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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哎朋友们, 家里有身体不舒服的老人的,赶快到村委会来,有名医义诊,速来速来!”


    村广播第三次响起的时候, 乐野带着隋寂来到院子里, 后者仿若文盲, 乐野眨了眨眼,飞快地跑到艾伊木的房子里,喊她别打盹了:


    “阿帕,广播里说让心脏病患者去村委会集合?”


    艾伊木也早就听到了广播声, 这几年村里大力推广普通话,但这个村长撒, 一点没起到带头先锋作用,什么“明义”“以真”,她压根没听懂。


    乐野扶着她下床, 临出门前, 他想了想, 拿上艾伊木的所有检查报告。管它集合做什么, 总归不会是坑人的事儿。


    隋寂闲得要长蘑菇, 也要跟着去。


    三个人快到村委会的时候, 瞬间被乌泱泱的人群惊得愣住, 艾伊木几乎看不见, 拍拍乐野的胳膊,问怎么了。


    乐野个子不高,踮起脚尖也看不出什么,拜托隋寂搀着艾伊木,自己飞快地跑到最前面去, 地上雪厚,他好几次差点被挤倒。


    到了跟前,他抓住村长的胳膊,还没张口,村长急吼吼地开口:


    “你们一个二个的哎,以真以真,医生在那儿,我不是医生,不要都来抓我!”


    乐野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两个身穿白大褂的人坐在桌子前,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阿勒泰市人民医院的医生来义诊。


    只不过左边的高个子背影万分眼熟?


    他捂着扑通扑通的小心脏,走到桌子旁边,去看那张戴在口罩下面的脸:


    “凌唐哥?!你真的来了!”


    他这一声吼,没待医生有所反应,人群率先骚乱起来,都喊着让他别插队,乐野挠了挠头退开,还想再跟凌唐说两句什么,但对方只瞥了他一眼,他不好意思再盯着目光凑上前去。


    倒是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裴应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帅哥?”


    乐野转过头去,愣了愣,直到对方自报家门,他才认出人来,看了眼凌唐,然后冲裴应乖巧地问好。裴应问他一直捂着胸口做什么,乐野这才尴尬地放下手,对方却似笑非笑地冲凌唐道:


    “医生,你弟心脏不舒服,下班了赶紧回家给他看看啊。”


    他这一嗓子,原先因怕乐野插队而不满怒视的村民们很快变了脸,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原来这小子有个当医生的哥啊。


    乐野捂着胸口的手抬起,去捂裴应的嘴,但被对方躲过,哈哈大笑起来。


    余光里,他看见医生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但又很快被村民缠住。


    因为村长自作主张扩大了义诊通知人群,导致半个村的病人都跑来了,但大部分人并没有心血管方面的疾病,即使凌唐在对方问诊前就自我介绍了下,可村民们都秉承着“来都来了”的想法,什么乱七八糟的病都滔滔不绝起来,希望外边来的名医指点一二,毕竟不要钱。


    名医十分头疼,喝水的空档里微微叹了口气。


    乐野临走之前,把村长拽到一边,凑到他耳边大声说了几句话,然后才跟凌唐告别。


    医生没再故意不理人,冲他点点头。


    没过几分钟,村里的广播再次响起,让心脏不舒服的村民留下来。连喊几遍之后,村委会门前聚集的人少了许多,乐野才带着艾伊木,还有两个在后面叽叽咕咕哼笑的跟屁虫回了家。


    裴应第一次来乐野的木工房,和隋寂一样的表情,这小孩挺不简单。


    俩人跟领导视察似的到处溜达,隋寂仗着自己多来了两天,还充当了解说员,给裴应一一解释乐野的作品。他这两天闲得发慌,乐野一直赶活儿不理他,可算找着个能说话的了。


    “哟,漂亮!兄弟,送女友啊?”


    走到隋寂定制的玫瑰花束跟前时,裴应听到对方说是要送人后,自觉他跟隋寂已经处成半生不熟的哥们了,随口一问。


    没想到对方笑了笑,也是随口一答:


    “送帅哥。”


    裴应瞬间变了脸色,看看隋寂,又看看埋头苦干以至于露出肩胛骨的乐野,突然觉得这俩人有点不对劲,他真正的兄弟——凌唐怕是要戴有颜色的帽子了。


    “你跟我们乐野,怎么认识的,什么关系?”


    他这一副宣示主权的样子逗笑了隋寂,不答反问:


    “你呢?”


    裴应一个高中老师,竟被噎了噎,才说:


    “乐野他男人是我好兄弟。”


    没想到隋寂扯了扯嘴角,拿起乐野刚做好的一朵蘑菇道:


    “据我所知,可不是这样。他跟我认识至今可都是单身,好巧不巧,我刚失恋,也单身。”


    裴应倒抽了口气,把小蘑菇从他手里夺下,打算去向乐野问了明白,这小孩怎么这么没长性呢,再这么下去,凌唐可得真捉奸了……


    谁知环视一圈,乐野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


    到艾伊木房间里找清净的乐野舒了一口气,耳朵终于没有噪音了。他一直觉得挺能说,但见了这俩人才自觉功力不够,他俩跟个苍蝇似的,嗡嗡个没完。


    乐野手里正在打磨的东西,对他来说很重要,上次回家就开始做了,是他学木雕以来做的最复杂的一件小玩意儿了。


    一个Q版小男孩乖巧地站着,一手放在心脏的位置,一手向前摊开——手里托着的,是一轮极圆极红的太阳。


    直白而笨拙,简单而极度坦诚。


    他雕的正是自己,希望凌唐收下自己的热烈心意。


    此刻的凌唐正挨个检查别人的心脏,但无论健康或者不健康的,都不好听。


    室外温度太冷,问诊台被村长找人搬进了室内,人就又多了一点。快到中午的时候,村长带人遣散了村民,说医生也要吃饭休息,然后不由分说地留医生在村委会吃饭。


    满满一桌的饭菜或许不够精美,但足够有诚意,凌唐不可能拒绝。


    他拿过桌子上不断震动的手机,手指动了动,回复道:


    “我在村委会吃。”


    收到消息的人皱了皱眉,然后又高兴起来,这是凌唐回他的第二条微信!


    与此同时,裴应很没有形象地喊了一嗓子,冲隋寂道:


    “你输了,转钱。”


    隋寂“嗤”了一声,果真加了他微信,发了个三百的红包。


    裴应喜滋滋收下,他跟隋寂打了个赌,测试凌唐会回他的消息还是乐野的,果真是乐野。


    乐野无奈叹了口气:


    “哥哥们,成熟点吧。你俩在这窝着吧,我去后山林子里捡些木头。”


    他俩也要跟着去,乐野觉得他俩都是娇气的城里人,跟着反倒拖后腿,便给他俩扔了一套自己做的小积木,自己背着包出门了。


    午后冬阳稍暖,晴空万里,乐野翘了翘嘴角,觉得未来无限光明。


    他顺着屋后的小路走了三公里,又爬过一小片矮山坡后,终于抵达那片给他提供木头的树林带。他还很小的时候,不知道不能砍树枝,被村长训了一顿后,才学会爱护树木。


    这里的冬天极寒,总有些年迈的,脆弱的朽木无奈对抗厚重的积雪而断落,村里人只捡细枝回去烧柴,剩下的粗树干就成乐野的宝贝了。树干很粗,他便一趟又一趟,把它们带回家。


    不知道是不是朽木在前几年断的差不多了,乐野在树林里走了好久,都没看见合心意的木头。


    白桦木是最好的,松柏为次,红柳最差。他拎着一根红柳枝划拉了许久,才碰见一颗沧桑的老白桦,因为树枝粗壮,积压了许多雪,最接近地面的那一根摇摇欲落,却不肯掉下来。


    乐野站在原地蹦了蹦脚,效果微乎其微,于是搓了搓手再往前走。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转眼午阳西斜,乐野看了看天色,决定不再继续往前走了,便蹲下身子,用绳子把刚发现的一截松枝捆起来,带回去也够用,或许可以做个灯架?


    黄昏总起风声,他听着林深处的呜啸声,倒也不怕,但还是加快了步子。


    但越走越不对劲,呜呜的风声里还夹杂着几声呼喊,像是他的名字?


    乐野摘下毛线帽,竖起耳朵,是凌唐在喊他?!


    他一边大声回应着,一边背拽着松木费劲地往前走。林子里的积雪太厚,太成牵绊,乐野简直想扔了这不够完美的松木,凌唐来了,凌唐哥找他呢……


    快到那棵不肯舍弃朽枝的老白桦跟前时,乐野看见一身风雪的凌唐,对方向来端华矜傲,此刻却满头的雪色,就连肩上都有碎雪飞舞,迎着夕阳朝他望来,乐野的心都要化了。


    他卸下肩头的绳子,朝凌唐跑过去,趁夕阳西落之前,很想给男人一个拥抱。


    大概是天地无垠,又被冰雪阻隔了万水千山,这里银装素裹,像无人到访的秘境,无论发生什么,没人会知道,也无人探究。凌唐深吸一口气,不经意间迈了步。


    就见夕阳落在乐野的肩上,一起跳跃,一起飞奔而来。


    “凌唐哥,小心!”


    凌唐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被乐野扑倒在地,近在颈侧的呼吸,近在眼前的大眼睛,近在胸膛的温热心脏……凌唐闭了闭眼,再睁开,小孩挂在他的脖子上,浑身冻透,却给他全部灼热。


    万籁俱寂过后,笨拙的胖麻雀马后炮地被惊飞,野兔子从洞里钻出来八卦,风吹落更多的积雪,而方才坠落的白桦朽枝原地打了个滚儿,簌簌的声响里,两道脚步声疾疾而来,又顿住。


    一个很勺子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捉……捉奸。”


    被压在地上的高个男人仰头瞪了一眼,双手穿过年轻男孩的膝弯,抱着把他放在地面,接着自己拍怕满腿的雪,凶巴巴地命令:


    “干活。”


    只有耳根的一点绯红出卖了医生的心思。


    乐野:“!”


    回去的路上,乐野才知道这仨人出来这一遭的来龙去脉。


    原来是他的手机因为零下三十度的超低温关了机,隋寂和裴应联系不上他,跑去问艾伊木会不会有问题,老太太本来心大,被这俩娇气的城里人三言两语问懵了,给指了进林子的路。


    出来时,凌唐正从村委会回来,他原本打算住在村委会,不想乐野早给村长发了消息,说他哥要住在他家,村长便极为热情地把他送到了乐野家门口。


    西北风吹得脑门懵疼,低温容易失智。


    总之,三个“脆皮”城里人以身犯险,进树林带找人。


    折腾一番,到家后天已黑透,好在有夜灯和月亮照路。乐野看着身后叹了口气,隋寂扭了脚脖子,把他当兄弟情敌的裴应骂骂咧咧地背着他。


    出门没戴手套的凌唐双手僵红,帮他扛着那根关键时刻坠落的白桦枝。


    乐野很不高兴,凌唐本应在家里暖暖和和地等他回来,然后他送上糖果花束,可现在,被那两个烦人精拖得出去挨冻、受累。


    哐。


    两截断木被扔在院子里的瞬间,院门被不速之客一脚踹开,晃了晃,跌坠在地。


    乐野愣了愣,瞬间变了脸色。


    是爸爸的两个兄弟,多年一直生活在外地,仅回村过几趟,都是要钱。乐野不知道这三兄弟有什么经济纠纷,但爸爸一个酒鬼、赌鬼,哪来儿的钱,于是每次最后,以爸爸挨揍告终。


    最后一次见这两位叔叔,是乐野十五岁那年。


    院子里还有三位体面人,这两兄弟一时没有说话,到处转了转。


    乐野垂下头,突然有些丧气,更多的是丢人,一次次给凌唐添麻烦。


    假如凌唐真有个弟弟,一定不会像自己这样不省心。


    他抬起头,在月光下眨着乌黑的鸦羽:


    “凌唐哥,你们先进去好吗?”


    凌唐在口袋里轻轻搓了搓冻到发红、发痒的指尖,不动声色地问他:


    “你要自己解决?”


    乐野点点头:


    “我长大了。”


    性情阴阳不定、脾气时好时坏的男人轻笑一声,彷佛看穿他,也或许是为了找回自己在雪地里跌倒的面子,展露出乐野没见过的另一面,开始恶劣地欺负人:


    “哪儿大?小孩。”


    他话里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以长者压人,但乐野最近被隋寂灌输了一些浑话,有些想歪,怒气冲冲地回怼:


    “哪都大。”


    果然,凌唐眯了眯眼,捏起他缩着的脖子,说他又不学好。


    乐野摇了摇头,却感觉到凌唐的指尖冷热交织,像是冻伤了,他拽下来一看,轻轻惊呼了一声,转瞬把凌唐肿得跟胡萝卜的一样的两根手指含在嘴里。


    他抬起头眨眨眼,示意自己给他暖暖。


    凌唐的眸色暗了暗,半晌,喉头滚动,接着用另一只手捏着乐野下巴,使他嘴唇打开,被迫伸着舌尖吐出两根手指。


    乐野急道,几乎心疼得落泪,但手长在人家身上,他夺不回来,只有软软地撒娇:


    “你干嘛呀?”


    俩兄弟和俩对家都围了过来,找存在感。


    “你嗦他手指头干啥?”


    “他想干……”


    一道坚冷的目光落在四人脸上,无差别警告,于是四张嘴闭上。


    乐野觉得他们说的都不是好话,脸红了红,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那俩兄弟见他沉默,终于想起来此行目的,重重咳了声,找回主场,问乐野他们那个不要脸的大哥去哪儿了,还钱。


    乐野脸上降温,冷笑了声:


    “你们还不知道?他死了。”


    兄弟俩显然不信,冲他呸了口,一边满屋子找人,一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甚至说到乐野从没见过面的妈妈,说早知道大哥没钱还,不如当初□□了他老婆。


    乐野气得浑身发抖,剧烈震颤,那架势似要扑上去撕咬他。


    凌唐拍了拍他的背,抬手指了下嘴尤其贱的那位:


    “他爸的坟里还有个位置,不介意给你。”


    那位是个纯正的刺儿头,闻言走过来,“哟”了两声:


    “你谁啊,挺能耐?想杀我啊,我兄弟派出所的,让你蹲大牢信不信。”


    那根又脏又臭的手几乎指在凌唐的脸上。


    凌唐轻轻笑了声,问他哪位兄弟在派出所,他正好录了音,不介意现在当场去求证。嘴贱一号显然没料到他来这套,“你”了半天,然后挑事儿地从凌唐旁边走过去,狠狠撞了一下。


    凌唐动都没动,瘦鸡一样的恶心玩意儿不能把他怎么样。反倒是,他在对方正要转身之际,一手掐着肩膀,一手攥着小臂,卡擦,直接卸了他的胳膊。


    “哎呦——来人啊,救命,有人谋杀……”


    住得近的早就听到这边的动静了,但这么多年也都知道这家的情况,故而根本不理他的疯话,倒有好心的大叔远远问了一句:


    “高哈尔——需要我们帮忙不?”


