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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宁沉知道自己瞒不过去,轻点了下头。


    下一刻,他被何遥揪着衣裳走远了些,怕被侯爷听见,何遥声音压得很低:“你疯了?难不成你忘记当初的事了吗?”


    他点了两下宁沉的额头,恨恨地道:“你也不想想,他对你能有几分真心?”


    宁沉自上拂开他的手,他闷闷地道:“我知道的。”


    他飞快看了何遥一眼就低下头,声音轻轻的:“我只是想再试一下,若是真的不行,我不会再信他。”


    他灼灼地看着何遥,认真道:“我只给了他四颗解药,每七日他可以上山来找我一次,若是他当真没那个意思,我就不再给他就是。”


    何遥实在无话可说,知道宁沉是不会听他的,他叹了口气,“你啊,我知道你拒绝不了侯爷,但我有话要告诉你。”


    他拉着宁沉靠近了些,“你啊,也不要这么好哄,且晾他几回,要是他被晾几回就受不住,那这人不要也罢。”


    宁沉点头:“我知道的。”


    何遥转头看一眼还站在原处的谢攸,更是发愁。


    谢侯爷今日如开屏的孔雀,从上到下都在勾着宁沉,宁沉却看不懂,也亏他当初看过那么多话本,到自己身上就什么都看不明白了。


    好在宁沉身体还未养好只能暂居青城山,他也只能时时看着,别让宁沉被骗了去。


    他当宁沉是亲弟弟,自然不希望他受了骗。


    谢攸还守在原处,他身旁站着颤颤巍巍的宝才,去药铺的路上,宝才偷摸走到何遥身旁,“我想回青城山。”


    又是一个被谢攸恐吓的人,何遥颇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触,他拍拍宝才的肩,沉痛道:“没办法,谁让宁沉喜欢呢。”


    两人唉声叹气,走在后面的宁沉浑然不觉。


    谢攸帮他抱着圆圆,正温声问他午膳要吃些什么。


    宁沉原不想说,架不住他问,终于问完,几人已经走到药铺。


    药铺里来抓药的人少,宁沉把何遥和宝才打发回去,自己和几个药童守在铺子里,就是谢攸总赖着不肯走。


    宁沉倚着柜,突然开口道:“明日若还是人少,我们也该回山了。”


    谢攸目光猝然投向他,眼底似有道不完的情绪。


    他腰间挂着的毛球已经给了圆圆,圆圆正在柜上抓着玩,四下都静,谢攸眼睫颤了下:“明日?”


    尾音有些不稳,宁沉垂眸,低低地“嗯”一声,只说:“在山下待久了,现在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日日来帮着守铺子,也帮不上什么了。”


    他浅浅地笑了下:“你也看见了,我现在跟着师父学了很多东西,就算没有你也可以养活自己了。”


    坐在他身侧的谢攸突然转向了他,他弯下身子半蹲在宁沉身前,语气温和,“昨日不是说好要给我一次机会?怎么又想和我划清界限了?”


    他手落在宁沉膝上,徐徐道:“我知道你过得很好,我不需要你迁就我,不用跟我回京,也可以在这里开个铺子,雇我当个帮工也行。”


    谢攸仰头看着宁沉,没有说笑的意思,只是说:“我不会打扰你,你想做什么都可以。若是还要留在青城山,只用偶尔见我一回就好。”


    宁沉没想到他肯这样退让,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话。


    谢攸姿态放得很低,没有侯爷的架子,也没有以权压人,只是在和他商量。


    沉默的时间里,宁沉闻着药香,心也跟着平静了下来。


    他眨眨眼,低低地应了一声。


    许是气氛太浓,谢攸就这样靠着他不起来他,他看着宁沉,又问:“你何时学的医术?”


    宁沉避开他灼热的视线,停了一瞬才说:“十岁吧。”


    他那时给不起药钱,非要在药铺帮工,何遥就使唤他跑跑腿,不让他做别的。


    何遥给人看病的时候,他也乖乖坐在一旁听,何遥就问他:“你想跟我学吗?”


    当时的何遥说是他师父也不为过,从不藏拙,把会的都教给了他。


    宁沉只学了个六七成,他不能随时出府,只能偷摸出来,能学到这些已经很好了。


    何遥是他的贵人,若不是何遥,他早就死了。


    宁沉潦草说完,见谢攸若有所思,他像是有些后悔。


    也许是在后悔没成婚前见过的几次面,也许是在后悔成婚后没对他好,但那都无济于事了。


    宁沉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他还要嫌弃宁沉总病,又嫌弃宁沉性子太软。


    成婚前,他是见过宁沉几次的。


    他当时对这个软柿子一样的人印象并不好,一个人躲在人群外,偶尔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们,像是很想加入一样。


    走几步都仿佛要被风吹倒,大抵是性子太软,没什么人肯搭理他。


    谢攸当时想,若是宁沉过来问他的名,他可以勉强带着他。


    可直到宴席结束,宁沉还是在角落里,没有主动来寻他。


    谢攸无端来了气,他故意走到宁沉面前,看见宁沉眼里闪过一丝光亮,但更多的是惶然。


    他像兔子,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惊扰了他。


    他仓促地避开谢攸,后退的速度像恨不得远离他一样,谢攸来了气,心想,烂泥扶不上墙。


    他看见的宁沉是一个糯米团子似的人,皮肤雪白,嘴唇樱红,吃东西时双颊鼓鼓的,但整场宴下来也只吃了一点点。


    他长得精致,偶尔抿着唇笑,格外引人注目。


    谢攸最开始对他印象并没有那么差,不过是因为宁沉不主动来找他,恼羞成怒罢了。


    宴罢,他烦燥地走了,也没和几个好友打声招呼。


    隔天赵越来问他,“谁惹了你,昨日这么气冲冲走了?”


    谢攸本想敷衍过去,话说出口却是问:“宁家的那个……”他蹙了下眉,发觉自己不知道宁沉的名。


    赵越想了想:“你说谁,宁玉?”


    谢攸烦道:“能是他?我说的是那个长得好看些的。”


    赵越失笑:“他啊,病秧子,全京城都知道,你竟不知?”


    谢攸烦了:“我问你他叫什么?”


    赵越想了想,揉着脑袋说:“一时记不清了,往日不怎么叫他。”见谢攸表情愈发不善,他一拍脑袋,“哦,是叫宁沉。”


    赵越捣两下他的肩,挤眉弄眼道:”他怎么惹你了,看他不爽?”


    谢攸摆手:“没惹我,你别去折腾人。”


    他只是问了这个名,改日便抛之脑后,只是偶尔见一次面都要气得牙痒痒。


    他很少会对别人有印象,宁沉是一个。


    后来宁沉长得大些,那张脸没多少变化,长高了些,脸上的肉也不像以前那样软,长相更精致了些。


    三步一咳,眼睛通红,世家公子都避之不及。


    当时谢攸想:怎么长大些了,倒更体弱了。


    他远远地看着谢攸,也可能是在看其他人,眼睛睁得圆圆的,唇色不似以前那样红,许是冷风吹着了,他咳得格外厉害。


    那是成婚前他最后一次见宁沉。


    后来他封了侯,也不再和他们一起聚,就再也没见过宁沉。


    封侯过后,圣上催他娶妻,那日殿内大臣一股脑说了些话,谢攸觉得烦,就说:“我是断袖。”


    大臣们皆是愣住,又说娶男妻也可。


    其实大殿内说话的不止宁远山,但谢攸偏偏就记住了他,挑衅的话说出口,“你这么急,不如把你儿子许配给我?”


    这话太无礼,圣上沉着脸叫他,“敛雾。”


    谢攸似笑非笑,并不收敛,反而出声又催促他。


    宁远山脸上铁青,但也没多久,他许是想到和谢攸成婚能对他宁家有加持,擦了擦汗说:“我那儿子年纪尚小,可否再等几年……”


    谢攸打断他,“十八了,已经不小了。”


    宁远山一愣,“犬子才十五啊……”


    谢攸气笑了,眼神也不大友好,“你说宁沉十五?你睁眼说瞎话?”


    宁远山僵住了,半晌才问:“你说的是宁沉?”


    谢攸心里烦得慌,没好气道:“你家除了宁沉还有几个能看?歪瓜裂枣。”


    就这么个荒谬的求娶,带着赌气的求娶,最后竟成了。


    圣上下了旨,择日成婚。


    当初传出来的消息,的确是谢攸主动求娶。


    是不是断袖且另说,他自己都不知道宁沉什么时候入了他的心,他分明最开始只是想给宁沉一个教训。


    烦他不主动找他,烦他病殃殃的。


    到底为什么会烦,不过全都是恼羞成怒罢了。


    他虚长宁沉几岁,实际比宁沉还幼稚,因为这一点点小事冷落人,自己求娶,又要宁沉主动来接近他,还给他吃闭门羹。


    他当初也未和人交过心,莫名其妙就知道了自己是断袖,还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了,这个中缘由,只有他自己清楚。


    到了宁沉面前,顾着那微妙的自尊心,一次次对他视而不见。


    最开始朦胧看不清的感情,等宁沉走了他才后知后觉。


    所以宁沉现在冷落他都是应该的,他自作自受罢了。


    宁沉不知道为什么谢攸突然变得有些难过,他慌乱地伸手去碰了下谢攸的脸,迟疑地问他:“你…怎么了?”


    谢攸脸上不大好看,虽然还是面无表情,但宁沉就是能看出他情绪低落。


    谢攸突然趴在了宁沉膝上,声音闷在衣料中,谢攸闷声问:“宁沉,我们还未成婚前,见过的几次面,你还记得吗?”


    宁沉点了点头,想到谢攸看不见,又开口说:“记得的。”


    可能是为了安抚谢攸,他强作镇定地笑了下,“你总是被他们捧着,我只能远远看着你,你当时,很……”


    宁沉缓缓笑道:“你总是那么厉害,我隔着人群看你,看你骑马射箭,看你众星捧月,但你从未注意到我。”


    谢攸突然抬头,他眼睛里冒着红血丝,笃定地说,“我注意到了,隔着那么多人,我也看见你了。”


    宁沉怔住,笑容有些僵,“你骗我。”


    第62章


    宁沉以为他不记得自己的,连成婚后谢攸都没拿正眼看过他,更别说以前了。


    不像当初被谢攸一个求娶就砸得欣喜若狂,现在他已经不敢信了。


    他防备着谢攸,毕竟他真的很好骗。


    他固执地盯着谢攸,谢攸伸手环住他的腰,声音低低的,“


    第一回是上巳节,你那时还年幼,兴许记不清了。”


    “


    第二回是在曲水流觞,你躲在宁玉身后,偷偷喝了一口酒,是被宁玉抱回去的。”


    其实宁玉以前对他还好,那时宁敏养在祖母身边,几个弟弟中,宁玉和宁沉更亲。


    他偶尔会带着宁沉出门,宁沉很依赖他,总像个尾巴一样跟着他。


    后来宁敏回来了,宁玉开始渐渐疏远他,一边是自己亲弟弟,一边是自己庶出的弟弟,孰轻孰重,宁玉晓得。


    虽说宁沉多病,争也是争不过的,但大抵是宁敏觉得他夺走了自己哥哥的宠爱,总在一些小事上为难他。


    起初宁沉还巴巴地等着宁玉给他做主,后来发现就算他什么事也不惹,宁玉也不会站在他身边,他就再没有抱过希望。


    那回宁敏把他困在房中,他饿了两日,被看不过去的下人放出来时,他找了宁敏打了一架。


    宁敏比他年幼,宁沉身体虽然不好,但打起架却是不要命的,好不容易被下人推开,宁沉发丝散乱,手臂上被宁敏抓出几道痕。


    宁敏比他惨,脸上都是抓痕,头发也被揪走一撮。


    可宁玉来了之后,先是不分青白地训了他一顿,随后吩咐下人关他半个月,让他好好反省。


    他问宁沉:“认错吗?”


