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第 111 章
西夏进入四月的时候,迎来了第一个汛期。
黄沙之上的冬冰消融,合着新春第一场雨,已有恶化成水灾的势头,这一切都和光渡年前的预测相合。
各地发往治汛的折子,被光渡按在工部,不曾上疏。
一些地方官员不满光渡的隐瞒,于是直接越级奏报皇帝请求防治水患,可这些折子,却也都逃不过一个“留中不发”。
原因无他,朝廷拿不出治水的钱。
不止治水,就连地方官员的俸禄都拖欠了月余,如今的户部从上到下焦头烂额,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两半用。
皇帝如今内忧外困,去岁朝廷收上来的钱粮,在献与蒙古后,本就不多的余钱要应付着宫里的用度,同时还要再凑出来增加军费,以应对前线危机。
是以这种折子,皇帝根本就不会理会。
而这一个月,皇帝竟有度日如年之感。
近来细玉一党的反扑堪称凶悍,皇帝不曾想到细玉尚书会挑在这个节骨眼发难,是以没有任何准备,只能被动仓促地应对,这一个月连续左支右拙,心力憔悴。
皇帝同样对细玉尚书也满怀怨恨。
郭妃肚子里那个孩子,对他至关重要,一个身负祥瑞的皇子,一个证明李元阙并不是受神明眷顾的引子,就这样在宫中不清不楚地没了……他在失去了这个期盼已久的孩子之后,似乎一切好运都开始离他远去了。
皇帝本来念及细玉一族的从龙之功,还有皇后、太子这两条缓和的纽带,只要细玉老贼安分守己,他不介意让其安度晚年。
毕竟细玉一族再没有其他子嗣,老贼一死,后族就没可能夺权,也再成不了气候。
原本他面前需要担忧的墙内之敌,只有一个,那就是李元阙。
也没人在意小宋娘子明明与白兆丰“两情相悦”,如今却被迫断绝音讯,划清界限。
皇帝勉强笑道:“看来他最近倒还挺老实的。”
皇帝柔声关心道:“等下你出了宫,必要费心应酬,想必也没心思吃饭,等一会,陪孤用了膳再去,好歹肚子里垫点东西。”
说做就做,皇帝真的叫人开了私库。
光渡点了点头,容色严肃,“臣谨遵陛下旨意,陛下为臣庆生,臣深感天恩,如今却是臣回报陛下的时刻……容臣告退,为陛下筹谋明日。”
皇帝一直不曾忘记一件要紧事。
他因这细玉老贼憋屈了月余,如今双喜临门,光渡穿得如此好看,本该正是畅快之时,他是真舍不得放光渡离开。
他想把这个孩子认回来了。
“陛下的人一直在前线盯着他,他必然老实,若李元阙有什么异动,都逃不过陛下的眼睛。”
“李元阙?”光渡回答了皇帝的疑虑,瞥了一眼皇帝的神色,“王爷最近在边疆与金兵部曲作战,率骑兵深入金境,我们的人说他那边一切如常,陛下,怎么会突然提到他?”
想要父子一心,需要时间。
数个时辰后,细玉尚书拉着光渡的手,说了这句似曾相识的话。
方才他喝得有些急,便趴在雪白兽毛毯的金丝靠枕上小憩,皇帝解开了他的发冠,摸着他在毛毯上铺开的长发。
而四年后,他是中兴府皇宫的座上宾,用着最精美的食物,欣赏着奢靡的歌舞,还被皇帝带回寝宫再饮。
可细玉尚书却也知道,现在不是时候。
还压着一封信。
太子本性纯善敦厚,尊重母后与祖父,细玉一族足可以再延续辉煌。
开弓就没有回头路,时机更是稍纵即逝。
这不只是光渡对待细玉尚书的态度,还是宋雨霖对待白兆丰的方式。
在这座宫中专门设人日夜值守、层层把控的皇帝私库里,共分设六库,其中一库存金银宝石,一库存奇兽骨牙,一库存名贵器皿,一库缎纱绸绢,一库存茶叶人参等药材。
他膝下孤寂无子,如今身体愈发衰老,正是渴求亲情的时候,可光渡偏又不怎么理他,摆出一副只讲利益、无关情谊的态度。
白兆丰盯着光渡的侧颜看,被光渡抓个正着。
细玉尚书那边尚无回应,但光渡知道,这已是最好的时机。
“西风军精锐已扮作百姓潜入中兴府,已有一千五百人入城,皆归君遣。”
注意到白兆丰的目光,光渡问他:“白大人,你似乎有话对我说?”
光渡怔怔看了许久,抓过墨笔,挥笔写就一封信,叫心腹送了出去。
如今光渡地位今非昔比,只是生辰临近,门槛几乎就被来往恭贺之人踏破。
可此时光渡还要抓紧时间,他需要写几封信。
一踏入宫中,光渡就能看到今日气氛不同以往,自四月来,宫中一直沉闷,皇帝难得有心情叫宫人好好操办一场私宴。
这一天,皇帝竟恍然发现,他已经足足有数日,完全忘记去问一问李元阙的近况。
细玉尚书道:“好孩子,你再忍耐一阵子,为父不愿意看你受委屈,只是如今关头,不得不忍。”
光渡打开盒子,便看到一簇晒干的梅枝,幽淡细雪的清香如轻烟飘散出来,安神凝魂。
快马加鞭,一路向前线而去。
光渡起身告退,“细玉尚书,事既已商定,我先走了。”
“仔细算算,你我君臣竟然有差不多一月,都不曾安安静静地用过一次饭了。”皇帝叹息,看着光渡的眼神中,疲惫里却透着信赖与欣慰,“自从虚陇去后,孤身边得力的人,只有你一个了。”
细玉尚书心里明白,光渡这是还不愿意认父,心中难免落寞。
皇帝一怔,随即畅快地大笑了起来,“哈哈哈!这老贼,怎么样,是死是活?”
余光瞥到宋雨霖派来替他打点生辰贺礼的管事求见,于是将人叫了进来。
思考着如何落笔,他端坐桌前,执笔凝思。
光渡微笑道:“白侍卫,我想要的其实很简单,至少最开始,我只是为了活下来而已,况且以你心性,你在问我之前,难道不是已经有所依证了吗?非如此,宫中夜宴那次,你也不会帮我。”
皇帝本想放过他,现在却不得不将李元阙都放在一边,专心应对来自中兴府墙内的反扑!
皇帝笑意收敛,但依然是满脸得意。
这让皇帝的心都柔软下来。
当夜,中兴府西北塘口周记酒铺的伙计,在城门落关后依然有人秘密出了城。
时间来到四月中旬,已经距离宋雨霖和白兆瑞的五月婚期越来越近了。
适当的距离和冷待,会加重求不得之苦,让人更加铭心刻骨。
光渡:“有何意外?”
如今已是子时,细玉尚书年纪上来后,晚上也熬不动了,这还是为了等光渡过来,才勉力支撑着到这个时辰的,可是满脸都是疲乏。
这婚期越来越近,而白兆丰能选的路,也越来越窄。
这段时日以来,细玉尚书几乎想不起来,三年前他对光渡充满的不屑与憎恶。
光渡体贴地劝道,“明日朝上必不会轻松,陛下请养精蓄锐。等一会,臣就该出宫了,今夜还要宴请西凉府来的两位大人。”
光渡想着远处的百姓在受着汛期水灾,地方无钱修治水患,他想着上次见到李元阙,还在他的袖口处见到被刮坏后缝补的痕迹,那针线活很糙,八成是李元阙自己缝上的。
“望君岁岁无忧,喜乐安平。”
“去吧。”皇帝充满遗憾的喟叹,“你与孤,总是来日方长。”
“禀告陛下,细玉尚书那边……得手了。”
自从白兆丰收起了那些令他格外不悦的棱角后,就变成了一个懂事乖觉的庶弟,用心奉承起来,更是让他身心舒畅。
席间醇酒珍馐,这一场私宴皇帝确实花了心思,花费不止千金之数,皇帝也做了华贵的新衣,上面缝制的东海明珠成色极好,金色的线,绣工美轮美奂。
武将的字风骨自成,力透纸背。
光渡幽幽的笑了,“……是啊,那个位置上,只要换个人,所有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近来朝中多有变故,唯有光渡一直站在他身侧,从来没有变过,这段时日,光渡奔波忙碌,看上去又消瘦了些。
光渡看了他一会,“所以你依然觉得,我与你所在意之人,面目相似?”
