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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妈……”周美秀害怕地盯着钱婆子的背影往周母身后躲,“你真的看到了吗?”


    周母心道不好,光顾着吓钱婆子,忘记周美秀胆小了。无法,一想到钱婆子的造的孽,她很难控制住自己的脾气。


    “你怕什么?”周母扬声道,正好借着围观的人,给周美秀洗清中邪的谣言,“人褚医生说了,你是生病,吃了药已经痊愈了。那孩子的事你是无心的,她若有灵自不会怪你。”


    周美秀定了定神,对啊,那孩子若是有灵,第一个清算的肯定是亲手害她性命的钱婆子,如若不然,她更没什么值得怕的了。


    褚归的声望胜过神婆,神婆连大带小驱了三次邪,不抵褚归的几服药,看来以后有啥事还是得老老实实找医生。


    到底是扰了人孩子安宁,走之前周母带着香烛纸钱到女婴的坟包祭拜了一番。


    原本草草埋到竹林的女婴阴差阳错有了个勉强像样的小坟头,新生的杂草飘舞着细嫩的茎叶,草根牢牢抓着泥土,漂泊的游魂得以栖身。


    周母感慨万千地朝着坟包合掌拜了拜,祈愿可怜的女婴下辈子能投个好胎。


    周美秀带着两个孩子与抬着她嫁妆的兄弟们回了老家,罗家人丢了脸却不敢拿她如何,周母今日的敲打,够他们刻骨铭心了。


    罗二隔三差五地上周家赔礼道歉,在周美秀面前伏低做小,仿佛两人处对象时一般。


    他的悔过得到了周家人的原谅,看在孩子的面上,周母又让周大他们把人和嫁妆送去了罗家。


    周美秀会回到罗家继续跟罗二过日子无可厚非,褚归并未产生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想法,世道如此,男人一辈子不成家,别人顶多笑他是个老光棍,而女人不成家必然招人非议。


    纵使周家四兄弟愿意养着周美秀和她的一双儿女,周遭的闲言碎语也终将压垮周美秀。


    与其二婚嫁给另一家不知根底的,不如和罗二破镜重圆,至少周美秀无需再迁就着谁。


    “褚医生。”笑意盈盈的周美秀提了篮水灵灵的桃子,她特意算着褚归坐诊的日子上卫生所道谢,桃子是一早摘的,梗上的叶子仍新鲜着。


    刘成替她敲的门,少年手里捧了个大桃子,飞快的向褚归讲明了周美秀的来意。


    周美秀双颊饱满,显然她最近的日子过得十分顺心。


    桃子是罗家种的,往年罗母管得死紧,大桃卖钱,歪瓜裂枣方轮到自家,今年周美秀说想摘了送褚归做谢礼,她一声不吭地取了梯子,挑着顶端向阳的摘了。


    周美秀没多留,放下桃子讲了几句感谢的话便走了。


    褚归捡了一半,让田勇把剩下的同卫生所的员工们分了,田勇提着篮子出去转了圈,又原封不动地提了进来。


    “他们怎么不拿?”褚归面露疑惑,周美秀送的桃子,表皮红了约三分之二,仅底部泛着一点青,香气清甜,不用尝就知道好吃。


    田勇眼神窘迫,他的误诊导致周美秀


    险些轻生,哪有脸收周美秀的桃子,曾所长听桃子是周美秀答谢褚归的,亦不肯收。


    他和曾所长一个不拿,所里其他员工顾及他们的脸面,全摆手拒绝了。


    “拿着。”褚归捏了个桃子塞田勇怀里,“我教你的针法一直练着吗?”


    田勇先是愣住,随即反应过来褚归话里的意思,捧着桃子欣喜若狂地点头:“练着的,一直练着的!”


    “嗯,下午看完病人,你演练给我看看。”褚归擦了手叫后面的患者,让田勇把桃子放食堂,请徐师傅中午打饭的时候帮忙一人发一个。


    “好。”田勇开门唤刘成,向他传达了褚归的话。


    刘成接了篮子,他不知褚归塞了田勇一个,数了数篮子里的数量,他将周美秀单独给他的桃子放了进去。


    中午大伙高高兴兴领了桃子,刘成一瞅,他领到的刚好是自己放的那个,他记得很清楚,那个桃子尖上凹了个窝窝。


    到手的桃子大家不约而同地揣了口袋,准备下了班和家人分享。刘成闻了闻桃子的清香,恋恋不舍地用帕子裹了。


    钱玲是家里条件最富裕的,桃子么,她家年年买,见状她洗净桃子,找徐师傅切成了小块,装碗里端到桌上,让大家随意吃。


    田勇道了声傻姑娘,他敲敲装桃子的碗:“这可是褚医生给的桃子,你不是最敬佩褚医生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钱玲顿时后悔莫及地护住碗,褚医生给的桃子啊!她为什么没多留两天!


    钱玲的动作引得众人发笑,切了的桃子拼不回原状,褚归额外补偿了一个以表安慰。


    碗里的桃子被他们分食,褚归尝了块,果肉脆甜,不晓得用吃了的桃核能否种出同口感的桃树。


    吃过饭,褚归叫田勇看看外面的病人,预估一下大概得忙到几点。


    “医生、医生,我太难受了——”钱婆子站在队伍末尾,不耐烦排队的她装出病入膏肓的模样挤到田勇跟前,抓着他的胳膊要往坐诊室里闯。


    褚归固定坐诊以来,类似钱婆子的病人他见了无数次了,真病得快死了哪有她那力气。


    田勇掐着钱婆子的脉门叫她老实排队,等着让褚归治病的谁不难受?


    钱婆子在一众鄙夷的目光下悻悻走回末尾,急躁地等了两个小时,终于轮到了她。


    褚归按照惯例询问她的姓名年纪,哪里不舒服。


    “我叫庹大妮,前进大队的,大家都喊我钱婆子。”钱婆子秃噜道,没发现褚归在她说了名字后略微变了脸色。


    姓庹的人少,褚归联想到了杨五妹的婆婆。


    “你是钱婆子?”田勇眉头紧皱,肚子里吞了半句——溺死亲孙女的钱婆子?


    “我是。”钱婆子抬头望着田勇,“咋了医生?”


    “没事,你接着说你哪里不舒服。”褚归打断田勇未出口的话,示意钱婆子不必理会他。


    钱婆子坐正身体,反手摸着肩颈后背,说最近老感觉被什么重物压着似


    的,腿也沉得厉害。


    最近指的是周母到前进大队替周美秀讨了公道至今,那日她指着钱婆子称其后背与小腿称趴着啥,钱婆子当时大声反驳了,故作镇定地踏进家门,几乎是房门一关,背后的冷汗就落了下来。


    周母打听到钱家夭折的两个女婴,的确是钱婆子亲手弄死的。


    第一个出生是个兔儿唇,红通通皱巴巴的婴儿嘴唇裂了三瓣,把钱婆子骇得不轻,接生婆倒是习以为常,叹了声兔儿唇的姑娘长大了怕是不好嫁人。


    “长得跟个怪物一样。”钱婆子万分嫌弃,先天残缺的孩子养它作甚,不如弄死算了。


    接生婆没搭话,交代了两句照顾新生儿和产妇注意事项,拿了接生钱麻溜收起家伙事走了。


    儿媳虚弱地睡了过去,钱婆子越看女婴怪物般的裂唇越不顺眼,彼时她尚未心狠手辣到如今的程度,纠结了半晌,她将女婴放到了床上,被子搭住口鼻。


    待产妇睡醒,身边的女婴已浑身青紫,在母亲惊慌的怀抱里咽了最后一口气。


    钱婆子不安了片刻,发现家里人包括儿媳全将此事当做了意外,立马壮了胆子。


    第二个便是竹林里的女婴,五官标准四肢齐全,接近六斤的健康孩子。


    钱婆子朝她腿间一瞄,满脸厌弃地剪了脐带,直接将啼哭的婴孩头朝下沉进了水盆。离娘胎不过几分钟的婴孩力气弱到忽略不计,小小地扑腾了两下就安静了。


    为了省钱,钱婆子没请接生员,因此即使有人怀疑她溺死了女婴,也毫无证据。


    周母言之凿凿,围观人惊恐地附和,钱婆子吓得心突突直跳。


    “我不怕你们!”钱婆子色厉内荏地训着空气,“你们一个二个全是赔钱货,死了活该,我弄得死你们,我不怕!”


    钱婆子骂完,似乎重拾了勇气,她掏出衣兜里偷的麦子,倒簸箕里摊平。


    偷的麦子不能晒到外面,钱婆子搭了楼梯爬上了阁楼。


    阁楼的天窗关着,显得阁楼阴森可怖,暗处仿佛藏了什么,黑影闪过,钱婆子汗毛一竖,哐当扔了簸箕,麦子滴溜溜撒在阁楼的木地板上,从缝隙中落到钱婆子的头顶。


    钱婆子脚下踩空,连人带楼梯摔了个稀里哗啦。


    撞了鬼了!


    钱婆子摔懵了,躺地上缓了好一阵,万幸楼梯倒在了旁边,除了后背和腿摔得老疼,其余没什么大碍。


    自认倒霉的钱婆子消停地养了几天的伤,不曾想身体的疼痛日益加剧,杨五妹的男人随口嘀咕了句她莫不是中邪了,钱婆子的脸瞬间失了血色。


    “放你娘的屁!”钱婆子压根没注意到她骂的是自己,她是绝不能承认自己中邪的,否则岂不是变相承认她杀了女婴。


    钱婆子嘴硬,私底下悄摸地找了神婆,请她帮忙看看是不是有小鬼缠着自己。


    神婆说是,神神叨叨地告诉钱婆子她犯了杀孽,现在小鬼讨命来了。


    钱婆子当即吓得冲神婆磕头求救,神婆故作玄虚,骗得钱婆子心甘情愿地花钱做法。


    ——当初周美秀受的一切,原封不动地报应到了她自己身上。


    捏着鼻子喝了一碗黑乎乎的符水,钱婆子回家上吐下泻地折腾去了半条命。


    神婆上罗家给周美秀和她闺女驱邪,用的是罗家洗干净的碗、烧开晾凉的水,而钱婆子喝的是神婆从缸里舀的生水,碗自然干净不到哪去。


    钱婆子不上吐下泻才怪了。!


    第202章


    钱婆子折了钱财遭了罪,神婆说她杀孽过重,一次驱邪治不了两个小鬼,让她再驱一次。


    摆明了骗钱的事,钱婆子哪会上二次当?要不是神婆用她杀女婴的事相威胁,她甚至想把上次的钱要回来。


    结果要钱不成,反被神婆敲诈了一笔封口费。


    钱婆子憋了一肚子气,骂骂咧咧地撞见了送完桃子的周美秀。看着周美秀容光焕发的样子,钱婆子一拍大腿,她怎么忘了褚医生呢!


    匆匆吃了饭,钱婆子揣着仅剩的钱赶到公社,得亏前进大队离公社近,不然她肯定错过今天的坐诊。


    钱婆子现在回过味儿来了,阁楼那一闪而过的黑影应该是耗子,而非什么女婴化作的邪气小鬼。


    听钱婆子称她是上阁楼晾东西的时候,被耗子吓得摔倒,禇归点点头表示清楚了。


    “真的是摔的吗?”田勇意味不明地插嘴,视线在钱婆子的后背与小腿逡巡。


    钱婆子抖了抖:“当然、当然是摔的了。褚医生,我是摔伤的对吧?”


    若换做别人,禇归绝对毫不犹豫地答对,但面对钱婆子殷切的眼神,禇归破天荒的没有第一时间给她期待的答案。


    褚归的沉默令钱婆子慌了神,莫非真是冤魂索命?


    “什么冤魂索命?”田勇凑近问道,原来钱婆子在惊惧之下,把心里面的话说了出来。


    “没有冤魂索命!”钱婆子连忙否认,眼珠子疯狂躲闪,满脸大写的心虚。


    褚归在心中悠悠叹了一口气,向褚正清以及回春堂的列祖列宗道了个歉,他今天要做一件违背祖训的事了。


    “摔伤的痛是日渐减轻的。”褚归故作棘手,“我需要看看你背后的伤做进一步确认。”


    钱婆子虽然被叫做钱婆子,实际年龄不过五十来岁。初嫁过来时,大家叫她大妮,后来他们叫她钱大娘,等到熬死了老钱婆子,她便成了新的钱婆子。


    但男女之防没有命重要,钱婆子扭捏的同意了。五十几岁的人做出一副小女儿的姿态,田勇似是被辣到眼睛一般扭过了头去。


    钱婆子松弛的皮肤下泛着肿块,褚归按了一下,她呲牙咧嘴的喊疼。


    腿上的情况跟他后背差不多,褚归松了她的裤脚,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钱婆子浑身发冷,抖着嗓子问褚归自己究竟咋回事。


    “报——”田勇发了报个字的音,意指钱婆子是遭了报应。


    “田医生。”褚归截住了田勇的话,明年的破四旧,封建迷信首当其冲,万不能落下任何把柄,“你上前面取一瓶药油,先按软组织挫伤的症候治疗试试。”


    钱婆子听不懂软组织挫伤,啥叫先按它治疗试试,难道褚归拿不出一个具体的法子吗?


    “你伤在身体里面的筋骨血肉,内瘀外堵,气凝而陷。”褚归说的玄乎其玄,绕的钱婆子脑袋发晕。


    一个软组织挫伤的炎症,经褚归的加工沾染了灵异的色彩,钱


    婆子颓然瘫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如何是好。


    田勇取来了药油,褚归一边帮钱婆子用药油推拿,一边与田勇闲聊:“你闺女还跟你闹脾气吗?”


    “嗯?”田勇很是茫然,他闺女啥时候跟他闹脾气了?


    褚归创田勇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钱婆子背对着他们,看不到两人的动作。


    “哎,对,她还跟我闹脾气呢!小姑娘人小,脾气倒挺大。”田勇假装发愁道,尽管不明白橱柜想做什么,依然全力配合。


    “你做错事赔礼道歉了吗?”褚归控制着推拿的劲儿,使钱婆子有精神听清他和田勇的对话。


    “没,她一个小孩子晓得什么,气过了就好了。”田勇大大咧咧道,他做错事又怎样,真跟个小孩赔礼道歉,他多丢面啊。


    “小孩晓得啥,一个女娃子敢跟田医生你闹脾气,简直反了天了。”钱婆子加入了两人的谈话,她的言语格外刺耳,褚归手上的力道一重,她哎哟一声咬牙忍痛。


    “小孩子单纯心思通透,在他们眼里黑是黑白是白,你可别以她年纪小敷衍她。”褚归封了钱婆子的嘴,接着同田勇讲道理,“听我一句劝,你今天到家老实跟她认个错,态度端正地赔礼道歉,保证以后不再犯,她指定会原谅你。”


    “行吧。”田勇无奈地接受了褚归的建议,“她跟我闹了快半个月,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抹了药油,褚归给钱婆子开了方子,让她随田勇去交钱抓药。


    田勇将钱婆子领到药房,将她一交接,火速回了坐诊室,他太好奇褚归为何要和他演那场对话了。


    “褚医生钱婆子得的到底啥病啊?”田勇撑着桌子,脑袋里一团乱麻。


    “不是跟你说了软组织挫伤吗?”褚归施施然地抹着肥皂,清晰手上的药油,掌根、指缝、指甲盖,不放过每一个角落。


    “啊?”褚归的答案出乎了田勇的意料,未免过于简单了,他以为很复杂来着,普通软组织挫伤不是顶多疼个一两周么?


    “钱婆子的挫伤不属于普通类别。”褚归洗了手,低头闻了闻,药油味淡了些,“她的挫伤伴有内部出血,所以一直不见好转。”


    田勇恍然大悟,他解气的道了声活该,钱婆子那种人,痛死她算球!


    等等,田勇怔愣了一下,钱婆子既是软组织挫伤,褚归为什么给她对症下药?


    “你觉得钱婆子不配得到治疗?”褚归道出了田勇的疑惑,“她确实不配。”


    田勇更懵了,褚归的话他咋越听越迷糊?


    褚归突兀地终止了话题,让田勇开门叫下一位病人。


    钱婆子身体素质尚可,在不求医问药的前提下,她的挫伤会在一个月之内缓慢恢复。即使她今天没有来找褚归看诊,最迟明日,疼痛感便将从峰值跌落。


    以褚归的医术,他本可以用针灸辅助钱婆子的恢复,但他却选择了推拿。


    倒不是说推拿无效,而是钱婆子得多疼两天,褚归违


    反了回春堂祖训中的尽心一则。


    钱婆子后面仅三位病人,褚归花了半小时诊治完毕,轮到考较田勇的针法了。


    田勇绷紧了头皮,小心翼翼地展开了针灸包,在练习的物料上行刺、捻、摇等手法。


    “快了、重了……”褚归语气平淡地提点着田勇手法里的问题,末了以一句勤加练习做结尾。


    田勇紧张得出了一身冷汗,收针的时候手酸得发抖,他如蒙大赦的样子让围观了全程的钱玲心有戚戚,严肃的褚医生怪渗人的。


    休息日记得到困山村找我。??”褚归扣上药箱,弯腰提起了周美秀送的桃子。


    “好!”田勇激动地振拳,褚归总算不计较他的过错了。


    临近傍晚,褚归和曾所长他们道了别,贺岱岳像往常那样于半路迎他,褚归拿了个提前洗净的桃子给他:“很甜,我尝过了。”


    贺岱岳单肩挎着他的药箱,咬了口汁水清甜的脆桃,在吃桃一事上,他与褚归的喜好一致,认为脆桃比软桃好吃。


    “我今天干了件违背组训的事。”褚归牵着贺岱岳的手,出口的话惊得他险些被桃肉呛到。


    “咋了?”贺岱岳不吃桃子了,褚归有多重规矩他是知道的,今天发生了啥事,竟然让他破了戒?


    “杨五妹的婆婆来看诊了。”褚归讲了下午的事,包含他与田勇那通莫名其妙的对话。


    啃得光秃秃的桃核被贺岱岳种进了土里,挨着绿油油的葡萄,希望等明年葡萄结果,下面能多一棵桃树苗。


    做完推拿,钱婆子身上的痛缓解了三成,她后悔没早点想到治病,白白吃了神婆的亏。


    谨遵医嘱喝了苦涩的中药,钱婆子扶着床沿躺下,希望一觉睡醒能够好转。


    “谁家孩子大晚上哭得没完没了的。”钱婆子烦躁地翻了个身,她以前睡觉向来是雷打不醒,摔了以后疼得辗转反侧,一晚上醒四五次。


    欸——她好像不疼了?


