


    他像是疯了一样,双手攥着杨殊的衣角,拼了命地摇晃,目光里尽是破碎的乞求。他不要什么后事,他只要她好好的,只要她活着。


    第83章 083流芳


    叶南晞坐在桌前,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摇曳着,像她此刻纷乱而难定的心绪。


    屋外风声渐紧,偶有风穿堂而过,窗棂被吹得轻轻作响,像是人低低的叹息声。她低着头,心里反复翻腾着如何开口的念头,却始终没有想好该说些什么。


    门外忽然响起极轻的脚步声,接着门扇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隙,冯钰小心探进半张脸,怯生生地望了她一眼。


    叶南晞察觉到动静,抬起头,勉强笑了一下:“进来啊。”


    冯钰却犹疑着迟迟不动,只是双手揪紧袖角,站在门边低着头,像是犯了错的小孩子,畏惧着要承受的责备。


    叶南晞心头微微一酸,索性起身,朝他走了过去。她刚走近一步,冯钰却如惊弓之鸟般后退半步,目光也随着动作一阵闪躲。


    “药……”冯钰局促地开口:“药方我已经给了怀贞,他去抓药了,应该很快就能送来。等他回来,我就去煎药。”


    叶南晞听了这话,眼底忽然涌上几分难以言说的涩意,沉默片刻才轻声道:“不必麻烦了,没用的。”


    冯钰闻言猛地抬起头来,神色间满是惊惶:“有用的!怎么会没用?”他目光颤颤地盯着叶南晞,语调里带着强烈的祈求:“你要相信太医,听太医的话,一定会有用的……”


    叶南晞望着冯钰泛红的眼眶,胸口像被人捏住一般:“阿钰,你听我说——”


    “不听!”冯钰猛地后退一步,惶恐地摇头:“我不要听!你若告诉我,你又要走,那你……那你还不如给我一刀,直接杀了我……”


    他的声音哽咽了下去,颤抖的肩膀透着明显的慌乱与惶恐,几乎像是在乞求她手下留情。


    叶南晞心中一痛,不由自主地走上前,想要将他抱入怀里,却被冯钰仓促间躲开。


    “你别碰我。”冯钰低声道,声音虚弱而哀切:“你别碰我,我怕我再碰你一下,就再也放不开了……”


    说完,他转过身子,近乎逃一般地疾步走了出去。


    叶南晞望着他慌乱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脚步声渐行渐远,心底仿佛被剜掉了一块,骤然空了下来。窗外的风依旧轻轻吹着,像是在叹息她们注定逃不开的劫数。


    很快,汤药送来,她没再多加言语,只仰起脖子,将汤药一饮而尽。


    苦涩顺着舌根蔓延开去,很快便化作温暖的困意,萦绕于四肢百骸。她倚在榻上缓缓闭上眼睛,不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恍惚间感到身侧微微一沉。鼻端萦绕着一股清冷的湿意,叶南晞眉头轻皱,半梦半醒间摸索着伸出手,触到冯钰的肩头,却骤然被那一片沁骨的冰凉惊得睁开


    眼睛。


    冯钰就坐在床榻边,背对着昏黄的烛火,肩膀微垂,身上的衣裳被露水沾湿,潮湿而冰冷,沉甸甸地坠在身上。袖子上还沾着些许碎草和泥屑,依稀透出几分狼狈的模样。


    叶南晞顿时心头一沉,赶忙支起身子,握住他的手腕:“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去了哪里?”


    冯钰轻轻一动,抬头与她对视了一眼。那一双眸子里透着疲倦,还有未散尽的茫然。他迟疑着低下头,慢慢开口道:“昨夜睡不着,心里乱,就去了趟城外的普化寺。”


    叶南晞微微蹙眉:“你去那里做什么?”


    冯钰没有立刻答话,只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指尖,仿佛那里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令他无措不安。短暂的静默过后,他终于轻声道:“我去求菩萨,求菩萨大发慈悲,放过你,也放过我们。”


    倏忽间,叶南晞心口像是被钝刀轻轻划了一下,刺痛伴着酸涩,叫她喉咙都堵得发紧:“你……”


    冯钰眼圈微微泛红,语调低到极致,几乎听不真切:“南晞,我们好不容易重逢,我不能再失去你。”


    叶南晞鼻尖泛酸,想说些什么,可喉头却如堵着什么东西,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冯钰转过身来,攥着她的衣袖,声音细碎低哑,带着卑微的恳求:“我知道我幼稚,可是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我能求的都求了,能做的也做了,老天若还不肯放过我们……”他摇了摇头,垂眸苦涩一笑:“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叶南晞心头一震,再也忍不住将他揽入怀里。冯钰顺从地靠进她怀中,衣料上透出的冰冷潮意贴着她的胸口,凉得让人心疼。


    窗外的风呼啸着刮过屋檐,夹杂着天光将至时的露气和清晨湿润的冷意,一点点沁进屋内。叶南晞抱着怀中这个湿漉漉的人,低声在他耳边道:“阿钰,你听我说,就算没有我,你也要好好的,照顾好自己。”


    冯钰的脸紧贴在她肩窝处,鼻息带着隐忍的呜咽,轻轻摇了摇头,像个倔强又无助的小孩:“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们不是已经约好了吗?说好离开京城,找个安静的地方去过属于我们的日子,春天赏花,冬日围炉,整日整夜地腻在一块儿,再也不分开的。你怎么又要食言?”


    叶南晞听了,心头狠狠一疼,千言万语卡在喉咙口,只剩下一声长长的叹息。她不敢再答应,也不忍再拒绝,唯有将怀中人搂得更紧些,仿佛这样就能把他嵌进自己身体里,从此永不分离。


    二人就这么紧紧相拥,直至东方天色破晓,天光一点点洒进来,驱散了室内的寒意,却驱不散他们之间横亘着的那片浓重阴云。


    冯钰原本打算寸步不离地守在叶南晞身边,但如今朝中局势紧张,各种要紧的公务堆积如山,宫里头又连着催了几次,耽搁不得。他只能万般不舍地离开了叶南晞,临行前还特地留下怀贞,叮嘱再三,让他寸步不离地守着。


    晌午时分,叶南晞独自躺在庭院里的躺椅上,仰头望着漫天飘忽的浮云,正出神时,听到有脚步声渐渐走近。她顺势转过头,看见怀贞端着一杯茶走了过来。


    怀贞低眉顺眼,声音也低低的:“师娘,喝点茶罢。”


    叶南晞朝他摆了摆手:“茶先放下,你坐下来,陪我说说话。”


    怀贞听了这话,把茶杯搁下,乖顺地搬了张小马扎过来坐下,心里虽然有许多想问的,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只沉默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叶南晞微微偏头看他,柔声说道:“怀贞啊,除了你,我再没有旁的人能托付了。等我不在了,你师父就交给你了。你把他看紧些,若他要做傻事,一定要劝住他。”


    怀贞听得心口发酸,嗓子眼里发堵:“师娘,若我劝不住呢?”


    叶南晞听他这么一问,反而笑了,笑容温和而无奈:“你若劝不住,便骂他,骂醒了再劝。实在不行,就告诉他这是我临走前的吩咐,若他敢不听话,就说我做鬼也不放过他,一定回来找他算账。”


    怀贞听她这样讲,忍不住眼眶泛红,鼻尖阵阵酸涩,赶紧低头避开她的目光,小声说道:“师娘,这些我都记下了。”


    叶南晞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神色愈发柔软起来:“你师父这人啊,看着处处精明,其实骨子里最是心软,半点苦都见不得别人吃,可偏偏他自己呢,一辈子受的苦难比谁都多。我原想着能够一直陪他走下去,可到了头却还是……”她顿了顿,声音里已经染上了浓浓的酸意,停了片刻才慢慢将那股酸楚压下去:“到底还是没能陪他走到最后。”


    怀贞听得心头发紧,胸口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终于忍不住道:“师娘,真的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叶南晞收回目光,嘴角勾出一点苦涩的弧度:“我从前不信命,但事到如今,也由不得我不信。不过好在有你陪着他,总归不至于太孤单。”


    怀贞抬眼,目光坚定却悲伤无比:“师娘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师父,决不让您挂心。”


    叶南晞听了,面上总算浮出一抹欣慰的笑来:“那就好。”


    晌午的阳光渐渐明亮起来,洒满了院落,暖融融地落在叶南晞身上,她仰起头望着湛蓝得一丝云也无的天空,面上的笑容淡淡的,眼底却隐隐藏着一层无处排解的无奈与惆怅。


    往后几日,冯钰一有机会,便寸步不离地守着叶南晞。


    药炉就支在门外走廊上,他日日亲自添柴、生火、煎药,一道一道工序,绝不假人之手,非要亲眼盯着药汁从药炉里缓缓流出来,方能稍稍安下心。


    叶南晞明知这些药汤根本起不了作用,可一对上冯钰满怀希冀又惶恐的眼神,便半句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他递来,她便很痛快地喝下,一碗又一碗,喝到最后,药效未显,只余满口的苦涩与身子愈发沉重的虚弱。


    这日,冯钰照旧将药碗端进屋里,小心翼翼地递到叶南晞唇边。叶南晞低头喝了两口,突然胸口泛起一阵剧痛,下一秒一股腥甜混杂着苦涩的味道直冲喉头,她忍无可忍地剧烈咳了一声,鲜血随着药汤一起喷溅出来,落在被褥与衣襟上,点点斑驳,触目惊心。


