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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41 入宫


    “你这是什么姿势?”柳安予的手支着头, 见他的样子感到好笑,她刚翻了?一页书,抬眸便看见顾淮卯着劲儿地?伸长脖子看她。


    顾淮连忙缩回来, 微微鼓起脸颊像小孩子撒娇, “你看的什么?我也要看。”


    柳安予见状, 依着他伸手将小案往床边推了?推,紧贴着床沿。她坐得很近, 近到顾淮一伸手就能勾住她垂下的半缕发束。


    柳安予很喜欢读史书,尤其喜欢《春堂泰安史》这本,它由左相年青时整理?编撰,耗费数十年光景, 是其成名之作。


    也是由这一本,柳安予第一次接触到女训之外的天地?。


    记忆最深的, 便是里面一位姓洛的女将军, 四处征战,捍卫国疆。左相写到这一处时,翻遍古籍,其中对她不过寥寥数语, 但他寻访民间,却发现各地?都或多或少建过这位女将军的庙宇,在百姓口口相传的故事中, 左相将此人的生平拼凑完整。


    《春堂泰安史》刚刚撰写完的时候, 有人指出这位女将军所支持的典籍太少, 甚至质疑她的存在。是左相力排众议,坚持将她录入《泰安史英雄名录》中, 还留下了?四字评语——


    彪炳千秋。


    “我怎么记得,你已经看过好多遍了?。”顾淮歪头温声问道。


    “是看过很多遍, 但还是喜欢。”柳安予耐心回答,指尖抚过上面的字迹。


    他伸手勾出她的一缕头发,颇有兴致地?低头捣鼓,她视若无睹地?专注看书,他则专注看着她。


    蜡烛静静燃烧,映着她的脸。


    青荷敲门咚咚两?声,听到回应,这才轻手轻脚地?推开?门。


    “怎么了??”柳安予瞥到顾淮安静的睡颜,下意?识放轻声音转过头问她。


    “大殿下遣人送来的信,要奴婢一定亲手交到您手里。”青荷轻声回应,蹑手蹑脚走到柳安予身?边。


    柳安予疑惑接过,挥挥手遣散青荷,她拆开?信照着烛光字字句句看完,虽在她意?料之中,可当真的得知?消息时,她的心情还是难受到无以复加。


    【父皇同意?办学堂,却不同意?办女学堂,言其学力尚浅,但你不必过于忧心,明日?我再奏一回,勿念。】


    日?头将落,柳安予伸手解开?顾淮编的乱七八糟的头发,看着顾淮双眸紧闭,心中泛出淡淡的惆怅。


    她忽然心思微动,将书合上,扶着膝盖起身?。还未燃尽的蜡烛被?她轻轻吹灭,屋子里顿时昏暗起来。


    柳安予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双眸完全适应黑暗,她手指摩挲过顾淮的手,轻轻帮他掖好被?角。


    她拉开?房间暗格,将顾淮的都虞候腰牌揣在怀里,留恋地?看了?顾淮一眼?,转身?,拉门离开?。


    直到柳安予的脚步声消失得无影无踪,榻上那人才缓缓睁开?眼?,盯着柳安予离去?的方向良久,垂眸将脸埋进被?子,汲取温暖。


    离宫禁还有两?个时辰。


    红墙黄瓦,飞檐翘角,黄昏渐渐笼罩着京城内外,月影渐显。


    北街的夜市卖得正欢,一路灯火通明,人流络绎不绝,漆面长靴踏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浅灰的脚印,转眼?间便被?其他人踩乱。


    东直门巡视的守卫渐渐疲乏,偶有几个靠门休憩,只?等两?个时辰一过落锁换班。


    “殿前司将虞候柳安奉都虞候之命,入宫面圣。”只?见一个颇为清瘦的男子站在守卫面前,声音沙哑,抬起都虞候的腰牌。


    守卫登时来了?精神,甩甩头接过腰牌,刚起了?一丝怀疑,腰牌便被?柳安拿走。他将手中的两?瓶烧酒塞到守卫手中,压低帷帽笑了?笑,“刚从北街过来买的,沁宣斋上好的烧酒,正好,给几位小哥尝个鲜。”


    几个守卫对视一眼?,再转过来时笑容明显柔和?许多,“这多破费成,你进去?罢,宫禁之前记得出来。”


    “哎,好。”柳安笑了?笑,大步流星就要过东直门,手刚碰上漆红的大门,便被?守卫叫住。


    “等等!”


    柳安脊背僵直一瞬,面色如常地?转过身?压声问道:“怎么了??”


    守卫怀疑的眼?神扫过他的帷帽,“你的帷帽摘下来,我们看看。”


    柳安迟疑了?一下,还是摘了?下来,只?见一张略显青涩的脸露了?出来,眉眼?凌厉,颇有少年意?气。


    守卫看着这张脸只?觉得陌生,感叹了?一句年少有为,就挥挥手让柳安进去?了?。


    柳安“哎”了一声,戴好帷帽,踏进皇宫。


    厚重的宫墙自他身?后延开?,文德殿的屋脊瑞兽栩栩如生伫立着,他的步子踏在驰道上,两?旁青松郁郁葱葱。


    “皇上,殿前司将虞候柳安,奉都虞候顾淮之命前来觐见。”


    “柳安?朕怎么没听过这个名字?”皇帝产生一丝疑虑,却还是挥挥手,“见。”


    陌生的“柳安”踏入殿门,大跨步走上前挺直脊背,跪地?。


    他从脸上撕下一层皮肉,登时露出真容。


    柳安予顶着皇帝要吃人似的目光,俯身?行礼。


    “臣女柳安予,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的茶杯砸到她手边,滚烫的茶水四溅,烫红了?她的手背。


    只?听皇帝咬牙切齿地?斥责,“柳安予,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却见柳安予跪得更加虔诚,不再压着声音,开?门见山朗声道:“臣女,恳请皇上,恩准天下女娘入学堂学习。”


    “好,好啊,朕早上刚驳的折子,你晚上就知?道了?,柳安予,你倒是神通广大,消息灵通啊。”皇帝冷笑一声,手掌压在金漆雕龙椅上,“你一个女娘,女扮男装,假冒官员,闯入宫闱,你死八百个来回都不嫌多,顾淮竟也纵着你?!”


    柳安予顿了?顿,答道:“顾淮他还不知?道。”


    “他缠绵伤榻,动弹不得,是臣女暗将腰牌偷了?出来,换了?行头骗过守卫进来,皇上要罚,就罚臣女罢。”柳安予掌心开?始出汗,心尖微颤。


    她并不是不怕死,只?是生死之前,她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去?守护,她的信仰、她的抱负桩桩件件都比她的性命更为重要。


    “好好好。”皇帝气得连说了?三个好字,他口干舌燥,接过孙公公递来的新茶杯灌了?一口,眯起眼?睛看起来蕴藏危险,“朕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就你,若你说不出什么,出了?文德殿,你便是一具死尸。就是长公主和?燕王齐齐来求,朕也绝不会放过你!”


    “谢皇上恩典——”柳安予指尖颤抖,头皮发麻,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屈身?为女娘求一条出路。


    古往今来,女子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逐渐走出,血溅登闻鼓,泪洒朱雀台,终于在男子横行的时代里,争出了?一条“女官”的路,皇帝以为,这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但柳安予觉得不是。


    女官六局二十四司,从文件宫印、礼仪起居、服侍用具、膳食珍馐各类管来,不过是从主母管的一个小院,换成了?皇宫这个大院,虽为女官,却并不能为生民言、为万事开?。


    再论?选拔方式,虽有民间采选、宫女晋升等项,却录之甚少,反倒是家族势力愈发雄厚的官女子,大批大批地?录入宫中。


    反观男子,寒窗苦读虽苦,却有一个真真正正改命的机会,入翰林,擢学士柳安予不是要求女子做了?官,就一定要在朝堂上占去?什么,胜男子什么,她只?是想证明,女子未必比男子差。


    她要一个公平公正的机会。


    “皇上说,女子学力浅,可天下没有一处教女子,何?为儒家十三经?何?为孔孟?男子出生,先学的启蒙之物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物;可女子出生,无非穷极一生学《女训》、《女诫》、《女则》、《女德》四书,自男子会拿笔时便会拿绣绷,自男子会临帖时便会弹素琴。”


    柳安予娓娓道来,语气平缓到像在讲别人的事,可她知?道,她轻描淡写的几句,就是天下万千女子的一生。


    她抬眸温声答,“君子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女子有八雅,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不知?皇上有没有发觉,女子所学,不过附庸风雅、日?后供人取乐之术,倘有一天,身?临祸患,甚至毫无庇身?之用。”


    “臣女命好,生在富贵家,可也不过比旁人多读了?几卷书,到头来说出去?,旁人只?会记得臣女是谁的妻、谁的母,并不会记得臣女是谁。臣女尚且如此,平常人家的女娘又会如何??她们好些至死都不知?自己闺名的笔画几何?,出自何?处,如此草草一生。”


    “臣女曾在轩窗外求学,刮风下雨不曾歇过一日?,深知?求学之苦。不知?皇上是否看过臣女的文章?字字句句,臣女自诩不输男子。如今,臣女只?是想为后世?的女娘,求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臣女想让她们有和?男子同样的机会,哪怕如您所说,‘学力尚浅’。”


    她言辞恳切,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道。


    “臣女愿教。”


    第42章 42 赌局


    “说得倒好。”皇帝眉宇间透出一点兴味, 轻飘飘地赞了一句。


    他的指腹摩挲杯沿,又?将茶一饮而尽,却仍不觉解渴, 烦躁地拽了拽衣襟, 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顿了顿道:“可?教学一事,岂是儿戏?哪有那么多机会给你去试, 倘若不成,不是白白浪费财力物力?”


    柳安予对这句话好不意外,她低垂着眸,很快给出回?应。


    “皇上愿不愿意同臣女一赌?”


    “赌?”皇帝支着下颌, 挑眉来了兴趣,“怎么赌?”


    “皇上不信臣女, 无非就是落在女子‘学力浅’这三字上, 那大?可?来比一比。”柳安予端端正正地俯身,温和宁静的脸上毫无惧色,“同时开设两个学堂,男子一间, 女子一间,招适龄的少年少女若干,各自教习三月, 由您亲自出题考核, 就按会试的标准来。”


    “倘若, 女子考过了男子,您就准许臣女兴办女学堂, 且允女子科考,同男子一般入仕登科。”她的提议惊世骇俗, 旁边孙公公嚇得连忙跪地擦汗,她却不卑不亢,声音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倘若臣女的学生输了,女学堂就此作罢,臣女也愿意削去郡主名号,贬为?庶民,发配远疆,此后再不入京。”


    “如有违背,愿受凌迟之苦。”


    她轻轻握住自己的手腕,抑制住身体的颤抖,望向上座的目光坚毅决绝。


    皇帝似乎也被“凌迟”二字震住,他吞咽了一下口水,凝视着这个初为?人妇的青涩女娘。


    柳安予甘愿赔上性?命的一场豪赌,于皇帝而言,却像是一场玩笑。


    他并不认为?一个身居闺阁的高门贵女能?翻起什么风浪,良久的沉默思考的,不过是倘若她真的死了,长公主、顾府、燕王等?处都该如何?交代。


    他似乎认为?这是一场必胜的局。


    “你小小年纪,干嘛喊打喊杀的,你为?人妻女,总要为?家?里考虑。”皇帝苦口婆心?地劝告,毫不在意地吹了吹茶沫,神色从容,“凌迟二字太?重。朕,看?得出你的决心?,既你执意要赌,朕便顺水推舟陪你赌上一回?,只是,朕还有两个条件。”


    柳安予听出了他言语中?的轻蔑,却不得不低下头去,咬牙从齿间吐出语句,“请皇上赐言。”


    “一则是,顾都虞候原为?探花,已然熟知科考事宜,你办学堂,不得聘他为?师。既你觉得女子学力强,从上至下,便都要请女老师教学,如有违背,朕不轻饶。”皇帝唇角噙着一丝得意,慢条斯理地又?继续道:“二则是,无论赌局结果如何?,今日你假冒官员,闯入宫闱,已然是错。但念你一百笞杖未愈,便缓期,择日罚你。”