    钱婆子翻到了另一边,真不疼了!


    婴儿的哭声持续萦绕,意识到什么的钱婆子猛地一僵,她住的屋子背靠阳沟,前面是堂屋,左边是厨房,右边是小儿子两夫妻,根本不可能听到婴儿哭声。


    “老头子——老头子——”钱婆子喊着丈夫,毫无响应,她试探着伸手往对方的位置攘了攘,空的,她攘到的是空气。


    “妈妈。”婴儿哭声里多了道稚嫩的声音,“妈妈,我喘不过气来了,妈妈,救救我——”


    “啊——”钱婆子嘶喊着从梦中惊醒,她睁大眼睛,身体动弹不得。


    钱家溺死女婴不是钱婆子开的先例,钱婆子想起来了,曾经她做庹大妮时,她的婆婆,也溺死过一个她的孩子。


    那是个哭声嘹亮的娃娃,庹大妮的二胎生产顺利,她清醒地看到婆婆抱着她的孩子,骂了句又是个赔钱货。


    庹大妮眼里的光暗了暗,她头胎生的闺女,盼着二胎得男,怀胎十月,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家里养不了那么多张嘴,我看你是下不去手的。”婆婆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你大嫂拎不清,你莫犯浑。”


    “我不犯浑。”想到大嫂受的罪,庹大妮闭上了眼睛堵住了耳朵,“麻烦妈你帮我处理了吧。”


    庹大妮至始至终没见过二女儿的模样,唯一记得她的哭声,亮得像个男孩。


    “嗬——嗬——”当初的庹大妮,如今的钱婆子嗓子发出古怪的泣音,惊动了同床的丈夫。


    眼前有了亮光,钱婆子眼神聚焦,湿痕浸入鬓发:“我错了,我错了……”!


    第203章


    钱老头是熬死了爹的钱老头,见发妻流着泪僵躺着喃喃自己错了,他心头怵得慌,颤着胆子摇动钱婆子的肩膀,将人从噩梦的迷怔中唤醒。


    耳边的婴儿啼哭消失,钱婆子犹如醍醐灌顶,脑海回荡起褚归的话——


    小孩子眼里黑是黑白是白……认个错,态度端正地赔礼道歉……保证以后不再犯……


    她刚认了个错,哭声便停了,那她照褚归说的认真赔礼道歉,她们是不是就不会缠着自己了?


    钱婆子急于验证自己的想法,拖着钝痛的身体,叫老头子跟她一起下床。


    “大半夜的做什么?”钱老头莫名其妙的下了床,看她打着煤油灯,悉悉索索地翻找出香烛纸钱。


    “陪我到外面烧点纸去。”黑夜寂静,钱婆子不敢一个人出门,因是干的见不得人的事,怕吵醒家里面其他人,钱婆子声音压得极低。


    “白天不行吗,非得半夜?”钱老头忙了一整天,正是最乏的时候,语气很是不情愿,人倒是紧紧地跟着钱婆子。


    无缘无故的大白天烧纸,那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她干了亏心事?况且白天阳气盛,阴魂无法行走,必须晚上祭拜。


    钱婆子掩上门,悄悄摸摸的到了一个二岔路口。


    在二岔路口烧纸钱,祭拜的是没有坟头的孤魂野鬼。


    钱婆子没见过女儿的面,自然不清楚她葬在了哪儿,兔耳唇的女婴埋到了山里,她忘了具体方位,因此干脆在二岔路口一并祭拜了。


    将老头子赶到离她稍远的地方,确认自己待会儿说的话不会被听到,钱婆子点燃了香烛。


    出生即死亡的女婴字是没有姓名的,钱婆子用了一个笼统的你们代替,她双手合十作揖虔诚道歉:“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说你们是赔钱货。我真的没办法呀,家里面实在养不起了,与其让你们跟着我们过苦日子,不如早早投胎去好人家。”


    钱婆子粉饰着自己的恶行,从杀人不眨眼的凶手,摇身一变,成了用心良苦的好妈妈、好奶奶。


    女孩养不起、跟着过苦日子,一样的家庭条件,怎么偏偏男孩就养得起了呢?


    钱婆子自欺欺人地找着拙劣的借口,纸钱燃烧的火焰突兀地向上席卷,猩红的火舌吞噬了钱婆子额前的碎发。


    呲啦一声响,钱婆子惊慌失措地猛拍额头扑灭火焰,在一阵焦糊味中,她摸到了满手黑灰以及刺楞楞的发根。


    “怎么了?好端端的咋把头发烧了?”钱老头连忙跑过来,钱婆子抬眼,狼藉的头发下沾了黑灰的脸阴沉可怖,吓得钱老头软了脚,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太邪门了,要不我们回吧?”


    的确邪门,黑暗中仿佛有什么扭曲的身影,钱婆子打了个哆嗦,拉着钱老头匆匆离开。


    风吹得钱纸灰旋转升空,底下未燃尽的钱纸猩红闪烁,然后不敌般挣扎着缓缓熄灭。


    钱婆子心脏突突跳得厉害,重新躺到床上,手搭着胸口安慰着自己,错她认了


    歉她道了,她一定能得到原谅的。


    做了整夜的噩梦,终于熬到天亮,望着窗户外的天光,钱婆子长舒了一口气。


    背后与腿仍然疼痛,但疼痛之下又藏了丝轻松,钱婆子听着厨房叮叮当当的响动,安然睡了过去。


    杨五妹挺着大肚子烧火煮一家人的早饭,她在家做惯了,手脚利落得看不出怀孕六七个月的样子。


    肚子抵着灶台,她伸长了胳膊揭开锅盖。偌大的厨房仅她一人,做好早饭,她拿帕子擦了擦汗,恭恭敬敬地敲响钱婆子老两口的卧房:“爸、妈,吃早饭了。”


    来了。”钱老头答应了一声,推推钱婆子的肩膀,“该起了,儿媳妇做好饭了。”


    “你们吃你们的。”钱婆子不耐烦的拱了拱,头一次失去了行使婆婆权利的兴趣。


    钱老头穿上衣服到堂屋传达了钱婆子的话,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大大小小的围着桌子,闻言他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杨五妹作为孕妇,地位暂时比其他几个妯娌略高一点点:“爸,那今天的饭……”


    “你们挨个盛吧。”钱老头懒得费神,自己舀了饭,捧着碗吧嗒吧嗒吃了起来。


    钱家的饭是掐着量煮的,钱婆子虽然重男轻女,但至少分饭相对公平,男人二勺女人一勺半,杨五妹基本没饿过肚子。


    今日钱老头让他们自个儿盛,轮到杨五妹,饭盆子空空如也,钱老头吃饱下了桌,找不到人主持公道的杨五妹,只能默默吃了哑巴亏。


    钱婆子一觉睡到了上午十点,厨房冷锅冷灶的,她翻找了一通毫无收获,责问杨五妹为什么不给她留饭。


    “爸叫我们自己盛,到我的时候饭盆都空了。”杨五妹委屈道,她此刻饿得嘴里冒清涎,孩子一个劲闹腾,她简直快扛不住了。


    “一群饿死鬼投胎的。”钱婆子骂着掏了二个鸡蛋叫杨五妹带壳煮熟,她可不会饿着等中午饭。


    看在孩子的份上,钱婆子分了养五妹一个鸡蛋。婆媳俩在厨房吃了蛋,抹抹嘴,蛋壳砸碎喂鸡,直接来了通毁尸灭迹。


    “妈,你头发咋了?”杨五妹第一次跟钱婆子吃独食,感觉拉近了关系,其实她早发现钱婆子头发上的蹊跷了,先前没胆子开口。


    钱婆子警告地盯了杨五妹一眼:“不该问的别乱问。”


    “妈,要不我帮你修一修?”杨五妹赔笑,“我做姑娘时经常帮我妈剪头发,你额头前那块稍微修一修能挡住的。”


    钱婆子长相普通,年纪大了脸上的肉往下垮,她过了爱漂亮的岁数,不代表她不嫌丢人。


    早上洗脸时她对着镜子瞅了眼自己目前的形象,磕碜得没法儿见人,听杨五妹说她会修头发,钱婆子将信将疑地同意了。


    钱婆子坐到凳子上,杨五妹取了剪刀和梳子,站她面前咔嚓咔嚓修剪。出于省钱的目的,杨家人的头发基本上全是杨五妹剪的。


    “好了,妈你看看。”杨五妹拂去碎发,替钱婆子举着镜子。


    钱婆子望向镜子里的自己,虽然杨五妹的手艺比不得专业的剃头匠,但修剪后的效果她还是挺满意的。修短的碎发恰到好处的挡住了前额被火燎秃的部位,掩映着残存的发根,仿佛自然生长的效果。


    因之前六十六的高价彩礼,她对杨五妹一直心存芥蒂,如今看着倒是顺眼了许多。


    夸了杨五妹手巧,钱婆子上外面溜达了一圈,她主要是想探探队里的口风,以免闭门不出使人猜疑她是做了啥亏心事。


    昨夜烧的纸钱化作了一堆黑灰,吸引着过路人的注意,他们互相打探者着谁家烧的。


    钱婆子听了一耳朵,随口掰扯了几个人将水搅浑,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浑然不觉她走后那些人将她议论了个底朝天。


    中午钱婆子给杨五妹打了两勺饭,钱家并非穷得吃不起饭,否则钱婆子不会花六十六块钱的彩礼娶杨五妹。


    之所以抠抠搜搜地控制着粮食,不过是钱婆子为了稳固在家里的威信罢了。


    褚归没料到钱婆子当天晚上便被噩梦吓得破了防,他原计划钱婆子能捱个一两天,再想到他编造的对话,向死去的女婴真心忏悔认错。


    随后疼痛消减,顺理成章地让她误会是小鬼缠身,将来对新生的女婴心存敬畏,不敢贸然下手。


    “你放心去吧,钱婆子那边我会盯着的。”贺岱岳为褚归整理着行李,京市褚正清来了信,提醒褚归别忘了一年一度的考核。


    褚归六月毕业,七月正式入职回春堂,因而他的考核期在六月。褚正清的信中写了考核日期,六月二十四。


    信是六月初寄的,中途遇到意外耽搁了,到褚归手里已是六月十七,仅剩一周的时间。


    继迟到的信件,褚归同日收了封电报,估计是褚正清担心他错过考核,特意电报督促。


    褚归立刻前往县城托上次的列车员买了票,时间太紧,列车员表示尽量帮褚归协调卧铺票,但不一定成功。


    大概率要挤坐票车厢,贺岱岳收拾行李力图省事,简单装了两套换洗衣物,开始塞钱。


    “太多了,难道丢了钱我得流落街头不成?”褚归按住贺岱岳的手,手指慢慢插入指缝,与他十指交缠。


    “当然不可能。”右手被抓住,贺岱岳换了左手,把零钱放到褚归走时穿的裤子口袋里。


    财不露白,用零钱没那么容易招贼惦记。


    列车员果然帮忙买的坐票,褚归穿了一身旧衣,提着装衣服的包裹坐到贺岱岳给他抢的位置上。


    坐票不似卧铺标明车厢序号,位置都得靠抢,褚归坐稳当了,药箱放到座位下,手里抓紧带子。


    贺岱岳没急着下车,与褚归同座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他笑着攀谈了两句,很快打听出了对方的身份与目的地。


    巧的是他的终点站与褚归相同,皆是去往京市,贺岱岳笑容愈发灿烂,给他发了支烟,称褚归是他弟弟,麻烦他一路帮忙照看着些。


    贺岱岳哪来的烟?褚归瞪着烟盒,贺岱岳发烟的动作怎么看怎么熟练。


    对方手指有烟熏黄的痕迹,贺岱岳递的烟是他平时舍不得抽的好货,接了烟,他稀罕地嗅了下,拍拍褚归的肩膀,对贺岱岳保证把褚归安全送达京市。


    “那我先谢谢大哥了。”褚归将烟盒收回衬衣口袋里,摸摸褚归的头发,“我走了。”!


    第204章


    “等等。”褚归拉住贺岱岳的衣袖,扭头请大哥替他看着点行李,随即扯着贺岱岳到厕所门口。


    火车正在上客,没什么人用厕所,因此门口较为空旷。


    “你哪儿来的烟?”褚归掏出贺岱岳的烟盒,低头数里面剩的烟。


    “我没抽。”贺岱岳小声交代烟的由来,之前为了办事,偷摸找人买的,他甚至说出了每根烟的去向,剩余的数量跟烟盒里完全对得上,“你鼻子和嘴那么灵,我们天天亲,要是我抽烟了,能瞒住你吗?”


    厕所门口虽空旷,但最近的人离他们顶多一米远,贺岱岳天天亲三个字出口时,褚归差点儿想伸手捂住他的嘴。


    大庭广众的,不要命啦?


    “不准抽烟。”褚归将烟盒拍到贺岱岳的胸口,“你走吧,乘务员在催了。”


    “嗯,不抽。”贺岱岳捏着烟盒,碰了碰褚归的手,“等你回来检查。”


    贺岱岳语气暧昧,朝褚归眨眨眼,随后直起身向看着他们的大哥挥手作别。他轻敏地跳下车厢,转身目视火车缓缓发动。


    褚归回到自己的位置,坐票车厢的人或坐或站,几乎将中间的通道挤得水泄不通。没位置的人仰着脑袋四处寻找着,见谁起身立马一个箭步冲过去。


    关于座位的争吵在车厢里屡见不鲜,贺岱岳的身影逐渐化为一个黑点,褚归翻开杂病续册,旁若无人地做着标注。


    大哥隔着座椅同人聊得火热,他健谈得接近聒噪,褚归仿佛丧失了听觉,直到后颈酸胀难忍,他方变了姿势。


    褚归闭眼舒缓了片刻,突然有什么碰了碰手,他扭头对上大哥的视线。


    “我自家烙的饼你吃不吃?”碰褚归手的是装白面饼的油纸袋,大哥拿着半张,可能是吃到一半想起来他收了贺岱岳的烟,要帮忙照应褚归。


    褚归谢绝了大哥的好意,一来他现在不饿,二来贺岱岳装的吃食,他足以吃到京市。


    “你尝尝嘛,别客气。”大哥热情地招呼着,“我媳妇儿烙的饼,咸口的,好吃得很。你看的什么书?你是大学生吗?”


    “我看的医书。”褚归选择性地回答了大哥的问题,用不饿为由推却了大哥的饼。


    或许是医生自带令人尊敬的光环,大哥的动作正经了许多,连带着跟后座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


    临近双城车厢逐渐嘈杂,大哥整理了背包,叫褚归待会儿跟紧他。


    漳怀-双城-湖省-京市,票是一并买齐了的,褚归跟着大哥一通折腾,坐上了到胡省的火车。


    大哥的体格与力气均不如贺岱岳,褚归被人挤乱了衣裳,黑布鞋面印了一个灰色的脚印,脚趾隐隐作痛,他却没看清踩他的人是男是女。


    褚归吃了些东西,跟大哥商量好他守下半夜,大哥守上半夜,火车上的扒手神出鬼没,他们两人中必须有一人保持警惕。


    去了趟厕所,褚归靠着座椅开始酝酿睡意,擦耳朵里塞着贺岱岳拧的棉球,喧


    嚣的人声经棉球过滤,降到了扰人范围以下。


    夜里零点,大哥叫醒了褚归,到他们换班的时候了。


    ⒕?⒕


    褚归洗了把脸,眼神清明地扫视了整节车厢,有些人睡得东倒西歪,有些人强忍着困意打着哈欠,暂且一片安宁。


    杂病续册褚归通读了两遍,书页略微松散,车厢灯光昏暗,他捏了捏书籍,在脑海中默览第三遍。


    列车预计凌晨四点抵达胡省,转眼到了凌晨两点半,离下车仅一个半小时,扒手该不会作案了。


    怀着这样的想法,困得发懵的乘客垂了脑袋,褚归闭眼缓解眼眶的干涩,看着仿佛和别的乘客一样睡了过去。


    隐藏在车厢末端的一个矮个子男人动了,他故作尿急快步前往厕所,随后慢悠悠地往回走,一步步向目标靠近。


    旧衣掩不住褚归的气质,虽然他一路低调,但踏进车厢后瞬间被盯上了。


    守夜的人坐外侧,褚归挨着过道,手里的书搭在腿上,身前大开,手表明晃晃地勾着矮个男人的目光,以至于令他忽视了褚归指间夹着的银针。


    脚步停在了褚归的身侧,伴随着男人的一声痛叫,银针深深没入了他的虎口。


    “抓小偷!”褚归暴呵着按住了男人,膝盖顶着他的腿弯,用尽全身力气将其制服。


    无论褚归表面看着多文弱,他始终是一个身体健康的成年男性,用贺岱岳教的擒拿术,压制比他矮瘦的扒手十几秒钟不成问题。


    十几秒钟的时间够车厢里的其他人反应了,他们蜂拥而上,协助褚归彻底抓住了扒手。


    阴沟里翻船的扒手被乘警带走,大哥似是没从震惊中缓过神,褚归那身手哪需他照应啊!


    做好事不留名的褚归于喝彩中下了火车,乘务长追着递了封感谢信,匆忙手写的封面字迹未干,墨痕沾染了指腹,暂时没办法去除。


    大哥的兴奋持续到了下一辆火车,胡省至京市,再坐一两天就能到了。


    “褚医生!”赵方秀寻了四节车厢,总算寻到了褚归。


    骤然见到熟人,褚归有些意外,赵方秀的神情明显没有惊讶,她是特意调班凑上褚归的车次的。


    拿到票的当天,褚归发了电报告知褚正清他们自己的车次与到达时间,安书兰担心褚归不适应坐票,于是去麻烦了赵方德。


    赵方秀得了哥哥的嘱咐,一忙完手里的事,便挨个车厢寻人了。


    “褚医生,您把行李给我吧,我帮您放到我们的休息室。”碍于规定,赵方秀不好叫褚归进员工专属的区域,但代为保管行李是可以的。


    “谢谢,不过不用了,我行李少。”褚归起身展示了自己的行李,医药箱得随身携带,唯一闲置的是两身衣服,没必要多此一举。


    “那行,褚医生您如果有事尽管让人喊我。”赵方秀工作缠身,关照了几句后转身离开。


    邻座的大哥望着赵方秀的背影,许久才扭过头,感叹褚归这下在车上有熟人,扒手肯定不敢动他了。


    托赵方秀的福,褚归风平浪静地抵达了京市,姜自明进到了站台接人,凭借胖胖的身体占据了优势地形,褚归很难注意不到他。


    姜自明逆着人流走向褚归,礼貌的打量了一下他身边的男人。


    大哥惭愧白拿了贺岱岳的烟,让褚归以后有空上他家做客,他一定好好招待。


    等褚归与大哥告了别,姜自明捏了捏褚归的胳膊:“长肉了,看来日子过得不错。”


    “是。”褚归笑盈于睫,时隔近一年,姜自明仍是心宽体胖的老样子。


    姜自明替褚归背了包:“贺岱岳呢,他没陪你一起来?你俩还好吧?”