    乐野嗓门没那么大,闻言吹了声口哨,以示没事。


    兄弟俩开始求饶,凌唐把胳膊给他接了回去,但转瞬,俩人跑到木工房里,说既然大哥死了也好,躲起来了也罢,他们要把做木雕的工具带走,换点钱,就当还一部分钱了。


    现在的木工房可不是最开始的一堆破铜烂铁,满屋子都是乐野心血,他快速跟前去,怒气冲冲地让他们别乱动。


    那俩人一看,知道东西宝贝,更要上手收点“利息”。


    凌唐也跟了进来,一手掐着一个人的后颈,俩人便没法前进一步,原地瞎扑腾。嘴贱一号余光扫见几样精美的木雕,恶从心起,伸出手快速一捞,然后狠狠砸在地上。


    凌唐拖着他们的脖子往门口走,两人更是疯了一样,捞到什么砸什么,满地狼藉。


    俩人被狠狠掼在地上,连声哎呦。


    凌唐顾不得再跟他们算账,进屋一看,乐野蹲在地上,抱着被摔坏的糖果花束,透过雾蒙蒙的水汽看着他,嘴角一撇一撇,在凌唐的手抚过他眼尾的时候,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乐野自五岁过后,就没有过这种小孩子的哭法了。此刻他哭皱了大大的眼睛,却又含着源源不断的眼泪看着凌唐,嘴巴时扁时圆,委屈极了。


    他从没怨怼过,怒恨过命运,眼下却被迫学会了恨。他恨圈了他十八岁的那个人,恨门口恶鬼一样的两个人,恨命运一次次撕开他温柔的心脏,灌之以风霜。


    强而有力的胳膊紧紧搂住他,一手拍背,一手抚头,无声地诉说着长者的关爱。


    乐野至今的生命里,只有艾伊木轻轻拍过他的肩背,可是她没有力气,与其说呵护,不如说是两人互相取暖。此刻他埋头在凌唐的胸前,觉得世界即使千疮百孔,也都无所谓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在五岁那年时跟一位少年说过的话:


    “假如,你是我爸爸就好了。”


    少年应允,此刻凌唐沉默两秒,也应允。


    假如,可以。


    村长来了,还带了两个辅警,驱散了恶人,还最后一次警告,再来闹事一次,绝对拘留。


    夜深了,温温柔柔的雪轻轻飘落。


    在极寒的阿勒泰山区,下雪意味着恩赐,来年牧草丰茂,冬夜极度缱绻。


    飞雪之时,万物安宁。


    隋寂和裴应两人帮不上忙,也不再调侃,有颜色地借宿在艾伊木家。


    夜灯昏黄的木工房里,乐野还在打着哭嗝,被凌唐一手顺着背,一手喂着热奶茶,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可他看看凌唐,又看看坏掉的糖果花束,眼前再次起雾,凌唐揩掉他的眼泪:


    “再哭就肿成小眼睛了。”


    然后在他撇着嘴真要气哭的时候,凌唐伸出手指摁在乐野唇珠上:


    “不许哭了。”


    几乎算得上是温柔的命令,乐野瞪了瞪眼,伸出舌尖,趁他晃神之际,一口咬了上去。


    红肿的指尖已恢复原状,更加凶狠地捏着他的下巴,乐野哼哼着甩开手,很可怜得说:


    “送你的礼物,坏了。”


    凌唐拿过糖果花束,一大捧分了家,零零散散地挤在一起,不好看了,但鲜艳,明妍。


    他捡起一根红色的棒棒糖,描摹着乐野的眉眼:


    “你没坏就行。”


    乐野把这句话咽进肚子里,反刍好一会儿,嚼出很多别的滋味,红了脸。然后想起自己最初答应凌唐的谢礼,急匆匆站起来,从角落的百宝箱里拿出捧着糖果的木偶:


    “凌唐哥,我是真的爱你。”


    他才十八岁,还没完全学会与人相处,还没学深悟透什么是喜欢,就天真而莽撞地说爱。


    他已经十八岁了,却仍不谙世事,像个被时代抛弃的傻子,却拼尽所有,只为眼前的人。


    凌唐喉头滞涩,顿了几息,把目光转向手里的木偶,他一眼看出来,是乐野,是捧着全世界仅此一份的爱意的,十八岁小孩。


    他把木偶举起来,放在乐野脸旁,一时辨不清谁更可爱。


    凌唐重重吐出一口气,微微俯身,用脸抵着男孩的脸,数秒,克制地挪开。


    活着,也挺好。


    他本跌在深渊之下。


    他被一个筚路蓝缕的小孩救下。


    他也看见风雪过后的太阳。


    “箱子里的木头灯笼,谁送的?”


    乐野眨了眨眼,把灯笼拿出来,也放在他眼前:


    “这个吗?五岁那年……跟你说过的,一个哥哥给的。”


    凌唐闭了闭眼,然后轻轻地告诉他:


    “那个人,是我。”


    ——


    “太阳落了,夜好黑啊。”


    “还有月亮。”


    “月亮也没了呢?”


    “那还有我。”


    “你今晚,能当我爸爸吗?”


    “……好。”


    ——


    乐野从回忆中醒来,怔怔地看着凌唐,从疑惑到确认,从惊讶到惊喜,黑夜里模糊的面庞和夜灯下温柔的双眼重叠,十三年飞速,十三年值得,十三年后他们重逢——


    乐野深吸一口气,向前探身,扬起细长的脖颈,懵懂、莽撞而坚定地吻上。


    由于没有经验,吻在了唇角。


    所以被吻的男人轻笑,还有功夫取笑:


    “对爸爸礼貌点。”


    乐野:“?”


    于是恼羞成怒地伸出犬牙,很不礼貌地咬破别人的嘴角。


    然后被凶巴巴地推开。


    那一年冬至,大雪纷飞,封存着乐野永不愿醒来的美梦,痴念。


    爱意淋漓,含苞待放。


    天上人间,只此欢愉。


    这一年冬至,乐野彻底钻出十八岁的牢笼,重获了比血缘更浓厚的亲情,遇见了凌唐,明白了爱,交了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也有了立身之技。


    这天一早,他从木工房里笑着醒来,亲吻带给他好运的小灯笼,没穿袜子,光脚穿着雪地靴跑进卧室,讨人嫌地扰医生清梦,然后问候艾伊木和两个朋友,甚至还在铺满了一层积雪的院子里发疯,后来胖麻雀忍无可忍地啄他脑袋,他才煮上奶茶,拎着扫把开始扫雪。


    西伯利亚的风强势过境,却在阿尔泰山的逼威之下放慢脚步,于是这天的大雪更有情味,每一片都是绒绒分明,落在少年人的肩头,像披着缀满洁白花朵的婚服。


    冬天的早晨天亮很晚,等乐野扫完雪、准备好早饭,两间小院里的人才陆续起来。


    凌唐长久以来第一次睡觉没失眠,甚至还睡了个回笼觉,直接睡过了头,匆匆洗漱后领导视察般矜傲地冲大家点点头,喝光了乐野捧在手里的奶茶,大步去往一公里外的村委会。


    隋寂单脚跳到餐桌旁,嗅了嗅:


    “香。”


    奶茶和热馕都占不住他的嘴,吸溜一口后颇为正经地疑惑:


    “我刚看见凌唐的嘴破了,是破了吧?不知道谁咬的。”


    裴应本来对他分外眼红,结果发现凌唐还挺争气,迅速和好哥们的情敌为伍,捧哏一样:


    “那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凌唐今天起晚了,从来没有过的,奇观!半夜不睡,早晨不起。小黑户,他昨晚干嘛了都?”


    乐野抬了下眼,很快垂下,然后打开窗子,给地上溜达的几只麻雀掰了点馕屑,然后不再转过身子,窗户也没关,任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隋寂打了个喷嚏。


    裴应紧随其后。


    桌子上的手机响了,隋寂拿起来看了看,放下,然后冲着窗边那个圆溜溜的犟脑壳吹了声口哨,等他转过头,要笑不笑地:


    “如愿以偿了。”


    乐野很快地背过身子,偷偷翘了翘嘴角。


    裴应被这小坏蛋气着了,明明他是来助攻的,还挨了一阵冷风,于是在吃过中午饭后才告诉乐野一件惊天大事——


    今天不仅是冬至,还是凌唐的生日。


    乐野放下刨木头的小凿子,嘴巴微张,惊讶又委屈,当然是替凌唐委屈,中午饭也不知道在村委会吃得什么残羹剩饭,过生日更没个人道祝福。


    他推开手里的活就要往村委会跑,想要当面说声生日快乐。


    裴应拉住他,没说凌唐从不过生日的事,倒提醒他可以用一下午的时间准备礼物。


    隋寂补充:


    “来不及的话,你自己也可以。”


    乐野把两人从木工房里轰了出去,开始琢磨着送什么,捧着落日的人偶是他给凌唐载他回来的谢礼,被毁掉的糖果花束是他准备第N次表明心意的礼物,生日礼物——送什么呢?


    他打开手机,胡乱搜了一会儿,想像从前那样没礼貌,在医生正忙的时候打扰一下。


    [高哈尔]凌唐哥,除了棒棒糖、糖葫芦、冰激凌,你还喜欢什么?


    [凌唐]都不喜欢。


    [高哈尔]……


    [凌唐]喜欢一个人待着。


    [高哈尔]。


    乐野发愁地托腮,他只会木雕,重新做花束来不及了,修补也失去了意义,要不然雕只小狐狸、小猫、小狗?


    他叹了口气,自己过生日时,凌唐送了蛋糕和书,都很有心意,轮到他送礼物,脑袋一片空白。无奈走出木工房,去找裴应支个招。


    “我正要找你呢,快来快来。”


    乐野被一把摁在了椅子上,裴应的手机也很快戳到他眼前。


    “干啥啊,裴应哥,你别捣乱,我忙着呢。”


    裴应戳了戳他的后脑勺,笑骂一句:


    “小没良心的,哥哥我给你揽了宗大活!”


    乐野已经看清了屏幕上的几行字,粗粗读了两遍,他兴奋地几乎要跳起来,然后真的这么做了,放下手机站起来,直接蹦到了毫无准备的裴应身上。


    裴应:……


    隋寂在一旁看戏:


    “朋友妻不可欺。”


    可俩人谁都无瑕搭理他,一个被拽下来嘎嘎乐,一个捂着腰直哎呦。


    原来是裴应带的两个班要定木制班徽,总共一百个,图案不难,工艺也是最简单的那种。除他之外,还有六个毕业班要做纪念徽章,图案不一,但给的价高——班徽是每个二十元,纪念徽章是五十元一个。


    群里还有老师说,如果成品好,也给自己班孩子定。


    乐野算数不太精,拿出手机粗粗一算,去掉原材料等费用,按一个月的工期来算,他不仅成了月入过万族,还是两万多!


    “裴应哥,超级超级超级感谢你。”


    裴应拿回手机,摆摆手:


    “别超级了,还是,抓紧做吧,误了工期要扣你钱的!”


    隋寂挑着眉笑了笑,也在旁边凑热闹:


    “小黑户华丽变身大富翁,等赚大钱了,记得给我赔医药费啊。”


    他脚扭着了,没骨折,只在村卫生室简单包了包,顶多半个月就好,说这话也是故意逗小孩玩。乐野真格要给他钱,隋寂却不要,说先欠着,再说了,他还要在他家住一阵子。


    裴应收起手机,重新跟他对立,质问他赖这干嘛,主要是凌唐没几天要回阿勒泰市了,他年假休完也得回南京了,剩下这俩孤男寡男的干嘛。


    乐野不理这两人呛呛,去盘点自己的木材,加上昨天新扛回来的两根也远远不够,得想个办法,忽而又想起来做晚饭——凌唐生日,他得做几个像样的。


    今天问诊的人少了三分之一,凌唐早早结束,无需村长引路,赶在日落之前回来。


    乐野才刚把锅烧上,羊腿剁了一半,他眨眨眼,笑嘻嘻先问好:


    “凌唐哥,生日快乐!祝你往后发自内心的快乐,永永无穷的自在。”


    发自内心地快乐,永永无穷地自在。


    凌唐将这话在舌尖上滚了几番,然后拆咽进肚,勾了勾唇角:


    “借你吉言。”


    乐野重重点头,一定会的,而后一拍脑袋,礼物没来得及做,都怪裴应说得太迟了,饭才开始做,主要是因为裴应给他接了个大单——他叽里呱啦地说着,嗡嗡嗡嗡,跟一年没说过话似的。


    裴应和隋寂在旁边同时笑骂,说他只跟凌唐有话说。


    最后隋寂拍板,不做饭了,都歇着,见众人疑惑,他掏出手机,说准备找村里唯一的一家农家乐定餐,省事儿。裴应又跟他干上了,抢着转账。


    乐野笑眯眯地看着凌唐,拽着他的袖子,把人悄悄带进了木工房。


    “凌唐哥,你看过《人鬼情未了》吗?”


    此话一出,凌唐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故意说没看过。


    “那我教你,我们一起做个冰激凌吧,当你的生日礼物,”


    凌唐很想拒绝,但看着身前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和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最终点了头。


    乐野站在凌唐身后,握着他拿刨子的手,从刨木头做起。但身前的医生身高腿长,肩宽背挺,小小一只的乐野根本抱不住,更别提当老师了。


    于是暧昧的氛围变得滑稽,搞笑,同时也是真的快乐。


    凌唐的眉眼柔和,嘴边的笑意始终和煦。


    最后小个子被拎到前面,凿子也从大手换到小手,凌唐斜靠在操作台旁,以自己的手金贵为理由,耍赖不愿意磋磨细活儿,乐野只好接过来,认真地为他做礼物。


    他是熟手,还能分身嘲笑医生:


    “恩,你们城里人都金贵。”


    凌唐抬了抬手,半路又抱起胳膊,盯着他有点泛红的圆嘟嘟耳垂轻笑:


    “真是翅膀硬了。”


    乐野吐吐舌头,可不怕他了,要搁几天前,医生听了自己吐槽听到话,准保要黑脸。只是他俩都这关系了,气氛这么好,凌唐怎么不亲近亲近他呢。


    昨天晚上都是他先亲的,总不能还他主动吧。


    乐野实在不会勾引人,往后微微错了一步,紧贴着医生,用后脑勺往后顶了顶,一只大手抚过他的脑壳,他嘴角翘起,正要等着对方抬起他的下巴,谁知医生淡淡道:


    “小小年纪就有白头发了?”


    啪,一根只有尖尖微白的头发离开乐野的头皮,冷不丁,有点刺疼,他后知后觉地抬手捂住脑袋,皱着眉瞪他,然后撅着嘴离医生远了些。


    裴应推门进来的时候,乐野刚向前一步,但看在外人眼里,就如被撞破了好事匆匆两相分开一样,他脚下凌乱的步子十分耐人寻味。


    裴应咳了咳:


    “天还没黑呢。”


    然后遭到了凌唐今天的第一记冷眼。


    农家乐的味道很是不错,虽然没有生日蛋糕,但咕嘟着奶白热气的当地狗鱼汤,椒香麻辣的皮带面大盘鸡,鲜味浓郁的牛骨汤,还有很有食欲的野蘑菇汤饭,让这顿生日晚餐极为丰盛。


    艾伊木还从柜子里摸出两罐马□□酒,用火炉一热,那滋味,浑身跟过了电似的,爽快又熨帖。老太太孤苦一生,但天性乐观,带着非血缘的孙子高歌一曲。


    远村荒凉,戈壁寥廓。


    但这方寸,美而醉人。


    乐野不胜酒力,还喝得最多,马□□酒的后劲十足,他脚步踉跄,干脆一头栽进凌唐怀里,嘴里还念叨着:


    “你坏得很,刚认识,不让我说奶.子,说不文明。那你说,嗝,这个酒叫什么。就你满脑子不正经的东西,是奶.子,不是奶.子。”


    说着,细白的手指还抚上医生宽广的胸膛,刚要作乱,手腕被擒,他哼了一声,不高兴也挣不脱,然后撒欢、发疯,朝还没有睡觉的裴应、隋寂道:


    “阿帕都睡了,你们,你们……别看帅哥,帅哥是我的!”


    两个早已目瞪口呆但在凌唐的冰冷目光中赖着看好戏的两人:……


    人群散去,暧昧横生。


    乐野借着酒劲告状,控诉,只可惜他告的和求的人,都是眼前的医生。


    “凌唐,亲亲我吧。”


    医生救死扶伤,却从不搭上身心,此刻垂下眉眼,在雪色里掩去浓重的情绪,然后万分珍重地捧起身前明妍的脸,俯身,触碰。


    第一下在脸颊。


    五岁那年的小孩明明脆弱不堪,却用小小的身躯给他温暖,力量,甚至是希望。他留下一盏灯笼,留给小孩照亮,也是提醒自己,命运再多幽邃,永有一处的黑夜长明。


    第二下在眉边。


    十八岁之前的小孩是人间最最勇敢,他被缚于旷野的牢笼,呼啸,嘶鸣,却从不沉溺痛苦。他守着那个和光有关的约定,破碎地长大,坚定地朝他走来。


    第三下在耳尖。


    十八岁的少年洒脱,热烈。可他伪装强大,其实战战兢兢,实在不愿拽他沉沦。


    那就……好好长大,再长大一些,直到无坚不摧,直到彻底忘记,直到重振旗鼓。


    第23章


    阿勒泰市机场, 人流量极大,近年来旅游业发展迅猛,每天来的、走的,万分喧闹。


    凌唐在这样的嘈杂中送别裴应, 耳畔各种语言交织着, 吵得两人都拧着眉。索性都没什么话说, 两人本就是多年朋友,彼此心里想的,都各有琢磨。


    但裴应放下看了一眼的手机,是乐野给他发的几个班徽成品, 十分不错,他欲言又止了好几次, 终于忍不住开口:


    “二十九了兄弟,别还这么一根筋、石头心。关汉卿有句话咋说的来着,‘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 你这货, 比铜豌豆还……”


    “住嘴吧。”


    裴应看出他心绪不佳, 甚至处在暴躁、失控的边缘, 用手给嘴上了道拉链, 临进安检前又忍不住道:


    “我可不是乐野, 你臭脾气、阴晴不定, 就连凶巴巴的样子他都超爱, 珍惜吧兄弟!”