    宁沉扭开脸,眼睛睁得很大,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倔着说:“不认。”


    他被关的两日,只吃了两个馒头,又饿又渴,身子微微颤着。


    余光看见宁玉抱着宁敏在哄,宁沉抹了一把泪,转头对宁玉说:“我不认你这个哥哥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跑回屋了。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和宁玉主动说过话。


    和宁敏偶尔会起冲突,但他不会动手了,因为府里所有人都站在宁敏那边。


    没有宁玉带着,那些世家公子聚会不可能给他递贴,所以他再也没有机会去见谢攸。


    宁沉很久没有想起宁玉了,在他眼里,宁玉曾是对他很好的哥哥,后来他成了别人的哥哥。


    平日在府里遇见,他总是闷头走过,说过不认他了,那就是不认了。


    他性子看起来软,其实比谁都倔。


    最后一次见谢攸,那时的谢攸弱冠之年,他在宫内行的冠礼,圣上亲自为他取的字。


    谢攸才十六就守在边关很少回京,那日楚国来朝,一场射弓宴,京中的世家子都去了。


    说是射弓宴,实际是两国隐隐的较量。


    那是一个很好的春日,谢攸一身绛红骑装,袍长及膝,冠发束起,他驾马前行,弓箭穿过靶心,十发十中。


    楚国使者脸色铁青,眼看着自家皇子逊了谢攸一筹,挥袖离去。


    宁沉也去了,说不清到底是去见谢攸还是去凑热闹,他没和宁玉一起,自己早早走到郊外等。


    他原先寻了个位置坐下,人一多就被挤到了边角。


    平日眼高于顶的贵公子们欢呼着吹捧谢攸,谢攸被簇拥在人群中,满树桃花纷纷洒洒,谢攸笑容淡淡,花瓣飘扬落在他鼻尖,谢攸抬手拂去。


    满面桃花,不远处潺潺流水带来一丝早春的冷意,拂柳丝丝,宁沉打了个哆嗦,微光洒在谢攸脸上,他整个人都在发光。


    仓促间,宁沉被踩了靴,他踉跄了一下站稳,抬头时谢攸正看似不经意地扫过他的脸。


    隔着人群,宁沉看他看些入了神。


    谢攸眼底不带一丝温度,眸中冷淬,黑眸被阳光一照,倒多了一丝温度,他似在沉思,所以视线久久未动,在宁沉的方向停留了很久。


    宁沉抿着唇,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他以为谢攸会过来,因为谢攸真的往前踏了一小步,但也只是一小步。


    而后,谢攸收回视线,仿佛方才真的不过是随意一扫,也没有在宁沉脸上多盯一刻。


    他收回了视线,宁沉却还是在他看,他生得好,往人群中一站就是鹤立鸡群,那身衣裳衬得他孤高清正,宁沉想,来日谢攸必有作为。


    后来谢攸真立下了赫赫战功,还未封侯就是万众瞩目,以后更是高攀不得。


    宁沉顶着病体出门,吹了初春的寒风,回去以后大病一场,缠绵病榻大半月。


    他那日打城外回来就失魂落魄的,又多日没去药铺,何遥不放心,钻了后院的狗洞来见宁沉。


    刚入春,天还很冷,才进宁沉屋里就感觉到彻骨的寒,宁沉住在后院偏房,庇荫树下,这屋格外冻人。


    何遥穿着棉服跺脚,哆嗦着抱怨:“你这儿这么这么冷,连个火炉也不烧。”


    宁沉在榻上喝完药,偏头咳几声,“冷就快回吧,我喝完药了。”


    何遥一咬牙,“算了,你跟我走,这宁府不是人住的!”


    他背着宁沉出了侯府,药铺整日烧着火炉,又是几贴药下去,终于把人救活。


    宁沉没精打采地躺在榻上,他病好了,何遥终于抽空问他:“怎么回事?好好的跑城外吹冷风作甚?你这身体自己不知道?”


    宁沉可怜巴巴地缩着,明显不想说实话,甚至开始示弱:“我都这么惨了,你就别说我了。”


    何遥冷笑一声,突然伸手捏住他的脸,他揉捏宁沉,哼笑一声:“别想瞒我,是不是去见谁了?”


    宁沉避而不谈,何遥叹气:“你长大了,都有心悦的姑娘了。”


    宁沉嘟囔,“不是姑娘。”


    这声音如蚊蝇,没让何遥听清,他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何遥也不想多加干涉,索性让他去。


    只是就那么一次,之后宁沉没再往外面跑,安安分分来药铺,也不像是被姑娘伤了心,还是以前那样。


    何遥问过几次,他不说是谁,只是瓮声瓮气地答:“我和他没可能的,你不要问了。”


    许是那姑娘身份尊贵,宁沉不提,何遥就不问了。


    后面赐婚的圣旨送到宁府,何遥才知道,宁沉去见的不是姑娘,就是谢攸。


    也不怪他现在怕宁沉又被拐跑,因为只有他知道,宁沉对谢攸是早就有意的。


    此时谢攸说他记得宁沉,与其说宁沉是不信,其实是不想信罢了。


    那些他以为自己在谢攸眼里是透明人的时候,谢攸也曾注意过他。


    原来他以为谢攸不认得自己的时候,谢攸也以为宁沉不认得自己,所以两人都从来没有先朝对方伸手。


    宁沉觉得荒唐,他揪着自己的袍角,低声问谢攸:“你怎么记这么清楚?”


    谢攸说:“见你的第一面我就在想,你为什么不来找我,若是你来找我,我一定会很高兴。”


    更加荒唐,宁沉深吸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呼吸困难,不想责怪自己,也不想责怪谢攸,但他还是抬脚踢了谢攸一下。


    力道不轻不重,泄愤也不会下重手,踢完,他捞起一旁的圆圆,站起身往外走。


    谢攸追着他走出药铺,宁沉闷头走在前面,谢攸兴许是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冷不丁地说:“我很后悔。”


    宁沉脚步一顿,“为什么?”


    谢攸追上他,很小心地牵起他的手说:“我那时不该等你来找我,应该是我先的。”


    宁沉停下步子,长街闹哄哄的,来往的行人擦着他们走过,叫卖声混在耳边,宁沉听见谢攸说:“若是我们早些认识,我就能早些求旨,早些和你成婚。”


    声音渐弱,“也不会再冷落你。”


    现在说悔已经无济于事,宁沉瞧了眼吵嚷的人群,随手拉着谢攸进了一家茶馆。


    他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润过嗓子后说:“那时京郊射弓宴,我是特意去看你的。”


    宁沉垂着眸笑了下,他看着谢攸,眼里闪过一丝惆怅,“如果是我先去找你,你会不会看轻我。”


    他勾了勾唇,“你会觉得我一个庶子是为了攀附权贵,然后对我很坏,最后不情不愿地娶我,然后冷落我。”


    谢攸刚提起这事时,他确实按捺不住惊喜,但他不似以前那样傻了,他很快就想到,依照谢攸的性子,就算他们早些认识,结果也不会改变。


    谢攸太傲,不能接受自己喜欢上了一个病殃子,总要把人伤透了,把人逼走了才会悔恨。


    谢攸张了张口,竟无法反驳。


    他一贯是这样的,想要什么,总得别人先猜透了给他,末了还要嘴硬说不想要。


    当初成婚亦然,他想娶宁沉,但因着心里那点自尊心,不肯承认是自己求娶,非要把人羞辱一顿才好。


    宁沉不见难过,他小口咬了口糕点,含糊着说:“所以,还是现在好些。”


    他朝谢攸眨了眨眼,“若是我们早些认识,兴许要早受你欺负。”


    他一通话说得谢攸哑口无言,只能干巴巴地说:“不会的。”


    他说不会,宁沉一点都不信,现在是谢攸求着他和好,他也能放心摆架子。


    宁沉朝谢攸勾勾手,在谢攸侧身过来的时候将额头抵了上去。


    刚吃过糕点,带着甜丝丝的味道和谢攸放狠话,“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且不说我现在还没同意原谅你,若是以后我真决定不和离了……”


    谢攸眼眸一闪,宁沉笑着说:“你以后要是再欺负我,我就不要你了。”


    谢攸没来得及保证,他又继续道:“以后再嘴硬,我也不会哄你,让你自己闷在心里,气晕你!”


    这么说了谢攸也不恼,他只是伸出手,隔着桌几捉了宁沉的手握住,很珍惜地握着说:“我会对你好。”


    承诺谁不会说,宁沉甩开他,杏眼微弯,“我还没说要原谅你呢,你有得等。”


    他埋头吃糕点,偶尔分一小块给圆圆。


    谢攸看着他吃,突然嘴里被喂了一小块,宁沉头也不抬:“这么看着我,总像我苛待了你。”


    吃饱喝足,宁沉又要了一包茶点带回去给宝才和何遥,这才离开茶馆。


    药铺人手够,也不需要他,只要用过午膳再去瞧一眼就好。


    天朗气清,圆圆由谢攸抱着,两人不紧不慢地回了客栈。


    又在城中闲了一日,何遥待不住了。


    用过晚膳后,何遥张罗着让几人收拾包袱,第二日一早上山。


    东西不多,拢共也就收拾出一小包。


    谢攸得了消息,当天夜里就敲开了宁沉的门。


    他没带多少东西,只是拿了几包吃的,一包给宁沉,一包给圆圆。


    怕宁沉上山累了,他尽量少带了些,和他一起跟着来的,还有一只信鸽。


    如果没记错的话,当初来给宁沉送信的,就是这一只。


    谢攸把笼子放在桌上,开口道:“山上缺了什么就给我写信,我会给你送来。”


    不过是下个山的事,谢攸竟带来信鸽,宁沉觉得有些大材小用,推拒道:“你还是拿回去吧,山上什么也不缺,我用不到。”


    这话谢攸纯当没听见,他声音很轻:“若是嫌这鸽子麻烦,明日把它放出来就好,它会自己跟着你上山,只用偶尔分它一点吃的就好。”


    说得好像宁沉是什么很狠心不留情面的人,宁沉拗不过他,无奈地点了头。


    那头的圆圆对笼子里的鸽子十分感兴趣,围在笼子外转悠,时不时还伸出爪子去试探,鸽子被他吓得乱蹦。


    鸽毛翻飞,谢攸走过去把闹腾的圆圆捉走放回宁沉怀中,这才依依不舍地说:“我走了,明日再来送你。”


    宁沉愣愣地点头,看见那身影离开了,这才探出头去看。


    只看见还微颤的房门,宁沉下榻将门栓拴上,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了窗边。


    他偷偷往下瞥了一眼,那时谢攸刚上马,他姿态随意,不经意往上看了一眼,宁沉忙蹲下身子躲他。


    几息后,宁沉站起身偷偷往下看,谢攸还是原来的姿势没有动,他也没有急着离开,正仰头往上看。


    如愿看到宁沉的脸,他抬起手朝宁沉挥了一下,驾着马离开。


    他故意等着宁沉,料定了宁沉要偷偷看他。


    宁沉愤愤关上窗,看见桌上的鸽子,伸手摸了摸它的毛,转身警告圆圆:“不可以什么都吃,这是信鸽,不可以吃。”


    圆圆舔着毛,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样子,宁沉气得拍了拍它的肚子。


    力道不大,圆圆被他拍了也一动不动,等着宁沉抱它。


    圆圆跟了宁沉好几年了,从原来的只有巴掌大的小猫被他养成一个胖球。


    宁沉知道它就是图新鲜,不该吃的东西是不会吃的,把它从桌上抱起来,戳戳它的鼻子:“你啊。”


    隔日一早,马车等在客栈外,宁沉几人拿上包袱上马车。


    这马车很大,坐三个人绰绰有余,或许是出于某种心思,谢攸没有骑马,和他们一起坐了马车。


    几人分坐两边,因着这尊大佛在,何遥和宝才大气都不敢出,只有一个圆圆在马车内上蹿下跳。


    圆圆很会审时度势,见谢攸心情不好,不敢去招惹他,还特意避开谢攸。


    半个时辰的路,这车夫生生多走了半个时辰,马车行得慢,自打身体好些,宁沉坐马车已经不像以前那样难受了,甚至坐久了犯懒,还不想起身。


    马车停在青城山下,谢攸拿起宁沉的包袱,一只手提着鸽笼,站在车外扶宁沉下马车。


    知道他不想分离,宁沉也没赶他,任他送自己上山。


    到半山腰,不得不让谢攸离开了。


    宁沉朝他伸手:“给我吧。”


    谢攸将包袱递给他,看着宁沉的背影,突然开口说:“我能不能,和你一起上山?”