    “没,他忙着呢。”褚归不解,姜自明问得奇奇怪怪的,自己考核贺岱岳为什么要大老远作陪,“我俩挺好的。”


    其实两人好不好,褚归的状态是最直接的证据,姜自明非得听他亲口说了才安心。


    京市的节奏一如既往,褚归下车进了回生堂,褚正清与韩永康均在接诊病人,安书兰她们倒是全跑出来迎了,七嘴八舌地问褚归累不累,路上顺利与否。


    安书兰煮了碗杂酱面,浓稠的杂酱上面铺了清脆爽口的黄瓜丝,褚归洗了手,被众人围着吃完了整碗面条。


    “吃饱了吗?”安书兰慈爱地看着褚归,攥着手帕角帮他拭去下巴上粘的酱汁,张晓芳打趣她把褚归当成小孩儿了。


    “在我面前他不是小孩儿谁是小孩儿?”安书兰只褚归一个孙子,甭管他二十岁三十岁,安书兰永远不需要他做大人。


    褚归吃饱了,拿着碗欲上厨房刷洗,张晓芳一把夺过,叫他坐着休息,家里面那么多人,哪用他洗碗。


    火车上是睡不了安稳觉的,安书兰体谅他辛苦,略说了会儿话消食,便催他进屋躺躺。


    褚归的卧室保留着他走时的布置,安书兰三天两头打扫,干净得纤尘不染。


    一觉睡到晚间,大堂里亮着灯,安书兰正打算喊他,褚归自己起了。


    今晚安排了家宴,小辈们在院子里玩,张晓芳一声吃饭了,他们齐刷刷排队洗手。褚归笑看着这一幕,褚正清与韩永康一前一后穿过了回廊。


    “爷爷,大师兄。”褚归亲切唤人,褚正清严肃的神色转为柔和,韩永康笑着加快了脚步。


    一顿饭自是吃得热闹,饭后褚正清跟褚归聊了聊考核的事。考核的难度以褚归的水平闭着眼睛都能通过,无非是走个过场,但褚正清仍叮嘱褚归全力以赴。


    形势逼人,该露脸的时候他们还是得露个脸。


    褚正清的要求不高,拿个第一吧。褚归平静点头,第一吗?他记住了。


    褚归的档案归属于回春堂,褚正清代他递交了考核相关的资料,专业考核为期两天,分理论与实操,共三场。


    韩永康他们的路子与正规院校毕业的褚归不同,因此没什么经验可传授,姜自明多方打听,弄来了往年的资料让褚归参考。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姜自明握拳为褚归鼓劲,虽然其他考核者已经准备个把月了,褚归一定能在两天内追上他们的进度。


    张晓芳敲了姜自明一记,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家伙,啥叫追上他们的进度,褚归用得着追么?


    “不追不追。”姜自明拍了下自己的嘴巴,“小师弟,你别紧张,千万别紧张。”


    张晓芳揪着姜自明的耳朵把他拉走了,禁止他考核结束前跟褚归搭话,省得扰乱褚归的心态。!


    第205章


    褚归自信而不自负,即使远在漳怀,依然丝毫不曾懈怠。看过姜自明收集的资料∷∷,吃了张晓芳寓意考满分的油条与鸡蛋,他从容奔赴考核场所。


    考核结果三日后公布,似是不想给褚归压力,安书兰他们心照不宣地避开了考核的话题。姜自明忍不住,问了褚归一句感觉如何,褚归回答尚可。


    褚归的尚可等于没问题,姜自明笑眯了眼睛,喊张晓芳给他做顿好的。


    “我哪顿做得不好?”张晓芳切着肉,瞪假借褚归之名为自己谋口福的姜自明,“你少吃点吧,继续胖下去我真有理说不清了。”


    张晓芳负责着回春堂的厨房,因为姜自明的身材,背地里关于她监守自盗的流言传到了安书兰耳朵里,若非安书兰了解她的为人,肯定少不得让她自证。


    厨房的账本记得明明白白,张晓芳做事坦荡,不怕接受检查,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愿意被人污蔑。


    姜自明无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肉非要在他身上繁衍他也没办法。


    说来滑稽,多少人吃不饱饭,他竟然故意饿肚子减肥。


    姜自明现在的模样是减肥后的效果了,过年期间他一度胖得跟个发面馒头似的,叫人疑心他身体出了问题。


    褚正清给他开了药,勒令他控制饮食加强锻炼,姜自明一一照做,勉强掉了十来斤肉。


    夫妻俩在厨房谈话的同时,褚归从安书兰口中得知了姜自明减肥的经历,安书兰是笑着说的,褚归听完却沉了眉。


    异常发胖是为病,姜自明的症状,跟褚归上一世接诊的某位病人十分相似。


    褚正清的医术褚归当然信得过,但不妨碍他好奇姜自明的病理是否与他以为的一致。


    褚归后天便将离开京市返回漳怀,等不到考核结果公布,困山村一大堆事儿L,离了他贺岱岳得忙死。


    上辈子的六月末京市发生了件大事,影响了全国的医疗架构,褚归忘了日期,请褚正清帮他打探着动向。


    眼看天色欲晚,他立马上前面找到褚正清要姜自明的病例。


    褚正清正接待访客,他请对方稍候:“你师兄同意了吗?”


    涉及个人隐私,哪怕姜自明跟褚归好得不分你我,褚归要看姜自明的病例,依然得先取得他的同意。


    “同意我同意。”姜自明不知从哪儿L钻了出来,“师傅,小师弟想看你给他看吧。”


    身边人的病例褚正清是单独归档的,存放于卧房的书柜中,安书兰进屋帮他们取了。姜自明饶有兴趣地配合,挨着褚归坐下,让他替自己把脉。


    褚正清的药姜自明连服了两月,作为中医,他生平最讨厌喝中药,以前哪不舒服,褚归经常能听到张晓芳念叨姜自明喝点药仿佛是害他的命。


    因此身上的肥胖症缓解了几天,姜自明就偷偷停了药。


    “你二师兄我脉象如何?”姜自明嬉皮笑脸的,他近日觉得自己身康体健吃嘛嘛香,脉象一准漂亮。


    “二师兄,你肾阳虚。”褚归的话糊住了姜自明的笑脸,姜自明不仅肾阳虚,还虚得挺严重。


    姜自明尴尬地红了脖子,他缩手压低声音:“走走走,走你屋里说。”


    为了姜自明的面子,褚归默默领他去了卧房,姜自明反手关严房门,转身急切地看向褚归:“我真的肾阳虚?”


    褚归清了清嗓子,示意他自诊,姜自明右手搭左手,面容隐约泛清。


    他,真的肾虚!无论是肾阳虚肾阴虚,大众意义来讲,皆涵盖为肾虚。


    “用我开方吗?”褚归作势拿纸笔,讨厌喝中药的姜自明大概率是不会给自己开药方的。


    “你开嘛,别放什么太苦的药材。”姜自明心酸道,他不敢跟褚正清提条件,只能希望褚归下手轻点。


    褚归酣畅地写了串药方,回春堂的药材齐全,他终于不用像在青山公社时那般束手束脚的了。


    姜自明哭着脸看他写的药材,无需煎服,他嘴里已泛起了古怪的苦涩味,褚归辜负了他的信任!


    “手伸来。”姜自明压着药方,气势汹汹的试图扳回一城。


    褚归不以为意,伸手随他切脉。姜自明搭着褚归的手腕,时而皱眉时而舒展,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装模作样,褚归忍着笑同他演戏:“二师兄,我的脉象有什么问题吗?”


    姜自明意味深长地看了褚归一眼,声调拉得悠长:“年轻人,要节制啊。”


    褚归心脏腾地一突,紧盯着姜自明的眼睛,想判断他是在开玩笑抑或真的发现了啥。自从他体力变好且受得住,贺岱岳和他的频率是高了许多。


    姜自明不躲不闪,褚归没看出玩笑的痕迹,记忆里褚正清对姜自明有一句评价——你二师兄思想跳脱,看病角度新奇,若遇到一些找不到原因的病症,你不妨试着学学他的方法。


    如果姜自明的确发现了他和贺岱岳的关系,那一切都解释得通了,难怪在火车站时姜自明会问到贺岱岳。


    “很明显吗?”观姜自明的态度好像并不反对,褚归放弃了遮掩。


    “不明显,但休想瞒过我。”姜自明起初是七分猜疑,如今百分百确定,兴许是天性带了点离经叛道,褚归跟贺岱岳的关系,在他看来根本没啥大不了的。


    褚归耳朵热了热,完全不清楚他们是怎么露的馅,姜自明到底咋发现的?


    “哼,你二师兄我的眼睛灵着呢。”姜自明洋洋得意道,“贺岱岳住回春堂那段时间,你俩没少暗度陈仓吧?他眼睛快粘你身上了,呵,朋友,你按贺岱岳的标准数数,跟他一样的朋友你数得出第二个么?”


    数不出,褚归安静了,他和贺岱岳哪里是露馅,估计在姜自明眼里,他俩就是道韭菜炒鸡蛋。


    “幸亏你乖,师傅他们心思正。”姜自明语气严肃了几分,“贺岱岳他妈应该知道你们的关系了?”


    “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跟岱岳觉得与其被识破,不如主动挑明。”褚归讲了他向潘中菊坦白


    的过程,虽然一波三折,但结局算是圆满,“二师兄你咋猜到的?”


    “猜?”姜自明双指对对自己的眼睛,“笋干里附的那封信,贺岱岳他妈夸你夸得哟。娶到你当儿L媳妇,他们贺家祖坟冒青烟了。”


    后面一句话是姜自明脑补的,反正潘中菊的话里是那么个意思。


    得到了贺岱岳母亲的认可,姜自明替褚归感到欣慰,褚正清的脾性他们做徒弟的非常了解,他绝不可能允许褚归跟男的在一起的。


    至少十年以内——十年太长了,五年好了,至少五年内。姜自明手指写了个五,指尖停在下面一横,迟迟未再发声。


    “这次走了,预计下次啥时候回?”姜自明换了个话题,“今年过年回吗?”


    “可能不回了。”褚归嗓音干涩,他尚未告诉安书兰过年的决定,以免老人家提早失望。


    姜自明感觉得到褚归有事瞒着他,并且比他与贺岱岳的事瞒得更紧,以至于他完全抓不到蛛丝马迹。


    “我们陪着老太太呢。”姜自明宽慰道,“你也别拘着过年,抽空回得了便回,实在回不了多写写信,老太太日夜盼着,收到你的信她能高兴好几天。”


    褚归统统应下,离家数千里,他何尝不盼着京市的来信,牵挂么,总是相互的。


    约好互相保守秘密,姜自明揣着药方悄摸前往药房抓药,恰逢褚正清出来,他赶忙把药藏到身后。


    送走访客,褚正清目不斜视地从姜自明身边路过,疾步到了后院:“当归跟我来。”


    “很急吗?不急的话先吃饭。”安书兰担心爷孙俩亏了胃,如果褚正清说急,她不会强劝。


    急倒是不急,褚正清停下脚步,遂安书兰的意,先吃了晚饭。


    褚正清打探到了大事的时间,明天领导会听卫生部汇报工作,褚归神情一恍,明天么?


    汇报的细节褚归不得而知,他照计划拜访了乔德光等人,东家跑完跑西家。市医院的院长下午临时被叫走开会,褚归调整了拜访的顺序,将院长放到最后。


    开完会院长径直回了家,褚归喝了半杯茶,起身喊院长。


    “褚归来了,你坐着,我洗个手。”对褚归的到来,院长表现得格外欣喜,他迅速洗了手,在褚归面前坐下,端着茶杯猛喝一气。


    咯噔,喝空的茶杯落到桌面,褚归提茶壶替院长倒了八分满。


    解了渴,院长改喝为抿,茶香幽幽,但他无心品茗:“你小子今天可出了个大风头了。”


    他出什么风头?褚归回忆今日的言行,不理解院长所谓风头从何而来。


    “领导亲口表扬你了,这风头够不够大?”院长稀罕地看着褚归,如此优秀的后辈,咋不是他们家的。


    “领导亲口表扬我?哪位领导?”褚归一派淡定,推测院长指的领导是卫生部的部长之类的。


    院长但笑不语,褚归心跳骤然加速,难道是?


    “是。”上面很快要下达指示,院长不介意让褚归提前知晓,“领导表扬你的行为值得我们学习。”


    乡下的医疗困难一直存在,上面要他们拿个章程,市医院的医源全市第一,进行医疗改革,他身为院长,自然得给出几条实质性的建议。


    “褚归,你到困山村近一年,应当比我们了解他们的需求,你有什么看法吗?”院长虚心求教,眼下满京市除了褚归,找不到第二个比他合适的人选了。!


    第206章


    褚归看法有,且不止一点,两辈子的见闻,非一时三刻说得清的。


    听了几句,院长叫停,他得取纸笔做个记录,免得忘了要紧的内容。 ?


    写下之前讲的,院长让他继续,褚归看了眼时间,抱歉地表示他该走了。


    “走啥走,晚上住我家。”院长以为褚归是不好意思借宿,主动挽留道。


    然而褚归明天的火车,他今晚必须走:“其余的看法我到家整理了让爷爷转交,或者您派人上回春堂取。”


    “不麻烦你爷爷了,我派人去取。”院长遗憾地答应,他总不能因为自己让褚归退票,“你明天几点的火车?”


    上午十点,褚归被姜自明送进了站台,他手里抱了个小木盒,絮叨完保重之类的话,他将木盒往褚归手里一塞,小声叫他回去了再看。


    褚归的窥探欲不强,姜自明的表情让他有种诡异的直觉,盒子里装的东西很可能上不得台面。


    木盒配了把小锁,褚归拨弄了一下锁头,妥当放到行李底部。


    辗转换乘火车,在胡省到双城的路段,褚归紧急救助了一位突发癫痫的病人,相对安生地到了漳怀。


    进站火车停稳,褚归下意识在人群中搜寻那个最高最显眼的存在,扫了一圈又一圈,却始终不见贺岱岳的身影。


    褚归心道不好,肯定出什么事了。


    迟缓的步伐提了速,褚归被人群裹挟着向外,杨朗边喊边挤,艰难地走到了褚归身边:“褚归,岱岳叫我来接你。”


    “养殖场的猪病了?”褚归猜测是养殖场的猪绊住了贺岱岳的脚步,否则他不会把接自己的事交给杨朗。


    “对。”杨朗意外地怔了下,褚归猜得太准了,跟长了千里眼顺风耳似的。


    褚归的火车傍晚六点到达漳怀,贺岱岳原计划吃了午饭出发,接到褚归在县城住一晚。正装着衣服,吴大娘惊慌地嚷着不好了跑进院子,养殖场的猪不晓得为啥,全拉肚子了。


    贺岱岳脑海里瞬间天人交战,看着吴大娘求助的眼神,贺岱岳迅速做了决断,丢了衣服随吴大娘到养殖场。


    杨朗是他在养殖场路上遇到的第一个人,贺岱岳三言两语交代了情况,请他上县城帮忙接褚归。


    县城到困山村的路褚归已烂熟于心,贺岱岳担心的是若无人接站,褚归会胡思乱想,连夜往村里赶。


    猪生病是大事,杨朗拍胸脯应承了贺岱岳的请求,小跑着找杨桂平重新开了封介绍信,用于晚上住招待所。


    “猪拉肚子拉得严重吗?”杨朗分担了行李,褚归挎着药箱,一手拨开挡路的行人,“麻烦借过。”


    “我不清楚。”杨朗摇头道,他没去养殖场,吴大娘看着挺着急的。招待所在火车站左边,杨朗刚想左转,瞥见褚归侧身向右。


    “你走路来的?带手电筒了吗?”向右是回青山公社的路,养殖场的猪病因不明,贺岱岳需要他。


    杨朗借了自行车,手电筒是贺岱岳提醒


    他带的,仿佛料到了褚归的每一个反应。


    天在杨朗骑着自行车进公社后黑了下来,和杨朗还了自行车,褚归湿着汗踏上山路。


    万籁俱静,杨朗肚腹轰鸣,褚归面露抱歉,从行李中翻找出一包饼干:“对不住,害你跟着受累了。”


    嗐,褚医生你都不累我累啥。”林子里暗,杨朗没特别看清褚归递的东西。饼干进嘴,浓郁的奶香与甜蜜的滋味令他忘了咀嚼,酥脆的饼干在唾液中柔软地融化,杨朗咕咚吞咽,低头瞧手里的饼干包装。


    杨朗吃过的饼干虽然不多,却并非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他现在吃的饼干绝对是高级货。


    “这饼干很贵吧?”杨朗依稀看到了几个字,是他从未听闻的。


    “我奶奶装的,你吃就是了。”饼干包装上印着外文,安书兰他们不会买外国货,估计是别人送的。


    杨朗吃了半包,浅浅填了肚子,以他的食量,一次性吃个三四包不在话下,但外国产的饼干太稀罕了,他不好意思吃光。


    “褚医生我够了。”杨朗递还剩下的半包饼干,嘴里恋恋不舍地咂么,真香甜啊。


    一包饼干而已,哪至于吃一半还一半,褚归叫杨朗拿着,随他怎么处理。


    “谢谢褚医生。”杨朗欢喜地收了饼干,打算带回去让家里人尝尝。


    夜风驱散了白日的炎热,壶里的水倒空了,两人走得口干舌燥,尤其是吃了饼干的杨朗。


    所幸路上有山泉,脸盆大的一汪清潭倒映着稀疏的月影,枯叶打着转,杨朗拂了下表面,请褚归先喝。


    “你喝吧,我不渴。”褚归咽咽干涩的喉咙,对自己的身体持怀疑态度,若喝坏了肚子,贺岱岳还得操心。


    见此杨朗捧着山泉水猛喝了几口,解完渴他抹了一把脸,舒坦!