如今,细玉尚书却愈发切身体会到光渡的重要,这个孩子这样能干,能渗透皇帝的阵营,提供最关键的信息,还能让自己手下对其这样年轻,有无限可能的未来。
宫中歌舞粉墨登场,丝竹靡靡,光渡端坐次位,看着皇帝脸上终于浮现出许久不见的畅快,席间光渡应答得当,一直维持着皇帝的好兴致,一时宾主尽欢。
西夏财富尽敛于此,数不胜数。
光渡冷眼旁观,白兆丰肉眼可见地憔悴下来。
光渡附和着应了一声。
只是这句话说出来,有一会,光渡都没接茬。
可是他也知道,光渡所说不假。
……
光渡又想起了四年前。
宫中已经动了起来,光渡体贴的装作不知,皇帝想讨他欢心,这个节骨眼上,他自然会配合。
皇帝将人召了过来,屏退左右,示意不需回避光渡。
这日,光渡从宫中议事离开时,白兆丰亲自送了他一程。
于是白兆睿在自己养伤、不能亲往视察左金吾卫的时期,甚至委托给白兆丰处理探看北司之权。
他不甘心这样老去,不甘心看着细玉氏因无人而没落,不甘心还没有来得及亲手报长子之仇,还要对着仇人百般忍让。
光渡认得出来这是谁的字。
没人知晓白兆丰求娶在先,却被嫡兄在御前抢了亲事。
他心中想要的,却越来越明晰,光渡看得出来。
细玉氏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出路,就是扶持太子上位。
可皇帝却永远不会知道,光渡此刻在想什么。
近来不止皇帝,就连光渡也忙得脚不沾地。
管事行过礼,将一份贺礼递了上来,“大人,所有礼品都已经按类列单,请大人过目,只有一份贺礼略显蹊跷。”
这半个月来,白兆丰在中兴府名声越来越好了。
厚重的贺礼堆满前庭后院,更有一沓沓请帖递上门来,东西多到宋雨霖特地送来了两个不曾在西夏中兴府露过面的管事,才把其中的关系、人情往来整理清楚。
白兆睿对这个异母弟弟愈发满意。
雨霖来过,还特地插手,叫人将一份来路不明的礼物,送到他面前?
就是长得太好了,就跟他生母一模一样,细玉尚书感到心焦……要快一点成事了,不能再放任他与皇帝厮混了。
光渡这一夜同样异常忙碌,屋外等着求见的客人已经排起了队,他们已经听到了风声,而这其中,有些人不必见,有些人需要敷衍,有些人他需要见,还有许多事情,都等着他的安排。
光渡的这一个生辰,中兴府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故,对于许多人都是无眠之夜。
“自从你大哥去后,为父身边得力的人,就只剩你一个了。”
他在宫中当值毫不懈怠,连皇帝都夸赞过尽忠职守,下了值,回家还用心侍奉坠马后在家养伤的兄长,他做过的许多事情“不经意”地流传到民间,好名声在中兴府流传开,就连街边的百姓都有所耳闻。
“没有人会平白无辜的如此相似,画中见峰,云耶山耶,是耶非耶?白侍卫,只盼你真的知道,你最后该选什么。”
……
若一切正常,这种小事本也报不到光渡面前来。
“是。”
光渡转过身,悠哉而行,不再理会停在原地的白兆丰。
四年前,他十五岁的生辰夜,他是在虚陇的地牢里度过的,面前只有泔馊的剩食,折断的双腿传来阴寒刺骨的痛,痛得他整夜整夜不能闭眼。
“太子倒是很亲近你,他会非常仰重你的。”细玉尚书拍了拍光渡的手,“如今皇帝的那个位置,当年便是我细玉一族帮他坐上去、再帮他坐稳的,他既然早就在筹划着过河拆桥,那么我们细玉一族,同样可以换个人来坐。”
他是绝对没有可能在皇帝在位时,将光渡认回细玉氏的,除非……换一个皇帝。
“细玉氏早有防备,虽得手,但没死在当场,恐怕从今往后,他也是废人一个了。”
皇帝仔细看了光渡现在的模样。
皇帝:“年后各地进贡的好东西,孤都已经叫人送到你府邸了,如今你生辰,孤竟然一时还不知道还能再送你什么,想来想去,不如让你自己再挑一些。”
二月时,他尚在东胜州之时,这边是在他梦中萦绕缭乱的梅香,清幽淡雅,似是贺兰山下故人来,让人分不清真实与虚妄。
因为比起最近疯了一样的细玉一党,这个昔日手握兵权的心腹大患,如今都已经当得起一声“安分守己”。
婚事是圣上亲赐的,皇帝绝不会轻易收回发出来的旨意,这有损于皇帝威仪,更别说是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那是绝无更改的可能。
这香味很熟悉。
梅花枝头下,包着半枚兵符。
酒宴散后,皇帝兴致依然高昂,他带着光渡回到了太极宫,君臣二人喝上了第二轮。
细玉尚书心知不能勉强,但看着光渡如此冷漠,只愿维持着合作的分寸距离,这只让他对“父慈子孝”那日的来临愈发渴望。
如今的皇帝只要挺过这一阵子的发难,喘过这一口气,就不可能再给细玉一派留下活路,朝廷之上的争斗,只有付诸身家性命的孤注一掷,才有可能挣出一条康庄大道。
但只要利益足够长久,又何尝没有机会,养出一个父子和睦?
这也是光渡第一次亲眼见证皇帝的库藏。
可是这些请帖大多会被搁置,因为他生辰当日,一定会在皇宫中度过。
而信上之人依旧不曾署名,只有苍劲潇洒的几个字写在上面。
"似与不似,光渡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白兆丰轻声道,让这段对话只能够他两人听到,“你守着这样的秘密隐忍不发,光渡大人,我最近时时在想,你到底想要什么?”
可白兆丰不曾心虚,目光也不曾躲闪,反问道:“我只是突然想到,第一次与光渡大人面对面交谈的时刻,那个晚上,光渡大人曾经问过我一句话,不知光渡大人,如今可还记得?”
光渡却示意皇帝看向等候在后面的人:“臣的事情不着急,陛下,可别耽误了正事。”
细玉尚书看着面前活力充沛的青年,再感受自己身躯的垂垂老矣,也要长叹一声。
毕竟在光渡最需要人拉一把的时候,细玉尚书选择了袖手旁观,如今情分自然有损,勉强不来。
皇帝温声道:“看看,你喜欢什么?”
而北司那边的军队副手更是精于事故,知道白兆丰如今在皇上眼中的地位,又是白兆睿的弟弟,不仅不敢有丝毫为难,还大开方便之门。
到了这个岁数,他已经很难再有子嗣了,光渡本就是他四十多岁时的老来得子,若是生在细玉府上,他一定爱若珍宝。
四月中旬已过,离光渡的生辰愈发近了,这大概是四月以来唯一值得皇帝开心的事情,因此他安排得用心。
皇帝见光渡这段时日的衣装太朴素,借着生辰为由,着宫中绣娘为他赶制了两箱衣服,特地送到了光渡宅邸。
可这细玉老贼竟然如此不识抬举!
“此物放在门口,无名帖,无信,也无一字署名,已着人验过毒,一切无碍,我本想置于一边,但小姐过来的时候看到,便特地教我呈上来。”管事双手呈上一只平平无奇的木盒,“小姐交代的,便是此物。”
每一次朝上的交锋,都需要派系的协同,为了应对细玉尚书的来势汹汹,他需要光渡在宫外帮他笼络相看官员。
“你年纪还小,再多几年扎实的政绩,孤就把丞相之位给你,如此一来,方能服众。”皇帝此时此刻,是真心实意的信重与爱护,“经过这一遭,孤看清许多事,也看清许多人……孤会记得你的好,光渡,有你与我君臣同心,不用太久,定然有拨云见雾之日。”
他转过头,对光渡意味深长道:“这样也好,给这老贼留一口气,让他亲眼看着大厦将倾,咱们就且看他最后的垂死挣扎!光渡,守好最后这一段时日,把细玉一派的根系摸清,然后,你我君臣合力,将其连根拔起!”