    皇帝微微思忖,眸中?是上位者的从容,“就三月之后罢,胜负一分,你在你的学堂前,跪着,受笞杖三十,由慎刑司派人责笞,你可?愿意?”他眸光锐利如剑,看?戏一般落在柳安予身上。


    柳安予顿了片刻,开口恭敬,“臣女,愿。”


    不一会儿,孙公公就拟好了告示,皇帝抬起玉玺留下印迹,手指动了动,示意孙公公将告示递到柳安予面前。笔递到她手里,她趴在地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写?得认真,清秀却带着风骨。


    孙公公刚要躬身将告示抽走,却见她狠狠咬了一下食指指腹,盖上血指印。


    血色鲜红,很快便殷到绢布下面,干涸变成深棕色。


    柳安予退出去,路上不经意抬头,她看?似恭敬的目光扫过皇帝身上金丝绣龙的龙袍,缓缓地,落到他被灯火照射得熠熠生辉的冠冕。


    她青涩的面庞下,掩盖着难以察觉的野心?,不动声色地盯着皇帝将茶水饮尽,不解渴似地将一壶茶水全都喝干,再静静,掩下眸底情绪。


    *


    对赌的告示贴在了楣板上,看?热闹的人围着楣板,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长公主、李璟、燕王递来顾府的信件不计其数,来问的小侍、婢女通通被拦到顾府门口。


    柳安予照常将小案摆在顾淮的床边,铺开宣纸静静绘着,顾淮听着外面的喧闹,支着下颌看?向柳安予的侧脸。


    她不说话,顾淮便也不打扰她,所有恶意、不解都被拦在墙外,这里门窗紧闭,烛光闪烁,只有两人浅浅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柳安予感?觉手臂发酸,才堪堪搁下笔。


    顾淮顺势牵过她的手,稍稍用?力为?她揉着手腕,他瞥了一眼小案上的画,肺腑间开始阵阵钝痛。


    柳安予画了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街路。夕阳渲着残红,道路两旁是一个挨着一个的小摊,路人稀疏,一眼扫过去便能?将琳琅满目的小物什尽收眼底,风吹落花瓣,悠悠落在被日光照得昏黄的石板路。


    那是他们约定好要去看的夕阳。


    “好美的夕阳。”他浅浅扯起一个笑,声音轻柔,掩盖嗓音的颤抖。


    “我那日见的,怕忘了,给你绘出来瞧瞧。”柳安予顿了顿,声音放缓,“只是我笔力有限,绘不出那日所见的万分之一,如果”


    “没事!我们还要去看?呢,不是吗?”顾淮笑着连忙打断她,他怕再晚一步,就要从柳安予的口中听到什么决意赴死的话。


    他握着她皓腕的手忍不住颤抖,不自觉地收紧力气。


    “你,会不会怪我?”柳安予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


    “我们结亲不过半月,前些日子我还怪你做什么都不跟我商议,将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如今,我却也背着你定下这么大?的事。”她垂了垂眸,小声道:“你若怪我,我不怨你。”


    顾淮轻轻摇了摇头,唇角露出苦涩,“我不怪你。”


    “我只是,心?疼你。”


    他伸手缓缓将柳安予鬓边的碎发拢到她耳后,指尖留恋地划过她的轮廓,依依不舍,“是我无用?,竟逼得你抛头露面,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若我当初没有那么一意孤行,此时在朝中?,还能?帮你斡旋一二。”


    他握住她的手,传递着指尖的温度。


    “你想好了吗?”


    “我并非觉得女子学力较男子有弱。你的策论,我一篇篇看?过。倘你是男儿,降我名次之时,我怕是会跌出三甲。”他的话逗得柳安予苦闷之气逸散,不由得弯了弯唇角。


    顾淮也宠溺地笑了笑,食指刮了刮她的鹅脂鼻,手指微顿,唇角笑意又?淡了下去。


    他的目光落在柳安予身上,像是要将她整个人拓印下来,开口声音艰涩,“京中?落榜学子众多,皇帝知道你和李璟自幼交好,恐他放水,便将男子那边交由李琰。此人先前被我算计,怕是会怀恨在心?,迁怒于你,你定不要掉以轻心?,万事平安为?先,旁的排在后头。”


    “你知道我的腰牌在哪里,殿前司中?若有你能?用?得上的,不要吝啬。你我夫妻一体同心?,我的刀就是你的刀,尽管去杀,出了事有我抗呢。”顾淮絮絮叨叨地叮嘱,满眼隐忍的不舍。


    “我知道,我知道。”柳安予一声声应着,“我早偷过了。”她弯了弯唇角,语气故作轻松。


    顾淮却笑不出来。


    早知她是去赌命,那日说什么,他都不会任由她离去。


    看?到顾淮吃了苦瓜一样难看?的脸,柳安予探身凑了上去,温声安慰,“别那么悲观,我唬人的。我输了不得入京而已,如有违背,才受凌迟之苦呢。”她身上点了点他的鼻尖,“至于郡主名号,不过是身外之物,没了郡主的名头,我还有燕王独女的名头、你顾淮之妻的名头你争点气不就好了?嗯?”


    柳安予眨眨眼,弯唇笑意盈盈,“别哭丧着脸了,多笑笑。”


    “可?那三十笞杖慎刑司不是昱阳宫,那些廷尉都是狠辣手段,三十笞杖下去,比你那一百笞杖还要命,你,你”


    他的话哽住,唇瓣一张一合,嚅嗫几下,哑着再发不出声音,抬起头,眸中?已经蓄满了欲掉不掉的泪水。


    柳安予轻声哄着,用?袖子一点一点轻轻搌去他的泪,手腕却反被他抓住,他紧贴着她冰冷的手,垂下头去泣不成声。


    凌乱的乌发从他肩头滑落,泪水顺着他的发丝滴落到地上,衣料摩挲,柳安予轻轻环住他的脖颈,将下颌靠在他颤抖的肩膀上。


    “没事的。”


    “他们不许你教我,今天?一过,我便要搬到学堂去了。”她轻拍他的肩膀,像哄小孩一样哄着他,“陪我到天?亮好不好?你一哭,我就想哭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声音也染上了哭腔。


    这是一场无论输赢,她都要接受折辱的赌局。


    她也是养尊处优的娇小姐,在天?下百姓面前跪地受刑,无疑是将她剥衣剔骨。


    顾淮撑起身子,不顾脊骨疼痛抱住她,柳安予一声惊呼,双手悬在半空怕捧到他的伤处,垂眸看?去,正巧入目一片赤红。


    “顾淮,顾淮你别乱动,你伤还未好”柳安予连忙道。


    顾淮的头埋在她的颈窝,只尽管将人搂紧,滚烫的泪水打湿她的颈侧,闷闷说了一句。


    第43章 43 玉珠


    “抱紧我。”


    柳安予仅仅只是听着他的声音, 便心如刀绞,抿唇环上他的脖颈,血腥味萦绕在鼻尖, 愈发浓重。


    天光大?亮, 柏青照常进屋服侍, 却发现顾淮已经换好了里衣,上好药膏, 一只胳膊垂下?抓着笔杆,双眸紧闭沉沉睡去。


    墨汁顺着笔尖滴到地?上,形成一滩干涸的墨迹,小案上摆着的颜料已干。柳安予绘的那?幅夕阳朝向顾淮的方向, 半张纸耷拉在小案边上。


    柏青轻瞥一眼,正巧瞥见上面题的刚硬挺拔的字迹, 虽墨色浓重, 却与画面融合得恰到好处。


    【落日一点如红豆,已把?相思写?满天。】


    *


    学堂建在了南街向西较为偏僻的位置,三面环竹,人烟稀少, 适合静心学习。


    楣板上挂出的公告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无数学子慕名?而来,李琰一大?早便来挂牌匾, 漆金落拓的三个大?字——


    翰墨堂。


    两旁贴着对联, 上联写?:雨过琴书润, 下?联写?:风来翰墨香。


    是常见的写?法。


    因而这名?是皇帝亲题,李琰便故意拖延了点时间, 调了好久的位置。学子们在翰墨堂门口排起长队,与旁边柳安予冷清的学堂形成鲜明对比。李琰瞥了一眼旁边并?不关心的柳安予, 冷笑一声,看起来神气极了。


    柳安予一身朴素浅蓝的长袍,长发挽起,干净利落,腰间系着一条褐色宫绦,此外再无装饰。


    她丝毫不在意旁边的的李琰,指挥着柏青将牌匾摆正,上面是她亲题的三字——


    玉珠堂。


    字迹行云流水,清雅灵秀。


    青荷擦完书案,走出来拍拍身上的灰,仰头望向上面的字,赞道:“郡主的字写?得真好,只是,怎起了这个名??”


    她走过来,从柳安予手中分担出几卷书,倒是好奇。


    “奴婢见旁人开学堂,都起什么和书和墨有关的,郡主怎取了玉珠二?字?”


    “既是女学堂,自然也要起得不一样些。”樱桃可算是插上一句,她抬眸瞧瞧看了看郡主神情?,试探性地?说出自己的见解,“女子本就如玉如珠,灵秀圆润,郡主取这二?字,正贴。”


    她不如青荷聪慧,知眼色,在柳安予身旁便很少说话,却也想多搏一点关注。


    柳安予轻笑一声,没?有否她,微抬下?颌看向牌匾上的三个字,语速轻缓,“只是其一。”


    她看了二?人一眼,一手捧着书卷,温文有礼,“荀子在《劝学》中有一句,我最喜欢。”她款款走进玉珠堂,青荷、樱桃二?人亦步亦趋。


    “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涯不枯。”柳安予念诗的时候,声如清泉,很是吸引人,青荷和樱桃垂眸听着,眸中散出些好奇。


    “意思是,宝玉藏于山,连山上的草木也会显得滋润,珍珠产于渊,连涯岸也会显得不干枯。”她轻轻抬眉,“玉、珠,本都是温润珍贵之物,正如女子,有着柔和而强大?的力量。从前无人发掘,蒙尘不见天日。”


    她说到这里时,眉宇间带着淡淡的愁绪,抬起眸扫过一尘不染的张张书案,却登时舒展,“如今,清尘出辉,汇于此地?,不正是,玉珠满堂吗?”


    青荷、樱桃二?人顿时茅塞顿开,两人赞了几句,帮柳安予把?书卷捧到最前面的一张书案上。


    那?是柳安予讲学的地?方。


    长公主派人送了些古籍和文房用具,算是来恭喜玉珠堂开门。


    门口一个人都没?有,柏青帮忙扫了扫门前的地?,也打了声招呼便回去了。


    与旁边翰墨堂的喧闹相比,这里倒显宁静,起初青荷和樱桃还为柳安予着急,却见柳安予沉心静气,坐在书案前一卷卷理着书,便也不好打扰,坐在门口台阶上逗猫玉玉玩。


    猫玉玉翘着尾巴,雄赳赳气昂昂地?在门口来回巡逻,喵喵叫吓退了几个好奇过来想摸摸它的“敌人”,便觉无聊,跑进屋里眼巴巴凑到柳安予面前。


    它一个打滚仰面躺在地?上,露出柔软的肚皮,咕噜噜地?叫着扭来扭去,却见柳安予沉浸在书海中,根本不理它。


    “喵?”猫玉玉起身歪歪头,凑过来蹭着她的腿,尾巴摆来摆去,勾住她的袍角。


    柳安予腾出手无奈揉了揉它的头,猫玉玉舒服地?眯着眼,仰起毛茸茸的短下?巴,顺着她的手蹭来蹭去。


    谁料柳安予只是短暂地爱了它一下?,收回手拍了拍身上的猫毛,又继续伏案埋头翻书,猫玉玉不满地?喵喵喵,一爪子按在她的脚面上。


    猫玉玉不重,柳安予也感觉不到丝毫痛感,索性由着它去了。


    猫玉玉见她没?反应,绕着她跑来跑去,用爪子扒拉她的裤腿,将她的袍子勾出线来,见柳安予真的不理自己,抗议地?大?声喵了一句。


    这回柳安予有反应了,转身伸出手,猫玉玉傲娇地?仰起头,眯着眼等待摸摸。


    邦!邦!邦!