    困山村的人皆睡了,村口到贺岱岳家的院子,无一户亮着灯。看到透窗的光,杨朗晃了晃手电筒:“岱岳,褚医生回来了。”


    堂屋门应声打开,贺岱岳出现在门后,他快步迈过门槛,脚上穿的分明是白天的鞋。


    “褚医生听说猪病了一定要赶回来。”杨朗毫不觉得自己多余,“猪怎么样了?”


    “我喂了药已经控制住了。”贺岱岳请杨朗进屋坐,“吃晚饭了吗?”


    养殖场的猪同时发病,吴大娘几人的第一反应是猪瘟,慌得六神无主。贺岱岳安抚住他们的情绪,他研究过猪群的所有常见病,养殖场劁了的猪与种猪隔着老远,若是猪瘟必然有个先后顺序。


    检查了家猪和野猪的症状,褚归逐一排除病因,最终在食槽里残留的猪食中找到了答案。


    “巴豆?”杨朗失声惊呼,巴豆怎么跑猪食里面了,谁干的?


    杨朗出离愤怒了,养殖场的猪是困山村的集体财产,关乎着全体村民的利益,三百来张嘴盼着吃肉呢!


    若是让他抓到是谁干的,他保证要狠狠揍上那人一顿。


    巴豆的来源贺岱岳仍在调查,他的愤怒不比


    杨朗少,养殖场倾入了他无数的心血,他绝不容忍任何人破坏。


    “查到线索了吗?”褚归庆幸他连夜回来了,即使他不擅长查案,但至少能陪着贺岱岳。


    “总能查到的。”贺岱岳到厨房给两人煮面,潘中菊被吵醒了,披着衣服同他们说了会儿话复进屋歇下。


    半包饼干不顶事,杨朗在贺岱岳家蹭了顿饭。吃着番茄炒蛋做浇头的面,杨朗奇了,贺岱岳咋确定他们今晚会回的?


    贺岱岳与褚归相视一笑:“我了解他。”


    杨朗打了个饱嗝,酸溜溜的青番茄炒蛋怪爽口的,他一个不注意吃撑了。


    褚归晚上吃得不多,啃着贺岱岳洗的红番茄思考作案人的意图,沙瓤的番茄汁水充盈,他来不及吸吮,沿着手流到了小臂。


    “慢点吃。”贺岱岳拿帕子握着褚归的手腕擦了番茄汁,摸摸他平坦的胃部,顺势亲了一下近在咫尺的嘴角,“别想了,去个洗澡睡觉。”


    “嗯。”褚归举着咬得七零八落的番茄,贺岱岳三两口啃了,转身出屋帮他提洗澡水。


    趁褚归洗澡,贺岱岳又冲了遍凉水降低皮肤的温度,他洗过澡了,怕褚归嫌他热。


    褚归带回来的行李尚未归置,贺岱岳穿着裤衩光着膀子开始忙活,带锁头的木盒他多瞅了两眼,入手略沉,不知装的什么东西。


    “那是二师兄送我的。”褚归洗完澡,正碰见贺岱岳将木盒往书上放,“钥匙在药箱里,你帮我开了吧。”


    钥匙小得迷你,贺岱岳费劲地两指捏着打开木盒,一张对折的纸映入眼帘,纸张之下,则是一些贺岱岳看不懂的物件。


    啥?褚归疑惑地探头和贺岱岳一起看纸上的文字,脸色唰地变成了番茄红。


    盒子里的物件是保养用的,姜自明美其名曰为了褚归生活和谐,贴心地配备了使用说明。


    “二师兄他真是!”褚归羞臊地一手盖住纸张,一手啪地合上木盒。


    贺岱岳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说明与物件一一对上了号:“二师兄知道了?谢谢二师兄,我们不能辜负二师兄的一番好意。”


    “呸!”褚归恼羞成怒地捂住了贺岱岳的嘴,“把眼睛闭上,我不说话不准睁眼。”


    贺岱岳老实闭眼,捂着嘴的手松了,他面朝着褚归,凭听觉捕捉他的一举一动:“当归,不管你藏哪,我都能找到的。”


    房门吱呀一声响,贺岱岳勾着嘴角,褚归脸皮薄,如此私密的东西,他不会放到卧房以外的。


    门关了,褚归让贺岱岳睁眼,他两手空空胸有成竹,笃定贺岱岳不可能找到木盒。


    “藏好了?”贺岱岳叉着膝盖拉褚归到身前,环住劲瘦的后腰,“路上顺利吗?”


    “顺利。”褚归俯身圈靠贺岱岳,侧坐到他腿上,“路上顺利,考核也顺利。爷爷叫我考第一,昨天出成绩,他大概会发电报告诉我。”


    褚归的嗓音乏乏的,贺岱岳缓拍他的背脊:“第一啊,当归真厉害。”


    “你这么说,如果我没拿第一岂不是很丢脸?”褚归上下眼皮粘了胶水,“你报派出所了吗?”


    褚归困得前言不搭后语,贺岱岳搂着他躺到床上:“不丢脸,报了派出所了,放心,坏人跑不了的。”


    “跑不了。”褚归软趴趴地握拳,“我们养条狗吧,养条大狗,让它看着养殖场。”


    “好,养条大狗。”贺岱岳细密地亲着褚归的脸颊、下巴,直到人睡着,然后轻轻抬手平了平他疲惫的眉眼。!


    第207章


    褚归离京前一夜为院长整理了半宿关于乡村医疗改革的建议,加上火车上的奔波,这一觉睡得近乎人事不省。


    贺岱岳早晨见他睡得沉,没忍心叫醒他,上午跟派出所的民警在村里走访,中途回了趟家,见褚归敞着堂屋门坐屋檐下吃着他拌的糖番茄,嘴边沾了粒番茄籽,贺岱岳躁乱的心一下平静了。


    “锅里蒸的鸡蛋吃了没?”贺岱岳张嘴接了褚归夹的最后两片糖番茄,顺便把碗里剩的汁儿一并喝了。


    “吃了,你上午在忙调查的事?”褚归掏手帕帮贺岱岳擦了额头的汗,“只有你一个人吗?”


    “还有派出所的民警,他在老院子杨叔代我陪着。”贺岱岳拇指拨掉褚归嘴边的番茄籽,“中午多煮一个人的饭,我喊了民警同志来家里吃。”


    派出所的民警姓郭,跟褚归有过数面之缘,正是去年办理老鼠药杀人事件的那位小徒弟。


    看到褚归,郭得胜的反应很是兴奋,缺乏稳重的模样令人怀疑他是否真的靠谱。


    “褚医生,原来你住这啊!”郭得胜主动与褚归握手,“我昨天怎么没见着你?”


    “我回了趟京市。”褚归端了椅子请郭得胜坐,他本想问郭得胜出师了么,但顾及礼貌问题,打消了可能得罪人的念头。


    虽然转了正,郭得胜依然是小徒弟,贺岱岳报了案,但养殖场并未受到实质性的损失,所以派出所不怎么重视,派了郭得胜来走个过场。


    早一小时收工的潘中菊炒好了菜,对话转移到了桌上,褚归问郭得胜走访半日有何收获,郭得胜说了一大堆,用四个字概括,一无所获。


    派出所不重视,他倒是真心实意的想破案,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单独负责案子。


    相较而言,当了六年兵的贺岱岳更为专业,他判定作案者非本村村民,大概率是周边几个生产队的人。


    吃饭吃得津津有味的郭得胜忙咽下了嘴里的饭:“你咋知道的?”


    “养殖场的饲养员每天早上九点喂猪,八点煮猪食。”贺岱岳放下筷子分析,“从剁猪草、煮猪食到喂猪,全部是经的三位饲养员的手,如果有巴豆,他们不会发现不了。说明食槽里的巴豆是有人在喂食后加的,而九点是上工的时间,昨天的上工记录我们看过了,没上工的我们也走访过了,他们都不具备作案动机。”


    时值七月,临近双抢,杨桂平强调了严禁偷奸耍滑,因此困山村的上工率达到了七成以上。另外两成多,不是老弱病残便是忙得脱不开身,哪来的功夫给避着村里人去养殖场投巴豆。


    况且同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投巴豆对他们百害而无一利。


    “你说得有道理。”郭得胜严肃点头,“但为什么是周边几个生产队而不是其他远的地方呢?越远越不容易被抓不是么?”


    “离得远是不容易被抓,可他们干嘛要跑这么远投毒?”贺岱岳认为作案者无非出于两种心理,一报复,二嫉妒,远地方的人与贺岱岳素昧平生,何谈报复至于


    嫉妒,他养殖场才起步,一头猪没出栏,嫉妒啥?


    所以作案嫌疑人百分之九十在周边的几个生产队。他们的条件和困山村差不多,以前过一样的苦日子,现在眼见着困山村的生活逐渐滋润了,某些人心里不平衡了。


    贺岱岳的分析井井有条,郭得胜被他说服,大口刨完了饭,他马上调查周边的生产队!


    “麻烦警察同志了。”贺岱岳语气诚恳,郭得胜办案水平是低了些,不过态度积极,有他帮忙贺岱岳能省不少力。


    下午两人去了最近的生产队,褚归则上养殖场看了下那些猪,贺岱岳处理及时,它们一个个已经恢复了食欲。


    猪食的味道称不上好闻,褚归嗅了嗅,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怪异:“大伯娘,你们往今天的猪食里添折耳根了?”


    “对,天太热了。”喂猪的养殖场如同蒸笼,大伯娘热得汗流浃背,“折耳根清热嘛,我就添了些。”


    “添了多少?”褚归追问,折耳根属寒性药材,多食伤脾胃,而猪仔昨天吃了巴豆,正是肠胃虚弱的时候。


    “两把。”大伯娘比划了下,黄泥坳有片折耳根长得特别茂盛,她想着喂完猪背着背篓去割来着,“咋,折耳根喂不得吗?”


    褚归把折耳根的禁忌讲了,得亏大伯娘比划的两把不算太多,分到十几头猪身上没到过量的程度,无需把食槽里的舀了弃掉重煮。


    大伯娘松了口气,抓着围裙抹了抹手:“我下次不喂了。”


    喂是能喂的,但要等巴豆的毒性消了,褚归宽了大伯娘的心,让她割了折耳根把它剁碎晒干过几天给猪吃。


    “翻白草的药性温和,这些天先添着它喂。”药性温和的清热药材褚归认识不少,翻白草是村里最易得的,拿个小锄头田间地头挖一挖,尽够了。


    “翻白草是啥?”大伯娘听不懂学名,以为褚归说了个本地没有的物种。


    褚归上辈子他很少同村里人交流,说学名的习惯大于俗称,他转换了一下,翻白草在青山公社叫做鸡腿根。


    “鸡腿根啊。”大伯娘有印象了,“我等下去挖,一次添多少?”


    褚归左右寻找参照物,指着舀猪食的瓢:“添平平的两瓢吧。”


    既然来了养殖场,褚归一并巡视了鸡崽,母鸡带着小鸡崽们在树荫草丛里刨食,贺奶奶挑的种蛋好,四十个种蛋孵出了三十八只小鸡崽,后面意外夭折了几只。


    大伯娘说目前总共有三十二只,小鸡崽倒腾着爪子乱窜,褚归数了三遍,得到三个不同的数字,遂放弃。


    褚归逮了两只鸡崽检查,挺健康的,不过鸡食里可以稍微拌点切碎的鸡腿根预防。


    离开养殖场时是下午四点,褚归烤着太阳到家,恍惚产生了一种自己在滋滋冒油的错觉,他得抓紧为双抢配解暑药了。


    潘中菊日日上工,她喝的解暑茶是褚归根据她的体质单独拟的方,给大众用的当然做不到那么精细。


    贺岱岳亦是如此,他表面身强体健的,内部


    积攒了几处暗伤,褚归一直在为他调理。


    天擦黑,晒了一天的贺岱岳带回了褚归的电报,褚正清发的,告知他考核结果。褚归拆了信封,果然是第一名。


    以及下个月起褚归要涨工资了,因为他去年的出色表现,予以破格提升两级,工资由每月三十五块涨到四十八块,其他福利若干。


    关于涨工资,电报里褚正清仅简略地提了六个字,具体的内容写在了后来的信中。


    涨工资是喜事,贺岱岳晚上加了道黄瓜炒鸡蛋,清清爽爽,符合褚归的口味。


    “哟,吃着呢。”蔡大爷踩着微暗的夜色登门,他手里提了个竹笼子,里面喵喵叫的,赫然是天麻的儿子。


    “小猫能捉了?”贺岱岳赶紧搁了筷子接过竹笼:“蔡大爷坐,你跟我们说声就成,劳烦你亲自跑一趟。”


    “不捉不行,家里大猫今天领着它们往外跑了。”蔡大爷闻着菜香,眼神克制地没朝饭桌上瞟,“我收了工一看大猫小猫全没了影,找半天在竹林里。”


    兴许是听到了小猫的叫声,后院的天麻也喵呜喵呜地回应着,褚归上后院解了它的绳子,天麻立马冲向了堂屋。


    贺岱岳将小猫换到了天麻以前的笼子里,蔡大爷不肯收钱,他强塞了兜硬通货——鸡蛋,不能白拿人小猫。


    蔡大爷欢欢喜喜地拎着竹笼和鸡蛋走了,贺岱岳给的鸡蛋远超了他心目中一只小猫的价值。


    天麻围着笼子转个不停,小猫抖抖嗖嗖地爬动,褚归被它们勾得无暇吃饭,忘记问蔡大爷两个月出头的小猫吃啥了。


    “让它跟着天麻吃试试。”贺岱岳托了托褚归的碗,“把自己的饭吃完再顾它们。”


    天麻隔着笼子给小猫舔毛,贺岱岳第一个下桌,替猫父子俩用盘子和了饭放到笼子口。


    平时吃饭大过一切的天麻破天荒的改了作风,它闻闻猫饭,呼唤小猫出了笼子。


    小猫子承父志,一头扎进饭盘,尾巴翘得老高,天麻蹲着等它吃饱,褚归刹那间觉得自己竟然在它身上看到了父爱。


    “天麻当爸当得像模像样的。”潘中菊夸赞道,“小猫你们准备起个啥名?”


    褚归笑容一滞,天麻的儿子该叫什么?


    “跟着它爸姓天得了。”贺岱岳想得简单,问褚归天字开头的药材有哪些。


    姓天吗?似乎可行,褚归念了串药名:“天冬、天仙子、天葵子、天山雪莲、天南星……”


    天冬听着傻傻的,公猫叫天仙子有点怪,天山雪莲四个字太长了,褚归犹豫不决,为难地皱了眉头。


    “天仙子不错,给猫取名用不用讲究公母。”贺岱岳帮褚归拍了板,“天麻,你儿子以后叫天仙子了啊。”


    天麻舔了下天仙子的脑袋,替儿子认下了名字。


    天仙子猫小胃口小,盘子里饭舔了个窝窝,肚子鼓得圆溜溜的,它仍不知满足,天麻抬爪将它扒拉开,大脑袋罩住盘子,令天仙子舔了个空。


    天麻吃饱,张嘴叼着天仙子的后颈进了猫窝,褚归弯腰一瞅,天仙子打着惬意的呼噜用力踩奶,天麻则一个劲舔它,父子俩相处得分外和谐。


    “笼子看来是多余了。”褚归把装猫饭的盘子移到猫窝旁边,盘子里剩了点饭,小猫夜里若是饿了,随时有得吃。!


    第208章


    接下来的几天贺岱岳天天早出晚归,同郭得胜将周边生产队跑了个遍,在锁定嫌疑犯之前,养殖场被人下巴豆的事成了青山公社茶余饭后的热题。


    褚归到公社卫生所申领药材,曾所长向他询问起了进展,今天下巴豆明天便有可能下耗子药,这种害群之马必须早日抓住以儆效尤。


    提到进展,褚归失落地摇了摇头,派出所不肯增派人手,靠贺岱岳和郭得胜两个人排查,工作量太大了,除非他们能找到什么关键的突破口。


    曾所长替贺岱岳叹气,道了句好事多磨。派出所亦有难处,偌大的青山公社,全指着那几位民警,不是他们不肯增派人手,实在是无人可派。


    进展虽慢,贺岱岳还是有所收获的,郭得胜本事一般面子极大,他原来是郭书记的亲侄子,父母在省城当官。看在郭书记的份上,各生产队的队长都积极配合他们查案,未有半分推诿。


    郭得胜与贺岱岳,一个是亲侄子,一个是他看重的年轻人,郭书记跟生产队长们开会时特意点了两句此事,叫他们切莫徇私包庇。


    “谁吃饱了没事给猪下巴豆做什么?”前进大队的队长满腹牢骚,他们生产队去年出了命案,前段时间周美秀连带着女婴的事又闹得人尽皆知,害他跟着受批评。


    眼下生了乱子,众人嘴上不说,背地里没少议论,若最后真查出来是他们前进大队某个人干的,那他们生产队的名声得彻底烂透了。


    对于贺岱岳办养殖场,前进大队的队长一直很看不上眼,觉得他成不了气候,放言贺岱岳能把养殖场办好了,他摘了队长的帽子,上养殖场给贺岱岳喂猪去。


    “他要给你喂猪我还不稀罕呢!”潘大舅言语嫌弃,他们现任队长上届之所以当选,凭的不是真才实干,而是钻营算计。


    潘大舅属意的大队长另有其人,结果评选时差了一票,成了个平头老百姓,时不时被现任大队长挤兑。


    自现任大队长上台,前进大队风气败坏年年走下坡路,若不是他失职,钱家的女婴怎会频繁夭折。


    贺岱岳今天排查到了前进大队,潘大舅让他和郭得胜来家里吃午饭。说到前进大队的现状,潘大舅痛心疾首,喝茶的动作跟喝闷酒似的。


    “倒不如是我们大队的人干的,让郭书记治他个监管不力。”潘大舅杵着桌子发表看法,用一时的坏名声换现任大队长下台,咋想咋划算。


    “大舅放心,他的大队长当不了多久了。”贺岱岳上午没查到嫌疑人的线索,却发现了点别的东西。


    “对,他当不了多久了。”郭得胜正义凛然地附和,“不过潘大叔你先当不知道,等我们抓他个人赃并获!”


