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秋分轻微的越界


    最后一场记者会,闹哄哄地结束了。


    在记者缓慢离席的间隙,庭见秋有些疲乏地打了个哈欠,从椅背上挂着的小背包里,取出自己的手机。


    每次比完赛,打开手机的瞬间,总会瞬间涌上来的几百条消息。


    ——她毕竟是结识了一批话很多的朋友。


    今天,微信却安静得出奇。


    私聊她的,只有谢颖几个小时前发来的消息:


    “小秋,我有急事,先回训练室了。你比完赛之后,尽快回来,有事找你。注意安全。”


    一旁,石川理起身,向她探过身,对她说了句什么。她蹙着眉心,正琢磨谢颖老师头一次把她一个人扔在比赛场地,还催她尽快回训练室,是为了什么大事,没认真听。


    好像,石川理是要邀请她吃饭。


    见她没什么反应,纤薄的眼帘不见抬起,石川理又改口:“……复盘。”


    这倒有点意思。她有些可惜地举起手机,展示了谢颖发来的消息:


    “不好意思。”


    她一转念,又问:“复盘的话,要不要去我们的训练室?”


    石川理应得爽快,长臂轻捷地从椅背后捞起自己的外套:“好啊,我开车送你。”


    华日朝三国驾驶规则接近,办理简单手续之后就可以互通驾照。石川理为出行方便,在京城租了一辆价格不菲的迈巴赫,停车场里,月光下,车身流畅如猎豹腰背,暗色外漆泛着锃亮的光采。


    虽然舆论风波已随着庭见秋自证棋力而平稳度过,她仍细心地左右探看,确定没有人在旁拍照,才终于迈上车。


    京城城郊,道路宽阔,车流量却小,加之此时已近十点,路面上,只有路灯细长的影子,飞快地轻盈掠过。


    石川理开车时,将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皮革方向盘上,腕处青筋突出,小臂肌肉结实,却不见一丝紧绷的用力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副驾驶上的庭见秋聊天,问起这几日石川介在华国围棋队里的情况。


    他不仅车技极佳,论聊天也是一把好手,华语流利似母语,极爱笑,笑声爽朗好听。他聊起幼时,石川介在子侄辈里挑选接班人的故事。石川介没有婚育,却有六个兄弟,二十几个侄子。石川理的童年像是一场不见血的大逃杀。


    他印象最深的是,日式厢房外半开放的走廊上,斜阳黯淡的光彩从走廊的一侧打入。一排石川家的堂兄弟们,站在走廊上,面对着青草茵茵的庭院,整齐地低垂着如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剔得光溜溜的脑袋,瑟缩地伸出柔软的手掌心,等待石川介的戒尺,一个接一个响亮地落下。


    ——噢,石川理不在这一排兄弟之中。


    他资质最佳,从一众堂兄弟间脱颖而出,是坐在院子草坪石凳上,为伯父数板子的那个。


    输几目,打几下。


    中盘认输的,连官子都撑不到,也不必费劲打什么掌心,趁早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吊死得了。


    “看不出来,石川老师还有这么凶残的一面。”


    石川理笑:“他病后,对弟子们温柔多了。又或许只是懒得再花心力管教,更想把时间花在自己研究上。”


    抵达华国围棋国家队下榻的酒店时,夜色昏沉。庭见秋念及谢颖所说的“急事”,步履匆匆,连跟在她身后的石川理都跟着紧跑了两步。


    她推开酒店八层家庭套房改装成的棋队训练室的木质大门,室内一片漆黑,却似有刻意压低的细碎笑声。


    她还来不及错愕,下一秒,室内乍亮,嘭嘭几声礼花作响,一个三层的香槟色蛋糕,边缘亮起月白色的装饰小灯——


    “秋秋,生日快乐!”


    训练室里,坐满了人,每个人面上都盈着欣喜的笑意。


    人群里,她一眼看见蛋糕桌边上,替她护卫着生日蛋糕一般的谢砚之。他受伤的右手垂在身侧,袖口松垮地挽至肘部,左手扶颐,歪脸冲她笑。


    江陵长玫集结。国家队的棋手们都在。石川介先生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照旧戴着他见外人时常戴的深灰色编织帽,气质落落寡合,却难得地面色尚佳。周柏、攀柔夫妇不知为何也赶来了,在训练室墙边堆了几瓶好酒。


    原本摆在训练室正中的几张棋桌,被整齐地码到墙边,腾出一大片空旷的场地,铺着几张厚绒的大富翁地毯,几枚巨大的骰子形状的抱枕,滚落在地毯上,此时沾满了方才放礼花时,落下的五颜六色的碎纸屑。一侧堆叠了小山似的礼物,又一侧堆了花花绿绿的零食和汽水。——不像立秋,像圣诞节。


    她才想起来,今天是太阳在一年中第二次直射赤道的日子。昼夜平分。在未来的日子里,地球的北极点将渐渐隐入漫长的昏暗之中,南极点则将迎来狂欢一般的光明。秋分,她的生日。


    庭见秋在讶异中瞪大了眼:“谢谢……”


    仇嘉铭起哄:“今天喜事成双,不仅秋秋过生日,还战胜了石川理那个小日——”


    庭见秋身后,石川理高大的身形,从门框边歪出来。


    仇嘉铭舌头打转:“笑容如春风一般爽朗的日国友人。”


    石川理闻言一笑,向华国棋手们微躬身子,作自我介绍,最后才转向仇嘉铭:


    “您很眼熟,我们是不是见过?”


    仇嘉铭咬牙切齿:“十年前啊十年前,钟氏杯决战三番棋,我飞你罩我跳你挖我长你压我好不容易围着你了吧你莫名其妙立一个又做活了。”


    石川理皱着眉思考了半晌:“不好意思,拿过的世界冠军有点太多了,记不住。”


    “……”


    这可是钟氏杯的冠军!四年一届、人称围棋界奥运会的钟氏杯!


    谢颖也没有料到石川理的突然出现:“小秋怎么到处捡姓石川的?”


    被捡的石川介、石川理:“?”


    庭见秋解释:“是我,约了石川一起复盘。”


    “复什么盘!下新的!”言宜歌撺掇着把几个男棋手好不容易码到墙角的厚重棋桌往外拉,“难得人齐,正好玩联棋。”


    仇嘉铭:“等等咱们不是说好今天晚上开party,只玩不学习……”


    言宜歌搓着一晚上没下棋痒了吧唧的小手,理直气壮:“所以我说的是玩棋,不是学棋。”


    仇嘉铭:“……?”


    “这可是庭见秋的生日主题趴。”谢砚之点破,“秋秋想象中最狂野的生日趴,大概就是一大堆人,在一个房间里,疯狂地下一晚上棋。”


    庭见秋露出两粒小虎牙,狡黠一笑:“嘿嘿。”


    言宜歌拉了刚熟悉起来的队友冯安康组成一队,石川理一拍庭见秋的肩,熟络地冲她低下脸问:


    “我们组一队?”


    谢砚之终于从蛋糕边上起身,走至庭见秋身侧,动作轻柔却不容置疑地拂去落在庭见秋肩头的手,语气和缓:


    “秋秋还是和我一队吧,我们俩下得多,彼此熟悉棋路,风格互补。”


    石川理挑眉微笑:“下得多,才要换换口味啊,总是和一个人下棋,多无聊。”


    “和同一个人连着下了三天棋,也挺无聊的。”谢砚之语气淡淡,“更何况对手,还称不上势均力敌。”


    石川理丝毫不恼,平静应下:“当对手,我甘拜下风。但秋秋还没有和我一起下过联棋。我作为队友的时候,是一个忠实的辅助,而且,不爱吃醋。”


    “既然你们都这么想下棋,”庭见秋大度地一挥手,“要不就你们俩搭档,一起下吧。反正我也下了一天了,正好歇歇。”


    两人齐刷刷地看向她,眼底情绪莫名。


    庭见秋眼珠子骨碌一转,费解地斟酌语气:“呃……不用谢?”


    最后三个人怎么也凑不出一对。


    石川介便让石川理,从日国国家队里,喊来了更多“笑容如春风一般爽朗的日国友人”。


    日国国家队下榻的酒店不远,棋手们很快应老师的邀请赶来。


    华日棋手,无论是否曾交手、曾相识,此时两两成队,凑了两桌联棋,连久不一线作战的攀柔,都撸起袖子来凑热闹,撇下在场唯一不会下棋的周柏,一边咂酒,一边和同样没有职业段位的社交悍匪杨惠子,决斗大富翁之巅。


    语言不通,可棋是相通的,被叫吃时的叹气、成功打入的欣喜,也是相通的。


    寿星庭见秋,和伤员谢砚之,被仇嘉铭拉到一个安静的角落里。他登上直播账号,趁华日友谊赛的热度,收割一波流量:


    “今天邀请来两位重量级的棋手做客老仇直播间,这位是今天的寿星秋老虎……”


    庭见秋毕竟是初次以秋老虎的身份露脸,有些不自在地向镜头挥了挥手:“大家好,我是庭见秋初段。”


    脱马,和华日友谊赛上的让二追三,令庭见秋风评口碑逆转;又加上仇嘉铭一向严格管理直播间弹幕,遇上对队友出言不逊的弹幕,直接拉黑送走,此时的直播间内,气氛一片和谐,挤满整齐划一的【虎神生日快乐】,几乎遮挡了她辛苦挂上的青涩营业假笑。


    “这是小谢。”


    谢砚之也竖起没受伤的左手,熟练问好:“棋友们好,我是谢砚之。”


    今晚的直播主题很简单:读弹幕,答弹幕问。


    弹幕多数问庭见秋近几日比赛的心得,未来职业的规划,是否打算参加下半年新一届钟氏杯的预选赛,问谢砚之手伤后恢复的进展,最后问到为什么传闻那刀是冲庭见秋来的,最后受伤的却是谢砚之。


    遇袭太突然,两个人都没有细细反刍过当时的情况,见到这个问题都是一怔。


    庭见秋淡色的眼瞳,在谢砚之波澜不惊的俊秀面颊上一转,又低眼看自己抵在一处、泛着白的指尖。


    这不是向她提出的问题。她不需要思考,却又忍不住思考。


    ——这不是用“谢砚之是一个很好的人”这样简单的万能回答可以搪塞的问题。


    “因为,”谢砚之语气平淡,理所应当,“是朋友啊。”


    一个完全落在庭见秋意料之内的回答,不知怎地令她松了一口气。


    仇嘉铭认可地连连点头:“长玫内部关系很融洽的,我们都是很好的朋友。”


    弹幕又问:


    【好奇挑事:三位棋手最好的朋友是谁?】


    谢砚之不假思索:“庭见秋。”


    仇嘉铭接话:“我跟谁都很好,非要说最好的话,应该也是秋秋。”


    两个人又望向沉默已久的庭见秋。


    庭见秋扬起似笑非笑的脸:“佩佩。”


    她刚进训练室大门,撞上为她精心筹备的惊喜派对,就收到了罗佩佩迟来的生日祝福消息。显然和这群人是串通好的。


    她与佩佩,读研三年朝夕相伴,看似罗佩佩是更孩子气、更爱撒娇的那一个,实际上,在她经济最困窘的时候,一直是同样不宽裕的罗佩佩,把一分钱掰成两半,陪她一起在食堂吃馒头配免费榨菜汤。


    在此刻的语境下,她回答说佩佩,既是真心,也不全是为了真心。


    这显然不是谢砚之预想中的答案。他头一次在摄像头前垮下脸,抱起手,别过脸去生气。


    弹幕在一片哈声中,穿过几条:


    【解锁小谢新表情!】


    【炸毛幼稚园小男孩,香香。】


    【小谢年龄是满25减20是吗?!】


    庭见秋探过头:“你生气啦?”


    谢砚之给台阶就下,装模作样地板着脸,转过身来:“那我问你,如果你只能和一个人下棋,你会选谁?”


    庭见秋眯眼一笑:“谢砚之。”


    “你遇到一盘棘手的棋,想找人复盘,你会找谁?”


    “谢砚之。”她接得很快。


    谢砚之脸色稍缓:“那如果,你输棋伤心了,第一个会想到谁?”


    庭见秋微妙地停在这个问题上,半秒。


    她觉察到这个问题不同于其他问题的、轻微的越界之处,像是一片伸向她的、柔软的含羞草叶。


    这是一处极不显眼的停顿,半秒后,她很快又笑起来,笑声清脆,长而上挑的眼角刻得更深。她顺着他的语气,半开玩笑似的:


    “谢砚之啊。”


    分明是谢砚之希求的答案,一个字也不差,可庭见秋却用拿捏得恰到好处的语气,将距离推开了半寸,控制在她觉得安全的范围内。


    即便如此,她一笑,他眉头便松展,不自觉地跟着笑起来,边笑边小幅度地摇着头,一脸认命,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仇嘉铭像是被搁在另一个图层里,融不进去,干着急:


    “不是,你俩干嘛呢?怎么就乐起来了?谁来解释一下笑话?”


    弹幕更是短暂沉寂了两秒:


    【欸?!虎神竟然这么会笑。】


    ——在棋盘前,记者会上,从不见笑影的庭见秋初段,此时何止是笑,更是“会笑”:


    因常年久坐室内练棋而有些苍白的脸上,泛起浅淡的红晕,从前看来晶亮得令人生畏的眉眼,染上小女孩似的调皮,飞扬灵动,凶相毕褪。


    那一刻,直播间里的观众产生了一秒的恍惚。


    就好像横行街头、无恶不作的卷毛坏猫,原来如果有些人放软了声音叫咪咪,她也会探出软绵绵的爪子,开朵小花。


    第52章 愿望普罗米修斯终于获赦,离开捆缚他……


    华日友谊赛的第二组赛程在三日后。两队棋手就当放个前所未有的双日假期,在庭见秋的生日趴上,闹到凌晨。


    天将明时,小松雪、丛遇英年纪最小,已经歪在沙发上睡得不省人事,高桥依子连哄带骗地把小松雪喊起来,请石川理为他们翻译:


    玩得很开心,但是时候不早了,他们要回去休息了。


    临走前,高桥依子给华国的棋手们,送了她亲手烤的小饼干:小巧的方形,用巧克力酱勾出正正方方的十字,模拟棋盘的形状,再嵌上一黑一白两颗圆形巧克力豆。她手艺很好,饼干烤得酥脆,口味香甜。


    原本装着小饼干的背包空了,又装上华国棋手们的礼物:买来还没来得及启封的零食,周柏珍藏的一瓶好酒,还有许多张构图乱七八糟、曝光混乱随意的拍立得,画面上,不同国籍的棋手们呲着闪亮的白牙,笑得灿烂。


    当晚留存的照片,被仇嘉铭发在社交网站上。


    有人说,华日擂台赛更名为华日友谊赛十余年来,今年才第一次,觉得名副其实。


    秋分之后,江陵长玫再次一分为二,其余队员回到江陵训练,只剩需要参赛的言宜歌、带队的谢颖和忙于复健的谢砚之,留在京城。庭见秋本可以回江陵,却仍选择留在京城国家队内,像队友曾帮助她一样,和队友、教练一起研究对手的棋谱,设计战术。


    石川介先生在华国国家队里彻底住下,每日在训练室周围巡逻、看棋,一逮着好不容易闲下来的庭见秋,就摆出棋盘。


    他仍然清晰记得自己与庭岘交手的数十盘棋,将棋谱陆续打给庭见秋看。


    庭见秋从未敢想,老爸去世十余年,她仍能以这种方式,见到老爸生前下过的棋。


    由于石川介病情特殊,谢颖为他安排了专门的医生与营养师,早晚评估他的身体状态。


    没有比赛的日子,日国棋手们会打着看望老师的名义,来华国训练室里串门,下快棋玩。久而久之,大家愈发熟稔,小松雪发现庭见秋就是她曾在世界女子邀请赛上对弈过的“秋老虎”,有一种网友见面的喜悦。


    小松雪,姓氏响亮,父家是小松制造。小松家族历来重视围棋,八十年代,小松制造株式会社最早承办世界级别的团体赛事,开启一个围棋也能诞生世界冠军的新时代。


    父家资财雄厚,而小松雪看起来不见富贵气息,只是一个完全没长开的小女孩,胖嘟嘟的,一米五出头的矮小个子,生就一张讨喜的粉圆脸蛋,总是穿着一身卡通大头卡通印花的黑色短袖。她正值叛逆期,除了下棋之外,最爱看动画片,一看就上头熬夜,几名师兄姐轮流照管她。


    传闻,日国训练室里经常响起师兄姐强行掐了电视后、小松雪的惨叫声。


    华日友谊赛进展的同时,新一届钟氏杯的资格赛在各赛区启动。


    除却谢砚之、迟纬这样各国等级分前列的一线棋手,以及上一届进入钟氏杯八强的棋手,可以直升本赛之外,华国队仍余下6个名额,需要经过长达数月的资格赛、预选赛,决出入选本赛的棋手。


    谢颖甚至不需要征询自己队内年轻棋手们的意见,便将他们的简历,一股脑投给了钟氏杯组委会。


    ——因为没有人会不想参加钟氏杯。


    钟氏杯世界职业围棋锦标赛,因与奥运会同为四年一届,所以被称为围棋界奥运会。这是国际上影响力最大、奖金最丰厚、关注度最高的围棋个人赛事。


    钟氏杯迄今八届,它遴选出的八名世界冠军,地位堪比一时之棋坛盟主。


    无论是巨额奖金,还是地位名声,抑或只是一个难能可贵的锻炼机会,钟氏杯都能提供,无比诱人。


    庭见秋也在趋之若鹜之列。


    为了协调参赛棋手的时间,使资格赛不与这些棋手参加的其他赛事时间冲撞,报名棋手需提供自己已有的赛程安排,由钟氏杯组委会,分时段、分赛区,抽签进行比赛。


    言宜歌、仇嘉铭、丛遇英,最早一批接到参加钟氏杯资格赛的通知。


    言宜歌在三比二战胜日国棋手渡边一野之后,便赶往昌州赛区,参加钟氏杯资格赛第一轮。


    五天之后,她又出现在京城训练室的大沙发上,曲着腿,半躺着看手机里的围甲赛事转播,悠闲得像只是出门遛了个狗。


    资格赛海选棋手,不看段位,随机抽签。对她而言,简单得有点无聊了。


    言宜歌的原话是:


    “丛遇英都能出线的比赛,真的需要我亲自参加吗?”