    凌唐转身就走,没注意到身后的裴应看着他叹了口气,真情实意地担忧。


    上车后,他掏出手机又给裴应发了条微信,嘱咐两件事儿。


    对方很快回复:


    “不用谢, 我很荣幸成为你们PLAY中的一环。”


    阿勒泰市第二人民医院,凌唐查完房后坐在电脑后愣神,几分钟后有了决定。


    腿受伤的那位援阿同事李隆回医院上班了,凌唐便给阮院长打了个电话,申请返院。


    阮院长听完,沉默数秒,然后似是遮掩着什么,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


    “阿勒泰的冬景漂亮吧,你小子给我珍惜点,换个人哪来这么好的机会。”


    “所以我申请回去,换个人来享受。”


    阮院长被气得喉头梗塞,深吸一口气骂道:


    “辞职不批,给我好好在阿勒泰待着!现在不允许你申请回来,是我把你流放在那了,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心情好到原地蹦三尺高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啪,电话被挂断。凌唐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他什么时候也不可能心情好到原地蹦个三尺高。


    微信列表里某个颜色十分亮眼的头像安静了不少,给凌唐的消息从20+,变为10+,到现在半个小时过去消息为0,估计忙着赶工期。


    对小孩来说,可是人生中的第一桶大金。


    凌唐划过他的昵称,手指在一个名为“咨询师-蓝”的头像上停顿三秒,将其设置为消息免打扰,最后干脆拉黑。


    他继续漫无目的地往下划着,一分钟后到底,愣怔半晌,息了手机屏幕。


    自冬至过后,阿勒泰进入强降雪天气,一直持续到元旦。


    凌唐加完班步行回职工宿舍,刚准备过马路,被旁边小道上的一个大姐拦住:


    “你是那个小孩……呃,你俩认识不,我见过他在医院门口等你,哎呀,就是那个卖一堆木头的小孩……”


    大姐语无伦次地讲着,凌唐听明白了,点点头。大姐便把他带到烤红薯摊旁,从挂在车把上的一个小布袋里拿出来一个木头雕的冰激凌,小拇指大小,橙黄分明,十分可爱。


    大姐絮絮叨叨地解释,说是那小孩掉在地上的,她收摊时发现后捡了起来,准备第二天还给小孩,谁知再也没见过他了。这几天她自己又生病在家,今天才来摆摊,没想到看见跟小孩常在一起的医生了,这才拽了人过来,归还失物。


    凌唐顿了顿,没接那枚很可爱的小冰激凌:


    “送您了。”


    大姐显然没料到,立即回绝:


    “小孩玩的东西,我要这干嘛啊,你还给他吧,这小孩挣钱也不容易,那天还跟我说要挣钱给买大房子呢,我问他是不是给爸妈住,他摇摇头,说一个什么哥哥,估计从小无父无母,由哥哥养大的吧,又可怜又……”


    凌唐听到这儿,像冰封的人终于得了阳光开始融化,僵硬而郑重地接过小冰激凌,垂眸不语许久,大姐还在絮叨个什么,他已然没有听到。


    直到大姐接二连三地喊他,凌唐才抬头,看了看她身后几乎没有卖出去红薯的铁炉:


    “谢谢,我买三个烤红薯。”


    大姐一听,赶忙高兴地给他称红薯,临了还再三嘱咐他把东西还给小孩。


    厚雪在车辙、足印的碾压、踩踏之下,变得坑坑洼洼,凹陷进去的地方显得黑黢黢的。但与此同时,不平的地面也承载了夜灯和月亮的光茫,黑或许更黑,亮的地方也更亮,甚至耀眼。


    凌唐踩着一地月光,朝日落的地方走去。


    日落的地方,是黑夜,或是不是,他的答案模棱两可,直到摊在宿舍沙发的一瞬间,他才有了明确的认知,却又因片刻的清醒而更加痛苦。


    他打开手机,时隔大半天回了乐野的第五条消息,是两人分开至今的第五条消息:


    “超级棒。”


    纵使如此,乐野收到消息还是高兴地蹦了起来,他这些日子可太快乐了。


    刚才,他应隋寂死皮赖脸的纠缠,给他插队做了一副木雕麻将,然后毫不手软地收了对方二千块钱的手工费,自己嘻嘻乐了半天,又把这件事从头到尾给凌唐说了一遍。


    末了,还给凌唐发了个小红包,问他自己是不是超级棒。


    他以为这条消息又要被大忙人石沉大海,没想到凌唐竟在自己发出去的一分钟后回了。


    乐野转过身子,忽视隋寂似笑非笑的吃瓜表情,琢磨了下,这会儿凌唐应该没加班吧,那是不是能多聊几句,便又开始连环骚扰:


    “凌唐哥,我想你了。”


    “工期进度飞速,预计提前两天结束这单,到时候我一定去找你好不好?别再拒绝了吧,你忙你的,我可乖了。”


    “凌唐哥,想要亲亲。”


    敲完最后一个字,乐野自觉耳根发热,但转念一想,没什么吧,他俩关系都在这儿了呢。再者说,分别前的那天晚上凌唐也不是没亲自己,好像还挺多下呢。


    想到这儿,他又觉得文字不足以向凌唐展露自己万分期待的心情,拨了个视频过去,但一分钟后自动挂断,再拨一次,依旧无人回应,半小时后,凌唐说忙。


    乐野已经准备放下手机要去木工房里赶活了,看到这条消息,心情一起三落,失望的表情落在隋寂眼中,对方翘着脚嗑瓜子,八卦道:


    “跟你说了发张照片过去,要么敞个胸啊,要么露个腿啊,医生很快沦陷……”


    乐野闻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神色颇有凌唐的三分凶狠:


    “你们家陆老师说得没错,你真……真……”


    乐野“s”了半天,也没好意思说出“骚”字。这话要说到前天晚上,他忙完之后已经凌晨两点了,所以没有敲门,推开了客厅的门——要进卧室,需要路过客厅。


    没想到,往常早早睡觉的隋寂没去睡觉,大剌剌地坐在客厅里的一把圈椅上,两腿分开挂在椅子上的把手上,一手举着手机视频,一手进行着少儿不宜的动作。


    乐野惊呆,然后又听见手机里传来一声儒雅但冷硬的:


    “太骚了。”


    啪嗒,他手里的木头掉在地上,慌得捡起,再抬头时满脸通红,隋寂已经快速穿好了裤子并挂断了视频。两人默默对视,场面万分尴尬。


    几天来,乐野看见他都还很不自在,说话都比往常少了,隋寂也不拿凌唐揶揄他。谁知今天两人先后越界,旧事重提,乐野尴尬得暗暗后悔,隋寂显然早就没所谓了:


    “你要这样,他也夸你骚。”


    乐野就多余后悔,冷冷地剜了他一眼,推开门干活去了。


    他虽然并打算参考隋寂的建议,但也确实十分失落,自凌唐回阿勒泰市工作,他原以为两人就算短暂的异地,也能通过微信、电话甜甜蜜蜜。然后现实十分冷酷,对方的电话没有,就连自己见天发过去的几十条微信也常常被忽视,回想起两人的对话,自己就跟独角戏似的。


    乐野加快手中的动作,还是要早些跟凌唐见面,隔着手机的凌唐总是太过冷漠。


    还有越来越冷漠的趋势。乐野撅着嘴,十分委屈地相思,他昨天晚上甚至都把凌唐之前给他的医嘱录音翻出来了,反复听了几遍对方带有磁性的“高哈尔”,才勉强压住如潮汹涌的想念。


    这天晚饭时间,乐野跟隋寂还有艾伊木一起吃饭,饭菜挺丰盛,算作给隋寂送行,他扭了的脚早就好了,硬是又在乐野这里赖了几天。


    “要不晚点再走撒,还舍不得你么。”


    艾伊木摸索着伸手,拍了拍隋寂的肩膀。要说隋寂在这也不是毫无用处,至少每天能陪艾伊木聊聊天,老太太的脸上都多了好些笑意。


    隋寂收起往常一贯的轻浮表情,认真说道:


    “谢谢款待,有机会我会再来的。”


    艾伊木睡后,隋寂还罕见地跟乐野聊了聊,劝他对凌唐不要操之过急:


    “老男人嘛,总会顾虑多,你等他忙完、缓缓……”


    乐野打断他,说凌唐不是老男人,隋寂笑笑:


    “好,跟你一样十八。但你要知道,他这情况,肯定需要多点时间和空间……”


    乐野听着听着就思绪飞扬起来,很不高兴,很委屈,他给凌唐够多的时间和空间了,以至于今天一整天对方都没回他的微信,他也还很懂事地安慰自己,凌唐忙,别胡闹。


    他越来越乖,可对方越来越难抓住。


    “喜欢一个人,好难啊。”


    隋寂闻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继续大话、空话地劝慰,良久叹了口气,在心底说了声是啊,真的很难,对谁来说都是如此。


    第二天一早,隋寂要坐村长的车去镇上。


    凌唐拉了一个行李箱,又背了个大包,气喘吁吁地拉开木门,急道:


    “隋寂哥,我跟你一起去。”


    隋寂皱了皱眉,并没有下车帮他拿东西,顿了顿,又换上揶揄地表情:


    “千里追夫,还是捉奸啊。你要不这样,我先给你探探信,再说了,你的活儿还没……”


    夜雪早已停下,但冬风忽紧,吹得漫天茫茫,乐野用力眨了眨眼:


    “真能捉到奸,我就给他剁了……”


    “你阻拦我,裴应哥也不让我去……其实,是他又不要我了吧。”


    乐野其实想说的是这一句。


    他想去阿勒泰市见凌唐,想到发疯。


    但他真正到达阿勒泰市,是在大寒那天。


    大寒过后是立春,但阿勒泰的冬天过分漫长,一月下旬属实离开春还早。


    数不清是第几场大雪,天空像是四分五裂,呼啦啦地纷洒洁白。深吸一口气,透骨的寒,似有阳光的余温,可一眼望不到头的林荫小道,哪里才是光的出口。


    乐野在他原先摆摊的路旁站了许久,久到有人把他当雪人的Cosplayer,他拂开搭着肩来合照的游客的手,笑得无比惨恻:


    “别来惹我,我也会疯。”


    人们真的把他当疯小孩,长耳朵的兔皮帽子,怀里的木雕花束,手里的两本故事书,巴掌大的木雕冰激凌……他送凌唐的,还有凌唐送他的,被他挂了一身,像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没有感受过真正的家与关爱,没有体验过人间的喜与欢愉,没有为谁笑过哭过……直到遇见凌唐,他大器晚成,他笨鸟终飞,他懂得了世间万象。


    世间万象,可世路崎岖。


    原来凌唐教给他的最后一刻,是痛与离别。


    半个多月的那天早晨,他拽着隋寂要走的车门,大哭,质问,不解,可隋寂说不要胡闹,艾伊木摔倒后一边费力站起一边让他听话,大雪诛心,他苦涩而决绝地答应:


    “我会乖。”


    原来所有人都给他编织了一场梦,说苦尽甘来,终于有人爱他。


    那一刻,他被兜头地雪唤醒神智,真的是大梦一场。


    他想,他总是不长记性,他只记得凌唐讲过的美好的,有趣的,快乐的,却把那个有关“吊桥效应”的知识忘得一干二净。


    凌唐一直在教他,他一直没有学会。


    直到大雪染着悲戚漫过山野,他才发现所有的诀别有迹可循。


    ——五岁那年的初逢朦胧而美妙,凌唐后来给这段故事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十八岁的开端无知而莽撞,凌唐后来给他一场刻骨铭心的回忆。


    ——若即若离,每一次相遇如从头开始。


    ——似有似无的亲吻,如今想来只是荒唐的幻想。


    ——越来越少的回信,越来越抓不住的身影。


    ——凌唐忘记带走的木偶小人,还有他们一起做的冰激凌。


    所有的无意错过,其实都是凌唐刻意的蓄谋。


    这一年凛冬长明,他十八岁,他用两个多月的短暂光阴,弥补了前十八年的缺憾还有往后一生的悲欢。


    乐野用力揩去眼睫上的冰泪,望着医院门口喃喃:


    “我真的懂了。”


    卖烤红薯的姨姨仍然坚守阵地,几番看他,终于走上前来,给他讲了元旦那天的故事。也是大雪,只不过主角是另一位。


    乐野眨了眨眼,垂死挣扎地道:


    “他真把它拿走了?”


    姨姨疑惑地看看他,总不会是因为这个伤心的吧:


    “医生没还给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亏我给他称完红薯便宜了五块钱……”


    乐野倏地睁大眼睛,原地愣了愣,飞快地朝马路对面跑去,却又在半道急刹车,扭头冲进了医院,吓得姨姨连连大声喊他小心点。


    他听不见,只在脑海里反复想象着凌唐拿走那个小冰激凌的样子。


    住院部心内科,乐野一路从护士站问到后勤室,终于拿到凌唐那间职工宿舍的钥匙。


    雪在他身后疯狂飞舞,月光落满大地,阿勒泰冰冷的夜晚似乎有了温度。


    乐野大汗淋漓地驻足,他站在宿舍门前,气喘吁吁,抬了几次手,终于决心开门。


    屋里的温度一如从前,摆设也是——或许医院的职工宿舍充沛,自凌唐走后,这间屋子始终空置,但里面被打扫得很干净,几乎是一尘不染。


    乐野只在这里住了几天,却像是生活了半辈子,每一寸地板,每一盏灯,他都清清楚楚。掀开窗帘,后面果然遗存着他的小冰激凌。


    他真的什么都不要了。


    乐野哭不出来了,蹲在地上戚戚地哀笑,十足滑稽。


    又一个新号码打进来——乐野挂掉,然后拉黑。他猜到是隋寂拿老师的手机拨来的,因为他把隋寂的微信、电话全都删除了,还有裴应的……


    “阿帕,我真的好笨,真的拿不下医生。”


    他抱着双膝,在黑暗里愣怔许久,最后哀哀不舍,但决绝地找出凌唐的所有联系方式,也都逐一拉黑。


    他不希望自己再记着他,他知道。


    翻到那段录音的时候,他反复把进度条拖到临近结束的位置——


    “高哈尔。”


    “哎。”


    “高哈尔。”


    “我一直在。”


    “高哈尔。”


    “其实你才是骗子。”


    是他痴心妄想,想做他的天使。


    原来他只是没人要的高哈尔,不是谁的天使。


    乐野把窗台擦干净,地板又拖了一遍,然后揣着他的小冰激凌,头也不回地离开。


    十天前的阿勒泰市机场,凌唐头也不回地走进安检通道。


    凌岳和唐毓在后面一溜小跑,两人都各拎着行李箱,跑得气喘吁吁,任谁看了都要心疼,同时替他们埋怨走在前面的儿子。


    “儿子,爸爸回家给你烧鱼,阿勒泰的狗鱼真不错呀。”.


    “儿子,等等妈妈,妈妈的腿可没你的长。”


    这场景,可称其乐融融,合家欢乐。


    凌唐随着飞机的巨羽,驰上万里高空,他攥紧了拳,忍下所有冲动。俯瞰阿勒泰,村庄越来越小,雪山变得朦胧,冬天似乎有些想要开花的意思。


    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任何回忆。


    三天前的傍晚,他接到凌岳的连环电话轰炸,让他去接机。


    他极力按捺着情绪,给裴应打了个电话,对方说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凌唐驱车去一百公里外的机场接人,二手路虎在雪地中咆哮,不甘又压抑。


    没有亲人相聚的欢喜,也没有好久不见的想念。


    他的养父,凌岳见了他,二话没说,抬手给自己了一巴掌。所有人侧目,好奇。凌唐捏住他的手腕,像往常许多次那样阻止他自残,可凌岳疯了般低吼、训斥、诘问,用另一只手狠命掐着自己的脖子,满面通红,满目令人窒息的控制欲。


    凌唐第一次干干脆脆地放手,任他把巴掌甩得啪啪响。


    他的母亲,唐毓在旁边哭求,说你不要惹爸爸生气了,说你赶快道歉,说你现在就跟爸爸妈妈回家……


    凌唐面无表情,唯一庆幸的是,乐野没有看到这幕。


    否则,小孩一定吓得转身就跑。


    凌唐说不上来自己这二十八年,不二十九年是怎样过来的。他生活在一个众人交口称赞的美满家庭里,父母都是高知分子,教书育人,也教出这么优秀的儿子。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家里每天都在演绎着怎样的闹剧。


    疯人院。


    飞越疯人院。


    “我会跟你们回去的。”


    还不够,凌岳从机场保安的手中挣扎出来,继续发疯。


    “对不起,爸爸,我不会再来这里。”


    还差点意思,唐毓眼泪巴巴地看着他:


    “宝宝,还有一句。”


    凌唐用力咬了咬舌尖,血腥气迅速弥漫整个口腔,他邪恶又狠厉地道:


    “我不会去喜欢男人。”


    走出机场的片刻,万里无云的天空瞬间布满乌云,接着是风,是雪。大雪覆盖山野,是在替谁遮挡着不堪,隐藏着辛秘,或是根本不愿看这虚伪而荒唐的人间?


    车上,他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用大拇指抚上沾有血腥的唇角,轻笑了笑,真的庆幸那天没有应允乐野的求吻,否则,实在罪恶。


    “……好笑吧?”