皇帝很久不曾如此放松过,拉着光渡坐卧在雪白的虎皮毛毯上。
这些衣服华贵精美,光渡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拂皇帝的意,于是挑了好一会,挑出一套最丑的穿在身上,才进宫去见皇帝。
三日后,一封急信送到了西风军李元阙的手上。
信上没有斟酌过的用词,没有符合身份的伪装,没有陈情铺垫,没有精心构思过的试探。
上面只写着短短两个字。
“——当归。”
第 112 章 第 112 章
第二日,细玉尚书果然没有上朝,而是告了假。
很快,朝中官员便发现,这并不是一场蓄谋称病的告假,因为在细玉尚书第三日告病时,细玉一党在朝上被皇帝连夺几胜。
之前在细玉尚书那里拖延反对的政策和任命,如今被快刀斩乱麻的推了下去,一时间细玉党派完全落于下风,再加上这两日的风言风语……
这中兴府,怕是要变天了。
次日,细玉尚书仍然没有上朝,对于前日的朝中失利,他竟然毫无表示!
作为党派之首,细玉尚书本就年老体衰,又后继无人,如今一连四日不在朝中露面,足以让许多派系中人心生猜测,惶惶不安。
而第四日深夜,细玉尚书终于秘密来信,邀光渡晚间相见。
光渡不曾推脱,依约而往。
他熟门熟路地调来都啰耶和另一位被收买的暗卫轮值,假作入睡,实则走密道进入了细玉府。
数日来,他是见到细玉尚书的第一个朝中官员。
短短数日不见,细玉尚书已半身瘫痪,只能卧在床上,若无人帮助,他甚至无法从床上坐起来。
他的头发花白许多,甚至有半边脸呈现中风的歪嘴斜眼。
细玉尚书见到光渡的时候,那浑浊的双眼,终于露出一抹精光,他挥退身边伺候的人,呼唤道:“儿啊,快到为父身边来。”
只看到他这个样子,光渡就知道,这位曾经一手遮天的细玉尚书,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于朝中再次露面了。
而皇帝下手第四日,他才将自己招来,这说明细玉尚书已经试过所有医治的办法,并认清他短时间内无法再次恢复如常。
细玉尚书知道这事情已经成,骤然松下一股气,整个身子瘫软下去。
“已经再等不了了,诸位,如今已经是起事之时!”细玉尚书,“各位,太子已长大成人,这才是值得我等效忠的仁孝之君,才能为我西夏国带来未来!”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皇帝同样提防着细玉尚书最后的反扑,可是细玉尚书埋的线,或许比皇帝所能猜测得还要深远。
可是他现在嘴歪眼斜逐渐显露出来,众人心中终是不稳。
如果不绑定他光渡,后族可能真的要完,但当细玉尚书将光渡绑上细玉之名的这一刻,细玉尚书手中,就多了一个与朝臣不睦、且完全仰仗于他去立稳脚跟的傀儡。
如今他将见证细玉尚书走出这最后一步,一场内乱,已是一触即发。
“所有起事之人,今夜右臂佩戴黑布。如今西夏皇城之势,我自有办法再现高平陵之变。”
这些家将死士,平日里叫做花匠,叫做仆役,叫做养马人,这一刻,他们却都在手臂上缠上黑布,举起了手中的兵刃。
而那些与细玉一族深度绑定的世家掌权人,更是明白,既然皇帝杀心已起,他们就绝无退路,还不如搏一搏,搏出一个高官厚禄、更上一步!
认清现状后,细玉尚书必须寻找下一步的方向。
他们高声喝道:“我等愿誓死追随细玉大人!恭迎太子上位!”
光渡望向细玉尚书,“我明白其中厉害,三日后,一切事宜,我都会听从细玉大人的安排。”
细玉尚书枯干的手指甲,在光渡的手背上,甚至因为用力都抓出血痕,“儿子,熬过这一夜,你我便是中兴府实际上的主人!”
他从未穿过这样的衣服。
但时效有限,他必须快点说完。
“短时间内,或许都……”老者满面颓然,“可我又……怎能束手待死?”
他的话没说完,脸色变已骤变,一把刀刺破锦缎,刀尖从他的胸口突出。
光渡出来的时候,让所有人目光都愣了一下。
而走到这一步,无论他们诚不诚心,日后都会被皇帝清算。
不成王便成仁,权臣与枯骨,一步之遥。
不过细玉尚书仍然没有露面,众人只能等待着。
“更遑论皇帝本就薄情多疑,等他厌倦你那一日,他想起你的名声,便会因此生恨,如果他构陷于你,再杀你以平天下之议,你又该如何自处?”
往日光渡进入皇宫后,的确不需要暗卫陪同,但光渡这样说出来,有些让人摸不准他的意思。
这是他最好的继承人,也是会听他行事的好孩子!
光渡故意怔了好一会,才开始挣脱他的手,“既如此,大人请好好养病,保证身体,夜已经深了,我改日再来拜访。”
“……我细玉氏,在城中各处,豢养了两千名家将!到时候,这两千人,完全听你调令!”
光渡仿佛完全不曾想到,满脸震惊,“细玉尚书!皇帝城外三司精兵,宣化府驻军更是不日疾行而至,你手中无兵,怎敢作此打算?”
光渡从旁边拾了干净的帕子,温和地擦去他嘴角的涎水。
更有见到细玉尚书如今模样,心生退意的人。
光渡仿佛才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
他若是想不清楚……如今的朝局,根本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走到这一步。
光渡怎么会想不清楚?
“我今日将家族令符传于你,那夜,所有家将都将听你的指挥,那夜,他们会如此行事……”细玉尚书细细嘱咐着。
激动之下,他更是连话都说不利索,口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出,而他浑然不觉,“难道你愿意做皇帝的禁脔,最后你容色不在,盛宠不在,慢慢失了圣心,那些得宠的妃子尚有皇子保身,可你呢?你如今手中握着的权力,都是皇帝予你的,等你失去他宠爱的那天,他会将一切尽数收回……你想过你的下场吗?”
“三日后。”细玉尚书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声音也愈发浑浊,可是决策却异常果断,“迟则……泄密!我如今的状况,也不能再拖了!”
所有的官员,都被锁在了这里。
没有一个人逃得掉。
“细玉大人,几日不见,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光渡皱眉问道。
“如今皇帝无仁无义,兔死狗烹,我等助其登位的旧臣,竟已各个都是其眼中钉、肉中刺,再束手待毙,你们且看着今日的我,就是明日的你!”
直到人都来齐后,细玉府的小厮合上了大门,另一边上了门闩,而落闩声清晰可闻。
“皇帝如今的年岁,即使是急病去世,也不会生乱,届时太子登位,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就像那年先皇与贵妃暴毙,从李元阙手中夺得皇位一样,为父知道该怎么做。”
如果光渡不曾遇见李元阙,这或许就是他最有可能走到的结局。
细玉尚书浑浊的眼中,现出强烈的仇恨,“狗皇帝……一派小人做派,如此卑鄙,何堪天子!”
看着光渡沉默不语的样子,细玉尚书知道他听了进去,“远的不说,就说近的,李元阙虎视眈眈在侧,他若是要以你为由来‘清君侧’,你就说,皇帝敢不敢保你?”
光渡把胃里的东西都吐了出去,依然觉得恶心,反复用冷水冲洗额头,去压制那头晕目眩的恶心。
在这个王朝摇摇欲坠之前,获得短暂的无上至乐。
细玉尚书用苍老含糊的声音,吐出惊人的话语,“换……一个皇帝!相信为父,为父在朝中三朝经营,怎会是毫无准备?皇帝不仁不义,那我们便亲自换一个仁义的皇帝!”
只从利益上来看,光渡并不怀疑,并相信他无比真心。
“不许……走!为父……为父……”
……
两日后。
光渡身为文臣,终究不曾主事过这种武断之事,但这更合细玉尚书之意。
而他如今的身体情况,也瞒不了多久了。
都啰耶愣了一下,迅速严肃了面容,“是!二老大,咱们需要做什么?”
说到这一步,谁还看不出这是要宫变?
细玉尚书循循善诱,“只要事成,太子登位,你我合力,你何愁不是我细玉氏的第一位丞相!”
细玉尚书突然变成如此模样,或许就是其手段一二。
有人已从这其中感受到几分惊心动魄的意味,脸色顿时白了几分。
“你将是我延续细玉一族的希望!”细玉尚书脸色扭曲,看上去竟有几分疯狂之意,“等太子继位,你便是专掌西夏朝政的第一权臣,你代表后族,地位超然,所有忠于我的世家,从今往后都会听命于你,儿啊!你仔细想清楚!为父在为你铺路啊!”
如效仿高平陵之变切断洛水浮桥的做法,如果第一时间掌控皇宫,切断宫内与中兴府外驻军的联络,他们或许可以以最小的代价,在天亮前,就迎来太子的继位。
他们每个人的手臂上都缠了黑布,团团包围了这座屋子,不许任何人进出。
光渡要很仔细地听,才能听明白他的意思。
“光渡,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名声吗?以色魅主,奸佞之身,以皇帝如此不仁不义的作派,等再过两年,等叛军四起之时,你就是他们用来‘清君侧’的最好借口!”