    十月初,更新后的华国职业棋手等级分公布:庭见秋因在华日友谊赛中,以初段战胜日国九段,直升三段。


    谢颖和赵良甫都为她感到可惜:


    如果是十余年前的华日擂台赛,她能面对九段棋手,下出连胜三局的优秀战绩,终结比赛,甚至有直升五段的可能性。


    谢砚之:“急什么,她拿个世界冠军就直升九段了。”


    言宜歌垮着一张吃小孩的脸:“呵呵他又来了,又把拿世界冠军说得像在批发市场买了个马桶搋子一样简单。”


    庭见秋也不急。她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段位。有时面向记者做自我介绍时,她仍嘴一快,自称庭见秋初段,记者好意提醒,她才歉然改口。


    十月中旬,庭见秋三段收到了钟氏杯组委会的通知:


    按照组委会的赛程安排,她将在两日后,前往云春赛区,参加钟氏杯资格赛。


    石川介得知她要离开京城去比赛,神色有些低落。他脸颊瘦削而多褶皱,一低沉,眼角、嘴角便都耷拉下来,将情绪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庭见秋安慰他说:“我只是离开五天,比完赛,又会回来的。”


    “当年你爸爸和我,隔一两年,才能见一次面。那时候,年轻体壮,以为一两年也不算很长。”老人语气哀伤,“现在怎么连五天都觉得这么久?”


    听得庭见秋心下有些酸楚,解释说:“我一来是要去比赛,二来,家里有件礼物,要带给伯伯您。”


    她从听到老爸和石川介先生之间的往事的那一天起,就计划了这份礼物。


    ——老爸去世后家里留下的唯一一副棋具,同时也是老爸的遗物,他生前最后抱着的东西。


    那两罐质地温润、价格高昂的黑白云子。


    虽然大半罐棋子在公交车上磕碰碎裂,它们却始终是季芳宴与庭见秋珍藏的宝贝。十二岁的庭见秋,在父亲离世的公交车上,将破碎的棋子一颗一颗地拾起,存进棋笥之中,在季芳宴的默许下,一直将它们藏在床底,从未启封。


    如今,它应当去往它本就该去的地方,实现老爸最后的心愿。


    赴云春当日,凌晨两点,庭见秋睡得浅,被一阵轻缓的敲门声惊醒。


    透过猫眼,她毫不意外地见到了石川介迟疑却又任性的面孔。他摘了编织帽,露出化疗过后无发的头顶,面上现出怕打扰庭见秋休息的赧意。


    十月中旬的京城,夜里寒重,她急忙开门,迎石川介进来:“石川伯伯,您有什么事吗?”


    石川介张了张嘴,似有些不好意思,最终还是说:“见秋,我又想下棋了。”


    庭见秋抬手看了眼表,有些为难:“可以等我回来吗,伯伯?我今天上午要出发去赶飞机。”


    “就下一盘。”石川介轻声恳求,一点都没有长辈的架子,“拜托了。我无论如何都想下棋。像想喝水一样地想下棋。渴得胸口在烧,怎么也睡不着。拜托了。”


    庭见秋点点头,披上一件毛绒绒的厚睡衣,又取出自己的暖宝宝贴、棉围巾、厚拖鞋、毛绒小帽,在石川介身上一通混搭。石川介任她打扮,看着她上上下下检查自己浑身还有没有哪里会漏风时、抿着嘴唇的严肃专注表情,眼神柔软。


    “可以了。”庭见秋终于大功告成,“走吧,我们去训练室。”


    深夜,训练室里一片漆黑,连第二日要与小松雪作战的杜律成,都不再加强训练,早早休息了。


    庭见秋摁亮顶灯,引石川介到一张棋桌前,又为自己和石川介各倒一杯温水,轻拭棋桌,最后入座,微躬上身:


    “石川伯伯,请您指教。”


    随后在右上角部星位,落下第一颗子。


    石川介微笑应招。


    考虑到石川介身体状况,庭见秋不便长考,又不肯草率落子,调动全部的精力用于计算,落子快而准,时常出现妙手,令石川介展露快意的笑。石川介则十分谨慎,他的体力不如年轻人,只在经验上占优,为了将每一步都考虑清楚,他落子谨慎,不时陷入长考。


    一局棋,下至天明。清晨,起床最早的言宜歌,来到训练室里做晨间打谱的功课,见到棋桌前熬了一宿的庭见秋与石川介,吓了一跳。


    盘面上,黑白子落得很满,棋势二分,乍一眼判不出胜负。


    言宜歌替他们数子。


    庭见秋持黑,胜半目。


    石川介输棋,却像赢棋一样痛快,大笑说:“好棋!好棋!”


    庭见秋起身向石川介深鞠一躬。


    石川介示意她不必多礼:“还有些时间,我想请你,再听听老头讲故事。”


    庭见秋应好,再次落座。


    “我怎么也忘不掉,二十七年前的夜晚,我和你父亲,在京城城郊的善华寺里,下的那盘棋。”石川介思及往事,眸光温厚如秋阳下的湖波,“他和我分明初相识,却知道我棋上全部的弱点,我亦莫名地熟悉他的棋。好像前生,三百年前,我们也曾在善华寺里,像这样手谈对弈。”


    庭见秋听得动容,安静不语。


    “那是我这一生,唯一一盘可臻完美的棋,每一步都绝好。寺外风声凄然作响,盖不住我耳畔心跳声,如擂鼓,沉而缓。我生而为棋手,毕生追求的,不就是这样一盘棋吗?难道我当年不过三十出头,便有幸能窥得围棋最隐秘的秘密,抵达所谓的终极吗?我幸福得不敢相信。


    “只是琉璃易碎,彩云难聚,总有憾事。那一晚,蚊子实在太多了,从蒲团里生长出来似的,我和你父亲,一边下棋,一边抓挠,拍打,怎么也赶不尽。我被蚊子搅得心浮气躁,向前大飞一手。”


    石川介面上浮现经年不散的痛苦,“我落子之后,才反应过来这一手棋不应如此,你父亲显然也意识到了,我们两个,在破寺昏黄摇曳的烛光中,无言相望着。


    “后来,我们继续下完了那盘棋,我胜一子,但是至今,这仍是我心里,最遗憾的一盘棋。二十七年过去了,见秋,我忘不掉。你的父亲,有生之年,想必也像我一样耿耿于怀。我和你父亲,从未互通过对这一盘棋的想法,却彼此深知,我们是抱着同样的、再一次缔造完美棋局的愿望,一次又一次重聚的。”


    石川介现出一个松快的笑。


    像是普罗米修斯终于获赦,离开捆缚他的高加索山。


    “见秋,我和你父亲的未竟之愿,二十七年之后,在你身上完成了。”


    ……


    上午,庭见秋慌忙地打车去了机场,在飞机上才合了会眼。


    睁眼便到了她生长十八年的故乡,云春。


    钟氏杯第一阶段的资格赛,果然像言宜歌说的一样简单,她签运又好,五日赛程,没有遇上棘手的对手。


    应付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粉丝,到处给人签名,比下棋累得多。


    重返云春,她还在钟氏杯资格赛的赛场上,见到了几名庭岘过去的学生。他们都已三十岁出头,不再比赛,以教棋为业。此时出现在钟氏杯资格赛的现场,不是作为选手,而是作为裁判。


    他们从新闻里认识庭见秋,管她叫小师妹。


    还有一个称,当年云春围棋教室里,狼人小女孩的故事,就是自己输棋之后编的,没想到流传这么广。一众师兄又是一阵笑。


    庭见秋笑不出来,礼貌地应了几句,就去准备自己的比赛。


    这些所谓的师兄,她一个都没印象。


    意味着庭岘作弊事发,因病入院,全家拮据到她初一身形抽条却只能穿老妈穿不下的衣服上学的时候,这些自称庭岘学生的棋手们,一个都没来看望过她们。


    不知是嫌麻烦,还是怕靠近有作弊丑闻的老师,会脏污了青年棋手的羽毛。


    她不说破,不计较,却也不原谅。


    白日比赛下棋,晚上她就回家,和季芳宴凑在台灯下,补摔碎的云子。好在云子本身质地坚硬,两罐云子,共三百六十一枚,只碎了百来枚。云子断面清晰,纹理细腻,质感如玉石一般温润,在台灯橙黄的光线下,断面边缘微微泛着青绿色。


    拼了三日,又用小指指甲盖大小的刷子蘸胶水,细细补了两日,每晚熬到母女俩哈欠连连,两眼视物模糊,酸楚得直淌生理性的眼泪。


    资格赛,她顺利全胜出线,两罐云子也修补完毕。


    庭见秋收拾起回京城的行李。


    和石川介相逢不到一个月,她却本能地亲近他,亲近他身上带有的、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渐渐遗忘的老爸的感觉。


    庭岘的棋,活在庭见秋手中。


    有关他的记忆,有如此多的生者为他保存着。


    如此,他便从未逝去。


    凌晨,庭见秋在自家二楼小阁楼的卧室里,睡得迷迷糊糊,被腕上手表的来电震动扰醒。


    是谢颖。


    她迷迷糊糊地应了声:“谢老师?”


    “小秋,”电话里,谢颖的声音带着沙哑的疲惫,“我知道这个点不该打扰你休息,反正你马上也要回京城了……但我还是觉得,你应该第一时间知道这件事。”


    庭见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有些喘不过气来,胸口扎满枯干的草,疼痛,沉重。


    半夜,京城,华国国家队训练的酒店里,石川介在梦中停止了心跳。


    第53章 定数“下到七老八十,下一辈子。”……


    庭见秋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京城的。


    她好像一直在发呆,任交通工具带着她走,交通工具停站之后,短暂恢复神智,再任人潮裹着她走,走到下一处交通工具。


    飞机上,她坐在靠窗的位子,拉高舷窗,将脸靠在被阳光照得发亮的透明窗上,任光线将眼皮刺得发疼,找回一丝知觉。


    空乘提醒她,她怀里抱着的包,可以放到座位底下。


    她怀里抱着的,是她和季芳宴花了五天晚上,修补好的两罐云子。


    如果说,当年老爸乘坐的公交车太慢了,没办法把这两罐云子,送到石川介身边;怎么连飞机都这么慢,慢得无法越过生者与死者之间的距离?


    石川理开车来京城机场接她。


    她背着双肩包,拖着黑色行李箱,从人群中缓慢走出时,脸色、唇色,白得吓人。像幽灵。


    石川理忙上前两步,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另一只手重重摁在她的肩膀上:“见秋,还好吗?”


    庭见秋像听不懂一样,抬头看他。


    石川理同样憔悴。从凌晨时分,从谢颖处听闻石川介的噩耗,他作为石川介在华国血缘关系最近的亲属和他最得意的弟子,便一直在操持着他的丧事。石川介在异国长眠,手续繁琐,多亏谢颖等帮着石川理交涉,才把琐事处理完毕。下午,他把剩下的杂事,交给做事细心缜密的高桥依子,驱车来接庭见秋。


    “你脸色太差了,一会我开慢点,你在车上睡会。”


    庭见秋这才迟缓地点了点头。


    石川理又想从她肩上接过看起来就沉重的双肩包,庭见秋抬手,紧紧攥住肩带,不放。


    “不用了,谢谢。”她说。声音轻得掺在机场人潮的杂音之中,含混模糊。


    石川理知道她不好受,由着她,领她上了自己的车,一路无话。他不时偏过头去,看她乏力地歪着脑袋,将半边脸挨在车窗上,厚而卷翘的长发垫在无表情的脸下。


    她没有睡。一双弧度上扬好看的眼,清醒地睁着,不时一眨。


    他从来弄不清她在想什么。


    棋桌上如此,此时更甚。


    抵达殡仪馆,庭见秋才从高桥依子和石川理处,拼凑出有关石川介生前的最后半年:


    石川介此次来华,并不是因为病情好转,身体的健康程度允许他出国。


    正相反,四月,世界女子邀请赛期间,他病危住院时,医院告知,化疗对他病情的发展已无任何抑止作用。他只剩下最后数月的寿命。


    石川介并不把这件事挂在心上,照旧每日吃药、下棋,研究棋谱,尤其是新冒出头来的、华国女棋手庭见秋的棋谱。


    分明是烛火将息的时刻,他却陡然比病重这几年的任何时候都用功。


    每日最早抵达棋院用功的高桥依子,在清晨曦光之下,空旷的棋院之中,惊讶地见到久不授课教学的石川介,正在棋桌前打谱晨练。


    手握棋子的石川介九段,一点病容也无,蛤碁石落入纵横十九道之间,噼啪有力。


    八月末,新一届华日友谊赛启动,久不过问棋坛诸事的石川介,给日国棋院现任的院长,打去电话。几句交谈毕,他面带满意的微笑,从自己的学生里,点起几个,又嘱咐石川理:


    “你是我最好的学生。你带着我要给她的礼物,替我去和庭见秋下棋。要下得像我,下得足够好。”


    一开始,石川理不解,一个初段女棋手,就算是石川介故人的女儿,怎么值得如此大费周章。


    然而,五番棋的第一盘,他就在她身上感受到惊人的韧性与灵性,似覆霜长刃,锐利,凛冽,清明。


    那些追逐热点、制造对立的媒体,棋力平平却在网络世界托大的棋友,只看到悬在她头顶上空的浮尘。


    而真正的棋士,能看到她寡言外貌下一束白虹般的光线,像蛾子趋光一般,被她吸引。


    石川介在她的棋谱上看到了。如今,石川理也看到了。


    他冒失地在错误的时间送礼,惹来了不少麻烦。庭见秋遇袭翌日,石川介敲开他酒店房间的门,肃穆着一张苍白疲惫的面孔,个头矮小,气场却莫名慑人。


    老人抬手,从背后掏出一枚小臂长的铁质戒尺,把他像小时候那样没半点尊严地揍了一顿。


    谁说他病重体弱的。


    打起人来,力道不减当年。


    他吃痛,在门口像打地鼠一样乱窜闪避,喊痛声响彻整条酒店走廊,全队师兄妹们听得分明,小松雪连电视都不看了,蹲在门边上乐呵呵地看热闹。


    石川介出了气,便消失,几日不知去向。


    后来,石川理才辗转得知,自己的伯父,日国棋坛长老级别的人物,竟然去了对手棋队下榻的酒店里,住下,教棋,教出华国棋队恼人的一场场胜局。


    ——最后,也在对手训练室同层最尽头的僻静房间里,安然陷入长眠。


    不问语言,出身,民族,国籍。


    棋在哪,他便在哪。


    在石川介最后酣睡的酒店床头柜上,放着一张字条,对折,夹着一张两寸大小的老照片。照片塑封严密,保存精细。


    字条是写给庭见秋的,高桥依子代为保管。在见到庭见秋的当下,高桥依子就把字条递给她:


    “见秋:第126手,倘若我镇在七之十三,限制你出头,是不是更好呢?”


    石川介华语流利,写起字来,却有种小学生横平竖直、规规矩矩的质朴。


    这张字条,好像从来就不指望她回复,只是他抛向世界最后的一枚棋子。棋子落地,他便合眼了。


    字条里夹着的照片,也一并交给了庭见秋。


    照片陈旧,颜色褪得黯淡,连照片中人物脸颊的轮廓,都漫漶得不分明。庭见秋双眼干涩疼痛,将照片摆在眼前,细细看了好一会,那些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在她辨认出眼前人的一瞬间,不由分说地翻涌上来:


    他长着一张没什么男子气概的瓜子脸,下巴颏尖尖的,笑时尤是,所以在外人面前,他总喜欢威严地黑下脸,唯独对着妻儿,总控制不住,笑得像犯傻。他身形瘦小,很难撑起衣服,又没有闲钱量身定制衣服,参加比赛时,只能穿长兄穿旧了的正装,肩膀边缘难看地塌着,他需要不停抖动肩膀,才能把不断向一边歪去的衣服重新调正。他高度近视,每次吃面喝汤,都会顶着被热气熏白的眼镜,抱怨省体育队学棋太辛苦,日后秋秋学棋,每隔五十分钟必须出去玩,预防近视眼。他烟瘾重,季芳宴碎碎骂了很多年,他也笑笑不改,手指间、牙齿上,都有烟熏过的黄痕,脖颈间、发间,有一股呛人的烟味,她在他脖子上骑马马的时候,一低头就能闻见。


    是老爸啊。


    照片上,老爸怀里还搂着一个小女孩。她脑袋圆圆扁扁的,板着脸,嘟着嘴,对全世界都不满意的样子。茂密偏卷的发,由于季芳宴懒得打理,剔得很短,粗粗地翘着,使得她的大头像一枚扎满牙签脱涩的青柿子。


    照片右下角,有一句用蓝色圆珠笔手写的备注:阿宴摄于秋秋两岁生日。


    她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的这张照片,竟然在石川介手中。


    她甚至可以想象,老爸是怎样幸福地炫耀,将这张照片,交到了语言不通、无妻无儿的挚友手中。


    当年棋桌两侧,显耀粉雕玉琢般的女儿的人,默默收下照片珍藏二十年的人,悉归道山,天上重聚。


    人间只剩他们在纵横十九道间留下过的痕迹,和空空思念着他们的亲人。


    石川介九段讣告一经登报,两岸哗然。


    作为“石川流”棋派开创者,日国围棋“最后的本因坊”,石川介九段生前无论是在实战,教学,还是围棋研究,都为日国,乃至世界围棋,做出巨大贡献。


    一时,日国棋坛陷入一片哀恸之中,无数棋手发文悼念先师。


    华国围棋协会与朝国棋院先后发表长文,表达对石川介九段的哀悼之情。


    华日友谊赛第五组比赛,因此中断。本届华日友谊赛在无数风波之中,提前宣告完赛。


    参加华日友谊赛的日国棋手,在京城,首先为石川介九段办了一个小范围的追悼会。石川介没有儿女,他们作为石川介的弟子,便担负起儿女的职责,一袭素黑,立在石川介遗像前,接受来宾的吊唁。


    庭见秋本是作为来宾,追悼石川,却被石川理和高桥依子强拉进石川弟子一列。


    石川理试图逗笑她:“虽只一个月,我伯父可是把该教的不该教的都教给你了,你行弟子的礼数,不算他占你便宜吧。”


    这几日哭个不停、脸上皮肤被眼泪泡得泛红的小松雪,见到庭见秋神情枯败的脸,竟然也想安慰她,扯了扯石川理的孝服袖口,让他翻译:


    “小雪说,你来了我们师门,她就不是最小的,你要喊她师姐。”


    高桥依子也对她微笑。


    庭见秋心知他们的好意,艰难地勾动唇角,将怀中抱着的两罐修补好的云子,轻轻搁在灵位边上,回身时,石川理和高桥依子微让开半步,为她腾出一人宽的空间,邀请她站入家属的阵列之中。