    冯钰被这猝然发生的一幕惊呆了,他瞪着眼睛,脑子里嗡嗡作响,仿佛整个世界都碎裂在眼前。直到听见动静的怀贞从外头慌慌张张地冲进来,他才像是从梦中惊醒,动作僵硬地拿起一旁的帕子,替叶南晞擦去嘴角和下颌的血迹。


    叶南晞抬眼看向他,见他一副惶恐无措的模样,心头顿觉难过不已。抬手握住冯钰颤抖的手掌,她下意识地使了点劲,想借此给他一点力量:“我没事,你别担心。”接着又努力地牵动唇角,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只是可惜了你这番辛苦,药都撒出去了。”


    冯钰却像是未曾听到一般,只呆呆地望着她,脸色苍白得可怕,眼神里满是失魂落魄的惊惶。他机械地摇摇头,声音干涩又微弱:“没……没事,我再去熬一碗。”说完,他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攥紧那块染血的帕子,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房门。


    “师父!”怀贞在他身后焦急地喊了一声,他却充耳不闻,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厨房走去。


    厨房里此刻正巧没人,他推门进去,随手将门反锁上。门板咔哒一响,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顿时像被抽去了筋骨一般,后背紧贴门板一点点向下滑落,最后蹲坐在了冰冷的地砖上。


    低头盯着掌心里的帕子,上面的斑斑血迹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收拢手指,攥紧帕子,无声地痛哭起来,哭得浑身颤抖,几欲窒息。可是哭到最后,却依旧什么办法也没有,除了再熬一碗根本无用的药汤,什么都做不了。


    这时,背后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紧跟着怀贞的声音传了进来。他语气焦急:“师父,您快出来看看呐!”


    第84章 084千古


    冯钰听见怀贞的喊声,慌忙将脸上的泪痕胡乱擦去,转身推开门,红着眼睛急步往回走。


    踏进门槛的刹那,他猛然怔住了。只见叶南晞坐在床榻上,唇角鼻端俱是鲜红的血迹,甚至连那双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也被血色染透,触目惊心。


    刹那间,冯钰只觉得心头轰然炸裂,一阵剧烈的眩晕直冲脑门。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跨了一步,喉咙里发出难以抑制的呜咽:“南晞……”


    叶南晞察觉到他的靠近,刚预备偏过脸去避开,冯钰却已然


    快步上前,一把将她紧紧搂进怀中。他的身体在发抖,呼吸也颤得厉害,药炉的苦涩气息在他衣襟间弥漫开来,将叶南晞牢牢地包裹其中。


    叶南晞缓缓地闭上眼睛,任由他的体温将自己环绕,喉咙里一阵阵泛起苦涩。冯钰身上的药香太浓了,浓到呛鼻,可再浓的药,也治不好她的伤。


    半晌,她才勉强扯动唇角,从喉咙里挤出声音:“阿钰,别看了,怪吓人的。”


    冯钰却像是没有听见,反而将她抱得更紧,声音发着颤,像是费尽了毕生的气力才吐出这句话:“南晞,是不是只有放你回去,你才会好起来?”


    叶南晞闻言蓦地睁开眼,惊讶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冯钰不等她追问,急急地把手伸进怀里,一阵手忙脚乱地摸索之后,掏出了一个物件,毫不犹豫地塞进她的掌心:“你拿着,走罢,现在就走,我放你走。”


    叶南晞低头一看,掌中赫然是那枚沉于河底、原以为再也无法找回的手环。心头猛然一颤,她抬头对上他的双眼:“你不是早就把它扔了吗?”


    冯钰勾动唇角,扯出一丝苦笑,笑意却比哭还难看:“骗你的。我知道这东西对你很重要,哪里敢真的扔?只是怕你又突然离开,才藏起来,没想到还是留不住你。”他说着低下头去,避开她的视线,语气几乎微弱到不可闻:“南晞,我想明白了,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是我太固执,为了一己私心留你在这受苦,一天天耗着你的命。我……”声音至此忽然哽住,他再也说不下去,泪水自眼眶滚落而下。


    叶南晞听他这些话,只觉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人一把攥紧,泛出苦涩的痛意,一句宽慰的话也吐不出来。


    身后响起一阵细微的关门声,是怀贞从外面轻轻地掩上了门,将屋子留给了他们。


    冯钰侧坐在她身边,双臂仍旧死死环着她,额头抵在她肩头,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滴滴答答的渗进她的衣襟:“十年都熬过来了,这次你要我再等多久?又是十年吗?到那时我就四十多岁了……”他抽噎着,苦笑一声:“想想真是太老了,恐怕我即使站在你面前,你可能也认不出我了。你说不定会在心里嘀咕,说哪里来的老头子啊,身边怎么也没有家人看着,就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


    叶南晞心如刀绞,轻轻捧起他的脸,指腹擦去他的眼泪,目光满是深情与不舍:“阿钰,别等了。”


    冯钰听了这话,身子猛地一震,惊慌地摇头:“不……不对,你重新再说一次,你说……让我等着你,好不好?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罢,就算是三十年,我也等得起!只要你亲口说一句,让我知道你还会回来,让我有个盼头,我再苦再难也熬得下去!”话到此处,他眉心蓦地一沉,像是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挣扎着哀求:“哪怕你哄哄我,骗骗我也好,算我求你。”


    叶南晞静静地凝视着他,像是要将他此刻的模样刻画进心底。半晌,她缓缓俯身,与他额头相抵,轻声叹息,低语如梦:“阿钰,忘掉罢。”


    冯钰不住的摇头,嘴里低低地呢喃着:“怎么忘……你教我该怎么忘?你占据了我生命中整整二十五年,没有了这二十五年,那……我还是我吗?”


    怀贞静静地守在门外,一扇窄窄的门,根本阻不住里面铺天盖地的悲凉。他低着头,满脸忧色,茫然地望向阴沉沉的天空。乌云压城,冷风无情地灌进领口,吹得他心里一阵阵发寒。


    半晌之后,屋内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伴随着东西落地的脆响,怀贞顿时心头一紧,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再也站不住,忙推门进去,绕过屏风奔向床榻边,他只见眼前只剩师父一个人。师父背对着自己,独自趴伏在床沿,肩膀微微耸动着,声音被死死的压抑在喉咙里,指节苍白地扣紧床板。


    怀贞不由得心头酸胀,喉咙堵得发痛,却半句话都不敢说出口,只能呆呆的立在一旁,手足无措。


    次日清晨,他照例伺候冯钰起身。踏进房门时,他怀着十二万分的小心谨慎,脚步如踩在薄冰之上。轻手轻脚地把热水盆放下,他抬眼望去,忽然愣住了,手中的毛巾差点掉进水里。


    “师父,您的头发……”怀贞惊呼出声,满眼的惊诧与难以置信。


    冯钰缓缓睁开眼,神色淡漠到没有一丝波澜。他抬手拈起一缕白发,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嘴角居然还浮起了一个淡淡的笑意:“无妨,迟早的事。”


    他说着,撑着床沿缓慢坐起,动作平静自然,仿佛满头白发只是一场风雪过后的尘埃,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怀贞的心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他将热水盆递上前,眼睁睁看着冯钰面无表情地擦拭着脸颊,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师父,您……真没事么?”


    冯钰抬眼瞥了他一眼,嘴角甚至还带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还能有什么事?都过去了。”他说这话的语气轻得像一缕烟,似乎随时都会散在空气里。


    人表现得太正常,反而显得格外不正常。


    日子一日日过去,怀贞心中的不安逐渐加重,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他见师父照常饮茶吃饭,甚至偶尔还会拈书翻看,举手投足间淡然得滴水不漏。只是偶尔半夜路过冯钰门口,隐约能听见屋内传出的叹息声,像一尾无家可归的游魂,在黑夜里徘徊不去。


    或许时间真的可以抚平一切。


    往后的数月里,怀贞专心陪在冯钰身边,竭力助他促成削减宗室供奉一事。


    朝堂之上,利益相争素来血雨腥风。上月,冯钰借皇命之名,于乾元殿前无诏杖责百官。凡有异议者,当即拖至殿外廷杖二十。顿时,殿前哀嚎震天,鲜血溅湿了白玉御道,户部左侍郎甚至当场毙命。可他却稳坐高台,神色冷漠地俯瞰这一切,宛如阎罗判生死,不带一丝情感。


    此事一出,朝堂震动,群臣无不噤若寒蝉。冯钰手段虽狠,却也收效立竿见影,往日针锋相对之人尽数噤声,再无人敢当殿忤逆。然而,朝堂之上愈是安静,暗潮之下便愈是汹涌。宗室与勋贵被他逼至绝境,藩王们再也按捺不住,积压许久的不甘终化作燎原之势。


    首当其冲的便是身在临江的宁王萧绎,他昔日与皇位失之交臂,萧绎登基后,虽然安分了几年,但是心中仍有不甘。此番在朝中大臣的怂恿下,他终于下定决心谋反。而造反的名义再简单不过——清君侧,肃清阉党,诛杀冯钰。


    急报飞驰入京,萧绰接信之后,心惊不已,立刻急召冯钰入宫。


    盛夏已至,闷热沉沉,今日天象愈发阴晦,天空自清晨便乌云压顶,午时刚过,天色便暗得如同夜幕降临。殿内光线昏暗,宫人早早燃起蜡烛,烛火微颤,映得四周愈发幽沉。


    半盏茶的工夫,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冯钰疾步而入,衣袍带风,鬓边隐隐沁出汗意。萧绰早已在窗前踱步良久,见他走近,忙挥了挥手,语气焦急:“免礼免礼,快过来。”说着,随手将方才呈上的奏报递到他手中。


    冯钰立在案前,迎着烛光展开奏报,目光扫过上面的字句,神色不动,仿佛所见之事并不关乎自身生死。萧绰一寸寸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原以为他会震怒,或是有所忧虑,谁知


    冯钰看罢,不仅毫无惧色,反倒神色恬淡,眼底甚至浮现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萧绰心里微微发寒,强压着不安,忍不住埋怨道:“朕早就劝你收敛些,莫要太激进,你偏不听,如今可好,终于惹出乱子了。你说,该如何收场?”