    柳安予用手心警告地敲了敲这只吵闹的小猫,拧眉无奈地?将它转向门口,拍了拍它的小屁股。


    “去,吵青荷去,坏猫。”


    “喵!”猫玉玉抗议得超大?声,忿忿在柳安予干净的袍角上留下?一个黝黑的梅花爪印,一溜烟儿跑掉。


    等柳安予反应过来,犯罪嫌疑喵猫玉玉已经逃之夭夭,在青荷面前跳来跳去,作威作福,尾巴翘得老高。


    等了一天,旁边翰墨堂都已经录好了人,渐渐安静下?来,玉珠堂外还是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


    柳安予轻轻叹了一口气,将理好的书按册子放好,起身捋平衣角的褶皱,拿着厚厚一沓纸。


    “走罢。”


    她轻轻叫起门口无聊到昏昏欲睡的两人,只见二?人一激灵,连忙起身理了理皱皱巴巴的衣裳。


    青荷挠了挠头,“郡主,咱们去哪儿?”


    柳安予将手中的纸分出两沓递过去,无奈笑笑,“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回事儿,咱去北街逛逛罢。”


    京中最属北街繁华热闹,百姓常拖家带口地?呆在这摆摊卖货,大?娘、大?婶和老伯居多,身旁跟着不能上学的小娃娃。


    柳安予带着青荷、樱桃二?人,从街头开始,将手中的宣纸一个个递过去。


    “小姑娘,来学堂听学罢,识字明理,日后就能有机会出人头地?。”柳安予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略有局促地?递过去。


    卖油饼的那?个小女娘一愣,拿袖子擦了擦脸,“学堂是啥?给银子不?”她似乎也知道自己说得牛头不对马嘴,尴尬一笑,“姑娘,俺不识字,你?这俺也看不懂啊俺还得卖油饼嘞,你?买油饼不?”


    她面庞青涩,晒得黑黄,看起来比柳安予大?了不少。


    “我买,我买。”柳安予连忙将纸收回来,捏着指尖,有些羞怯,“油饼几文一个?我要一个。”


    “五文一个,俺给你?拿哈。”小女娘一听柳安予要买,喜笑颜开,手脚利落地?装了一个油饼,拿纸包好递过去。


    柳安予递了铜钱,接过热腾腾油饼慌乱离开。


    碰了一鼻子灰,柳安予却越挫越勇,大?着胆子一个个往外发。知道她们大?多都不识字,柳安予便用更通俗的话为人讲解,好说歹说却也没?送出去几张,倒是被?哄着买下?许多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


    一转头见青荷二?人也碰壁,灰溜溜地?回来,柳安予无奈叹了口气。


    猫玉玉专心致志地?咬着柳安予给它扔的小鱼干,洁白松软的毛在地?上都滚得灰扑扑的了。


    青荷弯腰将它抱起,“郡主,青荷无用,一张都发不出去。”她轻轻叹息一声。


    樱桃出身农家,倒也懂得一二?,咬了咬唇大?着胆子开口道:“贫苦人家的女娘,若是长得好些,又有兄弟一二?,便是作兄弟的‘礼钱’。只等养大?了嫁出去,换得几十两银子好给兄弟置办娶娘子的聘礼。若是长得不好,便早早随家人出来干活,贴补家用,只需会认得铜钱,不必学什么字。”


    “若是富户的小姐,看得懂《女则》、《女训》便算是懂学问、有书卷气。她们更在乎的,是身量窈不窈窕,面容娇不娇美,日后,能不能觅得一个好夫婿。”樱桃放低了声音。


    “所以她们对学堂,并?无太多向往之情?,再加上您和皇上打赌,多少人恐卷进去,惹祸上身,自然不敢来。”


    樱桃说完,怯懦地?抬眸观察着柳安予的神情?。


    “是这样啊。”柳安予略有失落地?垂眸,捏着纸张的手渐渐收紧,苦涩一笑,“是我想得太简单。”


    “樱桃!”青荷连忙瞪了她一眼,连忙低声哄柳安予,樱桃以为自己又说错话了,局促地?往边上站了站。


    “别?凶她,她说得对。”柳安予无奈拍了拍樱桃的手。


    “算了,今个就到这儿。”她浅呼出一口气,打起精神笑了笑,“那?边的油饼挺好吃,咱买两个回去当宵夜罢。”


    “好。”青荷心疼地?看了她一眼,撑起笑应道。


    三人一猫买好夜宵,散着步走回去,还未走到玉珠堂门口,便看见李琰得意地?抱着胳膊倚在翰墨堂门口,柳安予心中暗道不好。


    她紧走几步,看见玉珠堂时心情?一宕,门锁掉落,白天刚收拾好的学堂被?人糟蹋得不成样子,书案被?人砸烂,连牌匾都被?人摘下?,落了好几个脚印。


    她心中燃起滔天怒火,转身狠狠瞪着悠闲看戏的李琰,“你?到底想干什么!”


    第44章 44 祸首


    “郡主这?是什么?话?”李琰靠着门, 笑得戏谑。


    “南街就这?么?大点地方,翰墨堂就在?你隔壁,本皇子就是再恨, 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李琰说得头头是道, 反倒像被冤枉了?似的。


    柳安予没?有证据, 只能眼睁睁看着李琰大笑着回去,青荷关切地上前握住她的手?腕, 蹙眉叫着,“小姐。”


    “或许,真的不是他?呢?”樱桃有几分被说服的意思,怯怯看了?柳安予一眼, “若真是他?,这?么?明显, 那也, 那也太蠢了?罢。”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柳安予冷笑一声,“呵,他?才不蠢。”甩袖进屋,费力?搬起倒得四仰八叉的书案, 灰尘登时腾起来,连呛柳安予好几下。


    青荷埋怨地哼了?樱桃一声,“你傻啊, 他?说不是就不是?这?南街就两?家学堂, 咱们都出去了?, 这?又没?人看见。既没?证据,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言罢, 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愣着干嘛, 还?不快进去帮忙!”


    “啊,哦哦!”樱桃自己打了?自己脑袋一下,心里暗暗骂自己,连忙进去帮柳安予。


    忙活到后半夜,三人把书案再一个个摆好擦净,被砸断了?的笔杆换新,柳安予借着皎洁的月光,坐在?门口狠狠擦着牌匾上的脚印。


    不知是不是帕子没?有拧干,牌匾上的水渍越擦越多,直到柳安予眼前模糊,她才意识到。


    不是帕子上的水。


    是泪。


    樱桃拍了?拍秉烛摆毛笔的青荷,秀眉微蹙,担忧地往门口指了?指。


    青荷一愣,却见月光洒在?她削薄微微耸动的肩上,浅蓝的素袍沾染灰尘,皱皱巴巴。


    樱桃想去安慰一下她,却被青荷一把拉住,轻轻摇了?摇头。


    柳安予死死咬住下唇,眼神倔强固执,拿袖子蹭去泪珠,一遍遍擦拭将牌匾擦得光洁如新。


    等?到她起身,脸上的泪痕已经?干涸,看不出一点忧色,惟有唇瓣一点殷红。


    “明早再挂牌匾罢,忙了?一天,你俩快去歇息。”


    樱桃还?想张口说什么?,只觉得手?腕被人握住。


    青荷浅浅微笑拉走樱桃,“哎,郡主您也早点睡。”


    门闩落好,猫玉玉将自己盘成一个毛球,窝在?柳安予怀中沉沉睡去,空荡荡的玉珠堂,只留一人一猫呆坐。


    月过竹隙,铺堂门,如影如纱。


    还?未入冬,柳安予却觉得已经?寒凉彻骨,她登时有些呼吸不畅,轻手?轻脚将猫玉玉放在?挡风的地方,给它盖了?层薄毯。


    柳安予亦步亦趋走到窗边,她屋子的位置高,偏南,推开窗子的时候正巧能碰到前来串门的竹叶。风吹得叶子沙沙作响,冷风割着她的脸颊,将她的袍子吹得鼓起来。


    从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玉珠堂门口的台阶,上面爬着点点小巧的绿色苔藓,此刻万籁俱寂,柳安予想起曾看到的一句赋。


    砌苔点点青钱小,窗竹森森绿玉稠。


    此时形容得正当好。


    柳安予此生最?庆幸的事,就是可?以读书识字,明理治学。笔墨喉舌胜剑戟,她救得了?她的老?师,也求得了?为天下女娘翻身的机会。


    从前她想学,却没?人肯教,如今她来教了?。


    可?为什么?,没?有人肯学呢?


    柳安予一时迷茫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坚持下去。


    唇瓣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登时,让她清醒。


    她为那一瞬产生的灰暗想法感到羞愧。


    楣板上血印的公告,曾经?承下的事,在?这?一瞬间,她都想了?起来。


    她不再纠结,裹紧身上单薄的袍子,将窗子关好,点起烛火。


    微弱的烛光将书卷上的字照得清清楚楚,她字字句句读进去,将自己的见解写到空白上,蝇头小楷挤在?一起,却也不失工整。


    烛火燃了?一夜。


    次日一早,柳安予叫柏青将牌匾再挂上去。


    从顾府借了?几个府卫来看着大门,这?才带着青荷和樱桃离开。


    翰墨堂已经?开始考核选人,李琰虽觉得这?是一场必胜的局,面对柳安予,却并不敢掉以轻心,便突击考核,评级定分,将成绩低的那批从学堂的的名册上除去。


    柳安予路过翰墨堂的时候,李琰正在?赶人,轻蔑地盯了?柳安予一眼,抱着胳膊得意地走回去。


    劝不动寻常人家的小女娘,柳安予便只能将目光放在?闺门小姐身上。


    她不多走动,与许多贵女只是点头之交,放下姿态一家家拎着礼物拜访,却只得客客气气地喝了?一盏茶,无?功而返。


    她站在?大街上,人流在?她眼前渐渐模糊,她第一次对一件事感到如此无力。


    青荷找了?路边一个小摊,要了?三碗茶水,碗沿粗糙,茶却浓香。路人偶尔投来探询的目光,看着坐在一群粗布麻衣的百姓中,衣着光鲜的三人。


    柳安予灌了?一肚子茶水,此刻也没?心思再喝,见樱桃渴得已经顾不上形象,咕咚咕咚捧着碗灌,便伸手?将自己的那碗推了过去。


    “不,唔,不用不用”樱桃受宠若惊,连忙尴尬摆手?,“奴婢其实不渴,不渴的。”


    “我喝不下,劳你帮我分担了?罢。”柳安予温柔地扯了?扯嘴角,转开眼,神情低落地支着下颌出神。


    樱桃闻言,才怯怯端过茶碗,不敢再放肆地喝,捧着碗边小口轻啜。


    “小二?!”柳安予甩甩头,试图将脑中的坏情绪甩出去,郁闷地问道:“有酒吗?”


    小二?搭着汗巾,连忙躬身过来,“有,有,就是只有黄酒,不知客官您喝不喝得惯?”小二?见三人衣着朴素,料子却是上等?的好料子,便细心问道。


    柳安予很少喝酒,自然也不知道黄酒和平日家里的酒有什么?区别,只是一味地摆摆手?,“要二?两?。”


    “郡主!”青荷眼睛瞪大,连忙拉了?拉她的衣角。


    却被柳安予拂开手?,安慰道:“我就喝一点,不碍事。”


    青荷劝不住她,便只能起身叮嘱小二?记得将酒温好再送来,小二?连声答应。


    小摊的黄酒一般,口感浊渣厚实,却带着一股爽口的清甜,一杯温热下肚,柳安予的脸颊便烧红起来。


    她握着酒樽,将下巴枕在?胳膊上,眯着眼看人在?眼前走来走去,时间一点点流逝。


    她虽不算醉,意识却也渐渐混沌起来,青荷看着着急,想将人扶起,“郡主,咱先回学堂罢,还?有好长时间呢,这?才第二?天,您可?不能自暴自弃啊。”


    “是啊郡主,咱明个再找学生,明个找不到,就后天找,总能找得到愿学的不是?”樱桃也手?忙脚乱起来,连连劝道。


    柳安予抬了?抬手?止住两?人,身子晃动着顿了?一会儿,才缓缓回复,“不,不必,我又没?醉。”她无?意碰洒了?酒樽,看着黄褐色的酒缓缓顺着桌沿淌下,沾湿了?她的膝盖。


    青荷连忙俯下身拿帕子为她擦着,她伸出手?,指尖沾酒,在?崎岖不平的木桌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虽有些许凌乱,却不失风骨。


    青荷起身想将桌上的酒擦净,眸子却落在?柳安予指尖,黄酒渗进木桌,字迹已经?干涸,留下一层淡淡的水渍,辨不清笔画,只剩下末尾的一个——


    愁。


    樱桃倏然拿起帕子,连带着那个愁字将桌面抹净,她轻轻推了?推柳安予,“郡主,你看谁来了?。”


    柳安予抬起薄红的眼,模糊的世界渐渐清晰。


    萧氏目光担忧地看向她,身后躲着一人。


    她将身后羞怯的小姑娘拽出来,蹙眉问道:“安予啊,你看,她行不行?”


