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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一章


    第二天早上, 游嘉茵九点刚过就到了办公室。


    不管前一晚玩得再疯,醉得再厉害,睡过一觉后, 还是要神清气爽, 衣冠楚楚地去上班,这是职场默认的规矩。


    雨果比她到得更早,已经坐在桌前回邮件, 浅灰色的衬衫平整服帖,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昨晚他在舞池里风姿绰约大跳Macarena的名场面,仿佛只是在场所有人酒后集体出现的幻觉。


    “早啊。”他抬头看了一眼,言简意赅:“咖啡?”


    游嘉茵把包扔在座位上:“好。”


    周五大清早的咖啡机前空无一人,不需要像往常那样排队。他们各自接了一杯,然后走到外面的阳台上吹风。


    广场中央高高耸立的铜像沐浴在初夏灿烂的阳光下,俯瞰着周围车水马龙。


    雨果问她:“你昨天呆到几点?我后来没怎么看到你。”


    “不到一点。我和玛塔是同时离开的。”


    “噢。你玩得开心吗?”


    “很开心。碰到了很多新同事,大家都很亲切,谢谢你把他们介绍给我。”


    “太好了。”雨果牵起嘴角, 突然话锋一转, “还有……你和你的‘中国朋友’聊得怎么样?”


    这个代称指的是谁, 在这个语境下不言而喻。


    游嘉茵被问得猝不及防,心跳快了一拍, 谨慎地反问:“……你在说BalzArt的天翔?”


    “没错。瓦莱莉告诉我,昨晚她去船顶抽烟时, 刚好看见你们两个在那里单独聊天, 她说她挺诧异的。”雨果若无其事地耸耸肩:“我说那是因为你们都是在法国的中国人, 年纪也差不多, 碰巧因为工作认识, 聊得来很正常, 没什么好奇怪的。”


    游嘉茵用微笑来掩饰内心紧张的情绪,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雨果八卦地追问:“你们聊了些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主要聊工作的事。”游嘉茵面不改色地胡扯,“我问了他一点BalzArt业务和组织结构上的细节,这些信息网上找不到。”


    “不错。等你们混熟了,说不定还能顺便帮我们打听点别的事。”


    “比如?”


    游嘉茵茫然地打量着身边的同事,搞不懂他在说什么。


    “比如他的个人经历和家庭背景,瓦莱莉和我都很感兴趣。”雨果狡黠地朝她眨眨眼,“BalzArt是由Valmont介绍来的,瓦莱莉曾经对你提过,对吧?”


    “对……”


    “这两间公司的行业和性质都不同,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关系,但事实上,Valmont不仅给BalzArt投资,从去年起还持有他们5%的股权。”雨果故意停顿了一下,问她:“那么在你看来,像Valmont这样的老牌企业,为什么会特意选择BalzArt这个小公司押注?”


    游嘉茵越听越糊涂,但又不好意思直接说不知道,只好试着猜测:“因为他们有潜力?”


    “那也不至于扶持到这个地步,又不是做慈善。最近几年遍地都是初创公司,但Valmont偏偏只选了BalzArt。”


    雨果一口气喝光咖啡,用手指把纸杯口捏扁,继续说:“所以我们一直都很想不通,直到瓦莱莉听到一些传言,据说天翔和Valmont集团的某个重要人物走得很近。可他作为一个外国人,也不是在法国出生长大的,怎么会随随便便和Valmont的高层攀上关系?怎么想都很奇怪对吧?”


    “是有点……”


    “他的背景太神秘了。你要是能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最好不过。问不出来也不要紧,不需要有心理压力。”雨果轻轻把话题带回原点:“总之,BalzArt的四个创始人里,目前对COZAR而言,他是最需要顾忌的。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要和他保持良好的关系。”


    “……”


    游嘉茵终于听懂了。


    雨果的这一大段话,总结下来无非就是七个字:【不能得罪吴天翔】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她听得目瞪口呆,心情复杂到难以形容,带着些许后悔,和更多懊丧。


    昨晚在床上辗转反侧时,回想起刚才的眼泪和那场不欢而散的对话,她已经清楚意识到,自己对吴天翔的指责和迁怒,源自一种只有面对他时才会产生的焦躁感和发泄欲。


    除了吴伯和俞阿姨外,他们是受吴天佑的死影响最大的两个人。


    一夜之间,她失去了珍贵的初恋对象,他也和从小朝夕共处的同胞哥哥生死两隔。


    那起事故联系着他们,给他们带来了难以磨灭的痛苦,也为他们的人生留下一个填不上的大洞。


    他的哥哥,是他们共同的禁区。


    如同她从来没有向巴黎的熟人提过少年时代死去的初恋男友,他或许也只是单纯不想谈论那段黑暗的过去,所以才有了“独生子”的说辞,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避免任何人踏入禁区。


    只不过,久别重逢时,当她慢慢了解现在的他,一下子被嫉妒冲昏了头脑。


    她误以为他决定绕过那个洞,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心里立刻泛起了一种微妙的恐惧和不平衡感。


    于是便借着醉意和满腔怨气,向他喷洒出内心的毒液。


    潜意识中,她其实也在试探,他的血液里是否还残留着同样的成分,确定他还没有走远。


    而他后来的那句话,既是对她的反击,在某种程度上,也道出了她不想面对的事实。


    她什么都明白,但她可以选择不听。


    雨果的“告诫”让游嘉茵越想越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她犹豫了一整天,终于在临下班前拿定主意,单独给吴天翔发去一封邮件——


    Date:25 juin. 2021 18:29


    Objet:抱歉


    昨天说的话不是我的本意。


    希望你不要介意,也希望我们合作成功愉快。


    周末愉快。


    谢谢——


    她原本打了一大段话,经过反复删减,最后只剩下短短几行字,看上去简单又客套。


    她反复读了好几遍,确认语气不显得谄媚,也隐晦表达了自己求和的态度,这才按下发送键。


    然后她合上电脑,不敢看他的回复。


    又或许,他根本就不会回复那么这封毫无诚意的邮件。


    游嘉茵慢悠悠地整理好东西,搭电梯下楼。刚刚走出公司大门,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她猜又是常见的诈骗电话,便直接按掉,没有理会。


    对方执着地打了好几遍,一直到她走到地铁站都没有放弃,似乎有着无限的耐心。就在她准备把那个号码拉黑时,一条中文短信跳了出来。


    『是我。』


    她停下脚步,几乎不用思考,就已经猜到是谁,但还是故意回了一个问号。


    『接电话。』


    又一个电话紧跟着打了过来。游嘉茵迟疑了片刻,按下接听键,安静地等待对方先说话。


    “为什么挂我的电话?”吴天翔的语气听上去十分无奈,但并没有生气。


    “我又不知道是你,看到不认识的号码,当然不会接了。”她从地铁站入口一路退回路边公寓的雕花木门前,好奇地问,“你怎么会有我的号码?”


    “夏洛特给我的。”


    “噢,好吧。”她靠在门上,平静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不是你先联系我的吗?”


    游嘉茵一怔,这才意识到他已经看到了刚才的邮件。


    她有些尴尬,但继续装腔作势:“你直接回复我就行了,不用特地打电话来。”


    “我不想用工作邮箱回私人邮件。”


    “那才不是私人邮件,我明明提到了工作。”她理直气壮地辩解:“而且我没有你的联系方式,发邮件比较方便。”


    “现在你有了。有话直接电话里说吧。”他直截了当地问:“你为什么突然道歉?”


    “……”


    这个问题把游嘉茵噎住了。


    接到这个电话时,她站在嘈杂的马路边,周围都是来来往往的人群,与他隔着手机信号,不用直接看见他的脸。


    日光和距离感让她感到放松,也因此能够心平气和地和他进行这场对话。


    可现在,她不得不回想起昨晚,霓虹灯下的眼泪和他紧抓住她不放的力度,以及她冷漠地抛下追上来的他一走了之前,隔着马路看见的那张怅然到近乎痛苦的面孔。


    拒绝对话的是她,逃避的是她,如今主动示弱的也是她,也难怪他会觉得奇怪。


    可要她怎么解释,发出那封干巴巴的邮件,并不是真的发自内心想要道歉,只是在完成一项工作任务?


    “我也欠你一份道歉,因为我也对你说了一些不恰当的话。”吴天翔在她沉默的空隙里接着说:“但我希望我们能当面交流,坐下来把一些话说清楚。既然最近要一起工作,我们会有很多接触。至少让我们找到一种让双方都不会觉得不舒服的相处方式。明天晚上你有空吗?”


    “……唉?”


    游嘉茵没有料到最后那句转折,彻底愣住了。


    他丝毫不理会她的迟疑:“明晚七点来我家,我会把地址发给你,不要迟到。”


    作者有话说:


    emo人中场休战


    ? 第八十二章


    游嘉茵在货架前徘徊了好几圈, 还是拿不定主意,直到背后传来有人靠近的气息。


    “你好。”店员停在离她两米远的地方,笑盈盈地问:“你想找什么?”


    她只好回答:“朋友搬新家, 我在挑礼物。”


    店员兴致勃勃地为她介绍起店内的热门商品:“这个香薰蜡烛卖得很好, 能烧很久,烧完还可以当花盆用,彩色马赛克贴面特别漂亮……这个气泡灯是触控的, 用指尖轻轻点一下, 灯就会亮起来,另外附带一个小遥控器,一共有三档亮度可调节,很适合送人……如果你想买实用性比较高的礼物,自动开瓶器或醒酒器基本不会出错。或者,就是抱枕、贴画之类的装饰品,那边的货架上有很多选择……”


    他一口气说完,补了一句:“主要还是看你朋友的喜好。他喜欢什么?”


    “我不知道。”游嘉茵一时没能掩饰住脸上尴尬的神情, “我和他很久没联系了。”


    时间倒退回昨天下班路上接到的那通电话。


    当她听见吴天翔指定的见面地点时, 在惊讶之余, 第一反应自然是拒绝。


    “为什么要去你家?”她问,“不能在外面见吗?”


    昨晚两个人都说了气话, 最后闹得不欢而散。但既然还有工作上的牵扯,为了之后能正常相处, 她愿意接受提议, 坐下来和他谈一谈, 周六晚上也确实没有别的安排。


    但双方都是成年人了, 忽然被异性邀请去家里, 很难不去多想。


    “别误会, 我不是让你单独来我家。”他当然知道她在顾虑什么,淡定地解释,“我前两周刚刚搬家,明晚会请一些朋友过来玩。你要是不介意,我们就趁这个机会见面,这样不用另外约时间。”


    游嘉茵犹豫了一下,轻轻说:“好吧。”


    既然他直言是为了省事,她也没必要表现得扭扭捏捏。


    况且,接近他的生活圈子,说不定还能顺便打探到雨果和瓦莱莉想知道的那些八卦。


    她用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服了自己。


    去参加乔迁派对,当然要准备礼物。但经过漫长的八年空白,她对他现在的品味和爱好一无所知,也不知道他家的装饰风格,顿时没了方向。


    “谢谢,我再稍微看一下。”


    游嘉茵打发走店员,走到一旁翻起靠在墙角的装饰画,继续寻找灵感。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纠结的样子很可笑,心里涌起一股烦躁的感觉,就出门去花店买了一盆蝴蝶兰,另外包了一瓶香槟。


    最常见的乔迁礼物,不会显得太费心,也不会出错,很安全。


    吴天翔的新家紧邻圣马丁运河,离地铁站步行不到三分钟,从地图上看,是一幢有着宽阔阳台的新式公寓。


    天气晴朗的初夏周末,没有一丝风。绿色缎带似的运河水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忠实地反射出天空和两岸建筑物的倒影。


    岸边的地面上早早坐满了来野餐的年轻人。他们聚在一起聊天喝酒,惬意地吞云吐雾,不时爆发出阵阵欢笑。还有人抱着吉他弹唱,温柔的弦乐和歌声飘散在空气里,氛围十分浪漫,也难怪总会有电影来这里取景。


    游嘉茵顺着河畔大道往北走,穿过往来人群,不一会儿就找到了那幢楼。


    她输入事先收到的密码,通过第一道自动门,然后在门禁系统里翻到“WU”,按下呼叫键。


    短暂的拨号音后,门锁咔哒一声打开了。


    扬声器里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坐电梯上五楼,我家在左边走廊尽头。”


    她明明没有说话,他却直接说了中文,就好像知道站在楼下的是她。


    游嘉茵没有察觉到不对劲,径直走进了电梯。


    轿厢隆隆上升,将她送达目的地。


    走廊里铺着厚实的深灰色地毯,人走在上面,脚步声被吸收得一干二净。


    “你迟到了。”


    吴天翔几乎在她摁响门铃的同时拉开了门,居高临下地打量她,“我们约了七点,但现在已经七点半了。”


    今天他没有穿正装,套着一件墨绿色的薄连帽衫,袖口挽到手肘,下身是浅色长裤。清爽休闲的打扮让她回想起了他十七岁时的样子。


    “不用那么严格吧。”她伸手递上礼物,“恭喜你搬新家,这里地段太好了。”


    “……谢谢。”他不再计较,往后退了一步,让她进屋。


    游嘉茵却站在门外,一动不动。


    “我是第一个?”


    她的视线迅速扫过他背后空无一人的客厅,不动声色地问:“你的朋友一个都没到?”