    冯钰垂眸片刻,将手中的奏报搁回桌案,指尖顺势抚过桌面,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权衡。须臾,他忽然屈膝跪地,衣摆在地上铺展开来,声音沉静而平缓:“既如此,便请陛下依了他们所请,杀了臣。”


    殿中烛火摇曳,金红色的光影映在冯钰身上,将他脸上的轮廓勾勒得格外清晰。他跪伏在冰冷的地砖上,身影沉稳如山,仿佛这一跪是早已预料之事,既无悲愤,也无畏惧,唯有淡然如水的平静。


    萧绰眉头一拧,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你说什么?”


    冯钰垂下眼,双手覆于膝上,神色不变,语气依旧不疾不徐:“陛下,‘清君侧’不过是宁王造反的幌子。造反这种事,要么不做,做了便不会半途而废。因此,就算您真的杀了臣,宁王也绝不会因此轻易收兵。可他若不收兵,您便有了镇压藩王的正当理由。”


    烛光晃动,映得他的眼神深沉而清明,仿佛在看透一场注定的棋局:“宁王已起,正好借此机会杀鸡儆猴,顺势撤去他的封地。到时候等宁王倒了,其他宗室再无胆量反抗。待局势平稳,陛下削弱宗室,亦是顺理成章,届时改革之事必可大成。”他顿了顿,微微抬眼,眼底漠然无波:“无论怎么看,臣的死,都是陛下手中最好的一枚棋子。”


    萧绰盯着他,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攥握成拳的手背上浮起了青筋。他没有立刻开口,眉头紧皱,似是在咀嚼冯钰话中的每一个字。


    冯钰继续说道,言语间多了几分自嘲的笑意:“况且,臣的名声一向不好,这些年又得罪了不少人,朝野内外盼着臣死的人不在少数。若您杀了臣,正好能收拢民心,使天下人皆知陛下公正无私,严惩奸宦。再者——”他的声音低缓,仿佛只是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臣这些年积攒了一些私银,虽不算多,但收归国库之后,拿去修两段堤坝,应当不成问题。”


    话落,殿中一片死寂,只余烛火噼啪燃烧的细微声响。


    他仍然跪着,肩背挺直,像是一尊沉默的雕像。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挣扎,也没有求生的欲望,仿佛他从一开始就知晓自己的结局,并且甘之如饴。


    萧绰看着他,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冷,那种冷意自心底翻涌而上,沿着脊背攀爬,压得他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许久,他才勉强开口,嗓音低哑:“元忱……”他喊了一声,嗓音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压抑而沉重。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冯钰的面庞,他的目光里透着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你早就知道会有今天,是不是?”


    冯钰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抬眸,静静地凝视着他。他的眼神清明,却透着一种说不清的疲惫,仿佛是看透了世事,看尽了人心。微微一勾唇角,他轻声道:“陛下,臣等这一刻……已经多时了。”


    第85章 085倒流


    殿中烛火摇曳,映得金砖地面一片昏黄。萧绰的指尖微微颤抖,心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他猛地上前一步,一把揪住冯钰的衣襟,几乎是失控地将他从地上扯了起来,声音低沉而带着怒意:“你给我起来!”


    冯钰踉跄了一步,堪堪稳住身形。他并未反抗,只是垂眸站定,任由萧绰怒气汹涌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为什么?”萧绰紧盯着他,眼神里藏着愤怒,藏着痛苦,藏着他自己都无法言明的复杂情绪。


    冯钰静静地看着他,眉心微微蹙起,片刻后才沉声道:“陛下,臣待您,从无私心,一生只求忠义二字。此番用心,利在千秋。于陛下的江山而言,臣是为忠;于天下臣民而言,是为义。”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嘴角竟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为忠义而死,便是臣最好的归宿。”


    萧绰的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被堵住了什么,闷得喘不过气来。他忽地抬手,在空中胡乱挥了一下,嗓音嘶哑:“朕不听你这些话!朕只知道,若是护不住你,那便是朕这个天子的无能!”他说完,像是在逃避什么似的,猛地转身,作势要走。


    然而冯钰却疾步上前,挡在了他的面前,语气冷静而坚决:“陛下,宁王谋反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是事情拖的久了,万一误了时机,也会有动摇国本的风险。所以您务必要狠下心来,快刀斩乱麻。”


    萧绰的脚步一顿,指尖微微蜷紧,半晌,他艰难地摇了摇头,声音颤抖:“不……不行,朕不能把你舍出去。”他侧开身子,试图绕过冯钰,可步伐却是慌乱而迟滞的:“朕答应过南晞,会给你个善终。”


    冯钰看着他,眼底情绪翻涌,忽然之间,他再次跪下,双手死死扯住萧绰的衣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般的决绝:“陛下!您就成全臣吧!”


    萧绰的身子猛地一震,脚步僵住,迟迟没有再往前。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冯钰。冯钰也仰起脸,与他对视,眼中隐隐有泪光浮动,像是一汪沉静的湖水,在烛火的映照下微微颤动。


    “若非顾全大局,南晞走时,臣便恨不能立刻抹了脖子,就此绝了这条命。”冯钰的声音低哑,透着说不尽的疲惫和压抑已久的痛楚:“如今多活一日,对臣而言,都是难言的煎熬。无论是为了社稷,还是为了臣自己,都请您依臣所请,尽快下令,赐臣一死。”


    萧绰的喉头动了动,像是被什么狠狠堵住,痛得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的眼神渐渐变得痛切,像是看着一个决意赴死的人,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他拉回。


    冯钰却依旧冷静,语调沉稳得不像是在谈论自己的生死:“臣之死,不能寻常。唯有极刑,方能平息怨愤,使宁王彻彻底底的师出无名。而刑罚之中,最重者不过剥皮或凌迟,二者相比,凌迟尚算体面。”


    话语入耳的刹那,萧绰的脑海轰然一震,胸膛刹那间被一种撕裂般的疼痛填满。他的双膝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颤抖着伸出手,一把抱住了冯钰。


    “你明知道……”萧绰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眼眶红得厉害,几乎说不出话来:“你明知道朕拿你当兄弟,你还要让朕对你下这样的狠手,你……你这是要诛朕的心啊。”


    冯钰垂下眼睫,鼻端萦绕着萧绰身上的龙涎香,他阖了阖眼,声音低缓而淡漠:“自古人生在世,难得顺遂,身不由己才是常态。臣这辈子,能与陛下相伴着长大,后又得陛下庇护,已是旁人求都求不得的幸事。南晞走后,臣再无旁的期待,人生至此,已算是圆满。”


    萧绰的泪滑落在他肩上,滚烫得像是要灼伤他的皮肤。沉默良久,萧绰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希冀:“不,朕会想办法,寻个死囚,悄悄把你换出去。”


    冯钰闻言,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眼神坚定而清醒:“太多人见过臣,一旦验明正身,便会被立刻拆穿,到时候影响大局,得不偿失。”他顿了顿,嗓音低沉平静,仿佛一切都已然尘埃落定:“况且……南晞不在了,再漫长的生命,对臣而言,不过是苟延残喘,臣不要。”


    萧绰抬起头,眼眶红得厉害,泪光晃动。他怔怔地望着冯钰,似是想要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犹豫,可冯钰的神色始终平静,那种沉静,像是早已看破世事,了无生念。萧绰的喉头一阵紧缩,心脏仿佛被人死死攥住,闷痛得叫他喘不上气来。


    恍惚间,他觉得冯钰已经不属于这个世间,眼前的只不过是他的幻象。


    他再一次将冯钰紧紧抱住,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扣在怀里,不让他离开。烛火微颤,他的目光透过敞开的殿门,看向殿外阴沉沉的天空。风像是在嚎叫,带着沉闷的压迫感,从廊下席卷而入,卷起地上的落叶与沙尘,在空气中旋转翻飞,撞上朱红色的殿柱,最终被无声地吞没。


    山雨欲来风满楼。往昔的一幕幕在风中浮现,如同一场荒诞的戏。


    萧绰想起了年少时的困境,想起了自己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终于站上了九五之尊的位置。本以为等自己登基为帝,成为这天下的主宰,便能掌控乾坤,随心所欲。可是时至今日他才明白,皇权并非绝对的自由,而是一副沉重至极的枷锁。


    为了江山社稷,他不得不舍弃自己最亲近之人,而这“舍


    弃“,竟是如此残忍,如此血腥。


    一瞬间,他恨透了自己,恨透了这残酷的世道,恨透了自己身上的龙袍。


    原来帝王之路,终究是孤身一人。


    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萧绰闭了闭眼,强忍着撕裂般的痛意,嗓音喑哑得近乎低喃:“朕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冯钰闻言,微微一怔,目光落在萧绰身上,半晌,他轻声道:“臣孤身一人,已无任何心愿,唯有一事相求,臣的徒弟,怀贞,求陛下替臣照拂他。”


    萧绰闭了闭眼,心中的沉痛如浪潮翻涌,末了,他缓缓点头,话说出口却是有气无声:“你放心,朕知道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殿外狂风大作,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滴砸落在汉白玉台阶上,溅起无数水花。廊檐滴水成线,风卷起雨幕,在空气中肆意翻腾,天地间尽是一片迷蒙的灰白。暴雨洗刷着皇城,像是要冲散尘世的一切,又像是要掩盖即将发生的血色残酷。