    年青的少女戴着颜色鲜艳的花,双耳髻绑着彩色飘带,害羞地拽着萧氏的袖子。


    “嫂嫂,你,你教我好不好?”顾潇潇眨巴眨巴眼睛,声音甜甜地问道。


    “好好!”


    *


    柳安予领着她第一个学生,步履匆匆,心情激动到无?以复加。


    顾潇潇只到她肩膀,蹦蹦哒哒地跟着,左看右看怎么?都好奇。


    突然,柳安予步子一顿,顾潇潇一个踉跄撞到她背上,被她的骨头硌得生疼,“嗷”一嗓子揉了?揉脑门,蹙眉探出头好奇。


    却见一块写着“玉珠堂”三个大字的牌匾碎成两?半,如破烂般被人弃在?地上。


    她顺着柳安予快要喷火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人形貌昳丽,挑了?挑眉一脚踩在?柳安予的书卷上,身后侍卫正将她的府卫打得鼻青脸肿,昨夜刚摆好的书案一张张都被人扔出。


    “呦,不巧,竟让你撞见了?。”李琰笑了?笑,用力?碾了?碾她的书卷,写着批注的地方被踩烂,如同踩在?柳安予脸上。


    柳安予的酒劲儿未散,看着自己的心血被李琰一次次践踏,一簇火苗登时从心底升腾。她三步并作两?步,手?高高扬起,“啪”得一声,一巴掌扇在?李琰脸上。


    场面一时寂静,只能听到人倒吸冷气的声音。


    李琰一瞬怔住了?,直到脸颊火辣辣地疼痛,他?才反应过来,眸子阴沉得要吃人一般。


    “柳!安!予!”


    他?恨不得将牙咬碎,指下微动,电光石火之间,冰冷的剑刃便贴在?了?柳安予颈侧,沁出血珠。


    第45章 45 旧书


    柳安予掌心发?麻, 颈侧的剑刃冰得她清醒一瞬。


    “你敢杀了我?”柳安予盯着他的眼睛,轻蔑一笑,缓缓吐出一口酒气?挑衅。


    萧氏在一旁紧张到不行, 连忙大?喊, “李琰!她是郡主, 是官妇!你敢动她?”顾潇潇嚇得捂住了嘴。


    “你,三番五次挑衅我, 如今只是一巴掌,就?受不了了?”柳安予抓住白?刃,眸底阴郁,嗤笑一声, 不推反按,锋利的剑刃登时破开她娇嫩的肌肤, 见了红。


    “那就?杀了我啊, 杀了我!”


    李琰被嚇到一般,慌乱收回剑,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疯子。


    她掌心横着一道深伤,鲜血顺着指尖滴到地上, 李琰怔怔后退,嚇得将剑扔出去。


    柳安予步步紧逼,颈侧血痕像一朵绽放的昳丽的花, 冷冷笑了一声。


    “我手无?缚鸡之力, 想杀我很容易。但你, 最好想清楚。”柳安予捡起沾了血的剑,借着酒气?扫向他, 清浅的眸子看不出光亮,愈发?薄凉, 像在看一个死人,“你能不能承受杀了我之后的后果?”


    沾了血的剑指着他的鼻尖,死亡的气?息第一次如此贴近他,李琰感?受到了灵魂的战栗。他呼吸紧绷,低眸死死盯着眼前?这人,明明,她弱到对自己造不成任何威胁。


    李琰的眼神笼罩着一层阴云,他勾起一丝漫不经心的笑,缓缓抬起手后退。


    “若我死,自会有人为我报仇雪恨,不死,不休。”她的眸比手中的剑冰冷危险,语气?淡淡的,却有种?致命的疯狂,“你是皇子又如何?我柳安予生来就?学不会‘怕’字,你我若是公平竞争,一墙之隔,我大?可敬你个皇子之名,处处和气?。但你偏要砸我学堂,用这些个腌臜手段恶心我,那你就?别想好过!”


    “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她忽然轻嗤一声,唇边带着讥诮,“留我一命,来日,我定不会让你活。”


    她向后一退,松开手随意将剑扔到地上,学着李琰的样子,狠狠用脚碾在剑上,虽对剑造不成什么危害,却像她那记很响亮的耳光,再次扇在了李琰脸上。


    李琰气?得要发?疯,咬紧牙关,浑身戾气?暴涨,“柳安予!你不过一个小小郡主,你有什么资格威胁本?皇子!你的烂学堂,连个学生都没?有,本?皇子就?是砸了又如何?本?皇子不仅要砸,还要当着你面?砸!你修一次,本?皇子砸一次,一直砸到你认输为止!”


    “那就?砸啊,你狠狠地砸。”柳安予摊摊手,微眯着眼睛看向他,目光上下扫视,倏然轻描淡写地一笑,嘲讽意味拉满。


    萧氏连忙上前?,心疼地用帕子为她止住伤口,顾潇潇也有样学样,给柳安予的手包扎。


    青荷接收到她的眼神,连忙和樱桃上前?将顾府的府卫带离,顾潇潇本?以?为柳安予还要再和李琰对骂,不料她反握住顾潇潇的手腕,见好就?收,“那二?殿下继续忙,母亲、潇潇,我们?走。”


    李琰都已经做好了准备,憋了一肚子火气?,不料柳安予抽身离去,根本?不管他。


    气?得李琰只能对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用力一脚,踢飞玉珠堂的牌匾。


    顾潇潇跟在柳安予身后,忿忿不平,想不明白?为什么嫂嫂这么快就?放弃了。


    柳安予的步子越走越快,她脖颈渗血,右肩素袍被血染红,脸色惨败如纸,看得嚇人。


    几人跟着柳安予,穿过繁华的街道,人流湍急,目光落在柳安予的伤处,捂着嘴同旁边人议论纷纷,直到她停下。


    顾潇潇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地方,丹楹刻桷,雕梁画栋,漆红的“秫香馆”三字牌匾挂在正中央,原本?辉煌热闹的地方,如今却空无?一人。


    “这是”萧氏认出了这里,怔愣一瞬看向柳安予。


    皇帝将秫香馆一案善后的权利交由柳安予,她遣散了所有的妓子,从老?鸨手中购得此地,按理说,她现在是这儿的老?板。


    柳安予仰起头看着牌匾上粉红的纱幔,忽地跳起来一把扯下,重心不稳,落地时踉跄向前?走了几步,正巧踏进秫香馆的大?门。


    她看着这个曾经将女子当作物品一样,肆意赏玩的地方,转头缓缓道:“这里,日后就?是玉珠堂。”她轻轻扯了扯唇角,颈侧嫣红,透亮的眸子像一汪清泉,身量清癯如花枝,纤弱而坚韧。


    萧氏帮忙将三楼拾掇出来,几人今晚的住处可算是有了着落。


    顾潇潇站在门口依依不舍地挥手送别萧氏,转头看见忙碌的青荷,蹦蹦跳跳地过去,“青荷姐姐,你干嘛呢?”


    “郡主还要温书,奴婢将这拾掇出来,过会子还要出去采买一趟,小小姐要不要一起去啊?”青荷性子好,笑着问她。


    “好呀好呀。”顾潇潇同柳安予不是很熟,樱桃很少说话,只顾干活。若是连青荷都走了,独留顾潇潇一人在柳安予面?前?待着,顾潇潇哪里敢,忙不迭地点头应道。


    不知是不是自小被教习嬷嬷嚇怕了的缘故,顾潇潇总觉得教她的老?师都嚇人,柳安予也不例外。


    青荷手脚利落,很快就?收拾好了,带好银两,便领着顾潇潇出发?。


    顾潇潇以?为青荷出来采买,是买一些食材、换洗的衣裙,不料青荷带着她东拐西拐,来到了荣宝斋。


    一进店门,扑鼻而来的墨香,笔墨纸砚应有尽有,一张张山水画卷被裱好挂在墙上,老?板是个两鬓花白?的老?人,二?人进来时,他还在拨算盘翻账本?。


    “青荷姑娘来了啊。”老?板辨认许久,登时笑得眯眯眼道。


    顾潇潇好奇地看来看去,跟紧青荷。


    “哎,老?板,还是老?样子,拿一套。”青荷轻车熟路地同他交谈,忽然看见柜台上摆的宣纸,抬眉笑道:“这纸是新上的吗?劳烦拿来我瞧瞧。”


    老?板端出一套文房四宝,抬了抬眼,顺着青荷的手过去拿,“您真是好眼力,这是新上的徽云堂熟宣,纸张柔,白?净不晕,最适合写小楷。”老?板拿出几张递过去,让青荷仔细摸摸,“就?是贵点,七文钱一张。这边还有稍稍次一点的,何记熟宣,就?是没?这个柔,写字略微阻塞,不是行家?倒是感?受不出,两文钱一张,您看您要哪个?”


    顾潇潇东瞅瞅西瞅瞅,用手摸来摸去,根本?摸不出任何差别,倒是青荷仔细挑选了一番,蹙眉纠结,“算了,要徽云堂的罢,来半刀[1],您算算,加上这些笔、墨,砚台一共多少,我现结。”


    “哎,好。”老?板喜笑颜开,装好盒子拿起算盘啪啪一打,道:“一共是伍佰壹拾贰文,收您半贯钱就?好。”


    “多少?!”顾潇潇眼睛瞪得溜圆,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这都能扯三匹布了!”


    “您拿好。”青荷司空见惯地付了帐,端好盒子,点头笑了笑,拉着丢人的顾潇潇连忙走。


    “这么贵,买它要干嘛?”顾潇潇不解地跟在她旁边问道。


    “我们?走得急,包袱都没?收拾。郡主用这些用惯了,又不是买不起。今晚,她怕是还要看书,过会子还得再去买盏油灯,光点着烛,恐害了眼睛。”青荷温声解释。


    “她,她还伤着,看劳什子书啊,不应该好好休息吗?”顾潇潇愣住不解,怎么会有人喜欢看书啊。


    青荷摇了摇头,笑道:“就?像你喜爱钗子衣裳,恨不得将好看的式样都收拢来,郡主也是如此。她爱书,如同你爱钗环,自她识字起便如此了,是一日也不废。”


    “你是郡主的第一个学生,她定会将毕生所学都教给你,你好好学着,日后定会有一番新天地。”青荷的眸子亮晶晶的,声音温和。


    顾潇潇似懂非懂,她来认柳安予当学生,不过是听萧氏的话,想解柳安予的燃眉之急。她并不懂那些死板的字,也对科考入仕没?什么向往,只是想求柳安予对她别太过严苛,熬过这三月,她还是回去当她无?忧无?虑的娇小姐。


    青荷看出她的心思并不在此上,无?奈叹息,暗自摇了摇头。


    二?人回来时,还叫了个医师,将柳安予的伤口重新处理了一遍,开了伤药,叮嘱她要日日涂。


    “您跟我说就?成,我记着。”青荷连忙拉过医师,悉心记好忌口、每日上药的时间,客客气?气?地将人送走。


    柳安予换了身干净的袍子,伏在屋中书案上重新将昨日的书再批注一遍,顾潇潇的书案就?摆在柳安予旁边。她不老?实,端坐一会儿就?难受得浑身发?痒,出神欣赏一下自家?嫂嫂认真的绝美侧颜,抱着路过的猫玉玉狠狠挼。


    猫玉玉挣扎跑开,叫声吵到了柳安予,她轻瞥一眼,顾潇潇立马老?实。


    顾潇潇挠挠脸,心虚地嘿嘿一笑,端正坐好,听候发?落。


    柳安予无?奈抿唇,递出一本?旧书,“你将这本?书第一卷认真看完,所思所想,皆记清标好,明日我看。”


    顾潇潇连忙接过,等柳安予转过头去,立马如霜打的茄子一般,翻开书眼前?一黑。


    第46章 46 书信 (修)