    凌唐从后视镜里往后看了看,两口子说着大学里的趣事,一个肿着双颊,一个眼眶通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虐待老人。


    楼下无人的空地上,凌唐给阮院长打电话,对方一接通立即嚷嚷,说还好你爸妈去阿勒泰找你了,否则我们医院真遭不住啊……


    凌唐猜到了,故伎重演,故作深爱。


    有时候他想,凌岳和唐毓属于什么高级变态玩家,有着以自虐实现控制傀儡的恶趣味。


    他被他们挑中,被他们养育,被他们凌辱,他别无选择。


    十五岁那年,他少年学子考入清华,第一志愿心血管内科高分录取。可凌岳和唐毓死活不同意,要他复读一年,进南京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


    志愿是他偷偷改的,然后天崩地裂。


    他们要他复读一年,他偷去阿勒泰。


    姥姥、姥爷还在,护着他,却有心无力。双方经过七天的拉锯,最终姥姥以同样的自残方式战胜了儿子、儿媳,用满胳膊的伤换来了凌唐的如愿以偿。


    对十五岁的少年来说,第一次摆脱控制,如何不算如愿以偿?


    那个夏天,阿勒泰的太阳真的不落,阿勒泰真的没有黑夜。


    他跟着老两口跑遍林海、山岗、湖泊、牧场,最后来到一个边陲小村,这里民风淳朴,旷野的风自由而清远,他第一次找到了自己。


    认识五岁的乐野,是在那天晚上,小孩在牛棚外头的角落偷偷哭鼻子,见了人,跟刚出生的幼猫一样瑟瑟发抖,却又在人类给出爱抚的片刻之后,胆小而讨好地靠近。


    “哥哥,好冷,抱抱我好吗?”


    “……好。”


    “可是这样就看不到你的脸了,也许我很快就会忘记你。”


    “忘记,有时候是件好事。”


    “哥哥,灯笼能用来干嘛啊?”


    “让天空永无黑夜。”


    “真的吗?”


    “……假的。”


    真的是假的,假的其实是真的。


    凌唐知道自己的本性其实也很恶劣,纵使与凌岳和唐毓毫无血缘关系,可他把他们的伪善学得炉火纯青。


    直到此刻,他才坦诚几份:


    “高哈尔,我的确超级爱你。”


    第24章


    初夏, 大明湖被晨风吹起阵阵涟漪,一株并蒂莲在两个小时前悄悄绽放,是今年最先盛放的荷花,同时介于绯和橙之间的矜美姿颜使它们成为今日的主角, 吸引了大批前来赏荷的游客。


    当然, 人们赏荷之外, 最主要的是求运祈缘。


    毕竟并蒂莲呢,还是第一株,而眼下才五月下旬。


    “第一”这个词无论放在哪里,都有着特殊的意义, 比如第一个遇见的心上人,第一次离开家乡……就连平日不信神佛的年轻人们也要凑个热闹, 求一求心想事成呢。


    “乐野,你快来呀,姐姐给你留了个好位置。”


    “就是, 快来许个愿, 阿勒泰可没有这么漂亮的荷花啦。”


    乐野站在一处连廊的拐角, 他怕热, 济南的五月等同于阿勒泰的八月, 让他有些遭不住, 不断地抹汗, 闻言望了望挤在桥顶的两个女孩, 挥着胳膊摆了摆手。


    太阳底下热得要死,而且他没什么好求的。


    乐野淡淡地收回视线,托起画板,开始构思这个新到访的城市的乡愁故事。


    几个年轻人终于在桥上拍够了照,一身热汗地挤出大爷大妈的队伍, 陆续走到连廊拐角,一个皮肤微黑、身材健硕的中年男人拍了拍手:


    “人都齐了,说一下,我们下一站到德州,没人还要买东西了吧,没有话立即出发。哦差点忘了件事,南京那边要过来两辆车,跟我们一起走。我现在打个电话……”


    这人正拨着电话,方才喊乐野过去拍照的两个女孩瞬间凑了过去:


    “队长,帅不帅?”


    “你过去点儿,我听听声音。”


    “你个声控……”


    片刻,被称为“队长”的中年男人冲大家比了个OK的手势,都静了下来:


    “还有一小时,想逛的还能再逛一下,半小时后北门集合。”


    两个女孩一个叫成蕤,一个叫乐知昭,很喜欢年纪最小的乐野。


    尤其是跟他算作本家的乐知昭,冲他招了招手:


    “看你热的,走,姐姐请你吃豪华版冰激凌。”


    乐野原本在人群边缘垂眸,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此刻颤了颤眼睫:


    “太凉了,谢谢你们。”


    乐知昭还要再说什么,被旁边一个穿着工装短裤的寸头帅哥拽了下,轻笑了笑:


    “别撺掇小孩吃凉的,你们也少吃,小心宫寒。”


    乐知昭一看这人不知什么时候站自己身后了,个子明明比自己高一头多,却弓着脊梁,躲阴凉呢,说话永远都这么欠而浪,挪开一步,隔空踢了踢:


    “你大爷的隋寂,你宫寒过啊,这么门清。”


    隋寂也没躲,要笑不笑地扫她一眼,还点了点头。


    一帮子人都闹起来,也都懒得逛了,干脆挤在连廊的一小片阴凉下胡侃,一个小时后上了车可就没得唠了,两人一车,气氛就淡了不少。


    乐野不住往后退,直到被挤在连廊的拐角砖墙上,他轻轻趔趄了下,走到一棵旱柳下,坐在阳光斑驳透照的石凳子上,拿出画板默默勾勒着。


    他不是正经作画,是为了客户定制的系列木雕作品记录灵感。


    一年之前,乐野凭借一幅新奇、唯美而有深意的木雕作品走红网络,是给即将离世的老人雕的故乡的两棵槐树,这个题材属于乡愁范畴,传统手艺人追求岁月的还原感,但乐野进行了小小的创新,两棵树冠叶牵依,一棵大些,一棵小些,中间部分的垂枝上挂满了小玩意儿,有老人童年玩的口哨、毽子,还有走过的几个城市的地标。


    点睛之笔,是老树干枯的树枝上的一朵紫色槐花。


    乐野用这幅繁复精美但又淳朴的木雕作品告诉老人:


    人生而息,重要的是曾经走过。


    远走他乡,但故乡永远在心上。


    完完全全,是老人词不达意的心中所想。


    完完全全,道出了他乡垂暮之人的心声。


    这幅作品被老人的女儿发在了网上,乐野一夜之间大火,在许多客户的鼓励下,他开了个视频账号,发一些自己雕刻过程的视频,偶尔也直播聊聊天。


    很快,有人指定类似题材的作品,乐野的那副《不失意》再次惊艳众人。


    半年前,他应阿勒泰文旅局的邀请,设计了一副《日悬不落》风靡全国,乐野也因此成了炙手可热的木雕师,在一些客户的支持下开设了“乡愁”系列高级定制专题,目前的排单已到后年十月,涉及的城市多达二十个。


    为此,乐野闲暇之余便会到处转转,找些灵感。


    譬如这一趟,他将跟着车队从青岛出发,一路途径十二个城市,兜兜转转抵达阿勒泰。


    济南这一站,有好几个客户指定入题,所以他格外上心,在这的两天时间里大多都是一个人默默地待着,沉浸式构思。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直到大面积的阳光铺晒在后脖子上,火燎似的灼热,乐野背过手去挠了挠,很快浮现一层红痕,带着细细密密的疼意,他才回过神来。


    只有自己跟个傻子似的不知道躲阴凉。


    那几个人朝他走过来,乐知昭给他递了瓶矿泉水,扬了扬眉:


    “看给我弟晒的,快跟队长一个色了。”


    被调侃的队长闻言瞥了他一眼,不作声,乐野笑了笑:


    “队长不黑。”


    言罢,乐野看见使了个眼色,走到一边,问他什么事。


    隋寂打开手机,示意他看,一条名为“乐野头像抄袭”的热搜印入眼帘,乐野接过手机皱了皱眉,点进去看了会儿,然后把手机还给隋寂,淡淡道:


    “不管他。”


    隋寂点了点头,轻笑了声,到底没再说别的。


    可很快,乐野的手机开始疯狂震动起来,他不用看就知道,又是他那个粉丝群在咋呼,他平时嫌群里吵,就设置了消息免打扰,粉丝们也都知道,所以有事找他的时候就拼命艾特。


    一百多个人,你艾特一下,我艾特一下,乐野的手机快被震没电了。


    “乐宝,你告他污蔑,让他赔钱道歉!”


    “老师,你要是懒得发声明,我帮你编辑一段话。”


    “对,乐宝,把你这副作品的真容放出来,一对时间,大家自然知道谁先谁后。”


    ……


    乐野叹了口气,还是拿起手机,回了条语音,很快,群里虽然没有静下来,好歹不再谈论这件事情了。


    污蔑他抄袭的那人,被粉丝们称作“对家”,是他火了之后模仿他的风格起家的,但到底创新不足,知名度比他小很多,乐野便懒得搭理。


    两家粉丝时常互相比较,帮正主对骂,尤其是对方粉丝竟屡次试图证明那人才是先河之师。


    这一次,那人自己下场,晒出自己的一幅作品,将作品时间还有拍照时间特写了出来,以此质疑乐野半年前更换的头像是抄用他的作品。


    乐野最初频繁换头像,平台无法记录换头像时间,他自己包括粉丝也没谁截图他换了那张作品的时间,乍一看,确实没法证明这副作品谁前谁后。


    那人的那副作品曾于半年前发在某个小众平台,如今直指乐野抄袭。


    乐野点开自己的头像大图,用指尖轻抚了抚,眼中的冷淡消融,浮出清浅的哀痛,他摇了摇头,不屑解释,却也不愿再换头像。


    “走了走了,北门集合。”


    队长过来叫他们,剩下的人已经往北门去了,乐野收起手机,和隋寂一并前去。


    路上,隋寂打听了下:


    “南京那边过来了两辆车?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队长往后瞥了他一眼,中气十足地介绍,说是两辆车三个人,一个中年男人,还有两个五十多岁的大姐。


    隋寂替方才的那两个年轻姑娘撇了撇嘴:


    “没劲。”


    队长闻言,奇道:


    “怎么没劲了?再说了,男女老少跟你有啥关系?你不是都有老,老……”


    队长是个憨厚朴实的中年男人,“老”了半天,也没说出剩下一个字,扫了一眼神游天外的乐野,倒是自己老脸微红。


    隋寂不在意地笑笑,只说:


    “我是替小乐失望。”


    队长以为他说乐野,便说他还小呢,不急。


    隋寂也就没再作声,他忽然想到一个人,拿出手机发了条信息,对方没回,落后一步拨了个语音,仍没人接,一分钟后回了个“忙”,他呼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不到十分钟的路程,三个人步速很快,片刻便到了北门,剩下的三个人已经靠在车边吃起了冰激凌,时不时闲聊两句。


    乐知昭见他们三个,远远地抱怨:


    “妆都晒坏了,快点好不好?”


    话音刚落,她身边开来一辆车,接着又一辆,都是房车。在场的六个人纷纷看过去,眼神里是遮不住的期待。


    隋寂勾了勾嘴角,冲俩女孩复述了一遍队长的话:


    “没帅哥,死心吧,俩大姨,一个中年大叔……”


    话音刚落,两辆房车的门同时开启——


    “俩大姨”身段柔美,说出来的话可是炮火很强:


    “谁是你姨?!”


    而那位“中年大叔”挽了挽衬衫袖子,淡而冷地瞥了隋寂一眼,后者立即消音,并瞪微微瞪大了眼睛,而后看了眼手机上的那个字,投去“你玩我”的怨怼眼神。


    成蕤和乐知昭同时“哇”了一声,等队长给双方都介绍完,大家各自上了车。


    走在最后的隋寂轻轻“咳”了声音,犹豫了几秒,还是叫住了前面的两人:


    “乐野,凌唐。”


    两人同时转身,用同样的眼神问他怎么了。


    隋寂觉得嘴上抹了双面胶一般,艰难开口:


    “你们认识对方吧?”


    凌唐用看傻子的眼神扫他一眼,乐野却抬起头,先是一副“你谁啊”的神情,然后像是才认出来人的样子:


    “凌医生。”


    凌唐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拳头,对上他的视线:


    “我现在不当医生了。”


    乐野闻言歪了歪头,似在打量他,也似在琢磨着如何称呼,视线掠过他的白衬衫:


    “凌先生。”


    隋寂一直在吃瓜忍笑,快被他俩佯作不熟的样子尴尬死,忍不住插嘴道:


    “他现在开了家公司……”


    没等他说完,乐野收回目光,一边作势上车一边道:


    “凌总。”


    隋寂:……


    京福高速,山东济南去往德州。


    初夏的风在100码的车速里呼啸,冷却,变得惬意,却也沉默。


    隋寂几次小幅度侧头,余光里的乐野都是沉默着看风景,神色淡然,修炼得愈是让人看不出是喜或悲,他轻轻吸了口气,还是把那句吊在喉头的话问了出来:


    “你不会以为我和他串通好了吧?”


    农民们正在路边的田地里种玉米,机械化作业,“刷刷”来去,很解压,乐野正看得起劲,闻言奇道:


    “我为什么要这么以为?”


    隋寂松了口气,仍旧换上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


    “感觉你生气了,美好时光重逢前任,啧,挺刺激呢。”


    他“呢”得很欠,乐野终于理解他的意思,“唔”了声,想起三年前真正刺激的那一幕,他现在也很会怼人,于是说道:


    “有你生死大逃亡后又被人捉着狂亲刺激吗?”


    咳——隋寂本在愉悦地哼着歌,车窗的风灌了进来,他听见这句话差点被风呛死,一贯没脸没皮的人耳根发热,扭头瞪他一眼,车身都歪了歪,他才深吸一口气扶正。


    小崽子,等你被某人按着大亲特亲的。


    他挑了挑眉,又换了个问题,问他见了他有何感受?


    乐野觑着他,茫然地摇了摇头。


    驾驶舱的气氛再次沉默,隋寂很想把乐野扔到卧舱里去,或者后面的那辆房车里。


    后面跟着的一辆小型房车,里面只有一个人,凌唐。他一手搭在车窗上,一手扶着方向盘,虽然有些危险,但只有这样才能提醒自己不要思想跑神。


    三天前,他从网上得知这趟房车自驾队伍,转发给隋寂,问乐野去不去。


    对方说去,他和乐野都去,问凌唐去不去。


    凌唐果断拒绝,同时将其消息设为了免打扰——这厮又在犯欠,说他们这趟旅行时间长达半个月,如何有趣云云,重要的是他和乐野一辆车,还“晚上都光着睡哦”。


    凌唐根本不搭理他。


    半小时后,他把副总韩路呼来,说自己要外出十五天,让他盯着公司。


    韩路前阵子被他逮着加了一个多月的班,正不爽,揶揄道:


    “什么假?非婚丧嫁娶不准假,这可是你自己立下的规矩。”


    凌唐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悠悠开口:


    “产假。”


    韩路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起身恭迎他:


    “凌总,您慢走,不送……”


    凌唐一个人从南京插进车队有点刻意,于是把裴应的大姨、二姨拽上一起,俩姐妹已有两年的房车自驾经历,闻言开心得很,于是一起过来了。


    “年纪轻轻的,开车这么晕晕乎乎呢——”


    车窗外,一辆超车的粉色房车呼啸而过,裴应他二姨裴筠路过时喊了一句,打断了凌唐的思绪,他深吸一口气,认真开车,并找准时机又超了房车。


    倏地,对讲机响起队长严肃的警告声:


    “1487谁的车?干嘛呢,高速路上玩赛车?”


    紧接着,一道清丽的女声来自乐知昭,张扬地笑起来:


    “那我站两位姐姐哦,帅哥急吼吼地干嘛啊?”


    对讲机里乱七八糟地聊起来,队长没有得到“1487”的保证,十分不满:


    “1487收到请回复,别把生命当儿戏……”


    “1487收到。”


    队长满意地收音,任凭他们在对讲机里侃大山,隋寂、成蕤、乐知昭、大姨裴筠和二姨裴莘迅速组成了“对讲机群聊”。


    [乐知昭] 1487叫什么来着,刚没听清?


    [隋寂]帅哥的名字都记不住,你不行啊。


    [裴筠]凌唐,凌云之志的凌,福不唐捐的唐。


    [成蕤]呵,姐姐真有文化。


    [裴莘]也得记我们姐俩的名字啊,美女帅哥们,以后叫我二姐裴莘,刚才那是大姐裴筠。


    [隋寂]好的,大姐大,二姐也大!