    郭得胜语调慷慨激昂,他眼神沸腾着热血,潘大舅被他吓了一跳,莫非现任队长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不成?


    贺岱岳只是踩到了顺藤摸瓜的那根藤,大队长犯的罪到底有多重,得摸到了瓜,才能下定论。


    怕坏了贺岱岳的事,潘大舅按耐着好奇


    不问了,谨慎的提醒他们生产队的支书跟大队长是一伙儿的,小心别走漏了风声。


    即将破获一起大案,郭得胜激动得手脚装了发条,他脸上藏不住情绪,贺岱岳不动声色地掏了两粒药丸,自己仰脖吃一粒,另一粒递到他身前:“褚医生配的解暑丸,来一粒吗?”


    郭得胜一听是褚归配的,当即捏了贺岱岳掌心里的褐色药丸往嘴里一丢一咽。苦冲的味道瞬间溢满口腔,郭德胜打了个干呕,难受得面目狰狞:“这啥啊,哕——”


    若非贺岱岳与他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郭得胜指定抠嗓子把药丸吐出来,这解暑丸难吃得像毒药!


    褚归为双抢赶制的药丸,追求的是疗效最大化,没功夫改良适口性。贺岱岳昨日到家略有些中暑的症状,褚归让他吃了一粒,不消半小时便缓解了。


    解暑丸的苦后劲极长,贺岱岳直到吃了晚饭,喉咙还隐约往外反着苦冲气,亲褚归时被毫不留情地推开,叫他好一阵郁闷。


    郭得胜灌了两大碗茶水,撑得打水嗝,混着解暑丸的味道难受得他怀疑人生。瞧他隐隐发青的脸色,贺岱岳满意了。


    傍晚褚归在卫生所等着前进大队贺岱岳一起回家,郭得胜见着他颇为忌惮地打了声招呼。


    当警察是郭得胜的梦想,为此他忤逆父母的安排跑到了青山公社。得郭书记的照顾,虽然事业发展平平,但生活上真从没吃过什么苦,褚归的解暑丸,着实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


    “郭同志怎么了?”郭得胜古怪的表情引起了褚归的注意,“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郭得胜连连摇头,避褚归犹如洪水猛兽,“天晚了你们快回去吧再见。”


    郭得胜扭身跑了,褚归一脸莫名其妙,问贺岱岳他咋了,难道今天在前进大队受了刺激?


    “算是受了刺激。”贺岱岳语气里透了股蔫儿坏,“我给他吃了粒解暑丸。”


    哦,褚归了然,他在解暑丸里加了广藿香,有些人对广藿香的反应比较大,类似他吃不了折耳根一样。


    褚归往远离贺岱岳的方向撤了一步,贺岱岳起初没察觉,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褚归跟他之间的空隙能站下第三个人了。


    他跑了一天是出了汗,但老夫老夫的,褚归不至于这般嫌弃吧。


    “解暑丸是你做的,也是你叫我吃的,褚归同志,你得讲点道理啊!”贺岱岳将褚归拉到自己身边,让他多适应适应。


    褚归皱着鼻子默默拧开水壶,贺岱岳哭笑不得地漱了口,他中午吃的解暑丸,一下午了,味道有那么重吗?


    “你嘴干起皮了。”褚归做的是解暑丸,不是臭丹,跟贺岱岳拉开距离,是因为他方才走了神,贺岱岳净瞎琢磨。


    “所以你昨天晚上不让我亲是觉得我扎你了?”贺岱岳舔舔嘴皮,以为自己找到了原因。


    “昨天晚上不是。”褚归一码归一码,“别舔,越舔越干。”


    “那昨晚为什么不让我亲?”贺岱岳追问,褚归推


    他脸的时候他人都要碎了。


    “为啥你心里没数?”褚归疾走两步将贺岱岳甩到身后,背影气鼓鼓的,非要问非要问。


    贺岱岳茫然地愣了下,为啥?眼神掠过褚归冒红的耳根,他灵光一闪——昨天早上褚归醒之前,他把姜自明送的木盒放在了床头。完了,把人惹毛了。


    “我错了。”贺岱岳追上褚归,“你藏衣柜顶上,真的挺显眼的,我很难假装看不见。木盒里的东西你用了吗?要不你试试?为了身体……”


    “够了!”褚归瞪着贺岱岳阻止他往下说,“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再说了,我那什么好不好你没感觉吗?”


    褚归急得秃噜出了平时绝对开不了口的话,有回春堂祖传的药膏滋养,他哪用得着姜自明送的东西。


    贺岱岳忙不迭道歉,褚归当然好,但他毕竟是个男人,并非是天生的承受方,贺岱岳不希望他有任何不妥。


    褚归理解贺岱岳的初衷,因此并未恼怒,不过是臊得慌罢了。


    他的当归啊——


    贺岱岳心头软成了一汪水,他碰了碰褚归的手,把话题带回之前,他想啥想得走了神。


    褚归想的是赤脚医生培训班的事,领导发了话,各项指令很快将落实到各地,不出意外,县卫生院马上要通知曾所长他们到县城开会了。


    如果县里开展培训班,褚归打算给困山村争取一个名额,普通小病交由完成培训的卫生员负责,他则专心其他更重要的事。


    “争取到的名额你预备给谁?”踏上山路,前后无人,贺岱岳大胆地牵住了褚归。


    “我正犹豫呢,你帮我参谋参谋。”褚归提了相中的人选,识字是必须的,其次年龄得在十八到二十五岁之间,具体的年龄范围届时县医院肯定有要求,但应该会比褚归的宽松。


    年纪小了缺乏稳重,年纪大了顾虑太多,仅一个名额,褚归尽量往严了选。


    纵然如此,剔除人品欠佳的,符合条件的仍超过了双手之数。


    “我倒是有个人推荐。”贺岱岳对村里人的情况相对熟悉,他推荐的是和王二家同院子的一个姑娘,“她特别能吃苦。”


    贺岱岳夸特别能吃苦的,心性坚韧必定远超常人,褚归相信贺岱岳的眼光,但姑娘面临嫁人的问题,褚归不得不考虑她将来嫁到外村的风险。


    “她不嫁人,你忘了?上辈子她结了婚,因为生不了孩子被退了亲。”贺岱岳印象深刻,褚归诊断她是天生石女。


    “是她呀!”褚归记起来了,那个姑娘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我到时候留意着,等县卫生院下了通知,探探她的意愿。”


    生不了孩子是本时代女人的原罪,那姑娘被了退亲一度抬不起头做人,最后听说是嫁给了某公社一个死了老婆的矮子。


    暂定了名额候选人,褚归转而关心贺岱岳今日在前进大队排查得如何,双抢可不管他抓嫌疑人。


    上半年的稻子要收,下半年的秧苗要种,村里的氛围日渐紧张,在让贺岱岳参与双抢与抓嫌疑人之间,杨桂平大概率倾向前者。


    “嫌疑人不在前进大队。”贺岱岳的回答令人沮丧,下一秒他话锋猛变,“但我找到了前进大队的队长和支书徇私舞弊、吞占集体财产的证据。”!


    第209章


    徇私舞弊、吞占集体财产?褚归震惊之下,将嫌疑人的事抛到了脑后。


    贺岱岳上午同郭得胜找前进大队的队长要近几日的出工记录,队长爽快给了,陪着他们对照名册,把未出工的人一一进行了勾选。


    前进大队的总人口数比困山村多,未出工的人数却不足一百,贺岱岳直觉哪里不对劲,他暗藏着疑虑,随领路的小伙子逐家上门问询。


    前面几家一切正常,直到一位被小伙子称呼孙大娘的中年妇女出现,她热情地给小伙子塞了个红鸡蛋,邻居们恭喜她喜得大胖孙子。


    郭得胜愣头愣脑的跟着道恭喜,贺岱岳的视线在红蛋上停留一秒,落到孙大娘的脸上,而前进大队的出工记录本上,这位孙大娘天天拿八个公分。


    无独有偶,另一位昨天刚走了亲戚的大叔,同样是满勤。


    迟钝的郭得胜也察觉到了蹊跷,前进大队往天未出工的人不足一百,今儿L怎么每个院子里都有不少人在家?


    好在郭得胜没缺心眼的当场发问,完成上午的调查,小伙子回去吃饭,贺岱岳领着郭得胜前往潘舅舅家。


    “不是快到双抢了吗,前进大队的人咋一点不慌?”路上郭得胜捞了穗田边发黄的稻子,稻谷颗粒细小干瘪,其间夹杂着白色的空壳,产量实在算不上好。


    郭得胜不事农业,但他长了眼睛,在巡查过的生产队中,前进大队的稻谷整体状态是最差。


    前进大队不是常常因粮食产量优秀拿先进大队吗?


    贺岱岳并非前进大队的人,自然不清楚缘由,潘大舅讥讽地道出实情,想庄稼高产是需要精心伺候的,磨洋工的人多了,田里缺水少肥,拿什么长稻子?


    潘大舅和潘一舅有木工营生,下地的频率不高,家里其余人日日出工,表哥说起下地干活,面上有些臊,以前大家干活倒是挺勤快的,近两年越来越懈怠。


    别人偷懒磨洋工,他们不免受影响,十分力用七分,已属于非常积极的了。


    顺带一提,前进大队的队长,是四年前换的。


    贺岱岳说了几个人,问表哥是否和他们一起干活过,表哥认真回忆了一番,摇头,生产队数百口人,除了相熟的,他哪记得请每天跟谁一起干活。


    记不清哪些人干了活,出工记录便有了很大的可操作空间。


    “你是指前进大队出工记录作假?”褚归听得咋舌,他们太过分了,“那吞占集体财产是怎么回事?”


    “我和郭得胜接到了举报,有人在麦收期间亲眼看到前进大队的队长和支书带人从仓楼里面往外搬麦子。”接到举报时,贺岱岳脑子里的第一反应——


    “他们怎么敢?”


    褚归以为的吞占集体财产,是借着记公分把自家的公分数往高了写,由此多分粮食,不曾想他们竟然直接用偷的。


    这不是过分,而是猖狂,猖狂至极!


    因为出工记录存在造假行为,贺岱岳下午加强了对院里闲散人员的


    留意,结果意外发现领路的小伙子举止异常,他频繁地巡视着周围,仿佛在提防什么人靠近。


    越过小伙子的头顶,贺岱岳与墙角的一双眼睛四目相对。借口上茅房,贺岱岳在茅房后面见到了眼睛的主人,一个约一十岁的青年。


    “我看到大队长和村支书偷麦子,但我没有证据,你能管吗?”青年开门见山,不浪费一分一秒。


    我不是民警。”贺岱岳敛眉,“你应该找派出所。”


    “他们盯着我,我去不了派出所。”青年瞥了眼领路小伙的方向,他们指的哪些人不言而喻,“况且我没证据,即使报了案,派出所的民警一来,他们把东西藏了,照样啥也查不到。”


    青年的语速很急促,贺岱岳放弃废话:“我会帮你转告郭得胜——”


    “郭得胜不行!他们认识所有派出所的人。”青年打断道,“就你和我,你舅舅在我们村,他们不会防备你,我有给你们养殖场放巴豆那人的线索,他不在我们生产队,作为交换,明天……”


    青年话到半截转身跑了,贺岱岳做整理裤腰的动作。


    “中午水喝多了。”领路小伙假装不经意地左右望了望,随后与贺岱岳错身进了茅房。


    贺岱岳神情淡定的回了院子,郭得胜写完了第一个正字,冲贺岱岳摊了摊手。


    直至离开前进大队,贺岱岳都未再看到青年,但对他举报的事已信了九分。


    褚归消化着他听到的内容,若青年所说属实,那前进大队的队长和支书等人,简直跟黑恶势力毫无一致。


    “你要同他合作吗?”褚归其实心中有答案,对方掌握着嫌疑人的线索,不管怎样,贺岱岳肯定会答应他的。


    “嗯,我准备明天晚上单独去趟前进大队。”贺岱岳不能袖手旁观,毕竟潘舅舅他们老老小小还生活在前进大队,以队长和支书为首的毒瘤必须拔除。


    褚归没法阻拦贺岱岳,只叮嘱他千万小心,兔子逼急了咬人,以队长他们的品行,若是暴露了,说不准做出什么杀人灭口的事。


    夕阳被山吞没,潘中菊坐屋檐下边撕着豇豆的筋,边等贺岱岳和褚归,晚饭她早做好了,手里择的豇豆是多了吃不完的,撕了筋折小段,锅里烧水煮一遍,晒成干豆角,冬天泡发了炒或者炖肉。


    潘中菊擅长种菜,五月份起地里的四季豆茄子黄瓜接连上桌,各种干豆角、干豆米、茄子干,装了几大袋子,泡菜坛里更不用提了。


    褚归莫名喜欢上了酸黄瓜配稀饭,脆脆的酸黄瓜切厚片,极其爽口。


    潘中菊专门为褚归泡了一坛子的酸黄瓜,天天吃顿顿吃,贺岱岳怕他伤了胃,严格控制了分量,一天一小碟,多了不许。


    贺岱岳进屋,酸黄瓜的味道冲入鼻腔,看着桌上冒尖的碟子,他直觉有猫腻:“怎么是满的,中午没吃吗?”


    “没。”褚归撒谎,他中午吃光了今天的分量,仗着贺岱岳不在,让潘中菊替他打掩护,又添了碟。


    潘中菊宠溺着褚归,


    他想吃酸黄瓜随他吃:“当归多大的人了,你管那么宽干嘛?”


    有潘中菊帮腔,褚归挺直了腰杆。洗手落座,他将酸黄瓜端到自己碗边,潘中菊是不吃的,仅他一人享用。


    嘎吱脆的酸黄瓜酸得褚归眯眼,他忙填了团米饭,贺岱岳听着他的咀嚼声耳根子发紧,恨不得求求他别吃了。


    贺岱岳一个劲给褚归夹菜,他的态度十分坚决,要么菜、饭、酸黄瓜一起,要么酸黄瓜一口甭碰。


    褚归照单全收,侧脸因进食变得鼓鼓囊囊,显得有几分孩子气。贺岱岳突然间领悟,褚归或许并非生性沉稳,他骨子里潜藏着赤子的天真,上辈子的苦难磨灭了他的棱角,如今表现的,才是他最真实的一面。


    卸下完美的外壳,褚归蜗牛般探出柔软的触角,拥有缺点的他愈发鲜活。贺岱岳夹了块褚归的酸黄瓜,褚归压住他的筷子,从小碟中夹了另一块大的放到他碗里。


    对于亲近的人,褚归向来不吝分享。


    酸黄瓜吃多了的后果是倒牙,晚间洗漱,牙刷触及牙齿,褚归皱着脸嘶了声。


    “咋了?”贺岱岳吐掉嘴里的牙膏沫,唇上糊了白白一圈,他顾不上擦,低头观察褚归的牙齿,“倒牙了?”


    褚归点点头,张着嘴,一口牙齿洁白整齐,贺岱岳指腹按着他的门齿轻摇两下,帮他解了那股酸劲。


    上下大牙依法炮制,待贺岱岳停手,褚归缓慢移动牙刷,艰难地完成了刷牙的过程。


    天麻领着儿L子溜达过后院,天仙子适应了离了妈跟着爸的日子,一天到晚除了吃睡便是翘着尾巴偷袭人类。


    贺岱岳裤脚挨了天仙子一爪子,两指捏住嚣张小猫的后颈,拎着它上堂屋捉跳蚤。


    天仙子的跳蚤是从蔡大爷家带来的,同时传染了天麻,捉完天仙子,天麻未能幸免于难。父子俩齐齐蹲板凳上舔毛,天仙子技艺生疏,打结的毛发勾住舌头,它犟着脑袋傻扽,险些把自己扽撅过去。


    “你咋这么笨啊?”褚归笑着拯救天仙子的舌头,“聪明天麻不会生了个蠢儿L子吧?”


    “天麻聪明?”贺岱岳话音乍落,支着腿的天麻前脚踩空,猛地栽下了板凳,好在它身体敏捷,空中转了一圈,四脚落地。


    得,父子俩一脉相承的蠢。


    围观了蠢父子舔毛,褚归改了三份药方,他一个人在困山村,没人与他集思广益,自我辩证的功夫日益精进。


    贺岱岳去了老院子,潘中菊刚想起傍晚杨桂平来了家一趟,交代有事同贺岱岳商量,她东忙西忙的,贺岱岳到家时她恰恰给忙忘了。


    老院子家家关门闭户,见杨家泄着灯,贺岱岳敲门叫人,杨朗开的门,堂屋里杨桂平正坐着抽烟,估计是在等他。


    “杨叔,我妈说你找我有事?”贺岱岳避着烟雾坐到杨桂平侧面,“是要双抢了?”


    “对。”杨桂平熄了烟斗,在凳子上磕了下,“放巴豆的人查到了吗”


    “没,不过快了。”贺岱岳语调轻松,“双抢哪天开始?”


    今年的稻子比去年晚熟个把星期,秧苗长了一长高,得赶着下地,杨桂平白日跟王支书讨论了半天,认为最迟不能超过本月一十号。


    一十号,完全来得及。见杨桂平面上不带困意,贺岱岳心念一动:“杨叔,前进大队的队长你熟吗?”!


    第210章


    前进大队的队长?杨桂平不自觉抬烟杆一抽:“咳,你问的是老队长新队长?”


    杨桂平熟的是老队长,他俩是一辈人,同年当选大队长,若非家里孩子年纪不合适,他们准能做儿女亲家。


    可惜造化弄人,老队长一生无儿,妻子早丧,闺女们嫁去了外地,导致他那么好一个人,竟活活饿死在了家中。


    “他不是生产队队长吗,怎么会把自己饿死。”**确实饿死了许多人,但前提是他们本身穷困潦倒,老队长当了几年的队长,不可能毫无积攒?