细玉尚书重重握着他的手,浑浊的双眼泛红,“好孩子,这细玉一族最后终究要交到你手上。后日起事时,变故越小越好,是以我不会说透你的身份,事后论功行赏,众人就都知道你的作用了。”
“在座的各位,今日之事,早已没有一人逃得过皇帝的清算!如若束手就擒,我今日之时,便是你们明日之态!”
细玉尚书轻蔑一笑,“谁说我门下只有文臣?到时便让狗皇帝亲眼看看,咱们能做什么。”
暗卫道:“我等奉命送大人入宫,入宫之后,自然不会跟随。”
细玉府议事厅中的异议,已被彻底镇压,不服之人均被当场格杀,剩下之人为求保命,也只得歃血为盟。
“你提醒过我,但终究是我大意,给了他可乘之机。”细玉尚书恨恨道,“我若倒下,皇后会倒,太子也会倒!皇帝不喜太子久矣,如此一来,我细玉一族……便再无来日!”
今夜,便是细玉一族起事之时。
这一刻,细玉尚书亮出了自己在城中豢养的家将。
他这一开口,光渡才发现,细玉尚书如今连说话,都是含糊不清的。
街道上,子时的更钟响起,细玉尚书含糊道:“……又过了一日,如今,便是两日后起事,那一日不用你过来,你要想办法进宫,在宫中助为父一臂之力。”
光渡将所有的暗卫召集到一处,“我要进宫,你们便不必跟着了。”
细玉尚书急促道:“你是我细玉氏的人,你永远都摆脱不了这个身份!”
光渡沉默了一会,细玉尚书等着他将一切厉害想清楚,事已至此,光渡早已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光渡走到他身边,坐在他床侧的小木墩上,他将细玉尚书掀开的被角掖了回去,“细玉大人,放宽心好好温养,身体总会康复的。”
在都啰耶骤然变化的脸色中,光渡继续道:“我那夜无法亲自出面……有些事情,只有你能帮我去做。”
这命令有些奇怪。
细玉尚书余威犹存,“安静——今日,便是众位成就大事之日,皇帝不仁不义,已下令将我等赶尽杀绝,诸位,你们就愿意如此坐以待毙吗?”
众人变色道:“细玉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光渡从工部下职后,回了府中一趟,换了一次衣服。
光渡假意安慰着:“细玉尚书,如今没有你站在朝前,人心涣散,看上去着实不妙。”
“不要怕。”细玉尚书紧紧拉着光渡的手,“为父从与皇帝交恶那日,便准备着这一天的到来……皇后在宫中许多年,有足够的把握封锁皇宫,我们动手的机会就是现在,就在后日!就在皇帝以为他稳操胜券、因此懈怠之时,给他致命一击!”
光渡态度软化,终究是给了细玉尚书最想要的表态,“爹。”
细玉尚书露出一丝笑意,“只要封锁中心府,拿下内城,攻下皇宫……出其不意,皇后在里面接应,还有忠于我细玉族的人,里应外合并不困难,只要一切顺利,我们就能以最小的动静,完成这场皇位更替。”
“一场宫变,只要一场宫变!”
“我们只能赢,不能输!已经有人见过你了,细玉一族所有的私兵,都将听令于你,他们都知道你是我的儿子!如果我们输了,皇帝是不可能放过你的!”
……
都啰耶担忧的看着他,“二老大,你这是怎么了?”
细玉尚书心中猛然生出一股绝望,光渡这是看出自己胜算大失,要与自己撇清界限了!
细玉尚书这番话后,光渡仿佛听到最后一步棋,轻轻放在了棋盘那个他想要的位置上。
所有人都已经没有了退路。
血液涌出,从刀尖落到地面。不过瞬息之间,所有站起来涌向门边的官员,都已经被捅穿了心脏。
细玉尚书眼中闪烁着泪光,“都到了这一步,你还不相信,为父是真心为你打算吗?”
门客们这才看清,他歪着头坐在一张轮椅上,如此形貌,众人无不大骇。
光渡挣脱的力道骤然轻了。
满座哗然。
过往数年,他们多少能体会几份这位皇帝的手段,直到虚陇死去,这股人人自危的风气才消减许多。
可皇帝骇没有安分过半年,就选择向他们细玉党下手了。
细玉尚书苦口婆心地劝道:“西汉汉景帝逢七国之乱,晁错有何错失?更别说天宝十四年的安史之乱,杨贵妃又当何罪?自古以来,清君侧的“侧”不过是个靶子,不过是为叛乱而起的正名,如今皇帝身边,就是你!”
细玉尚书告假第六日,闭门谢客的第六日……傍晚,细玉府突然敞开了大门。
光渡心知,这番话字字属实。
各个府的仆役奔跑于大街小巷,将消息传至各处府邸,细玉府的门客从四面八方涌向尚书府。
细玉尚书今日来之前,特地叫名医扎过针,能让他勉强维持一会唇齿利落的模样,让自己说话听起来不那么含糊。
这局势已经向前退了九十九步。
从细玉府上撤回时,天色已微微亮,再过一个时辰,就是上朝的时候。
光渡颤抖道:“什么……什么时候举事?”
细玉尚书神色激动,说到这里,更是重重呼吸了好一会,才继续说道。
“如今最没有时间……温养……的人,便是我了。”
光渡偏过头看着他,“两日后宫变。”
这就是细玉一族的未来,这是皇帝在许久之前,为防止后族做大的提前布局。
人们赶快去推窗,发现窗户另一边也上了锁,并被专人把守着。
细玉府的议事厅,顿时被挤满了人,这些官员有站有坐,俱都神色焦急。
这是一身水红、银红配大红的云锦,亮得晃人眼,这大红的衣服表面,就像涂了一层晶亮亮的油,腰间玉带收束,头顶紫金冠,端庄贵气,却艳得让人生畏。
只有混在其中的都啰耶,神色一凛。
“这几日我都不会去上朝,等三日后,我将所有人召来,当夜便行事!”
并不是所有人都想赔上身家性命走上这一遭,当即便有官员拱手告辞,大步走向门边,“还请细玉大人开门吧,此等之事并不是我所能及,但我等会守口如瓶,对适才所议之事不发一言……”
如果细玉尚书不曾中风偏瘫,或许这胜券在握的模样,能镇住许多人。
确实是真心的。
早已为这一日起事有所准备的心腹,各个起来振臂响应,“太子仁义!我等愿尊太子为主!追随细玉大人!”
这些人当即召集家中家将追随,只等夜深之后,与宫中的内应里应外合,杀入皇宫。
细玉尚书伸出颤抖的手,抓住了光渡的袖子,紧接着一步步向上,死死地捏着光渡的手臂。
还有些人面面相觑,“可是我们这些人手中并不掌兵权,又不像李元阙那样拥兵自重……可李元阙拥兵自重,也进不来中兴府的城墙,咱们这几个文臣,又能做什么呀?”
细玉尚书终于姗姗来迟。
“我要见一次宋雨霖,上朝之前。”光渡脸色苍白,接过了都啰端来的温茶壶,连杯子都没有便直接开始灌,“接下来,切断所有人与我的联络,转入隐蔽,做好撤退准备。”
等到所有人知道他变成这个样子之后,细玉一派,就要散了。
光渡点点头,神色轻松随意,“来吧。”
暗卫还没有反应过来,面前这位“不能见血”的柔弱文臣,就突然出了手。
他抽出墙壁上一把用作摆设的横刀,刀鞘仍挂在墙上,刀刃却已经割开了面前暗卫的喉管,而后面那暗卫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声疾呼尚在喉中,就已被身后的都啰耶开刃见血。
第三人刚刚拔出刀,被都啰耶一刀斜砍架住,下一刻光渡刀至,他的脑袋飞了出去。
光渡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红衣,那布料的油面不吸水,他轻易弹落了上面的血珠,又拿了张帕子擦掉了手上的血,放下刀走了出去。
第 113 章 第 113 章
光渡进宫的路上,遇到了一支吹着唢呐、抬着花轿的队伍。
天色已晚,而此时的街上这支张灯结彩、人数庞大的送亲队伍,在中兴府街头无疑是异常瞩目的。
正妻白日迎亲,妾便只能晚上进门,这还是求过皇上恩典的,才能用上这样的规格。
这支迎亲队中的车队和陪嫁,便足足有百余人,队伍拉得很长,在街上走过任谁都无法忽视,更遑论队伍中无论男女,都各个肩佩红花,身形利落,精神十足。
百姓们纷纷驻足,在街边、房中探头观看,这样的排场,怕是这一辈子也见不着第二回。
光渡避入背光的一侧,都啰耶与他并辔而行,替光渡挡住旁人的目光,错开一段距离,但仍与迎亲队伍同路同向而行。
沿路行人的议论和交谈,也尽入耳中。
“哟呵!小宋娘子今个出嫁?瞧瞧这场面,好大的排场啊!光这嫁妆就拉出来十几辆马车啊!”