    不知过了?多久, 柳安予写得有?点口渴,抬手端起旁边已经放凉的茶。


    分心看了?顾潇潇一眼,却见她已经抱着书睡得香甜, 砸吧砸吧嘴不知在?做什么美梦。


    等到?顾潇潇睡饱了?, 只见外面白昼已成夜幕, 她心虚地看向柳安予,发现人还在?看书, 安慰似地拍拍胸脯,松了?一口气。


    还好?没?被发现。


    抬手时肩上衣料滑落,顾潇潇定睛一看,压纹月白的薄披, 是柳安予的袍子。


    油灯静静燃着,照得屋子亮堂堂的, 油灯前?的人墨发蜿蜒, 侧颜如画,一手压着书,一手悬臂一笔一划写着,削薄的背笔直, 有?种说不清的距离感和孤寂。


    顾潇潇翻开书页,已被翻旧的书上朱砂勾画,悉心写着注解。


    入目第一句。


    拨雪寻春, 烧灯续昼。


    可顾府的北屋, 没?有?白昼。


    顾淮是藏匿暗处的老鼠, 苟延残喘、无人问?津,他伏在?榻上一动不动, 四肢几近僵化?。


    柳安予的书案没?有?被带走,贴着床沿, 顾淮便日日睹物思人,指腹摩挲着书案上的纹路,好?似能贴近她的温度。


    柏青不如柳安予细心,并不记得支起窗子,透些阳光进来。只是偶尔顾淮提起,他才想着开窗,但?到?了?夜间,又常常忘关,冻了?顾淮几次,顾淮便也不提了?。


    偏他现在?又动弹不得,便只能待在?这个漆黑的屋子里,燃灯造日,昼夜混淆。


    他的手生涩地磨墨,拾起笔以一个很难受的姿势,在?纸上写下一个个歪七扭八的字。


    他想给柳安予写信,写了?好?几遍,手指才渐渐灵活起来,他撤掉一张纸,重新开头。


    骨力劲建、刚硬挺拔,好?似一切都如旧。


    他的笔顿了?顿,思考了?很久怎么开口,本想叫安乐,却蓦然想起大殿下也常这么叫,莫名醋了?,便想着换个名儿。


    柏青曾说过顾淮总叫柳安予郡主奇怪,可顾淮不这么觉得。他喜欢在?亲吻之时、床笫之上,最为动情的时候叫她“郡主”,她在?上,他在?下,名称叫得尊敬,次次吐息缠绵却暧昧僭越。


    他喜欢看柳安予情难自抑的时候,深情地捧着他的脸,嘴上不饶人,骂他以下犯上。染了?蔻丹的指甲在?他背后留下抓挠的红痕,微微刺痛,唇齿间难以遮掩的声音却透露着愉悦。


    他每每笑着近一步,便慢条斯理地叫一声“郡主”,耳鬓厮磨、攻城掠地。


    但?他今日不想写“郡主”,他想要一个,两人间专属的称呼。


    旁人不解,二人却心知肚明。


    顾淮终于落了?笔,写下开头——


    【予予亲启:】


    她唤他玉玉,他唤她予予。


    两个名称的声调很像,语速轻缓地念出来,像是唤自己,又像是唤你?。


    叠字,是最真挚的叫法,似是叫你?一遍不够,只想着再叫一声、再叫一声,足足将字刻在?心底,想忘都忘不掉。


    事实上,这个“予”字也确实刻在?顾淮心上。


    他剖白心意那晚,他跪着求柳安予可怜他。金簪划过他的胸膛,疼痛与爱意纠缠,她在?他的心口留了?个“予”字。


    顾淮并未想着要伤口愈合,他将沙砾填在?血肉间隙,次次结痂,他便次次咬牙划开,直到?刻字在?他心口留下再也无法磨灭的痕迹——


    他每次为她心动,心脏都会雀跃地亲吻这个“予”字。


    顾淮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他似乎可以想象,当柳安予看到?这个称呼时,眼中划过的诧异,旋即抬了?抬眉,那是占有?欲被满足的愉悦。


    他在?旁人眼里,总是儒雅知礼、左右逢源的顾探花;在?李琰一党眼中,他又是手段狠辣、狡猾难控的眼中钉;只有?在?柳安予面前?,他是时常幼稚、时常委屈的小玉玉。


    他先告了?柏青的状,控诉自己被困在?小屋无人照顾的可怜模样。


    【柏青粗心,不曾支窗,我宿在?屋中只见黑夜,常常忘记时辰,只觉得你?已经离开我好?久,好?久。最开始我还偶尔叫他,让我见见光,他却只知开窗不知关窗,冻了?我几次,染了?风寒,使我更加难受,我便也不再嘱咐。】


    【汤药苦涩叫我长了?记性,我却一时分辨不清,究竟是汤药苦,还是相思苦。】


    【你?的书案还在?我床边,我叫柏青将那幅画挂了?起来,上面题了?字,等你?回?来再看】


    顾淮像是找到?了?抒解相思之情的发泄口,只他这一屋的事,事无巨细,就连晚间听见的蝉鸣都想绘声绘色地写下来。


    像第一次寄信的孩童,东扯西扯地碎碎念,虽觉不出什么用处,却能感受到满满的爱意。


    写到?最后,他的喜悦突然淡去了?,像是被抽走了?灵魂,这间不分昼夜的屋子像是惹柳安予生气的惩罚。


    他患得患失,敏感又脆弱,他想念柳安予锁骨上的小痣,他想念柳安予如霜似雨的眼睛,他想念柳安予轻轻环住他脖颈的拥抱想着想着,顾淮登时眼眶一酸,无力地伏下头埋在被子里哽咽,脊骨钻心般地疼痛。


    他的爱人如今站在风口浪尖,面对皇帝的刁难,他信她能自如应对,却还是恨自己,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不能站在?她身?边。


    身?子如同灌铅一般,不得移动,只有指尖冰冷让他恍惚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漆黑的房间像他的棺椁,但?他还记得她的那句——


    我的祭文,要你?来写。


    所以你?千万千万要活着,好?好?活。


    顾淮紧紧攥住手,指甲嵌进肉里,刺激着他的感官,自心底泛出深深的无力感。


    对不起,我也很想痊愈。


    过了?良久,他擦干眼泪,拿好?笔悬臂写下收尾。


    【予予,我好?想你?。】


    *


    柳安予收到?这封信时,李琰正?在?秫香馆门口请罪。


    顾潇潇瞠目张口,看着昨夜还嚣张的李琰,此刻带着人沉脸帮柳安予布置学堂,请求原谅。


    昨晚他砸烂的一应书案,正?被换了?新,一张张抬进秫香馆。


    他脸上有?一处很明显的巴掌印,手指粗壮,不像是女?子的手印。


    柳安予淡定喝茶,垂眸轻瞥了?一眼他,蓦然嗤笑。


    “嫂老,老师,这是怎么回?事儿啊?”顾潇潇眸子亮晶晶的,正?一脸崇拜地看着柳安予,缠着求她讲。


    柳安予也不藏着掖着,气定神?闲地轻啜茶水,瞥了?眼站在?门口脸色沉得如墨块一般,却还要帮柳安予将秫香馆改成玉珠堂的李琰,笑道。


    “你?猜,我昨日为何要从最热闹的北街过?”


    顾潇潇似懂非懂地眨眨眼,还是旁边青荷没?忍住,揭开了?谜底。


    “小小姐,此时正?是皇上和郡主打赌之际,不管最终结果如何,这楣板既已贴了?告示,就是昭告天下,这自然要堂堂正?正?地比。”青荷笑着抬了?抬眉,“可若是有?人,在?还未分出胜负之时,便先使了?些腌臜手段,砸人学堂,伤人老师,你?说,天下人该如何看待皇上?”


    “难怪!难怪昨日要从北街过!那么多人都看见老师身?上的伤了?,方向又是从翰墨馆出来的,一晚上过去,指不定会传成什么样”顾潇潇难得聪慧,一下子恍然大悟,“天,那岂不是就算皇上赢了?,也会被人指说是胜之不武?!”


    “正?是。”柳安予抿了?抿唇,浅浅微笑,眸光不动声色地扫过李琰,“看见他脸上的巴掌印了?吗?不用猜,也知道是皇上刚给他的‘赏赐’。”


    柳安予唇角笑容凉薄,冷哼一声,慢条斯理地又道:“昨日他不是砸玉珠堂砸得正?欢吗?今日倒是安分了?。青荷,你?和樱桃去监工,若有?半分地方与原先的玉珠堂不同,就说我柳安予不满意,叫他滚出门去!”


    “是。”青荷低眉顺耳,认真执行着柳安予的吩咐。


    李琰见状气得咬牙切齿,阴测测地抱臂冲柳安予冷笑,“柳安予,你?不要太过分。”


    “这就是二殿下认错的态度?”柳安予佯装讶异,又忽地轻蔑一笑。


    气得李琰险些丧失理智,要带着侍从再砸一遍玉珠堂,剑将出鞘,只听一阵急促地马蹄奔腾声传来。


    只见一位红披轻甲的中年男子勒马停住,马蹄飞起,尘土四溅,险些踏上李琰的脸。


    那人一个翻身?下马,袍子在?空中飞出一个标准的弧形,腰牌一抬,落在?李琰眼中。


    “殿前?司都指挥使冯嘉,奉侍卫亲军马步军司都虞候顾淮之命,前?来保障安乐郡主安危。二殿下,这是皇上亲准过的令,您过目。”冯嘉一脸正?气,给李琰看完连忙收好?,拱了?拱手,非常尽职尽责地挡在?柳安予面前?。


    他身?后跟着十?多位司内高手,披甲待命,好?不威风。就为了?保障打赌期间,柳安予不再出任何岔子。


    李琰心里暗自打怵,狠狠地瞪了?柳安予一眼,无奈后退。


    柳安予还在?诧异,却见冯嘉稳步朝自己走来,躬身?双手递上一封信,“卑职,参见郡主,这是顾都虞候要卑职亲手转交的书信,您收好?。”


    柳安予怔愣片刻,指尖微颤从冯嘉手中接过书信,展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只是看见第一句,她的心脏就狂跳不止。


    单单一句——


    予予亲启。


    第47章 47 折兰


    顾潇潇探头瞥了一眼, 见密密麻麻一篇尽是?表兄顾淮的字迹,惊讶道:“表兄原来这么多话?!合着?平日里?就是?纯纯不?想理我!”


    柳安予扣下书信,脸颊发烫, “我先回楼上待会儿, 顾潇潇!今日让你背的书你都背好了?”


    顾潇潇笑容顿僵, 心虚地缓缓转身想要逃跑,被柳安予拎住衣领, “不?许跑!就在这儿背罢,我先上一趟楼,下来时考你第一段。”


    顾潇潇登时欲哭无泪,瘫倒在地, 一把抱住路过的猫玉玉诉苦。


    柳安予无奈叹了一句,将信小心拿好, 连忙提着?袍子跑上楼。


    她反手将门锁好, 像在做什么亏心事,推开窗,坐在书案前,细心将书信的折痕展平, 细细读来,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


    在看到柏青忘关窗给他冻出风寒时,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眯着?眼笑像慵懒的小猫。


    窗前一盆兰花随风摇曳, 树上鸟儿叽叽喳喳乱叫, 她一字一句读着?顾淮的信,好似能透过信, 看见写信的人委屈失落的神?情?。


    一纸信件,很快便被她读完, 欣喜过后情?绪渐歇,莫名地怅然若失。


    她也想。


    很想很想顾淮。


    收到信,总是?要回的。


    柳安予摊开宣纸,蘸墨悬臂,写了好几个开头,却总是?不?满意。她烦躁地咬了咬笔杆,忽然看见窗边摇曳的兰花。


    她折下一枝夹在纸中,在边角处写了一句。


    【多画春风不?值钱,一枝青玉半枝妍。】


    花香混杂着?墨香,她不?多赘述,觉得这一句,他便能懂她。


    柳安予悉心将信装好,敛衽起身,下楼交给冯嘉。


    “安乐郡主。”见柳安予从?楼上急急忙忙下来,冯嘉连忙拱手。


    “给他的回信。”柳安予递过去,咬咬唇瓣叮嘱道:“你见他时,记得留心一眼柏青,若是?遇着?了,就告诉他来见我。我一直在玉珠堂,等?着?。”


    “哎,好。”冯嘉连连应下,接过那?轻薄的信,心里?还暗暗嘀咕。


    不?愧是?郡主的信,还带着?香味呢。


    李琰带人很快就将玉珠堂布置好了,动静太大,路过的人多停下来看热闹,积攒的人多了,就聚成小堆。


    这下李琰还想再动什么手脚,都不?成了。


    诺大的学堂空荡荡的,说句话声音大点,都能够听到回音。


    柳安予让青荷将门推开,轻瞥了一眼门外乌泱泱看热闹的人群,她深吸一口气,转向玉珠堂中她唯一的学生。


    “顾潇潇,上课。”她朱唇微启道。


    *


    顾淮收到回信时,柏青正巧在旁边。


    顾淮也不?藏着?掖着?,刻意炫耀,当着?柏青的面打开。


    “多画春风不?值钱,一枝青玉半枝妍”柏青看得一头雾水,挠了挠头,“公子,这是?什么意思啊?”