    忙起来,反而来不及自责。


    没时间反复想,为什么分明察觉到了他的脆弱、不舍,却没有多陪他说说话。


    想起石川介,庭见秋脑中盘旋的,唯有和他下过的最后一盘棋,和那张留给她的字条。留言语气温和,不像写给晚辈,仿佛是和一个小友,坐而论道。


    在京城的奠仪只摆放短短一日。当晚,日国棋院的棋手、教练、工作人员等,便张罗着返日一事。


    石川理来伯父生前下榻的酒店,整理他的行李。


    他推开房门,毫不意外地见到庭见秋。她坐在石川介房间正中的圆桌前,桌上棋局凌乱。她身子没力气地歪着,黑色长裙的下摆,布料粗厚,安静地顺着椅子腿下坠,像是油画里,受到百般摧折的鸦羽。


    她对着白墙出神。脸色仍和三日前出现在机场时一般,气息冰冷压抑。好像她和逝者一样,陷入了凝滞的时间里。


    石川理不敢惊扰她,半掩上门,放轻了步子,径自从石川介床边开始,收拾他的遗物。


    床头抽屉里,止痛片成堆。


    石川理手一颤,第一反应是急忙将抽屉合拢,不敢让庭见秋见到这些。


    忽听身后传来一声金石开裂一般的:


    “我知道了——”


    石川理回身看。她倏然站起身,铁质椅子应声匍倒,她纤薄的背部,如一张拉满的弓般,蕴着力气,飞快地从黑白棋碗里抓子、落子,在棋面上形成形状,嘴中低声念谱如施咒:


    “先压,后挖,连扳紧气,断打……”


    石川理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伸手握住她颤动的小臂,却被她用力拂开。


    他没想到庭见秋看着体格瘦小,劲却很大,他向后踉跄了半步,下一秒,听到大滴泪水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石川伯伯,你的这手镇,也没什么了不起,我照样能下成……下成……”


    她哽咽得话音破碎。


    石川介去世之后,她终于哭出来。


    石川理听着她断续的哭声,心头一沉,伸手,重重揽过她僵硬的脊背,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把她拢入怀中,抚着她的肩头,不语。


    庭见秋额头被动地抵在石川理宽阔的肩处,身形一滞。


    头顶,传来压低却难抑的喘息与抽噎声。


    她最终放下了推开石川理的手。


    酒店,同层,走廊的另一侧。


    言宜歌将谢砚之带入训练室。桌上摆着言宜歌买给庭见秋的牛肉炒面晚餐。面已经凉透了,油星凝固,在灯下,令人反胃地反射着油光。


    她又一口都没吃。


    言宜歌摊手:“你委派的这活,我一天都干不下去了,再多钱都不干了。她不吃,我总不能撬开她的牙关灌进去,她会咬我。”


    庭见秋牙齿锃亮,虎牙尖尖,咬人一定很疼。


    谢砚之低下头想了想,说:“她现在应该在石川先生的房间,我和你去找她。”


    两人向走廊另一头去。


    酒店套房的厚重红木门半开着,透出光亮,谢砚之抬起左手拉门的瞬间,从门缝里,见到两个黑色的身影,相叠。


    直觉比思维更快认出庭见秋披在脑后如羊毛一般的卷发。他逗她玩时扯过无数次的头发,趁她趴在桌上睡着时用手指绕过的头发,此刻在顶灯下散着淡黄的微光,落在另一个男人的臂弯上。


    言宜歌察觉到身前谢砚之无由来的僵硬,上前一步。


    又赶忙往后退了两步,震惊地瞪圆眼,无声地做了一个国骂的口型。


    谢砚之放下触至门扉的手,拧过身去,大步离开。


    言宜歌追了几步,小声:“我看见秋姐和他不算很亲密,应该就是互相安慰一下。”


    “我知道。”谢砚之面上平静,声音无波,“对她和石川来说,都是失去了父亲。是我去的不是时候。”


    言宜歌放下心来,挑了些夸正宫的词:“哎,你真是大度,看得开,能容人。”


    谢砚之不再答话。


    分明是深秋晴夜,干冷天气,言宜歌却陡然感到一阵压迫心口的低气压。她默默后撤两步,隔远了和气压中心谢砚之的距离,才觉得喘得上气。


    一小时后,谢砚之调整好神情,再一次走向石川介生前住着的房间。


    这一次,房间里只有庭见秋在。石川介的行李衣物都被石川理打包带走,屋内陈设恢复至入住前的样子,再也没有石川介生活过的痕迹。庭见秋安静地坐在床沿,垂着脑袋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砚之坐在她右侧,几乎挨着她的小臂,轻挪左手指尖,小心地碰了碰她泛白的指节。冰凉。


    “小燕子,我有一个怪想法。”她感受到触碰,低声说话,“你说,一个人一生中的棋,是不是有一个定数?下完棋,就该走了。”


    谢砚之说:“如果是这样,我们俩就下得慢一点,下到七老八十,下一辈子。”


    庭见秋抬起脸,转过头来,望向他,眼底神色复杂:


    “我打算去日国一趟。”


    谢砚之猛然觉得房间太逼仄,鼻尖盈满她的气息,却喘不过气来,一句话急迫地冲出口:


    “和谁?和石川理吗?”


    第54章 巡日踢馆参见天才大人我认输了


    “不仅是他。小雪、依子也会照顾我。”


    谢砚之眉心微蹙:“我不觉得这是一个好的决定。你知道两国关系紧张,现在石川老先生还是在华国病逝的,日国棋手不免有一些猜测和负面情绪。你去日国,可能会有危险。”


    庭见秋解释:“石川伯伯在遗嘱里,把他研究室里本因坊的棋书珍本,全部都留给了我。我想亲自去接书。我会很小心的。”


    谢砚之迟疑片刻,知道这是她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只好叹声:“好。你注意安全。”


    第二日,庭见秋便随日国棋院的棋手们,搭乘飞往海峡彼岸的航班离开。


    她在日国忙得脚不沾地。白日下棋,夜里研究石川介的笔记,只有吃饭的间隙,才能简单回复谢砚之的消息,回复时间波动巨大。


    绝大多数有关庭见秋的消息,谢砚之是从两岸棋闻中得知的:


    一名华国职业三段女棋手,出现在日国的各大棋院之中。石川理九段始终陪同在侧,替她翻译,安排她起居住行,形影不离。她并不多话,到了一处棋院,便只是下棋,态度恭敬,礼节周到,无论输赢,都会在战后细致地复盘。


    从日国最南端,庭见秋沿着新干线,一路蜿蜒北上,踢名馆,战名手。日国的围棋媒体追着报导她的行踪,每日将战况和棋谱整理登报。


    短短一个月,她见报的正式对局,有56盘,胜率达到惊人的87.5%。


    日国围棋研究会发文称,庭棋士自称石川介的弟子,开局、中盘,全不像他,棋路闻所未闻,古怪棘手;唯独石川一脉最得意的官子,她学足九成,恍若石川介盛年风光重现。


    连自幼长在石川介身边的石川理九段,都没有那么深刻地领会石川介的棋路。


    有人半开玩笑地大胆揣测,论年纪,庭三段或许是石川介某次访华时留下的私生女。——可见过石川介真容的人,又说在长相上,二人并无半点相似。石川介眼小如豆,微笑时见缝不见眼,庭三段的眼睛,却醒目得令人一眼难忘。


    谢砚之也问她,短短一个月,怎么能将石川介的棋路学得这么透彻。


    第二天凌晨四点,他才被庭见秋回复微信消息时的铃声闹醒。


    不知她是刚起,还是没睡:


    一来,虽然和石川伯伯接触时间短,他的确是竭尽所能,毫无隐瞒地倾囊相授,加之他教学能力强,循循善诱,知识特别进脑子。


    二来,她越学越觉得这棋她熟悉,疑心小时候庭岘就给她灌过一些,她彼时没有领会,经石川介点拨,一下全通了。


    三来,石川流的官子,根本上是从本因坊秀成棋路中化出。她近日研究棋谱,融会贯通,很有心得。


    “四来,”庭见秋毫不谦虚,“我是个天才。”


    她的头像换成了罗佩佩新捏的超轻黏土小猫。一只奶牛色的德文卷毛小猫,趴在茶几上,正歪脑袋,努猫嘴,侧着小爪子,用粉色肉垫,一点点把一枚黑色棋子拨下去。


    小猫实验牛顿第二定律。猫好。


    很可爱。谢砚之没忍住,戳了戳头像。


    【我拍了拍“见秋”并不要拍头拍头长不高】


    【见秋:等一下。】


    半分钟后:


    【见秋:你再拍一次。】


    谢砚之好脾气地再次拍拍:


    【我拍了拍“见秋”并参见天才大人我认输了】


    【见秋:嘿嘿,你认输了。】


    谢砚之又好气又好笑,发了一串省略号过去,然后把手机往床头一扔,用枕头蒙住脑袋,想接着睡觉。


    初冬,夜色深沉,在破晓之前,静谧得好似永夜。


    他蒙头调息,试图入睡,挣扎了一会,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很想她。


    庭见秋在日国的巡回踢馆,终结在一个月后,石川介先生过世一月的追悼仪式上。


    她从日国最北端,回到京都终歧山山脚下,入住石川介常年隐居的小屋。小屋内辟作两个部分,一部分是石川介日常生活起居的地方,另一部分,是研究室,用来放置他的藏书和手记。顺着小屋前的窄道,一路向下,再走三公里,便是石川介教授围棋的地方。他身体好的时候,会拉风地骑着一辆轻盈的黑色摩托,带好头盔、护目镜,风驰电掣,顺坡而下,穿过夹道如烟的花树,去棋院讲棋授课。


    追悼仪式在石川介屋前空地处举行。当日,庭见秋与石川理、高桥依子、小松雪等人一并作为石川介亲传弟子,出席迎宾。


    韩智闵从朝国赶来,吊唁老对手。蒋阳成随在他身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整日里饮食起居都跟随着体格身量高大似巨人的韩智闵的缘故,蒋阳成竟也壮实了,皮肤白了些,神色不那么拘谨了,见到庭见秋,便热情地和她打招呼:“见秋姐姐!”


    庭见秋好久不见他,打完招呼之后,关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肩宽厚了不少。


    蒋阳成扬起下巴,面露得意:“我有练哦。”


    韩智闵对庭见秋说话,蒋阳成帮忙翻译:“韩老师对你说,节哀。”


    庭见秋也对韩智闵道了声节哀。


    失去对手,何异于失去挚友,她清楚,此刻韩智闵心中也必不好受。


    蒋阳成又帮着翻译:“韩老师说,最近一直在关注你的棋,觉得你进益很大。他会在日国停几天,你有空的话,可以随时去找他摆棋。”


    庭见秋忙躬身道谢。


    韩智闵方正的阔面上现出一抹宽和的笑,像二人在机场分别时,抬手,按了按她的发顶。


    来宾与媒体聚齐,石川理宣告追悼仪式开始。石川介的弟子分别上台致辞,庭见秋最后走至正中,接过石川理手中递来的麦克风。


    她说一句,石川理翻译一句。


    她叙述了自己和石川介相逢的经过,转述石川介九段与先考庭岘五段的往事。这段交谊,发生在华日关系敏感到体育竞技被视作另外一种形式的战争的年代,时隔数十载,终于得见天日。


    庭见秋知道自己说了多么禁忌的往事,能感受到台下涌起一片不安的躁动。


    但她没有停。她仍然在平静地叙述着。


    就像杨惠子如口头禅般总是重复的那样,叙述有它的力量。故事背后是情感。最感性的情感,与最理性的围棋一样,能够跨越世俗评判的藩篱,平等地打动所有愿意倾听的人。


    她说起两人如何在深夜跑到城郊的破旧寺庙之中下棋,说起那盘如此接近完美却功亏一篑的棋局,说起十余年间的六次赴约,然诺之重,万死不辞。说到此时,台下陷入寂然。


    庭见秋说完最后一个字,深吸一口气,向台下,深鞠一躬。


    她知道自己做到了。


    两罐产自华国滇地的黑白云子,终于与产自日国九州的榧木棋盘相逢。


    庭见秋在日踢馆期间,国内棋坛两件大事:


    一是,京城华一闯入围甲季后赛夺冠区,以毫无争议的姿态终结本次围甲,蝉联冠军。


    烦得谢颖在江陵长玫训练室门口拉了一宿的二胡,呕哑嘲哳难为听。


    二是喜事。在孙建民和他的研发团队的不懈努力之下,Zen终于在无数次拖延ddl之后,正式于江陵长玫训练室的机房实装。棋手们可以在机房里与AI对局,复盘,死活题闯关。


    短短几天,丛遇英就去配了一副新眼镜,逢人就说自己学棋太用功,近视了,合租室友言宜歌呵呵两声:


    “房子隔音这么差,你以为我听不到你半夜那敌军还有五秒到达战场的破动静?”


    丛遇英:“……”


    故事要从他在钟氏杯昌州赛区的资格赛上,遇见一个新初段棋手,被拉进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微信群说起。……


    庭见秋也终于从日国回来,与同样入围的言宜歌、仇嘉铭、丛遇英,备战十二月底的钟氏杯预选赛。


    钟氏杯资格赛在三个国家及海外,共设17个赛区,历时两月,决选出数百名棋手。这些初步合格的棋手,又需经过各国内部预选赛的选拔,才能进入本赛。


    资格赛只是海选,甄别具有参加大赛资格的棋手;下一阶段,预选赛,才真正显示出难度。


    庭见秋回国当天,谢颖与谢砚之去江陵机场接她。


    远远地,见到一枚穿着黑色长款羽绒服裹厚重炭黑大衣、又系一条奶白纯色围巾的奥利奥夹心饼干。她畏寒,什么暖和就把什么往身上叠,衣品一如既往地歹毒。奥利奥拉着行李箱过来,在视线与他们相接的时候,兴奋地紧跑了两步,行李箱滚轮咕噜咕噜欢快地响:


    “谢老师!小燕子!”


    她往日里总不加打理地披散着的长发,此刻被编成毛毛躁躁的鱼骨辫,又低低盘起,隐在层层环绕她下半张脸的羊绒围巾下,漏出几根不服管教的碎毛。


    临行前,高桥依子教了她几日,她才学会这么复杂的编发技巧,手笨到家,高桥依子骂她,她又听不懂,高桥更气,急得上手捶。她挨捶,还眯眼笑得很乖,用学到的简单日语句式抱怨:


    “比围棋难多了嘛。”


    谢颖张开双臂,迎向她,她穿得太厚实,抱起来怀里鼓鼓囊囊,手感像一只小熊:


    “小秋,欢迎回家,辛苦了。”


    谢砚之微低下身子,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轻声说:“欢迎回来。”


    庭见秋冲他亮晶晶地一笑。


    庭见秋身后,不紧不慢地还跟着一个人,一手拎行李箱,一手插在大衣兜内,只露出一节有力的腕骨。


    谢砚之在见到他的那一刻,笑容便似卡帧,停了一瞬。


    谢颖吃惊:“石川,你怎么也来了?”


    石川理热络地抬手打了个招呼,笑说:“我听说你们明年要打围甲,或许,需要外援吗?”


    华国围棋甲级联赛竞赛章程规定,每队每年可以在两国棋协或棋院允准的前提下,商借一名海外棋手。京城华一便与朝国棋手金真敏九段,缔结了长期合作的商务协定。


    “日国棋院肯放你来?”


    由于两国不洽的关系,围甲十余年的历史上,从未出现过日国外援。


    “笑死。”石川理冷脸嗤笑一声。“他们还管得了我。”


    看来日方是摆平了。


    在江陵长玫队内成员,只有谢砚之一名现役强九段的情况下,石川理的提议相当诱人。


    然而,谢颖一摊手:“我们没钱。”


    围甲请外援,一局棋的佣金,高达上万。


    贵是不假,但谢颖显然不是抠门,而是一眼看出,送上门的鸭子跑不掉,任她剥皮吃肉剔骨头,怎么剥削都行。


    石川理暗暗一咬后槽牙:“……我便宜。”


    谢颖摇头晃脑地叹气。


    “……你给庭见秋多少,给我多少就行。”


    谢颖陷入思考。


    “输了我一分不要,行不行?”


    一旁谢砚之没忍住,噗一声笑开。


    谢颖终于伸出手,面上笑得红火喜庆,在石川理握住她手时,大力摇晃:“成交。欢迎您,石川理九段。”


    石川理握着谢颖的手不放,商榷道:“但是,我要和你们队员同步参加江陵长玫的队内训练。我听见秋说了Zen的事,非常感兴趣。”


    旁边庭见秋知道自己说漏嘴了,心虚得不敢吱声。


    谢颖转向庭见秋,安抚:“没关系,小秋,本来就没让你保密。Zen早晚要面世,不是什么秘密。”——又向石川理,“可以,我本来就有这个打算。虽然你输棋不拿钱,但总不能真的让你输棋。江陵长玫,是要在围甲夺冠的。”


    石川理扬起唇角:“如果不是夺冠队,我也没有兴趣加入。”


    谢砚之冷笑两声:“你兴趣还挺广泛的。”


    既要AI训练又要围甲夺冠还要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石川理九段宽容地假装听不懂,笑一笑,没接话。


    谢颖开车,载一行人回训练室。她没料到还要接一个石川理,开了一辆她日常通勤的四座车,后排空间狭小。她坐主驾;石川理和谢砚之互相谦让,谁也不肯上副驾,宁可坐后排,和两个大行李箱与一个裹成熊的庭见秋挤一起,难得和睦地鞠躬作揖,说话时一个比一个亲热:


    “您请。”


    “不,您先请。”


    庭见秋打个哈欠从他俩中间穿过:“别磨蹭了我好累啊我坐副驾吧——”


    谢砚之闻声,立马笑容消失,掉头爬进后排,石川理也一脸晦气地上车。


    两个一米八几的男人挤后排,手脚都腾不开,偏偏谁都不肯碰到对方,拼命往两边偏,调开脸,各自看向自己这边的车窗。


    谢颖从后视镜里,望见谢砚之吃瘪的表情,无声一笑。


    庭见秋上车便将头一歪,呼吸放匀,睡得香甜,等车停稳,她睁眼时,已到她租屋的小区门前。


    谢颖让谢砚之陪庭见秋把行李搬进去,她还要把石川理送到他订的酒店。


    庭见秋、谢砚之下车,谢砚之从后备箱取出她大半人高的行李箱,冲她偏了偏头:“走。”


    走出几步,庭见秋注意到,谢砚之仍在用左手拉行李箱,紧走两步到他身侧,伸出右手手心问他:


    “你的手怎么样了?”