“虽是做妾,可那白将军是求了皇帝的恩典,想必是真心疼爱,再看着如今的排场,怕是也不比正妻差上什么了。”
人群一阵耸动。
“快看那边骑白马的……新郎官模样好俊啊!”
“不对啊,我听说白将军前些日子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腿,还在家里养着,这才几天啊,就能下地骑马了?”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是小白大人来代兄迎亲,白将军的弟弟可也是一表人才……看到没?那位就是小白大人,也是封了武职的,可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呢。”
光渡也看到远处的白兆丰。
白兆丰骑着一匹雪白的高马由远及近而来,俊秀英挺的身姿映入眼帘,今夜代兄迎亲,可是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
他穿了一套进宫当值的侍卫服,青年身姿潇洒英朗,十分出彩,肩甲缠上了两朵红色绢花,红色绸带飘飘摇摇,在膀臂两侧若隐若现,配上如今场合,竟格外应景。
擦肩而过的瞬间,白兆丰的目光落在光渡身上,在两人目光交汇,白兆丰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然后移开了眼。
小宋娘子的送亲队的一百多人拿出喜糖,开始满街发糖、发点心,声势浩大,“贺小宋娘子成婚大喜!”之类的恭贺之词不绝于耳,完美遮住了另一条街上的人。
不远处那条街上,正有人无声穿行。
他们手中的刀已被用烟熏黑,正是细玉氏豢养在城中各处的家兵,隔壁街道的喜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让他们的回合不引人注意,行动也更加安全。
他们手臂上缠着黑色的布带,在空中被风灌呼呼作响。
而一街之隔,人人肩佩红花,红色的丝带轻轻垂下,随风柔和飘荡。
备受瞩目的花轿与车队,终于抵达了白府。
白兆睿在自己摔断腿后,刻意将这一场婚宴办得更奢华了几分,借此展现他并未因受伤的意外,从而失去皇帝的信任。
实际上,白兆睿已经感到了逐渐失宠于皇帝,于是,他更迫不及待的想要向外证明。
他这一摔之后,皇帝虽然温言宽慰他好好养伤,但这段时日……却没什么赏赐,反而是白兆丰频繁进出皇宫,甚至皇帝都亲口吩咐过,让白兆丰代替他去巡视城外驻军。
一些敏锐的朝中人,已经感受到皇帝对白兆睿态度的转变,在白兆睿城郊之战失利、坠马摔伤后,皇帝似乎颇为失望,转而器重起他的庶出弟弟。
虽说嫡庶有别,可是当庶弟能力太过突出,又备受皇帝喜爱时,人们的视线,就难免会转移到白兆丰身上。
……就像当年他爹一样。
白兆睿至今仍记得,白兆丰满十岁后,他便与这个庶弟一同习武,兄弟比试时,一开始几年白兆睿还能仗着身形优势取胜,可白兆丰进步得太快,又太不懂事,当着他爹、当着武师父的面,赢他赢得丝毫不留情面。
他还记得,白老将军脸上不止一次出现过的,对他这个嫡长子的无奈和厌烦。
……对,白兆丰确实比他天资好,比他更得人心,可那又怎样?
现在还不是乖乖认清局势,来讨好他这个嫡出的哥哥?
白兆睿得意的想,就连自己强行娶了白兆丰提过亲的女子,他也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个屁都不敢放,不仅如此,他今后还要恭恭敬敬的站在旁边,看着小宋娘子,叫她一声五嫂。
他伤势未愈,至今依然不能下床,但想到此处,还是“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白府中,白兆睿的心腹敲了敲门,“二爷已经将人迎了回来,如今五夫人已经到了大门。”
白兆睿更是心怀舒畅:“好!但也别怠慢了前厅的客人,一会儿你们也要着意看着,老二这小子见了谁、说了什么话,都仔细点!”
花轿抬进了白府,轿子落下来,依然是白兆丰亲手牵过了里面红妆待嫁的新人。
宋雨霖手持团扇遮脸,只露出的美目流转,就足以夺人心魄。
她没有任何新嫁娘的羞怯与欢喜,只有远远超出年纪的冷淡。
只有在白兆丰对视时,宋雨霖的神色才有微微的变化,她的脸色柔和许多,虽然一语不发,眼中却似有千言万语。
白兆丰浑身都绷紧了,交握的手瞬间变紧,他注意到后院众人的窥伺,不得不放开了手,转身避开,“小宋娘子,这边走。”
其中一后院女子挺身而出,“二爷,咱们白府,可没有能容下这一百多人的地方。”
不知何时,小宋娘子送亲队这一百多人,竟然大半都挤进了白府。
“五姨娘刚入门,还不知规矩,即使是白将军的正头大夫人,也没有如此嚣张的排场……”
白兆丰脸色冷淡地打断道:“后宅之事不归我管,明日你自去问我兄长,请他定夺。”
见白兆丰无意插手,而小宋娘子一个眼色下,就有两位身材高挑英气的女子向前几步,冷冷注视着刚刚发话质问的那妇人,那妇人变了脸色,连忙退后,也不敢再说什么。
小宋娘子来势汹汹,这一百来号人压迫力着实不同凡响,白将军的人,不知为何也没拦住,全都放了进来。
白兆丰最后看了一眼宋雨霖,不再回头,转身大步往前厅而去。
宋雨霖在自己人的簇拥下,缓缓环视白府中的人,又看向那些明里暗处惴惴不安,无比紧张地打量着她的大院深宅中的女人。
仿佛她的到来,是什么可怖之事。
宋雨霖将白府正门、后面布局记在心中,这才转过身,在众人的搀扶下进入院子。
白兆睿腿伤未愈,在前厅与宾客打过照面后,就早早来到了布置成新房的院子中等候。
看着宋雨霖如约抵达,白兆睿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他挥挥手让自己身边随侍的人尽快放好花生、糖果和交杯酒,然后退下。
看着身姿娉婷婀娜的宋雨霖,白兆睿愈发满意,“从侧脸这么一看,你还真有几份像那个……”
他想起宋雨霖对于“光渡”的抵触,还是把这句话吞了下去,只是有些太像了,美是美的,灯下看美人,美得愈发目眩神迷,却也像得让他愈发心惊肉跳。
白兆睿想再在近处看看,示意宋雨霖走过来。
宋雨霖果然来到他床前。
……却没有停在他面前。
而是脚下一转,自行走到窗边,推开了窗。
宋雨霖柔声细语:“白将军,有一件事,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
白兆睿一愣,“……怎么说?”
“事情怎么会这么巧,怎么偏偏你就在这个时候,从马上摔下来,还摔断了腿?”
白兆睿一介武将,却像个不会武的愣头青一样从马上摔下来,这件事极其丢人,旁人都避讳着不会当面直说,且此事事出诡异,后来白兆睿也着人去查了一下,但什么都没查出来。
白兆睿面色变了,他已经察觉到了今夜宋雨霖的不同。
小宋娘子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这个年纪能在商行中独当一面,自然是个人物,虽有豪爽泼辣之名,但从不轻易得罪人。
换句话说,如果她说话让人感觉不愉快,那她一定是故意的。
白兆睿甚至都觉得自己想错了。
毕竟她都已经嫁给自己了,还是个身份卑贱的妾室,这入府后不好好讨好夫君,怎么会专门挑这个时候让他难受?
“既然白将军没想过,那咱们换一件事情来说说。”宋雨霖细声细气道,“我听说,正是在白兆丰向我提亲后,你去找皇上求了赐婚,亲手抢了弟弟的婚事?”