    所以说造化弄人啊,杨桂平唏嘘,老队长心地太好,自己十分他能舍八分,遇到带着孩子求接济的,甚至愿意把剩下的两分一并给出去。


    闺女们以为他有积攒,生产队的人也以为他有积攒,结果他偏偏饿死了。


    “他脸上看着挂了肉,实际是饿得浮肿。他死了发丧,大伙才知道,他厨房装粮食的袋子里全是他夜里偷偷挖的黄泥。”杨桂平彼时自顾不暇,没能送好友最后一程,此刻提起语气仍满含遗憾。


    话题沉重得贺岱岳心脏坠坠的,有这样的队长,难怪前进大队能年年拿先进。


    杨桂平当队长是合格的,奈何困山村的土地贫瘠,山里的野菜野果填得饱肚子,但不纳入产出,困山村的先进就差一个粮食指标。


    新队长杨桂平认识,公社召集队长们开会,免不了碰面。


    溜须拍马,钻营算计,势利虚伪——杨桂平对新队长的评价,没一个褒义词,贺岱岳心想这岂止打过交道,分明积怨颇深。


    莫非新队长得罪过杨桂平?


    杨桂平与新队长的过节源于公社的各项指标分配比例,仗着前进大队先进荣誉拿得多,新队长各种争指标,前年甚至抢份额抢到了困山村的头上。对方指着杨桂平的鼻子鼻子奚落,说什么他们困山村山旮旯的,要了指标也是浪费。


    杨桂平与他吵得面红耳赤,其余队长们连忙劝架。


    “是不是前年发农具那次?”杨桂平第一次提及细节,杨朗捏了拳头,“我说你明明高高兴兴地去,回来咋一声不吭的,你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然后让你带人上前进大队打架?”杨桂平乜了杨朗一眼,“一天毛毛躁躁的,三个孩子的爸了,半点不稳重。”


    “我哪里不稳重了?”杨朗被杨桂平下脸子有些不服气,他十七岁闯的祸,杨桂平能记一辈子。


    杨朗跟人打架是贺岱岳入伍之前的事,彼时村里各种各的地,杨三爷担任村长。六月份天旱,稻子灌浆期缺不得水,村里人拦了河沟引水灌田。


    杨桂平家的水田被人偷偷掘了水渠,杨朗血气方刚地召集了兄弟伙扛了锄头找上门,险些酿成械斗。


    兄弟伙并不是跟杨朗有血缘的兄弟,而是指好朋友,贺岱岳差了杨朗几岁,同他的关系没到兄弟伙的地步,况且他当年瘦猴儿一个,看着完全不像打架的料。


    贺岱岳一人劝了一句,以消磨父子


    俩的口角,杨桂平不再看杨朗,交代贺岱岳如果跟新队长打交道,千万留个心眼儿,省得稀里糊涂吃亏。


    困山村和前进大队一个山里一个山外,杨桂平对新队长谈不上多了解:“你突然问他做什么?”


    “我白天不是上前进大队排查了么,见了他一面,随口问问。”贺岱岳打了个马虎眼,抓起桌上的手电筒,“谢谢杨叔,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你们早点休息。”


    “行,你回吧,逮到人了通知我一声。”杨桂平送了送,待他出了院子,哐啷栓了大门。


    贺岱岳到家时褚归已经上了床,蚊帐照着他影影绰绰的,贺岱岳掀了蚊帐拿过他手里的扇子一摇一摇地扇风,低声把杨桂平家的对话讲了。


    怕褚归听了难受,贺岱岳没提老队长,呕心沥血经营的前进生产队,叫人弄得乌烟瘴气,老队长若泉下有知,死后都不得安宁。


    “岱岳,我觉得你明晚得喊上郭得胜。”褚归敛容屏气,新队长上任四年,他在前进大队的势力绝对不止贺岱岳表面看到的那些,孤身一人的风险太大,褚归太阳穴突突跳,心惊胆战的。


    郭得胜虽然性子跳脱了一点,脑袋钝了一点,身手笨了一点,贺岱岳原嫌他拖累,但喊上他至少能望个风。


    为了安褚归的心,亦是给自己多一层保障,贺岱岳答应了:“好,我明晚带他一起。”


    贺岱岳重新制定了计划,次日上午同郭得胜会合,贺岱岳婉拒了对方递来的豆角馅包子,问他有无办法向派出所申请一把配枪。


    申请配枪?郭得胜哽下嚼了两口的包子,满脸的激动与惊奇,贺岱岳查到下巴豆的人了?


    “有个比巴豆更大的案子,你感不感兴趣?”贺岱岳吊着郭得胜,听到大案子,郭德胜兴奋得双眼放光。


    贺岱岳寻了个僻静的角落,扯着过郭得胜过去,将青年的举报与他的计划和盘托出,郭得胜的面色几经变化,最后凝滞为染了怒意的慎重。


    今晚的见面不符合申领配枪的规定,郭得胜义正言辞,他是郭书记的侄子,可不能做落人口舌的事。


    “要不这样,等今天晚上那人给了线索,我立马跟所长汇报领枪。”郭得胜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我们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贺岱岳懒得揪郭得胜的漏洞,领不了枪便算了,下一步怎么办,且过了今晚再议。


    为免打草惊蛇,白天贺岱岳照常经过前进大队,去下一个生产队走访。


    崔齐随大流朝大路上看了眼,接着自顾自低头锄地。周围人对他的反应司空见惯,崔齐整日独来独往的,像个透明人一般。


    中午收工,崔齐米汤泡饭配咸菜,他自幼父母双亡,吃穿随便对付,别人家刚上桌,他早关门歇晌了。


    最后一丝火烧云仿佛灰里的余烬,天光尽灭之际,崔齐从后院离开。


    今夜无月,小路黑得几不可见,崔齐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了大路口,蹲身隐匿在树后。


    穷凶极饿的蚊子嗜咬着他的


    脸、耳朵,崔齐痒得抓耳挠腮,在贺岱岳靠近时,迫不及待的跳了出去。


    “不是让你一个人来吗?”站直了崔齐方发现贺岱岳挡得严严实实的郭得胜,夜色遮掩了他的面容,但藏不住他语气里的情绪。


    “一个人不够安全,你不会以为就我们两个能包围十几号人吧?”贺岱岳捻死了只蚊子,“我来了,你的线索呢?”


    贺岱岳直戳要害,崔齐不嚷嚷了,信守承诺地给了线索。


    郭得胜背身望风,耳朵竭力地捕捉着两人的每一句对话。


    放巴豆的人在隔壁生产队,跟崔齐家离得挺近的,崔齐上山砍柴时瞧他捡了兜巴豆,巴豆致泻,平常没人碰它,崔齐还奇怪来着,他捡那么多干什么。


    “他偷偷摸摸的,准是想使坏,所以我躲了下。”崔齐回忆着当时的场景,一并推测了作案动机,“你年前带人打野猪太招人惦记了,好多生产队效仿,但全部没成事,他让野猪撞了蛋,听说是废了,所以恨到了你头上。”


    郭得胜捂了捂裆,被野猪撞废,难怪他蓄意报复。


    明天抓人破案!郭得胜精神振奋,接连破获两起案件,所里的人一定对他刮目相看。


    郭得胜陷入憧憬,贺岱岳拍了他一掌,他兴冲冲转过头:“我们要找所里支援人手吗?”


    崔齐不知何时走了,后半段两人讲了啥郭得胜听了个空,贺岱岳一阵无语:“捉贼拿脏,捉奸拿双,他们这两天不动手,你咋抓人?”


    “他们啥时候动手?”郭得胜小跑着跟上贺岱岳,“那明天抓人吗?”


    “抓。”贺岱岳准备将两件事分开进行,明天抓了下巴豆的,转移注意力,降低前进大队一干人的警惕。


    他问了崔齐,前进大队今年新收的麦子仍储存在仓楼,十号分粮。贺岱岳预感,在分粮之前,他们大概率会再偷一次。


    欲壑难填,贪婪的人是不知满足的,尤其他们团伙作案,一人起了心思,其他人必然动摇。


    郭得胜接不上贺岱岳的节奏:“我们怎么判断他们哪天偷呢?”


    今天六号,他们莫非连着来蹲三个晚上?


    “具体的我明天告诉你。”贺岱岳停下脚步,他要走小路回困山村,与郭得胜不同路,“你该走左边了。”


    褚归添了灯油,潘中菊已经睡了,她不知晓今晚贺岱岳做的事有风险。夜越深褚归越忐忑,稍微风吹草动他都以为是贺岱岳回来了。


    记不清听错了几次,褚归干脆端了板凳侧坐在门口,面朝进院的方向,脚下燃条蚊香,天仙子虎头虎脑地对着红色的部分跃跃欲试。


    “不能碰。”褚归提溜着天仙子叠到天麻后背,“看好你儿子。”


    天麻翻了个身,天仙子歪歪倒倒地滚到地上,眼睛盯着天麻甩动的尾巴尖,猛地扑过去。


    手电筒的光束穿透黑夜,褚归蹭一下起身,光的源头逐渐靠近,真的是贺岱岳回来了。


    褚归松了绷紧的弦,站到院里迎贺岱岳。天麻追着褚归的影子,天仙子追着天麻的尾巴,贺岱岳推开院门,一人两猫齐刷刷看向他。


    “我回来了。”贺岱岳笑容舒展,他张臂转圈,让褚归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今天晚上非常顺利。”


    说着贺岱岳亲了口褚归,疲惫消了一半。待会儿抱,他现在汗涔涔的,衣服也沾了灰。!


    第211章


    洗了澡换了衣,贺岱岳将人抱了个满满当当,褚归的视线对着贺岱岳的下巴,他抬手挠了挠显眼的蚊子包:“痒不痒,我给你擦点药?”


    “不用。”贺岱岳捉着褚归的手低头亲一口,食指处的红痕印入眼帘,他瞬间皱了眉:“手咋弄的?”


    左手食指的红痕约一厘米长,边缘泛白狭狭深红,褚归抽了抽手,贺岱岳捏紧了,仿佛想用眼神把伤口盯愈合。


    “切药时不小心划的。”褚归白天尚能冷静自持,入了夜,脑子不自觉分神惦念贺岱岳,呼吸间锋利的刀刃便碰上了食指。


    尖锐的疼痛唤回了褚归的意识,幸亏他手上的力道因分神而变得有一遭没一遭的,否则绝不止一道口子那么简单。


    血嘀嗒落到了下方切段的药材上,褚归立时的念头不是伤了手,而是惋惜被血弄脏了的药材。


    褚归的表现令贺岱岳心疼且惆怅,犹豫是否要告诉他后面的安排。


    “你有事瞒着我?”褚归说的笃定,一个被窝睡了两辈子的人了,贺岱岳任何情绪波动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贺岱岳同样不意外,似乎本应如此,他贴贴食指松开,像抱小孩一般托着他转了个身,与其正面相对:“不瞒你。”


    今晚的交谈、明日的计划、后面的打算,贺岱岳一字一句说了个明白,连个标点符号也不曾落下。


    上次队长他们晚上偷麦子,崔齐事后发现作案团伙中有几人当天下午提前收了工,这不失为一种行事预告。


    近几日崔齐会格外留心,一旦有情况,他将立马找潘大舅给贺岱岳报信。


    “就你们三个人?”褚归脸上的不赞同化为实质,前进大队可是有民兵队的,郭得胜一个人带枪顶什么用?


    “当然不止我们三个。”贺岱岳亲一口褚归,“到时候郭得胜会请一位大帮手。”


    “说正事呢,莫动手动脚。”褚归板着脸,浑然忘了他跨坐在贺岱岳大腿上的姿势,跟正事两个字丝毫沾不上边,“他请谁当帮手,不怕走漏了风声吗?”


    “别人或许会走漏风声,郭得胜请的那位肯定不会。”贺岱岳卖关子道,“你猜猜他要请谁?”


    郭得胜的帮手,褚归猜到了两个人选,一是派出所所长,二是郭书记,论分量与可信度,褚归划掉了前者。


    “郭书记?”根据贺岱岳给出的表情,褚归知道自己猜中了,如果是郭书记当帮手,那确实挺稳妥的。


    前进大队的人再嚣张,他们总不可能把郭书记灭口了。


    褚归毫不怀疑郭得胜能请来郭书记,郭书记为官清正,郭得胜又是他的亲侄子,于公于私,前进大队的事他义不容辞。


    “我跟你们一块。”褚归来了精神,有郭书记做安全保障,他无需担心自己成贺岱岳的累赘。


    “不——”贺岱岳的反对刚吐了个不,褚归瞄准他的嘴一亲,舌尖挑着贺岱岳的唇缝讨好地勾弄。


    “带上我。”察觉到贺岱岳张了嘴,褚归果断撤离,“带不带?”


    贺岱岳的意志坚定,一切糖衣炮弹的诱惑,对他而言皆是梦幻泡影。战场上扛过枪经历过生死的人,岂是轻易——


    “带。”哪有亲一半不亲了的,贺岱岳投降,如愿以偿地继续。


    亲够了,贺岱岳拂着褚归的背顺气,慢慢等待平复。


    “把灯熄了吧。”褚归蹭蹭贺岱岳,从他身上下去,临睡时看了眼贺岱岳的蚊子包,果然消了。


    贺岱岳熄了煤油灯躺平,抓着褚归的手放到胸前,七月暑热,让他们跟秋冬那样肉贴肉躺着太为难人。


    一觉睡到鸡鸣,贺岱岳睁眼先看褚归的食指,见伤口结了痂,他将褚归的手搭到其腰间,擎着劲起了床。


    “醒了?你昨天夜里啥时候回的,我一点没听到动静?”潘中菊扭头跟贺岱岳说话,被喜欢在人脚下窜行的天仙子绊了一跤,“哎呀,小心踩到你!”


    “十点多回的。”贺岱岳舀了两瓢水洗漱,“下巴豆的人查到了,我要和派出所的民警同志上门逮人,今天中午不在家吃。”


    “查到了?好好。”潘中菊额手称庆,“哪个生产队的?”


    “长福大队的。”贺岱岳磕了几个鸡蛋打散,边和潘中菊说话边做了早饭,他约了郭得胜九点在派出所门口汇合。


    派出所八点半上班,郭得胜最近出外勤,两三天没上派出所点卯了。八点一刻,他大步流星踏进派出所,朝提着暖水壶倒水泡茶的老警察喊了声师傅。


    老警察翻年六十,眼皮皱得耷拉,水浇注九成满,他不紧不慢地用杯盖撇掉浮沫,端着茶杯吹水嘬了口。


    “能抓人了?”自己带的徒弟什么货色老警察一清二楚,郭得胜的师傅喊得格外响亮,准是养殖场的案子破了,只是不知他怎么瞎猫碰的死耗子。


    “是。”郭得胜嘿嘿一笑,“师傅,您那枪能借我使半天吗?”


    每日到得最早,资历最深的老警察,正是派出所的所长,他一辈子工作眼瞅着要干到头,不说破坏了多少奇冤大案,但也配称操履无玷,偏偏临了摊上郭得胜这么个榆木脑袋的徒弟,他暗悔晚节堪忧。


    八点五十,郭得胜神佩着枪迈着八字步同另一位民警出了派出所,贺岱岳在门外站着,郭得胜一拍枪套:“走,抓人!”


    到了长福大队,郭得胜喊住一乡亲请他带路,雄赳赳气昂昂地直奔嫌疑人家,上工的队伍霎时散了,他们议论纷纷地追着郭得胜三人,疑心生产队里的谁犯了啥事。


    自打伤了命根子,肖二对生产队的活计是能逃则逃,他畏惧众人的讥讽取笑,整日死气沉沉地龟缩家中。


    带路的相亲叫门,肖二拖拖沓沓地卸了门栓,阴郁地透过门缝往外瞧,见到郭得胜他们三个生面孔,他瞳孔一散——


    嘭,贺岱岳推开了门板,门板上传来的力道撞得想关门逃跑的肖二摔倒在地,脚蹬了两下,人还没爬起来呢,就被贺岱岳按住了。


    郭得胜瞠目结舌,贺岱岳的动作未免太快了,他拟了一路的腹稿,好歹让他说两句做做样子嘛。


    “民警、民警同志,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肖二扭着胳膊,惊惧得双腿发颤,“我没干坏事……”


    “你没干坏事你跑啥?”郭得胜快语道,生怕贺岱岳抢了他的词。


    肖二支支吾吾地找不到借口,郭得胜疾言厉色:“我问你,六月三十号那天你在哪,做了什么?”


    “我在家。”肖二抱着侥幸心理撒谎,当即有围观的人戳穿:“民警同志他骗你们,三十号那天他压根不在家,我亲眼看见他中午从外面跑回来。”


    抓捕肖二以及让他认罪前后用时不到十分钟,迅速得令郭得胜意犹未尽,少了波折怪败兴的,成就感大打折扣。


    听肖二认罪,长福大队的队长恨不得掐他脖子,他们生产队的先进,全毁了!


    郭得胜押着人回了派出所,肖二的情节按条例顶多劳改个十天半月的,一方面他作案的对象是猪,二来未对贺岱岳造成直接损失。


    贺岱岳对此结果早有预料,劳改轻无所谓,他主要是希望借肖二的下场让青山公社的人见识他的态度,敢动养殖场,他必将追究到底。


    郭得胜替贺岱岳鸣不平,未造成直接损失,间接损失不算损失了?为了调查,贺岱岳花了多少功夫,关十天半月实在太便宜肖二。!


    第212章


    郭得胜缠着老警察嘀咕,据崔齐目测,肖三捡的巴豆得两三斤,他自己交代全撒养殖场的猪槽里了,那些猪现在能好好的,全靠贺岱岳救治及时。


    老警察被郭得胜吵得头疼,人贺岱岳都没发表意见呢,他着急啥?


    该给的公道老警察肯定会给的,但凡事得有个规章秩序,凭一张嘴“我以为”、“我觉得”断案判罚,派出所成什么了?


    贺岱岳静静等着郭得胜为他讨公道,对方一片好心,他不能反过来拆台。


    郭得胜在午饭前没说通老警察,他不免有些泄气,面含愧色地向贺岱岳道歉。


    “反正人抓到了。”贺岱岳反过来安慰郭得胜,“前进大队的事,你跟郭书记提了吗?”