    顾淮眼中露出笑意,手指把玩着?那?枝兰花,花瓣微枯,带着?淡淡的香气,好似柳安予指尖余温还未散去,“它的下一句是?,山中旭日林中鸟,衔出相思二?月天。”他冲柏青挑了挑眉,得意道:“她想我。”?柏青笑得很不?礼貌,唇角僵住,无奈汗颜。


    公子你笑成这个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郡主给你说什么惊世?骇俗的情?话了,合着?就是?这么一句柏青不?懂文化人的拉扯,但也只敢在心里?吐槽几句,面上还是?承着?笑,“那?成,公子还有啥要带的吗?郡主让冯大人给我捎了句话,要我过去。”


    “?”顾淮抬眼蹙眉,眸子在柏青身上上下打量,给柏青都看毛了,柏青心里?正打怵呢,只听自家公子来了一句,“你凭什么?”顾淮眸中不?解。


    公子你讲话真的很伤人柏青的礼貌笑容出现一丝裂缝,却还是?带着?笑意解释,“许是?郡主有什么要叮嘱我的罢。”


    顾淮想了想,点点头,“也是?,想来也没?旁的理由。”他忽然想起自己在信中告了状,顿时心虚起来,摸了摸鼻子,摆摆手,“行了,你去罢,快去,别让郡主等?急了。”


    “好好好。”柏青无奈拱拱手。


    “哎,等?会儿!”柏青刚走到门口,顾淮又叫住他。


    他趴在榻上,仰起脸,“帮我找个小瓶子灌上水,将花插起来,摆在我旁边这个书案上就好。”


    “是?——”柏青拉长声音,又一个急转弯转过身帮他弄。


    顾淮的眸子落在那枝兰花上,心中浮现一丝暖意。


    写信真好,还能收到花。


    顾淮半张脸陷在臂弯里?,眉眼带着?笑意,他还要写,日日写,月月写,一天都不?会落!


    *


    玉珠堂里?只有一个学生,学生也只有一个老师。


    柳安予日日大敞着?门,悉心教学,从?四书五经讲到孔孟,枯燥的知?识从?她口中说出来,好似被赋予了灵魂般生动有趣。玉珠堂外本在看热闹的人渐渐淡去,偶尔留下一两个小女娘,眸中带着?点渴望,听上一段学。


    柳安予刚开始还试图把她们叫进来,人还未出学堂,小女娘们便似鸟兽受惊四处逃窜,眨眼便没?了踪迹。


    一来二?去,柳安予也不?再管着?,只是在门口放了几个小凳子,由着?谁站着?听累了,可以歇歇。


    让柳安予更为头疼的,是?顾潇潇。


    起初她还知?道装几日,摇头晃脑听着?,不?一会儿便垂下头去呼呼大睡,被柳安予训了好几次都不?长记性。


    好在柳安予有妙计,叫她日日含着?薄荷叶,口中清凉,倒是?抑制了一些。


    这不?睡了,顾潇潇便把心思放在了吃上,趁着?柳安予伏案翻书,飞也似地将罐子里?的果脯塞进口中,柳安予一瞥眸,她就嚼嚼嚼,一转身,她就嚼嚼嚼


    直到有一次玩脱了,刚塞了一口坚果,柳安予便指着?书,让她念第二?段的内容。?!顾潇潇登时汗流浃背,试图把坚果藏在舌下,谁知?张口便含糊不?清,一时紧张,还咬碎了坚果发出声音来。


    “顾!潇!潇!”柳安予气得胸膛颤抖,拿出戒尺指着?她,“吐出来!”


    顾潇潇蔫巴巴的,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柳安予的神?情?,试探性地将嘴里?的坚果吐在帕子上,颤巍巍地递上前。


    “手里?的。”柳安予咬牙,拿戒尺敲了敲书案边。


    顾潇潇依依不?舍地抱了抱自己的小罐子,轻轻将罐子推到柳安予面前,垂下头去无措地捏着?自己的衣摆,听候发落。


    “你除了吃喝玩乐,你还会干什么,我讲的东西?就一点都叫你听不?进吗?”柳安予是?真的气到了,她拿着?戒尺狠狠敲在桌上,“上着?课,你还能吃坚果,你当我这是?什么地方?供你消遣的饭馆吗?!”


    “老,老师,我下次不?吃坚果了,不?吃了,你别生气。”顾潇潇连忙道。


    “只是?不?吃坚果?”柳安予被她的回答气笑了,“你以为,你的错,只是?今日我碰上你吃坚果?”


    顾潇潇眨眨眼,很明显的反应是?:不?然呢?


    顿时,柳安予心中酸涩钝痛。


    她一生追求的学问,夜间燃灯续昼翻寻的知?识,每每在她面前讲得口干舌燥,只求她能听进一句。


    却不?得她在意。


    “站起来。”柳安予的眸子发冷,叫她,“站起来!”顾潇潇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气愤的柳安予,惊慌失措地起身听训。


    “伸出手。”柳安予捏着?戒尺,声如冷箭。


    顾潇潇这回听明白了她的意思,眸子惊惧到嚇出泪来,慌忙将手背到身后哭着?道:“不?不?不?,不?要罚我,呜呜,嫂嫂,嫂嫂我再不?敢了。”


    柳安予深呼吸一口气,语气缓缓,“我只要站在这,就是?你的老师,不?是?你嫂嫂。”


    她眉头紧蹙,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落在她脸侧的泪上,无奈道:“我昨日才教你,孟子有云,‘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这才一日过去,你全然都忘了。”


    “我没?有时间陪你玩闹,你以为你今日坐在这听学,背负的是?什么?仅是?听你姑姑的教导,来混日子的?”柳安予眸中滑过一丝恼怒,唇角压成凉薄的一条直线,“不?是?的,你身上背负的,是?后世?千千万女娘的去路。”


    柳安予拽过她的手,戒尺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只一下,掌心便钻心般的疼痛。


    顾潇潇哇得一声哭出来,另一只手不?停地擦眼泪,“呜啊啊啊——不?要,我不?要,我就是?听不?进去嘛,她们呜呜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再学了!”


    她挣扎地甩开柳安予的手,一脚踢翻书案,白花花的宣纸一张张翻开散落一地,“我不?要再学了!什么狗屁东西?!我日后又不?靠它过活——我不?要当你的学生!!!”


    她哭着?跑出玉珠堂,留柳安予一人在空荡荡的学堂里?。


    她怅然若失,低头看着?翻开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墨迹良久,蹲下去想将书捡起。


    捡着?捡着?,眼前的字倏然模糊了。


    滚烫的泪珠啪嗒啪嗒落在她的手背,她弯下腰,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为什么,就不?肯学呢?


    她这半生似乎都被困在一个被规训的循环中,十?七岁之前,她想学,但没?人肯教她,十?七岁之后,她想教,但没?人肯学。


    她哭得累了,坐在地上,缓缓收回足尖,靠着?书案抱紧自己。


    或许,她真的走不?出这个被规训的循环。


    第48章 48 招人


    “今天开始, 可以下床走动了。”张太?医摸了摸胡须,笑道:“顾大人每日在屋子里拄着拐杖来回?走走试试,走一刻钟, 歇半刻钟, 后面再半刻钟半刻钟地往上加, 循序渐进,再养个两月余就可恢复如初。”


    “张太?医真真是?神医啊。”萧氏喜出望外, 从袖中掏出一片金叶子塞到?他手中。


    “哎,使不?得使不?得。”张太?医忙道。


    萧氏不?由他分说,塞进他手中,“一点子心意而已, 辛苦张太?医每半月跑一次。犬子能重塑脊骨,还要仰仗张太?医的。”


    张太?医笑眯眯的, 顺手将金叶子收下, “哎,你说说盛情难却,那微臣就收下了。”收了金叶子,张太?医不?免多补几句, “肿胀已消,骨折处已有连接,这最初会麻痛, 活动的次数要少、要慢, 不?可贪多。微臣回?去详细地拟一份单子, 再叫我那徒儿?来日日看着,夫人不?必担心。”


    萧氏闻言这才放下心来, 看着趴在榻上专注给瓶中枯花擦拭花瓣的儿?子,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 撑起笑亲自将张太?医送走。


    回?宫的马车驶去,萧氏合袖回?头,看见了一个此时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顾潇潇拎着自己的包袱,低头专注地踢着脚边的小石子,抬眸倏然看见萧氏探究的眼神,登时眼神闪躲,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萧氏心里咯噔一声,盯着她的脸,“你怎么回?来了?!”


    *


    柳安予像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将顾淮今日的书?信看过,心间?微暖,细心收在小匣子里。


    风过树梢,她裹着一件浅蓝的绣花披风,缓缓走下楼,长发半束垂在腰间?,饰着颤珠兰花的簪子。披风长长拖在台阶上,雕花扶手磨得圆滑,上面的荷花花样,与她里面那身素兰罗裙相得益彰。


    “顾潇潇,昨个我说要考你的那个”看着空荡荡的玉珠堂,柳安予登时一愣,倏然想起人已经走了,指尖微顿,放下书?卷。


    樱桃抓着扫把,担忧地看向?她,“郡主”


    “郡主,今早刚沏好的茉莉花茶,您尝尝。”青荷笑了笑,主动打破诡异的宁静。


    “多谢。”柳安予礼貌接过,抿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意。


    樱桃无聊到?将玉珠堂内一尘不?染的地面扫了两遍,傻坐在门口望天。


    青荷见柳安予出神,无奈叹息,帮她整理书?卷。


    日过正午,一辆精致的红顶马车停在了玉珠堂门口,李璟跳下马车,风风火火地跑进堂中,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安乐!”李璟突然出现,头上的发带荡起来,眉眼明显带着笑意,“怎么不?开心?!”他弯腰,身子靠在墙上笑眯眯地看着她。


    他背着光站,日光照在他宽阔的肩膀上,笑容灿烂胜朝阳。


    “修常?”柳安予一愣,失焦的眼神渐渐汇聚,握了握茶杯,“你怎么来了?”


    李璟低头嗅了嗅,笑道:“茉莉花茶?还怪香的。”他的手背触碰茶杯,垂眸道:“都凉了,凉了就别喝了我来看看你呀,顾淮不?是?正伤着,出不?了门吗?”


    他一边说,一遍自然地从她手中拿走茶杯,递给一旁的青荷。


    青荷福了福身行礼,“奴婢这就再去泡一壶茶。”


    “坐。”柳安予连忙拽了垫子过来,两人坐在书?案边上,李璟翻阅着她的书?卷。


    “你记得真多,好些?东西?我都忘了。”李璟边翻边笑着说,“看来我得抽空多来,我也听听柳老师教课。”


    “你别打趣我了。”柳安予无奈回?了一句,捧着青荷端上的热茶,轻轻啜饮一口。


    “你愁什么,愁得眼睛都不?亮了。”李璟眉眼温柔地看着她,“这可不?像你。”


    “能不?愁吗?三月赌局,我现在连个学生都找不?到?,拿什么赢?”柳安予长叹一口气?。


    “唔。”李璟佯装思忖,喝了一口茶,转了转眸子,“谁说找不?到?”


    “我什么法子都试了,昨个还不?小心骂走一个”柳安予还在吐槽,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直起身子看向?他,“难不?成你有法子?!”


    李璟故意买关子,手指摩挲茶杯,享受地轻啜一口,“欸,这茶真好喝,改日叫青荷教教我宫里的婢女哎呦!”


    柳安予打了他一下,哼哼两声:“快说!”