……
细玉氏的私兵正前往皇宫西门——千秋门。
这是细玉尚书筹备多年,用来撕开皇城的第一道口子,细玉尚书若想在千难万险中求得那一线生机,这一场宫变就只能不以力搏,但以巧胜。
若比拼兵力,细玉一党实在不是对手。
明面上,皇帝宫中两千禁卫军,皇城外三司驻守万余,哪怕就是皇后宫中里应外合,从千秋门撕开口子,冲进去将皇帝打个措手不及,皇帝依然还有很大的机会。
皇帝只需要命令禁军和暗卫守住北宫门司马门,伺机从这里撤退,与城外驻军回合,便困局自解——甚至再退一步,他只需要守住太极宫殿门,保住自己的命,没有被“驾崩殡天”,那么三日内,宣化府、西凉府的外军驰援必将响应,到时候,细玉党群以几千之数敌万人军士,则再无取胜之机。
是以细玉一党唯一的胜算,就是控制千秋门,再困死司马门,切断皇帝与城外驻军的联系!
让整座皇宫成为湖上的一叶扁舟,海上的一座孤岛,与外界完全断联,一点信息都送不出去,然后再让皇帝一夜急病去世,明日便扶持太子上位,事情变成了!
当断则断,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险中富贵求,放手一搏!搏出一个拥立之功,加官进爵权势无匹!
今夜宫变行动,不止一族的荣辱成败、身家性命,都将系在此击。
细玉一党的两千家仆,已在千秋门外埋伏着。
而城外驻军三司,则会是另一场交锋。
细玉尚书没有让光渡掌握内情,但光渡并不是一无所觉。
直属于皇帝的三军军司,细玉尚书看上去有把握将其部分瘫痪……或者策反其中至少一部分,以此瓦解皇帝对于中兴府的掌控,让皇帝最大的倚仗失去作用,直接陷入内乱。
这便是细玉尚书的另一张底牌。
这也是光渡入朝短短三年,再潜心经营也远远不及的底蕴和人脉。
细玉氏一族早在宣化府就已经开始布局,在皇帝身边盘根错节数十年,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织融合,一朝连根拔起,必然让皇帝深受重创。
今夜细玉氏两处出击,双管直下,此计虽险,却着实可行!
只是此时,宫中一切仍是风平浪静的,谁也不会想到,这处宁静的皇宫已在一触即发的边缘,即将掀起巨变。
光渡依旧从千秋门入宫的时候,细玉氏还没有行动。
而他进宫之时,一切也与以往并无不同,跟来的两名暗卫也都是熟面孔,是以门口校尉、侍卫检查过后,便殷勤着放行。
进宫没多久,光渡就要与他们分道而行。
都啰耶今夜脸色也是十分严肃,分开时,他定定看着光渡,“光渡大人,请多保重。”
光渡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我在宫中等着你的好消息。”
他们没有多说,都啰耶拽着早被他们威逼收买的孙五在宫里绕了一圈直接原地出宫。
孙五脸色煞白,光渡毫无预兆动手杀掉暗卫的变故,让他至今坐立难安,在人前都要露出破绽,而都啰耶则用力架着他隐入宫外街巷,到了无人处,他利落地打晕了孙五,将他绑了起来,交予了早就等候在此的西风军。
西风军埋伏在城中的兄弟见到都啰耶,高兴地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的肩膀,“这么久你都去哪儿了?咱们兄弟还都以为你死了,狠狠为你哭过几场,结果没想到你竟然还活着!”
都啰耶定睛一看,登时也笑了,“李懋?老大竟然把你派过来了!”
李懋是李元阙的心腹,一向跟着李元阙出生入死的,此时都啰耶见是他带队进来,心中知道老大派进来帮二老大的是西风军中最强的精锐,各个都是好手。
看着面前的兄弟们,都啰耶都觉得底气更足了。
“兄弟们,我一直是跟着咱们二老大的。”都啰耶一句话,让所有人瞪大了眼,他拿出了那日李元阙夹在光渡生辰贺礼中,物归原主的半枚兵符,“二老大现在脱不干身,兄弟们,跟我走,咱们去把中兴府的武器库拿下来!”
这一队西风军精锐,进中兴府之前李元阙唯一给他们的命令,就是只认兵符,听令行事。
他们忠诚于李元阙的命令,哪怕是执兵符之人叫他们去死,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执行,但并不代表他们毫无忐忑,此时见到了这张一同出生入死过的熟悉面孔,心中的怀疑放下大半,士气更是大振。
……
皇宫西侧,千秋门。
等光渡走远之后,才有一名皇后宫中的侍卫手奉旨意,从暗处走出,大声宣读:“奉皇后懿旨,封锁千秋门!”
门口的校尉狐疑地检查了皇后符节与懿旨文书,一应俱全,不似作假,他想了想今日朝局的争斗,仍是不敢私自做主,于是道:“待属下去请示皇帝……”
他的话没说完,皇后宫中的侍卫一抬手,暗地里射出一支冷箭,直接将校尉的脑袋贯穿。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校尉身边的侍卫都没有反应过来,等他们将手放在刀上时,要害却早已被自己身边叛变的同僚、或者冲上来的皇后宫中人制住。
侍卫一声令下,“奉皇后懿旨,诛杀宫中叛逆,但有不从者,皆以叛逆论斩!”
“忠于皇后、太子的人!手臂绑上黑色的条带,以此证明身份!”
鲜血流下台阶,许多个头颅滚下去,可千秋门的沦陷已成定局。
叛变早有准备,里应外合之下,千秋门没坚持多久,就完全落入细玉党族的掌控中。
皇后车架来到西门,她所在地坤宫与西门有段距离,她已经动手,自然不会在宫中坐以待毙,兼之兵力不易分散,此时千秋门已夺,进可攻退可守,她更是亲自过来带人把守。
“封锁千秋门,无我懿旨,一个人都不许出入,准备好弓箭手,哪怕是飞出去的鸟,都得给我射下来,清点人数……不服的直接杀了,愿降者不杀。”
皇后低声嘱咐身边女官,“你亲自去,把太子从宫中送出去,再将宫中一切报与父亲。”
歃血为盟之后,所有细玉党派的臣子都再无后路,动手宫变这一日,细玉尚书并不是随便挑选的。
皇帝驻军只认虎符,而虎符在皇帝和白兆睿的手中。
白兆睿迎娶美妾,洞房花烛夜,定然很难及时应对。
更别说白府今夜宴请之人,多为交好的军中权贵,城外驻军三司首领都不在场,只有副将驻守,可谓军中空虚。
这是最好的时机。
正如此时,白府内花团锦簇,美酒芬芳,人声鼎沸地庆贺着这桩结亲喜事。
前厅锣鼓喧嚣,筵席不休,此次宴席有几位相熟的朝中将领大人和白军嫡系将领,白兆丰也不敢怠慢,亲自作陪。
宴会渐入佳境,白兆丰叫人上酒。
酒坛一拍开,便浓香扑鼻。
有人惊呼:“小白大人,这酒好香啊!这是什么酒?”
“二十年的高粱酒。”白兆丰微笑道,“小宋娘珍藏的佳酿,请诸位尝尝。”
武将本就能饮,不想能此等好酒宴中作陪,是以各个都大为惊喜,敞开来喝。
白兆丰谈笑得体,频频举杯邀饮,一坛坛的美酒传进厅中,却无人注意到,精致的菜肴麻痹了味蕾,这浓郁的酒香、舌尖辛辣的触感掩盖了迷药的味道。
众将领在酒香四溢的盛宴中,逐渐失去了防抗的能力。
不知何时,整座厅堂已被小宋娘子带来“陪嫁”的人团圆围住,还有些白兆睿的心腹察觉不对,还没来得及溜出去报信,便已经倒在刀下。
白兆丰转身离去,走向了新房的方向。
而原本这座布置成新房的院落,里面的人都已被宋雨霖带来的“陪嫁”妥善解决,尸身被无声无息地拖走,小宋娘子的人对他行礼,然后自觉回避。
白兆丰走进院中,就听到里面的对话。
他兄长严厉的声音从窗中传了出来。
“皇帝赐婚旨意不可违,你今日嫁给我,之后是死是活,就都是看我脸色……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宋雨霖的声音不疾不徐。
“你毕竟是武将,白府护院实力强劲,若是硬闯,定会惊动众人,唯有与你成亲之夜,我才能带着一百多人,堂而皇之的踏入你白府的大门。”
“你又宴请了这么多武将……正好,省了我们不少事。”
虽已入春,这入夜以来仍是春寒料峭,外面的冷风吹散了屋中香甜的熏香喝温暖。
白兆睿慌张大喊:“来人!快来人!”
可是往日他惯用的人,却无一人应答。
没过多久,有人推开了门,衣襟带风地走了进来。
白兆丰:“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你要故意抢我的婚事,强娶我心仪之人?”