    雨幕之中,一道身影自远处疾奔而来,撑着一柄黑伞,在风雨里踉跄前行。伞下的人紧紧攥着伞柄,手指泛白,整个人湿透了一半,他的脚步匆忙而慌乱,甚至有些踉跄。


    是怀贞。


    他刚才在司礼监抄奏本,偶然听闻宁王以“清君侧”为名造反,矛头直指冯钰,心中大惊,随即毫不犹豫地冲出了门,沿着宫道一路奔来。


    风雨交加,他的心却比这风雨更乱。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正在胸腔里疯长,搅得他心神难安。


    抬脚踏上御阶,他急急收了伞,雨水顺着伞骨滚落,他顺势抬起头,眸光望向远处的刹那,正好看见两名锦衣卫押解着冯钰走出大殿。


    怀贞的呼吸一滞,连忙朝前奔去,然而刚踏出一步,便被冯钰身侧的锦衣卫伸手拦住,并且狠狠推了一把。他随之一个踉跄后退两步,险些摔倒,慌乱间抬起头,眼神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


    “师父——!”他失声高喊,声音透着哀恸与颤抖,几乎是吼出来的。


    冯钰闻声微微侧目,轻声与锦衣卫小声嘀咕了几句。两人对视一眼,随即松开了对他的钳制。


    他迈步走到怀贞身前,静静地望着怀贞。想当年怀贞刚跟在他身边时,个头儿才到他腰际,瘦瘦小小的一点点,很轻松便能将他抱起来。岁月更迭,当初的小树苗已经长成大树,身高已与他比肩。


    他看着眼前的怀贞,心里生出一种复杂的感慨。感慨到最后,不由得叹出一句——这世间终究是徒留故人,不见归途。


    冯钰深吸了一口气,缓缓伸手,替怀贞理了理鬓边的乱发,动作极其轻柔,像是在最后一次安抚这个孩子。


    “师父要走了。”他的声音温和如昔,同时将手搭在怀贞的肩头,眼神中带着期许:“往后,就靠你自己了。”


    怀贞的声音轻颤:“师父,您要去哪儿?”


    冯钰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唇角微微弯起,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温和,却带着某种无声的诀别。


    “师父再没什么能教你的。”他声音低沉,透着潮湿的寒意,却一如既往的温和从容:“最后再嘱咐你一句。将来你无论做什么,依照本心做事即可。人呐,最不能丢掉的是良心,至于功过对错,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且交予后人评说。”


    说罢,他抬手,轻轻揉了揉怀贞的头顶,指腹在湿漉漉的发丝间流连片刻,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做最后的停留。随即收回手,不再多言,转身径直迈步向前。


    两名锦衣卫一左一右随即跟上,三人一同没入雨幕之中,身影逐渐被瓢泼的雨水吞没。


    怀贞呆呆地站在原地,指尖冰凉,心跳乱成了一片。眼看着冯钰的背影一点点变得模糊,一股彻骨的恐慌袭上心头。


    倏忽间,仿佛忍无可忍了似的,他扔下手中的伞,拼尽全力地冲进雨里。他的脚步凌乱,雨水拍打在脸上,模糊了视线,却浇不灭心头的惶恐。


    眼看冯钰就在面前,他伸出手去抓冯钰的衣袖,想要将他从那条不归路上拉回来:“师父!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


    风声呜咽,雨点砸在地上,溅起无数水花。可在这天地间,再大的雨,也盖不住他的哭声。


    冯钰闻声停下脚步,回过身,眼中闪过一抹怜惜。他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可话未出口,身侧的锦衣卫已然上前一步,伸手推搡着他继续前行。冯钰被迫迈步,脚步踉跄,却仍是心怀担忧地侧过脸,匆忙间大声嘱咐道:“怀贞,你乖,听师父的话,赶快回去,好好待着,师父的事不会连累到你。”


    怀贞的步子没有停下,他仍旧追着,哭着,眼泪混着雨水,早已分不清哪一滴是泪,哪一滴是雨。


    “我已经失去过一次父亲……”他哽咽着,声音在急风骤雨的撕扯下濒临破碎:“难道还要让我再失去一次吗?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冯钰的身子猛地僵住。


    雨幕之中,他像是被人定在原地,脚下踩着泥水,身上的衣衫尽数被打湿,雨水顺着鬓角滑落,濡湿了眼睫。他缓缓闭上眼睛,掌心在袖中攥紧,指甲狠狠地掐进掌心里,才堪堪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


    这时一阵疾风吹过,发出一声长长的呜咽,像是天地都在哀鸣。


    第86章 086逆途


    一道白光骤然划破眼前,意识像是被硬生生抽离,短暂的失重感袭来,叶南晞猛地睁开眼。空气里氤氲着熟悉的消毒水味道,天花板上冷白而刺眼的光线迎面扑来,周围的每个细节都在无声地告诉她——她回来了。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发现,又是如何接受的治疗,整个人昏昏沉沉,像是仍困在一场遥远的梦魇里。再度清醒时,她已经坐在了医院的休息室里。


    不是病房,只是休息室。


    这个时代,辐射损伤十分寻常,一剂针剂便能将细胞修复得完好如初,不留痕迹,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可惜科技能够修复她的身体,却无法触及她的精神世界。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仪器运作的嗡鸣声偶尔响起,墙上的生命监控仪投射出微弱的蓝光,映在光洁的合金地板上。她被安排在这里观察,若两小时后身体没有异样,便可随军部人员离开。


    目光呆呆地望着正对面的窗户,她目光空茫,整个人透出一种心如死灰般的麻木,像是被封在琥珀里的昆虫,动弹不得。


    窗外,夜色沉沉,星光隐没,整个天幕像是被墨汁浸透,一片压抑的深黑。


    黑暗压得人喘不过气,她的胸腔像是空了一块,心脏无处安放,整个人仿佛被悬置在时间的裂隙中,回不到过去,也无法真正踏入未来。


    此去一别,对冯钰而言是锥心刺骨,对她而言亦是痛彻心扉。


    她忽然很想知道他后来过得如何,哪怕一切已成为既定的历史。哪怕……她已经预见了那个答案。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缓缓擦过手腕上的异能环,声音低得几乎不可闻:“希瑞,帮我查查有关冯钰的历史。”


    空气里传来短暂的停顿,像是一道若有似无的迟疑,随即,希瑞的声音缓缓响起:“你确定要看吗?”


    叶南晞眉心微皱,心头莫名地浮起一丝不安:“当然。”


    下一秒,全息影像缓缓展开,冷白色的光幕浮现在她眼前  ,字句逐行铺展。她的目光扫向光幕,紧接着瞳孔中掠过一抹愕然,呼吸陡然滞住。


    一模一样。


    那行字,那些冷冰冰的字句,与她穿越前所见的分毫不差。仿佛她从未踏足过那个时空,仿佛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不过是一场南柯一梦。


    “冯钰,字元忱,咸乐年奸宦也。擅权专政,滥杀忠良,终伏诛,受凌迟,刮八百五十一刀而亡。——燕史中册,三十二卷。”


    叶南晞的指尖颤抖,像是被这行字彻底钉死在原地。她的喉咙干涩,嗓音低哑:“你确定……显示的结果没有错?”


    希瑞的声音依旧冷静无波:“绝对没错。”


    一道惊雷在她脑海里炸裂开来,整个世界瞬间倾塌了一角。心跳变得急促,耳边血液涌动的声音盖过了一切,胸腔里的情绪翻涌如狂潮,压抑得令人发疯。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她瞪着那行字,眼神发狂,唇瓣微微颤抖,最终忍无可忍地怒吼出声:“不可能!萧绰答应过我!”她咬紧牙关,浑身因为愤怒而颤抖,声音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发颤:“他明明答应过我……他答应过,会给冯钰一个善终……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改变?怎么可能!”


    希瑞仍旧不带感情地回复道:“南晞,你还记得吗?你曾经说过,时空有自我修复的能力。”


    这句话如同一柄钝刀,狠狠刺入她的心脏。她在更痛中屏住呼吸,任由脑海深处的记忆如潮水般扑向自己。


    时空有自我修复的能力。


    是她曾经亲口说出的话。


    当初,她在耳房里见到奄奄一息的冯钰时,忍不住出手相救,希瑞出声阻拦,她便用这句话去说服它。


    可如今,这句话却被希瑞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像极了黑色幽默。


    其实她说得并没有错,事实的确如此。


    冯钰能活,是因为他本就该活。救他的人无论是自己还是别人,终究都会出现。而他的结局也是一样,无论自己如何挣扎、努力,他人生的走向早已写进了他的性格与过往的经历中。


    回忆过往的种种,叶南晞很容易地便能明白冯钰之所以会走到这一步,不是因为作恶,不是因为野心,而恰恰是因为他的善良。


    他愿意背负污名,他愿意承受天下人的指责,愿意用自己的死换得盛世安稳。


    他从未替自己谋划过退路,更未有过任何私心,只想在那万刃加身的酷刑中,替帝王扫清障碍,替天下万民留一条出路。


    她明白,她什么都明白,她理解冯钰的用意,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其中的价值,可是她就是无法接受。


    她不敢去细想那八百五十一刀意味着什么,只要一闭眼,脑海中那些残酷的场面便接连浮现出来——阴冷的刑场、千刀万剐后的鲜血淋漓,还有冯钰奄奄一息的模样。


    历史不忍卒读,可是她已经失去了更改的能力。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冯钰死,看着他背负着奸宦的骂名,承受凌迟之刑,消失在时间的洪流里,成为史书上一行冷漠的文字。


    胸膛急促的起伏着,压抑已久的愤怒在血液中沸腾。下一秒,叶南晞忍无可忍的抄起身旁的椅子,狠狠朝着全息屏幕砸去。


    “砰——!”