    谢砚之半摊开手,掌心向上,递到她手上,她手心的肌肤贴着他的手背,依稀能触摸出细长骨骼的轮廓。


    他手心仍有一道突起的狰狞伤疤,像安第斯山脉。


    受伤以来,他学着用左手下棋,Zen实装之后,用鼠标就能下棋。右手月余不碰棋,修剪整齐的食指指甲盖上,已经没有了练棋留下的磨痕,光洁如一枚贝壳,近看能辨认出竖状的纹路。指腹的棋茧,依旧不见消去的痕迹,如一个微小的坟冢,葬着他二十年埋首棋盘不见天日的青春。


    “很丑吗?”他有些忐忑。


    庭见秋心下一酸,撤开手,强笑说:“做不了手模了,退役之后的谋生路子少一条,可惜。”


    谢砚之知道她是安慰自己,一脸轻松:“退役之后还干什么工作,早财富自由了,当然是每天在家种花看剧。”


    “手好不好看的无所谓,关键是得能用。”庭见秋神色紧张,“你做一个一枪打四鸟给我看看?”


    “什么叫一枪打四鸟?”


    “我们以前小学数学课,学着玩的,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学这个,好像能锻炼专注力什么的。”庭见秋竖起两只手,比划着教他:


    一只手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成一杆枪,另一只手折进一只大拇指,比作一个四。先用枪对准四,然后,忽一变,两手一翻,“枪”与“四”对调。


    她举着手翻来覆去做了几遍。


    但谢砚之只记住了她手指翩飞的幅度。


    他放下手里的行李箱,试着比划了两下,不是枪没出头,就是鸟多了一只,苦恼说:


    “这也太难,学校居然还要学这个?还好我上到五年级就离开学校进棋院了。有没有什么更简单的检验复健成果的方法?”


    “好吧。”庭见秋妥协,右手攥实,举在颊边,像机器猫的拳头,“像这样握紧,可以吗?”


    谢砚之照做,用力到骨节泛白:“可以。”


    庭见秋又抻开五指,手如一枚标准的海星,手指绷紧,指尖向后弯出一个微小的弧度:“这样呢?”


    谢砚之被她严肃过头的表情逗得一笑,也张开手,轻轻将柔软的掌腹贴上去,在她怔愣的一秒钟里,将自己的手指探入她手指之间,严丝合缝地扣住。察觉到庭见秋的手触电一般地卸了力气,他缓慢却又不容抗拒地握紧:


    “也可以。”


    第55章 备赛“但我,生来就属于赛场。”……


    谢砚之的手掌如一张银丝编成的软罗,轻柔却又难以挣脱,网住她的手,如网住一只蝶,给她留足挣脱的空间,却又用眼神恳求她别拒绝。


    她幅度很小地向下一沉掌根。


    谢砚之的手指并不松懈,却也没有用力,任五指之间,她纤长匀白的手指缓慢地磨蹭抽离。


    较指节而言稍粗的关节滑过他指腹时,略略一滞,之后,她的手便顺畅地抽离。


    他指间空空荡荡。


    像梦醒之后,记忆霎时烧尽一般的怅然。


    “恢复得挺好的。”庭见秋语气平淡。


    石川理九段正式加入江陵长玫,与全队一起展开日常训练。


    安装围棋人工智能的机房,因经费有限,一共只有五个位置,庭见秋、言宜歌霸占两个,从早到晚,雷打不动;谢颖、赵良甫偶尔要用Zen设计训练项目,有身为教练的优先使用权;剩下的棋手,只能趁教练不在,争夺剩下三台机子。


    机位紧俏,不允许棋手用机房电脑做训练之外的事。


    但架不住棋手们挚爱摸鱼。


    机房设有监控,摸鱼一抓一个准,抓到就处分。杨惠子兼任草拟处分通知大臣,认真尽责,宁可错抓不可放过:


    谢砚之九段使用机房电脑下棋时,在右下角开小窗偷看《足球教练》,记小过,罚请全队吃饭一次。


    丛遇英二段在机房电脑上看游戏实况,记大过。鉴于丛遇英年纪小,尚未掌握财政大权,不必请客吃饭,换成罚擦洗全队棋具一周。


    仇嘉铭七段占着机位开着电脑却趴在桌上睡觉,浪费公共资源,记大过,罚请全队吃饭三次。


    庭见秋三段在使用Zen进行训练时,同时打开5个页面下棋,导致Zen系统崩溃死机,劳烦孙建民教授特意派研发团队过来修复。庭见秋三段顽固贪多,屡教不改,记小过,罚每天提前一小时结束训练。


    言宜歌五段输棋之后用暴力的脏话辱骂AI,不利于碳基生物与硅基生物邦交关系,记小过,罚背诵常用文明用语大全。


    ……


    几日相处下来,石川理九段对着机房门口公示处,用胶水贴得层层叠叠如云片糕的处分通知,陷入沉思。


    在日国棋院,他是受处罚最多的一个,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刺儿头,日国棋院老头们见了他就摇头叹气绕道走。


    来了江陵长玫,那才真是进了土匪窝,一个比一个浑。


    开了眼了。


    棋手们挨罚多,整日里请吃饭,谢砚之、仇嘉铭出手阔绰,带着同事们出门下馆子,专挑附近街边巷尾的好店贵店。中午饭点一到,随便谁吆喝一声“吃饭”,大家便像小学生春游一样热热闹闹蜂拥出来,由负责请客的老板带路,开荤去。


    江陵长玫一行人,在大马路上走得三三两两、稀稀拉拉,人堆里不时响起大笑和鬼叫声。


    丛遇英年纪最小,浑身使不完的牛劲,加上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每天饿得早,肚子空得心慌,越走越快,冲到吃饭队列最前,回头催促:


    “欸,你们不饿吗,快点——”


    他眼尖地从队伍里发现了最游离的两个人:“是我错觉吗,师兄和小庭姐姐怎么总是走着走着就凑到一块去了?”


    谢砚之和庭见秋互看一眼,同样一脸莫名:“没有啊。”


    两个人又像两朵萍花一样不着痕迹地散开。


    走出两步,丛遇英又猛一回头:“你们好慢……不是,师兄和小庭姐姐怎么又挨到一块去了?你们俩落在队伍最后面磨磨蹭蹭的,我们什么时候能吃上饭啊?”


    仇嘉铭圆场:“他俩就是咱队顶尖战力,棋力相近,很有话聊也不奇怪啦。”


    同为顶尖战力的特聘外援石川理九段:“呵呵。”


    言宜歌小声:“他俩要是在聊棋,我把路边井盖吃了。”


    丛遇英暗恋未遂,但开窍了,福至心灵惊恐发问:“你俩不会,在谈恋爱吧?!”


    谢砚之与庭见秋异口同声:“没有。”


    仇嘉铭揽过谢砚之的肩头,一副哥们懂你的姿态,对丛遇英说:


    “遇英弟弟啊,论恋爱,你还是太年轻了。我跟你说,像他俩这种,能成早成了,拖到现在还是朋友,八成是互相没看上,没戏。”


    谢砚之耸肩试图挣脱了一下,仇嘉铭块头比他大,笼着他肩的胳膊纹丝不动。他面带微笑放弃了。


    谢砚之吃瘪,一旁的言宜歌暗自爽翻,憋笑得面部表情扭曲。


    “要说棋,我在咱队里确实是中游;但是恋爱,我可是上过恋综的,论理论、论实操,咱队里谁有我明白啊,你说是不是?”仇嘉铭振振有词。


    他言辞恳切,丛遇英大彻大悟,感动道:“仇哥真靠谱,改天给我也讲讲。”


    “包的!”


    挨着马路肩走得笔直的庭见秋,落在队伍最右侧,一直没说话。


    杨惠子偷跑上去,挽过她的手,偏过头说悄悄话:“所以你刚刚和谢九段聊什么呢?神神秘秘的,老凑一起。”


    她还记得大半年前,在江陵棋院附近的湘菜馆子里,当着她和罗佩佩的面,庭见秋亲口说过,只当谢砚之是朋友。


    因为朋友是安全平等、彼此欣赏的关系。


    不知道时过境迁,她的想法有没有改变。


    庭见秋眨了眨眼,似也有些迷茫:“我和他没说话。”


    “啊?”


    “就是……走着走着,步子就撇过去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好像在马路上,人会本能靠两侧,避着车流走。”她语气里几不可察地带了些烦躁,“我会多注意的。”


    庭见秋这样说了,杨惠子心知,她在理性基础上做出的决定没有变。


    只是情感的微妙偏移,不是理智的决策所能左右的。


    杨惠子了然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又回头含笑,飞快地看了一眼谢砚之。


    栽在犟种身上,只怕有些人要吃苦头。


    Zen的诸项功能里,棋手们最喜欢的一项,是输入棋谱之后,Zen可以模拟对方的棋路,和棋手们对局。


    棋手无一例外胜负欲重,得失心强,输一盘棋能记恨好几年,却又不总是有机会能和对头对局。如今,只要手头上有足量的对手的棋谱,就能和虚拟出来的对手再较量一次。


    一开始大家还只是在模拟切切深恨的对手;


    后来,石川理和庭见秋,在电脑上,捣鼓出了一个石川介。


    石川理摩拳擦掌:“以前和我大伯下棋,我一边下还要一边受他的教训,现在耳边终于清净了。”


    来围观AI训练成果的孙建民闻言一笑:“给Zen开发一个对话功能,也不是不行。”


    “……那不用了,怪吓人的。”


    两人创造力升级,又在另一台电脑上,模拟出了庭岘的棋风,一人操作一台,让赛博石川介和赛博庭岘对弈。


    同事们叹为观止:两位是真地狱。


    只要手上棋谱足够,他们大可以建构当年本因坊世家的棋争,令相隔数百年的本因坊传人比拼高低。甚至可以请出乾隆年间的国手范西屏与施襄夏,当湖之争,再无终局。


    AI训练的同时,赵良甫和谢颖设计的日常训练也没有落下。


    当务之急是十二月底的钟氏杯预选赛。


    于棋手而言,没有比钟氏杯更重要的个人比赛,一旦落败,又要再等四年。二十岁出头,是一个棋手竞技的黄金时期。言宜歌正是盛时,庭见秋、谢砚之、石川理已略微年长,仇嘉铭三十二岁可称高龄,——若错过本届钟氏杯,四年之后,棋手们的竞技状态只会更差。


    长远来看,则是明年五月开始的新一轮围甲。


    本届围甲结束,各围甲队又紧锣密鼓地展开了新一轮的训练。


    “升班马”江陵长玫,想要一举超越连续三年问鼎围甲的冠军队京城华一,缔造“凯泽斯劳滕神话”,希望渺茫。


    但既然拿到了围甲的入场券,总要搏一搏。


    集训期间,赵良甫承担主要的训练任务,把一众棋手管束得叫苦不迭。谢颖往日总是陪训,这几天却只是偶尔出现,唱唱红脸,把被赵良甫骂得道心破碎的棋手们哄好。


    几日后,庭见秋在训练间隙,偶入机房,才知道谢颖在忙什么——


    她在机房电脑上,输入了元修明的棋谱,在与Zen模拟出来的元修明练习对局。


    短短数日,对局数已达73局,胜率不足70%。


    在Zen尚有研发进步的空间,棋力本身就无法与人类棋手媲美的情况下,不足70%的胜率,很低。如果与本人对弈,这个数据,恐怕还要腰斩。


    连日疲惫,谢颖显得有些挫败,向庭见秋虚弱一笑:“我是不是很没用?连一个假的元修明都下不过。”


    庭见秋搬了把椅子,坐在她身侧,点出她最近几张棋谱,粗略读过,心里大抵知道她的问题在哪里:


    太急着开战。


    根基不稳,便要作战,一旦失利,这局棋便救不回来了。


    战斗欲望强烈是好事。可如果被战斗欲望影响判断力,得不偿失。


    但她只是安慰谢颖说:“没事的,谢老师,我们慢慢练。”


    “距离棋圣战,只剩不到一年时间。”谢颖叹道,“这些年,元修明几乎不在正式赛事中露面,我想战胜他,最好的机会,就是棋圣挑战赛。”


    棋圣战,五年一度,由华国围棋协会,特邀入段二十年以上,在业内德高望重、功勋显著的棋手,争夺“棋圣”头衔。


    现下手握头衔的,是元修明。


    谢颖必须过五关斩六将,在棋圣战中取得全胜,才能走到最后,挑战在位“棋圣”元修明。


    三番棋,决胜负。


    “还有一年,一年足够了。您看,我一年前,还没重新开始下棋,天天在图书馆里写论文,现在不也是职业三段了吗?”


    庭见秋话音里半带撒娇的意味。


    谢颖知道,她在胡搅蛮缠地哄自己开心,苦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


    “小秋,你是不一样的。你无论放弃多久,棋都在等你。但我们其他人,没有你的幸运,一旦止步,可能就永远无法再前进了。”


    庭见秋眉心微攒,苦恼地看着谢颖面上的郁色。


    她不擅长安慰人。


    好在谢颖并不需要人安慰。庭见秋能够倾听,她已经满足:


    “我二十四岁升九段,二十六岁结婚。那时候,老孙自称是我棋迷,我在哪下棋,他追到哪。他是那个年代少见的研究生,高高瘦瘦的,脑袋却很大,脸色黄得像刷漆,一副用脑过度又营养不良的样子,白天在赛场看我下棋,晚上还要回去做科研。后来我看他的实验笔记,夹满了我的棋谱,和写给我的信。”


    她说着说着,面上挂笑。


    “多浪漫啊,我觉得这辈子就是这个人了。他学历好,前途可期,家庭也不错,我父母很满意。报给国家队,领导都批准我结婚。我就结婚了。”


    分明说着美好的事,庭见秋却敏锐地觉察出,她语气里却含着低落。


    “您后悔了吗?”


    谢颖迟疑片刻,缓慢地斟酌着词句:


    “我和老孙,虽然各自繁忙,别多聚少,但一直关系很好,从没吵过架。


    “至于砚之,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乖的孩子了,刚学会说话,就天天说要保护妈妈照顾妈妈,要像妈妈一样厉害。他出生之前,我人生的顺位,是围棋大于我自身,大于外界的一切。他出生之后,他比一切都重要。


    “但是,小秋,如果让我重新选一次,我不会结婚,我也不会生下谢砚之。”


    谢颖话中的果决,令庭见秋一阵心惊。


    她没有想到谢颖竟然会全盘否定自己近三十年的人生。


    “婚后,虽然老孙很支持我继续参加比赛,但我的赛程还是锐减。队内领导让我不要整日里东奔西跑,既然成家,就要多顾及家庭。


    “又过没多久,我怀孕了,这下,不仅是队内领导,甚至是老孙,老孙的父母和我的父母,都不赞成我继续参加集训和比赛。砚之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爱重他,如珍似宝,不想发生任何一点意外,于是我也接受了。老孙承诺,等孩子出生之后,他会和我各担负一半照管孩子的工作,那时候,我就可以继续下棋了。


    “我那时候太天真,所有人都把我保护起来,不让我知道生育对身体和精神的损伤有多大。


    “我生产不太顺利,产后卧床休养很长一段时间,是老孙一直在照顾孩子。终于,我身体恢复到又可以下棋了,却发现,长时间没有进行高强度的训练,自己的计算能力大不如前。往常能看清的,能算明白的,都像笼着一层雾一样,模模糊糊的。”


    这就是为什么,谢颖对棋队内的日常训练,始终要求严苛。


    对于棋手而言,哪怕只是松懈一日,都会对状态造成极大的影响。她自己就深有体会。


    “砚之一岁大的时候,我终于有了参加国际大赛的机会,报名参加第一届英华杯的选拔赛。结果,第一轮就被一个五段棋手淘汰了。输棋之后,也没有记者采访我,我就一个人回家,照顾砚之。


    “砚之是个对大人情绪很敏感的孩子,平时很安静,不吵不闹,唯独那一天,可能是受我情绪影响,哭个没完没了。老孙不在,家里就我一个人,我怎么哄,他都不停。


    “我听着他的哭声,感觉自己好像身处在一个永远不会终止的地狱里,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错了什么,要受这样的刑罚。我只是顺应了所有人的要求,做着从小就被教导是正确的事,为什么会是这个结果?


    “最后,我抱着砚之,他哭,我就一起哭,哭得比他还大声。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围棋事业已经完了。我挣扎奋斗这么多年,到头来,手上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孩子。我暗暗发誓,这个孩子要继承我的愿望,拥有我所没有的一切,走得比我更远。”


    庭见秋不解:“可是,愿望怎么能继承呢?自己下棋,和培养一个孩子下棋,是两回事啊。”


    谢颖微怔。


    任何一个人,听到她这段话,恐怕都会批评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她把自己的愿望强加在刚出生的儿子身上,罔顾他的意愿,将他培养成了自己人生的延长线。


    云松杯时,谢砚之和她发生争执,她才意识到,眼前身量拔高、清瘦修长的儿子,分明还是一个小男孩,困囿在童年的训诫之中,从未长大。


    她不气他的忤逆,只是心疼与懊悔。


    连她自己都觉得,身为母亲,她是不够格的。


    可庭见秋不这样想。


    庭见秋没有把她视作一名母亲,不关注她如何履行母职,而是将她视作一名和自己等同的棋士。棋士只有自己行棋才能得到满足,任何人,哪怕是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都不能代劳。


    “你说得对,小秋。我也是后来才意识到这一点的。砚之很有天分,又听话刻苦,棋艺进步很快。他第一次在省赛少年组获奖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并不像我想象的一样开心。”


    “您想下棋。”


    庭见秋全都懂,仿佛她的感知,与数十年前的谢颖,深深牵绊在了一起。


    “对,我想下棋。”谢颖面上再无笑意,神色认真得有些肃穆,“有些人或许能满足于围棋教学,承办围棋赛事,弘扬围棋文化。——这些都很好,都是为华国乃至世界的围棋发展做贡献。


    “但我,生来就属于赛场。”


    第56章 托举“二十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


    “之后,我把砚之交给赵良甫,我不再监督他日常训练,只是他出省参加外赛时,我会陪同。他定段之后,我了解到韩智闵在首尔围棋道场里建立起的训练模式非常不错,就让他一个人去朝国深造。


    “这么小的孩子,我把他扔到江陵棋院,扔到异国他乡,老孙说我心狠,可这孩子是我生的,我怎么会不心疼?总是几个月见不到他,我怎么会不想他?