    隋寂说完,被迫下线,主要是来自于副驾驶那道带有不悦意味的视线,直勾勾地看着他,怪瘆人,他冲着乐野扬了下眉,对方面无表情地继续看风景,他这才道:


    “你把对讲机声音调小点。”


    乐野犹豫了下,拿起置物台上的对讲机,这是他第一次用这玩意儿,一时没找到音量键,却错按下了说话键:


    “怎么弄啊这个……一个个跟半空中挂锅铲似的……”


    隋寂阻止不及,对讲机里的笑声嘎然而止,乐野的后半句水灵灵地被大家听了去,众人沉默片刻,都是第一次听乐野在对讲机里讲话,似乎带有不满?乐知昭小声跟成蕤嘀咕,说弟弟想要表达什么意思云云。


    数秒钟后,早不搭腔晚不吭声的1487上线:


    “他说你们吵翻了天。”


    对讲机被凌唐彻底干沉默了,众人不语,唯有隋寂轻轻吐了个槽,给你装的。


    但对讲机已经被乐野调到最低音量,恰好够听见队长的浑厚男中音:


    “和谐相处。”


    噗嗤,对讲机里又笑成一片,队长哪哪儿都好,但有时候迟钝木讷地要命,实在好笑。


    就连乐野都浅浅笑了下,车厢里陡然安静不少,他才听见自己的手机一直在震动,拿出来一看,群里的粉丝们又在艾特他,说质疑他抄袭的那人准备起诉。


    乐野皱了皱眉,快速写道:


    “让他起。”


    粉丝们这次有点坐不住了,有人发来一小段:


    “乐宝,既然有办法证明是他抄袭、诬告,为什么不摆出证据迅速平息呢?折腾一圈子你也累呀,还会有不明真相的路人纷纷倒戈……”


    乐野没看完,将手机息屏,胳膊架在车窗上,轻轻啃咬着食指关节。他何尝不想摆出证据,可证据早在三年前被摔了之后,又被他彻底毁了,头像上的照片没有时间水印。


    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换掉头像,然后告诉大家这是自己早期的作品,并没有使用时间相机记留证据,热度一定会慢慢降下来。况且,他料定那人不敢真的起诉。


    可这件作品确确实实出自他手,且对他曾有重要意义,即使它已不复存在,他不想让它蒙受着质疑被隐匿起来。


    “还是那事儿?”


    乐野听见隋寂疑问,点了点头,但让他放心,说自己可以解决。


    快到德州路段,天气有些不美妙,乌云以超越车速的速度逼近,黑压压一片,很快,久旱的土地迎来了这个夏天第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


    车队本就不急着赶路,在德州吃了正宗的德州扒鸡、清血肠、布袋鸡和十大碗后,队长拍板决定,计划外在德州住一夜。


    五辆房车来到郊区的露营地,可以选择卧宿房车,也可以搭帐篷露营。


    傍晚,大雨声势渐弱,最后变成“滴答滴答”的白噪音,伴着远处的溪水淙淙声,还有树林里的风声,倒是十分惬意。


    乐野和隋寂选择搭幕天帐篷,他太喜欢这种幕天席地的感觉了。隋寂嫌他不会搭,让他在旁边撑伞待着,乐野便突发奇想打开了直播。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坦诚相告,看客爱信不信。


    乐野举着手机,没对自己的脸,让大家雨中的郊野,又乖又甜地打招呼:


    “晚上好呀,其实现在还算黄昏呢,才到落日时间,但是太阳都被乌云遮住了……”


    紧接着,他又给大家说起阿勒泰的太阳,粉丝们很喜欢那片土地,奈何许多人因为学业、工作不能前往,乐野便在直播中向大家描述他的家乡。


    说一会儿,他就会扫几眼屏幕,跟大家互动,乖乖回答一些不难回答的问题。


    “旁边的帅哥……哦,那是一个车队的,你们知道的,我出来自驾游啦。他正在搭帐篷,今晚我们要在雨夜露营,这里很漂亮。”


    “……对了,这件事啊,那我现在就给大家做个声明吧,这幅作品的名字是《糖果花束》,是我三年前雕的,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懂,根本没有接触过网络,也不知道留证据,所以我只能用嘴巴说,我没必要抄袭谁,也永远不会抄袭。就这样吧。”


    “……谢谢你们的喜欢和支持,我没有不开心。唔,帐篷搭好啦,我得帮忙做点什么事,要不然我的自驾搭子会不高兴的。那就,拜拜。”


    直播结束后,“不高兴的自驾搭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有人想跟你说句话,也不知道你肯不肯赏脸?”


    乐野收起伞,坐进帐篷里,帮忙煮奶茶,闻言瞥他:


    “哦,你的话不肯,毕竟你的脸已经很厚啦。”


    隋寂气死,他跟乐野相处这三年来,毒蛇的功力日益下降,可见都被乐野偷师了去,气不过朝着远处大喊:


    “凌唐,乐野请你过来——”


    乐野:“?”


    不待他疑惑什么,凌唐跟瞬移似的来到帐篷前,给隋寂使了个眼色,后者悠悠上了房车。


    凌唐见乐野淡淡地抬头觑自己一眼,并无什么话,便自顾自坐下:


    “你的那副作品,我当时留了照片,有时间水印,可以当作证据。”


    乐野并无他想象中的高兴或者抵触,只疑惑着皱眉: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倏地,凌唐挺直了脊梁,眼见地局促起来,呐呐道:


    “……隋寂刚跟我说的。”


    隋寂:“?”


    乐野往身后的房车瞟了一眼,倒也没有发问,只冲他颔首:


    “那麻烦你把照片发给隋寂,谢谢凌总。”


    凌唐挺直的背一僵,却也没有耽搁,把照片传给隋寂后,自动忽视对方发来的一串不文明用语,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等乐野捧着手机发完声明,抬头用“你怎么还不走”的表情看着他时,他才有些尴尬地站起身:


    “行,那你忙……”


    话还没说完,不知什么时候窜到帐篷门口的隋寂挤了进来,俨然主人姿态地赶客:


    “嗯嗯你快走吧,我们确实挺忙,等会儿要一起吃饭、洗澡、睡觉……”


    凌唐脚步一顿,帐篷下的雨伞都没拿,淋着雨回了自己的房车。


    乐野喝了一杯热奶茶,想起这俩人今日的一遭遭,突然明白了,隋寂并不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也早就拉黑删除了凌唐,他抬起头淡淡冲隋寂道:


    “晚上你俩一起睡吧,唔,感觉你很想光着跟他睡。”


    “……”


    第25章


    远处的霓虹闪烁, 到远郊这里几无颜色,却在几盏浅浅的夜灯里峰回路转,两相映和,这个细雨绵绵的夜晚显得十分温和、逸然。


    乐野罕见地早早入睡, 没在枕边放着轻缓的音乐, 就沉入梦里。


    房车外的天幕帐篷没收起来, 任由雨水细碎而有节奏地拍打着,成了他的入眠曲。


    隋寂一连发了好几条消息,毫无回应,他低骂了声, 手指却在抚上锁屏键的一刹,凌唐回他消息了, 矜傲的四个字:


    “出来聊聊。”


    他气得哼笑,翻了个身,不想扰到上铺的乐野, 对方收回垂在床沿的手, 拧了拧眉。隋寂立即屏息, 大约一刻钟后, 披着衣服轻轻出了房车。


    外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黑, 极浅的一层毛茸茸的光, 不知具体来自哪里。隋寂关掉手机手电筒, 眯着眼环视一圈, 听到细碎的扔石子声,才看见十米开外处,那厮撑着伞站在渐大的雨中。


    他招了招手,那厮脚底下沾了双面胶似的,只得也撑个伞过去:


    “月黑风高的, 干嘛?”


    凌唐比他高大半个头,微微垂首,眼神中似带了些犹豫,在隋寂想要骂人时才开口:


    “陆在蘅怎么追你的?”


    咳咳咳——隋寂偏着头呛了呛,翻了个白眼,被凌唐往远处又拽了拽:


    “小声点,吵着他了。”


    隋寂往后看了看自己和乐野的那辆房车,可算明白这人为什么不去帐篷底下了,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包烟,点上,一小簇橘火映着他意味不明的眸色。


    凌唐很想把他的烟掐了,扔了,但忍着,始终保持一个姿势,盯着他。


    隋寂直到抽完一整根烟,才盯着对方颇有压迫力的眼神,微微哑着嗓子道:


    “他没追过我。”


    凌唐大概知道他们的事,乐野曾经跟他说过几次,所以他提醒:


    “我说三年前,复合。”


    “也没。”


    凌唐:……


    气氛有些沉默,两个本就因乐野才说勉强有点交集的人站在一起,窥探着本不该互相倾诉的秘密,隋寂混不吝,不习惯这些,他又点个根烟,这次却被凌唐果断掐了。


    凌唐的礼貌、涵养其实只是和所有人保持疏离的手段,在人际交往中,他才是一知半解和长进很慢的那个,他看着隋寂愤怒的眉尖,想着手先于口的动作,没能成功活跃气氛。


    “抱歉。”


    隋寂心情不爽,大半夜不睡,被人挖疮,于是以牙还牙:


    “哟,凌总还会说抱歉呐,不过不该跟我说哦。”


    凌唐沉着脸,只能忍着,他冲隋寂倨傲地点点头,示意他可以滚回去睡觉了。


    隋寂轻哼了声,偏偏要多嘴:


    “你找我出来不就是要我帮你出注意的么,没问题,教你一招,百试百中。就现在,你去我们房车里待着,等早上乐野快醒的时候,露个腹肌、胸肌啊什么的……”


    咔擦,转身就走的凌唐踩断一根树枝,预示着他十分不妙的心情。


    隋寂不知死活,往前两步,还要说:


    “要不然试试霸王硬上弓也行,把他按着抱、亲,他挺喜欢……”


    暴躁的步子停下,凌唐转头,极冷地看着他。隋寂脚下抹油,在潮湿的草地上快走,眨眼功夫躲到了帐篷底下,还得意地扬了扬伞。


    他两头挨了刺儿,两头又捣乱成功,愉悦地睡了。


    凌唐睡不着,倒出一片安眠药干吞了,必须得睡会儿,明天还要赶路,他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和车队的安全开玩笑。


    也没睡多久,早早醒来,五辆房车仍一片静寂。雨后,光风霁月,旭阳初升,被朝霞染得绯红的天际垂着一道彩虹。


    凌唐拍了张照,然后精神抖擞地洗漱完毕,在房车的一侧搭上一面顶篷,做了个三人份的早餐,放在保温锅里,接着重新起火,准备烧奶茶。


    房车里终于动作起来,片刻,男女老少们纷纷出来,伸懒腰、洗漱、准备早饭。


    “哟,我凌外甥真勤快哎,小莘快来,早饭齐啦!”


    凌唐将目光从男女老少的“少”中收回,阻止不及,厚蛋烧已经被裴筠捏在了一块,然后裴莘噌噌噌跑过来,就着他刚煮好的热奶茶愉快地吃了起来。


    俩人一边吃,还一边冲忙着起火的众人炫耀,好在跟了个好外甥。


    她俩的真外甥恰巧给凌唐发了个微信,凌唐脸色铁青,不回,免打扰。


    观看了全程的隋寂冲他龇牙,昨晚的大仇全以得报,然后才在凌唐冰冷的目光中走过来:


    “大姐、二姐早上好,我也来蹭个早饭。”


    “你来你来,顺便给你那弟弟拿过去点儿。”


    凌唐做的早饭不算多,他满心只有一个人,哪里想起还带了裴应的俩亲祖宗,人际交往中的情商要素不允许他直接把人轰走,只能看着她俩毫不客气地分食。


    等下,隋寂的弟弟?


    他冷冷地看了隋寂一眼,对方感知到后:


    “谢谢凌总,我这就给我弟拿点吃的。”


    “……”


    凌唐偏头深吸了一口气,又把怒气重重吐出,方觉得好些。


    乐野美滋滋地睡了个懒觉,刚收拾好下车,就见隋寂要笑不笑地走过来,手里捧着两小块厚蛋烧,冲他道:


    “吃早饭了,我做的哟。”


    十米开外的凌唐咬紧牙关,垂眸,佯作无事发生。


    乐野弯了弯眼,向他道谢。


    四角帐篷底下,除了一张桌子,别无他物,乐野咀嚼食物的动作顿了顿,继续面不改色地享用隋寂“亲手”做的早餐。


    一小时后,吃完早餐的车队重新热闹起来,叽叽喳喳地商量着是直接上路,还是在德州玩个半天,昨天大雨,他们只吃了个饭,哪儿也没逛。


    队长坐在一边的石头上,任由他们讨论。


    成蕤和两位姐姐主张直接走,说都是山东地界,风景并无二样。


    乐知昭看了眼乐野,道:


    “得考虑所有人的出游需求啊,乐野路过每个城市都要找灵感呢。哎弟弟,你拍照了没?早上我在车里看见好大一挂彩虹,可漂亮了。”


    乐野闻言,茫然地看了看万里无云也无彩虹的天空,有些懊恼地摇头。


    乐知昭再次主张,那就下午再出发,万一等会儿还有雨呢,有雨就有彩虹。


    车队开始迅速收拾东西,收帐篷的收帐篷,打包的打包。


    乐野拎着个小塑料袋,四处捡拾垃圾,地上其实并无他们这队人扔的东西,但他习惯了,每次跟着车队离开之前,都要把方圆一片捡得干干净净。


    手机震了两下,他掏出来一看,是隋寂发的两张照片,正是乐知昭说的拂晓彩虹。


    垂虹弯弯,他也笑得两眼弯弯:


    “谢谢隋寂哥。”


    后者没所谓地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走到凌唐旁边,说照片已经发了。


    凌唐慢条斯理地挽起衬衫袖子,没给他一个眼神。隋寂毫不在意,忽然一言难尽地道:


    “你只带了一件衬衫?”


    “好几件。”


    “都是衬衫?”


    凌唐点点头,不明白他要说什么,但也懒得搭理,隋寂便嘲讽地开口:


    “出来玩你还穿得这么严肃,还总黑脸,跟下一秒就要开批斗大会,倒不倒胃口啊。”


    话音刚落,隋寂自觉后脖子发凉,准备开溜,却见凌唐微微拧眉,不像要一刀咔擦了他的样子,低头看了看自己,从未有过的茫然神色出现在他脸上。


    凌唐淡淡开口:


    “出来急,随便拎了几件衬衫。”


    隋寂翻了个白眼,他自然猜到凌唐为什么出门着急,冷冷一笑:


    “那你赶紧去买几件好看的衣服,毕竟咱年龄大了,再不开屏就晚咯。”


    他跟凌唐是一年的,都比乐野大十岁,对比凌唐,他的确如自己所言,整天穿得跟个开屏孔雀似的,从脚上的鞋到手腕上的配饰,每天都是全新的一套。


    众人已经收拾完毕,准备去欧乐堡嗨皮一上午。


    乐野不好意思地笑笑,跟大家说:


    “我就不去啦,找个商城逛一下,再买几件短袖。”


    众人了然,都说好吧。乐野这趟出来,除了找灵感、画画,还带了一堆很小的木雕半成品,轮到隋寂开车时,或者晚上休息之前,他就细细地打磨、抛光、着色。


    他每周五都会在平台上抽奖,一次送十个小玩意儿。这些东西他在三年前做惯了,成名赚了大钱之后,也还是继续用它们练手,不为赚钱,送给支持他的粉丝们。


    几天下来,带的十几件短袖基本都被颜料染了个遍,完全洗不掉。他每次出来都会在路过的几个小城市逛一逛商城,买些便宜耐造的衣服。


    他说完要买衣服,隋寂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凌唐:


    “正好,凌唐也要去,刚我还说他呢,出来玩每天都穿衬衫,太影响游玩心情了。”


    众人纷纷附和,帅哥穿衬衫好看,但耐不住这人天天一身冷气,真的很有压迫感。


    凌唐无话,有些小心地瞥了瞥乐野,对方毫无异色地给谁发着信息,片刻后,揣起手机冲大家笑了笑,先行上车。


    二十分钟后,德州某著名商厦,隋寂问旁边的人:


    “这里行吗?”


    乐野收起画板,点点头。


    隋寂便拿起对讲机,说道:


    “1487,准备停车,收到请回复。”


    “……收到。”


    临下车前,隋寂犹豫了下,还是问道:


    “要不我陪你一起?”


    乐野停住转身的动作,顿了顿,说不用,隋寂压低了声音:


    “我不是怕你不想跟他单独相处。”


    乐野很快摇了摇头:


    “没有怕,而且他不和我一起。”


    隋寂扫了眼已经停好车站在旁边等着的凌唐,叹了口气,乐野也看见了,指了指商厦旁边的各种小摊,说道:


    “我买二十块钱的地摊货,你确定他会一起?”


    隋寂笑了笑,这可没准。


    第26章


    果然, 如隋寂所想,乐野跟凌唐说完自己要买便宜地摊货后,对方点了点头,说先随便看一看, 比较一下再买。


    地摊货和专柜有什么可比的必要?


    乐野的视线在他那面料颇贵的衬衫上停留了一瞬, 没说什么, 转头朝地摊走去,他想买什么或者怎么比,这都与他无关。


    刚走到一家卖老年人花外套的摊子,摊主操着浓重的口音招呼起来:


    “老师儿, 给恁姥儿、姥爷买两件呗。”


    乐野有些奇道:


    “你们山东人叫谁都是老师啊。”


    中年男人挠了挠头,解释道:


    “不是老师, 是老师儿,俺是济南哩,就济南这么喊人。”


    乐野点了点头, 表示知道了, 正要走, 被摊主拎着俩外套小跑过来, 让他摸摸外套质量, 说现在天热了, 但是老年人一早一晚怕凉, 穿个薄薄的外套正好。


    乐野有些后悔搭话, 但他没有买老年人外套的需求,下意识看了眼凌唐,但突然反应过来之后,笑着摆手说真的不要。


    与此同时,凌唐开口:


    “多少钱一件?”