    宁沉脚步一顿,何遥警铃大作,迟疑地看着宁沉,料想他必定拒绝不了谢攸。


    几人的目光都紧盯着宁沉,宁沉沉默了很久都没有开口。


    他垂下眼睫,唇角抿直,似为难一样。


    何遥不敢催他,谢攸更不敢,唯恐自己一声催促就让他生气了。


    过了很久,宁沉开口了。


    他声音有些飘:“还是不要吧。”


    何遥和宝才松了一口气,谢攸心一沉,虽然早已做好准备,但还是有些失落。


    可能宁沉的下一句话让他心里稍稍有了些安慰,宁沉说:“自从你来雍州,我们一直没有分开过,也是时候分开几日,让我们都好好想想。”


    他用那双清亮的眼睛看着谢攸,瞬间让谢攸抚平了心中的烦燥。


    “总得给我几日想想,也给你几日想想,免得你没时间后悔。”


    谢攸当即道:“我不会后悔。”


    宁沉却笑了下,是很温和的笑,笑意还未收回,他眼角弯着:“那也给我些时间吧,你追得这么紧,我有些吃不消。”


    他这么说了,谢攸哪里还能拒绝,视线扫过宁沉,仿佛要把他刻入心底一样,谢攸上前一步,试探地把宁沉搂入怀中。


    呢喃细语,“如若有事,一定要找我。”


    很亲昵的拥抱,何遥和宝才没眼看地避开视线,听着那两人腻人的对话,忍了好久,宁沉终于松开谢攸。


    他嗓音有些发哑:“好了,你下山吧。”


    两人都等着对方先走,僵持了约摸一盏茶的时间,何遥忍无可忍,拽着宁沉的衣裳,把人拖走了。


    瘴气阻隔了视线,宁沉回头也不至于被谢攸看到,何遥骂骂咧咧,“既然舍不得,那为何不让他跟你上山?”


    宁沉还嘴硬:“我没有舍不得?”


    “哼。”何遥嗤笑一声,转头就捏住了宁沉的脸,他掐得宁沉脸颊的肉都鼓起,何遥拿指腹蹭宁沉的眼角,惊奇道:“竟没哭,我以为你会偷偷掉眼泪。”


    宁沉挥开他的手,气急败坏道:“谁会哭,分明你才会哭!”


    打打闹闹地上了山,眼前熟悉的屋子映入眼帘,何遥伸手把宁沉勾向自己,“若是真的心软,再过不久你就和侯爷走吧,总不能一辈子待在青城山。”


    雍州城离京城太远,物资不说匮乏,但条件总是比不得京城的,宁沉前十八年受了这么多苦,也该回去享福了。


    宁沉茫然地眨眼,有些笑不出来,但还是给自己找借口,“师父说过,我这身子还得再养两年才能好,离不开的。”


    何遥嘲笑他:“这你都信?师父教你那些东西你不明白?”


    脸上的表情有些僵,宁沉结巴了:“可是…可是师父…他就是这么说的…”


    他自己也懂医术,哪需要什么两三年,这几月已经把他治好了七七八八,以后只要按时喝药,已经没有什么大问题了。


    何遥叹了口气,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弟,总受不了他委屈,何遥捏他的脸,妥协了,“若是不想走,你就留下,你去问问侯爷肯不肯和你一起留在这里。”


    他不忍心逼宁沉,但利害还是要和他讲清楚的,“可能侯爷真愿意和你一起,但你别忘了,他是侯爷,就算他想留,圣上也是不肯的。”


    宁沉耷拉着脸,于是何遥一退再退,嘴快过脑子,说了句胡话,“若是实在舍不得我们,我们也可以一起回京,到时候在京城盘一个铺子,做你的娘家人。”


    说完,何遥给了自己一巴掌,“哎我这嘴,原则呢?”


    宁沉终于破涕为笑,他推搡了何遥一把,“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


    被何遥插科打诨一通,宁沉还是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若是到时候他和谢攸和好,他们能不能留在雍州。


    宁沉在哪里都好,只要有何遥宝才和师父,但谢攸不同,谢攸在京城长大,他只身一人跟着他们来了雍州,抛弃了亲人,宁沉不希望那样。


    想事情就扰得他没法认真,被师父瞧出心不在焉,准了他休息几日。


    何遥推他出去散心,拿他没办法一样:“我那日是随口一说,你想这些做什么,不如等侯爷来了,你亲口问问他,他要是愿意跟你留在雍州,那不是皆大欢喜?”


    话落,何遥看见了一片玉白衣角,他揉揉眼睛,惊讶地喊:“侯爷?”


    侯爷一袭玉白锦袍,腰间淡青系带,一手提着一个食盒,正缓缓朝他们走来。


    何遥目瞪口呆,忍不住推搡宁沉,“你不是说侯爷要七日才来?这才第四日。”


    不等宁沉回答,谢攸淡淡笑着说:“原想过七日再来的,我实在想你,就提前些来见你了。”


    这话有些肉麻,宁沉抬头,目光怔忡地盯着谢攸,半晌才缓过神来。


    谢攸蹲下身和他对视,两人距离很近,谢攸将食盒放在地上,开口都怕惊扰了宁沉:“我给你带了些吃的。”


    宁沉点点头,他又继续道:“方才听见你和何遥说起我,你想问我什么?”


    宁沉看着他,张了几次口,始终没能开口,最后没头没脑地问:“侯爷,你想回京吗?”


    谢攸脸色微沉,“你想赶我走?”


    何遥:“……”


    第63章


    何遥好像知道他们为何会走到这个地步了。


    分明一个无关痛痒的小事,他们总能聊到凭空聊出误会来,这让何遥陷入了沉思。


    眼见着宁沉已经愤愤地真要赶侯爷走,何遥连忙打断:“等等……”


    宁沉委屈地看向他,侯爷也纡尊降贵地瞥了他一眼,而后又将视线落在宁沉脸上,一副气得牙痒痒的表情,偏宁沉没注意到,正圆睁着眼等何遥给他出气。


    何遥只觉得头疼,他稍稍靠近了些,索性替宁沉问:“侯爷,你应该不知道,在你出征时,宁沉的身体已经病入膏肓了。”


    谢攸眸光闪了一下,他蹙了蹙眉,像是没听懂一样,缓慢地,不太敢相信一样看向宁沉。


    宁沉显然没料到何遥会说这个,他原先隐瞒就是怕谢攸担心,既然他已经养好了,也不必再告诉谢攸。


    宁沉匆忙地抓住何遥的衣袖,给他使眼色示意他别再说下去。


    何遥安抚地拍拍他的手,又继续道:“先前侯爷说要请太医来给他看,他拒绝了,就是怕太医瞧出不对,所以才叫我来了侯府。”


    草地的尖芽刺得小腿沙沙地痒,已经入了夏,满山的树挂起了绿果,圆圆在四处疯跑,半山上风大,耳边是呼呼的冷风,宁沉怕冷地蜷了下。


    他将头埋入膝盖,声音穿过布料沉闷极了,“还是…别说了吧。”


    谢攸好像懵了,他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不知所措,茫然若失地看着宁沉,伸出的手试探地想去安慰宁沉,但又没有做。


    圆圆跑过一圈,盯上了谢攸带来的食盒,头一拱一拱地想扒拉里面的东西吃。


    没人注意到他,也或许是注意到了但没空阻止。


    何遥的声音随风飘到谢攸耳中,“侯爷派来跟踪的护卫,兴许同你说过宁沉的状况,但宁沉的身体侯爷也知道,所以没多想,是吧?”


    以前宁沉坐久了马车就要病,护卫禀报时特意说过,宁沉在来雍州的途中昏迷过几次,偶尔下马车也要靠人扶着。


    谢攸张了张口,第一句话闷在嗓子里没能说出声,他好像失了魂,铺天盖地的懊悔压得他喘不上气。


    嗓音有些哑,最后的尾音只剩下气声,他问:“为何不告诉我?”


    何遥冷笑:“原先他还想让你陪他一起来治病,他那病拖不得,北疆的战事一时半会儿结不了,原先我劝他跟我走,他还不肯。”


    这事说得谢攸心情沉重,何遥却毫无负担,只觉得压在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被挪开,他畅快淋漓,“要不是八皇子告诉他真相,恐怕他就是拖死,也要留在京城等你。”


    他紧盯这谢攸,见谢攸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可发抖的手指已经出卖了他。


    这时候说这些风凉话其实已经没用,但何遥就是想给宁沉讨个好处,宁沉太笨,被欺负了也不会吭声,他得让侯爷反省悔恨,以后才能对宁沉好些。


    谢攸终于抬起了头,看清他表情的那一刻,何遥心中一惊。


    哪还看得出方才那意气风发的样,双目猩红,唇角沁血,那双眼里满是空茫,脸色苍白,血色尽褪。


    他声音嘶哑,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仿佛每一个字都要耗尽全部力气,他艰难地一字一字问宁沉:“他…说的…可是…真的?”


    宁沉像是被他吓到了,愣愣地盯着谢攸看,好久才干巴巴地说:“已经,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好了。”


    他说这话安慰谢攸,但落在谢攸耳中,就是何遥说的话完全属实,原来在他以为宁沉赌气才跑的时候,宁沉正在和死神搏命。


    那时宁沉总赖着不肯让他走,他以为宁沉是在耍脾气。


    原来那时的宁沉也很害怕,他怕自己没了命,在无边的恐惧中只能下意识依赖谢攸,但谢攸却没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反而毅然决然去了北疆。


    当着何遥的面,谢攸上前一步,小心地抱住了宁沉,想怕弄疼了他一样,谢攸的力道很轻。


    他哽声说:“对不起,我…竟没注意到。”


    宁沉愣了下,手缓缓地环住他的腰:“我已经没事了。”


    鼻间都是对方的气息,宁沉肩头被打湿了一小块,他抱怨地瞧了何遥一眼,但又知道何遥是为他好,只能郁闷地又收回视线。


    风吹云散,太阳照得人脸上发烫,但山上的冷风又大,冷热交替,宁沉额上沁出了汗,身子却是冷的。


    何遥悠哉哉坐着,看那两人一个止不住认错,一个又结结巴巴地哄,他笑了下:“我说这个不是让侯爷在这儿伤春悲秋,我只是希望,侯爷日后对宁沉好些。”


    “况且,”何遥拖长了声音,“侯爷你还不知道,宁沉这身子还未完全养好,以后要久居青城山,侯爷可愿意陪他?”