    谢颖说到这,眼眶泛红。


    她记得谢砚之的十五岁生日时,她在商场里精心挑选了几件觉得谢砚之可能会喜欢的衣服,寄去朝国,作为生日礼物。


    夜里,收到礼物的谢砚之给她打来视频电话,白皙青涩的秀气面孔上,按耐着欣喜,又有一丝陌生和羞赧。


    他很乖地对谢颖说,谢谢妈妈。然后又委婉地说,以后不用给他买衣服,新买的这些,他穿不下。


    谢颖这才知道,儿子已经长高了十公分。


    那是她最想不管不顾飞去朝国,从此把儿子放在自己身边养育的一刻。


    “砚之没有妈妈照管的时候,我在干嘛呢?我在腆着脸跟人学棋。”


    彼时,她已年近不惑。


    不在国家队,没有训练环境,她就自己学。平日里打谱,练死活题,下网棋。听说哪里有名手对局,哪里有摆棋交流,她就往哪里钻。


    十年不在一线比赛,她已不为大众所认识,出入棋院,总是被当成学生家长。


    有一次,有人不满地对她说,学生家长不要总是坐前排,不懂棋就把机会让给别人,她会遮了后排个矮的小棋手们的视线。


    “我自认,比二十岁那会刻苦得多。二十岁,自诩天赋异禀,以为青春无止无休,任意挥霍,今日偷闲耍赖,无非明日多摆两张谱,有什么的?三十岁,四十岁,才觉得时间紧迫,怎么都不够,每到傍晚,看到窗外太阳往下坠,知道一天又要过去了,就焦虑到胸口闷窒。


    “——即便如此,我始终没有回到二十多岁时的巅峰状态。”


    就连庭见秋也不得不承认,她印象最深的几张谢颖的棋谱,都是她刚升九段时的成绩。


    后来的谢颖,最响亮的名头,是华国女子围棋协会的会长,而非一名女九段。


    “尤其是和元修明的对局,我的胜率非常之低。”谢颖自嘲苦笑,“砚之之前因为这件事,跟我发脾气。他说,我总是要他不要被棋之外的事情所干扰,结果,我自己也做不到。”


    庭见秋正色问:“所以,您觉得您之所以和元修明九段之间胜率悬殊,是棋的问题,还是心态的问题?”


    谢颖坦然:“兼有。我承认心态影响很大,但当年我和他同在国家队集训的时候,他就略胜我一筹。”


    “那就好说。”庭见秋释然地安抚一笑,“谢老师,心态的事我不懂,没办法帮到您。但如果是棋,不只是我,我们所有人都能出出主意。


    “小时候,我是学您的棋长大的。如今,终于可以请您验收一下我的学习成果了。”


    谢颖展颜一笑:“好啊,谢谢小秋老师。”


    “首先,大谢同学。”庭见秋起身,起了一个严肃的范,“您不能趁机房没人,一个人闷在这里练棋,您这样,下来下去,都是自己琢磨,什么时候能突破呀?”


    谢颖含笑抬头看她,好脾气地点点脑袋:“小秋老师批评得对。”


    真让庭见秋得意上了。


    她一歪头,笑容弧度浅,露出一枚小虎牙:“记小过,请客吃饭。”


    此后,江陵长玫一众棋手常见谢颖与庭见秋,扎在一台机子上下棋。


    有时是商量着一起决定下哪一步棋,有时对着电脑下起联棋来,一人一步,比赛看谁能让Zen的胜率曲线图提高一些。


    庭见秋棋承谢颖一脉,虽然学棋途中,受到不少前辈导师的影响,幼时从谢颖处蹈袭的力战思路始终不变。谢颖能感知到她的棋像自己的地方,和在自己的棋的基础上微妙地做出改良的地方。


    二人棋路相当,互相影响,进益飞快,半月下来,就连谢砚之,都认不出谢颖和庭见秋的棋的分别。


    庭见秋与谢颖形影不离,江陵长玫怨声载道。


    石川理叹气:“好久没跟见秋下棋了。”


    仇嘉铭大声嘲笑:“秋秋连我都不理了,还会理你?!”


    谢砚之:“……”


    有些人只是失去了朋友。


    有些人不仅失去了朋友,还失去了亲妈。


    随着集训强度增加,一日,赵良甫主持摆棋,谢颖抱着笔记本来了,从围在棋盘边的棋手中,精准辨认出了谢砚之的肩膀,抬手一扳。


    谢砚之困惑回头:“怎么了,妈?”


    谢颖理直气壮:“你往边上让让。”


    谢砚之:“?”


    “我想和小秋站在一起。”


    “……妈,我知道你用功,但至少得讲究一个先来后到吧。”


    谢颖微笑:“一。”


    “不是,妈,等一下……”


    “二。”


    谢砚之一脸绝望地垂着脑袋让出半臂长的空隙,眼看着谢颖笑眯眯地站在了他原本站的位子上,和庭见秋贴在了一起。


    谢颖加入集训,屡屡抢答。


    赵良甫一提问,谢颖就高举捏着小本本的手:“我知道!”


    赵良甫深吸一口气:“小颖,咱们都是老东西了,你能不能把机会让给孩子们,让孩子们多多表达自己?”


    谢颖瞪眼,语速如飞:“我又没封住他们的嘴让他们不许表达自己,要么脑子动得比我快,要么在我摆棋之后能找出更优解,两个都做不到的话还不如闭上嘴少丢点人。”


    说了就上手啪啪摆棋。


    她实战经验充沛,棋感敏锐,反应很快,几日训练下来,计算力更强。


    摆完棋,她自己还满意地瞅一瞅:“不错。你们有意见吗?”


    人堆鸦雀无声。


    “积极点,年轻人们。”谢颖不友善地微笑着,“我年轻的时候在国家队,参加集训的人比这多多了,都是争着上去摆棋。你们要是连我都争不过,就废了。”


    一个棋队里,有谢砚之、石川理两名强九段,已经压力够大了。


    还有庭见秋、言宜歌两个下棋不要命的恐怖分子。


    现在连领队教练都亲自下场参与内卷。


    小棋手们瑟瑟发抖。


    月底,钟氏杯华国分赛区预选赛的竞赛细则公布。


    今年的钟氏杯华国分赛区预选赛,在江陵举行,采取双败淘汰赛制。


    经资格赛的选拔,华国棋手共计128人,进入预选赛的争夺。第一轮两两抽签,败者归入败者组,继续两两抽签。胜者组共五轮比赛,最终决出4名晋级棋手;败者组在四轮比赛后,余下20名棋手,进行4轮积分循环,取前2名。


    一百余人,最后只有6人,可以晋级最后的钟氏杯本赛。


    对于钟氏杯这样的大赛而言,能进入本赛,就是胜利。


    虽占有主场作战的优势,临到赛前,江陵长玫队内难免气氛凝重。


    尤其是仇嘉铭和丛遇英。


    丛遇英自知棋力水平远不如队友,能在资格赛里出线已是万幸,做好了惨烈输棋的心理准备,又舍不得这次机会,每天都在绝望地拼命练习;


    至于仇嘉铭。


    仇嘉铭仍旧每天嬉皮笑脸,在训练室里大呼小叫,像山里灵活的狗一样蹿来蹿去,平等地吵得每一个人不得安生。


    但大家都能猜到他心里的压力。


    他今年三十二岁了。钟氏杯预选赛跨了个年头,等预选赛比完,他就三十三岁了。


    都说“二十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他都三十多了,除了早年华而不实的赞誉,他屁都不是。手头上最有含金量的,是一个钟氏杯的亚军奖杯,此后十年,他连世界大赛的本赛都没进过。


    有多少棋手,在三十不到的年纪,娶妻生子,功成身退,手握名声与奖金,自此转至幕后,继续发财。


    本来,他也按照这条轨迹走着,还走得挺漂亮,恋综,直播,他能来事,混得风生水起,盆满钵满。这条赛道,可比日复一日学棋苦修,容易太多。


    偏偏在网友的撺掇下,和一个不知道哪冒出来的秋老虎,下了两盘棋。


    收留了他五年的老东家岳州谈棋,委婉地告诉他,往后棋队可能不会再给他参加围甲的机会。新人如雨后春笋一样冒出,轮不到他代表队伍征战围甲了。


    他突然犯起轴来,对着领队说:


    “我不接受,我要下棋。”


    这句话,当年他三十场连败,一片嘘声中,他没说;启蒙恩师建议他开个直播,赚点新兴行业的快钱,他没说;一众网友帮他报名,把他拱上一个恋综,他也没说。


    偏偏这个时候,他宁可离开对自己有恩的围甲队,将希望寄托在一则传闻谢颖要组建棋队的、渺茫的小道消息上,也非要把这句话说出来不可。


    因为他在一个网络匿名账号那里,见到了他曾经希望成为的样子。


    十年不曾提起的旧梦,在夜半,如吹动窗帘的风,频频来侵扰他,动摇他,让他偏移原本舒适的轨迹,以业内罕见的高龄,战至如今。


    钟氏杯是他的心结。十年前,他便是在钟氏杯的决赛上落马。


    如果这次不进本赛,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再等四年,下一届钟氏杯。


    丛遇英压力虽大,毕竟还年轻,只要珍惜韶华,他还有无尽的岁月和机会;对仇嘉铭而言,这是他的背水一战。


    他不能输。


    至于庭见秋与言宜歌,状态如常,只是循序渐进提高训练强度。两人有着相似的野心与相近的精力,备赛节奏一致,强强联手。


    免选进入本赛的谢砚之与石川理,在日常训练之余,自觉加入教练的队伍里,帮忙看棋。


    江陵长玫全队在前所未有的高压之中,迎来钟氏杯预选赛。


    第二天,谢颖、赵良甫领队,带领参赛棋手们,出发去钟氏杯预选赛的赛场,江陵市中心酒店,登记报道。


    谢颖租了一辆接送队员专用的商务车,奢华宽敞,便于棋手们来回路上休息养神。她将车开至写字楼正门口,丛遇英、言宜歌、庭见秋,背着装满换洗衣物的包便闪身上车。


    唯独仇嘉铭,从写字楼里出来,走得顺拐,像个刚刚驯服四肢的小孩,又慢又晃。


    一车人探出脑袋来好奇地盯着他瞧。


    生生把仇嘉铭盯窘了:“我今天突然发现,人的躯干压在腿的上方。”


    庭见秋不知道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耐着性子问:“然后呢?”


    仇嘉铭认真:“我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我的腿被压麻了。”


    庭见秋:“?”


    言宜歌冷笑两声:“腿是辛苦了,你的肩膀一定很轻松吧。”


    丛遇英埋头苦思五秒,欢快地抬起头来:“我听懂了!宜歌姐骂你没脑子!”


    仇嘉铭委屈,只好拐着腿紧走了两步。


    左侧手肘处,突然探过来一只手,轻轻地托住他,扶着。


    “慢点走,没事。”杨惠子带着戏谑笑意的声音,有些无奈地响起,“……仇大爷。”


    她脖子上挂着巴掌大的便携相机,嘴上不饶人,手却扶得很稳。


    她分明低着头,不看他,自顾自看路,仇嘉铭却听到她在小声念叨:


    “紧张就紧张嘛,紧张又不丢人,你没见丛遇英紧张得一天只能吃三碗饭啦?……”


    她嘴碎得要命,像豆荚熟透裂开,话音噼里啪啦地滚落一地,碎出了一种节奏感。


    再怎么愚钝,仇嘉铭终于能分清杨惠子究竟是在骂他,捉弄他,还是在认真地,看见他。


    扶至车前,仇嘉铭左肘下一空。


    他胸口倏然一紧,仿佛一瞬间失去承重的,不是他的左半边身体,而是高悬已久的心。


    下一秒,一个声音在他耳畔清甜敞亮地响起:


    “老板,我想随队。”


    杨惠子是对谢颖说话,仇嘉铭却转过头来,少见正色的脸上,眉头微压着,诧异问:“你来干什么?”


    杨惠子圆眼弯弯,笑容直率坦诚:“带薪看你下棋,行不行啊,偶像?”


    连仇嘉铭都不敢保证自己能下赢的棋,她说她想看。


    仇嘉铭像没听懂,愣住了。


    谢颖冲杨惠子点点头,示意可以。


    杨惠子跳上车,伸出脑袋,用两枚手掌比了个喇叭的手势,圈在脸前,脆声:“愣着干什么,出发——”


    他心如沉锚,定了。


    “出发——!”


    报道手续完成之后,十一点整,下午第一轮抽签结果公示。


    几人飞快地扫过名单,寻找自己的名字。他们没有抽中彼此,签运不错。


    庭见秋、丛遇英、言宜歌都抽中自己不太熟悉的棋手;唯独仇嘉铭,抽中了昔日在岳州谈棋时的老队友,邓恺舟七段。


    当年在岳州谈棋训练时,两人经常一起下棋。仇嘉铭胜率低不少。


    庭见秋见仇嘉铭神色有异,小声问:“有把握吗?”


    仇嘉铭抿了抿嘴唇:“没把握也得上。”


    他略偏过头,向后一看。庭见秋顺着他的目光向后看去。


    杨惠子坐在会场门口走廊边的长椅上,大腿上搁着轻薄本笔电,看似在争分夺秒赶稿,实则圆眼半眯,迷蒙呆滞,犯困。


    “——有人看着呢。”


    这些年,所有人都把他当捧哏,当喜剧人,说他下棋已经不行了。他好久没有捧过这么沉甸甸的期待。


    庭见秋一笑:“加油。”


    杨惠子熬夜写文稿,早上又起太早,困得要命,还跟着来了钟氏杯预选赛。


    她裹着厚实的羽绒服,又被酒店里的热空调一吹,本想趁仇嘉铭比赛还没结束,做一些工作,却被一屏幕蚂蚁字搅得头晕,坐在赛场外昏睡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她分不清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此地此时是真是虚。她一边得意自己坐着都能睡着,睡得东倒西歪也没摔一跤,只是半边脸蛋不知为何热乎乎的,一边又恍惚回到一年前,岁除杯,她与庭见秋的初见,她职业生涯的转折点。


    她好像又听到庭见秋的声音了。


    那个问她是不是工作人员的,清冽低缓的女声。


    “……不过她在这么吵的环境下能睡着也挺厉害的。”


    还真是庭见秋在说话。


    杨惠子一个激灵,猛地睁眼。


    庭见秋正笑吟吟地站在眼前。


    “睡醒啦?”


    杨惠子有点尴尬地抹了把脸。还好,只有一点点点点口水。


    身边不知怎么还站了个仇嘉铭。他抱着手,装模作样地别过脸,耳廓有些红晕,一声不吭,安静得不像他。


    莫名其妙。


    “不吭声杵那里干嘛?”杨惠子疑惑,“你这是什么表情?输棋了不好意思?”


    仇嘉铭被她噎得瞪着眼睛不说话,哼哼两声,干脆走了。


    庭见秋一脸好笑:“你还说要来看他下棋,结果连他赢棋了都不知道。”


    “他赢了?”


    “对。第一个赢棋出来的。”


    静到只有落子声与按拍棋钟声的会场里,突然响起一声“诶哟我去爽”。


    庭见秋手头上的这盘棋,才到中盘。对面棋手被这声鬼叫吓了一跳,手里棋都差点拿不稳。庭见秋默默捂了把脸。头都不用抬,她都知道这声,是仇嘉铭。


    邓恺舟被屠大龙,中盘认输,归入败者组。


    仇嘉铭没时间跟老队友闲絮复盘,野猴似的从码得整整齐齐的棋桌之间蹦出去。


    他有一个要第一时间分享喜讯的人,越快越好。


    结果那个人在门口睡得喷香,被暖风熏得面颊红扑扑的脑袋,不时一坠,在彻底摔个大跟头的边缘。


    ……


    刚睡醒的杨惠子一脸困惑:“他赢了怎么还看起来这么奇怪?”


    庭见秋笑了笑,没说话。


    可能是因为他像木头桩子似的站在某个随地大小睡的家伙旁边,用手掌给她托着脑袋,生生站了四十多分钟,引得每一个从会场里下完棋出来的人,高低也要瞅一眼,开玩笑说:


    “哟,仇嘉铭,还会这招,上恋综的时候怎么不见你用。”


    “快滚吧别欠了。”


    他把一贯的大嗓门压得很低。


    掌心上,圆脑袋瓜睡得什么也听不见。


    第57章 签运小明的爷爷为什么能活到九十岁……


    连着三轮比赛,场上空了一半的棋桌,失利两局的棋手率先出局。江陵长玫只损一名来渡劫的丛遇英,还在败者组里艰难求生,种子选手庭见秋、言宜歌、仇嘉铭一路告捷,挺进只余16人的胜者组第四轮。


    第四日上午,新一轮赛程抽签公示:


    江陵长玫的好签运在此终结。庭见秋抽中了言宜歌。二者只能进一。


    谢颖情绪不佳,庭见秋和言宜歌倒没什么。两人做了太久队友,自四月在世女邀请赛决赛,就没有在正式大赛中对局的机会。她们还挺期待的。


    消息传回江陵长玫与江陵棋院。几百人的大群里,有棋手用小程序设了个赌局。


    押言宜歌的赢的,比押庭见秋赢的人多得多,形势一边倒。


    谢砚之在大群里打抱不平:“平时你们一口一个秋神虎神,说太想进步了姐姐带带,这时候都挺言宜歌?”


    石川理:“同意……”


    群里尴尬沉寂了半分钟,才有人辩解。


    小棋手一号:“……投宜歌姐顶多是亏点钱。投秋秋姐,那是要被骂的。”


    小棋手二号:“别说,我昨天晚上做噩梦还梦见宜歌姐,变成大妖怪,一边吃我一边骂我肉质差。”


    小棋手三号:“什么妖怪,比格成精吗?”


    谢砚之:“……好好好,都怕言宜歌是吧。”


    他不怕。


    他往庭见秋赌池里押了两百。


    石川理再押二百五。


    谢砚之扬眉,又投五千。


    小程序跳出一个弹框:账号疑似参与不法交易,账户暂时被冻结。


    谢砚之:“……欸?”