    “好好好,我说我说。”李璟连忙躲开,拍了拍手,四个小侍从外面搬着两大箱东西?进来,漆红实?木箱子,包裹得严严实?实?。


    “这是??”柳安予还正疑惑,只见小侍打开箱子,入目是?金灿灿的满箱金元宝。


    “百姓愁的,无非就是这个。”他拿起一锭金元宝,抛上抛下,得意地勾了勾唇角,“只招五十人,凡入学的适龄女学生,一人一百两银。每月大考取前二?十五人,一人一锭金,前十人,一人五十两金,前三甲,一人一百两金。我不信,你这还招不?到?学生。”


    “这,这”柳安予欣喜若狂,看着满箱金元宝眸子亮了又暗,指尖一顿,蹙眉看向?他,“可这也太?破费了,你”


    李璟不?在意地摆摆手,抱着胳膊笑眯眯地看着她,“若是?能帮上你,这点子心意,不?足挂齿。”


    “不成。”柳安予忙道:“这怎么成,就算我借的,我给你打个条。”她秀眉微蹙,转身就要去写欠条。


    李璟连忙拦住她,故作生气?,“你这是?作什么!拿条子来,岂不?生分?你若是?真想还我人情”李璟微微沉思,一捶手,“这样,你许我一个愿望如何?”


    李璟眸子亮了亮,语调微扬,“你还我金锭,那只是?数目,却还不?了我的情谊。不如就许我一个愿望,等日后我有什么想要的了,再告诉你。”


    柳安予迟疑片刻,却还是?点了点头,她相信李璟的人品,定也不?会许什么为?难她的愿望。


    她微微沉吟,从书?案上拽出一张宣纸,认真写着什么,落款郑重盖上自己的小印。


    她沿着自己压出的折痕将字撕下,递与他,眸中攒出点点星光,“那就这么说定了。”


    李璟接过一看,上面字迹娟秀,写着五个大字:心愿交兑券,落款一个“予”字,顿时溢出笑意。


    “好!”


    柳安予转身去数金元宝,他看着她提着裙摆,忙碌的背影,敛眸轻轻将墨迹吹干,折好放进荷包。


    李璟的法子非常奏效,樱桃在门口派银子,青荷则一个个录好姓名、年龄、籍贯,问是?否识字,是?否读书?,两人忙得不?可开交。


    柳安予站在堂上,看着下面乌泱泱坐满的女子,深呼一口气?,浅浅微笑。


    “我姓柳,名安予,日后就是?你们的老师了。现在,翻开你们面前的第一页书?,我们来学第一课。”


    “是?,老师。”学生们齐道。


    *


    柏青将事情通禀了顾淮,此时顾潇潇正跪在顾淮院中,委屈地抹泪听训。


    顾淮眸色深沉,恨铁不?成钢地看向?顾潇潇,“你哭什么?我说错你了?”


    萧氏也站在一旁指着她的鼻子训,“你倒是?大脾气?!让你去学点东西?,你竟还当了逃兵?”


    “呜呜,我真的学不?会嘛,呜呜,我不?要学!”顾潇潇涕泪横流嘴硬道。


    “不?学,不?学你就混日子等死好了!”顾淮扶着窗子,疼得脸色煞白,厉声骂她,神情阴沉得可怕。


    “什,什么意思?”顾潇潇眼神茫然,抬眸看向?萧氏。


    “成玉你!”萧氏眸中闪过一丝责备,张了张口,还是?告诉了她。


    “你父亲,上月就病逝了”萧氏弯下腰拿帕子为?她拭泪,柔声不?忍道:“你母亲思念成疾,昨个也随着去了,如今你家旁支除了你,便?没有子嗣血脉延续,若你再不?争气?”她微不?可察地叹息。


    “日后,不?可再任性。”萧氏蹙眉缓缓道:“将你送到?玉珠堂,本意也是?想让你学点本事。若郡主真的胜了,你替你家,还能再搏个出路,谁知道你”


    顾潇潇怔愣一瞬,一时接受不?了这个消息,泪珠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如决堤的洪水。


    她唇瓣嚅嗫,眸子骤然失神。


    顾淮看着她的样子咬牙切齿,冷声道:“你明日就滚。”


    “你真就想天天守着你的珠钗香粉过活?”顾淮冷笑。


    “我已成亲,顾府不?好再收留一个未出阁的丫头。要么就让我母亲给你张罗件婚事,两月之内,保你出嫁,虽过得不?一定如现在滋润,却也不?会苛待你。要么,你就回?玉珠堂去,乖乖认错,学好书?。”


    他的指节收紧,握着窗沿,声音冷得如坠冰窟,“顾潇潇,日后,没人能再护着你,你的命,要你自己去搏。”


    风一过,他不?由得轻咳起来,疲惫地挥挥手叫柏青关窗,顾潇潇听见他最后一句。


    “我言已至此,嫁人,还是?读书?,你自己选。”


    第49章 49 劝学(修)


    鸟归旧林, 鱼回故渊。


    等顾潇潇灰溜溜地从?顾府回来,玉珠堂内已经?坐满了学生,曾经?她专属的位子, 已经?被?一位面容清秀的青衫女?娘占领。


    “学也者, 固学一之也。一出焉, 一入焉,涂巷之人也;其善少, 不善者多,桀纣盗跖也;全之尽之,然后学者也。”柳安予垂眸捧书念着,发丝如墨簪着珠花, 清风过,更显她气质矜贵出尘, 抬眼?偶见顾潇潇拎着包袱, 无措地站在门口?。


    柳安予顿了顿,眉眼?疏冷地继续讲着,“学习,就是要专心致志。学一会?儿, 停一会?儿的人,是市井中人”


    青荷注意到?了门口?的顾潇潇,眼?波流转, 提裙探身走出来, 讶异问道:“小小姐, 您怎么来了?”


    顾潇潇敛眸,吞吞吐吐拧着衣角, “我”不好意思地垂首,本?就是她先任性走的, 此刻也不好说再回来。


    青荷转了转眸子,像是想明白什么,却也不想轻易放她进来,当日她将自家郡主?气得直哭,青荷总得给?出口?恶气。因而弯唇一笑,话里话外地挤兑道:“呀,小小姐是回来上课的罢!”她佯装讶异,顾潇潇眸子一亮,连忙点头。


    “只是不巧,如今玉珠堂内的学生已经?招满了,实在腾不出地方给?你。”她指了指那边窗外的空地,笑道:“若是小小姐不嫌弃,奴婢去屋里给?您搬张闲置的书案,放在窗边,人若是好学,在哪儿都是能学到?的。”


    “我?”顾潇潇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你让我在窗边听课?!”她顿时耍起小姐脾气,“我表哥是顾淮,屋里那个是我表嫂嫂!诺大一个玉珠堂,就腾不出一个我的位子吗?”


    青荷却不吃她这一套,登时拉个脸下来,轻哼一声,“您发脾气可是发错人了!我青荷自幼跟着我家安乐郡主?,也向来只认郡主?,不认什么旁的哥啊嫂啊的。玉珠堂不是你们顾府,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界,我们郡主?也不是你的老妈子,可以随意作贱使唤!”


    她撸起袖子叉腰,管事?的架势一下子便起来了,冷笑一声,“这时候知道我家郡主?是你表嫂嫂了?当初顶嘴跑掉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我家郡主?是你表嫂嫂,现在来献什么殷勤?我呸!也就是敬你们顾府一个面子,才在窗前给?你个位子,若你蹬鼻子上脸还想耍你的小姐脾气,就回顾府去,莫来玉珠堂碍眼?!”


    “我家郡主?也是家里捧着护着的人儿,窗下求学,刮风下雨未曾废过一日。论身份,论尊卑,你算什么人物?我家郡主?学得了,你如何就学不得了?!”她心疼自家郡主?,便也不会?给?顾潇潇什么好脸色,声音一时大了,引得柳安予往这边瞧来。


    “青荷。”她轻移莲步,温声叫住她。


    顾潇潇本?就心情低落,一见柳安予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流,以为柳安予是来给?她撑腰的。


    谁知柳安予只是轻轻瞥了一眼?她,敛眸转向青荷,“墨没有了,你去帮我取一块,莫在门口?和?旁人纠缠了。”


    旁人?顾潇潇怔愣一瞬,不敢相信这个词是从?柳安予嘴里说出来的。


    她一个箭步上前拦住柳安予,声音哽咽,“嫂嫂,嫂嫂!我真的知错了呜呜我知错,我回来好好学”


    “顾小姐。”只听她声音冷若冰霜,不容置喙地拂下她的手?,看向她的眸子不再温和?宽宥,“我要回去,教我的学生了。”


    她微微颔首,绕过她走进玉珠堂,青荷冷哼一声,将门“砰”得一声关?上。


    玉珠堂内,书声朗朗,却不再有她的位子。


    “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谓德操。德操然后能定”


    顾潇潇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听着这句。


    那是柳安予已经?教过她的课,《劝学》。


    *


    京中人尽皆知,玉珠堂有个编外的学生。


    顾潇潇沉下心来,每日恬不知耻地躲在窗子下面听课,趴在地上不顾形象,学着柳安予的样子认真记下每日所学所思,跟着玉珠堂内的学生一道听课。


    最开始,青荷一发现她就来愤愤关?窗,顾潇潇无奈贴墙听课,听一句,记一句,偶有听不清的就画圈标好,等柳安予休息开窗透气时,连忙端着书上前询问。


    柳安予神情冷淡,盯了她许久,却还是伸手?,善心给?她指了位置,染了蔻丹的指尖划过墨迹,最终停在一处,“讲的这里。”


    顾潇潇连连道谢,也不再缠她,埋头认真记好。


    她低着头,长长的小辫垂下,被?她撩到?颈后,神情认真,一笔一划记着。


    就像,年少时,求知若渴的柳安予。


    柳安予转身回到自己的书案前,执起书卷微微出神。


    “郡主?,怎么了?”青荷端过一杯清茶,问道。


    她恍若隔世,顿了顿,放下书卷缓言道。


    “打明个起,在外面多摆一张书案罢。”


    *


    天气渐冷,秋风乍起,常将顾潇潇的宣纸吹得到?处都是。


    她手?忙脚乱拿东西压好,一手?捋平褶皱,一手?执笔写字。


    写得正入迷时,书案上被?人放了一块镇纸。


    她蓦然抬起头,看见柳安予垂着睫羽,抿了抿唇,平声道:“青荷多翻出来一块,你既没有,便借你好了。”她扔下这一句话,眸子不自在地瞥向别处。


    顾潇潇心尖微动,错愕之后眸中乍喜,连忙冲着柳安予匆匆离去的背影挥手?,“谢谢老师啊——”


    “别叫我老师!你才不是我学生!”柳安予蹙眉纠正,连忙关?了门。


    顾潇潇双手?弯起放在嘴边当小喇叭,死乞白赖地笑着回答,“好哒——老师——”


    *


    转眼?到?了七月,雨来得仓促,将顾潇潇的书案浇得彻底。她狼狈不堪地收好东西,解下披风包裹住手?中的书卷,一手?遮着头顶,身子紧贴墙壁躲雨。


    玉珠堂内的读书声骤然停了,一把油纸伞撑在她的头顶。


    她蓦然回眸看去,只见柳安予身长玉立,面容温润清丽,一袭月白对襟长衫衬得她清冷矜贵。


    柳安予握着伞,看向这个被?雨浇湿的狼狈小女?娘,鬓边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颊,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看向她,清澈而又?坚定。


    她的衣衫被?雨水打湿,正冷得发抖,却将怀中书卷护得很好。


    顾潇潇踌躇了一下,张开了口?。


    柳安予以为她要顺水推舟,求自己放她进玉珠堂,却见小姑娘眨眨眼?。


    “老师,我有一处,不太懂。”顾潇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抱着书卷小心翼翼地问道:“过会?子您闲了,能不能教教我?”


    柳安予一手?抓着伞柄,眸中错愕片刻,回神时,另一只手?将鬓边碎发拢到?耳后,“好,自然好。”她将伞倾向顾潇潇,半个肩膀被?打湿洇了一块布料。


    “潇潇。”柳安予抬眸,忽然叫了她的名字。


    “嗯?!”顾潇潇立马扬起脸,脸庞青涩稚嫩。


    柳安予微微勾唇,肩上绸缎似的墨发滑落,缠珠轻摇。


    “明天,进学堂来听课罢。”


    风渐嚣,一声惊雷从?她耳边炸开,顾潇潇瞪大了眸子看她,一阵酸涩从?胸腔蔓延,她眼?眶一红,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连连点头,“好,好!”