    屋子里安静得过分,除了轻柔的音乐声外,没有其他人说话的动静,根本不像在开派对。


    她从门打开后就注意到了这点,警惕性陡然提高。


    “不用害怕,我没有耍你,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吴天翔的眼神很平静,彬彬有礼的语气透着一丝淡漠:“我让他们八点以后来,这样我们可以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单独聊聊。但因为你晚到,现在只剩下半个小时了。”


    游嘉茵愣了一下,尴尬地抿紧嘴唇,低头走了进去。


    她为自己刚才的反应感到窘迫。


    潜意识里,她还在以他们过去的关系揣测他的行为和动机,但他早已长大,不再是多年前那个对她抱有好感,即使被拒绝了许多次,依旧不顾一切想要靠近她的少年。


    她对他的防备根本就是多余的,他坦荡的态度把她衬托得像个自作多情的小丑。


    公寓内部是典型的星型结构。客厅和开放式厨房靠左,连着好几米长的阳台,视野开阔,能俯瞰到底下热闹的河岸;右边则是卫生间,厕所和堆满纸箱的卧室。


    烤箱的灯亮着,仔细一闻,空气里确实飘着食物的香气。


    “不好意思,家里有点乱。”吴天翔把她的包和外套放进卧室,顺手掩上门,“最近太忙了,我在家的时间很少,很多行李还没来得及收拾。”


    游嘉茵好奇地问:“你以前住在哪里?”


    “七区。”他反问,“你呢?”


    “八区和十七区的交界,蒙梭公园边上。”


    “哦,从你家来这里很方便。”


    “对,三号线直达。”


    “刚才你是从几号口出来的?”


    “我忘了。车站太大了,我就随便走了一个,反正有导航。”


    “下次来的时候记住了,四号口最近,不要绕远路。”


    他们在寒暄中回到客厅,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游嘉茵一下子愣住了。


    ……下次?


    她条件反射地朝吴天翔望去,但他正背对着她打开冰箱,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你想喝什么?”


    “我不渴。”她移开视线,把疑惑咽回肚子里。


    他回头看了一眼,给她倒了一杯水。


    离八点不到三十分钟,留给他们的独处时间不剩多少。


    双方都没有忘记这次见面的初衷,坐下后酝酿了片刻,不约而同地以道歉开场。


    “那天晚上很对不起。” 吴天翔率先开口,“我没想把你弄哭。”


    “是我先对你发脾气的。”游嘉茵配合地回应,“我不了解你的情况,却说了很伤人的话。”


    “是很伤人,但我大概能理解你为什么那么生气。”他苦笑一声,“毕竟我提起他时的态度那么随便,表现得像什么事都没有,也没有到处向人哭诉我有一个死掉的孪生哥哥,所以你才会觉得我已经走出来了,对不对?”


    “……”


    “但你看看我的脸。”他直视她的双眼,没有丝毫的躲闪,“我怎么可能会把他的事忘掉?”


    拥有同一张脸的双胞胎兄弟,他们的生命是紧紧缠绕在一起的,哪怕死亡也无法将其中的一个从另一个的生活中抹消。


    游嘉茵用手指磨挲玻璃杯,避开他的目光,沉默不语。


    她确实低估了他承受的痛苦。


    这种情况下,除了一声苍白的“对不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任由气氛变得沉重。


    门铃忽然响了起来,打断了这段刚要进入正题的对话。


    游嘉茵低头看了一眼时间,才七点四十五分。


    吴天翔同样露出意外的神情,迟疑了一下后,起身过去接听。


    “已经有人来了。”他解开门禁,朝她转过头,脸上写着无奈,“别的话留到晚点再说吧。”


    “……好。”


    游嘉茵木然地点点头,心里稍微松了口气。


    门外隐约传来了电梯运行的声音。吴天翔立刻开门出去,将她独自留在室内,随即便听见一阵模糊的交谈。


    是女人的声音。


    游嘉茵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向玄关靠近,有些弄不清眼前的状况。


    朋友上门,为什么要搞得那么神秘,非要站在门外聊天?


    房门在她凑近猫眼的同时再一次被推开,幸好她及时往后躲闪了一下,才没有被迎面撞到。


    “……你在干什么?”


    吴天翔诧异地看着她,用眼神示意她让一让。


    偷窥不成,还被抓了个现行,游嘉茵尴尬得无言以对,连忙低头闪到一旁。


    然后,她看见了那个跟在他背后走进来的人。


    那是个年轻的法国女人,身材瘦高,打扮考究,一头金棕色的卷发刚刚过肩,蓝眼睛神采奕奕,脸上带着友善自信的笑容。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但不知道为什么,游嘉茵总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


    她的五官轮廓和神态,都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你就是天翔以前在中国的朋友吧,我听他说起过你,很高兴终于见到面了。”


    对方似乎很清楚眼前这张陌生的东方面孔是谁,落落大方地与游嘉茵贴面,清新馥郁的香水味从她身上传来,“我是克拉拉。”


    作者有话说:


    这周工作超级忙,家里的娃还生病了,先把这章写完的部分发上来吧……


    克拉拉的法语是clara,非常常见又好听的一个名字,但写成中文有一种憨厚感哈哈哈


    作者求生欲很强的,说1v1就是1v1,绝对没有前女友未婚妻之类的狗血,大家放心


    写了75章的修罗场,下卷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问题吧


    ? 第八十三章


    “今晚有谁会来?”


    “都是你认识的, 我没有请很多人。但玛侬和艾莲娜来不了,她们在伦敦,下周我也会过去。”


    “萨沙呢?他来不来?”


    “他当然会来。他可不会错过任何能免费喝酒的机会。”


    “哈哈, 那倒是。记得上次跨年的时候吗?他在我家阳台上醉晕过去了, 怎么拍都不醒,吓得我赶紧打电话叫来了消防员。”


    “别提了,后来他全部吐在我身上, 还是我把他送回家的。”


    “你请罗曼了吗?”


    “没有, 你也知道我和他合不来。”


    “我知道,他绝对会发酒疯,把你家弄得乱七八糟。但他其实挺喜欢你的,老对我抱怨你不回他的消息。”


    “这和我没关系,他太烦了。”


    “他才十八岁,想想你十八岁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比他成熟多了。”


    “……你说得对。”


    “我最近可能会抽空去看看克洛蒂,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好啊,八月初?”


    “不行, 我要回中国, 你忘了?”


    “七月底?我应该能挤出一天时间。”


    “可以。”


    “那就这么说定了, 我来安排一下。克洛蒂一定会很高兴的。”


    ……


    游嘉茵靠在沙发上玩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 但心思和目光都在往边上飘。


    不远处的开放式厨房里,背对着她的两个人正在准备酒水和零食, 嘴里聊个不停, 其乐融融的氛围把她衬托得像个隐形人。


    那些陌生的名字构成了一个她一无所知的世界, 也让她有了一种被排斥和冷落的感觉。


    “需要我帮忙吗?”她实在坐不住, 试着加入他们。


    “不用, 你是客人。”吴天翔递给她一个空酒杯, 用眼神指指冰箱,“饮料都在里面,想喝什么就自己倒。”


    ……难道她不是客人?


    游嘉茵瞥了一眼正在埋头切奶酪的克拉拉,差一点脱口而出,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从克拉拉进门的那一刻起,直觉就告诉她,这个法国女人和吴天翔绝对不只是普通朋友。


    之后听到的那番亲密的对话,更是一步步证实了她的猜测。


    游嘉茵并不觉得意外。


    过去八年里,即使是她,也曾经在伤口没有愈合的情况下试着谈过恋爱,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他的感情世界一片空白?


    无论他和克拉拉是哪种关系,只要他不提,她也不会问。


    成年人的边界感,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况。


    八点开始,客人们陆续赶到。不到太阳落山,公寓里已经塞了不下三十个人。


    到处都是握着酒杯,围在一起说笑的青年男女。他们中的许多人过去就已经互相认识,一见面就熟稔地寒暄,交流起近况,看到游嘉茵这张陌生的新面孔,也会友善地过来和她搭话。


    “你和天翔是怎么认识的?”有人八卦地打探。


    吴天翔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背后,手掌轻轻搭住她的肩膀,为她提供了标准答案,“我们的父母是朋友。”


    肢体接触让她战栗了一下,但她没有躲闪,脸上保持着微笑,默认了对方的介绍。


    那个漫长又短暂的夏天被浓缩成了简短的一句话,省略的除了那个不愿被提起的名字,也有他们之间发生过的许多事。


    之后两小时里,他们各自与不同的人交谈,只在来回走动中擦肩而过,没有停下来说话。


    酒精融入血液,稍微舒缓了紧绷着的神经。不时有人去阳台上抽烟,玻璃门一直敞开着。白色烟雾飘散出去,清凉的夜风倒灌进来,让人在微醺带来的兴奋感中时不时清醒一瞬。


    为了防止醉得太快,游嘉茵故意只喝白葡萄酒,同时吸取教训,事先吃了不少东西垫饥。


    奥利维亚发来短信,问她要不要明早见面,一起去逛街,然后吃个午饭。


    她这才想起打折季已经开始,立刻回复:『好啊。』


    虽然头脑还很清醒,身体也不累,但她不打算呆得太久,计划在十一点离开,回家好好睡一觉。


    当她去厨房接最后一杯时,隔壁一个正在往杯子里倒伏特加可乐的黑发青年主动和她搭话。


    “听说你是天翔的老朋友?”他笑得很灿烂,但说话有点大舌头,绿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已经喝高了,“真奇怪,为什么我以前从没见过你,也没听他说起过?”


    游嘉茵如实回答:“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最近才偶然联络上。”


    她故意说得很含糊。毕竟COZAR和BalzArt的合作还没有公开,今晚的所有对话中,她都对他们工作上的交集避而不谈。


    黑发青年没有深究,和她碰了一下杯,热情地自我介绍:“我是萨沙。”


    “啊……”


    游嘉茵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几乎可以确定,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吴天翔和克拉拉刚才在闲聊中提到过的那个“萨沙”。


    “你和天翔是怎么认识的?”她顺势把话题转移到对方头上。


    “我们学生时代当过几年室友,后来又一起开了间公司。”萨沙一脸骄傲地说道,“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它叫BalzArt。”


    “我知道。”游嘉茵依旧不动声色,“你是做什么的?”


    “所有技术方面的累活。平台最早的网页和数据库都是我搭的。”


    BalzArt的最后一位创始人,雨果口中低调神秘CTO,此刻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


    这时又有几个人来到厨房,耳边顿时变得过分吵闹。


    萨沙再次把杯子灌满,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朝她晃了晃:“要去阳台上吗?”


    游嘉茵当然不会放过和他聊天的机会,点点头跟了上去。


    浓重的夜色正在侵蚀这座城市,但窗外却比白天更加热闹。运河两岸坐满了人,几个喝醉的年轻人在桥上跑来跑去,忽然翻过栏杆,一头扎进水里,转眼又浮出水面,慢悠悠地游回岸边,引起围观人群的阵阵欢呼。


    水面倒映的灯光被他们搅浑,像被打翻了的调色盘。


    那些夹在指尖的香烟燃起的火光,在夜色中闪闪烁烁,仿佛漂浮在人群里的橘色萤火虫。


    萨沙是个开朗健谈的人,尤其聊到BalzArt时,更是滔滔不绝,一说就停不下来。


    “我们卖出的第一幅画,是天翔的作品。”他靠着护栏,说起了创业初期的糗事,“当时我们没经验,打包时不小心把画弄脏了,没法修复如初,也来不及让天翔重新画一副,更不想随便取消客人的订单,只好试着改了一下,然后亲自送货上门,当着客人的面道歉。”


    “后来呢?客人怎么说?”


    萨沙故意卖了个关子,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展示给游嘉茵:“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那是一幅抽象画,作画者用低饱和度的缤纷色彩涂抹出了矿石切割面般的几何色块。但在画面左边的留白处,有一小滩格格不入的灰色污渍,破坏了整体的和谐。


    她保守回答:“钻石?”


    萨沙特地把灰色的部分放大,好心提示:“看这里,看这里。”


    游嘉茵凑近仔细看了看,忽然意识到,那团灰色的污渍,似乎有点像鸟的虚影。


    细节上的微妙差异让她眼中整幅画的主题发生转变。


    阳光底下闪闪发亮的钻石,顿时化作了从空中俯瞰到的原野和街区。


    “买家是个经常飞来飞去的商人,他说他更喜欢改后的版本,就收下了那幅画。”


    萨沙肯定了她看到的内容,把手机塞回口袋,“但亏你能看出来,我可欣赏不来抽象艺术,要是天翔不解释,我死也看不出那是只鸟。我问他为什么不能修得具体点,他说太像就没意思了,还怪我想象力太弱。”


    “他的画,现在还挂在你们的平台上卖吗?”


    “应该没了吧,最早的都卖完了,后来他的账号就没更新过……怎么了,难道你想买?”


    “我就随便问一下。”


    “别不好意思。”萨沙自来熟地拍拍她的肩膀,“反正你和天翔是朋友,直接问他不就行了?”


    “问我什么?”


    背后忽然响起的声音让他们同时颤抖了一下。


    吴天翔跨出阳台,盯着不远处循声回过头的两人:“萨沙,你把车停到付费车位上了,警察正在沿路贴条子,快去挪一下。”


    “……该死!”


    萨沙咒骂了一句,捻灭烟头,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吴天翔与他擦肩而过,走到游嘉茵身旁,填补了好友空出的位置。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聊你的事。”


    “如果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直接问我。”


    “我们只是刚好说到了你而已。”她轻描淡写地回道,又低头看了一眼时间,才发现已经十一点过半,于是仰头喝光杯子里的最后一点酒:“我回去了,明天还要早起。”


    卧室里堆满客人的随身物品,层层叠叠压在一起。吴天翔翻了一会儿,无奈地用眼神向她求助。


    游嘉茵只好走了进去。


    房间很大,也很空旷,除了床和衣柜外没有别的家具,地上堆着好几个没打开的纸箱。


    她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包和外套,正要转身离开,却看见了一样让她在意的东西。


    床边的地面上,摆着一盏浮木台灯。


    “这是我的……?”