    组织赌局的小棋手在群里嗷嗷叫:“师兄赔我号——”


    第四轮比赛结束,仇嘉铭有惊无险,再次连胜,丛遇英在败者组再苟一轮,言宜歌以微弱劣势败给庭见秋。


    这个结果,言宜歌并不意外。过去半年的训练里,没有人比她更能鲜明地感受到,庭见秋的短刀布局自四月世女决赛以来的进益。庭见秋进步太快了,就像一个畸形生长的怪物,吸收诸家养分,化为己用,野蛮生长。她眼看着庭见秋用重返棋坛一年的努力,逐渐赶超她过去近二十年不间断的付出。


    换一个人,她可能会嫉妒到半夜扎小人。


    但偏偏是庭见秋。她与庭见秋朝夕相处,同吃同住,见过她吃的苦,知道她有多用功。唯独是庭见秋,她会衷心地说一声值得。


    输给庭见秋,言宜歌一点不痛快也没有,伸出拳头:“恭喜。”


    庭见秋抬手与她一碰拳:“别再输了。”


    “除了你之外,谁能赢我?”言宜歌轻狂一笑,“倒是你,拿下最后一局。我可不想在败者组里见到你。”


    庭见秋淡笑:“我争取吧。”


    抬眼看,在场的棋手,没有几个她没有把握的。备赛期间,她调出入围钟氏杯预选赛的全部一百余名棋手的信息,没日没夜地全部吃透。


    不确定因子只有一位:


    此刻正在会场另一侧对弈的元天宇七段。


    他的棋,自云松杯与谢砚之一战之后,风格大变。可见是受了挫折,也下了苦功,棋风愈发沉稳厚实,颇有元修明的风采。


    这出棋,在围甲期间,为京城华一撑了主梁,一路走到总冠军。


    足可见他气盛心高到什么地步——为了证明京城华一不是不能没有谢砚之,证明谢砚之没有资格践踏低看他和他的团队,他可以全盘重写自己的事业规划,在围甲中担负本不必要的责任。


    他棋风大变之后,潜心筹备围甲,很少参加外赛。江陵长玫能够调取的棋谱数据,不过是围甲的二十几盘棋。


    还不够摸透他。


    不过这也无所谓。对擅长押题的庭见秋而言,这就相当于在考试前,没有划范围,没有往届试卷可供参考,也没有公布出卷老师。


    这种情况下,全复习了就完了。


    钟氏杯预选赛第五日,庭见秋在抽签结果公示处,愣了一瞬。


    张贴在公告栏的名单上,赫然写着:


    元天宇七段【持黑】对阵庭见秋三段【持白】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抽签名单同时在线下和线上公示。


    钟氏杯组委会官微发表名单的当下,棋友便开始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议论起来:


    【秋老虎什么签运,先送走自己人,再喜迎对家。】


    【不会又是云松杯训狗拷问局吧。】


    【楼上是不是没看元天宇围甲的几盘棋?非复吴下阿蒙了。】


    【秋老虎和小谢棋风南辕北辙。小谢能克死元天宇,秋老虎未必好说。】


    元天宇先庭见秋一步,得知抽签结果。


    或许人人都怕秋老虎,尤其在她让二追三、反杀石川理之后。但于元天宇而言,这不是什么坏签,因为他自诩是最了解庭见秋的棋的人。


    为了帮助父亲元修明,破解庭见秋古怪新奇的布局,他在高强度训练的间隙,研究她的棋谱。在这个过程中,他自身也进益不少。


    破坏“短刀流”的几处关键手筋,是他想出来的。


    他记得每当他有新解时,父亲方正的脸上现出的和悦神色。


    那几天,家庭的氛围舒心很多,连妈妈都显得更年轻了,变着法做好吃的菜,饭后和父亲手牵手散步,带着温婉明媚的笑回来。


    在他幼年战胜比他年长的棘手敌人时,和后来,他从父亲手上接过京城华一,逐步在国内棋队中一家独大,数次问鼎围甲——家里都是像这样,充盈着幸福。


    所以,只要他赢棋,证明自己的能力,父亲就会高兴。


    父亲高兴了,他和妈妈,就可以幸福。


    他会捍卫这种幸福。


    钟氏杯预选赛第五轮,江陵长玫兵分二路,丛遇英、言宜歌在败者组,挣扎最后的2个晋级名额;庭见秋、仇嘉铭在胜者组,力争全胜,五轮直升本赛。


    败者组一侧,言宜歌也匹配到了老队友,现效力于京城华一的王灏亮五段。


    王灏亮周身一股屠夫气质,张飞似的圆脸,面上多横肉,下颌遍布络腮胡渣,说话却嗓音尖细,温声慢气,对人谦和有礼,在队内一直充当照顾者的角色。


    年初,言宜歌忍无可忍决定退队转会的时候,王灏亮还找她会心长谈过。


    在她这个年纪,担上如此巨额的违约金,以后恋爱结婚,恐怕都很困难了。


    言宜歌听后,露出京城华一精心设计过的标志甜笑,只反问了他一个问题:


    “亮哥,您知道小明的爷爷为什么能活到九十岁吗?”


    王灏亮不解。


    一年后,他与言宜歌在棋桌重逢,相向而坐,言宜歌持黑,他持白。


    他还是不知道那个有关小明爷爷问题的答案。


    眼前当年被京城华一捧到天上去的“围棋女神”,穿着一身庭见秋买来嫌大被她顺手拣去穿的素净针织灰毛衣,吃胖了些,肤色也加深了,显然是江陵长玫没有把她照顾好。她腮上肉嘟嘟的,嘴角平直,毫无笑意,带着一种仿佛在嫌会场空气好臭、一秒都不想多呆的嫌恶表情,一点不见昔日讨喜的模样。


    眼角长翘的睫毛上,还糊着眼屎。估计是午睡睡醒之后,用清水抹了把脸就出门了。


    “小歌,”王灏亮语气真诚,语重心长,“你底子这么好,不打理,不化妆,太浪费了。”


    言宜歌微笑:“亮哥,您底子也很好,怎么没化妆?”


    这一年言宜歌造的口业,王灏亮也有所耳闻。对外人口无遮拦的她,却用这么礼貌的语气和自己说话,还赞美自己底子好。他一直知道自己算得上小帅,只是没想到连“围棋女神”都这样想。


    果然言宜歌还是记得自己当年好心相劝,在心里感念自己的。


    他有些含羞:“我么,我每天刮个胡子就出门了。”


    “我看连胡子都不用刮啊。”言宜歌顺着他的话,漫不经心地往下说,“正好长出来,遮遮你跟胎盘似的脸。”


    “……??!”


    三个小时后,言宜歌取胜,拎包欢快地离开赛场。


    被言宜歌一套攻城又攻心的组合拳打成浆糊的王灏亮,留在座位上欲哭无泪,想起言宜歌留下的问题,打开手机检索:小明的爷爷是怎么活到九十岁的。


    然后对着“因为他不多管闲事”的标准答案陷入沉默。


    另一侧,胜者组。


    庭见秋与元天宇寂然相对,彼此能察觉到对方身上的警惕。


    元天宇觉得对方对自己警戒再正常不过。被父亲元修明九段大力拷打过的棋手,没有不留下心理阴影的。他的棋路与元修明同出一脉,庭见秋连带着畏惧他,也理所当然。


    “……所以你们找了多少人,一起研究我的棋?”庭见秋语气淡漠,突然开口。


    元天宇一怔:“谁跟你说的?迟纬?”


    迟纬在华日友谊赛上和庭见秋、言宜歌那群人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看他发的朋友圈,好像还相处得不错。元天宇暗骂那个嘴上没把门的。


    庭见秋长目轻眯,笑出一个令元天宇有些不安的弧度:


    “他什么都没说,我猜的。——现在是你全告诉我了。”


    她使诈。


    “所以,有迟纬,有你,恐怕还有你们队里那些强九段。京城华一付给金真敏九段的对局费,够他在这种事上也给你们出主意吗?不够吧。你们应该也不敢让对手国家的棋手参与研究。”庭见秋挂着玩味的淡笑,晃了晃脑袋,“不管怎么说,我还真是受宠若惊。”


    元天宇心头漫过一丝无由来的凉意。


    他在新闻媒体上见过无数次这张脸,却是第一次,与庭见秋面对面。


    她望人的眼神,仿佛自高阶世界而下,全不在意地将他看了个穿透。


    半年前,云松杯,坐在谢砚之对面时熟悉的不安感,再次涌现。


    ——可她在笑什么?


    她不是知道,自己的布局已经被全盘拆解了吗?


    华日友谊赛上,庭见秋战胜石川理九段的三盘棋,元天宇也看了。她竟然有胆量再次用她那套布局。无非是仗着日国人头一次见这么新颖的下法,没有应对之策。至于她在日国下的几十盘棋,蕞尔小国,见识短浅,被一套错漏百出的布局打穿,真是笑话。


    整点,裁判宣布钟氏杯预选赛第五轮正式开始。


    元天宇持黑,先落一子。


    他的视线集中在方寸棋盘之上,脑中却仍印刻着方才庭见秋冰冷狡黠的笑意,挥之不去。


    ——论棋力,他远胜辛芸,他才是最适合亲自击败庭见秋的那个人,他能把京城华一集体研究出来的拆解之法,用到极致。


    他要让庭见秋笑不出来。


    第58章 出线兄弟们都别白来尝尝东北老家寄来……


    短刀流最初单为持黑一方所设计。


    在庭见秋与师长同仁的不断打磨之下,纵使持白,不是先手,短刀流也可以发挥出独特的优势。


    双方各自占领角部之后,元天宇挂角在先,庭见秋简明应战,不纠缠,取得先手,左上挂角,流畅地走出托退定式。


    白棋最后一手定型,按照先前“短刀流”的走法,将是一手轻巧的拆四。


    庭见秋却向上斜走一路,下了一手大飞。


    微妙的变动,并未引起元天宇的注意。他按照团队研制的手筋行棋,做厚外势,借助外围黑棋的呼应,行至第41手,嗣机点入庭见秋过于松散的布局之中,试图分散吃净。


    如果,此处庭见秋仍然下在原先的拆四,这将会是相当严厉的一手。


    然而,庭见秋只轻灵一罩,封锁黑子。


    因有一手大飞,昂扬高举,外围白子前呼后应,自然联络,没有分散之危。反而是元天宇的黑子急需成活。他在右侧托过,试图治孤,庭见秋直接跳下分断,元天宇顽强扳过,庭见秋在上方一打。


    白棋借力打力,避开战斗,完成转换,任他贪去几目实地,却形成铜墙铁壁一般的外势。


    这是元天宇第一次见到,庭见秋以短刀布局,却不继之以她最熟练擅长的战斗。


    他喉口干涩,一颗心微微悬起。


    “短刀流”的微妙变动,实际上意味着庭见秋整个布局思维的革新。


    他未能洞察庭见秋将实地换外势的意图,傻傻地顺着她行了几步,被引入对他全然无益的蜗角之争,眼见着白棋渐厚,破空困难,中腹潜力巨大。


    开局即成劣势。


    他唯有争取挑起激战,意欲翻盘。


    然而,越下,他越觉得整盘棋,似受到庭见秋的白子的蛊惑一样,近乎本能地,跟着庭见秋指尖的引导走。


    ——因为庭见秋总是快他一步。


    她本就行棋效率高,步调快;不仅如此,她总能先元天宇一步,判断形势,计算出哪里是当下的急所,最重要的兵家必争之地,率先抢占,令元天宇被动应战,如蝇虫本能地趋光。


    不,这不是力战型棋手的棋风。


    这是他曾见过的,在……


    “眼熟吗,元天宇?”似察觉到了他的不安,庭见秋轻声开口。


    元天宇被她的话音一震。


    庭见秋似霜刃一般的眼神,自盘面上,扫至他的颈间,最后,对上他的眼。


    他手握黑子,心跳如擂鼓,任棋钟时间空空流逝,埋首谛视眼前的棋盘,脑内一片空白。


    无论多么无法面对,他都不得不承认,这局不足二百手的棋,如白龙盘黑木,完全在白子的掌控之下,已无力回天。


    除非庭见秋犯下巨大的失误。


    ……就像,云松杯,他对阵谢砚之,犯过的错一样。


    “你认得出这是谁的棋路吧?”


    元天宇几不可察地吞咽。心里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见他没有回应,庭见秋似苦恼地偏了偏脑袋:“认不出来吗?亏我学了谢砚之这么久。”


    控盘手,谢砚之。


    每每提起这个名字,他心头都会涌起陈旧却仍新鲜的恐惧。围甲以来,多少碾压大胜,多少赞誉加身,都无法洗脱一场惨败的阴霾。


    “我只是想用谢砚之的棋,堂堂正正,再赢你一次。”


    庭见秋也看出来,这盘棋,黑棋已无翻盘的可能性。


    但元天宇不能认输。他无法承受输的结果。决不能……


    他硬着头皮,跟着庭见秋,再应一手,试图将中腹扭曲盘旋的黑色长龙救活。


    庭见秋不再小声低语,垂下眼,跟着落子。


    白棋棋风再度一变。长剑出鞘,庭见秋换回自己熟悉的行棋风格,锐意嗜杀,三两下点刺、断打与倒扑,又葬送黑棋长龙一处眼位。


    长龙奄奄一息,龟缩在盘面之上,如一滩烂肉,引颈就戮。


    元天宇投子认输之前,庭见秋落下最后一枚白子,封锁黑龙出逃的唯一一丝孔隙。


    “原来你是更想输在我的棋上。”庭见秋粲然一笑,纤长眉眼深刻上挑,“你早说呀。”


    钟氏杯赛至第五轮,胜者组只余4台,8名棋手争夺4个出线席位。


    一局终了,庭见秋起身,反手捏了捏紧绷的肩颈,左右看了看。


    两桌仍在鏖战之中。仇嘉铭一桌已经空了,不知是胜是负。


    她拎包走出赛场。没走远,听见仇嘉铭大嗓门的争执声,她绕进一旁的备赛间——


    仇嘉铭和他方才的对手郭希千六段,正复盘,一旁还围了杨惠子、邓恺舟,陪着看棋。


    庭见秋还没走近,便听到:


    “老仇这一手,绝妙,定胜负的棋。”邓恺舟不吝赞美。


    郭希千摇头叹气:“技不如人,当时我直接就认输了。”


    仇嘉铭炸出一声:“不是,这不就第一感吗?我下的时候都没细想,好哪了?”


    郭希千上手摆棋:“你下在这,我棋筋不能被断走,总得在这里补一个吧。”


    仇嘉铭条件反射一般,接得飞快:“我扑在这里。”


    棋子敲击盘面,一声脆响,一众陷入沉寂。


    半晌,邓恺舟:“……绝妙。”


    郭希千摇头叹气:“技不如人,心服口服。”


    杨惠子困惑:“好哪了?”


    仇嘉铭:“好哪了???这不就第一感……咦,等等,你这一片是不是都死了呀,嘿嘿。”


    庭见秋深吸一口气,决定为了自己的血压着想,还是调头就走,不去费这个事恭喜仇嘉铭,时隔十二年,再度进入钟氏杯本赛。


    钟氏杯第五轮战毕,败者组战至最后的16名棋手,将与胜者组第五轮淘汰的4名棋手,在翌日,一同进入4轮积分循环战,争夺最后的2个晋级名额;


    胜者组率先决出4名晋级钟氏杯本赛的棋手:


    冯安康八段,仇嘉铭七段,程剑容七段,庭见秋三段。


    当晚,钟氏杯组委会召开新闻记者会,请先一步进入本赛的4名棋手,轮流接受记者采访。


    江陵长玫双喜临门,谢颖带全队棋手在街边海鲜大排档里爽吃一顿,才姗姗回到江陵市中心酒店,送仇嘉铭、庭见秋依次候场,接受采访。


    仇嘉铭在记者会上表现出超绝钝感力,无论新闻记者如何夹枪带棒,来者不善,他一通称兄道弟,家长里短,兄弟们都别白来尝尝东北老家寄来的冻梨,把记者会开成年夜饭。


    末了他下台,杨惠子踮着脚,提溜着他的耳朵,咬牙切齿大骂:


    “他们阴阳你你听不出来?”


    她急得都快自己撸袖子上台动手了。


    仇嘉铭瞪眼:“那都是我兄弟,我兄弟能害我?”


    杨惠子:“……”


    最末,轮到庭见秋上台。


    针对庭见秋的议论之声,仍然尖锐。


    尤其是她与石川介的关系。——即便她如今下棋下出成绩,在一些不关心围棋的人眼中,她在华日友谊赛落幕之际,随日国国家队棋手远赴东洋,仍是媾/和外敌。


    她在石川介追悼仪式上,讲述的庭岘与石川介的往事,传至国内,更是掀起轩然大波。


    庭岘,一个能为了参加华日擂台赛,在预选赛上不择手段作弊的棋手,怎么能相信他与日国棋手,只是对弈,而没有透露华国围棋战术?


    他与日国棋手相往来的这些年里,有多少华国围棋在世界大战上的失利,应当由他来负责?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更何况,如今人证物证具已湮没,她从何自证?


    见庭见秋陷入沉默,台下记者更是如在鱼塘里抛下一把饵料般热闹,争先恐后地向她发问,问题越发刁钻,偏离钟氏杯预选赛的正题。


    侧边台下,谢砚之凝视台上,面沉如水,身侧,谢颖同样眉心紧锁。


    这又是庭见秋经历过无数次的棘手局面。只希望庭见秋能够和以往一样,从容地找到应对之策。


    这时,石川理大迈步越过谢颖,径自跨步上台。


    谢颖为他突然的行动一愣,与谢砚之相视一眼,谢砚之抬手想叫住他,已来不及。


    石川理上台后,从庭见秋手中夺下话筒,高大健硕的身形挡在庭见秋面前,遮住一众记者刁难得巴不得从她身上剜下快肉来的目光,用流利的华语开口:


    “记者朋友们好,我是日国棋手石川理九段。关于庭见秋三段赴日交流棋艺一事,以及先师石川介的往事,我可以补充一些视角。”


    他外形优越,肩宽腿长,语气不疾不徐,清晰沉稳,透着久为日国棋坛顶尖棋手的威压。


    一开口,在场霎时沉静下来,台下记者将目光一并集中在石川理身上,或抓紧宝贵机会摄影,或埋头速记。


    石川理似很满意台下记者的反应,长眸扫过人群的发顶,朗声继续陈述自己的视角:


    “庭见秋三段在日期间,我始终陪同在侧。她在日主要完成两项工作,一是与日国各大棋院切磋棋艺,交流学习,二是研究先师石川介先生留下的棋书与笔记……”


    “石川理。”


    石川理身形一滞,困惑地扭转头来。


    他和庭见秋自华日友谊赛相识数月,一直和睦,棋盘上、棋盘外,都称得上是朋友。庭见秋在日期间,他朝夕相伴,全程保护。


    却从没有听过庭见秋用这么冰冷的语气,叫他的名字。


    庭见秋与他沉默相对,素白面孔如石塑一般不见表情,陌生得令他不由一战。


    “石川理,把我的话筒,还给我。”


    第59章 玻璃罩有怨报怨,因果昭彰。……


    庭见秋当众拆了石川理的台,台下记者更是一番骚乱。


    很快,庭见秋平静的自白,如纷纷扬扬飘落的雪,不见重量,没有巨力,却掩埋所有质疑的声音。


    她介绍她在日期间,对日国棋院的独特观察,又将日国顶尖棋手划分为不同谱系,分别简要地介绍她在棋局中与之作战的思路。——先前,在华日围棋交流仅仅局限于每年世界大赛的寥寥数盘棋的时期,华国围棋无从对对手国家的围棋面貌,有如此深入透彻的分析。


    她又简单分享石川介的研究进展,以及自己接下来将如何接续石川介的未竟之业,继续展开对本因坊棋艺的研究。


    她直率,坦诚,似将自己明净的念头,捧出来,给诸位看。


    只是想证明,她赴日一行,无论是于她自身棋艺的进步,还是于整个华国围棋事业的发展,都有益无害。


    至于庭岘,“我父亲于二十七年前通过选拔参加华日擂台赛之时,只效力于Z省省队,又过五年,他退役教书。在此期间,没有机会接触到国家队的战术。我们家始终清贫,和日国没有任何利益交换。”


    她答得简明扼要,分毫不乱。


    答完,便向记者躬身,下台。


    她步履匆匆,候在台下的石川理见她脸色有异,紧追了几步,随她到一处无人的楼梯间。


    “见秋!见秋!你生气了吗?是我哪里不好?我是想保护你……”石川理情急之下,华语都有些磕绊。


    走在前的庭见秋猛拧转过身,扯起一个冷笑:“保护我?”