    他说谎话眼都不眨,就这么明明白白地给谢攸挖坑,宁沉说不出来的话,他便替宁沉说。


    谢攸抬头,他看见宁沉垂着的眼,很难想象在他离开的时间里,宁沉差点一脚踏入鬼门关。


    谢攸伸手,微颤的手捧着宁沉的脸,他说得郑重其事:“我愿意。”


    宁沉睫毛颤了下,他弱弱地说:“我其实……”


    没说出口,何遥食指抵唇,朝他摇了摇头。


    宁沉闭上眼,这个点风小了些,他的发丝被吹乱了,谢攸将他的发丝理好,直视着他的眼睛,一瞬,宁沉看见谢攸又红了眼。


    那个高傲矜贵的侯爷,那个不可一世的谢攸,当着他的面溃不成军,语气哽咽地问他:“是不是很疼?”


    其实当时宁沉大多数时间都是昏沉的,但那二十日的时间太枯燥,太绝望,顶着病体赶路,他恨不得先死掉,让自己不要再受这样的痛苦。


    但现在回想起来,他发觉自己印象已经很模糊了,浑浑噩噩不见天日的时光,早已经过去了。


    说不疼是假的,但要是说疼,又觉得是在谢攸心上添火。


    宁沉斟酌着开口,“其实…是有一点疼的。”


    环着他的手紧了紧,宁沉又继续说:“但是我不怪你,你当时也是不得以的,况且,我现在已经好了。”


    两人额头抵着额头,谢攸声音沙哑:“你应该告诉我的,大夏不是没了我就会完,若是没有我,无非再换个人就好,我不需要你这么懂事。”


    宁沉看着他,好久之前积攒的委屈到这时才发泄出来,泪珠滚落,宁沉哽咽道:“我不敢,我怕你留下陪我,又怕你不留下。”


    怕谢攸因为他乱了阵脚,又怕谢攸根本不在乎他,但他更怕谢攸为难。


    他自以为懂事,所以即便病成那样了也不告诉谢攸,怕耽误了他,但谢攸告诉他,不应该瞒着他,应该告诉他。


    何遥带着圆圆走了,空旷的山上只剩下他们两人,谢攸握着宁沉的手,问他:“现在好些了,是不是还要继续吃药?”


    宁沉点头。


    他已经完全坐在希望谢攸腿上,两人紧紧贴着,谢攸低声说:“我们是夫妻,不能你受苦,而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深吸一口气,“也是我错了,我先前对你太不关心,没发现你病了,是我的错。”


    若是早些时候他不对宁沉那么漠不关心,就能及时请太医来为宁沉诊治。


    原先看宁沉百般不顺眼,看他病了咳了总觉得烦,所以从没想过请人来看看,等他有这样的念头时,已经来不及了。


    错不在宁沉,在他。


    分明是他的错,倒惹得宁沉难过,谢攸轻抚他的背,说,“你不原谅我是对的,以后若是不高兴了,大可以打我几下,骂我几句,我不会还口。”


    “若是永远不原谅我,也是我该受的。”


    这话说得干净利索,宁沉破涕为笑,嘟囔说:“谁要打你。”


    说完,他从谢攸怀中站起来,衣袍上沾了碎草叶,谢攸抬手帮他扑干净,宁沉左右环视一圈,飞快从谢攸怀中溜走,还抽空回头朝谢攸眨眼:“该用午膳了,回啦。”


    鼻头和眼睛还泛着红,因为刚才哭过,这时候笑起来有种故作镇定的样子,谢攸追上他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


    午膳已经摆上桌,事先不知道谢攸要来,方才听见何遥报信,宝才忙去厨房又加了几道菜。


    不是厨子,这菜也只是家常菜,怕入不了侯爷的眼,但谢攸见了也并未提什么不满。


    宝才拉着何遥在一旁说悄悄话,分明之前在侯府侯爷也没对他做过什么,但就是怕。


    他端了一碗饭跑去院里和圆圆吃了,何遥原也想跟上,一想自己走了,就只剩下师父,想想还是坐下了。


    师父他老人家年纪大了,让他看两个男人卿卿我我,实在不符伦理纲常。


    平白多了个人,师父只是随意瞥了一眼,只用过膳后随口问道:“要在山上留几日?”


    谢攸和宁沉你看我我看你,原先在山下说好的,每七日见一次,按理说应该用过晚膳就下山的。


    但谢攸恐怕不想走。


    宁沉低头不说话,谢攸咬牙,厚着脸皮道:“若是师父愿意收留……”


    点到即止,谢攸又继续道:“平日有什么苦力活尽管找我,我都可以做。”


    堂堂侯爷,这是真放下架子了,师父面不改色“嗯”一声,就说:“那你以后就跟着何遥上山采药吧,宁沉体弱,不适合上山。”


    谢攸自然是应下,而后他低声对宁沉说:“等我。”


    宁沉一头雾水地看着谢攸跟着师父出了门,因为个子太高,他要微弯着腰才能和师父说话,愣神间,何遥捣捣宁沉的手,笑道:“你猜侯爷要和师父说什么?”


    已经摆明了是那个意思,宁沉垂眸,喃喃道:“能说什么,说你骗了他?”


    何遥不满地敲他的脑袋,幸灾乐祸一样笑了,“我猜啊,师父比我更狠,他疼你比疼亲儿子还好,这会儿遇见罪魁祸首,定要好一番吓唬。”


    宁沉拧眉:“他不是罪魁祸首。”


    “好好好。”何遥无奈,“这还没和好就护短了。”


    知道宁沉心软,这不,侯爷才跟着师父去去书房,宁沉就已经偷偷摸摸跟上了。


    他跟上,何遥也跟上,两人躲在书房外,附耳在门上偷听。


    宁沉这师父名号也算响亮,就算没有神医这个名号,也算是宁沉师父,谢攸自然恭敬。


    齐恕自然地坐在椅子上,淡然道:“说吧,有什么想问的?”


    谢攸不卑不亢地站着,礼貌问道,“齐师父,我想问,宁沉的身体状况如何?”


    齐恕上了年纪,但眼睛还很清亮,他扫过谢攸,缓声问:“他是你什么人?”


    谢攸说:“他是我夫人。”


    他大方应下,齐恕却是冷笑一声:“你说他是你夫人,那当初来此求医,你为何不来?”


    谢攸沉默一瞬,“当初是我做得不对,我想补偿他。”


    他不说缘由,就这样认下了。


    齐恕看他一眼,其实还想和宁沉出出气,可屋外躲着的人约摸是急了,发出了一点微末的动静。


    谢攸眼底柔和,唇角轻轻勾了下,两人都是记挂着对方的。


    齐恕说不出口了,他们自己的事,就让他们自己折腾去吧。


    既如此,也不再隐瞒,就说:“原先刚来青城山的时候是命悬一线,现在有我照料,自然是无大问题。”


    他抬起笔,洋洋洒洒写下几张事项,谢攸视线落在纸上,一瞬也不离。


    齐恕写了很多,忌口和该多吃的食物,附带上一张药方。


    写完,他把笔搁在桌上,纸张拢起,“既然你来了,以后这些都由你安排。等再过一年,宁沉行过冠礼,他想去哪里,你就照顾他去哪里,你可同意?”


    谢攸接过那几张纸,一个字一个字记在心里,抬眸道:“我会的。”


    屋外的何遥推搡宁沉几下,低声说:“又是行冠礼,从前师父的几个弟子,每到弱冠之年都要被赶下山历练,我原以为师父疼你,应当不会赶你走。”


    没想到宁沉也要被赶,何遥嘲笑道:“那你这几日都在纠结什么,总也要被赶下山,到时候跟着侯爷回京 ”


    他太过嚣张,说话声音里面的人都能清晰地听见,屋内的齐恕眉头一拧,骂道:“何遥,你这孩子又乱闹?去给我抄医书。”


    何遥笑容一顿,悻悻地要走,又听齐恕接着说:“宁沉,你也抄。”


    无妄之灾,宁沉嘴角抿直,想反驳又不敢,气急了踹何遥一脚。


    要不是何遥在乱说话,他怎么会被连累?


    两人打成一团,书房门被推开,谢攸站在屋外,手中的纸理得整齐,他正不紧不慢地要折起。


    宁沉动作顿住,何遥推他:“你去问侯爷要来看看。”


    宁沉反推回去:“你怎么不去要?”


    何遥事不关己,“那上面写的又不是我,要看自己看。”


    宁沉自己都不知道有这么多要注意的事项,谢攸手中的几张纸写得密密麻麻,到底是关于自己的,还是想去偷偷看看。


    但又不好意思去说,况且总觉得羞耻,他一甩头,“我要去抄书了。”


    平时如若不是他们犯了错,齐恕是不会罚他们抄书的,宁沉性子乖,尤其在齐恕面前乖。


    可他乖没用,身边总有个闹腾的何遥,每次拖着他犯错,宁沉来山上快半年,已经抄过四次书了,次次都是被何遥连累。


    到书库找了本书,宁沉气呼呼地拿起笔抄,身边的何遥唉声叹气。


    谢攸提了凳子坐在宁沉身旁看他抄,原先还能鬼画符一样抄,谢攸看着,他手上凌乱的字迹勾出一条墨。


    太久没好好写,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了,宁沉慢吞吞地写下几个狂草,越看越心虚。


    余光看见谢攸站起来了,他站在宁沉身后,一只手握着他,带着他不紧不慢地写字。


    记忆复苏,宁沉僵着身子陷入回忆,不知道怎么动了。


    那时梨花纷飞,刚由冬转春,宁沉穿了一身绒衣,谢攸就是这样握着他的手,写了自己的字,花落随风,宁沉躲在谢攸怀里仰头吻他。


    现已入夏,屋外虫鸣不止,鸡鸭各自叫个不停,风也是热的,树叶沙沙响,人心也跟着燥了。


    宁沉闷出一身汗,手心滑腻,一滑便松开了手。


    谢攸愣然,疑惑地看向他,宁沉乍然松手,无辜地在他怀中仰头望着他。


    半晌才嗫喏着说:“我自己会写。”


    写得乱也好,写得丑也罢,总归是自己写的。


    谢攸握着他写,总觉得哪哪都别扭。


    何遥鬼画符写了一堆,呵呵明着嘲讽宁沉:“我说你们夫妻,两个人写还不及我一个人快,快些吧,不然晚膳赶不上了。”


    师父叫他们抄书,也不必抄整本,只用态度诚恳,不要只写几张糊弄而已,要求不高。


    宁沉若是再折腾一会儿,怕是真要抄不够了。


    谢攸松手,将宁沉染了墨的手擦干净,道:“你先抄,我出去一下。”


    宁沉眼也不眨,好久才拿起自己的笔继续写。


    宝才偶尔会来看他们一圈,这会儿蒸了几个芋魁饼,一人喂了一个,转头又出去了。


    宁沉吃了点东西,又继续握着笔写。


    手腕酸,手也疼,他望着门外嘀咕:“侯爷怎么还不来?”