    摊主不可置信地看了眼凌唐, 目光在他衣着上停顿颇久,然后眼看着更加可能买他衣服的乐野抬步要走,匆匆扔下一句:


    “五百。”


    接着又缠上乐野,小声跟他嘀咕,说要是他买的话,肯定是最便宜的价,让他别听刚才自己说的“五百”,是看那人纯心来捣乱,有钱人凑什么热闹。


    乐野失笑,扫了眼自己身上沾了点颜料的三十块短袖,没说话。摊主再接再厉,凌唐的目光在他攥着乐野胳膊的手上顿了顿,走过来:


    “我要一件。”


    这下,乐野和摊主同时用一副“你有病吧”的样子看着他,凌唐疑惑,还真准备掏手机。


    摊主斜他一眼,改口道:


    “现在一件一千。”


    乐野的视线中,凌唐手指顿了顿,乐野摇摇头,把他拽到一边,然后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商厦,虽算不上多高档,但普通名牌衣服肯定是有的:


    “凌总,你去那里买衣服好吗?我刚才跟你说过了,这里都是便宜货,也许五百对你来说也是便宜货,但这些衣服最贵也不过一百块,不符合……呃你的品味,那些小摊贩们也会觉得你是故意来找茬的。”


    说完,他也没看凌唐的表情,继续去逛小地摊。


    方才的男人又走过来,继续推销。乐野不怪他纠缠,小摊贩们养家糊口不容易,他曾经也在风雪天里反复恳求别人买东西,哪怕只是二十块钱,也让人满足。


    他想了想,从一堆花色一言难尽的外套里,找了两件白色防晒衣。


    “小伙子眼光不错,这款卖得最好,我诚心给你说个价,两件算七十吧,要是别人我指定卖九十,看你存心买才便宜的,不像刚那个……”


    摊主显然还觉得凌唐是来捣乱的,到这会儿还在嘟囔,乐野笑了笑,接过衣服,他其实知道这两件衣服给五十都行,但他还是直接付了钱。


    不知道凌唐是不是真的去商场了,乐野很快把他抛之脑后,去找男士短袖。


    夏天了,短袖很多,他没一会儿就挑了五件,花了一百一。


    因为买短袖的中途总被人拦着推销,大概是他看着腼腆,摊主们总会挑这样的人下手,大多数情况没说上几句,年轻腼腆的男孩子们就会乖乖付钱。乐野也无奈地又多买了几双袜子,两双干活用的手套,也还都算用得上。


    只是这一趟下来,竟然花了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他原本想自己去长河公园看看的,拍几张照片也好,万一后面再有德州客户,他可以不用单独跑一趟。


    但眼下没时间去了,没准刚到地方,大家就从欧乐堡回来了。


    索性在商场前的喷泉广场旁坐一会儿吧,乐野屁股刚落地,乐知昭打来电话,大大咧咧地请他帮忙买点卫生巾,还嘱咐他大大方方地去,不用不好意思。


    乐野笑了笑,说好。


    环视一圈,便利店在商厦一楼入口处。他拎着两袋子地摊货进了颇有些品味的商场,直直碰上从扶梯下来的凌唐,对方显然也看见了他,扶梯还未到底,快走两步过来:


    “你还要买什么?”


    乐野瞥了眼他手里的名牌袋子,他没穿过,但认得,隋寂之前送过他一件,到现在还压箱底呢,他微微抬起头——这三年,他长高了一点,但比起凌唐,还是矮,仰视道:


    “卫生巾。”


    凌唐噎了噎,把“我帮你买”的话咽下去,也没问给谁买,默默站在便利店门口等他。


    乐野没什么不好意思买卫生巾的,现在女孩子们早没了月经羞耻,本也不该有,他大大方方地买完,出来后差点撞上一尊门神,他顿了顿脚步,继续往外走。


    身后,凌唐有些犹豫地问他:


    “吃午饭吗?刚才,隋寂说他们在欧乐堡吃过了。”


    乐野这才觉出自己微微冒汗是因为没吃饭,低血糖犯了,他脸色苍白地问:


    “吃什么?”


    凌唐没料到他会直接答应,干巴巴道:


    “商场五楼,是美食城。”


    乐野有气无力地点头,把手上有些滑落的塑料袋往上扥了扥,先上了扶梯。


    他感觉到凌唐的呼吸声就在脑后,微微侧了头,道:


    “你和隋寂挺熟的。”


    凌唐呼吸一滞,看着眼前毛茸茸的脑袋,垂眸半晌,还是决定坦诚些,低低道:


    “三年里,联系了四次。”


    他说话喷吐的热气落在乐野的耳垂,低磁的声线轻抚着耳膜,乐野抬手揉了揉耳垂,大概用力过狠,有些搓红了,一系列小动作之后,才点点头表示明白:


    “哦。”


    正是饭点,五楼人声鼎沸,人和人不凑近了基本听不见对方的讲话声。


    凌唐问了两次吃什么,乐野都没听见,他才颇有些尴尬地提高了嗓门:


    “吃什么?”


    谁知又用力过猛,把正在四处乱看的乐野吓了一跳,回神道:


    “你凶什么?”


    他这语气、神情,让凌唐一下子回到三年前,那时候自己又混蛋又恶劣,常常对他凶巴巴地命令或驱赶,乐野都会这样,瞪圆了眼睛说他“凶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说不好意思。


    乐野有些脑袋发晕,直接坐在肉丝面店旁边的椅子上,说就这家吧。凌唐把自己的东西和他的东西都整齐码在一边,动作很快地去买饭,还给他先要了杯热奶茶。


    乐野现在很需要补充糖分,有些没形象地猛吸了两口,才感觉自己想久旱的庄稼一下子活了过来似的,长长地舒了口气,两眼不聚光地瞪着一块印着小猫的地板砖。


    “面好了。”


    凌唐端到他跟前的面冒着热气,乐野恍然回神,接过对方撕开的一次性筷子,二话没说,大口吃起了面,热气顺着食管下去,胃里瞬间熨帖很多。


    眼见他一口气吃完了面,又喝光了汤,凌唐才往前凑了凑:


    “再来一碗?”


    乐野有些不习惯很近的距离,往后闪了闪,摇头。


    凌唐碗里还有一多半,有些吃不下,但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继续吃,方才见乐野本能地躲他,有些难受,只好不着痕迹地往后坐了坐,垂下眼眸,掩去沮丧的神情。


    乐野见他慢吞吞地吃着,不好直接起身走人,掏出手机开始玩。


    粉丝群里从昨晚开始跟过年了似的,原因无他,乐野发的照片和文字说明狠狠打了那人和其粉丝的脸,那人道歉后虚伪地宣布退圈,话里话外竟说是乐野太独,不愿其他手艺人分一杯羹。


    “呸,他也算手艺人?”


    “他粉丝还在跳呢,你们看这一条,有二百多的转发量,咱们就看着,等转发过了五百,立马让乐宝起诉他造谣。”


    “乐宝今天没冒泡?不是在外面玩吗,是不是可以多聊聊天呐?”


    “就是,平常老师干活我们都不好意思打扰,出去玩的时候可以小小骚扰一下吧嘿嘿。”


    ……


    乐野浅浅笑了一下,嘴唇靠近手机,轻轻道:


    “我今天看见彩虹啦。”


    与此同时,凌唐微微凑近,拔高了音量问他:


    “艾伊木怎么样了?”


    从凌唐的视角看,乐野两个胳膊肘拄在桌面上,双手捧着手机,遮了大半的脸,故而压根没有看见他正在说话,于是他的问话也完美地进了语音。


    乐野没料到,立马去点撤回,但大家一见他的语音,跟疯了似地刷屏,他划拉几下都没能撤回,任由他们去了。


    很快,便有人气冲冲说是谁问得这么没礼貌,其他人安慰道,肯定是和乐宝不熟的人。


    顷刻,凌唐就见原本带着浅浅笑意的乐野收敛神色,清清冷冷地看着他这个没礼貌、且不是很熟的人:


    “阿帕走了。”


    乐野垂下眼睫,忽视他那几乎是震惊的神色,掩去自己面上的怀念和伤痛,继续道:


    “我有钱了,可她走了。”


    他的眼圈开始泛红,眼尾更是潮湿一片,凌唐的心颤了颤,想安慰又不知如何开口,情不自禁地叫道:


    “高哈尔。”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这么叫他,大概是恍然回到了那个小村庄般,想要替艾伊木这么叫一叫他,可话一出口,成了笨拙、不合时宜且不被需要的安慰。


    乐野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的表情是温和但疏离的,温和是怀念艾伊木,疏离是给凌唐:


    “别这么叫我了,高哈尔跟着艾伊木去天上了,天使守护艾伊木,她会安心一些。”


    话音刚落,凌唐迅速偏过了头,无声吐息。此刻他面对乐野,没有任何私情别欲,只是后知后觉的心疼。


    乐野是怎么长大的,他知道;乐野是怎么被他伤害的,他也知道。


    “对不起。”


    第27章


    乐野一怔, 知道他是为什么而道歉,他飞速而坚定地摇摇头,但凌唐显然误解了,一贯冷峻乃至没有人情味的脸色浮现一丝懊丧的表情, 斟酌道:


    “不是要你原谅, 我……”


    乐野听懂他的意思, 干脆利索地:


    “不是不原谅,是你没错,我不需要道歉。”


    凌唐皱着眉,接着垂下视线, 倒显出几分可怜的意味,他的指尖不小心碰到放在桌子上的手机, 感受到猛烈的震动,转瞬停下,拿起来一看, 才发现有好几个未接。


    吃饭的环境太吵, 他压根没听见手机震动, 提了口气道:


    “爸, 怎么了?”


    余光里, 乐野条件反射似的挺直了背, 或许自己都没察觉的带上了担忧的表情, 凌唐在心底叹了口气, 甚至骂了自己一句,愈发地心疼乐野,他偏了偏头,做了个“没事”的口型,乐野才恍觉失态, 大概是三年前的某些片段太过刻骨铭心。


    他错开眼神,看见不远处的奶茶店,招牌正是方才自己喝的“山楂煮奶”,酸甜可口,他站起身,又去买了一杯。


    吃饭的人骤然减少,凌唐的声音便朦朦胧胧地传过来,乐野走远了些,打量着有没有适合带在路上的小食。


    隋寂的电话打进来时,乐野刚点完餐,便直接接起来,对方问他吃饭没有,他回答:


    “刚吃完。”


    “凌唐呢?”


    乐野闻言远远看了一眼,方才还在餐桌旁的人陡然不见了,他摇摇头:


    “不知道。”


    电话那头无声地叹了口气,说他们回来了,让他去路边等着。


    乐野挂了电话,拎着夏津麻花和几杯“山楂煮奶”,甫一转身,差点和凌唐撞上,这人怎么老是无声无息撞鬼似的,他往后退了一步,站好,下意识道:


    “你刚去哪儿了?”


    “……洗手间。”


    “哦,隋寂刚问你。”


    凌唐拎着所有衣服默默跟上,心底的一丝喜悦瞬间化为苦涩,还以为乐野关注着他……凌唐咳了声,跟上一步,与他并肩,想帮乐野拎着奶茶,看起来挺沉。


    乐野听见旁边的动静,瞥过凌唐拎着的自己的东西,便宜的地摊货,便道:


    “衣服给我吧。”


    凌唐高大的个子有些局促般,微微垂了头,跟他说:


    “我拿,奶茶也给我拎着吧。”


    “真的不需要。”


    乐野接过他手里的衣服,几件衣服沉不死他,倒是凌唐,他知道对方刚接了爸爸的电话,没忍住又往他脸色扫了一眼,看起来面无异色。


    凌唐注意到他带着探究的视线,顿悟过来:


    “没事了……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乐野在心底默默念着这句话,攥着奶茶的手指微微发紧,两天来云淡风轻的情绪有一丝微微波动,他不动声色地重重吸气,然后冲对方点了点头。


    广场停车位,隋寂他们的房车已经停好了,都在底下站着闲聊,顺便等他们两个。


    乐野加快步子,近跟前,乐知昭看见他手上的奶茶,夸张地喊:


    “哇,弟弟给我们买好吃的了!不过你咋拎这么一大堆东西啊,咋不找人帮你……”


    乐知昭将目光移到他身后高高大大但只拎着一个袋子的凌唐,悄悄撇了撇嘴,要跟着的是隋寂,她就开怼了,但观察到这人意味不明的冷峻表情,闭了嘴,上前接过乐野的袋子,帮他把奶茶和小吃发给大家。


    乐野无奈地笑了笑,他只是年纪比她小几岁,总被当个小孩似的。他今年都二十一岁了,要乐知昭看见三年前毫无开化的自己,得把自己当傻子。


    “还有给两位大姐姐买的防晒衫,很便宜的地摊货,你们可以穿一次就扔掉……”


    裴筠、裴莘接过来,立马高兴地打断:


    “地摊货咋啦,谁敢看不起地摊货?”


    众人同时撇了眼凌唐手里的名牌袋子,默默无言。


    凌唐:……


    裴筠稀罕地抱了抱乐野,笑着说:


    “你别跟着他们叫姐,比我外甥都小好多呢。再说了,凌唐也叫姨,你来个姐,不是差辈了么,乖,叫大姨、二姨。”


    乐野顿了顿,甜甜叫道:


    “大姨、二姨。”


    隋寂又自来熟地凑过来:


    “乖,你俩叫声叔。”


    乐野、凌唐:……


    两人同时一言难尽地看他一眼,隋寂抬手,给自己嘴巴上了道拉链。


    玩够了,也休息好了,车队再次上路,德州到河北衡水。


    这一次,是乐野开车,隋寂说自己还不累,乐野翻了个白眼:


    “我年轻。”


    隋寂气得扭过头不理他,小破孩子长大三岁,越来越会怼人了。


    车开出去不过十分钟,他又遭不住寂寞,巴拉巴拉地说个没完。


    从路边的拖拉机到衡水非人道的教育模式,乐野听得耳朵嗡嗡嗡,完全不能专心开车,他拿驾照虽有一年半了,但开车次数并不多,更别说就上过几次的高速。


    忍无可忍,不耐地开口:


    “闭嘴。”


    说完之后又觉生硬、不友好,缓和了语气补充:


    “闭嘴,好吗?”


    隋寂瞪圆了眼,呆萌的橘猫一样,乐野没忍住笑了声,却被对方伸过来一只爪子轻轻掐了掐嘴角,他甩开,就不该跟他友好:


    “干嘛?”


    正在此时,1487超车而过,隋寂看见对方有意无意瞥来的眼神,开窗吹了声口哨,遭来队长的对讲机警告:


    “不要随意超车,不要吹口哨。”


    凌唐、隋寂:……收到。


    隋寂索然地看了看风景,忽然想起来刚才乐野让他闭嘴,哼了声:


    “你跟凌唐可是越来越像了。”


    ……


    “你看,你看,就这个冷刀子杀人的表情,更像了。”


    乐野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问他:


    “你很想聊天吗?”