    她抬起头,怔怔地望着身边的人,内心百感交集。


    八年前的永兴岛,她在旧货市场看中了这座灯台。他当作礼物买了下来,但在离开时,她没有把灯带走。


    不曾想到,它竟然会飘洋过海,来到这个万里之外的陌生国度。


    “如果你想要,可以拿回去。”吴天翔迎上她的视线,目光柔和,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我无所谓。”


    “不用了,谢谢。”她挤出笑容,“放在这里挺好的。”


    房门在背后合上,派对的音乐和欢声笑语都被隔在门板的另一头。独自走进电梯的瞬间,游嘉茵终于松了口气。


    这个奇怪的夜晚,总算结束了。


    她脱力地靠住轿厢一侧,盯着显示屏上的数字,等待电梯下行。可在梯门关上的前一刻,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忽然闪了进来。


    “……你来干什么?”她惊愕地看着面前的人,他们明明已经说过再见。


    “我送你去地铁站。”对方坦然回答,“我们还有话没说完。”


    “……”


    游嘉茵暗自庆幸,这间公寓的电梯足够宽阔,能让他们各占一隅,保持安全距离。不像她家楼里的老式电梯,狭窄到只能勉强塞进两个人。那样的环境里,她恐怕会紧张得直接吐出来。


    还没等她组织好语言,电梯已经到达底楼。


    “你还是快点回去吧。”在推开第一道玻璃门时,她下定决心,对身后的人说,“其实也没什么好多说的……啊!”


    她光顾着回头,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台阶,不小心一脚踩空,差一点狼狈地摔下去。


    吴天翔及时拉住她,声音里带着隐约笑意,落在她的耳边。


    “你确定你能自己走到车站?这一带可不像你家附近那么冷清,半夜横着走都没关系。”


    “别小看我。”游嘉茵推开他的手,“要是你女朋友看见你陪我出门,说不定会生气。”


    “谁是我女朋友?”


    “克拉拉。”


    他的脸色变得古怪:“你认为她是我女朋友?”


    “难道不是吗?”体内的好奇心满溢出来,让她忘记了之前“不主动询问”的承诺。她借着醉意大胆猜测:“那……炮友?”


    所谓的成年男女关系无非就是这两种可能性,非此即彼。


    吴天翔难得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露出了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你很在意?”


    作者有话说:


    下卷的关键人名已经全部出现了,保证不再加新的人物了


    ? 第八十四章


    这个问题过于直接, 游嘉茵当场愣住,随即心里隐约有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对方微妙的表情和语气让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嘲笑了。


    那种试探性的目光, 几乎刺痛了她。


    但她不想再和他起冲突, 一脸若无其事地回答:“我只是好奇。你不想说也不要紧。”


    然后便撇下他,急匆匆地向第二道门走去,希望能尽快结束这段对话。


    吴天翔略微一怔, 快步跟上她, 伸手挡住了开门按钮。


    “我和克拉拉没有你想的那种关系。”


    游嘉茵抿着嘴,垂眸避开了他的视线。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她知道他在等她问下去,但她偏偏不问,因为那会显得她很“在意”。


    高大,俊朗,自信,个性直率,还是前途无量的创业者。这个刚满二十五岁的男人同时拥有原始的性吸引力和不断增长的社会价值, 他身上的魅力确实会吸引不少人前赴后继, 这点毋庸置疑。


    但不管他的私生活是什么样的, 都和她无关,没必要多管闲事。


    刚才的询问, 只是她酒后一时心血来潮的错误。


    “哦。”


    她敷衍地应了一句,用力按下他覆在按钮上的手背, 间接打开了那扇玻璃门。


    凉飕飕的夜风立刻灌了进来, 挟裹着外面的喧嚣, 烟草味和食物香气, 绕着他们打转。


    运河两岸的商铺早已关门, 漆黑一片的店面将橱窗变成了一面镜子, 映出行人和城市灯火绘成的流动画卷。


    游嘉茵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只要稍微偏过头,就能看见身旁那道沉默的影子。


    他从出门后就没怎么说话,一直走在落后她半步的位置,步伐和呼吸都很平稳,似乎在想心事。


    她受不了这样的氛围,但又不可能拔腿甩掉他,干脆放慢脚步,主动寻找话题,想用心平气和的闲聊结束今晚的相处。


    她在BalzArt的主要联络人是夏洛特。下一次和这位COO见面,估计就是开幕活动当天了。


    “你下周要去伦敦出差吗?”


    她回想着派对开始前偷听到的那段对话,随便找了个切入点。


    “……是的。”吴天翔回过神来,认真回答道:“因为英国脱欧,物流方面受了很大影响,所以我们今年年底会在那里建仓,最近有很多事要处理。”


    “你经常需要这样跑来跑去?”


    “没有。我们暂时只在里尔有仓库,现在我每周去一次,见见那里的团队,火车来回很方便。”


    “欧洲以外呢?我记得你们拿到了很多投资。”


    “正在计划中。明年我们的业务重点在美国,会开分公司招人。那里的市场和欧洲不一样,不能照搬现有的结构和模式,需要招聘本地检验和销售团队。”


    “到时你会去美国吗?还是留在巴黎?”


    “我肯定会去,但不会很久。萨沙说他愿意常驻一两年,我没什么兴趣,最多去几个月吧。”


    “千万别把分公司开在大农村,你们会无聊死的。”


    “怎么可能选大农村。”他听到这里,表情终于变得鲜活,朝她露出一丝笑容,“我们应该会到纽约去,那里有很多潜在的买家和卖家,机会更多。”


    工作话题转移了注意力,也让他们之间凝固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他们在融洽的一问一答中离开河岸,慢慢走上了一条直通地铁站的宽阔街道。


    聊到一半,游嘉茵忽然听见手机连续震动的声音。她回过头,正好看见吴天翔按下拒接键。


    “你可以接,没关系的。”她停下脚步,客气地表示。


    “是萨沙,不用管他。”他满不在乎地说完,低头扫了一眼刚刚收到的两条短信,脸上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哦……他问我你去哪了。”


    “回家睡觉。”


    迟来的倦意在说出这四个字时涌了上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他还问我,能不能把你的联系方式给他,他想约你出去。”吴天翔继续做传声筒,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礼貌性地征求意见,“要给吗?”


    游嘉茵脱口而出:“不要。”


    “为什么?你有男朋友?”


    “没有。”


    “那你为什么拒绝得那么快?”他凝视着她的双眼,语气令人难以捉摸:“萨沙很聪明,性格也开朗,我周围的人都很喜欢他。和他在一起绝对会很开心的。”


    虽然嘴里说着推销朋友的话,但他的手指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打字回复:『她说不行。』


    游嘉茵坦言:“我不喜欢他的长相,再开心也没用。”


    况且,她也不想和他亲近的朋友扯上任何关系,那太奇怪了。


    “那你喜欢哪种长相?”他继续追问。


    “你不是知道的吗?”


    “……”


    “……”


    这句话让两个人同时安静下来。


    游嘉茵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声炸开,后悔得想咬舌头。


    她在冲动之下说了实话,却完全没有考虑到,眼前的人和她念念不忘的初恋有着同一张脸。


    尤其是这一刻,他的表情沉静,专注,仿佛游离在河畔的热闹之外,眼底晦暗不明,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让她难以自控地想起了他的双胞胎哥哥。


    如果吴天佑顺利长大,他看起来或许就是这个样子的。


    鼻腔深处突然涨得难受,眼眶也在发热。心里有根神经在他无言的注视下越抽越紧,酥麻的感觉一路传递到末梢,让她情不自禁地曲起手指。


    游嘉茵努力缓了口气,恢复镇定,试着补救:“你别误会。”


    没事的。不用觉得丢脸,也不可以哭。


    “误会什么?”吴天翔又一次按掉萨沙打来的电话,把手机塞回口袋里,夜色与路边餐馆透出的灯光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我还没有自恋到以为你说的是我。”


    然后他们默契地翻过这一页,继续朝前走。


    脚下这条街道的尽头,是地铁站所在的共和广场,远远就能看到耸立在广场中央的纪念碑。


    距离他们正式说再见,还有不到五百米的距离。


    经过刚才尴尬的一幕,此刻游嘉茵完全没有说话的心情,只想安静地走完剩下这段路。


    却没有想到,惊喜又一次降临在她的头上。


    这条路上有一间知名夜店,当晚有特别的主题活动,因此人气比平时更旺。


    临近午夜的现在,门外排着二、三十米长的队伍,事先已经在家喝到东倒西歪的年轻人们穿上活动主题指定的奇装异服,叽叽喳喳地等待保安放行,也将马路一侧的人行道堵得水泄不通。


    穿过人群时,游嘉茵的肩膀忽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紧接着,一头灿烂的金发跃入视线。


    “嘉茵!”


    一个扎着复古头巾的金发女孩兴奋地呼喊着她的名字,从边上跳了出来。昏暗夜色中,灯牌上的霓虹光照进她淡绿色的眼珠,散发出宝石般的光彩。


    那是她的朋友劳拉。


    劳拉是游嘉茵在巴黎的第一位室友,天生长着一张冷酷的脸,时常被人误会为不好相处,但其实是个善良热情的好人。


    她们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一起生活,共同经历了许多事,是过去几年彼此人生的参与者。


    “……劳拉!”游嘉茵被她吓了一跳,很快露出惊喜的笑容,张开双臂和她拥抱了一下。“怎么那么巧!?你是和谁一起来的?”


    劳拉总是用同一款香水,甘甜的花香和琥珀香刻到记忆里,闻起来熟悉又安心。


    “朱利安,凯文,瓦内萨,伊洛伊斯,还有几个你不认识的。”劳拉回头努努下巴,几张笑容灿烂又醉醺醺的面孔从她背后露出来,整齐地朝游嘉茵挥手致意。


    游嘉茵懒得和他们轮流贴面问好,就统一打了声招呼。


    “你呢?你在这里干什么?”劳拉的目光越过游嘉茵的肩膀,落在她身后的某个位置,意味深长地问,“他是谁?”


    游嘉茵反应迅速:“一个中国朋友,工作上认识的。”


    她没有回头,也不打算将她的朋友们介绍给背后等待的人,因为觉得没必要。


    “噢?真的吗?”劳拉漂亮的绿眼睛微微眯起,语气里透着强烈的怀疑。


    游嘉茵不为所动:“我为什么要骗你?不信你去问他。”


    劳拉无奈妥协:“……好吧。”


    队伍忽然快速向前移动起来,舞厅门口的保安正在往里放人,很快就会轮到劳拉他们。


    “下次和我们一起来玩啊!”


    劳拉依依不舍地和游嘉茵道别,临走前又和她紧紧拥抱了一下,趁机凑到她的耳边感叹:“你的同事和文森远看有一点点像,我差点弄错,还以为你们俩又搞上了呢!”


    “怎么可能,我和他很久没联系了。”


    游嘉茵面不改色地放开好友,心跳却快得厉害。


    已经喝醉了的劳拉情绪亢奋,手舞足蹈,根本无法在嘈杂的环境中控制说话的音量,呼吸里满是浓烈的酒气,耳语几乎震破了她的鼓膜。


    她十分怀疑,离她不过几步之遥的吴天翔也听到了最后那句话。


    这一点很快得到了验证。


    那时他们已经走到地铁入口,沉入地下的阶梯离她只有两米,他们之间只剩下今晚最后的道别。


    “我们就不用像法国人那样了。”游嘉茵掏出月卡,向他抬起手,“那么再——”


    后面那个字,随着对方的动作被她吞回喉咙里。


    吴天翔轻轻抓住她的两侧肩膀,朝她俯下身,绅士地与她左右各贴了一次面。


    坦然、放松的举动,像是单纯出于礼节。


    她能清楚感觉到他皮肤的温度,他的鼻息,和他身上之前已经在他外套上闻到过一次的香水味。


    那股清新丰沛的自然香调中,她听见了他的平缓而不带情绪的声音。


    “文森是谁?”


    游嘉茵屏住呼吸,心猛地一沉。劳拉的话,他果然听到了。


    但她没有因此惊慌失措。


    “你很在意吗?”


    她往后退了一步,语气讥诮地反问,内心忽然洋溢起了一种以牙还牙的快感。


    “非常在意。”他直视她的双眼,面无表情地说道。


    逆光环境下,他瞳仁的颜色深不见底,让她有了一种陌生的错觉。


    她被他认真的眼神狠狠刺了一下。


    “……”


    “告诉我。”


    见她一声不吭,他给出了明确的要求。


    “……”


    游嘉茵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没有说任何话。


    她一点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这是她的私事,和他毫无关系,诚实作答甚至可能会招来讽刺,进一步加剧他们之间的矛盾。


    这种情况下,是转身逃跑,还是随口编个故事来糊弄他比较好?


    她在两者之间摇摆不定。


    可身体却替她做出了与大脑背道而驰的选择。


    “文森是我的前男友。”


    漫长的沉默后,她迎着吴天翔的视线,唇瓣轻启,轻柔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是在机械地讲述别人的故事,“他和你们长得有点像。”


    作者有话说:


    弟弟:什么?你不在意?可我很在意啊!


    ? 第八十五章


    第一次见到文森, 是在一个风大浪大的八月午后。


    当时游嘉茵被同学奥利维亚邀请,和另一个同专业的女生一起,去她家在阿卡雄的度假屋住上一周。


    她们从巴黎坐火车南下, 两小时后在波尔多转车。又经过一个小时的颠簸, 终于到达了滨海小城那座小而精致的火车站。


    “我哥和他的两个朋友也在,家里房间不够,晚上我们需要挤一挤睡觉。”奥利维亚提前给她们打预防针:“不过别担心, 他们周四早晨就出发去土伦了, 之后房子和车全归我们用。”


    这对兄妹来自法国东部的贝桑松,年纪相差两岁,都在巴黎念书,但各自有自己的圈子,平时很少见面。


    除了“文森”这个名字外,游嘉茵对奥利维亚的哥哥一无所知,也不是很好奇。


    度假屋离海滩不到一公里,坐落在一片安静的住宅区。路上的车和行人都很少,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咸味。


    盛夏的午后, 房子里空空荡荡没有人在, 只有阳光透过落地窗,铺满浅灰色的磨砂地砖。


    但通过院子里装着碳渣的烧烤炉, 厨房角落堆积成山的空酒瓶和啤酒罐,以及茶几上塞满烟头的烟灰缸, 很容易能猜到前几晚这里热闹的场面。


    “怎么搞得那么脏都不收拾……”奥利维亚头痛地拨打哥哥的电话, 想要兴师问罪。


    漫长的拨号音后, 电话转入了语音信箱。


    奥利维亚朝天翻了个白眼:“他们肯定去冲浪了。”


    女生们也不想呆在乱糟糟的房子里, 上楼放好行李, 把泳衣穿到衣服底下, 出门走去海边。


    这里的海岸线很长,白色细沙在阳光下闪烁,随处可见尽情晒日光浴的当地人和观光客,孩子们嬉笑着在沙滩上跑来跑去。


    湛蓝的海水在风中卷起形状漂亮的海浪,的确是一个适合冲浪的好天气。


    坐下后不久,奥利维亚就接到了文森的电话。她站起来左顾右盼了一番,朝一个方向用力挥手:


    “这里!这里!”