    剧烈的声响震耳欲聋,全息影像瞬间崩溃成点点光屑,飘散在空气中。可是这并不足以平息她的愤怒,她喘着气,又抄起了一旁的盐水瓶,狠狠掷向墙面。


    玻璃碎裂,水渍溅落,顺着墙壁滑下,如同一道道残破的泪痕。


    门外的医护人员和军部守卫被这接二连三的巨响惊动,纷纷推门而入。一行人冲进休息室,抬眼正看见她发疯般砸东西。目光癫狂,眼神凶戾,身体剧烈地颤抖。


    “长官!冷静!”有人试图上前拉住她,却被她狠狠甩开。


    她向来理性,克制自持,可是此时此刻,她的理智彻底崩塌,所有的隐忍在这份沉痛的现实前轰然瓦解。


    很快,随着一剂镇静剂被强制注入体内,叶南晞终于从狂躁回归平静。


    她靠在椅背上,双眼半阖,浑身被一股钝重的疲倦包裹。她本能地想要挣扎,可是药效牢牢箍住了她的四肢,连愤怒都被压制进沉闷的血液里。她静静地喘气,听着自己的心跳一点点恢复到稳定的频率。


    两小时后,经过医生的确认,她被军部正式带往审讯室。考虑到审判官尚未定罪,守卫并未给她戴上手铐,但是稳妥起见,还是将她固定在带锁的受审椅上,确保她无法轻易脱身。


    叶南晞垂着眼,安静地坐着,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


    房间里灯光晦暗,四壁沉闷,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消毒水和机械油混杂的气味。墙角的监控灯一闪一闪,宛如冷漠注视着她的眼睛。


    不久后,随着门锁“啪嗒”一声被解开,一道光线从门缝透入。叶南晞顺势掀开眼皮,目光落在来人身上。


    来者不是旁人,是金泽。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的目光微变,金泽却是轻轻地冲她挑了挑眉,似乎是某种心照不宣的示好。


    金泽依旧是上次见面时的模样,军装笔挺,神色沉稳。只是这次,他身边没有陪审,审讯室内,只有他们二人。


    金泽不疾不徐地在她对面坐下,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桌面上,十指交叠,声音温和而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疏离:“你好,我是星际联邦政府的审讯官,金泽。”


    叶南晞神情冷淡:“我知道。”


    相比上次见面时的强势做派,此刻的她显得安分许多。


    金泽看着她,指尖敲了敲桌面,微微一笑:“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上次您只是违规超时滞留,而这次,您未经授权私自使用设备,违规穿越,并且破坏公共设施,打砸医院。”他声音停顿了一瞬,目光多了几分审视性的意味:“这些罪行加起来,已经足够对您施行军事处罚。”


    叶南晞不为所动,垂眸望着桌面上反射出的金泽倒影,语气依旧淡漠:“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金泽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改换了语调:“双弧星云那边已经被划为了战地。”


    叶南晞的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


    双弧星云,那里是星系间交流的中枢,是最繁华的地带。战争在那里爆发,意味着战争已经不仅仅局限在迦南与比索两大星系之间,七大星系无可避免地全部被正式卷入战局。此战关乎整个人类文明的未来,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人都无法置身事外。


    她缓缓抬起头,对上金泽的目光,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军部有什么打算?”


    金泽缓缓道:“联盟表面上依旧在维持秩序,但是内部已经四分五裂,乱作一团,局势比你想象的更糟糕。军部为了缓解压力,不得不将兵力分流,现在由各个星系独立掌控军权。”他停顿片刻,神色复杂地看向叶南晞:“至于你……目前,你有两条路可以选择。”


    叶南晞微微眯起眼:“哪两条?”


    金泽一字一句地开口道:“第一,你在军部监狱服刑十年。监狱很安全,你可以放心。第二……”他深吸一口气,两道浓眉紧拧在了一起:“你的资料显示,你出身于波灵星系。现在,波灵是七大星系中防御最薄弱的存在,正在遭受迦南星系的猛烈攻击。如果波灵星系失守,周围的星系也将岌岌可危。那里正在招募战斗人员,如果你愿意加入战争,可以免除你的所有罪责,以此作为交换。”


    寂静,良久的寂静。


    叶南晞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沉思许久,她忽而抬起头,唇角扯出一丝冷淡的笑意:“波灵星系现在可是战争前线,你们是打算送我去当炮灰?”


    金泽没有反驳,只是淡然地移开目光,若有所思地看向一旁:“看来你打算去服刑,那么……”


    “不。”叶南晞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金泽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


    叶南晞目光沉静,语气坚决:“我选择加入战争。”


    她很清楚,这是一个九死一生的选择,然而凡事皆有两面,摧毁也意味着重建。旧世界被撕裂的同时,亦是新秩序诞生的契机。固化已久的阶级地位将被彻底打散,世界的规则将被重新制定。


    她看着金泽,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疯狂的念头——当机遇来临时,自己是否也有可能成为制定规则的人?


    制定规则,成为特权阶级,意味着可以掌握话语权,甚至,可以改变一切被称为“无法更改”的规则。


    她还记得时空管理局成立之初,最严苛的一条禁令便是:不可将生命体进行跨时空传送。


    可是禁令归禁令,并不意味着技术手段无法实现。


    既然如此,或许,只要她足够努力,足够幸运,便有可能把冯钰带回星际时代。


    她眼眸微抬,目光沉稳而幽深,唇角微微弯起,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某种野心。


    冯钰的命运已定,可是她的命运……


    仍在继续。


    第87章 087波灵


    时间管理局初选时,叶南晞是数千人中的佼佼者,以极低的获选率被选中。


    她的身体素质在同期中并不突出,可是她的判断力、反应速度,以及随机应变的能力皆远超常人。她擅长在危机中冷静抉择,也擅长在绝境中找到缝隙,而这样的人,向来是战场上的稀缺。


    她本该继续留在时间管理局,按照计划执行任务,攀升到一个稳妥的位置。但是因缘际会,她被命运送到了前线,被丢进了波灵星系的中央第十三军。


    她先是以参谋身份进入军团,随后,在两次高风险的突袭任务中,她精准决策,亲力亲为,成功拔掉敌军的两个瞭望点。之后,原军长被调离,其余将领死的死,伤的伤。最终,她临危受命,成为了这支残兵的新任指挥官。


    这条升迁之路铺就了太多的鲜血与危机,但总体而言,还是顺利得让人不安。


    她没有时间思考这种不安背后的缘由,战争从来不会给人留下喘息的时机,直到局势开始失控。


    补给断绝。


    药品告急。


    波灵军方沉默。


    第十三军像是被丢进了黑暗的深渊,四周漆黑一片,听不见任何求救的回音。


    总控室内,气氛无比压抑,好似黑夜中死寂的深海。


    墙角的监控灯闪着冷淡的红光,通讯设备的指示灯一明一暗,仿佛一颗濒死的心脏,呼吸微弱,随时濒临停摆。


    叶南晞站在操作台前,双手撑在冰冷的金属边缘,她的指尖微微发白,额前的碎发因汗水粘在脸颊上。脑袋低垂在胸口,她的肌肉紧绷,像是一头被困住的兽,整个人陷入无声的阴影之中。


    她在咬牙忍耐,忍耐着这荒唐透顶的绝境。忍无可忍之际,她双唇微启,声音像是一枚子弹,低沉而危险:“继续向波灵军方发信号。”


    屋内站着一众兵士,所有人都听到了,可是无人应声。


    她的手指蓦地合拢,下一秒,她抬起头,眼底是压抑到极点的怒火:“我和我的兵,就算要死,也该死在炮火中,而不是这样可悲地饿死、病死在这里!”


    信息员安娜站在她的正后方,硬着头皮很谨慎的开口道:“已经发了。从上周到现在,我们向波灵军方发送了五十二次补给请求,皆没有回应。”


    叶南晞的呼吸微微一滞,盯着闪烁的通讯屏幕:“信号被屏蔽了?”


    安娜摇头,态度笃定:“没有,信号畅通无阻。”


    畅通无阻,却没有任何回应。


    波灵军方听见了,他们知道,他们却选择沉默。


    叶南晞站在操作台前,一动不动,一股难以言述的绝望铺天盖地的朝她袭来。她缓缓闭上眼睛,呼吸一点点变得低沉,像是要把所有的怒火都压进心脏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为什么会这样?”


    没有人回答。


    忽然,显示屏亮起。一道信号输入,来源不明,是加密通讯。


    所有人的神经被瞬间绷紧,屏幕上的信号光点像是一只窥探的眼睛,冷漠、审视、不怀好意。如今他们已是孤境之军,孤立无援,任何外部信号都有可能是陷阱,可是他们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叶南晞毫不犹豫地按下接通键。


    信号接通的刹那,一道熟悉的声音随着急促的呼吸声响起:“喂,南晞姐,是我。”


    是林念的声音。


    叶南晞双目微嗔,心底翻涌起一丝复杂的情绪,在诧异的同时难掩惊喜。


    自从她离开时间管理局,便断了与所有旧人的联系。此刻,林念的声音如同一道久违的回音,穿透了时空,带着不容忽视的紧迫感。


    叶南晞应声,声音低哑:“林念?怎么是你?”