    侯爷握着他的手抄,他还能少受些累。


    他才念叨一句,何遥搁下笔,扭头不怀好意地朝他笑:“哎,你和侯爷重归于好了?”


    “哪有。”宁沉连忙反驳。


    好不容易逮着个休息的空当,何遥伸一个懒腰,理所当然地道:“今日抱着哭了一早,你们还没说好?”


    宁沉咬唇,他还真没和谢攸说好。


    谢攸道歉也道过了,但一直也没提要求原谅,宁沉也就没说。


    他们之间只差一层窗户纸,总缺个契机才能和好,但这个契机宁沉还没找到。


    他除了谢攸也没喜欢过别人,知道的都是从话本里看的,落在他自己身上就无从下手。


    除了不和离,他们还没说开接下来该如何相处。


    何遥觉得他性子太软,分明自己也没经验,还在这里侃侃而谈教宁沉,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说:“你啊,实在不行你就问问他,或者再不行,你们生米煮成熟饭,什么都能说出来了。”


    何遥这人心脏,说什么都能想到那地方去,宁沉咬牙:“那怎么能行?都还没说开,怎么就能同房呢?”


    何遥满不在乎:“你不知道啊,男人都那样,行鱼水之欢的时候什么都能说出来,你趁这个时候让他说些好话,再让他好好认个错,这不就成了?”


    宁沉脸红成桃子,他都不敢说,原先就没和谢攸同过房,现在刚刚重逢不久,就算让他上他也是做不到的。


    宁沉脸热地给了他一拳,“你就爱说胡话。”


    胡话归胡话,但确实有道理,他们现在抱也抱过了,手也牵过了,那层窗户纸摇摇欲坠,就差谁来捅破了。


    两人凑在一起说小话,门外传来轻响,谢攸端着两个盘子进屋,盘内有桃子和甜瓜,刚切好的,甜丝丝的香气铺面而来,带着夏日的清甜。


    先放了一盘在宁沉面前,然后随手给了何遥一盘。


    让人刚从山下买来的,还很新鲜。


    刚说话说得口渴,这果子来得巧一旁的何遥在大块大块往嘴里塞,宁沉也眼睛亮亮的,迫不及待叉起一块吃进嘴里。


    甜蜜的汁水迸开,多了些清甜凉爽,宁沉专注地吃了起来。


    何遥如猪一样吃完,转头朝谢攸道谢,谢攸淡淡应声,视线一错不错落在宁沉身上。


    宁沉嘴角沾了汁水,脸颊鼓鼓,正吃得起兴,嘴角沾了帕子,谢攸正不紧不慢地拿帕子给他擦嘴。


    宁沉耳根红了,他偷偷抬眸看谢攸,谢攸眸中漫不经心,手上动作也懒懒的,他分明是面无表情的,但许是何遥刚和他说了些荤话,宁沉喉咙有些发紧。


    谢攸还是那个谢攸,但一个动作就让他心慌意乱。


    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麻木地躲开,又掩饰地吃了一块桃子。


    桃子的甜溢满口中,宁沉慢慢咬着,不知怎的就和谢攸对视的一眼。


    那双黑眸像要把他吸入一样,从幽深的黑色中能看见他自己的倒影,谢攸原是不带笑的,发觉宁沉在他自己后,轻飘飘抬眸看他。


    宁沉一个疏忽,舌尖剧痛,他吃痛地叫了声,何遥急急忙忙问他:“怎么了?”


    眼泪都快要掉出来,宁沉想要捂嘴,可下一刻,谢攸站起身,一只手抬着他的下颌,另一只手扒开他的唇,探入他口中。


    刚才没收着力,不小心咬了舌头,现在舌头上冒着血,混着涎水混做一团,柔软的舌被手碰着,宁沉惧怕地想躲,可脱离不开谢攸的禁锢。


    身后的何遥骂了一句,夺门而出。


    谢攸眸中情绪不明,宁沉张着嘴,含糊不清地呜呜叫了几声。


    谢攸靠近了,有那么一瞬间,宁沉以为他想吻自己。


    第64章


    但谢攸只是靠近了他,双眼专注地盯着他的舌尖。


    因为紧张,殷红的舌不自觉缩起,宁沉大睁着眼,滑腻的舌粘连着谢攸的手,谢攸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分泌出的涎水,粘连出一道银丝。


    现在已经不怎么疼了,但是口中还是有血腥味,宁沉总觉得谢攸不怀好意,他方才似乎是故意捻磨宁沉,故意要占他的便宜。


    可他的表情却是那么的正经,没有一丝一毫的欲念,端得是清正出尘,宁沉支吾许久,看他眸中淡然,一副皆是为他好的样子,想谴责的话闷在口中说不出来了。


    宁沉郁郁地跑出门外舀水漱了口,把血腥气吐掉,这才抽了口冷气,还是有些疼的。


    他站在院中环视一圈,没见到谢攸,反倒看见了膳房的何遥和宝才。


    宁沉走过去,正听见何遥声音高扬:“你是不知道呀,当着我的面都在卿卿我我,侯爷都把手伸进宁沉嘴里去了,实在不要脸。”


    宁沉:“……”


    紧接着的是宝才看惯风雨的故作老成:“我都习惯了,以前在侯府就是这样,他们才不在乎我们这些下人的死活,夫妻感情那可是极好。”


    宁沉走近了些,膳房门是合上的,里头的何遥正在洗菜,宝才围在锅炉旁烧火蒸米。


    燃柴在灶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锅中热气腾腾地咕噜响着。


    何遥洗菜的动作顿住,讶然道:“既然感情好,那侯爷怎么不肯承认,还把小宁沉都逼走了?”


    宝才叹一口气:“侯爷嘛,大抵是幼时老将军和老夫人薨逝,他早早就得撑起谢府,所以养成了这种内敛的性子,喜欢什么都不肯说,总闷在心里。”


    似是觉得好笑,宝才哼笑道:“侯府的下人眼睛厉害着呢,若是侯爷真不喜欢他,早就拜高踩低了欺负他了。”


    何遥还未听懂一样,打断了他问:“可宁沉每次来寻我,都是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样子,我以为他在侯府过得很不好。”


    宝才满脸自得:“虽说侯爷对公子不好,但下人从未短过他吃穿,遇上了也是恭恭敬敬的,都是怕他记着呢,侯爷喜欢的人,谁敢对他不好。”


    说到这儿,宝才无奈摇头:“整个侯府的下人都知道他心悦宁公子,只有侯爷自己不知道。”


    不止是屋里的何遥愣住了,屋外的宁沉也愣住了。


    脚下被禁锢了一样动不得,宁沉满脸懵然,萌生一股荒谬之感。


    一直所求的东西近在眼前,只隔了一层雾就能拨开,但他一直没敢去拨。


    谢攸这人心里想什么都总不肯告诉他,宁沉原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听宝才一说,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快要傍晚了,山顶风大,宁沉拢了拢衣裳,觉得有些冷了。


    屋内的两人热火朝天,已经开始炒菜,宁沉抬手要敲门,肩上被轻碰一下,谢攸给他披了一件氅衣。


    他手里拿了药,是刚去师父那儿要来的,指腹磨过宁沉的唇,宁沉微微启唇。


    牙齿莹白,先前咬出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两人靠得极近,谢攸扣着他的下巴,把药按在他的伤口上。


    很苦,宁沉想要把药吐走,但牙齿被谢攸按着,只能张着唇由他弄。


    声音含糊不清,“我不要。”


    谢攸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说:“等等。”


    药需得敷一刻,他被谢攸带到院中坐下,药含久了嘴里越发泛哭苦,宁沉想抗议,可扣着他的那只手纹丝不动。


    情急之下,宁沉伸手胡乱摸他,摸到谢攸的腰,他用了些力气在上面掐了一下。


    力道很重,谢攸面色不变,扣着他把他另一只手也牵住。


    被迫吃了几口苦药,舌尖的疼都不如这药来得难受,宁沉皱着脸,喉中呜呜说出几个字:“我生气了。”


    说完,扣着他的手松开了,谢攸说:“好了。”


    宁沉愤愤地将药吐了,被苦得直哆嗦,走之前朝谢攸背后推了一把,他连着喝了好几口水,嘴里的苦味好像还挥之不散。


    这么个不大不小的伤口,何至于用药,再过两日就能好,谢攸太小题大做。


    宁沉转悠回房,摸了几颗蜜饯含进嘴里,再晃悠回去的时候,半路被何遥堵了。


    何遥颇有兴致地掐他的脸,眼里全是看热闹的意思:“你方才侯爷做什么?他怎么一直摸你?”


    宁沉丧着脸,冷哼一声,怒道:“他方才给我敷了很苦很苦的药,我烦他!”


    他们在一起,总能把原先很好的氛围弄得一团乱,何遥呵呵笑一声,觉得好笑,笑过以后又跑回膳房。


    打打闹闹地用过晚膳,谢攸替宁沉抱着圆圆,不经意地跟在宁沉身后,和他一起进了宁沉的卧房。


    宁沉一脚迈进去,转头从谢攸手里夺走圆圆,把门摔得哐当响。


    屋外的谢攸轻轻敲门,声音透过木门传入屋内,宁沉还在生气,没好气地喊:“做什么?门都要被你敲坏了。”


    敲门声停下,声音穿过门透着股沉闷感,谢攸问他:“我今夜该睡哪儿?”


    山上一排屋子被占完了,空屋要么堆了医书,要么堆了药材,让谢攸去住是万万不可以的。


    且不说都没收拾好,让侯爷同药材一起睡也是不行的。


    宁沉嘀嘀咕咕地拉开门,屋内的景象映入眼帘,谢攸目不斜视,一双锐利的黑眸只盯着宁沉,那目光太灼热,像要把人拆吞入腹,宁沉忽然犹豫了。


    他不满地嘟囔:“之前说你只上山,没说要你留宿。”


    谢攸站直身子,大抵就是故意要宁沉心软,他眉眼掠下,静静地说:“既然这样,那我就下山了。”


    说要下山但没说要走,他轻声道:“听说夜里那瘴气容易迷路,若是我迷路了,明日你能不能来替我收尸?”