    “我能让记者们镇静下来,听你说话。”


    “你能,我不能?”她细长眉头攒紧,连连逼问,“因为我是本国人,你是日国人;我是三段,你是九段;还是说,我是个需要保护、没有主见的女人,而你是男人?”


    石川理做出安抚的手势:“不管怎么说,当时的情势,只会越来越糟糕,我只想控制一下场面,是出于好意,想保……帮助你。”


    “谢谢你的好意。但是,这是我的记者会。我的场合。我手上握的是我的话筒。我要面对的是我的问题。我自己可以解决。”她难得如此外露地表达情绪,一连说了好几个掷地有声的“我”字,一时有些气喘,“在日国,你翻译我的话,是我授权你,帮助我表达自身,我非常感激。但这并不等于,我在自己的国家,也要通过你,才能与外界对话。”


    石川理无奈:“见秋,你真的误会了。我只是做不到,在那种情况下,任你一个人在台上。”


    庭见秋语气平静,陈述:“你不相信我能把当时的局面处理好。”


    一个念头,如湖上一块浮木,无论怎样将它压入水中,它都会不受控地浮起。


    ——谢砚之不会这样。


    “不是这样。我只是不忍心。”


    庭见秋定定地看着他。


    石川理轻轻吐出一口气,放柔了语气:“见秋,我们在日国,朝夕相处一个月。”


    “只下棋了。”庭见秋打断。


    “……对,只下棋了。”石川理调整被庭见秋打乱的节奏,“正是你的棋,让我确信,我终于找到能和我相匹配的伴侣。”


    庭见秋挑起单边眉:“什么叫和你相匹配?做你的伴侣,需要考什么证,还是什么考试拿多少分?”


    石川理向她摊开双手,上身急迫地前倾:


    “可我们毕竟是棋士,以行棋为人生志业,选择一个棋力相当的伴侣,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谢砚之不会这样。


    “不是。”她答得笃定。


    石川理以为她还有下文,等她张口,却见她已不再说话,只是昂头,固执地逼视着他的眼睛。


    她连对自己多解释一个字都不肯。


    石川理气急到底,笑出声来:“如果不是,那你为什么会选择谢砚之?不是因为他和你棋风互补,你们能下个有来有回吗?”


    楼梯间,拐角处,白墙边。


    谢砚之听到自己的名字,静默地驻足,右手无意识地攥紧,指尖抵住掌心横生出来的丑陋疤痕。掐得紧了,有些痛楚,他却浑然不觉,全身感知都集中在耳畔。


    “不是。我没有选择他。我没有选择任何人。”


    他听到庭见秋冷冽的声音响起。


    石川理费解:“那谢砚之,于你,算什么?”


    “一个朋友。”


    深冬,月末,天空织起暗云,酝酿着一场初雪。


    谢砚之从未觉得江陵的冬季如此寒重,冷得他呼吸都觉得困难。


    当夜,仇嘉铭和庭见秋仍留在江陵中心酒店,陪伴即将在败者组参加积分循环的言宜歌与丛遇英训练。江陵长玫其余棋手回各自的住处。


    整个华国棋坛,都将目光集中在钟氏杯预选赛最后2个晋级本赛的名额上。


    第一轮,丛遇英就不幸与队友言宜歌抽中对手。


    丛遇英在败者组撑了这么多天,以他的能力已是难得,早就精疲力尽,见言宜歌杀气腾腾地入座,丛遇英含泪躺平:


    “姐,送我回家吧。”


    言宜歌微笑:“我会温柔地超度你的。”


    很温柔,丛遇英爬着出了会场的门。


    后两日,丛遇英表现平平,一胜一负,言宜歌一路连胜。


    此时,败者组在积分循环中未有败绩的,只剩言宜歌、郭希千、元天宇。最后两个出线名额,也在他们之中。


    12月30日,年末。钟氏杯预选赛最后一轮,抽签名单公布:


    元天宇七段【持黑】对阵言宜歌五段【持白】


    郭希千六段【持黑】对阵沈文立七段【持白】


    决胜局,钟氏杯组委会特意请来华国围棋协会副会长邱左思七段,与人称围棋解说界塞壬的攀柔五段,二人搭档,一起直播解说这两盘棋。


    赛场上,元天宇连日比赛,体力已在告罄的边缘。


    如果是遇上郭希千或沈文立,他恐怕有些吃力。


    但好在,是言宜歌。


    言宜歌在京城华一的四年,元天宇和她下过几盘棋,熟悉她的棋路。言宜歌和她师兄谢砚之虽师出一脉,但论计算,论判断,都差得很远。


    从一个商人的眼光看,物尽其用,各有所长。每个商品应当摆在最适合它的位置,贴上最醒目抓眼的标签,才能发挥最大的经济价值。


    不受控的商品,出现在《玩具总动员》里就够了。现实生活中,这样的棋手,只会是整个棋队的麻烦。


    好在这个麻烦,现在在别人的棋队里。


    自己只需要将她视作自己晋级钟氏杯本赛道路上的一团灰尘,轻轻扫除。


    这不难。


    他很有信心。


    ——直到面前的言宜歌,在托退定式里,下出一手熟悉的大飞。


    这手棋,是不是五天前,刚见过?


    言宜歌不耐烦地小声抱怨:“瞪什么瞪,小眼睛再瞪也是努力努力白努力。不就是短刀流吗,谁规定只有见秋姐能下出来?”


    这一套布局,不仅庭见秋会。她也会。谢颖也会。谢砚之学了,不爱下,还是走自己那套。仇嘉铭没学明白,随他去了,反正他也不靠这种苦心经营的技巧赢棋。


    一整个江陵长玫,一起研究,一起学习。


    每一个人,都可称是“短刀流”的创作者。


    元天宇吸取之前和庭见秋行棋的经验教训,不再贸然打入,转换思路,抢占大场,试图镇压言宜歌在外部的扩张。


    言宜歌一眼瞄准黑棋棋形分散的缺陷,借用“短刀流”布局白棋看似孤立实则彼此呼应的长处,断入黑棋之中,不到五十手,便在中腹挑起激战。


    面对眼前复杂的作战,元天宇面露诧异。


    那天,庭见秋同样以此布局,却步步厚实稳健,使他以为,“短刀流”的行棋策略,已从力战转为控盘。


    原来只是这套布局在无数次改良之后,适应性更强,不同棋风的棋手都可以根据自己的行棋习惯,以及对手的表现,选择不同的战术。


    更让他吃惊的是,在他的印象里,言宜歌绝不是行棋风格如此激进的棋手。


    她甚至称得上是畏首畏尾,摇摆不定。


    无论是棋,还是人。


    元天宇还记得,言宜歌还效力于京城华一时,他可以随意取消言宜歌的交流赛,将她派去参加一场线上直播,然后欣赏言宜歌那张漂亮面孔之上,从不可置信、崩溃不解,再到挣扎,最后隐忍的表情变化。


    她是那么听话,温驯,好摆弄。一只布料柔软、外形美丽的布偶洋娃娃。


    这让元天宇感觉很好。


    他一生都受到父亲的制约,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父亲面上最微小的一丝神态变化,都会在他孱弱的内心,掀起恐惧的惊涛骇浪。


    主管京城华一之后,他也有了可以支配他人的权力。眼看他人弯折于自己脚边,他终于觉得自己不再像一个空心的稻草人了。


    原来这就是父亲每日的感受。


    只要足够强大,站得够高,就可以有如此乐趣。


    他将在家中习得的丛林法则,原样,复制到他掌控的棋队之中。在这里,胜者为王。言宜歌身处食物链的中下层,若她将身子伏得足够低,元天宇也乐意偶尔投喂,捧她,给她一些希望。


    在京城华一的四年里,言宜歌一直很顺从这套规则。


    然而,此时,眼前出走一年的言宜歌,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白棋行棋狠厉,撕咬他的薄弱部位,寸步不让。


    布偶洋娃娃打碎玻璃橱窗,撕掉标签,长出血肉,长出獠牙与利爪——


    盘面上,白棋几处绞杀手筋,击溃黑棋薄弱的防线,分散黑子兵力,再分别围堵。如一只玉白色的巨手,探入蚁穴之中,轻而易举地捣毁堡垒,迫使蚁群四散逃生。


    偶有几枚黑蚁联合成一股长龙,白棋紧追不舍,团团围困,扼住黑色长龙后颈,迫它辗转求生,委屈逃遁。


    元天宇逃一块,言宜歌杀一块,整张棋盘,覆于言宜歌玉白巨手之下,黑棋无力撼动分毫,败势已定。


    ……


    棋盘另一侧,言宜歌在等待对方落子的间隙里,无声观赏元天宇溃逃时的脸色。


    她想起,小学二年级那年,她曾在自己的男同桌身上,见过元天宇这种幼稚自私、不加掩饰的恶。


    七八岁的男孩,心智幼小,身体却已经成长出了力气。这令刚刚脱离父母怀抱的男孩感到惊奇,所以,他要在邻座弱小的女生身上,试试拳头。


    被打之后,言宜歌不住地想:


    为什么同桌男生只打自己,却对其他同学很友好?是不是因为她身材瘦小,下巴颏尖尖的像只瘦猴,五官尚未长开,皮肤也不够白?还是因为自己有哪些做得不讨人喜欢的地方?


    她帮同桌写作业,送他文具,百般讨好。


    可男孩仍旧随意任性,有事没事便在她身上捶一拳、拧一下。


    事态愈演愈烈。有一天,言宜歌走在楼梯上,同桌男生从背后推了她一把,她及时抓住扶手,才没有滚落摔伤,身体重重甩到铁质栏杆上,手臂撞出碗口大小的淤青。


    言宜歌的妈妈这才知道学校里发生的霸凌。正好言宜歌在围棋上展露出天赋,言母带着女儿在学校大闹一通之后,办了休学手续,将言宜歌送进当地的棋院,潜心学棋。


    围棋能够培养孩子直面冲突、处理矛盾的勇气。


    在棋院学棋的几年里,过去被打了都不敢出声的言宜歌,个性越来越勇敢,直率。


    她暗暗发誓,自己再也不要忍气吞声,再也不要受一点委屈。


    十八岁那年,她出师回国,签入京城华一。


    初入社会,她又开始瞻前顾后:


    是不是刚入段的棋手,都要经历没有棋下的时期?还是说,她的棋力不如别人,所以没有参加比赛的机会?元天宇是老板,见识更多,是不是只要她按照他的规划做,成名之后,就有棋下了?


    她生生隐忍四年。是谢砚之公然与元天宇叫板,摔门而去,让她恍然意识到另一种可能性:


    元天宇是傻X。


    当年欺负她的小学男生,是傻X。


    有些人是后来变成的傻X,有些人天生就是傻X。


    世界以痛吻我,世界不仅傻X,还性骚扰。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她仿佛浑身经络打通,脑中一切折磨自己的弯弯绕绕,尽数消失,生活变得无比简明愉快。


    这下,她是真的不会让自己受到半点委屈了。


    有怨报怨,因果昭彰。对棋手而言,最好的复仇场合,是棋盘之上。


    她要把眼前折磨了她四年的傻X中的傻X、傻X之主、傻X的终结者统治者支配者,吃干扒尽,抽筋断骨。


    直播画面外,全国关注着钟氏杯预选赛最后一轮赛事进程的棋友,眼看着棋桌边相对的二人,随着棋局的进展,黑棋抛盔弃甲,白棋攻城略地,仿佛言宜歌正在吸吮元天宇的骨血,元天宇肉眼可见地逐渐萎靡下去,而言宜歌——


    像一朵硕大的食人花,愈发凶狠,锐利,气焰嚣张,眉眼生动,昳丽如刀。


    言宜歌赢棋之后,走出赛场,绕开记者多的地方,混进观赛区。


    她与元天宇的这局棋结束了,隔壁桌郭希千与沈文立的棋局仍在继续。元天宇还剩一线晋级希望:如果郭希千输给沈文立,同为三胜一负,按小分,元天宇更高。


    她想亲眼见证比赛结果,但其实并不在意元天宇能否晋级。


    他晋不了级,她固然痛快;他晋级了,无非是本赛,换个地方再虐他一次。


    观赛区内,邱左思与攀柔正分别在一面竖立的巨大棋盘两侧讲棋。


    双人围棋解说,往往是一名高段位的男性棋手,配一名低段位的女性棋手。男性棋手主讲,女性棋手以学生的口吻,向男性棋手提问,引出更多的解说。一主一宾,一智一愚。


    言宜歌来时,棋局正到官子。


    攀柔按照更新的棋谱,摆了郭希千与沈文立的几步棋,邱左思径自讲解起来,顺手拆了郭希千的一步棋,另摆了一手跳,嘴里念:


    “如果这里小郭换一种走法……”


    言宜歌敏锐地觉察到,邱左思落子的瞬间,攀柔不认同地细微偏一偏头。


    但攀柔并未多说什么,接在邱左思之后,又落了一步挡:“邱老,您看这样呢?”


    邱左思顺着攀柔的挡,取过黑白子,连着下了几步,发现这样下,郭希千更损,讲解之后,以一副前辈的口吻对攀柔说:


    “小攀,这就是你上了白棋的陷阱。看似跳一下很大,很诱人,但是日后这块棋还要补,还有味道。黑棋就很审慎,不给白棋制造劫材的机会。”


    攀柔垂首微笑:“您指教得是,以后我一定注意。”


    言宜歌看得一口气淤在胸腔里,上不去下不来,找了个僻静角落,在手机上做死活题,等郭希千那盘棋差不多结束,再回到观赛区。


    郭希千一目半胜,顺利拿下第二个晋级名额。


    她左右看看,会场里,已不见元天宇的影子。她还想痛打落水狗来着,憋了一肚子难听话。


    攀柔还在观赛区收拾棋具,见到言宜歌来,冲她笑吟吟地打招呼:“小歌,恭喜晋级。”


    言宜歌看到她,好不容易散了的那口气,又郁结在喉咙口。她上前两步,不平地扬声:


    “那步跳根本就是邱左思自己下出来的,怎么他还有脸说是你上了白棋的陷阱?”


    攀柔困惑地睁大眼,没反应过来她指的是哪一步棋。


    “就是官子,右下角那个地方。”


    攀柔了然点头,温声说:“围棋解说,和相声很像。捧哏的,未必是真傻,却要扮演好这个角色,才是完成自己的工作。我和邱老师,各自有自己的分工。”


    “我觉得你们所谓的分工,根本就不合理。凭什么女的就要装傻?”


    攀柔语气平静:“因为观众就爱看男棋手训诫女棋手,女棋手向男棋手请教。这符合他们的认知,他们在接受时不会产生抗拒。”


    言宜歌反驳:“那说明他们的认知就错了。你分明可以去扭转他们的想法,你就是顶尖女棋手的范例,为什么反而要去强化它?”


    “小歌,我问你。”攀柔毫无恼意,话音更缓更柔,“右下角那步棋,应该跳吗?”


    言宜歌答得飞快:“不该啊!你们不是都摆出来了吗?”


    “你看,你记住了,记得很清楚。”攀柔面带温煦的笑意,“我需要的,就只是观众能记住什么样的棋更好,仅此而已。若干年后,观众不会记得棋盘两侧的男女解说各自是谁,但他们能记住棋。这就足够了。”


    言宜歌好像有一些被说服了,但仍不甘心:“我还觉得不够……”


    “所以我期待你,秋秋,甚至是谢颖老师,能够完成我没有做到的事,小歌。”


    言宜歌在她脸上读出一丝憾意。


    “我下棋,解说,这么多年,适应着这个结构,能做一点是一点。但你们不一样,我相信你们能打破束缚着我——束缚着我们的玻璃罩。”


    第60章 新年快乐“因为我爱你,秋秋。”……


    钟氏杯预选赛一共6个名额,江陵长玫棋手占半壁江山。


    谢颖喜上眉梢,一边顺着言宜歌的毛,哄着她配合拍摄与采访,一边组织晋级的三名棋手,以及免选进入本赛的谢砚之、石川理,进行一些宣传工作,为六个月后开始的钟氏杯本赛预热。


    弈世网极力宣传,将APP的开屏广告,设成钟氏杯预选赛赛果,展示晋级名单。


    庭见秋、仇嘉铭、言宜歌三个名字加红加粗,放到最大,另外三名晋级的选手名字挤在角落里,体现周柏与攀柔毫不掩饰的偏心。


    一整日,训练室满是喜庆的躁动。


    夜里,宣传工作终于收尾。谢颖再次钱包大出血,定了附近五星级酒店大厅里的八张圆桌,叫上训练室的教练、棋手,江陵棋院的师生们,关系亲近的媒体朋友们,赞助商们,一起在这一年的尾声,聚餐庆祝。


    庆祝这一年,江陵长玫顺利组建,围乙升班,各大赛表现出彩。


    庆祝他们的相逢。纵使一路坎坷,风雨飘摇,他们携手同行,从未离散。


    一顿饭吃得吵吵嚷嚷,大酒店沦为菜市场。


    十岁出头的小棋手没有父母管束,教练喝高了管不着他们,他们就在餐桌边尖叫乱窜,偷其他桌的鸡腿吃。


    成年棋手也没有沉稳到哪里去。


    饭吃到一半,不知道是谁在酒店大厅的大屏幕上投影了仇嘉铭的恋综丢人cut,包括但不限于仇嘉铭一边和女嘉宾聊天一边在手机上做死活题、仇嘉铭设计浪漫异国约会把女嘉宾带去首尔围棋道场学了一天围棋、仇嘉铭在厨房做饭把锅炸了最后被嘉宾们驱逐出厨房、仇嘉铭和嘉宾们一起去蹦极所有人都跳了就他抱着柱子发抖摇头等名场面。


    杨惠子笑得把脸埋进碗里,仇嘉铭不愿面对黑历史,往桌子底下钻,又被丛遇英和言宜歌联手往外揪。


    最后还是谢颖一拍桌子,主持公道:“好了,都不要再欺负仇嘉铭了!一个恋综而已,天天拿出来嘲笑我们嘉铭。”


    仇嘉铭感动地从桌子底下爬出来。


    只见谢颖笑眯眯:“他直播不是也有很多丢人片段锦集吗?换那个看看。”


    仇嘉铭又麻溜爬回桌子底下去了。


    一整晚,唯独谢砚之一直安静。


    他没有愠色,也不见笑意,沉默地吃了几筷子菜,就作壁上观,疏离得有些碍眼。


    丛遇英第一个察觉:“欸,今天师兄怎么没挨着小庭姐姐坐啊?”