    “恩啊。”


    “那说说陆老师吧。”


    隋寂:……


    见对方终于默不作声,乐野翘了翘嘴角,专心开车。他不可避免地想起凌唐,不过也只有一瞬,毕竟俩人中午一起吃过饭,然后又想起艾伊木。


    他把车窗又降低些,吹散浓郁的思念,眼圈才没有迅速变红。


    是前年冬天的事了。乐野刚满二十岁,还没有靠木雕变得富有之前,不过靠着他做些小玩意儿,还托裴应的关系接了一些学校的订单,赚的钱已经够一老一少生活了。


    有天大雪夜,他把手里的活拿到艾伊木的房子里,一边着色,一边陪她聊天。


    “有高哈尔在,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乐野笑得眼睛弯弯,这句话也是他要对艾伊木说的,某种程度上来说,在他的那种成长环境下长大,他之所以能没有变得心理扭曲或者自卑,都是艾伊木的功劳。


    小时候,每次艾伊木悄悄来看他,都会夸他好看,夸他写的字好,还告诉他长大了就能拥有美好生活,总是给他无限的赞美和无尽的希望。


    他被凌唐无声抛下之后,也是艾伊木日日夜夜地陪着,逗他:


    “医生又胖又丑又矮,跟熊大似的,我们乐野值得更好的。”


    那时候,乐野“噗嗤”一笑,看了眼电视里的熊出没,他曾给艾伊木形容过熊大熊二的样子,此刻被故意安插在凌唐身上,乐野虽然很难过,但想象了一下要是凌唐变身熊大,一定很好笑。


    这之后,乐野不再悲伤,快速投入到卖力赚钱的新生活中,他要给艾伊木买大房子,带她去旅游,虽然她看不见世间万象,但他可以一一讲给她听。


    令人一想起就悲恸的是,那个寒冷的冬天,他在县城里摆摊,艾伊木有天觉得低烧,摸索着去村卫生室开药,谁知糟了车祸。


    冬天的村道少有车辆,可偏偏,那个曾经带他和艾伊木去镇医院的村干部,工作了整夜,天亮才赶回村里,路滑,车子失控,疲劳驾驶——最终酿成难以挽回的车祸。


    村干部当时立即刹车,转向,但来不及了,撞倒艾伊木之后,车子惯性前进,直接滑进旁边结冰的沟渠,村干部也当场殒命。


    事后,村干部的家属哭着来给乐野送赔偿,乐野拒绝了,村干部待他们很好,可偏偏为什么是村干部和艾伊木……他匐在地上,像初生的婴孩一般,嚎啕大哭。


    他守孝整整一月,未出家门整整三月。半年后的春天,他才慢慢地活了过来。


    那半年,乐野如今回忆起来,还是只有“生不如死”三个字。


    但他要活下去,不是为了艾伊木,是为了他们共同的憧憬。


    他吸了吸鼻子,察觉到隋寂探究、担忧的视线,微微红着眼眶看他:


    “我想阿帕了。”


    隋寂知道他和艾伊木的感情,闻言立马偏过头,一样的悲感,他曾在村子里住的那一个多月里,与其说是他陪着艾伊木聊天,倒不如说是老人家替他消解郁闷,他也挂怀她。


    半晌,他才微哑着嗓子道:


    “不到半个月,我们就能见她了。”


    乐野重重点了点头,深呼吸几次,勉强抑住了情绪。


    隋寂见他神色不对,有点后悔让他开车,只好拼命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


    乐野明白,但也不想看他拼命地找话题,故作轻松地嘀咕了句:


    “也不知道陆老师在干嘛呢?”


    顷刻,副驾驶消音,倒抽了口气,要笑不笑地:


    “想我呗。”


    乐野彻底被这人的厚脸皮恶心到,啧了声,懒得理他。


    车厢里静默片刻,传来队长的声音:


    “所有人,前方应急车道停车,收到请回复。”


    “收到。”


    “收到。”


    ……


    乐野很诧异,前面是两位姨姨的车,再往前什么也看不见,往隋寂看着的方向扫了一眼,飞速而过的场景霎时震惊了两个人。


    乐野面色铁青地跟着车队停了车,却见隋寂的表情更加难看,甚至是痛苦。


    第28章


    路边的麦田里, 三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在打架。


    准确来说,是霸凌。


    个子矮点的还了一次手,被胖子一脚踹倒在地,死死踩着胸口, 另一个高瘦的光头男生一脸狠厉, 半蹲在地上, 骂一句,扇一句,矮个子男生的脸颊很快红肿起来。


    乐野倒抽了一口气,停好车后, 跟着大家一起跳下了高速栏杆。


    听到动静,施暴的两个男生飞速狂奔, 地上那个顿了顿,也朝他们的方向跑远了。


    麦田不远处是条大渠,旁边是一大片野树林, 再过去就是废弃的土房, 地形颇为复杂。


    车队一行不熟悉地势, 追了一半, 就见三个男生在哪儿矮身一钻, 等众人过去, 却找不到他们钻的地方, 几经试探, 早不见他们的身影。


    乐野和几个姐姐体力差,远远地被甩在后面,气喘吁吁。片刻,隋寂、凌唐和队长三人返身回来,说报过警了, 但对方告知具体位置不清的话,无法出警,但会关注并提醒学校排查。


    队长重重呼出一口气,征求大家的意见:


    “走,还是住一晚?”


    队长本名郭军,退伍军人,退役之后做点生意,并加入了蓝天救援队,闲暇之余或者跟救援队一起外出寻人、救人,或者带队自驾,路上碰上需要施以援手的事,都会挺身而出。


    出发之前,大家都彼此了解情况,以便照顾到每个人的不同需求。


    况且,这并非多管闲事。


    乐野看了眼隋寂的脸色,率先响应:


    “队长,我同意住一晚。”


    住一晚,意味着他们下午和晚上再去找找人,既然碰见了,最好能帮那男孩一把。


    除了隋寂,其他人都纷纷赞同,队长也发现了他的异色:


    “隋寂?”


    隋寂恍然回魂似的,抬头应到,搓了把脸,然后也说同意。


    麦田和树林中间有一片旷地,五辆房车完全可以停下。好在他们已经下了高速,往前再开一段路,绕回麦田地头,就能到达宿营点。他们观察过了,旷地里也有车辙,说明这里适宜宿营。


    车上,乐野担忧地看着隋寂:


    “想起来不好的事情啦?”


    他聪明地过分,稍加琢磨了下,就明白隋寂为何反常了。一如凌唐三年前发作的两次,他后来查了很多资料,明白那就“创伤后遗症”。


    隋寂脸色苍白,勉强笑了笑:


    “是啊,都过去了。”


    见他还是担忧地时不时看自己一眼,隋寂又补充道:


    “我也被霸凌过,但已经走出来了,不过是碰见了,轻微应激一下,真没事。你看我平常不都没事人?”


    都过去了。


    今天中午,凌唐也这么说。


    乐野点点头,停好车,垂眸坐了一会儿,浓密的眼睫遮住了他不想被人察觉的落寞。


    很快,他敛去异常神色,跟着隋寂一起下车,加入找人的队伍。


    “咱们分两队找人,隋寂、乐野、乐知昭和成蕤一队,剩下的人跟我走。”


    乐野给隋寂递了瓶矿泉水,余光里看见凌唐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他大大方方地回看,对方错开了视线,快走两步,追上了他们的“第一找人小队”。


    “那个被欺负的男孩为什么也跑啊?”


    乐知昭问出了大家的心声,乐野没想出所以然,隋寂轻笑了下,说:


    “因为他知道没人帮得了他,与其被人怜悯,不如藏起来。”


    两个年轻姑娘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显然不信,几天相处下来,都觉得隋寂不是靠谱的人,便嗤了下,说他胡说八道。


    乐野倒是明白这种心路历程,但又和自己小时候不一样——他就没想过逃,或者求助。他爸爸家暴的次数不算多,多数时候是把他锁起来,他跟那堆木头待在一起,也还熬得过去。


    还有艾伊木和几个村民时不时给他塞点吃的,拿两本书的,也就很快好了伤疤忘了疼。所以五岁那年,自己明明怕得要死,被少年凌唐笨拙地抱了抱,还送了个礼物,就傻乐了好久。


    他那时候真的傻,完全是一张白纸,所以才对伤痛毫无感知。


    所以他再次碰上凌唐的那年,十八岁的他宛如刚学着说话的小傻子。


    傻子对世间悲欢一无所知,得了一点点好处,就惹人厌烦地贴了上去。


    简直跟“给跟棒棒糖就能骗走”的三岁小孩似的,要是凌唐是人口贩子,他早被卖了。


    乐野自嘲又庆幸地笑笑,隋寂注意到,走过来,跟他交流创伤经历:


    “戳你心窝子了?”


    乐野撇撇嘴,这人真是一点都不知道关心,没准小时候挨揍就是因为嘴太欠:


    “我可没,吃饱喝足、别无所求。”


    隋寂噗嗤一乐,点点头:


    “果然是小傻子,要不然也不会被……”


    他兴过了头,话说了半截又停住,跟乐野说嘴瓢了。


    乐野把刚才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说他嘴欠,隋寂直接搂过他脖子,威胁他好好说话。乐知昭和成蕤不知怎么,忽然发现新大陆似的看着他俩,还一边嘀咕一边诡异地笑。


    “你俩……”


    乐野笑得满脸通红,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立马挣开他的胳膊,蹦了三尺远。


    隋寂眯了眯眼,跑过去逮着他,非要闹:


    “咱俩咋了,你还敢嫌弃我?”


    逗他闹了一会儿,隋寂笑着跟两个姑娘说:


    “别乱搭,没有的事。”


    乐知昭也看明白了,真有点啥,不会是刚才那种互动。刚才那样……这俩人倒像是姐妹?


    隋寂、乐野:……


    天快擦黑时,队长打来电话,说让他们返回,人找到了,带到房车那边了。


    乐野四人走得脚疼,此刻快速返回。


    房车的大灯都开着了,车边帐篷也挂上了灯,远处夕阳半落,整体来说,亮堂堂的一片,会减少少年的恐慌。


    队长郭军说话直接,又不体贴,所以坐得远远的,准备晚饭。


    没一会儿,凌唐也坐过去,队长看他一眼,俩人都没什么话,默默合作晚餐。


    谈心交由几位女士进行,乐野和隋寂在一边坐着,毕竟这小孩受了创伤,万一被哪句话激怒了,发作起来,四位女士不一定按的住他。


    然而,他一句话都不说。


    大家轮番循循善诱,还表明自己可以提供帮助,金钱上的也可以。


    男孩嗤了声,瞪着红肿的眼睛:


    “你们要不还是报警吧。”


    成蕤有点一根筋,闻言意味男孩需要她们报警,便真拿出手机。


    但紧接着,男孩眼疾手快地拍掉了他的手机,并要转头就走。


    乐野和隋寂拉住他,劝了几句,请他相信他们,男孩慢慢平复情绪,坐了下来。


    倏地,他义愤填膺地开口:


    “你们这么好心,这么有钱,这么有本事,要不然直接认我当儿子算了,弟弟也行,或者每人给我十万。让我换个学校读书,让那几个杂碎去死?能做到吗?啊!做不到就不要自以为是地发善心,你们找我能做什么,不就是冠冕堂皇地告诉我不要怕欺负,要报告给老师,要别他们影响我自己的人生,要积极乐观!然后呢,我继续被打,你们继续伪善!”


    男孩说着拉开了自己的衣服,胸膛上一片旧伤新疤,落了一层又一层,几个人看得触目惊心,乐野正要说话,男孩再度狠厉开口,肿起来的脸看着极为扭曲:


    “总有一天,我要弄死他们,谁要是阻拦,谁就是帮凶!”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粗喘着气,抹了把眼泪,疼得嘶了声。


    乐野把手里一直攥着的碘伏递给他,男孩没接。他其实很想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他,但忽然觉得没有意义,每个人都不一样,也不是谁都幸运地遇见能一把的人。


    但或许,他可以成为拉他一把的人呢?


    隋寂先开了口,跟他们说,和男孩单独聊聊。


    乐野和四位女士走开,到队长和凌唐那边,晚饭差不多了,他们刻意制造出大些的声音,好让俩人无所顾忌地谈话。


    直到月亮高悬空中,隋寂才走了过来,男孩却朝着村子走了。


    “他怎么走了?”


    “事情解决了?”


    ……


    众人纷纷发问,隋寂却置若罔闻,直直冲着乐野和凌唐道:


    “你俩转钱干嘛——谁有我有钱,我退了,谁再转,给我就地洞房!”


    他说话荤素不忌,乐野红了红脸,凌唐冷冷地看过去。隋寂耸了耸肩,才给不明真相的其他人说这俩人钱多没地儿花,给他各转了十万,让给那男孩。


    成蕤“啊”了声,说她也给点儿吧。


    隋寂翻了个白眼,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讲。原来男孩家里条件不算差,但读的那个高中极其卷,压力很大,还有两个人隔三岔五地跟着他找茬,爸妈都是做生意的,觉得这不算什么,让他挨打了就打回去,读书要紧。


    男孩说自己能打得过他们,但他想转学,所以今天故意不还手,希望爸妈看了能心软。


    隋寂想了想,佯作校长给男孩妈妈打了电话,费了一番嘴皮子,对方终于答应转学。


    至于校园暴力,男孩说他转学之后会向学校举报,如果学校还是以教育为主,那他会在网络上进行曝光。隋寂把自己的电话留给了他,说要理智做事,有需要可以联系自己。


    乐野喝了杯奶茶,还是有点担忧:


    “那他刚才说的话……?”


    隋寂轻笑了声,问他:


    “你没有过青春叛逆期吗,脾气一上来,弄死全世界的那种?”


    乐野眨了眨眼,摇头:


    “没有哎。”


    乐知昭搂了搂他,稀罕地什么似的,哈哈笑起来:


    “我弟全世界纯真无害大宝贝,才没有过那么中二的叛逆期呢!什么动不动想死啦,要么弄死别人啦,才不会呢。”


    隋寂看了眼一直默默熬奶茶的凌唐,笑了笑,没说话。


    吃完饭后,乐野窝在房车的小沙发里,刷刷刷地在画板上写着什么。隋寂知道他灵感爆发,设计有了雏形,这种时候都不会打扰他,出去透透气。


    凌唐搬了把折叠椅坐在远处,隋寂走过去,晃了晃手里的的木雕晴天娃娃:


    “乐野给我做的,羡慕吧?今天他可是一直安慰我……干嘛这副表情,戳你心窝了?”


    第29章


    “兄弟, 怎么想的?”


    隋寂倚着房车,食指勾着晴天娃娃,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后来实在受不了沉默的气氛, 问凌唐怎么想的。他这三年没怎么跟这人联系过, 仅有的那几次, 全都有关乐野。


    他知道凌唐跟来的意思,不过,见天闷着是几个意思?


    凌唐慢悠悠地喝了口咖啡,淡淡道:


    “想追他。”


    “那跟他说啊。”


    凌唐皱了皱眉, 思索道:


    “不合适,有点贸然。”


    隋寂简直要吐血, 要知道他跟陆在蘅那会儿……他想了想,道:


    “三年前,乐野傻不愣登地追你, 你觉得贸然?”


    凌唐撑着额头, 像是陷入了回忆, 很快, 点了点头。


    隋寂瞪了瞪眼睛, 拽他起来, 自己一屁股坐下:


    “贸然产生激情。你学学人乐野, 多勇啊。我给你俩制造机会, 现在就去,孤男寡男,正好。”


    凌唐没跟他角力,顺着力道站起来,单身插着工装裤口袋, 踱了两步,才下定决心似的,在隋寂目不转睛的视线里走向乐野所在的房车。


    他敲了敲门,乐野很快应答,但大概以为是隋寂,头也不抬地继续盯着画纸思索,丝毫没察觉出有何异样。


    凌唐的个子站在房车显得太大只,他没等来主人发话,也不好坐下,难得有点局促。


    良久,乐野许是觉得有人挡了亮,才皱着眉抬头,一看,吓得往后一仰,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小心脏:


    “我的妈呀。”


    那模样,像只受惊了的小兔子,和三年前的乐野很像,表情总是这么生动鲜活,凌唐有些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扶住他,但乐野很快坐直了身子——靠背沙发,摔不了他。


    “你……你来干嘛?”


    凌唐看他仰头实在费力,不太有礼貌地自顾自坐下,在乐野对面的长条沙发上。注意到乐野一直疑惑且不太愉悦地盯着他,凌唐浅浅勾了下唇:


    “聊聊,行吗?”


    乐野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凌唐敛去笑意,对上他的视线,思索着从哪里开始,原先打好的腹稿到此刻支离破碎,凌总也有大脑短路的时候。


    “我想……抱歉,稍等……”


    凌唐拿出不合时宜来电的手机,看了眼,凌岳。他轻轻皱了皱眉,想要拒接,但又觉得这是个很好的谈话契机,他想,通话不会太长,便冲乐野又说了声“很快”,接起了电话。


    “爸,怎么?”


    余光里,他注意到乐野微微抿了抿唇,不知怎么,心头紧了紧。


    凌岳打电话来没什么大事,问他凌禾蔚有点低烧,问他可不可以吃布洛芬混悬滴剂。凌唐叹了口气,他又不是儿科医生,两口子天天紧张得跟什么似的,生怕凌禾蔚有任何情况,从屁股上长痱子了,到拉肚子、咳嗽,凌禾蔚一不舒服,他这个前心内主任简直要被烦死。


    他不是不喜欢凌禾蔚,相反,因为她的到来,原先的一家三口逐渐从病态关系中解脱出来。


    唐毓早年就被确诊了生育困难,凌岳的身体状态也一直不好,两人求医两年,最后无奈之下抱养了被遗弃的凌唐。谁知两年多前,都快要绝经的唐毓发现自己肚子越来越大,一查,竟已是六个月的身孕。


    那天,凌岳又因为凌唐坚持递交辞职信而动了怒,刀子甩得呼呼响。


    凌唐一动不动地站着,满脸阴鸷。


    唐毓拿着孕检单回来的时候,孕激素上头,直接跑到丈夫跟前,说让他拿刀子往自己肚子上捅,干脆一尸两命算了。


    凌岳呆住,唐毓把检查单拍他脸上,良久,他才又惊又喜地看她的肚子。


    自那之后,家里气氛一点点变好,两口子完全挂心老二,或者说亲生孩子,极有一种“大号练废了,再练个小号”的心理。


    凌唐越来越少回家,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半年多以来的阴霾渐渐散去,他松了口气,但是很快大病一场,老两口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嘘寒问暖。


    裴应把他拽去医院挂水,替他抱不平,说老二以后还不是得靠凌唐帮衬,老两口翻脸有点快。


    凌唐却有气无力地笑笑,突然很想乐野,学他说话:


    “但是,我超级开心。”


    裴应听了一怔,很是感慨,良久才说了句顽话活跃气氛:


    “也是,以后你不用再当爸宝男了。”


    凌唐不置可否,有爱才叫爸宝男,凌岳对他,更多像是对待一个机器,不顺心了或者不按他操作运转的时候,就要拿出工具修理一下。


    凌禾蔚才是真正的爸宝女,妈宝女。


    他问完凌禾蔚的情况,判断并非是发烧,应该是积食了,让两口子喂点消食的药,说完药名字后,他又补充了句:


    “不放心的话,带去医院再看看。”


    通话比他预想得要长,凌岳一直絮絮叨叨,就差把凌禾蔚的头发丝数清楚让他判断病情,以至于他错过了三个来电。


    一个副总韩路的,两个部门经理的。见他一直没回,韩路发了个微信,说“急”。


    凌唐不悦地退出微信,抬头见乐野已经在画东西了,手机再次响起,凌唐看他皱了皱眉,说声“抱歉”,拿着手机出了房车。


    接完电话,隋寂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指了指房车里面,问了句什么,凌唐没听清,隋寂直接进去了。


    “聊完了?”