    “南晞姐,听我说,我现在没有多少时间。”林念的语速很快,几乎是一字一字往外砸:“迦南星系正在对第十三军实施绞杀性围困,三天前,这个情报就已经送达了波灵军方。波灵军方以营救代价太大过大为由,决定放弃你们。但是据我所知,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当中涉及上层人员之间的利益置换。具体情况我并不清楚,但请你一定要相信我,这绝不是空穴来风。”


    被遗弃的棋子,被牺牲的蝉。


    叶南晞的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双手攥握成拳。


    她听懂了。


    叶南晞极力压制住身体的颤抖:“这个消息……你是从哪里得知的?”


    林念低声道:“你离开时间管理局后,我被调到了联盟的秘书处。”


    秘书处虽非核心部门,但每天要接触大量机密文件,这个消息的真实性不言而喻。


    林念进一步压低了声音:“南晞姐,这是绝密消息,所以,不要再对波灵军方抱有任何期待了,你们只能自救。现在你们那边情况如何?能突围吗?”


    叶南晞眯起眼睛,望着屏幕上的战局沙盘,心情沉重如深渊:“很难。”


    她声音冷淡,却透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理智:“半个月前,我们和迦南星系进行过一场正面的交锋,伤亡惨重,现在缺食物,缺药品。我想迦南星系之所以采取围困策略,就是算准了我们根本没有反击的能力。对于他们而言,与其发动正面冲突再添伤亡,不如守着我们坐以待毙。”


    信号那头的林念顿时陷入沉默,第十三军已经被落入死局,言语在此刻显得既苍白又多余。


    “叮——”


    信号被迫中断。几乎就在提示音响起的刹那,整个总控室仿佛陷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


    沉默,仅仅持续了一秒钟。


    紧接着,绝望彻底撕裂了所有人的理智。


    有人呆滞在原地,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着。有人因恐惧而失控,狠狠砸向墙壁,嘶吼着试图找到一点活下去的可能。更多的人则是浑身发抖,手脚冰凉,哀嚎、哭泣、怒吼混杂在一起,像是一座压抑到极点的火山,终于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他们知道自己被放弃了。


    总部不会回应,联盟不会救援,所有的求援信号都只是徒劳地呐喊。他们像是一群被圈在囚笼里的兽,只能等待着敌人逐步收紧包围圈,直到最后被彻底屠戮殆尽。


    咒骂声在周围此起彼伏。


    “混账东西!他们真的抛弃我们了!”


    “怎么会这样?我们是军人,我们是战士!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们。”


    绝望的味道蔓延在空气中,迅速腐蚀每一个人,也包括叶南晞。


    她早已无数次设想过自己的死亡方式,也许是战舰爆炸的那一刻,被灼热的金属吞噬;也许是敌军突破防线,被密集的炮火轰碎血肉;也许是被俘,被迫承受敌方最残忍地审讯与折磨,直到彻底咽气。


    她唯独无法接受的,就是窝囊地死在一场政治算计里,什么都没有做成,什么都没有改变。尤其是没能改变冯钰的命运。


    阿钰……


    她饱含眷恋地在心底默念冯钰的名字,倏忽间,像是触发了某个开关,一个念头忽然从脑海中炸开,似黑夜中流星划过,亮起的一道刺目的光芒。


    是啊,自己怎么忘了那里。


    她的眼神骤然凌厉,接着猛地抬手,狠狠砸向控制台!


    “砰——!”


    剧烈的撞击声回荡在整个总控室,仿佛一记惊雷,生生将所有人从混乱和恐惧中震醒。


    众人惊愕地望向操作台前的叶南晞。只见她缓缓抬头,目光锋利如刀,声音却稳如磐石,沉冷而透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安静!”


    声音不大,却带着极强的压迫感,令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我们的生命,在那些上层人的眼里,不过是一场游戏。他们坐在会议室里,冷眼看着战局变化,抬


    手轻轻一拂,便可以让我们彻底从棋盘上抹去。“她的视线缓缓扫过每一个人,目光沉如夜幕:“凭什么?”


    没有人回答。当中的一些人低下头,喉结滚动,牙关死死咬紧。


    “凭什么他们高高在上,而我们连挣扎的权利都没有?凭什么我们的生死只能由他们来决定?”她一步步向前,站到了所有人的正中央,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反驳的决绝:“我绝不会坐以待毙!波灵军方既然放弃了我们,那我们也不必再听从军方的命令!”


    她的手重重落在控制台上,目光如炬,字字冷硬如铁:“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们的最高长官,将担负起全军所有人的生死!”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没人说话,没人动弹,只有墙上的电子屏幕依旧闪烁着微弱的光点,孤零零地在一片死寂中跳动着。


    终于,安娜微微吞了吞口水,试探着问道:“长官,您……有什么打算?”


    叶南晞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三个字:“荒芜星。”


    安娜瞳孔微缩,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荒芜星?”


    她身后的人群顿时炸开了小小的骚动。


    荒芜星,那是整个星系的边缘,是所有罪犯与边缘人物的最终归宿,是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地方。


    但叶南晞却神色不变,语气沉稳:“没错,转移阵地,目标——荒芜星。”


    四周一片错愕,许多人露出无法置信的神情,望着她的眼神复杂不已。


    “可……可是……”有人喃喃开口:“那可是流放地,那里……”


    “那里有的不止是垃圾。”叶南晞打断他:“也有不曾被人看见的资源。”她的目光锋锐,仿佛透过层层战火,望向了遥远的过去。


    她从那里来。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荒芜星并不只是一个被遗弃之地。它是一块真正的、未经开采的战场,是这个宇宙秩序之外的裂隙,是一个可以打破规则、颠覆命运的地方。


    如果这个宇宙注定要把她推入深渊,那她就亲手撕开一条活路。


    她环视众人,声音坚定如誓言:“我要将那里作为我们新的根据地。有朝一日,我要让所有人都明白,那片星球孕育出的是最可怕的战士,是最无法撼动的力量。很快,我们将会奔赴那里,在那里,我们不再是被放弃的军队,更不是上层人士手中的筹码,而是从灰烬中爬出的希望,是人类文明的未来。”


    第88章 088灼灼


    烈日灼灼,炙热的天光铺洒在乾元殿前,青石板吸收了一上午的暑气,此刻烫得好似烙铁。


    怀贞跪在殿前,膝盖死死贴着石板,连半分缓解的余地都无。他已经跪了两个时辰,衣衫的下摆早已被汗水浸透,额角的热汗顺着脸颊滚落,滴在石板上,转瞬便蒸发不见。


    可他仍旧一动不动,像是一尊被烈日炙烤的石像。


    他知道陛下不肯见他。


    不是没听见,不是没收到通报,而是故意装聋作哑,故意把他晾在这烈日底下,让他知难而退。


    可他偏不退。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莽撞,可是他别无选择。


    殿外一片死寂,唯有阳光炽烈如金,好似一把锋利的刻刀,将这片沉默雕刻的森冷又荒凉。


    周围早有内侍看不下去,悄声劝他先回去避暑,怀贞却充耳不闻,只是垂着头,眼神固执地盯着石板。


    膝盖已经没有了知觉,疼痛被麻木消解,他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是热,是炙烤,是从石板上传来的灼烧感,一点点地烙进骨髓里。


    不知又过了多久,恍惚间,他余光瞥见一道身影从殿门口快步走来。


    耳边的嗡鸣声渐渐散去,他听见那人站在自己面前,低声说道:“公公,起来罢,陛下传您进去。”


    怀贞怔了一瞬,下一秒,他试图撑起身子。可是双腿麻木的厉害,一股酥软无力的感觉涌遍四肢,他刚一起身,膝盖便猛地一软,整个人险些再度跪倒下去。


    内侍见状连忙上前去扶他,他却强撑着自己站稳,深深吸了一口气,攥紧衣角,一步一步朝大殿内走去。


    殿门近在咫尺,他却觉得自己像是要跨越万里山河。


    一步、两步,他脚步虚浮,踉踉跄跄。


    终于,他迈步跨过门槛。


    大殿之内,金漆雕梁沉沉压下,四周光线阴翳,冷气与外面的灼热格格不入,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稳住脚步,视线缓缓扫过殿内,末了落在那张堆满奏折的长案之后。


    萧绰正坐在那里,身体斜倚着椅背,手肘撑着额头,眉心紧蹙着,像是疲惫,又像是颓唐。


    一时间,怀贞什么也顾不得了,快走几步疾走向前,他扑跪在萧绰面前。膝盖磕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陛下,求您饶了师父罢!”他哑着嗓子,声音带着哽咽的颤抖,是压抑到极致的悲哀:“师父对您一片忠心,这些年为了您的江山社稷殚精竭虑,您不能因为旁人的几句恶言恶语,就要杀了他!”


    他抬头看向萧绰,目光灼灼,眼底写满恳求。


    可萧绰不言不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沉默,比拒绝更可怕。


    怀贞心头一沉,试探着向前膝行几步,跪在萧绰的脚边,伸手拽住萧绰的衣摆,他声音颤抖着哀求道:“陛下,求您了……”说完,又深深俯下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如若不成……就拿奴婢的命,换师父的命罢。”


    萧绰坐在椅上,手肘抵着扶手,额头微微低垂,仿佛已经疲惫到极点。他闭了闭眼,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竭力忍耐着什么。半晌,他开口道:“你以为朕想杀他吗?朕比你们任何人都希望他能活着。”


    声音很轻,可是这句话落在怀贞耳中,却像是一记闷棍,砸得他胸口生疼,五脏六腑都在隐隐发颤。


    萧绰接着道:“可是事到如今,朕也没有办法。朕身为天下万民之君父,不能拿百姓与江山社稷去冒险。”


    他顺势将冯钰的打算告诉了他。没有过多的修饰,也没有太多的情绪,只是平静地叙述,可是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道沉重的枷锁,压在怀贞的身上,压得他几乎快要崩溃。


    他没想到师父竟然早已筹划好一切,从头到尾,将自己的人生摁进了死局里,走得那样干脆,又那样决绝。


    随着话音落下,萧绰的身体也跟着一点点瘫软下去。他的后背紧贴着椅背,嗓音中透着无法掩饰的无力感:“你师父是为大义而死,朕又岂敢存有私心?”