白兆睿看着他提着的刀已被血染红,一滴滴血落在地上,一时震惊得结巴,“你……你……”
白兆丰忽而一笑,“你不说,我也大概猜得到,你从小到大就在抢我喜欢的一切,你从来见不得我比你好……但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让了。”
白兆睿拖着腿,在床上匍匐着远离这个庶弟,“你……你这样动手,你真以为皇帝会放过你吗?你以为他还会用你,许给你这样不忠不义之人大好前程吗?”
看着白兆丰脸色漠然,白兆睿心念电转,“难道你……你想杀了我,转投细玉氏?你以为细玉氏就容得下你吗?”
“宫中禁军、武器库、城外驻军……这些要命的位置,细玉尚书不可能用任何一个白家的人!”白兆睿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难道你为了一个女人,真就连自己的大好前程都不要了?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与他人拿捏?哈、哈哈!我还道你是什么,原来你这个蠢货,也不过如此!”
“霖妹,出去吧。”白兆丰的声音平静下来,“接下来别看了,不好看。”
“谁说他要投细玉老贼的?”宋雨霖不退反进,上前握紧了白兆丰持刀的手,面露嘲讽,“他投的是我哥——光渡大人!细玉老贼算个什么东西?这蠢物,快杀了吧赶紧的。”
第 114 章 第 114 章
宋雨霖与白兆丰携手从新房中走出来的模样,着实吓坏了不少人。
众人还来不及多想这两人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不避人的亲密拉着手……便已惊恐地从他两人溅了半身血的衣服上,看出了不能惹。
白兆睿身边心腹的尸体,他们是看着拖出去的。
白兆睿至今也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反应,不像是还活着的样子。
原本觥筹交错的前厅夜宴,如今一点声音都没有,是个人都看得出来,白府出事了。
府中所有的活人都被拎了出来,而宴席中那些武将,宋雨霖更是命人一个个搜过身后像粽子一样捆结实了,一同扔到了院子里。
她将所有的活人,都集中在院子里看管。
宋雨霖主动松开了白兆丰的手,推了他一把,然后接过了旁边人递过来的弓。
她拉满弓弦,直接对着远处墙壁射了一箭,箭出无回,破风声猎猎,随后,在一片黑暗的墙边响起了惨叫声。
“左姐、张嫂各自带一队,沿路巡视墙壁,不许任何人攀墙离开,见到想逃的人,就地格杀勿论。”
宋雨霖还穿着嫁衣,却已经在腰侧挂好了箭筒,而院子中瑟瑟发抖的女眷们,看向她的目光,已经和她刚进门时完全不一样了。
那是发自内心的畏惧和茫然。
谁能想到,这一位竟然不是过来和她们争抢夫君宠爱的妾,而是过来执掌她们生死的活阎王。
等白兆丰从书房中出来的时候,宋雨霖抽出帕子,温柔地擦掉白兆丰侧脸的血,再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这里我来,其余的你放手去做。放心,若是你和哥哥回不来,我也绝不独活。”
……
白府生变的同时,中兴府城中心武器库。
都啰耶按照暗号敲响了武器库的大门。
他屏住呼吸等待,手也放在武器上,直到门从里面打开了,而里面的人袖上也系着红带,都啰耶心头才漫上狂喜。
二老大在武器库安排的内应,果然响应了!
但显然武器库里也并不是和平交渡的,开门的内应身上带伤,都啰耶走进来,更是发现他们脚下的台阶,更是浸了一层血。
都啰耶谨记着光渡的吩咐,谨慎地将一千五百人的精锐分为五队,依次入内武装。
西风军的兄弟在这个月陆续入城,带不来武器,毕竟中兴府城门出入都要搜身检查,他们扮作百姓,兵刃根本无法携带入城。
可如今武器库一开,甲胄刀枪都不缺了,更别说二老大火器厂出厂的好东西,都堆在里面,西风军皆可尽数取之!
西风军的精锐,穿上了城外驻军的甲胄。
这是之前城外三司定做的装备,一直压在武器库里不曾拆用,如今却成了西风军精锐最好的伪装,趁着夜黑,他们个个都打扮成了皇帝直属军的兵士模样。
唯一与皇帝的兵不同的,是他们每个人的袖子上,都系上了一条红色的布带。
……
千秋门宫门之变,已经传到了太极宫。
光渡在皇帝身边,见证了太极宫的封宫。
“……从北门走!”皇帝一抬眼便看到光渡走了进来,稍顿了顿,继续了下面的话,“同时传白兆睿……白兆丰进宫,刻不容缓!”
随着皇帝的事情一桩桩交代下去,太极宫的殿门、宫门依次封锁。
厚重的大门被推上,窗子被关上,屋子里的点上烛光。
皇帝瞥了光渡一眼,“你来了。”
光渡环视四周,太极宫里面的可不止他和皇帝。有宗亲,有几个晚上留在皇宫中议事的大臣,其中甚至有一个熟面孔。
半月前,细玉尚书还没有中风瘫痪前,曾为光渡引荐过此人,而如今再次相见,那人见到光渡入太极宫显然有些吃惊,目光闪烁,避开了与光渡的对视。
有人告密了。
光渡并不意外。
在这个节骨眼上,细玉尚书骤起造反,定不全得人心。
但即使是光渡,也不得不叹一句细玉尚书的魄力。
他下午把所有人圈在府中,逼着他们歃血为盟,然后隔两个时辰才放出来,放出来就立地造反——这样即使是有人告密,也让泄密的范围和皇帝反应的时间变得十分有限。
这样一来,皇帝仓促回应,就算反应再快,也是晚了一着。
这位皇帝重文抑武,但却也不曾想过细玉氏一介文臣,说掏就能掏出两千名私兵,然而这两千私兵,皇帝对其存在竟全然不知!
想必这些私兵,往日都是打碎了藏在城中各处,以百姓身份来伪装,只是这步棋,也不知道细玉老贼布局了多久,竟然不露一丝痕迹。
“封宫——”
“落锁——”
宫外的喊声传进太极宫,殿内的皇室宗亲、和几位大臣都安安静静,没有一声言语。
这份空旷寂静,也让皇帝的话变得格外突出。
“光渡,你让孤失望了。”皇帝脸上仍然有未退的震惊与怒意,此时目光如电,望向了光渡,“难道你也以为,细玉老贼能谋逆成功?不过一个文臣,养了些家仆,怎么就这么天真地以为能击穿孤在宫中的暗卫与禁军?”
在皇帝说这句话的时候,光渡听得到脚步声。
暗卫倾巢而出,一步不离的守着太极宫,将内外围了个密不透风。
“孤倒是从来都不知道,细玉尚书还有另外一个儿子。”
皇帝阴森森道:“光渡,你真是给了孤好大一个惊喜!秘密勾结逆贼数月,隐而不报不说,你今夜竟然还敢这样明晃晃的入宫来见孤?”
光渡沉默片刻,竟然没说话。
皇帝面露意外,随即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都已经不试图狡辩了吗?孤以为,你至少会说一句这是细玉老贼的离间之计。”
“我不是他的儿子。”光渡悠悠开口,“光渡为我姓,前事前缘,早已一刀割断。”
“这离间之计陛下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如今,今我与陛下一同在此生死与共,人心易故,但我却一直不曾改变,今夜陛下也可以亲眼看看我的心。”
皇帝阴晴不定地看着他,到底没有发作。
不知过了多久,太极宫才终于再次打开, 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中,白兆丰踏入殿中。
他浑身浴血,脖颈脸颊都带着伤,显然能走到这里,也是经过了一番苦战。
一进来,白兆丰见到皇帝,便面露激动地跪地行礼,“能见陛下安好,臣不胜欢欣!”
皇帝阴沉的脸色稍缓,眼神在白兆丰肩上滴血的红布花上停了一下,才想起今夜正是白兆睿迎娶妾室的日子,那还是自己赐下的恩典。
白兆丰仓促进宫,想必是还来不及拆下替兄长迎亲的装扮,那么这有些不同寻常的装束,也变得合理起来。
“起来吧,外面情形如何?”
白兆丰大声道:“陛下,千秋门失守,司马门大门关闭,臣率领禁军在小门入口浴血奋战,暂时把持了通道……陛下,宫中禁卫有限,臣恳请斌陛下作决断。”
皇帝沉吟未决,他下意识问道:“光渡,你怎么看?”