    虽然已经是入夏,山里的夜寒凉,若是真绕上一夜,第二日只怕就剩下一具僵硬的尸体。


    宁沉眼睫颤了下,抬头怨怼地看着谢攸,“你又乱说。”


    谢攸不疾不徐地又继续道:“听说山中有狼,要是我死无全尸,你也不必替我守寡,早日找个好人再嫁一……”


    没能说完,宁沉踮着脚捂住了他的嘴。


    他用了些力气把谢攸往屋内拉,谢攸配合地任由他拉着,两人站在屋内,宁沉瞪着他,眼睛睁圆了格外认真,分明眉目含怒,但谢攸竟觉得可爱。


    宁沉用拳砸他几下,恨恨道:“谁说要赶你走了,你说那样的话,是不是要故意气我。”


    “没有。”谢攸很诚恳,“我只是想留下。”


    这屋子宁沉平日住着正合适,多了个谢攸就有些逼仄,宁沉坐到一旁的桌几旁,索性说:“你先洗。”


    谢攸“嗯”一声,出门去了。


    宁沉心烦意乱地坐在桌前,时间流速变慢,灯舌呼呼烧着,门“嘎吱”一响,谢攸披散着长发走了进来。


    他身上带着些水汽,睫毛沾了水,朝宁沉浅浅笑了下:“你也去吧,何遥方才烧了一锅热水。”


    宁沉应下,满脑子热气地直奔出门。


    方才想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谢攸扰得他心乱了,想把谢攸赶走,但他总又黏上来,也不知和谁学的。


    宁沉沾了凉水,动作忽然一顿。


    若是他没记错,谢攸这死缠烂打的法子,竟有些像他。


    先前他为了和谢攸一起睡,又是撒泼打滚,又是装乖卖惨。


    这么想想,还真有些像。


    他们像调换了位置,原先宁沉努力讨好谢攸,现在是谢攸努力讨好宁沉。


    宁沉捧一捧凉水甩在脸上,笑着摇头,“自作自受。”


    只用了凉水,他今夜浑身都是热的,从里到外透着闷热,应该是被谢攸气的。


    顺便给圆圆擦擦毛,宁沉抱着干干净净的圆圆回屋。


    谢攸已经换上了里衣,一身纯白的衣裳,这衣裳是丝质,泛着七彩的光泽,哪哪都很精细。


    他今日上山分明只带了些吃的,哪来的一身多余的衣裳。


    宁沉纳罕,抬步走过去,手轻轻捻在些谢攸里衣上,触手绵软。


    谢攸抬头,“怎么?”


    宁沉捏着他的衣裳,手指微勾,“若是我没记错,你今日上山应该没带多余的衣裳。”


    谢攸面不改色解释,“趁你抄书的时候,我出了趟门,叫人送了衣裳过来。”


    倒也说得过去,只是……


    这衣裳的料子不像寻常衣裳,一看就很金贵,就是谢攸也很少穿这么贵的衣裳在身上,宁沉微微蹙眉,感觉有一丝不对劲。


    谢攸乌发披散,柔顺地贴着背,他应该是擦过发的,发根还有些湿,那双桃花眼含情脉脉,里衣映出腰腹的肌肉,隐约能看见一层肌肤。


    宁沉满头黑线,他指着谢攸半天没说出话,头一回想说:“成何体统。”


    堂堂侯爷这样勾引人,简直是世风日下。


    但是也因为这身衣裳衣领宽大,让宁沉窥探出了一点不对劲。


    埋在里衣下的肩颈处,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疤,只露了一个头,但宁沉确定,那就是疤。


    宁沉眯眼,顺着他的衣裳往下一扯。


    谢攸呼吸一滞,腰腹绷紧,宁沉听见他的呼吸变得粗重,带着被勾起来的情绪,但很快,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抬手要去拉衣裳。


    宁沉拦开他的手,站在谢攸身前端详着他。


    这衣裳挂在身上不如不挂,才这么一扯就露出了谢攸的肩,衣裳下是麦色的肌肤,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他肩头的一道疤。


    宁沉蹙眉,若是他没记错,他以前见谢攸沐浴的时候,并没有这道疤痕。


    他略微靠近了些,微凉的手指触摸着谢攸的疤痕。


    铺面而来的谢攸独有的气息,谢攸常在军营,肩臂有力,即便静坐不动也透着勃发的力量感。


    这疤痕应是不久前的,因为那层新长好的肌肤还透着粉,长长的疤痕几乎横亘在整个肩头,有些触目惊心。


    不难想象,要是当时的剑再砍深些,这条手臂就没了。


    宁沉扒着他的手看,五指按在他的肩上,分明知道这伤已经好了,还是忍不住问他:“疼吗?”


    谢攸剧烈呼吸几下,“不疼。”


    宁沉拧眉,既然是新长的伤,那应该是前不久在北疆落下的,谢攸一路跋涉,初来雍州就显出铁血手腕,一切如常。


    所以宁沉竟没联想到,他在北疆,实则日日在刀口舔血。


    他抬手欲要把谢攸的衣裳继续往下扒,谢攸轻挑了下眉,意有所指,“宁小沉,你耍流氓?”


    谁知宁沉照着他的肩就甩了一巴掌,脸上满是严肃,指着他说:“脱。”


    谢攸呼吸稍滞,笑道:“真没伤。”


    抬眼时却见宁沉眼睛微红,脸上满是固执。


    他脸嫩,但此时正在气头上,那严肃的脸震得谢攸心也跟着颤了下。


    这身衣裳穿错了,谢攸心下不免后悔,原只是穿来讨宁沉欢心,谁知这疤竟被宁沉发现了。


    宁沉目光如炬,咬着牙说:“你自己脱还是我来脱?”


    谢攸犹豫一下,无奈地抬手,自己将里衣脱了个干净。


    因为要让宁沉看,他此时被迫站起身,让宁沉转着圈打量他。


    暗黄的灯光照在谢攸的皮肤上,忽明忽暗,怕看不清,宁沉取过一只烛,借着油灯点燃,凑近了看谢攸。


    烛火随着风摇曳,宁沉手中的烛正在缓缓往下烧,火舌舔着谢攸,宁沉拿得不远不近,注意着不烧到谢攸。


    但所到之处,谢攸依旧隐约能感觉到微微的温热。


    借着烛光,宁沉扫过谢攸的肌肤,腰腹肌肉紧实,肌理分明,宁沉只是看,没有伸手去摸。


    以前谢攸不准他看,他只隐约看过谢攸的背,但没能看清有没有疤痕。


    大大小小的伤口不计其数,有些已经很久远,久到只剩下一道淡淡的疤,还有几道伤口,是宁沉记得的。


    一次是为了保护圣上受的伤,还有一次是在永州受的伤。


    新伤添旧伤,满是荆棘,谢攸运气不太好,总是受伤。


    然后是背部,背上疤痕较少,这让宁沉稍稍松了口气。


    他转着谢攸看了几圈,看他面色稍霁,谢攸试探地问:“能穿衣裳了吗?冷。”


    这可点了炸药桶,宁沉凶巴巴吼:“穿什么穿,继续脱!”


    谢攸顿时闭上了嘴,手勾在腰间要脱不脱,迟疑道:“要不,还是不脱了,我保证我没伤。”他插科打诨,“你这样,我会以为你对我图谋不轨。”


    没说完就见宁沉冷着脸,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声音淬着寒气:“脱。”


    谢攸扬了下头,自闭地将手放在腰间,脱了亵裤。


    好在穿了裈裤,谢攸光着两条长腿,无奈地闭上眼睛任由宁沉看。


    以前宁沉想看他不准宁沉看,现在宁沉一句话,他就是不脱也得脱。


    在军中光膀子的比比皆是,但那和宁沉不一样,宁沉一看他,他只觉得下腹发紧,一股邪气直冲上来。


    他呼吸加重,偏宁沉毫无知觉,睁着那双勾人的圆眼睛看个不停,从前看到后。


    谢攸的两条长腿很直,没有一丝赘肉,足弓绷起,线条分明,每一寸都充斥着力量感。


    宁沉终于确认了他腿上没有伤疤,视线一扫,定在谢攸的裈裤上。


    那地方已经明显有反应了,宁沉原想一并看了,现在看得有些脸热,连忙避开视线。


    谢攸咬牙切齿:“躲什么,不如一并看了?”


    宁沉脚步匆匆,把方才捏着的蜡烛熄了放在桌上,左脚绊右脚地来到床榻前,自谢攸的包袱中翻找。


    榻上的圆圆一直探着头看他们,但因为宁沉手里拿着烛火,它怕明火,所以一直没敢过来。


    现在看宁沉手中的火没了,他轻盈地跳下榻,勾着尾巴到谢攸腿上蹭了下。


    毛戳得谢攸腿也跟着发痒,他很重地“嘶”了一声,身上的反应还未平息,被圆圆打扰一通,有些来气。


    宁沉回头,沉声叫了声圆圆,圆圆连忙蹦开,又跳回了榻上。


    宁沉翻找到一件正常的里衣,忙走过来踮脚给谢攸披上。


    披完抚了抚他的衣裳,软声说:“我只是帮你看看伤口,你怎么这样?”


    谢攸一言不发地系上衣裳,视线垂着,好似生气了。


    宁沉又斟酌道:“圆圆只是好奇,你别跟他计较。”


    谢攸说:“没计较。”


    可话中的冷淡隐瞒不住,宁沉有些难受,他什么都写在脸上,谢攸叹了口气,实在拿他没办法。


    宁沉要看他,实是关心他,谢攸也不想给他摆脸色,但刚才被他撩起来的火一时半会儿无法平息,就是宁沉不说话,他也会觉得烦躁。


    尤其现在宁沉就这么糊弄过去,就更令人不爽。


    他低着头穿衣裳,宁沉坐在榻边,没眼色地继续问他:“你肩上的伤,是不是这次在北疆落下的?”


    谢攸低低地“嗯”一声,宁沉又继续追问:“怎么伤的?”


    谢攸穿好了衣裳,他抬起头,拿宁沉很没办法一样,深吸一口气说:“行军打仗,本就容易伤,这很正常。”


    宁沉干巴巴地“哦”一声,按这伤口的恢复情况来看,也就近一个月的事,但许是没好好修养,这伤应该是好了又裂开,又恢复再裂开,所以他肩上的疤痕不大好看。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谢攸:“你是不是带着伤赶来雍州的?”


    瞒不过宁沉,谢攸点了点头。


    宁沉垂眼,声音有些低落:“你怎么不坐马车呢?为何要自己骑马赶来呢?”


    不用问就能知道答案,谢攸嫌马车太慢,他很想很想看到宁沉,所以跋涉千里,在路上也没有好好休息,也没有顾上肩上的伤,导致肩上的伤口好得很慢。


    重逢时谢攸身上有股血腥气,宁沉以为那是别人的血,原来还有谢攸自己的血。


    他沉默了好久,像是问谢攸,又不像在问,声音很轻,“何必这样呢。”


    他不知道该不该心疼谢攸,既然说谢攸这是自己愿意的,但……


    宁沉想,谢攸和他一样,如果位置调换一下,宁沉也会为了见谢攸,不顾自己的伤,只为早些见到他。


    他们如此了解对方,又如此抗拒对方。


    宁沉有些疲惫,他脱了鞋上榻,往床的最里面躺,然后告诉谢攸:“睡吧,我累了。”


    这床榻是先前师兄们自己做的,因为时间长了,夜里翻个身就会嘎吱响。


    过了很久谢攸都没有动,宁沉以为谢攸还在气头上,闷声说:“你要是不想和我睡,那你就打地铺吧,或者再不行,我去和何遥睡,你睡我这里。”


    谢攸很快说:“没有。”


    身后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谢攸上了榻。


    床榻微微下陷,谢攸比他重了很多,才刚上榻就发出嘎嘎的响动声。


    宁沉想当做没有听见,但这声音的存在感太明显,谢攸的每一个动作他都能感知到。


    很快,身后的手忽然环住了腰,宁沉腰间一阵酥麻,谢攸抱着他,把他往怀中揽了些。


    中间隔着一点点距离,谢攸的怀抱还有点凉气,他搂着宁沉,又重复说:“我没生气。”


    他们还没有真正和好,现在看也看过,抱也抱过了,真是奇怪。


    月亮高悬,星星点点缀在夜空,透过轩窗照在地板上,撒下一层盐粒。


    两人静静躺着,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半晌,宁沉低声问:“你睡了吗?”


    身后的人很快回答:“没有。”


    又是一阵沉默。


    宁沉问:“你在北疆是不是很危险,是不是总受伤?”