    怀贞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萧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萧绰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身上,语气稍缓:“等此事一过,朕便派你去南京。南京守备太监的位置,朕给你留着。那边远离京畿,不必涉足朝堂纷争,日子悠闲自在,不会让你走上你师父的路。朕没能留给你师父的安稳,就都留给你。”


    怀贞的唇紧紧抿着,指尖微微颤抖,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让自己不至于当场崩溃:“真的……非得如此吗?”


    萧绰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窗外日光正烈,枝叶微微晃动,光影在地面上摇曳不定,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静得让人心慌。


    “朕与他自小一同长大,风风雨雨那么多年,情谊早已超出了主仆。在朕的心里,他是挚友,是知己,更是兄弟。如今生死相离,朕却只能冷眼旁观。”他缓缓地收回目光,落在怀贞身上,眼底透着沉郁的深色:“午时将至,你替朕去送送他罢。”


    怀贞猛地抬头,瞳孔微缩,眼神里满是惊愕:“午时?”


    他以为行刑之日最早也会在三日之后,未想到竟是今日。


    萧绰轻轻一点头。


    刹那间,怀贞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胸口像是被人狠狠地攥住,窒息般的疼痛瞬间吞没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叩下头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踉跄着站起身,直到阳光再次


    照耀在身体上,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大殿。


    大殿外,日光耀眼,暑气翻腾而起,炙烤得地面滚烫。


    他撒开腿,闷头朝着宫外狂奔!


    耳边只剩下风声,身旁的景物在飞速后退,烈日之下,他的影子在地上被拉得很长,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拽着往前。


    历来死刑犯行刑前都会游街示众。


    怀贞算准了时间,出宫后,直接奔向繁华喧闹的街道。果然,在不远处的街口,黑压压的百姓围成了一道厚重的墙。


    最外层是喧哗叫骂的百姓,中间是拼命维持秩序的锦衣卫,而最里面的囚车被人群裹得严严实实,只能依稀看见车顶的木栏和被太阳炙烤得发烫的铁索。


    怀贞径直朝着囚车的方向冲去。人群层层叠叠,他几乎是用肩膀硬生生撞进去,身旁的叫骂声、怒斥声不绝于耳。


    “阉狗!活该被千刀万剐!”


    “苍天有眼,报应不爽!”


    “割他几百刀都算便宜了!”


    恶毒的诅咒在人群里此起彼伏,百姓嫌光是骂还不解气,纷纷往囚车里扔东西——碎石、烂菜叶,甚至还有人狠狠吐了一口口水。


    怀贞心头猛地一紧,拼尽全力往里挤。


    他看到了。


    囚车里,冯钰被铁链锁着,高挑的身子缩成了一团,像是要将自己藏进这狭窄的空间里。他的脸埋在双臂间,身上的衣衫早已被鲜血浸透,红黑交错的痕迹触目惊心。


    怀贞的心狠狠地缩紧,像是被人攥住了一般,痛得几乎无法呼吸。这一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师父这样被人羞辱!


    愤怒、悲痛、压抑,一瞬间在胸膛里炸裂,怀贞猛地回身,狠狠推开身边的人,痛彻心扉的嘶吼道:“你们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你们根本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尖锐,带着彻骨的愤怒:“若不是为了你们,他何至于落到这般地步?你们口口声声喊着奸佞权阉,可他谋的,从不是自己的富贵!”


    他目眦尽裂,眼底布满血丝,整个人如同一只被逼到绝境的狼,声音嘶哑:“你们怎么敢?!”


    人群微微一滞,随即有人冷笑:“呦,又来了个死太监,怎么,你还想替他说话?”


    “滚出去!”有人恶狠狠地吼道:“不然一起剐了!”


    囚车里的人动了一下。


    冯钰缓缓抬起头。他的脸上沾着血污,朦胧失神的双眼在触及到怀贞的刹那,陡然清醒过来。


    他怔怔地看着怀贞,眼里浮起一丝不可置信:“你怎么来了?”他声音低哑,透着一丝惶然:“快回去!”


    怀贞红着眼睛与他对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末了他改换目标,冲着旁边押车的锦衣卫怒声道:“你们为什么不管管?”


    那锦衣卫也是满脸为难,低声道:“没法子,这么多人,怎么管?”


    怀贞的指尖捏得泛白,他狠狠一皱眉,咬牙道:“那你把囚车打开,让我进去!”


    锦衣卫诧异地看着他:“这……不合规矩。”


    怀贞一瞪眼,语气凌厉:“什么规矩不规矩,我以司礼监秉笔的身份命令你,打开!”


    锦衣卫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伸手掏出钥匙,将囚车的铁锁取下。


    铁链松开的刹那,怀贞迫不及待地拉开车门,弯腰冲了进去。


    他脱下身上的罩衫,不由分说地披在冯钰身上,然后张开双臂,将他牢牢护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下那些恶意的碎石、菜叶和口水。


    冯钰看着他,目光复杂,嘴唇微微动了动,半晌才轻声道:“你这是何苦呢?”


    怀贞没有抬头,只压低声音:“是陛下让我来的。”


    冯钰的神色微微一变,疏忽间意识到了什么:“你为我的事去求他了?”


    怀贞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陛下说,等事情过了,让我去南京。”


    囚车继续缓缓前行,周围的叫骂与侮辱仍未停歇。可是这一刻,囚车里安静得仿佛与世隔绝。


    冯钰低低地笑了一声,接着深吸一口气,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南京是个好地方,陛下待你不薄。有陛下的庇护,你在那里无人敢怠慢你。师父不求别的,只盼你这辈子能平和安稳。若是将来身边有人陪伴,固然最好,若是无人,一个人悠闲度日,也不算太糟。”


    怀贞的手指死死抓着他的衣袖,眼眶通红:“师父……”


    冯钰想伸手替他擦眼泪,可他的手被铁链束缚,只能无奈地停在半空。他声音极轻,像是一阵微风:“别哭,等到了地方,你就走罢。”


    怀贞猛地摇头,哑声道:“不,我不走。”


    冯钰轻叹了一声,目光里透着无奈,又透着一丝不忍。他看着怀贞,有意柔和了声音:“听话,师父不想你看到师父那副狼狈的样子。你就当是……给师父留个体面。”


    囚车摇摇晃晃,缓缓前行,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低沉而沉闷的声响。


    怀贞伏在冯钰的肩上,泪水一滴滴滚落,浸湿了对方破损的衣襟。他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声音带着哭腔,压抑着心头翻涌的悲痛:“师父,值得吗?”他的嗓音颤抖,像是一根细细的丝弦,随时可能断裂:“您为了这些人不顾一切,可他们却只知道唾骂您,仇恨您,将您视作恶鬼,恨不能生剐了您。”


    他话未说完,喉咙便被哽住,胸腔里翻腾的委屈、痛楚、不甘,交织成一股巨大的潮水,几乎要将他吞没。


    冯钰含笑侧过头,目光淡然地望着囚车外面那群激愤的人群,声音平静得像是水面上的一抹微波:“许多事,他们不知道。不知道,并不是他们的错。”他的语气仍旧温和,甚至带着一点悲悯:“若他们知道,必不会这般。”


    怀贞咬住嘴唇,手指死死地攥紧冯钰的衣袖,泪水大滴大滴地滚落,他不敢抬头,怕自己一抬头,就彻底失控。


    片刻后,他猛地向前,索性将脸埋进冯钰的颈窝。


    熟悉的气息涌入鼻腔,血腥味、泥土味,甚至还有旧日残存的淡淡香气,可这一刻,他只想靠得更近一些,让自己沉溺在这片温暖里,哪怕只有短短的片刻。


    冯钰怔了一下,有些局促地推了推他的肩膀:“你莫挨师父这么近。”他的声音轻柔,透着些无奈:“师父身上不干净。”


    怀贞不顾一切地抱紧他,哭着摇头,喉咙沙哑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碎:“不,师父在我心里,永远像谪仙一样,这世上没有比师父更干净的人。”


    话音落下不久,囚车停了下来。


    怀贞心头一紧,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顷刻间攫住了他的喉咙。


    他抬起头,目光顺势望向前方。只见不远处的行刑台高高矗立,地板上有血迹残存,刑架上的铁钩在烈日下泛着森冷的寒光。


    那是死人的地方。


    是杀人的地方。


    一瞬间,怀贞浑身的血液都凉了,他的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心跳剧烈得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不——!”