光渡……光渡看到白兆丰肩甲上的血,已经把头扭过去了,满脸不适。
他缓了一下,才能开口,“陛下,千秋门已失,细玉逆贼来势汹汹,若是叛军从千秋门支援司马门,分出兵力两路作战,以当前皇宫禁军战力,司马门定会失守……臣以为,当放弃千秋门,死守司马门,从北门传递消息,等待城外援军。”
皇帝脸色莫测的看了他一会,说道:“细玉老贼不可能有足够多的私兵,占了千秋门,还能分出人来攻打司马门!司马门易守难攻,通道狭窄,不需要留驻太多禁卫,就能守住隘口阻拦外面的叛军。若是依你所言,那细玉老贼两处分兵,那不正是给了孤击其薄弱的机会?”
皇帝对着白兆丰下达了命令,“守住司马门,再看情况,分兵从宫内袭击千秋门!”
光渡低下头,不再言语,藏住了眼中的一丝轻松。
……皇帝果然没听他的建议,反其道而行,押注了反攻西门。
但是皇帝对司马门,似乎太过有信心了。光渡思考着原因,或许是因为皇帝觉得城外援军一到,细玉氏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吗?而今夜宫门失守、皇帝被打得龟缩一团这件事听上去又太难听,既然司马门无碍,就该尝试反击千秋门。
又或者是,皇帝有其他的杀手锏,司马门在皇帝的认知里,绝对不会丢。
那么皇帝倚仗的,该是什么?光渡飞速思索着。
皇帝脸色并不好看,显然对光渡已经起了疑心,“光渡大人,孤先着人把你绑起来,若是事后能证明你清白,孤自然会放你自由。”
白兆丰快速扫了一眼光渡,亲自点了两名禁卫去绑光渡。
光渡并不反抗,任由禁卫动手,只是再双手被绑在身后的时候,其中一名禁卫在他手中塞了一把匕首。
光渡手腕一翻,将匕首收入袖中,动作隐蔽,没有其他人察觉。
白兆丰双手托举一枚兵符,呈给皇帝:“听闻宫中事变,臣兄长已将兵符托付于臣,进宫供给陛下!”
皇帝点了点头满意,“白兆睿这回倒是有眼色。”
白兆丰俯首道:“请陛下恕罪,臣兄长因今夜喜事,宴请了城外三司的将军,几位将军如今都在白府上,府上二十年的陈酿,几位大人已醉得不省人事……今夜怕是不能响应陛下之召。”
皇帝又惊又怒:“这种关口,竟然全都喝醉了?!他们在想什么?”
有宗室连忙过来劝道:“陛下,此时也不是无人能再调动城外三司,面前这位小白大人,不就是个好人选么?小白大人对陛下忠心耿耿,又是白将军的弟弟,白将军的军中都与他相熟,他带着陛下旨意,定然能将驻军调来。”
皇帝也没别的办法了,只得道:“白兆丰,你从孤这里拿过兵符,再拿一道圣旨,从北门杀出去,立刻就去城外调兵。”
很快皇帝着人取出虎符,再亲笔挥墨写就:“白兆丰即刻出城,奉孤旨意,立刻调集城外三军,三司尽皆听令于白兆丰,剿灭逆贼!”
白兆丰恭敬地接过圣旨和兵符,深深拜了下去,“臣定不负所托,为主上万死不辞。”
起身后,白兆丰大步走出。
他眼中闪过异色,果然今夜一切都如光渡所料,甚至在光渡的干预下,皇帝做出了完全有利于他们的决定。
皇帝恨恨道:“只是没想到细玉老贼如此狡猾,竟然挑了今夜造反!白兆睿腿断了还要纳妾,还把孤的将军都宴请过去……一群饭桶,怎么这个紧要关口都喝醉了?”
“若不是白兆丰争气,能杀进宫中,只怕那群逆贼,真能割断了孤与城外驻军的求救!”
皇帝转头看着深受惊吓的宗室,“瞧你们吓破胆的样子,就算是城外驻军不至,孤也有别的法子!三日前,孤就已经传讯于宣化府、西凉府,让他们带兵驻守中兴府,算算脚程,最快午夜,最晚明天上午,也该到了。”
顿了一顿,皇帝道:“只是没想到数日前孤的一封旨意,竟然也能意外了来解决今夜的燃眉之急。”
这个消息果然让人振奋,立刻便有人吹捧道:“陛下得天之助,定能化险为夷!等这两府兵力一至,中兴府之危自解!”
……
“中兴府燃烟求救?”
宣化府的将军望着远处城池的火光,不由神色凝重,“药乜大人,看现在情形,怕是中兴府有变!皇帝有诏,你我当率军连夜进城!”
药乜绗慢吞吞地骑着马过来,懒懒道:“好啊,那咱们走吧,只是蔡令将军,你还走得动吗?”
蔡令一族是宣化府生人,皇帝最为倚重的望族之一,只是此时蔡令将军面有菜色,“……陛下有召,这不得不去……”
话还没说完,他肚子里一连串的咕噜作响,他脸色尴尬至极,可人有三急,遇到这种事也没办法啊!从下午到现在,他就一直腹泻不停,吃了药也不见好,全靠意志强撑。
更离谱的是从数个时辰前,他军中将士均腹泻不止,人人都几乎无法站立,要不是实在走不动了,怎会扎营在此?
这里离中兴府已经不远,若是按照正常速度,今夜就该当入城了。
蔡令将军突然察觉到了什么,“药乜大人,咱们都吃一样的东西,怎么你就没事啊?”
“谁知道呢?”药乜绗看了他一眼,“可能我年轻,身体好吧。”
“不对……不止是你。”蔡令将军仔细回想下午以来的情形,药乜绗带出来的兵虽然也纷纷捂着肚子跑小树林,但他的副将却说,西凉府的兵跑出去腹泻的样子好像是装的……
可还没等他继续质问,药乜绗已经靠得足够近了,华丽的狐裘猛地分开,药乜绗藏在里面的一把冷刀刺了过来。
可是蔡令将军早就起了疑心,他不仅及时躲开,身后早有准备的亲信更是连放几箭,逼退了马上行刺的药乜绗。
“药乜绗,果然是你捣的鬼!”蔡令将军咬牙切齿,憋住想如厕的冲动,“你想做什么?你背叛皇上?!”
“你知道得太晚了!”药乜绗摁住扎在肩上的箭,单手拔了出来,带飞了一串血花,笑容中透露着疯狂和得意,“宋沛泽啊宋沛泽,这一次是你欠我的了。”
药乜绗即使如今封了军职,却也改不了以往一惯的作风,露出了往日街巷厮杀时的阴狠模样,“兄弟们,抄家伙,杀了这帮拉到站不住的软脚羊!”
两队人马厮杀正酣时,突然感觉到了地面的震动。
那震动由远及近,再也无法让人忽视,药乜绗和蔡令将军都不得不暂时暂停交战,望向远方。
地面逐渐震动如沸,火光闪烁中,一支骑兵大军夜色中烟尘滚滚而来。
来人也不知是敌是友,药乜绗和蔡令将军齐齐变色。
只见为首之人一骑当先,手中横持一把几有两米长的大刀,从后面孤军深入,如切刀断水一般,劈开了原本的阵型。
直到那将领像一阵疾风般卷入阵中,蔡令将军离得近了,才看见此人是谁。
蔡令将军惊恐变色,“李元阙——你怎么会在此!?”
斩-马-刀刀辉闪过,蔡令将军的脑袋已经飞离了身体,药乜绗那人情账簿上的亏欠,还未写下就落在了地里泥中。
而李元阙并不停歇,已如一阵风般掠过战场。
他身后的西风军浩浩汤汤,如一片浓重的乌云向中兴府压去。
……
白兆丰再次来到司马门的时候,情形已经与之前再不相同。
在光渡的帮助下,皇帝果然调走了一半原本驻守司马门的宫中禁军,如今千秋门处,细玉氏私兵与宫中禁军厮杀得不可开交,切断了细玉氏前往司马门的路线,也拖住了宫中禁军的战场。
只是不知何时,一群城外驻军出现在司马门,显然是趁虚而入的。
白兆丰到的时候,他们正在将宫中最后守在这里的禁卫尽数解决。
其中禁军大声呼救:“白大人!救我——”
话还没喊完,这人就被一刀穿了心脏。
动手的人是个戴着单只眼罩的青年,他提着刀转向了白兆丰。
虽然说是城外驻军,但白兆丰久在中兴府,多少认识城外的三司驻军。
这处宫门前的每个兵士都十分面生,白兆丰很确定,这些人不是城外驻军。
而看着他们转过身后露出肩上系着的红色布带,白兆丰立刻明白过来。
他同样侧过身,亮出了自己肩头的红花,哑声道:“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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