    身后的人摇了摇头,发丝纠缠,谢攸开口就能闻到宁沉发丝上的皂角香,他说:“我心里一直记挂着你,总怕你在雍州出事,好在时时有信件能到北疆,我能确认你是安全的。”


    他又继续说:“我错得太多,我想尽量弥补,不知道你肯不肯。”


    黑暗中宁沉只能看见面前的一堵墙,他无法转头去看谢攸,怕自己一转头,眼泪就掉下来了。


    谢攸声音沉缓:“我总在想,若是当初我能认真看待自己的感情,是不是就能对你好些,你就能信我一些,不会病了也不敢告诉我,也不会失望地离开。”


    他自怨自艾:“我欠你太多,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弥补。”


    这样贴近的拥抱,宁沉只要转个身就能回抱谢攸,他们距离这么近,心却隔得那么远。


    他们心中总是有隔阂的,宁沉总是记着谢攸做过的错事,谢攸总是记着自己伤过宁沉。


    一个不敢求原谅,一个不知该不该原谅。


    宁沉总是瞻前顾后,他怕重蹈覆辙,毕竟他对上谢攸,根本毫无胜算。


    可是,他是不是能再信一次呢?


    宁沉转过身,黑暗中谢攸幽黑的眼睛发着微微的亮,宁沉和他对视,看出谢攸眼里的自责与痛苦。


    他想,或许能再试一次。


    宁沉郑重其事地问他:“谢敛雾,你喜欢我吗?”


    第65章


    谢攸的喉结剧烈地滚了滚,他声音发哑,同样珍重无比地告诉宁沉:“喜欢你。”


    宁沉移开眼,心跟着提起,又沉沉地坠下去,他确定谢攸是喜欢他的,但亲口听他说出口,又是另一回事了。


    犹怕他不信一样,谢攸又继续道:“我喜欢你,心悦你,你若是不信,我可以每日都和你说。”


    宁沉是信的,但真到这一刻,他却有些想逃。


    谢攸的眼中好似有漩涡,勾着他沉入进去。


    等他反应过来时,宁沉已经背对着谢攸,装作无事发生。


    可他们太近了,近到和谢攸之间只隔着一层衣料,只需要转个身,他就能看着谢攸的眼睛,然后告诉他,我也同样喜欢你。


    但宁沉犹豫了。


    他总是瞻前顾后,分明问出这个问题就是想要和谢攸和好,可临要开口的时候,他又说不出话了。


    腰间被谢攸环着,他掌心温热,怀抱也很温暖,许是看他沉默太久,谢攸说:“你不用顾着我,本就是我做错事。”


    宁沉自谢攸怀中转身,头刚才埋在谢攸颈边,宁沉挪动时,谢攸颈边泛痒,他伸手顺了顺宁沉的发丝,宁沉自他怀中抬头,明亮清澈的眼睛里倒映出谢攸的脸。


    他一只手撑在谢攸腹部,手下是硬硬的肌肉,宁沉坐起身,在谢攸唇角印下一个吻。


    一瞬即逝的吻,触感温软,谢攸怔住了,满眼错愕,揽着宁沉的手也松懈了些。


    宁沉俯视着谢攸,亲完人以后脸有些红,嘴唇紧紧抿着,他似乎也有些羞赧,所以视线飘忽不定,目光闪烁,最后强撑着硬气一些,抬着白皙瘦削的下颌说:“我暂且原谅你了。”


    谢攸紧绷着身体,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砸懵了,竟不敢相信了。


    他的视线往上能看见宁沉白皙的锁骨,脖颈修长,喉结也很可爱,红润的嘴唇此时紧紧抿着,分明很紧张,还要故作镇定。


    谢攸被宁沉压着,这个姿势并没有让他感到不适,他只是仰头看着宁沉,问他:“能不能再说一遍,你的意思是决定不和离了,我们重新开始,是吗?”


    宁沉睨他一眼,恼羞成怒道:“我说得还不明白吗?木头。”


    已经很明白了,但谢攸被这惊喜砸傻了,明明近在咫尺,却始终不敢踏出一步。


    他搂着宁沉的腰,一手兜着他的臀让宁沉坐在他腰上,手不自觉地在宁沉身上滑动,最后抱紧了他,声音发哽:“我喜欢你。”


    “知道了。”宁沉不自在地扭动一下,他怕自己把谢攸压坏了,俯低身子趴在谢攸身上,脸埋在谢攸颈间,很自觉地回抱着他。


    宁沉很快就适应了身份,既然决定好了不和离了,他自然不会再对谢攸冷脸。


    两人黏糊地抱着,四肢纠缠,吐息也缠着对方,宁沉呼出的热气洒再谢攸颈间,他温声说:“明日上山,你和我一起。”


    谢攸拉着被褥盖住宁沉,闻言笑了下,“你师父说不准你去,你还要和我一起?”


    宁沉点头,毛茸茸的发丝磨着谢攸,他又一次重复:“我已经好了。”


    谢攸并未答应,只是说:“你自己去和你师父说。”


    宁沉恼了,刚刚还和谢攸抱着,转头就从他怀中挣出来,又缩回了床角。


    一旁的圆圆找准时机蹦进他怀中,尾巴一勾一勾,探头看着谢攸的时候,平白生出种挑衅的意味。


    谢攸气笑了,他抬手抓住了那条尾巴,看着宁沉怀中的圆圆朝他龇牙,谢攸心情颇好地拽了下,力道不大,圆圆虽不会疼,但气够呛。


    一人一猫幼稚地较劲,谢攸略胜一筹,圆圆用力抽回自己的尾巴,安分地躲进宁沉被褥里。


    收手时手肘蹭到宁沉的腰,宁沉怨怼地往后推了谢攸一把,这床小,两人之间的空隙也很小,谢攸被推得往后侧身,转身就要掉下榻去。


    他匆忙环住宁沉的腰身,厚着脸皮贴着宁沉的背,讨饶道:“不气了,好不好?我们今日刚刚和好,我不想惹你生气。”


    说不想惹,其实已经惹恼了人,现在还假惺惺说好话。


    他惯会这一手,仗着宁沉看不见,什么好话都说了,说得宁沉羞红了脸,说他不知羞。


    这夜,闹也闹过,亲也亲过,算是正式和好了。


    隔日一早,谢攸刚起身,怀中的人黏糊糊地伸手抓住他腰间的衣角不准他走,谢攸被迫停下,转身抱着宁沉哄了几句,声音温柔,宁沉听得耳朵酥麻,受刺激地摸着耳朵,嘟囔:“大清早的就这么……”


    是在说谢攸故意勾他,谢攸无奈地笑一下,给宁沉盖好被褥,换好衣裳出门洗漱了。


    没过多久,谢攸端了水进屋要给宁沉洗,才推开门,看见榻上的宁沉已经醒了。


    他的脚步骤然停住,眸中闪过暗光,水波晃动,他将水放下,站在原地看着宁沉。


    榻上的宁沉趴在被褥上,杏眼圆睁,睫毛上挑,因为刚睡醒,身上还穿着一身润白的亵衣,一边衣领被往下扯,春光微露。


    他正睁着眼打量谢攸,一只手支着下颌,唇角勾着,被褥只盖到下半身,薄薄的腰塌着,不怕冷一样。


    一旁的圆圆也趴在他身边,两只前腿伸直,因为太胖,只能趴得直直地,同样用那双很圆的眼睛打量着谢攸。


    果真是随了宁沉,谢攸失笑,他拿了衣裳,朝榻上的宁沉招手:“过来穿衣。”


    宁沉坐在榻上,双腿晃几下,很悠哉地说:“你来帮我穿。”


    谢攸就走过去,从头到脚给他穿好衣裳,他蹲在地上,手执起宁沉的脚替他穿袜。


    宁沉的脚分明不小,被谢攸握在掌中却显小,常年不见光的脚很白,足弓修长,谢攸手指在他嫩白的脚上磨了两下,宁沉怕痒地缩了缩,故作凶狠,“你是不是故意的?”


    谢攸抬头,眸中带着不解,正经得像是手里没有捏着宁沉的脚一样。


    他掌心是热的,宁沉羞恼地蜷了下,凶他:“再弄我我就自己穿。”


    话落,谢攸垂眸,真的很毫无杂念地帮他穿了。


    除了动作慢些,没哪里可以指摘的。


    穿好袜后就是靴,宁沉一只脚踩在谢攸膝上,看他很轻柔地握着自己的脚帮他穿靴,动作细致,宁沉没来由地有些不好意思,他问谢攸:“侯爷这么伺候我,会不会觉得丢面?”


    谢攸头也不抬,帮他穿好,站起身看他,说笑一样,“我在你面前哪儿还有面子,你说是不是?”


    侯爷跟着他,偷鸡摸狗撒泼打滚都使出来了,现在照顾一下他,什么也算不上了。


    宁沉被他说得心里熨帖,站起身后笑嘻嘻地踮脚要去亲他。


    他以前就是这样,高兴了什么亲密的事都能做出来,以前谢攸嫌他烦,现在觉得甘之如饴。


    他弯下腰,由着宁沉在自己脸上吻了一下,宁沉亲人总像孩童,不敢重重地亲,只敢轻点一下,这次还只肯亲脸了。


    谢攸不太满意,微蹙了眉,“你是不是亲错地方了?”


    宁沉眨眨眼,装聋作哑道:“哪里错了?你说。”


    谢攸不做声,眸中神色微凝,分明想亲他,但又不愿意主动。


    宁沉静静等了几瞬,见他还不动,转过身去洗脸。


    谢攸站在他身后,高大的身影打在地上落下一层阴影,宁沉洗漱好,脸上还挂着水滴,他没有第一时间擦,端着水出门去倒。


    余光还能看见谢攸还站在原地,他性子闷,想要还不肯说,就算不肯说,不如直接捞过宁沉去亲两口也就罢了。


    宁沉把水倒掉,心想,谢攸这性子总要让他改改。


    因着早上没亲到宁沉,谢攸用早膳也阴沉着脸,没吃几口就放下了。


    宁沉默不作声地在他碗中又加了一个鸡蛋,谢攸冷着脸吃了。


    宁沉又加一碗粥给他,谢攸还是冷着脸喝了。


    心里想笑他,面上不忍笑出来,宁沉憋着笑用完早膳,等谢攸要上山时,他偷摸跟在后面一起去了。


    他没想藏,才跟上就被何遥发现,何遥无奈摇头,没赶他。


    宁沉一边跟在后面,一边拿树枝打草。


    他玩心大,没走几步,谢攸转头看他,宁沉无辜回视。


    半晌,谢攸抬着下颌,淡淡道:“你走前面。”


    他怕宁沉走后面会摔了,所以要宁沉走他前面,以便时时观察他。


    这路难走,终于走到一片空旷地,何遥先飞奔跑远,谢攸不认识草药,站在原地端详片刻,转身去问宁沉。


    刚转过身,一道身影撞进他怀中,谢攸低头,宁沉笑颜如花,眉眼弯着,问他:“生气了?”


    谢攸别开头,冷着脸没说话。


    宁沉往上够了稍许,故意拿话激他:“你是不是想亲我?”


    谢攸无言。


    宁沉就朝他眨眨眼:“你要是想亲,那就自己来亲,为何总要我先主动?”


    这话说得谢攸冰冻的脸渐渐裂开,他的表情终于没有像之前那么苦大仇深,但语气还是不太好:“你分明知道,还总要让我等。”


    他倒打一耙,宁沉立即反驳:“你自己想亲,不会说吗?非要我先说?”