    他猛地伸手,想要去抓住冯钰,想要阻止这一切。


    与此同时,几乎是在转瞬之间,晴朗的天空变得阴云密布。狂风席卷而来,宛如怒涛翻涌,卷起满街尘埃,铺天盖地地朝四面八方席卷开去。


    原本炽热的空气也跟着透出一丝诡异的寒意,周围的人群也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风势惊住,叫骂声停顿了一瞬。


    怀贞的


    呼吸一窒,他仰起头,看着那骤然变暗的天色,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战栗。


    隐隐约约的,他感觉到有什么不同凡响的事情即将发生。


    第89章 089曙光


    星际战火燃烧了多年,将整个宇宙撕裂成无数破碎的战场。


    残存的舰队漂浮在黑暗的虚空,火光在星云深处燃烧,废墟与残骸失去了引力的束缚,成片地悬浮在宇宙里,像一座座沉默的墓碑。


    文明在炮火中化作尘埃,星图上的疆界被血肉重新划分,一次又一次,在苦战中不断更新。


    与此同时,不出意料的,当波灵星系第十三军的信号源在探测仪上彻底熄灭时,七大星系联盟很快走向了不可逆的崩溃——盟约撕裂,战线崩塌,残存的势力如同困兽,陷入漫长的拉锯战。


    而在战争的阴影下,一股力量正在悄然破土。


    荒芜星。


    这是波灵星系最边缘的失落之地,恒星轨道偏离主星系,昼夜交替混乱,温差极端,气候恶劣。多少年来,所有不被高阶社会接纳的人员都会被安置在这里。这里是战败者的坟场,是逃亡者的藏身之所,藏污纳垢是它的统称。


    然而,自从叶南晞率领第十三军降临后,荒芜星便不再是一片绝望的死地。


    她用雷霆手段肃清了所有不安分的势力,焚毁了盘踞荒芜星上的黑市,割断了星盗之间的利益链,把所有武装力量重新整编,将从前零散的亡命之徒聚拢成一支真正的军队。


    她将整个星球牢牢握在手中,成了这片土地的新主宰,也让这里变得秩序井然。


    星舰停泊在荒凉的星港,一排排士兵在黑色的星空下整肃列阵,冰冷的机械铠甲反射着微弱的星辉。补给站灯火通明,技师在夜间抢修战舰,金属的碰撞声、能源的运转声交错,奏响了一曲战前的序章。


    战争让一切势力重组,叶南晞成了这场棋局中最不可忽视的一方。


    她不断的整合资源,挖掘人才,向外界发射信号,吸纳所有在战火中残存的力量。她像一只耐心的猎隼,在黑暗中潜伏,等待时机,一旦出击,便是雷霆一击。


    不在绝境中灭亡,便在绝境中崛起。


    几次轰动星际的胜仗打下来,她名噪一时,渐渐成为了战火中的神话,成了亿万人信仰的图腾。人们赋予了她一个光荣的代号——曙光。


    冥冥之中,有些事仿佛早已注定。


    曙光两字正好对应了她的名字,南晞。


    她一路摸爬滚打,跌跌撞撞。在经历过无数次的战争与牺牲后,数年后,她终于成功率军攻入迦南星系的指挥部。


    指挥部名为“高塔”,是一座悬浮于星云之巅的军事枢纽,曾经是七大星系最严密的防御中心,如今却寂静得像一座被遗忘的空城。


    此时此刻,战斗已经结束,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大战后的狼藉。


    浮空城市被战舰炮火撕裂,金属结构坍塌,残骸在大气层边缘燃烧,碎裂的合金在星空下拖曳着长长的火光,如同即将陨落的流星。地表破碎,能源枯竭,半数以上的建筑被摧毁,空气中弥漫着爆炸后的硝烟和血腥味。


    叶南晞缓步踏上指挥部的台阶。


    脚下的合金地面冷得渗骨,四周倒伏着被击杀的守卫,鲜血蜿蜒流淌,洇开在微微反光的地板上。控制台早已失去功能,巨大的落地玻璃满是裂痕,远处的星云静静流动,天幕深处,一颗恒星在爆炸。


    推开总控室的大门,她二话不说,将光子剑抵上苏克的脖颈。刀锋反射着冰冷的蓝光,锋利得可以割裂星光。


    “我终于见到你了,苏克。”叶南晞眯起眼,嗓音轻缓而冷漠,带着致命的威压。


    苏克身体紧贴在椅背上,双手微微颤抖,呼吸凌乱。


    身为迦南星主,他曾是这片星际的掌控者,是无数人仰望的传奇。此刻,他的所有傲慢与自负,都在叶南晞的剑锋之下被彻底粉碎。


    “你是……曙光?”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恐惧。


    叶南晞的眼神冰冷,没有丝毫波澜:“曙光?”她微微低头,嗓音平静得如同死寂的宇宙:“那不过是一个代号,我的名字叫叶南晞。”


    苏克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他已年近百岁,却因基因优化依旧保持着年轻人的模样,一袭黑色西装笔挺如新,矜贵而优雅,只是窘迫的神态暴露了他的狼狈:“好,叶南晞,你想要什么?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一切都有得商量。”


    叶南晞嗤笑一声,微微俯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锐利得像是能穿透他的灵魂:“谈判?”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苏克,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判?”


    一股寒意顺着苏克的背脊攀沿而上。


    叶南晞的声音依旧平静:“因为你的野心,七大星系支离破碎,亿万生灵化作尘埃。”她眯起眼,手腕微沉,光子剑的刀锋贴紧他的喉咙,带起一丝血痕:“多少人因你而死?你觉得那些亡灵会答应我跟你谈判?”


    苏克终于变了脸色,他迎着叶南晞审判式的目光,试图张口狡辩:“那……你想怎样?”


    叶南晞笑了笑,语气含了几分戏谑:“送你去死啊。”她垂下眼眸,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他脖颈上的刀锋:“这还不明显吗?”


    “不!”苏克猛然惊叫,胸口随着呼吸剧烈的起伏:“别冲动!我可以把一切交给你。我可以将迦南星系,以及它吞并的所有星系,全都交给你!你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吗?”苏克死死盯着叶南晞,言语间带了一丝蛊惑的意味:“只要你点头,你就是这个宇宙的王!”


    空气静默了片刻。


    叶南晞盯着他,片忽然笑了一下。笑容很淡,带着某种讽刺的冷意:“你以为……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因为欲望驱使?”


    苏克颤抖的越发厉害。他明显感受到叶南晞的语气正在一点点冰冷下去,丧失了变通的可能性。


    “如果不是你挑起争端,许多年前,我就已经拥有了我想要的一切。”说话的同时,叶南晞将手中的光子剑一寸寸的往下压:“是你将我逼到了今天的位置。这么多年我备受折磨,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我没有享受过片刻的安宁。你害我承受了这么久的煎熬,浪费了这么多的时间,现在却想用这些破烂东西来收买我。”


    苏克的背脊死死抵在椅背上,冷汗顺着额角滚落。


    叶南晞的声音低沉,带着死寂般的冷漠:“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贪婪。你知道吗,苏克,这个世界从广义上来说是公平的,凡事皆有两面,当你凌驾于万物,注定了有朝一日,你也会被万物践踏。”


    苏克的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并没有留给他这个机会。她手腕一沉,鲜血随着刀锋划下的破口骤然喷溅出来!


    苏克的嘴唇微微张开,身体不可自控的缓缓向后倒去,他双目圆睁,死不瞑目,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来,便立时断了气。


    耳畔陷入了死寂,仿佛整个星际都屏住了呼吸。


    叶南晞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地上的尸体。


    她并不急着离开,也没有急着收回光子剑,只是站着,望着。望着那片猩红的血泊慢慢扩散,渗入地板的缝隙。


    脑袋里空空一片,没有任何思绪,只在恍惚间觉得有些冷。


    总控室里的灯光依旧明亮,白色的灯光落在苏克的脸上,将他青灰色的皮肤渲染的更加惨淡。


    她想,自己应该有点什么感觉的,毕竟苏克的死亡意味着战争很快就能平息。如今的七大星系中,再没有任何组织的实力可以与她比肩,她拥有了最高话语权,她已然达成了她的夙愿。


    痛快也好,愤怒也好,哪怕是恐惧。可是什么都没有,连轻松的情绪都没有。她只是站着,目光落在那张已经彻底没了生气的脸上,心里一片空茫,直到余光里挤进一道亮光。


    她侧过头,透过巨


    大的落地玻璃循光而望,只见一颗青色的光点从夜幕深处奔袭而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光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经验告诉她,那是一颗高能自动巡航**。高速旋转的弹头反射出金属的冷芒,仿佛死神投掷出的长矛,带着势不可挡的毁灭之力,目标明确的指向了自己。


    空气在一瞬间沸腾,警报声姗姗来迟,尖锐的蜂鸣声震得人耳膜刺痛。总控室的光屏突然闪烁起来,巨幕上的红色警示符号疯狂的跳跃。


    叶南晞眯起眼,心脏狂跳,瞬间明白了一切。


    这是苏克的后手。苏克死了,可他仍旧给自己留下了最后一击。她对此并不感到惊讶,像苏克这样的人,从不会相信自己会失败,哪怕是死,也要把敌人一同拖下地狱。


    她早该想到的。


    没有时间懊恼,火光越来越近,玻璃外的星云被照亮,像是一片燃烧着的虚空。


    轰——


    爆炸的瞬间,世界被吞没在一片炽烈的光芒里。


    巨大的冲击波横扫一切,落地窗在顷刻间破碎,玻璃碎片像暴风骤雨一般四散飞舞,金属钢筋被扭曲折断,背后的墙壁轰然倒塌,整间总控室在爆炸的狂潮中分崩离析。


    一阵剧痛在她的胸口铺散开来,应该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穿了心脏。炽热的火焰裹挟着冲击波,将她整个人抛向半空。


    耳朵里充斥着刺耳的嗡鸣声,四肢已经感觉不到痛觉,只有炙热的空气疯狂涌入肺部,烫得让人无法呼吸。


    她努力地睁开眼睛,试图看清最后一幕。


    远处的宇宙浩瀚如昔,星河依旧沉静。


    可在那片寂静的星空下,所有的一切都正在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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