    游嘉茵专心涂防晒霜,直到有人挡住了她面前的阳光,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正在和奥利维亚说话的青年穿着蓝黑相间的连体冲浪衣,面料勾勒出健康结实的身材。一头湿漉漉的卷发还在往下滴水,晒成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散发出光泽,也把他的蓝眼睛衬得很亮。


    她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瞬间从茫然转为惊愕。


    说起来简直不可思议,但从这个法国男人身上,她竟然能看出一丝吴天佑的影子。


    “文森。”


    对方在弯腰与她们贴面时报出自己的名字,就连笑起来时左脸颊上浅浅的酒窝,都巧合得过分。


    这不现实,游嘉茵恍恍惚惚地想,自己一定被太阳晒糊涂了。


    三男三女在那间房子度过了接下去的几天,但因为生物钟和每天的行程安排大相径庭,他们多数时间都各玩各的,只偶尔在见面时聊上几句。


    一次做晚饭的时候,文森主动和游嘉茵搭话。


    “你是哪里人?”他用简单的问句开场,顺手切起了她面前几个刚剥了皮的洋葱。


    “中国。”


    “中国哪里?”


    “上海。”


    “那里我去过。”文森露出灿烂的笑容,“我小时候住在巴黎,那时我妈是空姐,经常飞巴黎上海那条线,也带全家人去旅游过,反正我们不用出机票钱。”


    “我知道,奥利维亚对我说过。”


    “你法语说得很好啊,来法国很久了吗?”


    “没有,但我从高中就开始学了。”


    “真厉害。我从高中开始学德语,可到现在只会讲三个词。”


    “哈哈,那是因为德语太难了。”


    “你在巴黎生活得习惯吗?”


    “还行。”


    “我不习惯,巴黎太嘈杂了,我以后大概会去波尔多找工作。”


    “波尔多也很好啊。”


    比起面前这个一脸阳光,落落大方寻找话题的男人,游嘉茵始终回答得很简单。


    虽然不是故意表现得冷淡,但也丝毫没有和对方深聊的心情。


    因为只要一看到文森,她就感到紧张又别扭。


    他让她想到吴天佑,但他并不是他。


    她很明白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从性格到生活背景都毫无共同点,却挣脱不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好像被困在回忆和现实的夹缝中,无处可逃。


    文森察觉到了她敷衍的态度,不再勉强。


    他在沉默中切完剩下的土豆和西葫芦,转身回院子里和朋友喝酒聊天。


    奥利维亚在背后偷听完整段对话,等到哥哥离开,一脸无奈地抱怨:“他记性好差。我明明已经跟他提过好多次你的事了,他非要再问一遍,真烦人。”


    男生们离开前的夜晚,七个人一起外出吃饭,然后去酒吧放松心情,算是为他们践行。


    周三夜晚的酒吧很热闹,吧台前挤满猛灌shots的年轻人。深处的舞池里,十几个人在复古怀旧的灯光效果下随着音乐摇头晃脑,让人有一种回到八十年代的错觉。


    “你们明天去土伦干什么?”


    提问的是奥利维亚和游嘉茵的同学,一个名叫克劳蒂亚的德国女孩。


    她看上了文森那位黑白混血,长相帅气的猛男好友埃德加,想多了解一些关于对方的事。


    “我们找了一份在船上的假期兼职,会出海两星期。”埃德加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我想在开始工作前多留点有趣的回忆。”


    文森不知不觉又挤到了游嘉茵身边:“你毕业后想留在法国工作吗?还是想回中国?”


    “不知道,我不确定。”游嘉茵不留痕迹地向奥利维亚身边靠去,“如果碰到好机会,我可能会先在巴黎工作几年,然后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比如哪里?”


    她被问得有点不耐烦,一时没能控制住语气:“我还没想过!那是几年后的事了!”


    文森没有被她的态度冒犯到,依旧笑得十分友善:“你会说三国语言,学历也高,无论在哪都能过得很好。”


    “……谢谢。”


    游嘉茵这才发现自己刻薄得莫名其妙,感到十分内疚,只好借口去上厕所走开。


    凌晨两点,酒吧停止营业。店员关闭音乐,调亮灯光,把椅子全部叠到桌上,开始满场轰人。


    还没玩够的他们原本打算去隔壁舞厅,却被门外夸张的长队吓退。但又不想马上回家,就顺路到附近的海滩上散步。


    所有人都喝得烂醉,脚下一深一浅,东倒西歪地走在沙滩上,身体不受控制,神智却很清醒。


    从背后城镇里透出的微弱灯光落在海面上,被寂静无边的黑暗吞噬殆尽。


    “好冷啊!”


    克劳蒂亚顶风抱怨,借着酒劲大胆地抱住了埃德加,然后在其他人不怀好意的笑声中靠进他的怀里。


    “真的好冷!”奥利维亚表示赞同,“往年的八月可没那么冷!今天几号来着?”


    文森看了一眼手机,回答:“九号。”


    “九号!?现在明明应该是最热的时候!”


    游嘉茵独自站在一旁,裹紧身上的毛衣,出神地望着黑黝黝的海面,一言不发。


    今年的八月九号,吴天佑的忌日,这个对她而言永生难忘的日子,开始于被夜幕包裹的大西洋。


    还真是一个奇怪的巧合。


    “我们去游泳吧!”猛男埃德加突然兴冲冲的提议。


    然后在其余人表态前,他已经迅速扒光身上所有衣服,只留一条内裤,迈着大步冲进远处翻涌的黑色海水中,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这他妈也太冷了吧!!!!!!!!!!!!!!!”


    文森和另一个名叫皮埃尔的男生对视了一眼,毅然选择加入埃德加。


    “……这群白痴。”


    奥利维亚叹了口气,冷酷地做出总结。


    她捡起男生们扔在地上的衣服,递了几件给游嘉茵,“帮忙拿一下,这里风太大了,衣服会被吹走的。”


    白色V领T恤,藏蓝色的飞行夹克,褐色短裤,是文森的衣服。


    游嘉茵把它们整理了一下,挽在手上。


    起初还能看见三人在海水中沉浮,互相泼水吵闹。但渐渐地,他们越游越远,最后消失在女生们的视野中。


    克劳蒂亚踮脚眺望,变得忧心忡忡:“都十分钟了,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没事,没事。”奥利维亚用脚底搓着沙子,满不在乎地说:“这三个人每年夏天喝醉了都要搞这么一出。但他们水性很好,不会有事的,我早就习惯了。”


    又过了几分钟,埃德加率先游回岸边,从海水中站了起来,大呼着“好冷”向她们冲刺过来。


    同样瑟瑟发抖的皮埃尔紧随其后。


    奥利维亚奇怪地看着他们:“文森在哪?”


    “……唉?我以为他已经回来了?”


    埃德加和皮埃尔抹掉皮肤上的水珠,胡乱套上衣服,面面相觑。


    站在不远处的游嘉茵听到这里,忽然被一种强烈的既视感击中,心脏猛地收缩,意识被呼啸而过的海风吹散。


    八月九号,无星之夜,汹涌翻滚的大海,明明水性很好,却悄无声息地沉入黑暗水底的那个人。


    纠缠她多年的梦魇,此刻幻化成诅咒,在陌生的国度,降临到了一个无辜的人身上。


    尤其,文森看起来有点像他。


    “他在那里!”克劳蒂亚无比激动的声音落在耳边,唤醒了她,“我看到文森了!”


    浓稠夜色中,只见文森浮出水面,带着一脸胜利者的笑容跑回沙滩,挥舞着手上的东西:“看我找到了什么!”


    那是一个青色的玻璃浮标球。


    游嘉茵呆呆地盯着他看,连把他的衣服掉在了地上都浑然不觉。


    当这个男人走出黑暗,脸庞和身体被微弱灯光染亮的那一刻,他身上所散发出的那股蓬勃生机,一下子将她以为的诅咒击得粉碎。


    他没有被黑暗的大海带走。


    文森捡起落在她脚边的衣服,把浮标球递给她:“能帮我拿一下吗?”


    “……好。”


    游嘉茵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接过。


    “怎么了?”文森没有留意到自己制造出的紧张氛围,好奇地问,“你看起来好严肃。”


    “……”游嘉茵转身走开,只当没听见。


    回去的路上,他们抄了一条近路。


    两边的住宅早已陷入黑暗,只有路灯依然亮着。


    温柔的橘色灯光穿过夏夜的雾气,栖息在他们的发梢,也将一行人的影子拖得老长。


    游嘉茵和奥利维亚慢悠悠地走在队伍末尾,互相搀扶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暑假剩下的安排。


    但同时,耳边却留意到了一些奇怪的动静。


    像隐约的雷鸣,又像动物的哀嚎,断断续续顺风而来,在这样的深夜让她感到心里毛毛的。


    她忍不住东张西望,寻找声音的来源。


    “那是马戏团的动物在叫。” 文森放慢脚步,来到她们身边,主动解释:“他们每年夏天都会到这里来巡演,营地就扎在这条路的尽头”


    兄妹俩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奥利维亚点点头,小跑到最前面,让他们独处。


    “你什么时候回巴黎?”


    “下周五。”


    “我可以问我妹妹要你的联系方式吗?”


    这句话刚问出口,远处的马戏团营地里忽然爆发出一声野兽的怒吼。


    声音震颤了空气,也把游嘉茵吓了一大跳,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几乎要跃出喉咙。


    她稳住情绪,望着灯光下那对湛蓝清澈的眼睛,鬼使神差地说:“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可以直接问我。”


    她想,或许这个人能将她从漫长的梦魇里带出来。


    但她没能如愿以偿。


    文森和奥利维亚一样,是在爱中长大的孩子,物质与精神世界都很富足,因此热情、纯粹、天真烂漫,对世间的一切充满善意和体贴,以至于有些不谙世事。


    交往不久后的一次闲聊,他们说起了人生中经历过的最大的挫折。


    文森回忆了一下,率先开口:“上中学的时候,我收到一台很贵重的相机做礼物。但有一次出门旅游时,我不小心把它忘在了大巴上……”


    ……这叫最大!?


    游嘉茵哑然失笑,一下子失去了讲下去的兴趣。


    她慢慢明白,他们对“挫折”的认识,和对“痛苦”的阙值,都相差甚远。


    那年圣诞节,她被文森和奥利维亚带去贝桑松,以女友和好友的身份介绍给他们的家人。


    宽敞的豪宅,和蔼的父亲,温柔的母亲,以及其他热情友善的亲戚。


    游嘉茵从来没有生活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忐忑,不知道该怎样与他们相处。


    “别害怕。”文森察觉到了她的紧张,安慰道,“我家里人说话速度很快,如果你有什么听不懂的地方,一定要立刻告诉我,我会为你解释。”


    晚餐桌上,文森公布了他在巴黎找到工作的好消息。


    全家人举杯庆祝的时刻,游嘉茵却感到茫然。


    ……他不是不喜欢巴黎吗?


    文森有理有据:“因为你不可能跟我一起去波尔多,那里留给外国人的工作机会太少了。”


    于是,他婉拒了波尔多的工作,选择留在巴黎。


    游嘉茵突然意识到,她已经不能再出于龌龊的私心,把他留在身边了。


    因为归根结底,她不爱文森。


    她擅自把他当成替代品,想通过他追寻某个已经逝去的影子,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不是真诚的。


    以至于连情侣间的亲密行为,都变成了煎熬。


    现在她明白了,他无法取代她思念的那个人,填补不了她心中的黑洞。


    她永远无法通过文森触到那片虚影,无法回报给他同等价值的爱,自然也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付出和牺牲。


    她不能自私地把不知情的他拖向她的深渊。


    “还是去波尔多吧。”她试着说服他,“我生在大城市,其实对巴黎没什么兴趣,还有一年多的时间,我一定会在波尔多找到工作的,相信我。”


    几个月后,文森如愿搬去波尔多,游嘉茵也开始为分手做铺垫。


    消息回得越来越慢,电话里越来越敷衍,见面时的态度越来越冷淡,直到最后以找工作压力太大为借口正式结束了那段关系。


    她拉黑了文森的所有联系方式,拒绝和他见面,不愿给出解释,表现得十分决绝。


    但几乎可以确定,即便在分手后,文森也从来没有在家人面前说过她的坏话。


    正因为如此,她和奥利维亚的友情才能得以继续。


    ……


    游嘉茵想,她一定是真的醉了,才会把关于文森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吴天翔,觉得就算看着他的眼睛讲出来也没关系。


    当然,她隐去了部分细节,和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吴天翔沉默地听完她的叙述,表情变得茫然,眼神也有些失焦,似乎在消化刚才听到的内容。


    良久,他终于开口说话。


    没有讥笑,没有讽刺,也没有做任何评价。


    “谢谢你告诉我。”他的眼神柔软下来,语气恢复到彬彬有礼的状态,对游嘉茵说:“再见,到家后给我发条信息。”


    “……好,再见。”


    她舒了口气,转身走下阶梯,没有再看他的脸。


    短短十几分钟的地铁,游嘉茵顺利到家。洗漱完毕,上床准备休息时,她忽然想起自己忘了刚刚的承诺,连忙伸手摸到了床头柜上的手机。


    吴天翔的WhatsApp没有头像,和他的其他社交帐号一样,丝毫不透露个人信息。


    『我到家了。』


    她打出这四个字,正要发送,忽然看见对面显示“正在输入”,就把手指从发送键上移开。


    然后,她收到了他的信息。


    Tianxiang:『这是你的吗?』


    随即发来的照片里,是一枚眼熟的珍珠戒指。


    “……!?”