    *


    柳安予在门口?挂上了“风调雨顺”的牌子,双手?合十祈福。


    玉珠堂的第一次大考,柳安予糊名批卷,合分张榜,顾潇潇站在红榜面前从?上查到?下,终于在倒数第十一的位子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仰头看向第一名,霍清风,特别恣意的一个名字。


    霍清风便是那个占了她位子的小女?娘,此刻正在柳安予面前取自己的考卷,她佯装无意路过,看见柳安予为她批红写下的一句祝词:


    莫愁千里路,自有到?来风。


    顾潇潇登时如霜打的茄子一般。


    她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拄着下巴出神,直到?柳安予叫了她的名字。


    “啊?!”顾潇潇连忙回应。


    “怎么又?发呆?学不下去了?”柳安予轻轻瞥了一眼?,挑眉道。


    “不不不!”顾潇潇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学,我自然学。”


    “行了,过来领你的考卷罢。”柳安予也只是逗逗她,抿唇一笑道。


    顾潇潇应了一声,心情忐忑地走上前去,接过考卷看都不敢看,折起跑回位置。


    柳安予无奈摇摇头,继续叫下一个人。


    直到?考卷和?奖励都分发完毕,柳安予一个个讲着考卷上的题目,顾潇潇这才肯展开试卷,只见上面也批红写了一句:


    少年何妨梦摘星,敢挽桑弓射玉衡。


    她登时眼?眶发酸,整理心情后抬眸认真听课。


    细雨开昼,登时洒金过窗,玉珠向阳。


    *


    八月萧关?道,竹深树密,蝉鸣处处起。


    时有微凉,柳安予穿着雪青色珊瑚绢裙,照常讲着课,讲至兴时,掩唇浅笑,鬓边步摇轻轻晃动,珠子在日光的照射下煞是好看。


    转身回眸,她却忽地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景蓝色回纹圆领袍,腰系环玉宫绦,鬓边戴花,眸中笑意宛若一汪清水,胳膊慵懒地搭在窗边。


    只一眼?,柳安予的泪便霎时落了。


    第50章 50 清风(修)


    “老师, 你怎么?哭了?”坐得最近的霍清风率先看到了柳安予脸上?的泪珠,轻声问道。


    柳安予别过脸仓促擦去脸颊上?的泪,“没事, 没事, 我们先讲课。”她转过身拿袖子擦泪, 袖子却越擦越湿。


    “对不起。”她匆匆转身,扔下书卷。


    胸腔中?的酸涩感蔓延, 心跳似乎都变得急速起来,她提着裙摆跑出去,像归心似箭的燕,张开手?一瞬间?跌进他怀里。


    她的哭泣声呜咽如蝇, 断断续续宣泄着委屈,顾淮只笑, 捧起她的脸, 轻轻揩去她眼角的泪珠。


    她的眼睛像流光溢彩的镀金镜,清晰地映着顾淮的身形,只是眨眼间?又雾蒙蒙起来,眸中?顾淮的身形碎掉, 又扑簌簌化泪掉落,颗颗晶莹像镜子碎片。


    “你,你能走动了?”她眼中?含着心疼, 颤抖着手?抚摸他的眉眼, 感觉不真切似的。


    顾淮低头让她摸个够, 笑了笑,“能了。”他牵起她的手?, 眸子如化不开的一汪春水,晃了晃她的手?, “郡主不是和微臣约好了,白天来教学生,晚上?要回去看我。”


    不等柳安予说话,他稍稍用力将人拉近怀中?,脸埋在她颈窝深嗅,淡淡的荷花香萦绕在鼻尖,语气幽怨。


    “郡主失言,从未来看过。”


    玉珠堂内悉悉索索,柳安予倏然想?起学生,抬眼顺着窗看去,只见一个个毛茸茸的脑袋探出偷笑。她的脸立即羞红起来,顾淮伸手?关上?窗,窗子“啪嗒”一声落下,两个剪影靠近,玉珠堂内一阵惊呼。


    顾淮低头轻轻吻上?她柔软的唇瓣,柳安予尝到了他舌尖的药香,清淡、又苦涩。


    顾淮,我痛苦委屈的时刻,你喝着一碗碗浓黑的汤药,心情也同我一样吗?


    她的下颌滴落一颗泪珠,在秋风中?转瞬即逝。


    顾淮思?之如狂,他蹙眉隐忍还?想?再吻,却被她轻柔的手?掌制止,两人唇瓣分离,四目相?对,鼻尖轻轻靠着鼻尖。


    “郡主~”他声音低哑,手?掌搓磨着她的指尖。


    “不行,我还?得去上?课,你乖乖的。”柳安予咬唇垂眸,蜻蜓点水一般印在他唇上?,微微一笑,“盖个好猫猫印。”


    他忍俊不禁地轻笑,认输般举起手?,“好好好。”任由柳安予将他推离,转身回去。


    他刚想?跟上?,却被她喝止,“不行,皇上?说了,不许你教。你进来,恐叫人误会。”


    顾淮登时如被抛弃的小猫,嘴角弯下去,连鬓边的小花都蔫蔫的,没了气色。


    “那好吧,我”他向后?退了一步,唇角苦涩,“我总不会叫你为难。”


    柳安予的心脏登时揪起来,她的目光扫在他仍不太?利索的步子上?,心尖微颤。


    “我叫青荷和樱桃给你在外面支个小棚子,你乖乖的啊,就在窗边待着,我上?完课就来陪你好不好?”她声音轻柔,像是在哄小孩。


    “好!”秋风吹起他的发丝,阳光倾落,将他的发丝染成乍眼的金黄色,整个人灿烂温润,像柳安予腰间?那块雕荷白玉。


    顾淮坐在窗外看着柳安予认真的眼神、说话时张张合合的唇瓣、清瘦的藕节似的手?腕他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一遍遍隔着皮肉,亲吻他胸膛上?的“予”字。


    他忽然还?想?写?信,即便?现在他已经伤好大半,可以来见柳安予。


    明明不需要信件聊表心意,但他却始终觉得,书信有着不同于言语的魅力。


    墨渗透纸的间?隙,将他此时此刻的所思?所想?记在纸上?,多年后?回首看来,这一刻心脏清晰的跳动,还?是不会一样。


    他落笔:


    【致予予。】


    【八月尽,别离再见,仍念你。】


    *


    三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终于,到了大考那天。


    黑云压着宫殿的屋脊,空气沉闷,叫人喘不上?气。


    翰墨堂一众学子早早在宣武门排好了队,李琰绯色袍子穿得板正?,瞥见柳安予冷哼一声。


    柳安予不管他,掌心微微出汗,紧张地眸子转动,一遍遍查着玉珠堂要上?考场的女娘。


    “四十八、四十九、五十五十一呢?第五十一个人去哪儿了?!”柳安予心脏漏了一拍,脑中?连忙检索着,声音登时尖锐,“霍清风去哪里了?!”


    顾潇潇正?紧张地闭眼念叨着,闻言登时睁开眼瞪圆了眼睛,她迅速在人群中?扫视一圈,果然没看见霍清风。


    霍清风是柳安予的得意门生,也是此次考试所有女娘中?,最有可能得胜的人。她神情慌乱地在人群中找寻着霍清风的身影,女娘们面面相?觑,皆摇了摇头。


    “老师!”角落一个小女娘连忙叫她,“我早上?看见她,她连早膳都未用完,就被她娘带回去了!”


    “她家在哪儿?”柳安予耳畔如有惊雷炸开,连忙问道。


    “在东街口,卖饼那家后面!”小女娘忙道。


    柳安予咬了咬牙,转头抓住顾潇潇的胳膊,眸中?认真,“潇潇!一会儿考试,若我还?没回来,你就先带她们进去,不要等我!”


    “好,好!”顾潇潇忙不迭地点头,见柳安予匆匆系好披风跑掉,冲着她的背影着急大喊,“老师——你干什么?去——”


    “我去带她回来——”她的声音很快便?被雨声淹没了。


    雨水寒凉刺骨,细细密密的雨幕打湿了她的衣裙,她一路狂奔,脸上?的雨痕都没空抹去,扔了一锭银子给车夫,一下子如泥鳅钻进马车里,“师傅,去东街口。”


    “哎,好——”车夫戴好蓑衣,连忙驾车,马蹄踏进水洼,溅起污浊的水。


    下着雨,商贩们便?早早收了摊回去,东街口一老一少的两个人拉扯着,便?格外明显。


    “走,走!”一个老媪恶狠狠地揪住霍清风的胳膊,拖着她往回走。


    “娘,娘,您放我回去考试罢。”她无暇顾及脸上?混着泪的雨水,苦苦哀求,“我还?想?考试——”


    不知?是被她那句话刺激到了,老媪一下子便?起了火,一个用力将她拽倒。霍清风长?期营养不良,瘦得只剩骨架,柳安予给她做的那身青衫已成她最常穿的衣裳,颜色已经被她洗得发白。


    她被老媪推进水洼里,乌糟糟的泥沾染衣衫,雨水哗哗下个不停,像下在霍清风被囚困的一生里,所到之处,满是潮湿泥泞。


    “就你?你还?回去考试?不过是皇上?戏耍你这种小贱蹄子的把戏罢了,若不是为安乐郡主那些个银两,你以为我会让你去劳什子玉珠堂?家里的碗没人刷,衣裳也没人洗,你倒想?过安顺日子!我告诉你,没门!”老媪狠狠拽起她的衣领,用力地扯着她的头发,感觉要将头皮都被扯了起来。


    一大把一大把的乌发被她拽下,头皮登时血肉模糊起来。霍清风的眼前昏暗无光,她看着娘亲恨不得杀了她的眼神,鼻子一酸。泥水灌进口腔,沙砾在舌尖摩擦,泥土的涩感让她忍不住呕吐。


    她挣扎地掰着老媪的手?指,却无法?撼动半分,老媪骂得难听,“你个铁石心肠的小贱蹄子,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忘了娘了?你以为你是什么?高门贵女?不过是下贱到泥里的腌臜货!”


    “老早我就说了,女儿是个赔钱的!当初就不应该生你,独留你现在来惹我气!”


    老媪一手?扯着她的头发,一手?高高扬起,狠狠扇着她的巴掌,“你他娘的就跟你爹一样!家里弟弟都吃不上?饭了,你就还?想?着自己?还?躲?还?躲?家里供你吃供你穿,你还?想?反了天不成?!考试,考试,我让你考!我让你考!”巴掌声此起彼伏,甚至一度盖过了声势浩大的雨声。


    霍清风的脚胡乱踢着泥土,挣扎的力气渐渐消失,双目失焦,任由巴掌在脸上?作响。恍惚间?,她甚至还?想?让娘亲狠一点,再狠一点,若是真后?悔生下她,索性,就还?了命去。


    “霍清风!”柳安予跳下马车,神色焦急地奔向她,豆大的雨滴打湿她的衣襟。


    她甚至来不及披蓑衣,脑子一热上?来就推开老媪。


    老媪没有防备,被她一屁股推倒在地。


    “哎呦,哎呦。”老媪登时装起来,哭喊着拍大腿,“造孽啊,造孽啊!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别怕。”柳安予解下披风将失魂的霍清风裹起来,“老师来了,老师来了啊!”


    霍清风登时泪崩,死死抓着柳安予的衣襟,泪眼婆娑,眸中?是强烈的对生的渴求,“老师,老师,带我走——”


    柳安予胡乱抹净她的脸,心疼到无以复加,她费力拉过霍清风的胳膊将人抬起,眸如冷箭扫在那老媪身上?。


    “她是我的学生,你别想?动她!”她冷冷呵斥,护着霍清风向后?退,“我是当朝郡主,你若敢拦我,我定?要你们满门抄斩,绝不姑息!我不管是谁指使你来带走她的,我过后?自会清算,但今日,我是一定?要带她走的!”


    老媪登时就急了,跳起来气得直骂,“招娣!招娣!你他娘的敢走就不要回来!”


    “爱他娘的谁回来谁就回来!她现在叫霍!清!风!”柳安予气得破口大骂,“是长?啸激清风的霍!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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