    这时候的山上还偶尔吹着凉风,山间有几朵粉色小花,宁沉站在一片粉花前和谢攸较劲,花衬得他脸也带着淡淡的粉,人比花娇,谢攸看见他,心里的郁气全都消散了。


    见谢攸还不动作,宁沉作势要走,“既然你不亲,那我去挖草药了。”


    他从谢攸怀中挣脱出来,低着头在地上寻了一圈,眼睛一亮就要走过去。


    下一刻,手腕被一只手抓住,宁沉撞进谢攸怀中,入目是谢攸深色的眸,那眸中情绪浓重,宁沉下意识吞了吞口水。


    而后,谢攸揽着他的腰,低下头,重重地印上宁沉的唇。


    第66章


    他不似宁沉那般连亲吻都是纯情的吻,他磨着宁沉的唇,宁沉人也软和,唇更软,因为紧张只会揪着谢攸的衣裳,但不会躲。


    只是单纯的贴蹭已经满足不了谢攸,他探出舌,故意地舔了宁沉的唇缝。


    宁沉闭上的眼睛倏然睁开,眼里含着惊愕,睫毛扑簌,下意识抿起唇。


    这距离太近,他看见谢攸眼里藏不住的炽热,专注得只剩下宁沉这一个人,目光直勾勾看着宁沉,看得他脸热。


    他退了小半步,在谢攸要吃人的目光中垂下眼,结结巴巴地道:“好…好了吧,你都亲过了。”


    腰上的手牢牢环住他,才退了半步又被谢攸勾回去,宁沉撞到谢攸怀中,仓促抬头,谢攸俯身,再次吻上他。


    他舔吻着宁沉,唇上酥麻,有温热的濡湿感,呼吸交错,宁沉呜咽着,牙关被撬开,他被迫与谢攸纠缠着,交换着。


    温热的吐息,滑腻黏人,弄得宁沉只能张着口任由谢攸欺负,腿软得站不住,耳边偶有鸟鸣,呼呼的风声在山中盘旋,幕天席地下,宁沉没想到自己竟能和谢攸做出这样羞耻的事情来。


    腰间的手箍着他让他不软倒,宁沉揪着谢攸衣裳的手也已经改为抱着他的腰。


    他没想到谢攸亲人这么凶,和他端方规矩的往日相差甚远,宁沉唇上酥麻,被谢攸亲得没地方呼吸,手指无力地抓着他的背,分明是矜贵高傲的侯爷,何时学了这样放浪的行径。


    后来实在受不住,他咬了谢攸一口。


    没敢咬重,旨在提醒他。


    谢攸终于松开他,但唇还碰着他,呼吸也缠着对方,宁沉大口大口呼吸,仰头躲避谢攸,唇间粘连银丝,宁沉羞赧地擦了,支支吾吾道:“你…你怎么这样。”


    谢攸眼底欲念浓稠,抵着他的额头又追上来,这次只是蹭着他的唇,宁沉嘴唇樱红,被亲得润湿,他很怕谢攸再像方才那样,思来想去还是要阻止他,“光天化日之下,你这样子成何体统。”


    头一回听他训谢攸,大抵是为了报复他晨时不主动亲他,还故意钓着他,谢攸挑眉:“又没人看见。”


    宁沉最大胆也只敢在屋内亲他,还是要关起门来才敢,谁能想到谢攸这般放肆。


    谢攸油盐不进,他愤愤地咬着唇,想说他又不知道怎么说。


    要是真说起来,他们这样就叫野合了,被发现是要被乱棍打死的。


    大夏虽然民风开放,也但不容**,越想越骇人,宁沉抬手捂着谢攸的脸,气恼道:“你放开我。”


    谢攸不放,还振振有辞地说:“我们是夫妻,这有什么。”


    他稍稍靠近宁沉耳边,吐息闷在宁沉掌中,他骤然松手,幽怨地盯着谢攸瞧。


    谢攸勾着唇,热气刺得宁沉耳朵泛痒,谢攸用很暧昧的声音和他说:“若是早些时候,肌肤之亲都该有了,你羞什么?”


    话虽如此,但那也是关起门来夫妻间的事,不被别人看到还好,宁沉在谢攸面前可以直白,但要是被人看着,他断然是没有那个脸面去做的。


    他咬着唇,骂人的时候词穷了,只会说他:“你不要脸。”


    谢攸不主动的时候,他嫌谢攸太过内敛,等谢攸主动的时候,他又受不住,只会说他不要脸。


    骂完谢攸,他猛一下推开谢攸,跑得像兔子一样。


    深一脚浅一脚在山林间跑,不防撞上了来寻他的何遥。


    他这满面春色,唇红得滴血,脸颊泛粉,一副偷情的模样,何遥脸色一拉,“你……”


    且不说他脸上都明明白白写着方才做了坏事的样子,望闻问切,何遥打眼一扫就知道他做了什么。


    再看宁沉满面惊慌,何遥没好气道:“你就这般饥渴?深山野林都不放过?收着点吧,当心一个疏忽,野狼来将你叼走了。”


    宁沉羞恼极了,开口嚷道:“我没有!”


    何遥“嘁”一声,转头朝宁沉丢了一株树枝,树枝上几片叶有些枯萎,他应该是从地上捡的。


    宁沉手忙脚乱接住,将那叶子看过,气急败坏地朝何遥背上丢过去。


    何遥丢给他的是一枝杜仲枝,杜仲补肾气,明摆着是在嘲笑他。


    丢罢,宁沉在原地气得转了几圈,看见追上来的谢攸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泄愤地在地上怒踩几下,“哼”一声转头就走。


    谢攸不认识药草,他跟在宁沉身后,在宁沉要挖药草的时候帮他动手,挖完以后放到篓中,不发一言,宁沉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


    挖了些草药,宁沉坐在一块大石上,指使谢攸去给他摘梅子。


    这梅子树很矮,长得像榛莽,弯腰就能摘到,谢攸站在树前不动,告诉宁沉:“会很酸。”


    宁沉不信,朝他伸着手:“你快些。”


    他自己要吃,谢攸俯身,翻找出一颗最红的,他嫌脏,拿帕子擦过一圈,宁沉等得不耐,劈手夺走了那颗梅子。


    看也不看就塞到嘴中,然后朝谢攸伸手:“再给我一颗。”


    谢攸挑了下眉,又给宁沉摘了颗红的。


    结果递到宁沉手心,宁沉捏着那颗梅子,抬手往上递给他。


    梅子都已经放在谢攸唇边了,他还故意往谢攸唇上蹭了一下,笑盈盈地说:“你吃。”


    谢攸垂眸,张口,连着宁沉的手也咬进去。


    宁沉连忙挣开,手摸到谢攸的唇,很软,谢攸探出的舌尖卷起过他的指尖,一触即分。


    手指泛着麻麻的痒意,宁沉捻了几下手指,觉得谢攸是故意为之。


    他仰头看谢攸,谢攸刚咬下那棵梅子,而后面无表情地转头嚼了几下,这才吐了核。


    山间的野梅子酸得不能入口,亏宁沉方才硬着头皮吃了一颗,就为了骗谢攸上当。


    宁沉坐在大石头上,拍着石头哈哈大笑。


    分明自己也吃了很酸的梅子,但捉弄到了谢攸,就是让他很高兴。


    何遥隔得不远,听见声响探过头问他:“怎么了?我们该下山了,收拾收拾走了。”


    宁沉就用手掀了下谢攸的衣摆,朝那梅树抬着下巴,示意谢攸再摘一颗。


    他又在使坏想要捉弄人,谢攸转身摘起一颗,宁沉从石头下蹿下来,几步跑到何遥身旁,递着那颗梅子要给他吃。


    何遥蹙眉:“这不会是酸的吧?”


    宁沉摇头:“不会,方才我吃了,很甜,侯爷也吃了,是吧?”


    他说着还转头朝谢攸示意,两双眼睛盯着谢攸,一个满脸怀疑,一个正不停地给他使眼色,眼睛都快眨成虚影。


    谢攸顺着宁沉的话,轻点了一下头。


    何遥还不信,“你先吃一颗。”


    为了捉弄人,宁沉硬着头皮又吃一颗,嘴角被酸得抽搐几下,他还装作很好吃的样子,“真的甜,你吃不吃?”


    何遥越过他往前走,在那梅树前停顿了些时间,宁沉期待地看着他,下一刻,何遥摘下一颗梅子,抬手。


    宁沉笑容刚露出来,何遥猛地把那颗梅子丢向他,梅子砸在宁沉肩头,扑通落了地。


    何遥指着宁沉,面上满是势在必得的笑:“你被骗了,我根本不会吃。”


    宁沉懵在原地,想明白自己被何遥捉弄了,偷鸡不成蚀把米,他愤愤道:“何遥!”


    何遥朝他比了个鬼脸,背着篓子往前跑,跑着的时候嚣张的声音还传入宁沉耳中:“想骗你,你还嫩着呢。”


    宁沉当即就追上去,两人在林中穿梭,谢攸停在原地,无奈地叹了口气,跟上。


    这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宁沉和何遥刚打过一通,现在井水不犯河水,一个走前面,一个走后面。


    宁沉心情极好,自打病好些了,他能跑能跳,还能跟何遥打几圈,何遥嘴上不说,但实际上一向纵容他,宁沉做什么他都不会生气。


    回到山间院子,太阳刚下山,天间一轮明月隐在空中,用过晚膳,宁沉窝在书房看书。


    油灯点亮,宁沉看得认真,师父能教他东西,他自然要好好学。


    书房中只剩他一个人,还有一个陪着他的谢攸。


    谢攸也拿了书看,这房中的书都是师父这些年收集的,有些是师父自己编的,对宁沉往后行医大有裨益。


    宁沉看过几页,油灯有些暗了,谢攸拿了簪将灯芯挑动几下,灯稍亮了些,宁沉抽空朝谢攸笑一下,又埋头看了起来。


    谢攸翻的书是宁沉记下的笔记,他近来喜欢写狂草,满纸的字要仔细辨认才能认出来,但还是有大部分看不懂,谢攸看得眼酸,抬头时听见眼前几声翅膀扑闪的唰唰声,谢攸抬头,正看见从窗外飞来几只信鸽。


    飞在前面的是前些日子送给宁沉的信鸽,飞在后头的……


    谢攸站起身打开了窗,两只信鸽飞到窗台,其中一只爪上还绑了信件。


    宁沉还在看书,谢攸没避着他,从爪子上取走信件,打开了扫过一眼。


    看过后,谢攸折着纸在油灯上点燃,宁沉从书中回神,扒拉着谢攸的手站起身,好奇地盯着他手中的信件看,还问他:“这信上写了什么?”


    信件刚点燃,火苗还没来得及席卷纸面,谢攸把火熄了,手捏着纸张给宁沉看。


    宁沉毛躁地凑近,不光看还要念出来,他轻声道:“圣上微服私访,如今已到冀州?”


    冀州城离雍州不近,但也称不上远,若是按圣上的脚程,大约要再过月余就能来到雍州。


    宁沉疑惑地仰头:“圣上微服私访,为何信件会寄给你?”


    谢攸微蹙了眉,再次把纸张燃到油灯上。


    这回是真的烧了,火势蔓延,不消多久就烧成灰烬。


    宁沉喃喃自语:“难不成,圣上过来要带你回去?”


    他双眼瞪大:“你真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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