    游嘉茵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这枚戒指是她买给自己的二十岁生日礼物,平时只在比较正式的场合把它戴在右手无名指。


    因为珍珠属性脆弱,她不得不格外小心,连洗手时都会特地摘下来,放到干燥的地方,避免沾上肥皂和洗手液。


    她完全不记得自己今晚把它戴了出去,更不记得把它漏在了吴天翔家里。


    比起失而复得的喜悦,此刻她的内心却被一阵强烈的窘迫占据。


    如果回答“是”,会不会被对方误会成居心叵测,故意把戒指留在那里制造联系的?


    她知道自己容易多心,但无法控制不去多想。


    犹豫不决之际,手机再次震动起来,提示她收到了一条来自Linkedin的好友添加请求。


    而在看清那个名字时,游嘉茵的头脑彻底清醒了。


    【Clara Valmont】


    头像里的那张面孔,她今晚才近距离观察过。


    ——“我把克拉拉也加进了邀请名单。”


    ——“Valmont不仅给BalzArt投资,从去年起还持有他们5%的股权。”


    ——“据说天翔和Valmont集团的某个重要人物走得很近。”


    ——“我是克拉拉。”


    所有零碎的线索,突然之间全部连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文森是个善良包容的炮灰好人,也是个重要角色。但为了不抢戏,我努力把他的戏份浓缩到一章里了,之后他只会在尾声部分出现一下


    弟弟:我就当你是故意的!手指尺寸get!左右手都一样!


    ? 第八十六章


    Valmont家族的成员结构, 在网上不难搜到。


    集团创始人亨利,今年八十六岁,出生于法国与瑞士接壤处的汝拉省, 来自一个富裕的医生家庭。


    他为Valmont奉献了一生, 六年前才正式退居二线,指名次子贝特朗接任CEO。


    克拉拉是贝特朗的长女,至今已经在Valmont工作了七年, 去年被提拔为创新总监(Innovation Director)。


    虽然她行事低调, 不常在媒体上露面,但已经是集团内部公认的下一位接班人。


    游嘉茵躺在床上,在黑暗中心情复杂地读完以上信息。


    毫无疑问,Valmont对BalzArt的大力扶持,一定和克拉拉脱不开关系。


    那她和吴天翔到底……


    游嘉茵忽然觉得很后悔。


    明明都已经和当事人聊到了这个话题,她却因为一时赌气没有问下去,白白浪费了机会。


    她同样不明白,为什么克拉拉会主动添加只有一面之缘的自己。


    除了刚见面时的简短问候, 一整晚的派对中, 她们甚至没有单独说过话。


    虽然内心感到十分微妙, 但她还是按下了“接受”,决定暂时不去思考其中深意。


    周一早晨, 游嘉茵神清气爽地回到工作中。


    雨果陪妻子进行产前最后的常规检查,请了一上午的假。


    瓦莱莉则像往常一样穿梭于各个会议中, 一大清早就忙得不见人影。


    游嘉茵回复完邮件, 更?婲新了一些内部文档, 又和市场部的克洛伊开了个简短的接头会, 确认她在项目中负责部分的工作进度。


    然后她在十一点准时下楼, 倒了杯咖啡, 去预定好的会议室和夏洛特视频连线。


    这是她们第一次单独进行工作会议,彼此都觉得很新鲜。


    “你在办公室吗?”视频接通后,游嘉茵好奇地问。


    屏幕里的人似乎处在狭窄逼仄的环境中,后背紧贴灰色墙面,光线从她头顶上落下来,投下浓重的阴影,也把她的五官轮廓刻得格外清晰。


    “我在phone booth。”夏洛特露出无奈的笑容,“所有会议室都被占了,我只好来这里。”


    “你们公司平时有多少人在?”


    “巴黎有七十个。”夏洛特掰着手指计算:“我刚进公司的时候,总共才不到三十人,当时办公室里还能挤得下,但现在越来越勉强,不过据说明年我们会换新的办公室。”


    “真的吗?那太好了!”


    “但我很喜欢这里。哪天下班要是有空,你可以过来看看,我们有一个很大的露台,每周四晚上还会供应免费啤酒。”


    “好啊,谢谢,我会来的。”


    耳边传来“叮”的一声,又一个人加入进来,是刚到里尔的昆庭。


    因为BalzArt已经收到了许多入选合作活动的艺术家作品,他一大早就被单独派去北部仓库,远程为她们播报最新进展。


    “我和分拣团队的洛伦佐在一起。”


    昆庭把摄像头朝左边歪了一下,一个留着络腮胡的长发青年出现在屏幕里,有些害羞地向对面的两位女士问好。


    所有人到齐后,昆庭打开一份电子表格,缓缓念出上面的数字。


    “到昨天中午为止,我们一共收到了全部300件作品中的233件。剩下67件里,有51件正在运输过程中,还有16件尚未发出。”


    “为什么没发出?”游嘉茵做着笔记:“下周末前所有画都要送到巴黎,这样来得及吗?”


    “来得及,别担心。”夏洛特安慰她:“我们的销售团队正在和那些艺术家进行沟通,如果他们真的遇到了什么困难,我们会提供解决方案。但哪怕最后赶不上也没关系,我们有备用计划,不知道雨果有没有告诉你。”


    游嘉茵点点头:“他说过。”


    为了防止意外状况,COZAR从BalzArt库存的VIP作品中额外选出了50件,以备不时之需。


    夏洛特接着说:“仓库里的233件作品已经全部通过检验,我们的摄影和鉴定团队正在准备它们的实拍图片和详细介绍材料,我会在今晚之前把它们上传到共享文件夹,然后通知你。”


    “麻烦把我B2B的同事维克多也加进分享列表。”游嘉茵将一个邮箱地址发送过去,“他负责在我们的网站上传这些作品。”


    “好的,没问题。另外,你们的市场和社交媒体团队选好想要特别采访的艺术家了吗?”


    “选好了,今天早上我刚刚从她们那里拿到名单。会后我会把名单和问卷发送过来。艺术家可以选择直接通过文字回复,如果愿意,我们也可以安排电话采访,甚至线下见面。”


    “太好了!谢谢你!”


    “对了,”游嘉茵忽然想起了什么,“她们特别问我,FEMI的成员会不会来参加开幕活动。我们至今没收到肯定回复,但她们真的很想做一些关于FEMI的内容。”


    FEMI是一个来自尼日利亚拉各斯的艺术团体,成员是一群处在社会边缘的女性。


    她们有的严重残疾,有的智商低下,有的有过犯罪前科,有的迫于生计、从事特殊行业,有的因为战争背井离乡,有的因为反抗父权与暴力和家人决裂,有的身患艾滋,还有的因为同性恋的身份受到迫害,每个人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热爱绘画是她们的共同点。


    当她们聚在一起,用画笔描绘交流彼此的内心世界,仿佛能暂时忘记现实生活中的所有苦难。


    这个团体已经存在了许多年,始终处于自娱自乐的状态。


    成员们的生活条件都不宽裕,连购买基本绘画材料都很勉强。能够一直延续下来,并不断有新人加入,纯粹是因为对艺术和美的不懈追求。


    直到一位外派到拉各斯的法国女性无意中闯入了她们的集会,并看到了那些质朴却充满勃勃生机的作品。


    而那个人,恰巧是BalzArt创始人玛侬的姐姐乔安娜。


    那些充满异国情调和奇思怪想的画作让有艺术背景的乔安娜一见倾心。她也意识到,如果它们能以欧洲市场价卖出,一定能够帮助到这些女性,从根本上改变她们的命运。


    于是,在乔安娜的鼓励和帮助下,今年五月,FEMI在BalzArt平台开设了团体账号。


    同时考虑到情况特殊,BalzArt决定为她们免去一切佣金。


    上线仅仅几周,FEMI就卖出了好几幅作品。这次COZAR和BalzArt的合作,无疑也是一个将她们展示给更多人的绝妙机会。


    游嘉茵曾经在项目资料里看到过一些FEMI的作品。


    虽然照片毫无拍摄技巧,光线和像素都很差,但画面中饱满和谐的色彩和灵动的笔触,依然让她这个外行震撼不已,对那些生活在遥远国度的女性们缤纷的内心世界感同身受。


    这样的画不该被埋没,这些热爱艺术和生活的人,也应该得到命运的眷顾和回报。


    FEMI的参与,也让她对整个合作项目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我们正在想办法为她们办签证,但手续实在太复杂了,你也知道法国的行政系统很……”


    夏洛特叹了口气,“不过也有好消息。FEMI的画目前已经全部送到了,我很确定,它们一定会引起很大的市场反响。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听听她们的创作故事。”


    一小时的会议很快结束。


    交换完所有信息后,洛伦佐主动提出,要带游嘉茵虚拟参观BalzArt的仓库。


    游嘉茵不急着吃午饭,欣然答应。


    洛伦佐用手机接入视频通话,和昆庭一起离开会议室,漫步在大楼里,边走边做介绍。


    这座由废弃工厂改造成的仓库比想象中更大,风格也很特别。


    办公区纯白的墙面和地面看上去空旷又明亮,检验和鉴定区部门则到处摆满艺术品,简直像一座摩登的现代博物馆。


    大楼四周的走廊里安着玻璃顶,阳光倾泻而下,让人感到温暖。


    “我有一个小问题。”当洛伦佐和昆庭下楼走到分拣区,看着传送带上源源不断的包裹,游嘉茵突然开口:“你们是怎样从那么多包裹里找到要送到COZAR去的那些作品的?”


    “我们给那些艺术家提供了和平时不同公司的运输标签,做分拣的人看一眼就能辨别。”洛伦佐回答道,“打包送去巴黎前,我们也会在它们的包装上贴一枚巴掌大的荧光粘纸,确保不会拿错。”


    “那些粘纸是我提供的,图案特别可爱,待会儿我把图片发给你。”昆庭骄傲地说,“我妈妈做纸艺花纹的设计,家里这种存货太多了。你要是喜欢,我可以送你一大包。”


    “哈哈,谢谢。”


    游嘉茵越来越觉得,总是笑嘻嘻又自来熟的昆庭,很像一只友善的金毛猎犬。


    ……


    午饭过后,雨果来到了办公室。游嘉茵向他大致汇报了会议内容,并问起雨果妻子的情况。


    “一切都好,宝宝特别精神,动个不停。”雨果灿烂地笑了笑,“但医生说,从现在开始,她随时可能会出生。今晚我得把婴儿床装起来,以防万一。”


    下午的工作时间一晃而过。傍晚六点,同事们陆陆续续起身回家。


    再过几天就是七月了,所有人都想着即将到来的假期,人变得懒散,工作态度也敷衍起来。


    玛塔和雨果在六点半相继离开。


    游嘉茵做完手头的事,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办公室,也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她抬头看见屏幕上的名字,一下子愣住了。


    是吴天翔。


    他们上一次交流是前天晚上。


    派对结束后,他找到了她不小心遗落在洗手台上的戒指,特地发消息过来询问。


    『是我的,谢谢你!』当时游嘉茵故作惊喜,礼貌地道过谢,顺口问了一句,『但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戒指?』


    『我记得你来时手上戴着。』


    “……”


    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正在犹豫不定,对方又发来一条。


    『你想什么时候拿回去?』


    『没事,我不急着用。』她果断打字回答,『等到下下周活动那天,你帮我带来就行。』


    『知道了,晚安。』


    『晚安。』


    游嘉茵稍微松了口气。


    这样一来,他就不会怀疑她在故意制造见面机会了。


    ……


    ……为什么他在这种时候打电话来?


    游嘉茵躲到办公区外的走廊里,满腹狐疑地按下接听键。


    “喂?”


    “我在你公司楼下。”吴天翔开门见山地问,“你什么时候下班?”


    她吃了一惊:“……你来干什么!?”


    “我想在去伦敦之前,把戒指还给你。”他的回答依旧很直接:“克拉拉认出了牌子。那么贵重的东西,放在我这里不太好。”


    “……”


    ……怎么又是克拉拉。


    游嘉茵心里一沉,把已经到了嘴边的客套话一口咽了回去。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听到他语气亲密地提起这个名字,她就会觉得很不舒服。


    作者有话说:


    虽然工作部分无人在意,但还是要解释一下,femi在尼日利亚(和其他几个非洲国家)是olufemi(一个很常见的名字+短语,意思是上帝爱我)的缩写,可以解释成“爱我”,也恰巧是femini□□的前四个字母


    弟弟:你不来找我?没关系,我去找你。


    克拉拉:冤枉啊!虽然我是谁还不能说,但我明明是后文中的助攻队长


    ? 第八十七章


    “给。”


    刚一见面, 吴天翔就把戒指递给她。


    他等在COZAR办公楼外的街边,很有分寸地避开了正门口。


    今天他穿了一件充满夏日风情的蓝白竖条纹衬衫,搭配米色长裤, 肩上挎着电脑包。


    清爽的打扮顺应季节, 介于休闲和职业之间。


    “谢谢。”游嘉茵把戒指戴回右手,声音里带着歉意:“其实你不用特地跑一趟的……”


    皮肤感受到金属表面残留的体温,这枚戒指似乎已经被他握了很久。


    “没关系, 还给你我也心定了, 否则我会一直想着这件事。”他将视线从她的手指上收回,自然地问:“你现在准备去哪里?”