    仇嘉铭也困惑:“以前我坐秋秋边上,他就会一直盯着我,也不说要跟我换位子,就盯着,我吃饭都噎得慌。”


    石川理:“他甚至愿意坐我边上,确实是转性了。”


    庭见秋早觉察到今天的谢砚之有些不开心。


    她本想等晚宴结束之后,单独问问他是不是有心事。现在话题正好引到他,她顺势和谢砚之身边的石川理换了个位子,坐到他身侧来。


    “怎么了?”她很小声地问。


    谢砚之看着眼前的碗盘,不看她,轻轻摇头:“没什么。”


    庭见秋努力地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因为我吃饭的时候没坐你旁边,你不高兴?”


    谢砚之照旧沉默。


    庭见秋无奈一笑:“我这不是现在坐过来了嘛。你原谅我,多吃几口,不要跟饭过不去。小燕子,你真的是我心眼最小的朋友了。”


    “朋友”二次,如一枚小火星,刺得谢砚之神情乍变。


    他霍然起身:“你跟我出来一下。”


    庭见秋一脸莫名:“你真的要跟我计较呀?”


    但还是随着他向宴会厅外走。


    言宜歌察觉到二人氛围有异,用口型问庭见秋怎么了。


    庭见秋一边朝外走,一边指指谢砚之,半开玩笑地朝她比划:他小心眼。


    言宜歌回了个口型:你缺心眼。


    庭见秋没看明白,偏了偏脑袋,步子慢了些。谢砚之发现她落后,转过头,眼风往她身上一掠,她立马老实,埋下头紧走了几步。


    生气的谢砚之,脸色照旧,只是不说话。少见,还挺吓人。


    谢砚之领着庭见秋,在酒店里寻了一段无人经过的走廊,才回转过身,面对着她。


    庭见秋不擅长哄人,方才在餐桌上的几句,已经用尽她的全力了,此刻只能小心翼翼又单薄地试探一句:


    “真的生气啦?”


    可他的神色,分明又不全是生气。方才还无波澜的脸上,嘴角牵起一抹若有若无的苦笑,眼尾渗出一丝红,他以全然没有希望的口吻,轻声说: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想请你选择我。”


    他个头修长,如青春期刚抽条的男生一样高瘦,此刻略低着头,却不敢看她的眼。


    口中的语词,仿佛彼此缠绕,阻碍,牵绊,使他无法顺畅地将它们组织成一个完整的句子。


    他轻轻吸一口气:“我们不要再做朋友了,好不好,秋秋?”


    庭见秋面上笑意淡去。


    他语焉不详,庭见秋却知道他的意思。早在他的念头凝结成话语之前,她就知道了。


    她正色:“谢砚之,我很珍惜你,我很珍惜我们之间的关系。”


    “珍惜算什么?我不需要你珍惜。”谢砚之提高音量,“我要你喜欢我,不是朋友之间的喜欢,不是你喜欢下棋那种喜欢。是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


    庭见秋语气冷静:“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分手,我们可能再也没有办法心无旁骛地下棋了。”


    “下棋?”分明是他早就心中有数的回答,他仍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谬与无力,不觉失笑。


    “我生日那天晚上,你问我的问题,我答的都是真心。”庭见秋字字清晰认真,“我只想找你下棋,只想找你复盘。只有你和我在棋上心意最相通。我想要达成的棋,只有我们两个一起,才能下出来,任何人都替代不了你。”


    “所以呢?”


    “所以我不能承受失去你的风险。”


    “哪怕是只做朋友,也会绝交的。”


    “朋友绝交更容易,还是恋人分手更容易?我能把控和朋友之间的关系,但是再进一分,这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人的心意瞬息万变,我不敢赌。”


    界限,关系,概率。


    无论是棋盘内,还是棋盘外,她都是一样理性。


    他低下头,无声一笑:“你倒是算得清楚。”


    “这是大事。”她笃定。


    “如果我只是喜欢你,我也可以像你一样计算得失,按斤论两地抛售感情。但现在我没办法了。”谢砚之话音发颤,落得很低,带着几不可察的恳求,“因为我爱你,秋秋。”


    他声音那么轻,轻得像是怕自己重得揣不住的心意被她听见,想动摇她却又舍不得搅扰她分毫。


    庭见秋把自己终身的理想与志业,看得比他重。他一直知道她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因此痛苦,却又知道他连庭见秋使自己痛苦的特质都喜欢。


    “爱”一字,分明地撼动了庭见秋。


    她略诧异地睁大眼,张了张嘴,才说:“我们已经没办法回到之前的关系了,是吗?”


    谢砚之失笑:“回到之前的关系?”


    对上他红得近乎失控的眼,庭见秋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太残忍:“抱歉……”


    “庭见秋,我意识到自己喜欢你之后,我每一天,每一天,都不开心。”


    谢砚之哑声,痛苦地微屈下身子,两手无意识地握紧,似在压抑自己胸间喉咙口喷薄上涌的情绪。


    “我不住地想你会喜欢什么,我做什么会让你更高兴,我嫉妒你身边所有人,无论男女,任何人靠近你,我都会在心里想,你会不会喜欢他,多过我。


    “——我不想再这样了。”


    他攥紧的手,轻轻释开。


    庭见秋的眼神凝在他握紧又松开的右手上,忽然感到一阵失重般的眩晕,呼吸都涩得似牵扯五脏六腑一般,引起钝痛。


    她只在丢了一盘重要的棋时,有过这样的感受。


    “我先回家去了。如果他们问起,就说我身体不舒服。”除去红得刺目的眼,谢砚之的神态恢复如常,语气淡然。


    浓墨一般的夜幕之下,暗云被北风乱刀斫碎。


    走廊窗外,飘扬起江陵市今年冬天的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雪。


    “对了,庭见秋。”他最后说,“新年快乐。”


    京城,除夕。


    元天宇拉着行李箱,脚步沉重,走到家门前。


    眼前是熟悉的红木大门,他却没有勇气推门而入。他抬手,输指纹,心慌得指腹颤抖不止。指纹锁连续两次用尖锐冷漠的女声提醒他指纹不匹配,请重试,他烦躁地一拉把手。


    门倏然开了。


    它一直虚掩着,等元天宇回来。


    屋内暗沉,只有厨房处有一点灯光如豆,昏昏地为偌大的屋内投下一丝光线。他沉默温驯的母亲毛壶冰,站在厨房里,暗灯照亮她惊慌恐惧的半张脸。她看着自己,孱弱的眼神跟随着他,像接踵而至、寸步不离的灾难,身体却一动不动,像是中世纪被巫师施法后,永恒地封印在油画里的女人。


    他和毛壶冰视线相对的这一秒,恐惧如病毒一般传递到他的身上,冻结他的四肢百骸。


    他慌忙地移开眼。


    另一侧,潇湘竹石屏风后,映着男性方正分明的轮廓。


    “爸。”元天宇开口,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已经虚弱抖动得不像样子。


    “回来了。”


    低沉的声音自屏风另一侧传来,屏风之上的深色剪影纹丝不动。


    元天宇握着行李箱扶手的手心,不受控地渗着冰凉的汗水:


    “抱歉,爸,路上有点堵。”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道歉,好像道歉只是一种生存本能。


    “没事。”元修明说,“天宇,过来。”


    元天宇温顺地绕过屏风,走进客厅。元修明端坐在沙发上,神情隐在暗处,元天宇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如远处的雷鸣一般低哑响起:


    “天宇,爸想问你,你输给庭见秋和言宜歌,是故意的吗?”


    “爸……”


    “是不是爸这些年,对你太严苛了,你记恨我,故意输棋,让我丢脸,报复我?”


    元天宇浑身像被抽干了力气,争辩:“不是的,爸,我也不知道她们怎么做到的,好像就是一下子,棋力长进特别大,一个两个,都会那种叫‘短刀流’的布局……”


    “‘短刀流’?”元修明不屑地轻嗤一声,“你不是说,已经破解了吗?”


    “她们又作出了革新,原来那套拿她们没办法……”


    元修明幽幽:“所以,你就是承认,你水平不济,连着两场,连女的都下不过?”


    连女棋手都下不过——说出这几个字的同时,元修明脑内响起一阵不悦的嗡鸣。三十年前,在国家队集训时,他的教练批评他的声音,叠着他自己的声音,共振一般响起:


    “元修明啊元修明,你在下些什么,连女的都下不过?”


    “她们不是一般的女棋手啊!”


    元修明震声:“胡说八道!陆长玫怎么不是一般的女棋手?一个乡下丫头,能有哪里了不起?”


    元天宇怔愣:“陆长玫是谁?好耳熟的名字,我好像在哪听过……”


    元修明起身。昏茫中,他黑色的身影陡然变得硕大,如一座山岳拔地而起,压抑得元天宇喘不过气来。


    “对不起爸,爸我不问了,你不要……”


    客厅正前,红木小几之上,垂眼观音对人间惊惧的尖叫声,充耳不闻,眉眼空虚,满是矫饰的慈悲。


    元修明握住他亲手雕成的观音小像:


    “元天宇,你已经废了。错过这一届钟氏杯,再等四年,过了棋手的职业黄金期,这辈子都出不了头了。”


    元天宇哀求:“爸,别放弃我,我还可以去经营棋队,还可以办比赛,推广围棋事业……”


    不等他说完,肩处传来剧烈的痛楚,他泛白的眼前,只闪过一瞬圆形的观音莲花底座,下一秒,他便脱力般地跪下,两手在黑暗中摸索父亲的腿,迭声哭喊着爸爸。


    即便幼时受罚的经验告诉他,此刻再如何呼喊元修明,都没有用。


    击打的闷响,元天宇的哭求,和元修明压低的叱骂交叠:


    “这些年,花心力,花时间,花钱,怎么就培养出你这么一个废物?你知道网上,圈里,怎么说你的?怎么说我的?女人都下不过,女人都下不过,将我的脸面,丢得一干二净……”


    毛壶冰终于克制不住,从厨房奔来,牢牢抱住蜷在地上受罚的元天宇,满面冰凉晶莹的眼泪,压抑着内心的恐惧,尖声对元修明喊道:


    “修明,孩子大了,不能再这样打了!”


    元修明语气平静,垂下脸看她时,如打量一只瘦小美丽的宠物:


    “犯错了,就得管教。我是为他好,否则他永远不长记性。”


    毛壶冰罕见地顶嘴:“你打了这些年,有用吗?孩子又不是故意输棋的,你也不是没有输过棋,你难道不知道孩子输棋的心情吗?”


    客厅里,气氛诡异地沉寂下来。


    元天宇觉察到母亲说了绝对禁忌的话,赶忙反抱住毛壶冰的胳膊,慌乱:“妈……”


    然而已来不及。


    元修明一把攫住毛壶冰骨骼突出的肩,将她从儿子身上撕扯下来,甩至一边。毛壶冰身体重重磕在黄梨花硬木长椅上,惊恐地尖叫一声,求助地望向自己的儿子,元天宇只挪动身体,缓缓向后撤了一步宽的距离,两手护头,将身体防卫性地蜷成一团。


    元天宇眼前失焦,一枚青枣大小的菩萨面,像笼上雾气,在他眼前模糊地不断摇晃着,击打的重声与母亲的尖叫混在一处,令他纵使闭上眼睛,也无法逃避自己身处的地狱。


    不知过了多久,噗一声,木质菩萨小像从脖颈处折断了,椭圆形的头颅坠到实木地面上,咕噜咕噜滚了几圈,不动了,纤长眉眼似笑非笑,浑不觉断首之痛。


    “元天宇,你看好了。今天你妈受的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你输棋。”


    元修明立在倒地的妻子面前,缓缓从两边耳朵上,取下助听器,放在身后红木小几之上。


    从方才开始,耳边就一直响起两个女人的声音。一是来自眼前的妻子,二是来自三十年前的陆长玫。——连他都产生了一瞬的恍惚。分明从未见过陆长玫流泪,为何此刻,却能听见她的哭声?


    取下助听器之后,毛壶冰的声音霎时变得模糊,像从海水里传来的细微响动。


    唯有陆长玫的声音,依旧清晰,刺耳,在脑中灼烫似的回响。


    他终于能够分清眼前的现实,和脑中的虚幻。


    夜半,元天宇熄了灯,躺在卧室床上,对着灰暗的天花板发呆。


    脊背上还隐隐作痛。今天挨打并不算多,毛壶冰很快就护下了他。


    元修明觉浅,不喜欢身边有人,和毛壶冰分房睡多年。元天宇想,于今晚而言,这是一件好事,至少毛壶冰不会再出现在元修明面前,进一步刺激他。


    正发呆,门上传来轻敲声。


    “天宇,睡了吗?”毛壶冰刻意按低的声音传来。


    元天宇从床上坐起身,拧亮床头一盏小夜灯:“刚躺下。妈,可以进来。”


    毛壶冰开门。她的脸上挂着疲惫的神色,没有伤痕。伤痕都在衣服能够遮掩的地方。这一点上,元修明是专家。她穿着不知从哪掏出来的厚棉服,裹得严严实实,在地暖旺盛的家中,显得古怪。肩上,有一个半人高的军绿色双肩包,像野外徒步时的登山包。毛壶冰很少出门,更别提远行,元天宇从来不知道她有这么一个包,更没见过一向精致爱美的母亲穿得这么不讲究。


    “妈,你半夜背着这么大这么沉的包,是要干什么?”他问。


    毛壶冰声音里有一种释然后的平静:“我要走了。”


    元天宇一激灵,方才的一丝困意全消:“去哪?怎么这么突然?”


    毛壶冰坐到他床边,伸出握紧的右手,向上,在他面前摊开。手心里,是一张叠成长条的便签纸。便签纸被她掌心薄薄的一层汗,浸得发软,但字迹历经数十年风雨,仍然保存清楚。


    “这是我结婚的时候,我妈妈,你的外婆,给我的纸条。她说,你不管怎么真心爱一个男人,都要有自己的底线,你把你的底线,写在这张字条上,永远放在贴身的地方,永远不要忘。”


    她当着元天宇的面,层层打开字条。


    方形的便签上,写了数行字:


    “如果修明不宠我了,我就离开他。”——被划掉。旁批小字:“幼稚!”


    下一行:“如果修明凶我,我就离开他。”——被划掉。旁批小字:“我也有错。”


    又下一行:“如果修明贬低我,我就离开他。”——被划掉。旁批小字:“我确实很笨。”


    又下一行:“如果修明让我感受不到爱了,我就离开他。”——被划掉。旁批一大段小字:“我没照顾好他,害他听力受损,他不爱我也是能理解的。没有爱,责任和关怀,也可以维持婚姻。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为了天宇。”


    又五行。写写,划划,字越来越小,一退再退。


    最后一行,挤在便签最下的页边上,元天宇费劲地从蚂蚁似的字里辨识出残损的笔画:


    “如果他动我一根手指头,我就离开他。”


    毛壶冰说:“你看到了,这张字条上,再也没有新写一行的余地了。”


    元天宇慌得去抓妈妈的手:“妈,我明天就跟爸说,让他跟你道歉。”


    “明明你知道他不会道歉,何必上赶着让他又打你一顿?”毛壶冰说着,自己蓦地笑起来,“我又在较真什么,明明我也知道,你根本不会去找你爸爸。你不敢。”


    “爸会改的,我也会改的,这是爸第一次这么生气。他都很多年没打我了,也是第一次……”


    毛壶冰轻轻摇头:“第一次,也不行。底线就是底线,一次也不能碰。这是我妈妈要我每天把这张便签放在身边的意义。这张便签,我留给你,你也要记得,底线是什么。那一刻到来的时候,无论多么不舍,多么害怕,条件多么不允许,都必须离开。”


    她语气凝重得令元天宇恐惧,这种恐惧远胜于他今晚面对元修明。


    至少元修明的怒火是可预知的,是他童年时经历过无数次的。


    而毛壶冰不是。


    她第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用这样的声音与自己说话。自己最亲近的亲人,他却像不认识了似的,变得无比悚然。


    “不要,妈妈……都是我不好,我输棋,让爸迁怒了妈妈……”


    他突然哭起来,哭得整个肩膀抽动不已,像小时候一样,想以此挽留一向心软的妈妈。


    毛壶冰沉默地看着他哭。


    今夜飘雪,窗外天空如盖厚毡,泛着怪异的红紫色。无星无月。而毛壶冰的眼神,像凭空落在他身上的一段月色,冰冷陌生,难以捉摸。


    元天宇在她的沉默中兀自哭了一会,最后说:“妈妈,你要走,你能去哪?外公外婆都去世这么多年了,你又没有什么朋友,大晚上的,谁能收留你?”


    “我有手有脚。嫁给你爸爸之前,我也有工作。”


    “你要在京城找工作吗?”


    “不在京城。”


    零点零分。新的一年到来。窗外,隐隐有人在河滩上,大声互相庆贺“新年好”。一朵朵硕大的烟花在夜空之中绽放,色彩斑斓,映亮毛壶冰乌黑清亮的眼。


    “回我的故乡,江陵。”


    她起身,把三十年来折叠无数次的破旧便签纸,她妈妈留给她的护身符,留在元天宇的床头柜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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