    “提了。”郭得胜哪忍得住不提,昨儿晚上硬是把睡下的郭书记喊醒,也不管郭书记听完了睡不睡得着,“对了,他让我带你去见他。”


    幸亏郭书记是经了大风大浪的人,辖下的生产队队长伙同大队干部集体盗粮而已,他稳得住。


    公社办事处人多口杂,郭书记听进了郭得胜的建议,将见面地点选在了家里。


    理由是现成的,贺岱岳帮郭得胜破了肖三的案子,他做大伯的要好好感谢一下。


    “大伯,我们来了。”郭德胜与贺岱岳一前一后进门,堂屋里郭书记侧身喝着水,看边上躺着的公文包,应当是刚到家。


    “郭书记。”贺岱岳打了声招呼,高大的身影挡了半扇门的光,衬得郭得胜跟个小鸡崽似的。


    “嗯。”郭书记放了杯子对贺岱岳点点头,脸上隐约带着昨晚没睡好的迹象,“还差几个菜,我们先说正事。”


    前进大队的情况郭得胜昨晚已讲清楚了,但他仅是转述者,郭书记想更深一步了解细节。


    若要论公社干部里谁最可信,郭书记无疑是第一人选,否则贺岱岳不会明知郭得胜和郭书记的关系,仍把前进大队的事透露于他。


    因此贺岱岳从前进大队的出工登记讲起,到崔齐的两次对话,以及杨桂平与现队长之前的冲突,至于那些贬义的评价,他则只字未提,郭书记皱到打结的眉毛足以表明一切。


    崔齐无凭无据的举报,倒是让他们三人都信了。


    其实前进大队的异常郭书记早有察觉,自老队长去世新队长上任,前进大队的春耕、麦收、双抢效率一年比一年慢。


    此次麦收,前进大队晚了困山村整整二十天。困山村麦收超八千斤,前进大队的小麦种植面积在困山村之上,产量却没高多少,甚至相较去年下降了三百来斤。


    小麦年产量存在差异是正常的,前进大队的队长在汇报时解释了原因,缺肥、病虫害、老鼠偷食,条条合情合理,加之少的数量不大,真叫他糊弄住了。


    麦收本就是近日工作的重点,郭书记上午调了全公社生产队历年的麦收数据彻查。去年无天灾,风调雨顺,十一个生产队,小麦产量七升四降,前进大队混在里减产的队列中,


    越看不对劲。


    暂不提其他三个减产的生产队,单论前进大队,缺肥、病虫害、老鼠偷食是每年固有损耗,在其基础上的减产,应另当别论才是。


    如今想来,那老鼠怕不是长着人的模样。


    郭书记思索着万全的方法,明查肯定是查不到的,暗访嘛,前进大队的民兵队是个隐患。贺岱岳过度高估人性,郭书记不希望自己成为因公殉职的烈士。


    难办,前进大队离公社太近了,稍出个风吹草动很容易被他们察觉。


    “郭书记,你看这样行不行……”贺岱岳想到个主意,前进大队有民兵队,他们困山村照样有。


    随着贺岱岳的发言,郭书记皱紧的眉头逐渐舒展,待贺岱岳话音落下,郭得胜激动的一拍桌子:“好,贺岱岳你的办法太好了!”


    郭书记反复琢磨,未曾发现其中的漏洞,心下大定:“行,按你的法子办。”


    “大伯,贺岱岳为我们公社做了大贡献,你得拿肖三树个典型啊。”事没成呢,郭得胜替贺岱岳邀上功了,“罪定轻了下面的人跟着学,公社到时候不乱套了么。”


    郭书记哪里不知郭得胜的小九九,即使郭得胜不提,他照样会插手让派出所严惩肖三。


    养殖场表面是贺岱岳一个人在困山村的小打小闹,但作为公社的书记,郭书记着眼的是长远利益,贺岱岳办好了养殖场,届时普及经验推广模式,何愁解决不了他们公社吃肉的问题?


    “用得着你教我?”郭书记戏谑道,郭得胜同贺岱岳查了几天案倒查出了交情,“岱岳,得胜他性子憨,给你添麻烦了。”


    郭书记半真诚半客气,贺岱岳笑着搭了下郭得胜的肩:“没添麻烦,能抓到肖三,郭同志功不可没。”


    郭得胜顿时抬头挺胸,郭书记心里叹了口气,暗啧了声缺心眼的。


    在郭书记家用了便饭,三人按照贺岱岳的办法分头行动,郭得胜找老警察包揽了肖三的审讯工作,借此名正言顺地往返长福大队。


    肖三捡巴豆的山头属于前进大队的地盘,郭得胜大大方方地涉足前进大队,上山捡了把巴豆,美其名曰收集物证。


    他挑的是傍晚收工的点,崔齐混在围观人群中看队长奉承郭得胜,同时套对方的话。


    队长请郭得胜上家里吃完饭,郭得胜拒绝了,他又立马改口明天。


    “明天?”郭得胜卡了一拍,他迅速往下接,“明天不来了,结案了我来干嘛。”


    “结案了吗?”队长惊讶中藏了丝喜意,崔齐呼吸微滞,眼神和郭得胜交错,后背瞬间沁了层冷汗。


    关键时刻郭得胜千万莫给他掉链子!


    郭得胜手指猛掐掌心,疼得腮帮子一紧,稳住,要稳住!


    “对,可以结案了。”郭得胜稳住了,长福大队的队长垮了脸,结案意味着肖三犯罪落实,他们长福大队的先进泡汤了。


    一家欢喜一家愁,长福大队恨骂肖三一锅老鼠屎搅坏一锅粥。去年前进大队闹命案,他们没


    少消遣前进大队,今年轮到了前进大队消遣他们。


    崔齐低着头离开,脑海里放映着队长的言行,感觉他们八成会在明天动手。


    有肖三结案分散大伙的注意力,明天确实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郭得胜的脑子终于灵光了一次,他连忙回公社向郭书记汇报了队长的异状,询问他是否要立刻通知贺岱岳。


    “不用。”郭书记沉着道,无论前进大队哪天动手,贺岱岳的计划都能够应对,无需专门跑一趟。


    另一边困山村,贺岱岳找到杨桂平,肖三被抓的消息上午便传到了困山村,杨桂平抽了一杆烟庆贺,以为贺岱岳找他报喜,敲着烟杆道他已经听说啦。


    贺岱岳凝重的神情令杨桂平收敛了笑意,他别了烟杆:“发生什么事了?”


    杨桂平与前进大队的队长是绝对不存在勾结的,为了避免他反应过大,贺岱岳没直接揭露队长的恶行,而是说郭书记查到前进大队粮食数据作假。


    粮食数据作假,杨桂平瞬间联想到了饥荒前,他激愤地瞪大眼睛,前车之鉴鲜血淋漓,他们怎么还有胆子造假?


    “不是报高了。”贺岱岳帮杨桂平顺气,扶着他坐下,“他们是故意报低,拿中间差额填自己的仓。”


    杨桂平刷地扭头,明白贺岱岳话里的意思后,狠狠骂了句畜生。


    “一定得把这群人抓起来!”杨桂平吹胡子瞪眼,“郭书记派人抓了吗?”


    “没,郭书记也为难得很,前进大队离公社那么近,估计派的人走到半路,他们就把粮食藏了。”贺岱岳解释道,“所以郭书记不敢轻举妄动。”


    “悄摸着去呢!”杨桂平出谋划策,总不能因为怕打草惊蛇一直不抓吧?


    “有人通风报信咋办?”贺岱岳反问,杨桂平一噎,公社的干事里好几个前进大队的。


    见铺垫得差不多了,贺岱岳以郭书记的名义向杨桂平提出了借用民兵队。


    前进大队的民兵队规模是困山村的两倍,但以崔齐的观察,跟队长是自己人的民兵不到三分之一,上次偷麦子现场一共八个人,两人望风六人偷。这次应该跟上次相仿,毕竟是见不得光的行为,人多反而坏事。


    杨桂平答应得极其痛快,保护郭书记抓捕集体蛀虫,他要是推诿,不成了前进大队那伙的帮凶?


    得到杨桂平的允许,贺岱岳集结了民兵队,以打猎为由次日一早带着他们和褚归进了山。


    人心险恶,贺岱岳本来反悔了,不想让褚归一块。早上偷偷摸摸起床,脚尖挨着地,身后一只手幽幽地扯住了他的衣摆。


    贺岱岳转身,褚归睁着眼睛一言不发,瞧得贺岱岳心里发空:“当归,你能不去吗?”


    “不能。”褚归冷漠地吐出两个字,“衣服。”


    “唉。”贺岱岳认命地开衣柜替褚归拿了身上山的衣服,老实等他换好。


    褚归扣齐扣子,眼神重新落到贺岱岳身上,盯着他洗漱做饭,想甩了他自己走,没门!


    搁了碗,贺岱岳殷勤地提起褚归的药箱,潘中菊不明内情,如寻常一般叮嘱他们路上小心:“岱岳照顾好当归,莫受伤哈。”


    我晓得了妈。贺岱岳心头打鼓,扯着嘴角应付潘中菊。褚归起床到现在就跟他说了五句话,真要完!


    出了院子,贺岱岳一路道歉,却没得到一个笑脸。


    “贺岱岳。”褚归的脸和语气一样淡,“我们的事回来再谈,此行顺利的话,我或许能既往不咎,药箱给我。”


    贺岱岳不假思索的取了药箱,双手递给褚归:“肯定顺利,肯定顺利。”


    队伍由老地方进山,贺岱岳前面领路,与褚归之间隔着杨朗,有杨朗插科打混,倒无人察觉他们在闹别扭。


    行进到山下人看不见他们的影子后,贺岱岳果断左转,此行的目的队伍里的人皆提前知晓,他们亦毫不犹豫跟上贺岱岳的脚步。


    贺岱岳做事谨慎,秉着宁缺毋滥的原则,他从民兵队挑选的全是百分百靠谱的人。


    山里的路何岱岳熟记于心,一行人在山间穿行,杨朗环视着陌生的山石,灌了口壶里的水:“岱岳,我们走到哪了啊?”


    贺岱岳说了个地名,照目前的速度,他们中午便能进入前进大队的范围。


    褚归吹着掠林风抹汗,贺岱岳消失了片刻,随即凑到褚归耳边:“我找到处水源,水特别凉快,去洗洗?”


    贺岱岳知道褚归不爱和人挤,背着人让褚归占头一波便宜。


    林子里闷热不堪,汗液黏糊糊的,用帕子擦终归不如水洗舒服,褚归没委屈自己,轻轻嗯了一声。


    连日不下雨,贺岱岳找到的水源细细一条,他用石头拦了下游,水流积聚掌深,褚归捧着扑了把脸,接着浸湿手帕擦拭脖子。


    “我帮你擦后背。”贺岱岳说完停了一秒,未见褚归反对,他喜滋滋地上手。


    擦了身,贺岱岳搬开石头流放污水,然后重新拦截。两人清清爽爽地回了休息的林子,他方告诉众人水源的位置。


    清澈的溪水变得浑浊,一行人踩着湿漉漉的脚印继续上路。贺岱岳发挥着他优秀的侦察能力,于日悬中天时抵达了前进大队。


    褚归等人留在原地,他一个人摸下了山绕到公社同郭得胜碰头。昨日肖三结案,郭得胜向老警察讨了一天假。


    明明是正义的一方,郭得胜觉得他们偷偷摸摸的像两小贼商量晚上偷哪家,简直憋屈。


    “这!这!”郭得胜躲在巷子里冲贺岱岳勾手,左顾右盼的样子,偷感更重了。贺岱岳灵活闪身进巷,郭得胜拉着他蹲下:“咱们是不是太小心了些?”


    “小心驶得万年船。”同样是蹲着,贺岱岳直背贴墙,一身浩然坦荡,郭得胜莫名缩了缩脖子,有偷感的仿佛只他一个。


    “你今天见到崔齐了吗?”贺岱岳截断了郭得胜的废话,提醒他说正事。


    “见到了。”郭得胜换了条腿蹲,贺岱岳交给他的任务他可完成得毫不含糊,“咱们的计划他也知道了


    贺岱岳让郭得胜只管露面,崔齐自会想办法和他搭话,郭得胜脑瓜子钝,但他听指挥,让干啥干啥。


    崔齐聪明,虽然贺岱岳跟他仅打了两次交道,却不妨碍他夸崔齐一句有勇有谋。十九岁的孩子,能揣着肖三的证据同他谈条件,凭这一点,已胜过千万人。


    贺岱岳有个疑惑,为什么上辈子他活到三十几岁,前进大队一直安安稳稳的,是崔齐放弃了揭发,抑或他发生了意外?


    以崔齐的性格,贺岱岳猜测大概率是后者。


    郭德胜咽了咽口水:队长昨天请我吃饭,我说今天结案,他好像很高兴,崔齐认为他们可能今天晚上会动手,叫我等他信号。”


    “啥信号?”贺岱岳轻松的神色转为严峻,贸然给信号,崔齐是在犯险!


    郭得胜指指供销社:“崔齐说如果他们要动手,他就请人帮忙打二两煤油,油瓶绑红绳。”


    贺岱岳嘴角抽了下,什么打二两煤油油瓶绑红绳的,他们闲话本看多了吧。


    郭得胜热血沸腾,他听不见贺岱岳的心声,发自内心地称赞着崔齐足智多谋。


    谁想得到绑红绳打二两煤油是信号呢?


    正午的供销社门口行人寥寥,郭得胜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甘之如饴地忍受着这份辛苦。


    “我天黑了再来一趟。”贺岱岳沿着巷子走了,前进大队的人十有八九今晚动手,褚归他们不用多喂一晚上的蚊子了。


    上下山花了贺岱岳两个小时,离大队近了难免被上山砍柴的人撞见,贺岱岳自己隐蔽不费事,主要是褚归他们没经验,不如干脆避开。


    原地不见褚归的身影,杨朗打了个哈欠:“褚医生采药去了,你堂哥陪着他的。”


    贺岱岳循着足迹找过去,褚归在拿着他送的匕首刨土,两颊汗津津的,鼻头沾了泥,而陪他的贺岱光在五米开外的树下刨着另一个坑。


    贺岱光刨得专心致志,甚至没察觉贺岱岳的到来,褚归心有所感地偏头,见是贺岱岳,又面无表情地忙活手里的坑。


    褚归挖的是一窝天麻,眼下并非天麻的采收季,他准备挖了移植。


    贺岱岳拂了褚归鼻头的泥点,得到一双警告的眼神:“做什么,光哥在边上呢!”


    “你鼻子上沾了泥。”贺岱岳无辜地展示指腹,证明他没有故意占褚归的便宜,“匕首给我,我来挖。”


    褚归乐得自在,他交了匕首,指导贺岱岳要怎么挖,以免伤了天麻的块茎:“郭得胜跟你说啥了?”


    贺岱岳盯着手下,土层松软,刀尖稍一用力便往里陷,他控制着力道,刚要回话,贺岱光突然“哦豁”了一声。


    “褚医生,我挖断了……”贺岱光满脸懊恼,贺岱岳扔了匕首,手刨了两下,幸好幸好,他坑里的还是完整的。


    “断了没事。”褚归和颜悦色的,边说边去了贺岱光那边,瞧他挖的天麻断的情况。


    贺岱光束着手,怕造成二次伤害:“岱岳,你啥时候来的 ?”


    贺岱岳刀锋一抖,他此刻在褚归面前是负罪之身,正卯着劲弥补,贺岱光一惊一乍的大嗓门迟早坏他好事。


    地下的块茎全部裸露,贺岱岳索性徒手挖。


    贺岱光挖的天麻从中断了两截,天麻的采收期是八月到十一月,差二十来天,粗细长短勉强合格,褚归用叶子裹了,让贺岱光回头晒干了炖鸡。


    “当归,我挖完了。”贺岱岳两手满是泥土地朝他笑,褚归心头酸涩,早上的气又消了截。


    “反正你手脏了,帮我把底下的泥一并掏了吧。”褚归依旧板着脸,浑然不觉自己的语调软了许多。


    “行!”贺岱岳卖力地掏泥,贺岱光一脸奇怪,天麻能入药,莫非长天麻的泥巴同样有药性?


    褚归替贺岱光解了惑,天麻无根无叶,生长全靠泥土,想种好天麻,改良泥土是第一步。


    贺岱光听懂了褚归浅显的用词,原来泥巴这么重要。


    具体是泥土里的什么物质影响了天麻的生长,褚归暂时不清楚,但他既决定了种天麻,总会将它研究透彻的。


    背篓里垫上树叶,贺岱岳挖了两个坑的泥巴,装了小半背篓,上面按褚归说的洒水保湿。等弄完,指甲缝里的泥都塞紧了。


    贺岱岳撇了根树枝削尖,一根根手指挑干净,衣服上的泥来不及擦,看了看表,该下山了。


    稳妥起见,贺岱岳领着褚归他们向山下走了断距离,一来即将入夜,山下的人哪怕要砍柴,也是在山脚二来天黑蛇虫出洞,不早些下山,待会儿走夜路有被蛇咬的风险。


    下至半山腰,贺岱岳喊停,他寻了片相对空旷的地方让褚归他们在此等候。


    褚归的药箱里装了雄黄粉,贺岱岳腰上戴的香囊里是他前几日配的驱虫蛇的药,歇脚前,褚归兜着雄黄粉撒了一圈。


    互道了小心,贺岱岳大步下山。


    郭得胜盯了一下午的供销社,眼看着供销社快关门了,绑红绳的二两煤油仍未出现,他不禁嘀咕,难道他们全猜错了,前进大队的人今天不动手?


    双腿蹲得发麻,郭得胜吸着气伸直,其过程不亚于一场酷刑。


    视野掠过一抹红,郭得胜条件反射地站直,剧麻演变成剧痛,他咬牙忍住痛呼,一瘸一拐地靠近巷口——


    绑了红绳的瓶子!


    提瓶的是个七八岁的小孩,郭得胜看着他提着空瓶蹦蹦跳跳地进去,几分钟后提着半瓶液体蹦蹦跳跳地出来。


    瓶是最常见的玻璃瓶,观色泽与其在瓶中的质地是煤油无疑,半瓶为二两,郭得胜激动地锤了下空气,肯定是崔齐的信号!


    望着小孩走远,郭得胜踩着下班点冲进供销社,确认小孩打的是二两煤油,他风风火火地跑了。


    郭书记穿着上班的衣服,他特地穿了件藏青色的衬衣,脚踩黑布鞋,天暗了能与夜色融为一体。


    “大伯!”郭得胜扶着门框疯狂点头,“二两煤油,绑红绳的!”