    “回家啊,我下班了。”


    “正好,我也坐三号线,陪你一起去车站。”


    游嘉茵没有拒绝。


    虽然公司里的人已经走了一大半,但瓦莱莉还在楼上。只要把头伸出窗外,就会看见下属正在和BalzArt那位背景神秘的COO私下见面。


    夏日派对才过去没几天,要是再让她目击到这种场面, 天知道瓦莱莉会产生什么样的联想。


    于是, 他们在灿烂的阳光下走向车站, 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你什么时候去伦敦?”


    “明天早上的火车。”


    “要呆多久?”


    “十天,下周五晚上回来。”


    “……十天!?” 游嘉茵回想起他们之前的对话:“就因为建仓的事?”


    “不全是, 还有一些别的工作。”吴天翔娓娓道来,“我们在和一间百货公司谈合作, 计划明年第二季度开一个小型展览模式的快闪店。如果反响和销售结果能让双方满意, 商场同意在家居区给我们一个商铺, 签一整年的合同。但因为我们还没有线下经验, 整个流程有很多需要跟对方团队商量的细节, 我作为负责人必须到场。”


    她只是随口一问, 没想到他会答得那么详细,不禁有些吃惊。


    “这种商业机密,你随便告诉我不要紧吗?”


    “不要紧。我们的公司不是竞争对手,你也不是那种会到处乱说的人。”


    “……嗯,我不会说的。”


    “另外,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要是我们和COZAR的项目出了什么问题,你可以联系我。”


    “你都已经忙成这样了,我怎么好意思麻烦你。”游嘉茵自动将这句话理解成客套,用官方态度回应,“有事我会找夏洛特,她是我的对接人。”


    吴天翔愣了一下,点头说:“也是。”


    很快,地铁站外高耸的“M”标志出现在视野中。


    他们的家由三号线连接,位于这一站的东西两侧。两人理应在穿过闸机后说再见,前往相反方向的站台乘车。


    游嘉茵停下脚步,正想开口道别,却听吴天翔说:“我和你坐一班车。”


    她感到奇怪:“你不回家吗?”


    “我还有事。”


    “噢……见朋友?”


    “不是。”他把交通卡塞回口袋,淡定地说,“我去看看我们的新办公室。”


    “啊,夏洛特今天刚刚跟我提过!”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已经选好地方了啊。”


    “基本定了。我们有几个候选,但萨沙他们都倾向于我现在要去看的地方,各方面都很合适,唯一的缺陷是要重新装修。”他顺势发出邀请:“你要是没有别的计划,要不要跟我一起来?那边离你家不是很远。”


    “……还是算了。”游嘉茵稍微犹豫了一下,婉言拒绝,“我又不是你们公司的,要是被人知道的话不太好。”


    “随便你。”


    吴天翔无所谓地笑了笑,没有坚持。


    他们拾阶而下,来到站台上。


    阴冷潮湿的空气,渗着水渍的拱形墙面,破败的自动售货机,不断闪动的列车到站计时屏。


    巴黎的地下世界,时间凝固在这里。


    远方传来模糊的隆隆声,古老的列车呼啸着驶来,带起一阵风,在站台前减速停下。


    周一晚高峰的车厢照常拥挤。离车门最近的几位乘客友善地后退,为他们腾出两个人的位置。


    上车后,他们融入安静的氛围中,不再交谈。


    一时间,耳边只剩下隧道里风的嘶鸣,和列车碾过铁轨时发出的,有规律的“哐哐”声。


    地铁行驶到歌剧院站,不少人下车换乘,又有更多人上车。乘客们像被洋流挟裹的鱼群那样移动起来。


    游嘉茵被稀里糊涂地推到车厢另一头的角落,后背抵着一块广告牌,被夹在车门旁的护栏和一截金属折叠梯之间。


    吴天翔挡在她面前,绅士地用身体将她和几个背着大号登山包的游客隔开。


    她被圈在这个狭窄安全的空间里,不再受到人群的推搡挤压,呼吸顺畅了许多,心却随着列车的摇晃和震颤七上八下。


    这样近距离的面对面,实在太难熬了。


    接近满载的车厢里,她和他脚尖相碰,在无言中默契地避免身体接触。


    两人的身高差距让她的脸正对他敞开的衬衫领口。蓝白条纹的布料间,露出锁骨和健康的小麦色皮肤。


    他忽然叹了口气,胸膛明显起伏了一下,呼出的气息全部落在她的额头上。


    游嘉茵下意识地抬起头,视线一路向上,扫过他的喉结,下颌,嘴唇,鼻梁,最终落在那对明亮的琥珀色眼眸中。


    “怎么了?”吴天翔挑起眉毛,迎着她的目光问道。


    她被他抢了台词,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干巴巴地反问:“你什么时候下车?”


    “还有两站。”


    “噢……”


    问答到此结束,谁也没有继续说话。游嘉茵转开脸,看向车厢里的其他乘客。


    每到夏天,人们的着装颜色就会变得丰富起来。一眼望过去,不再像秋冬那样压抑,充斥着简单的灰和黑,仿佛一片笼罩在迷雾中的树林。


    突然,列车重重顿了一下,毫无征兆地急刹车。


    ——“啊!”


    车厢里的尖叫声顿时此起彼伏。


    不少人被惯性甩了出去,摔得东倒西歪,叠成一团,正在发呆的游嘉茵也不例外。


    她一个趔趄,迎面撞进吴天翔的怀里,整个人都懵了。


    幸好他及时抓住栏杆站稳,才没有被她带倒。


    “……好痛。”


    她捂着被狠狠磕到的鼻子,手忙脚乱地扶住他的手臂,想要站直身体,却感到头皮上传来撕裂的疼痛,不由倒抽了一口气。


    “别乱动。”他托住她的后脑勺,“你的头发卡在我衣服上了。”


    下一秒,四周灯光骤灭,陷入黑暗。


    惊魂未定的人群再度哗然,他们也保持着别扭的姿势僵在那里。


    技术故障?恐怖袭击?下一班车会不会追尾?


    隧道里的应急灯光透过车窗,为一切覆上朦胧的薄纱。影影绰绰的环境中,气氛显得更加诡异。


    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搞不清眼前的状况,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一阵嘈杂的电流声后,列车广播姗姗来迟。


    ——【亲爱的乘客们,我们的线路因为电路问题暂时停运。技术人员正在抢修中,大约十分钟后重启,请大家稍安勿躁,感谢大家的耐心……】


    这段解释终于让车厢里的骚动趋于平息。


    人们纷纷松了口气,悠闲地刷起手机,也有人和邻座闲聊,交换这些年坐地铁遭遇的奇葩事。


    游嘉茵缓过神来,在黑暗中摸索到了那颗被她的头发纠缠住的纽扣。


    吴天翔问:“要我帮忙吗?”


    “不用,很快就好。”她推开他伸过来的手,“放心,我不会把你的衣服扯坏的。”


    车厢里没有一丝风,气温从刚才起就在不断升高,哪怕两侧顶窗全部打开也无济于事。


    闷热难耐的空气中,两人之间被压缩的距离让她的心脏狂跳起来,脸颊和耳根都在发烫,背上也出了一层薄汗。


    但在黑暗的掩饰下,她可以继续假装若无其事。


    游嘉茵绷直背脊,手指揪着纽扣,一点一点拆掉上面的头发。


    即使胳膊酸痛,她也没有把手腕靠在他胸前借力,因为不想间接碰触到布料底下的那具散发着朦胧热气的身体。


    托住她后脑勺的宽大手掌忽然移开了。


    她能感到他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穿过她的长发,取出其中的一缕打量。


    “我记得你以前的头发很直。”


    吴天翔的声音再次落入耳畔,温柔地像是在梦呓。


    “去店里拉的,那时很流行。”她实话实说,“现在的头发是我每天早上用卷发棒卷的。我真正的头发不直不卷,打理起来很麻烦。”


    “哦。”


    “怎么了?”他的反应让她有些茫然,忍不住问:“你觉得直的好看?”


    “对我来说没区别。”他把那缕头发绕在指尖,“都很好看。”


    她干笑了一声:“你真会说话。”


    半小时后,电力依旧没有恢复。无奈之下,司机只能组织所有乘客下车,沿着轨道步行到下一站疏散。


    应急通道很窄,几百个人排成一列,在黑暗中借着应急灯微弱的亮光缓慢前行。


    游嘉茵穿着不方便走路的凉鞋,一路很小心,但鞋跟还是嵌进了石头缝里,卡得死死的。


    跟在她背后的吴天翔蹲下身,握住她的脚腕,帮她把鞋跟拔|出来。


    “你的疤还在……”


    他忽然小声感叹了一句。


    游嘉茵立刻心领神会。


    她的小腿侧面,至今留着十六岁那年在双牛岩留下的疤痕。多年后的现在,伤口早已愈合,光滑的皮肤底下隐约透出一道浅褐色的印子。因为远看不是很明显,她不是特别在意。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淡淡地说:“你还记得啊。”


    说的是这道疤痕,也暗指少年时代的那段往事,她确定他能听懂。


    那是她人生中少有的惊险时刻,即使长大后的现在也难以忘怀。


    幽深的树林,沙沙的声响,到处充斥着植被和烟雾的气味。那个夏夜,他们在海边被野猪追赶。她记得篝火在远处跳动,月光在他的肩头倾泻,她的长发扬在风里。他们握紧对方的手,跌跌撞撞地冲入翻滚的海水,越走越远,直到被黑暗包围,繁星在头顶闪烁……


    她很少回想那个夏天发生的事,尤其是关于他们的,可是忘不掉。


    “当然记得。”


    晦暗光线中,他重新站了起来,嘴角弯起一丝弧度,但眼睛并没有在笑:“我怎么可能忘记。”


    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我来黑巴黎地铁了


    这种事故有但其实很少,比较常出现的是“可疑包裹”。


    我碰到过的最奇葩的是“小偷钻进隧道里跑了我们没法开车请大家耐心等!”,然后所有人一脸懵逼地闷了半小时


    “你真会说话”在前文也出现了一次,当时是对哥哥说的(这种细节只有作者会记得哈哈哈哈)


    ? 第八十八章


    接下去的几天, 这起地铁停电事故成了游嘉茵和同事们闲聊时的一个话题。


    当然,她没有谈及和她一起被困在黑暗中的另一个人。


    “我在网上看到了新闻,原来你在那辆车里啊!”不少人为她庆幸, “没事就好!”


    “我碰到过比这更倒霉的情况!”也有人顺势分享自己的经历:“有一年跨年夜, 我坐六号线去朋友家,经过比尔阿克姆桥时突然断电了,所有人被困在桥上足足两个小时, 直到凌晨一点才从车厢里出来, 连跨年都没赶上。你猜发生了什么?”


    游嘉茵茫然地看着对方,摇了摇头。


    “据说有个英国来的小鬼偷偷爬到车顶上,想玩‘列车冲浪’拍视频耍帅,没想到在列车过桥的时候被电死了,尸体……”


    “为什么要在吃饭的时候说这些!”玛塔不满地打断了他,“太恶心了!”


    进入七月,晴朗的好天气仍在继续。天空蓝得耀眼,越发热烈的阳光让欧洲人激动起来。


    每到午饭时间, 同事们都会浩浩荡荡地冲去公司附近的公园, 在草坪上围坐成一圈, 吃着简单的法棍三明治或沙拉,期盼肤色能被晒得更健康, 尽情享受这个夏天。


    “你想好休假去哪里了吗?”雨果把油醋汁倒进沙拉,边搅拌边问, “你准备在欧洲旅游, 还是回中国见家人朋友?”


    游嘉茵不好意思地说:“我还在考虑。”


    最开始她根本没有为今年夏天安排度假计划, 毕竟她还在试用期, 也需要在雨果去休产假后分担他的一部分活, 因此做好了全心扑在工作上的准备。


    没想到上司瓦莱莉主动提出, 让她在项目上线后的八月请一两周假,趁业务清闲出门放松心情。


    这种情况下恭敬不如从命。


    游嘉茵将八月第一周登记为假期,却迟迟没有决定目的地。


    夏天回上海太热,去阿卡雄找奥利维亚怕撞见文森,临时约别的朋友也有点晚,更何况各大热门避暑胜地的机票和住宿价格都已经飙升到了令人咂舌的地步。


    她实在懒得折腾,又想不出特别想去的地方,干脆做好了在家休息的最坏打算。


    “我能坐这里吗?”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游嘉茵和玛塔不约而同地转过头。


    提问的是一个名叫杰西的黑人女孩,人高腿长,性格开朗,一头蓬松的卷毛,打扮总是很亮眼。


    她负责运营COZAR的官方社交账号,对工作充满热情。


    她们默契地往两边让让,为杰西腾出一个空位。


    “我今天早上把你做的quiz模板发给BalzArt的人看了。”


    游嘉茵笑盈盈地看着杰西,主动引出话题:“他们特别欣赏,说你的想法太棒了。”


    根据和COZAR和BalzArt的协议,活动上线期间,双方都将通过自家帐号发布合作相关内容。


    周一收到BalzArt发来的图片和文字素材后,杰西建议增加几个quiz模式的story,让用户们根据自身对作品的理解猜测艺术家的创作意图,以此提升话题度和互动率。


    杰西一脸开心:“他们喜欢就好!”


    “我要看!”玛塔顿时被勾起了好奇心:“是什么样的?”


    杰西打开测试账号,向她展示具体效果。


    游嘉茵继续吃甜点,忽然感到放在腿上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收到了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你好,我是萨沙,我们上周六在天翔家见过面。』


    “……”


    游嘉茵对着屏幕上的文字皱起眉。


    她明明告诉过吴天翔,不要随便把自己的联系方式给萨沙。


    这算什么意思?他是故意的吗?