    乐野刚放下笔,活动了下手腕,疑惑道:


    “什么?”


    隋寂挑了下眉,笑笑:


    “别装,凌唐刚进来跟你说什么了?”


    乐野不喜欢他总这样调侃,不高兴地抿了抿唇:


    “不知道,他一直在接电话。”


    隋寂讶然地张了张嘴,真行,凌唐可真行,叹了口气:


    “不中用啊。”


    乐野决定跟他说清楚,在现在的他看来,他跟凌唐不过是曾经认识且发生过不愉快的关系,并无其他,他早就明白了,但是现在隋寂的态度总让他觉得很怪。


    这么说完,隋寂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行吧,不介入他人因果。”


    乐野没再理他,又拿起一张画纸,构思下一个想法。


    凌唐回完电话,心知已经错过这场谈话,只好回了自己的房车。


    车队休整一夜,第二天蒙蒙亮,都简单洗漱了下,匆匆赶往衡水。一则房车上的水都不太够用了,二则衡水特色小吃很多,尤其是冀州焖饼,乐知昭和成蕤念叨了一早上。


    队长下令,去衡水吃早餐。


    路程不长,隋寂开车,乐野短暂地直了会儿播。


    五月山花烂漫,百草丰茂,无雨的天气里,处处澄明鲜妍。乐野给大家看窗外,时不时回答几个小问题。


    “到阿勒泰还有多远……唔,三千多公里吧,还有很久才能到呢。”


    “累吗……不累。哦对了,马上到衡水了,我要寄一批小礼物哦,之前中奖的粉丝记得查收哦,最晚七天没有收到的私信我哈。”


    “马迟迟不见了……工作忙吧,大家先不要报警吧,万一影响到别人的现实生活了。”


    “下一批……直播结束就抽哦,还是老规矩,看眼缘哈。”


    “吃早饭了吗……到衡水吃,唔,已经进市区了,先不说了,拜拜。”


    下播之后,乐野新发了一条视频,昨晚拍的夜空麦田的风景,然后置顶了自己的评论,说三天内抽奖,选十个粉丝送小的木雕作品。


    隋寂说了句什么,他忙着编辑评论,“啊”了声,没留神是否回复。


    到了早点铺子,隋寂又问了一遍:


    “大忙人,你粉丝要报什么警?”


    乐野喝了口豆腐脑,一抬头,大家都好奇地看着他,估计以为又出什么事了,详细解释了一遍。其实没什么,他有个叫“马迟迟”的粉丝,照粉丝们说,这人是老粉、大粉,自一年前他开这个账号没多久,“马迟迟”就关注了他,每条视频都最先评论。


    之前跟所谓的对家吵架,也是“马迟迟”冲在前面。


    但最近一周,大家发现“马迟迟”似乎消失了,乐野发视频不评论了,他自己的账号也不更新了,很是奇怪。有人私信他,他也没回,这才有人担忧地提了一嘴。


    在座的除了成蕤和乐知昭两个年轻人爱好网络,其他人根本不懂什么直播、粉丝群、大粉老粉什么的,见没什么要紧事,很快转了话题。


    坐在凌唐旁边的乐知昭做了个鬼脸,说队长和大姨、二姨都是老人家,然后问了乐野的账号名字,关注了他,然后看了眼一连冷淡的凌唐,顿了顿,还是很有社交礼貌地问他的账号。


    凌唐有点神游天外,闻言怔了怔,才道:


    “我没账号。”


    乐知昭看他也不像是混迹视频平台的人,便开了句玩笑:


    “看来只有我俩和乐野三个年轻人。”


    隋寂立马举了举手,挺不乐意:


    “怎么不问我?我账号‘十三月的小黄花’,现在就关。”


    成蕤和乐知昭嫌弃地“咦”了声,笑着跟他互关了。


    吃完早饭,乐野急着要去寄奖品,先走一步。剩下的人就在旁边的特色风情街乱逛,就连队长都不知道给谁买了个钥匙扣,所以大家听凌唐说去车上等大家的时候,还挺诧异。


    这人也太不合群了,出来玩不是一个人在车上待着,就是远远地坐在人群外发呆。


    裴筠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你不爱吃,也不玩不逛,那急吼吼地出来干嘛?我俩还被你一顿忽悠,说路上帮忙拎包做饭,咋好咋好的,连张照片也没见你帮着拍。”


    裴筠好一阵吐槽,凌唐有点尴尬,半晌无言,只有跟了上去。


    忽然间,乐知昭放慢了步子,走到他旁边,笑着搭话:


    “年纪大了就这样哈,再过几天熟一点,估计还要催婚呢。帅哥,结婚了没?”


    一直在旁边看好戏的隋寂警铃大作,挑了挑眉,立马挤进两人中间,插话道:


    “他,结婚?就是个渣男我跟你说,女朋友八九十个,男朋友也好些呢,瞎谈恋爱他行,正经结婚可是完全不中用……”


    凌唐拉远了距离,冷着脸任由隋寂抹黑他。


    第30章


    八个人谁也不急着赶路, 就这样走走停停,时间进入五月底。小满时节,阳光充沛,偶尔的雨也来得恰到好处, 夏熟的作物们就要成熟, 空气里弥漫着谷香和果香, 空气尤为芬芳。


    即将进入石家庄市区,隋寂一边拍风景,一边神经兮兮地喊麦:


    “这么近、这么美,周末到河北……”


    乐野一手扶着方向盘, 一手调低了车载音乐的音量,无语道:


    “哥, 别喊了,降低颜值了哈。”


    隋寂嗤了声,但下一秒又点开手机自拍模式, 咔擦了好几张。


    乐野摇摇头, 跟着前面裴筠的小粉车打了转向, 却听旁边“嘶”的一声。等车子跟着右转向后, 偏了偏头, 只见隋寂紧拧着眉, 脸上从未有过的慌张神色。


    “怎么了?”


    隋寂没说话, 打了几个电话, 对面无人接听。


    乐野没打扰他,但不免有点担心,开车的过程中屡屡侧目,今天的天气还算凉快,上午刚下了一阵雨, 即使此刻太阳高照,也不至于热到隋寂的额角连连冒汗的地步。


    到隆兴寺旁边的停车场时候,乐野下车的瞬间听见他的电话通了,但很快车门关上,他只依稀听到“严重”两个字眼,便站在车旁等他。


    没多久,隋寂下车,表情带了些颓丧,他看着乐野说:


    “我得去趟南京。”


    “现在?”


    乐野往队长他们的方向看了看,靠近他,小声问具体情况,是否需要自己的帮助。


    隋寂似在走神,等乐野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他摇摇头,朝队长郭军走过去。乐野打开车门拿了个包,跟过去,看隋寂的脸色,似是已经跟队长讲过不能跟完剩下行程的事情。


    “我开凌唐的车回南京,他跟队长……你一个人开车行不行?”


    隋寂说完,和其他几个人同时盯着他,大概觉得他年纪最小,又瘦弱,带了点不放心他一个人走高速的意思,乐野的视线划过意味不明看着他的凌唐,点了头:


    “我可以。”


    刹那,凌唐垂眸,敛去不明的神色。


    隋寂走前,乐野扒住车窗,微仰着头跟他说话,嘱咐他有事一定要说。


    隋寂呼出一口气,挂上往常的表情:


    “行了你,三年时间从小傻子变身老阿姨了啊。”


    乐野瞪了瞪他,然后转头跟裴筠、裴莘告状:


    “隋寂嘴坏,说你们老阿姨。”


    裴筠、裴莘立马走过来,指着他鼻子刺儿他。一时间,气氛有些缓和。


    乐野笑了笑,收回视线,却正正对上凌唐的目光,带着很深邃的,锐利的,还掺杂着眷恋的意味,但在乐野看过来的瞬间,错开视线,乐野想,是他看错了。


    剩下七个人按方才商量好的计划,走进恢弘的隆兴寺,一片“京外第一名刹”的魅力,顺便在里面吃顿斋饭。


    古寺不宜拍照,乐野夹个画板边走边速写,大家也都放慢了步子,跟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饶是这样,乐野还是磕了好几下,更是没注意一个石凳,差点栽倒,有人扶了他一把:


    “嘶,谢谢。”


    “不用。”


    很熟悉的声音,乐野抬头,见是凌唐,忙站好。接下来的路,凌唐没跟着队伍,就在他身后一两米的距离,乐野想说不用这样,但没说,万一人家是在后面看景呢?


    乐知昭和成蕤往后看了一眼,嘻嘻笑起来。


    裴筠问她们笑什么。


    成蕤性格比较呆,往后指了指,说:


    “姐,你看凌唐紧张兮兮的样子,跟护着自己女朋友似的。”


    裴筠看完转过头,“嗐”了声,说:


    “人家是好哥俩,凌唐出来前说了,看看他弟。”


    裴莘闻言,奇道:


    “我怎么不知道?他俩一个大西北,一个大南京,哪门子的兄弟?”


    裴筠摇摇头,说那就不知道了,管这么宽干嘛,年轻人认个哥哥弟弟姐姐妹妹有什么的。


    乐知昭笑得一脸“不可说”的样子,跟俩姐拉远了距离,继续跟成蕤耳语。片刻,成蕤又往后看了一眼,恰巧看见凌唐摘点乐野头上树叶的场景,微微红了脸。


    弥陀殿里,容膝之寸地,乐野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许久,才睁开眼睛。


    他走出来,跟两个游客错身而过,微微掩了下脸。凌唐从旁边过来,给他递了张纸,盯着他红了一片的眼眶,喉头滚动,心疼不已。


    “我想阿帕了。”


    阿帕信的不是佛教,但乐野最近的思念无处发泄,恨不得找块石头倾诉。此刻,他面对着凌唐,毫无遮掩地袒露难过。


    凌唐显然没料到,怔了怔,走到连廊无人的拐角,单手轻轻抱了抱他。


    这一抱,两个人都愣了。于是大约一分钟后,乐野才推开了他。


    乐野想,三年前,他讨一个拥抱多难啊。如今,他这又是做什么……


    而凌唐压根没想到对他不是很待见的乐野,会在这种情况下向他展露心迹。他忽然想起自己之前说要跟乐野聊聊,聊聊他“都过去了”的那道坎儿。


    但此刻,他悔恨,慌张,心疼,甚至有些恐惧,他过去了,可面临种种打击的乐野呢?


    古刹幽重,没有欢声笑语,只有严肃的各有所悟。


    大家默默吃完了斋饭,又一路逛出去,半下午,太阳偏西。


    一小阵太阳雨后,天边悬了半挂彩虹,大家的情绪又都欢腾起来,找几个路人问了问,然后一合计,热热闹闹地去远洋观山露营。


    五十公里的路程,不算远,到地方正黄昏,美景无边。


    乐野有点非同寻常的小兴奋,就在刚才,有对粉丝情侣说他们也在远洋观山,说希望能在线下见他一面,喜欢他好久了,只是说两句话也好。


    他看了看俩人的视频主页,全都是有关他的,热烈的喜欢几乎溢出屏幕。


    没人不喜欢这种毫无保留地追随感。


    乐野答应了,到地方之后,没有隋寂,他一个人也懒得搭帐篷,扯出来一张折叠椅歪着,那对粉丝情侣说晚点到。他便打开手机,看见有几个人粉丝私信,说联系到“马迟迟”了,但很奇怪的是,只给一人回了私信,并没有给他的视频评论。


    乐野点开自己最新的几条视频,往常热评第一的位置被其他人占据,再没了“马迟迟”的样子,他略微有些怅惘,给几个粉丝回了消息,说没关系啦,喜欢都是短暂的。


    有一人立马回他“我的喜欢是永久、永恒”,乐野笑了笑,息了屏。


    大家都在忙忙碌碌,他上了房车,拿了两个做好的小木雕,准备一会儿送给粉丝。剩下的不多了,几乎不够下次的奖品,他琢磨着,晚上得熬夜加班了。


    手机震了震,乐野点开,是粉丝发来的具体位置以及周边图片。粉丝本来要过来找他,乐野有点不好意思在熟人面前见粉丝,便说自己过去。


    他跟队长说去见个朋友,带上小礼物去赴约,好在相距不远,都在同一个山头。只不过对方在另一片空地上,他走了大概二十分钟,才到地方。


    根据周边的景色、衣服的颜色,乐野很快找到俩人,看起来不大,约莫高中生的样子。


    他没过这种经历,比俩人还拘束,笑了笑:


    “你们好。”


    眨着双马尾的女孩立马压着声音尖叫:


    “乐宝,真的是你吗?是你吗?是你吗?”


    乐野连连说“是”,送上自己的礼物,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跟他们闲聊起来。好在女孩非常热情活泼,一句接一句的,没让气氛冷场。


    中途,很少说话的男孩端来三杯热牛奶,女孩接过来给他:


    “嗐,差点忘了,老师喝牛奶,小心烫!”


    乐野道了谢,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很快见了底。


    石家庄没济南那么热,五月下旬的天气还算舒适,尤其傍晚,更带了点凉意。但乐野却感觉越来越热,以至于他轻轻扯了扯短袖领子,想要散散热度。


    不知过了多久,眼皮也有些打架,他透过朦胧的视线,依稀看见女孩指着他说了什么,男孩似乎拿出了手机,有人扯他的胳膊,他扥了扥,没挣开,便昏睡了过去。


    迷迷蒙蒙的,乐野做了好些梦,有艾伊木,五岁的自己,冬日雪山下的聊天,甚至是克墩镇的医院……片段都很零碎,还总被一股烦躁打断,心尖也像被火燎了似的,难受的要命。


    后来似乎有谁把他丢进了一个冰窟窿里,燥热一点点散去,很快又冷得要命,他像是抱着一根滚烫的树枝,想要从冰窟里爬出来,蹭啊蹭,始终上不来,一着急,睁开了眼——


    哪里是什么冰窟窿!是自己的房车。


    哪里是什么滚烫的树枝!是凌唐的胳膊。


    至于凉意,是自己浑身露出来的地方盖满的湿毛巾。


    至于那股燥热……


    乐野倏地撤回抱着别人胳膊的双手,揉了揉眼睛,哑着嗓子道:


    “我怎么了?”


    半晌,十平米的房车里一片默然,冷寂,乐野悄悄打了个颤儿,拿下脖子上的凉毛巾,觑着凌唐面若冰霜的脸色,怪不得他浑身作冷呢,有这么大一个制冷机、大冰块……


    他想了想,自己又给凌唐惹麻烦了吧,便抿了抿干裂的嘴唇道:


    “麻烦你了,凌总。”


    啪嗒,哐啷——随着他话音刚落,“大冰块”遽然起身,带落了他腿上的毛巾、体温计还有一个药盒,乐野本就还有些发昏,少了支撑,一下子栽在枕头上。


    对方伸了伸手,但没扶他。


    乐野有点不高兴,他又没麻烦他来照顾他……他重新做起来,把掉在被子上的湿毛巾一一拿起来。


    片刻,头顶传来一道冰棱一样的声音,然后劈里啪啦地碎裂:


    “你能不能有点安全意识?就那么傻了吧唧地去赴约,差点被卖了知不知道,再拍几张照片,你以后还怎么……”


    乐野被他骂得发懵,依稀是和那两个粉丝有关,他没理出有什么不对,只觉得委屈、难堪又愤怒,忍不住像从前道:


    “你凶什么?!”


    冰裂的声音戛然而止,乐野瞪着他的目光从迷蒙、生气,到平静、疏离:


    “再说一遍,麻烦你了凌总,天黑了,你休息吧,我明早再登门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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