    虽然心里有些不爽,但她还是礼貌地回复了萨沙。


    『你好,我记得你。』


    然后她将萨沙的消息截图,附上一长串问号,想发给吴天翔讨说法。


    可在按下发送键前,她犹豫了。


    自从周一傍晚在疏散出站后分开,他们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对方。他在伦敦出差,她也忙于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他们重新变成了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或许她不该破坏这份心照不宣的沉默。


    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游嘉茵叹了口气,把消息删除,退出了聊天界面。


    走神的当口,萨沙又发来两条短信,邀请她参加他即将于明晚举办的生日派对。


    『人来就行,不需要带礼物。』他特地强调,又表示:『但这次天翔来不了,你要是介意没有熟人在场,可以多带几个朋友。』


    游嘉茵稍微犹豫了一下。


    她和萨沙不熟,也不太想和他走得太近。但如果拒绝参加生日会,似乎有点不通人情。


    点开对方刚刚发来的活动页面,又发现是一间奥利维亚和劳拉提过几次的高级俱乐部,入场制度严格,据说经常能看到模特明星。


    如果能带上她们,就可以当作跟朋友一起出来玩,皆大欢喜。


    权衡过后,她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


    周六晚上,当三个女生赶到那间位于艺术博物馆底下的夜店时,黑压压的人群让她们面面相觑。


    “你朋友居然把这个地方包下来了?”劳拉满脸震惊,“怎么看都有好几百个人啊,真的只是在办生日会?这也太夸张了!”


    “应该是……”游嘉茵跟着东张西望,犹犹豫豫地说,“毕竟要邀请函才能进来。”


    “到底是哪个朋友?”奥利维亚后知后觉地打探:“我从来没听说过你身边有这号人唉。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是我朋友的朋友。”


    “哪个朋友的朋友?”


    “说了你们也不知道。”游嘉茵心虚地瞥了一眼劳拉:“而且他今天不在。”


    迷幻绚丽的灯光,令人血脉偾张的音乐,免费畅饮的酒水,以及周围来来往往、打扮考究入时的男男女女。陌生的环境反倒让人变得自在,她们迅速把惊讶抛在脑后,像落入大海的水滴那样,融进现场的热闹喧嚣中。


    “嘉茵!你真的来了啊!”


    萨沙拨开人群,出现在她们面前,笑嘻嘻地张开双臂,摆出欢迎的姿势。


    今晚他穿了一件浮夸的花衬衫,一头黑发用发胶往后梳,搭配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很像电影里走出来的花花公子。


    欢乐的气氛下,女生们挨个与他拥抱,祝他生日快乐。


    游嘉茵问他:“你今年几岁了?”


    “刚满二十七岁!”萨沙唯恐她听不清,用手势比划:“但我只比天翔大一届,因为我上高中时成绩太差,不小心留过一级,哈哈哈哈……”


    奥利维亚和劳拉坐到一旁,和萨沙带来的一对双胞胎朋友聊得火热,无暇顾及他们的对话。


    “左边是拉斐尔,右边是蒂莫西。”萨沙注意到了游嘉茵的目光,为她介绍:“他们俩是同卵双胞胎,是不是长得一模一样?我这辈子就认识这么一对,实在太稀奇了。”


    游嘉茵敷衍地附和:“是很稀奇。”


    “你呢?有兄弟姐妹吗?”


    “有一个小妹妹。”


    “真好,我是独生子,没想到吧?”萨沙指指自己,“我爸妈花了好大功夫才生下我,之后也没能怀上别的孩子。我从小就特别想要一个弟弟,所以和天翔一起住的那几年特别开心。不过他明明也是独生子,却比我更像个哥哥,多数时候都是他在照顾我……”


    这番话让游嘉茵的心隐隐抽痛起来。


    她同样意识到,即使对萨沙这样亲密无间的好友,吴天翔也没有说实话。


    萨沙很快被其他宾客包围。作为派对主人的他,整晚都得满场应酬。临走前,他为游嘉茵留下两瓶香槟和一瓶伏特加,约好晚点再聊。


    游嘉茵回头寻找自己的朋友,却发现奥利维亚和双胞胎中的一个消失了。


    “他们出去抽烟了,马上回来。”劳拉朝她做了个按打火机的手势,同时朝里挪了挪,在沙发上空出一个位置,招呼她坐下。


    “我去下厕所。”游嘉茵把喝了一半的酒杯递给劳拉,“帮我保管一下。”


    她怜悯地看了一眼劳拉身边满脸兴奋的拉斐尔。他并不知道眼前的金发美女是同性恋,哪怕再献殷勤都是白搭。


    厕所里果然排起长龙。游嘉茵靠墙站着,头脑放空,等得昏昏欲睡。


    忽然,有人把手伸到她眼前挥了挥。


    她猛地惊醒,视线朝旁边一瞥,撞上了一对神采奕奕的蓝眼睛。


    是克拉拉。


    “晚上好!”她连忙换上笑脸,和对方贴面打招呼。


    虽然有些意外,但克拉拉也是萨沙的朋友。在这里碰到她,并不是一件值得惊讶的事。


    “我到外面去等你。”克拉拉同样笑着对她说,“这里说话不方便。”


    “好的。”


    这一天总算来了。


    从克拉拉主动添加她的那一刻起,游嘉茵就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她们一定会再见面。


    她对克拉拉充满好奇,对方似乎也对她抱有同样的想法,她能够清楚感觉到。


    几分钟后,她们一前一后地走上螺旋阶梯,来到俱乐部二楼的平台,面朝底下的舞池并肩坐下。


    这里远离音响,不受音乐的干扰,很适合聊天。


    克拉拉抽出冰桶里的香槟,倒了两杯。


    “干杯。”她向游嘉茵露出友善的笑容,“我不知道你今晚会来。”


    游嘉茵和她碰杯,“我昨天才被萨沙邀请。”


    “感谢萨沙。”克拉拉朝楼下正和朋友们闹成一团的萨沙扬起酒杯,“上次在天翔家,我没有找到和你单独说话的机会,一直觉得很可惜。”


    游嘉茵笑了笑,安静地看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克拉拉身份特殊,她不得不谨慎言行,将这场对话的主动权交给她。


    她可不想因为一时失言,得罪“Valmont的克拉拉”。


    缤纷的冷色调灯光在克拉拉的头顶流泻,为她金棕色的头发覆上一层月光般的清辉,看上去朦胧又梦幻。她将酒杯放到一旁,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双腿交叠在一起,又把头发全部拢到脑后,露出流畅的颈部曲线。


    这些细微的小动作让游嘉茵明白,对方其实和她一样忐忑不安。


    “我想问你一个关于天翔的问题。”


    克拉拉缓慢开口,“你和他在来法国前就认识,那你一定也认识他的哥哥,对吗?”


    游嘉茵惊愕地看着她,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难道她知道?


    克拉拉误以为她的反应是在装傻,语气认真补充道:“天翔是双胞胎,有过一个哥哥,这件事我知道,你可以对我说实话,不用那么小心。”


    原来她真的知道。


    那个不幸死在十七岁夏天的,被刻意隐藏在记忆里的“哥哥”。


    这一刻,游嘉茵的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眼前的这个女人,果然是“特别”的。


    作者有话说:


    虽然我恨不得下章结局,但还是要按照大纲来,毕竟算时间重逢才一个礼拜哈哈


    弟弟:果然我一出差你们就要开始搞事了


    ? 第八十九章


    凌晨时分, 萨沙吹灭蛋糕上的蜡烛,然后跳进舞池,顶替了DJ的位置。


    满场沸腾中, 游嘉茵和劳拉缩在沙发角落, 喝着饮料,时刻留意远处正和蒂莫西贴面热舞的奥利维亚,谁也不想过去当电灯泡。


    “你刚刚在和谁说话?”劳拉用眼神指指楼上, 笑得十分暧昧:“我看到你们两个了。那女的挺漂亮的, 她叫什么名字?你不介绍给我吗?”


    “她是我朋友的朋友,我和她不熟,刚好碰到就聊了几句。”


    “怎么又是‘朋友的朋友’?”劳拉调侃她:“你该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人际关系吧?”


    “哈哈哈……”


    游嘉茵用一阵干笑掩饰过去。


    一个多小时前发生在二楼的那段对话,其实并没有持续很久。


    她惊讶于克拉拉竟然知道吴天佑的存在,内心掀起一阵波澜,但没有表露在脸上。


    “对,我认识他。”她听见自己用干涩的声音答道。


    “太好了……”


    克拉拉注视着她,眼神和声音都变得很温柔:“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能跟我说说吗?”


    为什么你想知道?你到底是谁?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游嘉茵微微蹙起眉。


    她至今没能弄清克拉拉和吴天翔的关系, 一直压抑着自己的好奇心。可现在, 对方竟然连吴天佑的事都要打探, 这不禁让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抵触感。


    她一点也不想和眼前这个这个陌生人分享那些回忆。


    于是她控制住情绪,不动声色地反问:“你和天翔关系那么好, 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我问过,但他不肯告诉我。”


    克拉拉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无奈地苦笑道, “我已经试过很多次了……”


    “如果是这样, 很抱歉, 我也不方便说。”


    游嘉茵找到了完美的借口, 顺势拒绝:“既然天翔不想说, 我相信肯定有他自己的理由。那是他的哥哥,我不想在他背后自作主张。”


    “……你确定?”


    她再次表明态度:“对不起。”


    克拉拉的脸上流露出肉眼可见的失落,但并没有咄咄逼人地追问下去。


    “没关系,那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很高兴能和你说上话。”


    她重新绽开和煦的笑容,抚平裙子上的褶皱,款款起身,举手投足都很得体。


    “假如哪天你愿意告诉我了,我洗耳恭听。”


    游嘉茵安静地目送她离开,直到酒杯里绵密的气泡逐渐平息。


    克拉拉单薄瘦高的身影缓慢穿过热闹欢腾的人群,散发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寂寥感,最后被出口处的暗影笼罩。


    “我想出去透个气,你来吗?”劳拉给自己卷了一根烟,朝她晃晃。


    游嘉茵回过神来:“……我记得你说过要戒烟。”


    “哈哈,下个月,下个月。”劳拉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走啦。”


    露天吸烟区是一个奇妙的地方。晦暗夜色中,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互相借火,然后在吞云吐雾间迅速拉近距离。


    劳拉很快锁定目标,和一个模特身材的拉丁美女闲聊起来。


    游嘉茵呆在她们身旁,偶尔应上几声,同时冷淡地打发走几个过来搭讪的人,迎风放空头脑。


    七月初的午夜,气温只有十几度,空气凉爽宜人。


    这对从小习惯了上海湿热夏季的她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从室内流淌出来的音乐轰鸣和马路上的车流声融合在一起,组成了这座城市夜晚的和弦。


    周围烟民们的高谈阔论,是一段段现场谱写的歌词。


    她置身于这片喧闹中,却感到兴致索然,就连摄入的酒精都无法让她打起精神。


    无聊,空虚,和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充斥心头,有点闷闷的。


    游嘉茵定定神,问劳拉:“我们什么时候走?”


    她现在只想回家,舒服地躺到床上。


    “随时都行,我无所谓。”劳拉已经和拉丁美女交换了联系方式,耸耸肩说:“但得看奥利维亚还想呆多久。”


    “她和我朋友忙着呢,你们千万别去扫兴。” 萨沙悄无声息地挤到她们中间,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笑嘻嘻地问:“这里谁有火?”


    劳拉把打火机递给他。


    萨沙低头把烟点上,又伸手指指游嘉茵,态度直接:“能不能让我和她单独说两句?”


    拉丁美女识趣地离开,劳拉却站在原地没动。她转头看向游嘉茵,用眼神征求好友的意见。


    “没关系,你先进去找奥利维亚。”


    游嘉茵将手轻轻按在她的背上,肯定道:“我一会儿来跟你们会合。”


    “……好的。”劳拉点点头。


    她亮闪闪的金发消失在人群背后,萨沙收回视线,吐了口烟,幽幽地说:“你身边的人对你还真是保护过度。我是那种需要防备的坏人吗?”


    这个开朗的黑发青年和上次见面时一样,浑身酒气,醉得几乎站不稳,说话时的思路却很清晰。


    游嘉茵解释:“这是女生之间出去玩时的互相照应,不是针对你,千万别介意。”


    “不,我说的不只是她。”


    萨沙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天翔也是,上次你走后,我问他要你的联系方式,但他死活不肯给我。”


    “是我让他不要给的。”游嘉茵有些尴尬,但还是选择实话实说,“对不起……”


    “我知道,天翔也是这样告诉我的,但我还是想当面确认一下。”萨沙大度地摆摆手,“你不用道歉,也别有心理负担。我不是那种经不起拒绝的人。你今天愿意过来,我已经很高兴了,以后就让我们做普通朋友。”


    酒精逐渐上头,大脑的转速变慢。游嘉茵还在回味刚才听到的话,后知后觉地问:“你说天翔没给你我的号码,那你怎么……”


    “秘密。”萨沙狡黠地眨眨眼,拒绝透露更多信息。


    双方把话说开后,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之后他们随便聊了一会儿,当说到今晚这场派对的盛况时,游嘉茵假装不经意地提到了克拉拉。


    “我上次在天翔家也见过她。”她问得很含蓄,“你们一群人认识很久了吧?”


    萨沙一眼看穿了她的意图,毫不留情地拆穿:“你想问克拉拉和天翔是什么关系?”


    游嘉茵的笑容僵在脸上。


    “你不是第一个问的,我都习惯了。”萨沙不以为然,“我和天翔认识的时候,他和克拉拉就已经很熟了。他们比朋友更亲密,但从我的角度看,绝对不是情人。说句老实话,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所以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对不起。”


    “你没问过他吗?”


    “有啊,很久以前问过一次,当时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就放弃了。”萨沙呼出口腔里的最后一股烟雾,把烟蒂扔到地上,用脚碾灭:“天翔的性格很坦率,凡事不会遮遮掩掩。如果他不想说,我猜多半有他的苦衷,所以我不会逼他。每个人都有秘密,都有一些难以说出口的事,等到哪天他准备好了,一定会亲口告诉我,这点我很相信他。”


    交谈间,劳拉搀扶着醉醺醺的奥利维亚向他们走来。


    “我已经叫了车。”她的目光在游嘉茵和萨沙之间徘徊了一下,“你准备好回去了吗?车再过五分钟就来。”


    “当然。”游嘉茵向萨沙道别,“谢谢你今天邀请我们。”


    “我的荣幸。”


    萨沙和她们自拍了一张合照,美其名曰留作纪念,然后礼貌地将她们送出俱乐部外。


    一上车,奥利维亚就昏睡过去。


    劳拉让她靠在她的肩头,神秘兮兮地对游嘉茵说:“你猜我刚才看到了什么?”


    “什么?”


    劳拉低头瞄了一眼奥利维亚,确认她睡得正香,把声音压得更低:“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和拉斐尔搞在一起,我猜她没发现那对双胞胎中途换人了。”


    游嘉茵哑然失笑。


    顺着这个话题,劳拉大大咧咧地继续:“同卵双胞胎真的太刺激了。要是有一对美女双胞胎想和我搞一搞,我不介意三个人一起……”


    “噗——”


    uber司机沉默地开车,直到听到这番狂放的发言,终于忍不住笑喷出来。


    凌晨两点,游嘉茵回到了自己家。


    她锁好门,在WhatsApp的三人群里报过平安,忽然发现有两条漏看的消息。


    当时她正在车上跟劳拉和司机闲聊,没有注意到手机震动——


    Tianxiang:『你去萨沙的生日了?』- 1:26 am——


    Tianxiang:『我看到照片了』- 1:49 am——


    游嘉茵想了想,输入两个字:『对啊。』


    消息刚刚发送,手机又震了。


    Tianxiang:『你不是对他没兴趣吗?』


    游嘉茵正在挤牙膏,瞥到这行字,顿时愣了一下。


    大半夜的不睡,就为了问这个问题?


    还是说,他也在外面喝醉了?


    她觉得微妙又好笑,故意晾着没回,慢悠悠地洗漱完毕,换上睡衣,才抄起手机继续。


    Jiayin:『这冲突吗?』


    屏幕很快暗了下去,很长时间都没有重新亮起。


    游嘉茵耐心涂完护肤品,喝掉一大杯水解酒,上床时再次听见手机震动,有新消息弹了出来。


    她兴冲冲地点开,想看他的反应。


    但这一次,是劳拉和奥利维亚分别发来的感谢和晚安。


    悬起的心重重落下,砸起一片说不清的失落。


    眼看已经过了两点半,游嘉茵把手机扔到一旁,关灯睡觉。


    闭上眼,醉意随着血液循环涌了上来。


    脑海中的世界在旋转,但她却奇怪地没有半点睡意。


    她感觉精神抖擞,带着一丝亢奋,简直可以出门上班,在一会议室的人面前侃侃而谈。


    辗转反侧之际,枕边又传来嗡的一声,房间被光线映亮。


    Tianxiang:『你到家了吗?』


    Jiayin:『我睡不着。』


    消息变成了已读,她才意识到自己发的四个字答非所问,但已经来不及撤回。


    Tianxiang:『要我打电话给你吗?』


    黑暗中,手机屏幕透出的亮光刺得她泪腺发酸,这行字也让她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她还没来得及思考,手指已经自动打出了两个字:


    『好啊。』


    几秒钟后,屏幕上出现了“Tianxiang”的通话请求。


    而且……


    还是视频电话。


    如果是平时,半夜三更被人要求视频,游嘉茵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挂断。但这一刻,醉意,无法入睡的困扰和一些别的情绪混杂在一起,让她变得无所顾忌。


    她拧开床头灯,稍微整理了一下头发,按下接听键。


    作者有话说:


    弟弟:都说了我长大了不会随便疯了,现在我做什么都要征得同意!


    ? 第九十章


    “……你真的接了啊。”


    这是吴天翔在视频接通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他倚在床头, 背后垫着枕头,随意的拍摄角度让他看起来懒洋洋的。


    没有开灯的室内,远处柔和变幻的荧光投射在他脸上, 也将他的双眼映得更加明亮。


    “你在看电视?”游嘉茵直接忽略了他的开场白, “你在酒店?”


    “对。”


    “今天是星期六哎,你怎么没出去玩?”


    “太累了,不想出去。”他伸手打开床头灯, 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的困倦:“今天我一整天都在Gateway, 八点多才回到市区,和同事吃过晚饭就回酒店了。”


    屏幕随即亮了起来。


    灯光下,游嘉茵看清了他的T恤颜色。不是黑色而是藏蓝,和她身上穿着的睡裙一样,一个细微的巧合。


    “那你为什么不睡?”她表示不解,“现在已经两点多了。”


    “跟你一样,我睡不着。”他把枕头往下扯了扯,半躺在床上, 镜头几乎怼着脸, 放大了他优越的五官细节, “反正明天不用工作,可以休息一整天, 随便吧。”


    “原来你拿我当陪聊啊。” 游嘉茵哑然失笑:“我就想嘛,你怎么会无缘无故等我到现在。”


    醉意让她心情放松, 浑身轻飘飘的, 少了几分拘束, 甚至有兴致和他开玩笑。


    吴天翔说:“我确实在等你。”


    声音通过扬声器扩散, 干脆的语气把她噎住了。


    “……等我干什么?”她陡然清醒, 表情和态度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动摇, “我就去了你朋友的生日会,又不是什么危险的地方。”


    “不是你的问题。”


    “那是谁的问题?”


    “我想确认你安全到家。”他一语带过,没有正面回答。


    “谢谢,但你不用担心我。”她也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我二十五岁了,能自己保护好自己。”


    “二十四。”他纠正道,“你的生日在十月份。”


    “差三个月而已,别那么较真。”


    “你准备怎么庆祝?”


    “不知道,还没想过。”游嘉茵记得他的生日在五月底,便反问:“你当时是怎么过的?”


    “我不过生日。”


    “……我能理解。”


    如同对暗号般的两句话后,双方沉默下来。


    “不说这个了。”


    “还是说点别的吧。”


    眼看气氛就要变僵,他们又不约而同地开口转移话题。


    吴天翔问她:“你明天有什么计划?”


    “睡到自然醒,打扫一下家里,晚上去朋友家吃饭。你呢?”


    “上午睡觉,醒来如果天气好,我就去跑步。”他翻了个身,朝右侧卧:“下午去美术馆。”


    屏幕中的画面跟随他的动作旋转,肩膀后的白床单变成了紧拉着的银灰色窗帘。


    “你一个人去吗?”


    “对,怎么了?”


    “没什么,单纯觉得佩服。”她在不知不觉中被他影响,身体向左靠去,“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逛街,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去美术馆,这在很多人看来,都是很简单平常的事吧?但我却做不到。这是我的问题,我从小就很怕‘一个人’。”


    她在孤独中长大。忙于工作的父母和他们破碎的婚姻让她的内心充满不安定感。


    因此她喜爱热闹,渴望陪伴,害怕落单,总是习惯性地依赖身边的人,靠他们的爱和关心确认自我价值。


    马上要到二十五岁,她依旧无法把自己的状态称作“独立”。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出国?”吴天翔把胳膊垫在头下,茫然地看着她,“远离上海的家人和朋友,不会让你觉得更孤单吗?”


    温柔寂静的夏日深夜,他们身处两座城市,在各自的床上侧卧。一个向左,一个向右,透过手机屏幕注视彼此,仿佛真的在面对面长谈。


    游嘉茵被这种气氛感染,再加上体内的醉意推波助澜,忍不住对他说出了心里话。


    “刚开始确实很难,但现在已经好多了。”她缓慢地眨眼道,“至于原因……我想在一个不会让我想到你哥的地方重新开始,离家越远越好。”


    失去恋人的钝痛,比她以为的更加持久。


    当初对吴天佑来上海念大学的所有期盼,在他走后都变成了一层笼罩在故乡上空的阴霾。


    熟悉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他的影子,和那些由思念编织而成的幻想。


    久而久之,反复的触景伤情让她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逐渐对生活失去了热情。


    她意识到自己必须暂时远离这个环境,于是在大三时借着出国交换的机会远走高飞。


    然后她幸运地爱上这座城市,完成学业,找到工作,慢慢安定下来。


    “那以后呢?”吴天翔没有对她的话发表意见,冷静地问:“你打算一直留在巴黎?”


    “不一定。”游嘉茵坦言:“我想趁年轻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在不同的城市生活,给自己留点以后回想起来,会觉得‘哇,好厉害’的回忆。说不定我过两年就搬去别的国家了,谁知道呢。”


    “说得对。”他顿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我以为你喝醉了,没想到你居然那么清醒。”


    “哈哈哈,酒量好是我的优点。”


    他不认同地挑眉:“我没有忘记你在我面前喝到吐的事。”


    “那是多少年以前了……”她说到这里,忽然敛起笑意,露出了一本正经的神情:“但如果你真的想听醉鬼的胡言乱语,正好,我这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


    “这些年里,你看到过你哥吗?”


    “什么意思?”


    “鬼魂,幽灵之类的东西。你见过吗?”


    “……”


    吴天翔压住内心的惊愕,没有立刻回答。


    隔着屏幕,他静静地望着对面的人,心里泛起一种混合着无奈,悲伤和酸涩的复杂情绪。


    这个夜晚,他们之间的所有对话,到最后都回到了吴天佑的身上。


    她嘴角天生携带的笑意,让他忽略了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不知不觉中,浓密睫毛后的那对明澈的眼睛里,已经覆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


    “你在听吗?”她在他发呆的间隙里提醒道。


    那张比少女时代更精致、也更令人心动的面孔,此刻在酒精的作用下微微泛红。


    “我没见过。”吴天翔实话实说。他下意识地想要打探这个问题的动机,但思考过后,只是谨慎地反问:“难道你见过?”


    “也没有。”她叹了口气,垂下眼,不再与他对视,“其实我很怕鬼,但他的话我能接受。”


    他继续不动声色:“如果能看见,你有什么想对他说的话吗?”


    “我不知道,也没想过。”她依旧半眯着眼,声音柔和地仿佛在梦呓,“我都说了,这是个醉鬼的问题,没有任何意义,你不用太当回事。”


    “……”


    从内心深处溢出来的无力感压迫着浑身神经,让他说不出半个字。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颗眼泪落下,由重力牵引,顺着眼角沾湿她侧脸下的枕头,却无法穿过这片屏幕,为远在另一座城市,独自沉浸在过去的她做些什么。


    沉默许久后,吴天翔忽然萌生了一种想法。


    “你今年夏天有假期吗?”


    “……有一周。”迟来的困意终于将游嘉茵击倒。她阖上眼,凭着仅存的意识含混说道,“在八月初。”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永兴岛,去见见他?”


    “……”


    回答他的,是一张还带着泪痕的安详脸庞,发红的鼻尖,睫毛投下的阴影,和随着呼吸规律起伏的肩膀。


    她真的睡着了。


    吴天翔盯着她的睡脸,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将这个画面截图,切断了通话。


    然后他关上灯,平躺在床上,对着黑黝黝的天花板发了会儿呆,从胸腔里挤压出一股气,转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


    第二天早上,游嘉茵醒来时,已经过了中午。


    周日的街道很安静,很少有车经过。拉开窗,温和的风鼓了进来,也带来了鸟鸣和底下路人们的闲谈说笑。


    灿烂阳光下,气温正在攀升,夏日的暑意日渐明显。


    四肢乏力,头脑昏沉,宿醉感像沼泽似的包围她,让她不想立刻起来。


    游嘉茵躺在床上,在脑海中将昨晚发生的事过了一遍。


    她去了萨沙的生日派对,在那里见到了克拉拉,和她有了一段短暂的对话;回家后,难以入睡的她借着酒劲和远在伦敦的吴天翔视频聊天,最后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一觉醒来,褪去的醉意带走了关于那段通话的大部分记忆。


    她只记得当时气氛很融洽,双方心平气和地你来我往,没有发生不愉快。


    屏幕那头的人有着线条硬朗的五官,但在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一脸纯真的温柔。


    ……到底聊了些什么呢?


    她试着回想,但脑海中却只剩下模糊的只字片语,无法连成完整的对话。


    游嘉茵起身倒了杯咖啡,坐到沙发上,点开了他们的聊天页面。


    吴天翔的WhatsApp在一小时前登陆过。他已经醒了,却没有发来任何消息。这让她打消了向他道谢的念头。


    算了,没必要。


    想想也是,昨晚失眠的不只是她。他们只是互帮互助,谁也不欠谁。


    她放下手机,揉着因为饥饿拧成一团的胃,想去冰箱里找点吃的。


    刚走出几步,又听见了嗡嗡震动声。


    是一封雨果发来的邮件。


    周末收到工作邮件,这种情况并不常见。游嘉茵猜测是项目发生了紧急状况,连忙点开。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红彤彤、胖乎乎的,婴儿的脸——


    Date:05 juillet. 2021 13:07


    Objet:欢迎罗克珊


    亲爱的同事们,


    请让我介绍我的女儿罗克珊。她于今日凌晨五点出生。


    祝周末愉快。


    诚挚的,


    新手爸爸雨果——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更新晚了,昨天写到两点本来想发,但看看觉得不满意,把写好的4000字擦掉3000重写


    女主的性格在第一卷是被不少读者诟病的,我也没怎么回应过毕竟作者不该给大家做阅读理解哈哈。但写到这里还是讲一下我的想法。


    我的设定下,女主是一个敏感缺爱,本质又很善良负责的人,整个故事从她的视角展开,孤独是她的一个关键词:被家人忽视的孤独,被朋友误解的孤独,被恋人抛下的孤独,这些孤独都是没法向别人排解的,她不敢向别人求助,一直在独自消化,也因此显得很憋屈。


    到结局的时候她会直面孤独,跟自己和解,不再拒绝别人伸向她的手,真正变得坚强(放心结局是HE再强调一遍!)。


    两个人一起回岛上的flag插下(指向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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