    “镇定。”郭书


    记提气,“二十几岁的人了。”


    “你俩打什么哑谜呢?”书记媳妇端着菜,“得胜,去洗手吃饭。”


    郭得胜平日住派出所的宿舍,不和郭书记他们同住,嫌大人管着不自由,偶尔放假来蹭个饭。治好了眼睛的郭母被郭得胜他爸接走了,是以桌上就他们三个人。


    郭书记吃了饭才与妻子说晚上要出去,通常他会告知理由,今日不说,妻子心领神会,上前理了理他的衣领。


    郭得胜早放了筷子,到供销社外的巷子和贺岱岳再碰头。


    天黑了。


    崔齐似之前一般摸到村口接应,仓楼在生产队的东面,不挨山脚不临主干道,没他带领,郭书记他们找不到路。


    贺岱岳因经常与潘舅舅家来往,对前进大队的布局算得上熟悉,不用崔齐前后折腾。


    钟表的指针嘀嗒转过零点,环绕前进大队的虫鸣声中夹杂了几道微不可查的开门声,以及刻意放轻的走路声。


    煤油灯昏昏暗暗,照着鬼鬼祟祟的身影,他们样貌模糊,唯一能辨认的是性别。


    崔齐藏得更深了,他压抑着呼吸,心脏跳得雷鸣作响。


    “喵~”郭得胜学着猫叫,怪难听的,崔齐捏着嗓子:“喵~”


    郭书记扭头憋笑,真是,差点让他破功。


    两只难听得不相上下的猫互看了眼,崔齐嗓音压到极低:“跟我来。”


    山下,三道身影匆匆走着山上,一行人缓慢来到了山脚。


    两支队伍朝着同一个目的地进发,夜风吹着泛黄的水稻,褚归紧跟着贺岱岳,心情是前所未有的紧张。


    离仓楼越进,双方的脚步越慢,贺岱岳熄了煤油灯,摸着墙探头望了望。


    仓楼里的动静比外面热闹,崔齐撬了块松动的砖,有光照射,砖洞里,人形硕鼠正偷着粮。


    透过砖洞,郭书记看清了里面的情形贺岱岳手捂嘴,发出了猫头鹰的欧欧叫。


    “住手!”贺岱岳举着枪破门而入,崔齐紧随其后,褚归站在郭书记身旁,紧绷到忘了呼吸。


    偷粮的鼠吓破了胆,被贺岱岳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们甚至不敢动弹。


    “崔齐——郭、郭书记……”前进大队的队长眼神里的怨毒化为惊惶,前一秒有多兴高采烈,这一秒他便有多恐慌。


    仓楼里的人听到外面的动静,壮着胆子往外一看,不知谁喊了声快跑,一群人顿做鸟兽散。


    “不准跑!”崔齐发疯般地抓住最近的一人,全然不顾对方拿着枪,面对混乱的场面,郭书记的脸色仿佛暴雨将至。


    “嘭——”一声枪响,是贺岱岳朝天放了一枪,奔逃的人如同被点了穴,僵住了脚。


    不对,褚归分明听到了两声枪响,他扭头四顾,寻找与贺岱岳同步放枪的人。


    “你没事吧?”郭得胜看着捂着胳膊的崔齐,空气里弥漫着子弹爆炸的硝烟味与血腥味,崔齐受伤了!


    这一认知令郭得胜大惊失色,打伤


    崔齐的人害怕地扔了枪,崩溃地举着双手:“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褚归第一时间跑向了崔齐,万幸那一枪打得偏,子弹擦着崔齐的胳膊内侧飞过,轻微的皮外伤。


    贺岱岳一心分作两用,一边提防着前进大队的人,一边关注崔齐的伤势,听褚归说是皮外伤,他收了关注,带着贺岱光他们缴了对面的武器。


    局面控制住了,郭得胜飞奔去公社寻求支援。


    褚归替崔齐做了包扎,崔齐硬气地扛着痛,包扎过程不忘了告状:“郭书记,村支书和记分员跟队长他们是一伙的,他们今天没来,肯定是在家里睡觉,你赶快叫人去把他们一块抓了!”


    “放心,他们一个跑不了。”行动见了血,郭书记的愤怒难以压抑。


    仓楼有现成的麻绳,贺岱岳利落地将人绑了,留杨朗与贺岱光守着。崔齐带伤自告奋勇,要领着郭书记他们去抓剩下的人。


    枪声打破了前进大队的平静,惊醒的人原以为是做梦,闭眼准备接着睡,然而外界的嘈杂愈演愈烈。


    贺岱岳帮崔齐嘭嘭砸门,抓一个绑一个,抓一对绑一双。


    麻绳不够用了,离得远的缺点变为了优点,郭得胜带着支援回来了,民警们一个个歪裤带错纽扣,一看便是郭得胜从床上喊起来的。


    老警察正了正帽檐,朝郭书记敬了个礼,时间虽短,但郭书记没遗漏他眼里的失落。


    来的路上郭得胜解释过了缘由,什么怕打草惊蛇、不是为了邀功等等,老警察能理解,可心里仍然不好受。


    “所长,后续的审问工作得麻烦你了。”术业有专攻,郭书记不擅长查案,更无意抢派出所的功劳,他只是镇场的,论功行赏该贺岱岳他们排前头。


    老警察的失落一扫而空,功劳不功劳的他无所谓,重点是案子,大案子!他要是在乎功劳,至于干到老还是个公社派出所的所长吗?


    人抓了个七七八八,崔齐指认的全在里面了,另外有一部分是抓捕中他们自己牵扯的,贺岱岳数了数人头,好家伙,竟然有四十八个。


    “崔齐,我们跟你无冤无仇的,你为什么要害我们?”质问的是队长,滋润的日子转瞬到了头,下场可以预见,不是劳改就是枪毙,他当然想不通。


    “我害你们?”崔齐狠狠呸了一口,“你们自食恶果,好意思说是我害了你们?老队长在世帮了你们多少,闹饥荒的时候,他省着自己的口粮给你们。你、你家里明明有粮食,非装作断粮了,让老队长接济,你良心不会痛吗?”


    崔齐红了眼眶,他父母走得早,家里的亲戚一个个觊觎着他父母留下来的房子,若不是老队长护着他,他哪能有今天。


    “不,你早没有良心了,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们跟他一样!”崔齐骂着骂着流了泪,老队长庇护他长大,他心里把老队长认作了半个父亲,前进大队是老队长的心血,看到曾经的先进大队一步步沦落到今天的局面,崔齐的心日日滴血,“选队长的时候你口口声声说要向老队


    长学习,要继承老队长的遗志,把我们前进大队建设得更好,让大家有粮吃有衣穿。这就是你说的有粮吃、有衣穿?”


    崔齐指着物证,他们装了袋尚未搬走的麦子,以及从各自家里搜出来,超过了他们应有份额的粮食:“我看是你们有粮吃有衣穿吧?”


    仓楼外挤满了人,他们多数是蒙在鼓子里的乡亲,听崔齐揭露了队长等人的恶行,他们勃然大怒,辱骂的唾沫星子几乎要把队长等人淹没。


    派出所的民警将队长与支书的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找到了两套公分本交与郭书记,郭书记草草扫了眼:“偷盗集体财产、买卖工分,好样的,你们真是好样的!”


    “啥买卖工分啊?”潘舅舅挤到了贺岱岳的身后,困意被今晚的事冲到了九天云外,精神得不得了。


    贺岱岳没吭声,郭书记看了眼身后的乡亲,示意郭得胜来从头到尾讲个明白。


    “安静!安静!乡亲们听我讲!”郭得胜压手让闹哄哄的人群噤声,“前些天,我跟贺岱岳来调查养殖场被人放巴豆的事,结果你们晓得了,那人是长福大队的肖三,郭书记说了,损害他人与集体利益的必须严惩……在调查的时候,我跟贺岱岳发现了一件很古怪的事,你们猜是什么?”


    郭得胜查案平平,讲故事倒是一把好手,郭书记投了个眼神,让他正经点。


    随着真相的展开,一坨土坷垃砸到了队长的头上,弄得他灰头土脸,贺岱岳不得不维持起了秩序,若是砸出个好歹,得劳累褚归给他们治。


    天际泛了鱼肚白,年轻人尚且能扛,上了年纪的老警察与熬了一天一夜的郭书记面容显得有些疲惫。老警察犯愁,一下抓了四十几个人,公社派出所压根关不住。


    “腾几间空屋子让他们蹲着吧,先审,罪行重的往县里送。”郭书记声音发哑,“前进大队得派驻两个人,梳理历年的账本,参与了买卖工分的,全部得扣除。


    “崔齐。”郭书记叫来崔齐,让他推荐几个能暂代队长职责的,前进大队的干部落马的落马,没落马的不堪重用,郭书记大脑抽痛,前进大队的烂摊子必须尽快收拾,不能耽误了双抢。


    “书记,你看我行吗?”崔齐一只手绑着白纱布,失血与熬夜导致他面色灰白嘴唇发乌,一双眼睛亮得如同朝阳,“生产队的事我都懂,我上学上到了初二,会认字会算数。”


    郭书记头疼忽然减轻,看着满怀诚挚的崔齐,他面上带了点笑意:“行,那你先试试,注意身体。”


    “是!”崔齐啪地立正,未受伤的右手拍拍胸脯,“保证不辜负郭书记的期望!”


    与崔齐说完,郭书记撑着精神同贺岱岳说了几句,无外乎谢谢他的帮助之类的。


    “郭书记有偏头痛吗?”褚归见郭书记频频按揉左边太阳穴,气色晦暗,是头痛症发作的表现。


    “对,老毛病了。”郭书记敲了敲脑袋,“平时休息好了没什么,就是熬不得夜。”


    “要不我给你做个针灸?”褚归作势欲拿贺岱岳肩上的药箱,郭书记摆手阻止了,他不是不痛,而是事太多时间太紧,能忍则忍了。


    郭书记放下手,无事人一般走了。派出所的人手不足,老警察借了贺岱光他们押送犯人。


    四十八个人两两并排,连了一长串,他们仿佛畏光的老鼠耷拉着脑袋,崔齐望着他们的背影,重重舒了一口气。


    崔齐的外伤用不着吃药,褚归让他记得定期到公社卫生所换纱布,前进大队的人等着安排。料想他分身乏术,褚归与贺岱岳跟他告了别,杨桂平还在等着他们的消息。


    “上辈子你认识崔齐吗?”褚归回望了一眼人群中的青年,十九岁,年少有为啊。


    “不认识。”贺岱岳摇头,他上辈子跛脚,来前进大队的次数不多,记忆里关于崔齐是一片空白。


    所以,崔齐上辈子的结局……


    褚归收回目光,不愿去设想崔齐上辈子的结局,本应年少有为的成了查无此人,除了英年早逝,不会有第二种答案。!


    第213章


    崔齐上辈子的结局与贺岱岳推测的无异,上辈子的今日,他偷窥被队长他们察觉,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队长让人将他的尸体埋到了老队长废弃的院子里。多年后,民兵队的一人难以忍受心理的煎熬,选择了投案自首,队长他们终才落网,崔齐得以沉冤昭雪。


    “老队长的善心是有善报的。”褚归感叹,贺岱岳的隐瞒失效,他从崔齐的讲述中得知了老队长的生平。


    善有善报吗?或许吧。崔齐继承了老队长的善念,而老队长的善报……


    贺岱岳承认自己现实,但他不介意褚归心怀天真:“善恶到头终有报,崔齐的所为算是告慰老队长的在天之灵了。”


    前进大队的混乱持续到了中午,队长跟支书家的大人全参与了盗窃粮食,屋里只剩老老小小。群情激奋之下,涉事人员的房屋均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打砸,崔齐他们顾得了东家顾不了西家,一上午来来回回的跑,累得够呛。


    公社派了两名干事,派出所派了一位民警,辅助崔齐处理前进大队的事务,公社里来着前进大队的几人全部被留职查办了,派出所一下收了四十几个人,总之全部忙得团团转。


    贺岱光与褚归清闲地回了困山村,沿途上工的人皆诧异发问,他们不是昨天进山打猎了吗,咋两个人从村口来的,其他人呢?


    昨夜的前因后果一句两句是说不清的,贺岱岳统一推到了晚上,想知道的晚上去老院子听。


    杨朗肯定很乐意给他们讲。


    村里人能推,杨桂平那里却是免不了的,入了家门,褚归轻推贺岱岳一把:“我来烧洗澡水,你找杨叔去吧。”


    “嗯,我很快回来。”贺岱岳就着昨日的衣服,出门直奔老院子,杨桂平得了信,正站屋檐下等他,昨夜他辗转反侧,抽烟抽得更频繁了。


    贺岱岳闻到了杨桂平身上的烟味,开口劝了句少抽点烟:“前进大队参与了偷粮的已经全抓了,四十几个人,杨朗他们在帮派出所押人,大概要忙到中午。崔齐挨了皮肉伤,郭书记派他暂代了队长,前进大队估计得闹腾个三五天的。”


    七月中下旬双抢,想闹腾久了也不行,粮食是第一位的,靠地维持生计,前进大队的人分得清轻重。


    四十几个人里队长和支书几家人占了近半,为了防止他们报复崔齐,郭书记让派出所的民警宁可错抓不可放过,凡沾了边的,先抓了蹲两天,狠狠受顿教训。


    “该抓!”杨桂平赞同郭书记的做法,若他不出面震慑,崔齐这个年轻的代队长没法指挥动底下的人。


    崔齐的代队长是郭书记亲自认命的,待公社与派出所派驻的人到位,前进大队用不了多久便能恢复以往正常的节奏。


    了解了结果,杨桂平心头大石落地,叫贺岱岳好生歇歇,又是查案又是抓人的,肯定累着了。


    洗过澡的褚归坐厨房门口吹着穿堂风,锅里留着热水,贺岱岳的换洗衣服在洗澡房,只管提水洗


    所以昨天的事褚归是既往不咎了?贺岱岳暗喜,急吼吼地冲了澡,准备稍微弄点东西填填肚子。


    带的干粮剩了不少,但热锅热灶的,谁稀罕啃。


    灶台里放着潘中菊早上煮的稀饭,比着她一人的饭量煮的,糊不了贺岱岳与褚归两个人的口。


    褚归削了根黄瓜切条拍碎,刚拌了盐,贺岱岳洗完了。


    “凉拌黄瓜?”贺岱岳接手了灶台,“再做个苦瓜炒蛋怎么样?”


    “行,苦瓜焯遍水。”小苦瓜巴掌长,不焯水苦得跟中药似的,焯了水倒是还行。


    黄瓜和苦瓜皆是潘中菊摘了搁案板上的,相当于他们吃了潘中菊的午饭。


    “你去睡,我来收拾。”贺岱岳攒了碗,他们守着厨房吃的,菜各留了份。中午的米下了锅,省得潘中菊收了工现做。


    褚归漱了口,倚门而立,瞅着贺岱岳鬓下新渗的汗:“你觉得昨天晚上顺利吗?”


    啥?贺岱岳警钟狂响,他搅了搅铺锅的稀饭:“我觉得挺顺利的。”


    褚归静默了几秒,他不想跟贺岱岳吵架,不想生贺岱岳的气,不想憋着情绪与贺岱岳冷战,他们上辈子磨了九年,这辈子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刻都弥足珍贵。


    贺岱岳盖了锅盖,用铲子在锅边架了条缝,擦手从褚归身后将人抱住:“对不起,我应该和你商量的。”


    道歉无法更改发生的事实,贺岱岳低头,侧望着褚归的眼睛:“褚医生给我开副后悔药吧。”


    褚归看着贺岱岳的脸,刚毅的线条耷拉着,透着股沮丧的味道,像淋了雨的大犬,扒着门缝请求主人准许湿漉漉的他进门。


    “没有后悔药。”褚归眼见着贺岱岳的眉眼更落寞了,他勾了勾唇角,“我也觉得昨晚挺顺利的。”


    说出这句话,褚归心头放晴,贺岱岳的落寞秒变兴高采烈,他毫无章法的在橱柜脸上亲了几口:“谢谢你原谅我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了!”


    他抱孩子般竖着抱起褚归穿过堂屋到卧房,褚归趴着他的肩膀,以免门框碰到后脑勺。


    背部挨了竹席,贺岱岳悬在上方,气息靠近,逐渐与褚归的呼吸交融。


    先亲的是贺岱岳,褚归的身体快于大脑,他迎着贺岱岳亲吻,唇舌酥麻,顶到上颚,自己的口腔被占据,慢慢叫人喘不过气来。


    贺岱岳膝盖抵着床,分到褚归身上的重量既有存在感又不觉得压迫,是恰到好处的安心。


    散着的领口一片白几道粉两点红,水光泛泛,褚归插入贺岱岳发间的手指卸了力,眼底朦胧,他怎么停了?


    “不困?”贺岱岳语调上扬,不困他可继续——


    “困。”褚归扭头闭眼一气呵成,“睡了。”


    他的确困了,闭眼疲乏卷住四肢百骸,略调整了姿势,褚归手搭着贺岱岳,不知不觉陷入深眠。


    贺岱岳侧拥着褚归静悄悄地睡着,潘中菊听说他俩回来了,轻轻推开堂屋大门,见卧房掩着,冲喵喵叫讨食的


    天麻比了个嘘。


    天麻绕着圈蹭蹭潘中菊的裤腿,天仙子太小了,蹭的是裤脚,潘中菊脸笑成一朵花,连忙给两只猫拌了饭。


    “吃了饭你们自己上后院玩,别吵他们睡觉啊。”潘中菊摸完天麻摸天仙子,叫它们乖乖听话。


    贺岱岳一觉睡到了下午三点,他戴着草帽去了趟养殖场才喊醒褚归。


    “吴大娘给了三穗玉米,想煮着吃炒着吃?”征得贺岱岳的同意,养殖场的边边角角被吴大娘种满了,因为肥力渗透,长出来的作物格外壮一些,例如贺岱岳此刻说的玉米,一穗有拃长。


    “炒着吃吧。”褚归掐了粒玉米,乳白色的浆液糊了指甲盖,“玉米不是老了吗,吴大娘哪来的嫩的?”


    “她种了两批,后一批晚了半个多月。”褚归说要炒着吃,贺岱岳取了筲箕坐下掰玉米粒,“帮我摘几个辣椒,顺便看看茄子能不能摘了。”


    辣椒在前院、茄子在自留地,褚归单肩挂着空背篓,把长成了的茄子全摘了,除了潘中菊留种的。


    红彤彤的辣椒褚归估摸着摘了三个,一穗玉米配一个辣椒,刚刚好。


    看着小拇指大的三个辣椒,贺岱岳笑着摇了摇头,吃得如此清淡的可能全漳怀找不到第二家。


    炒玉米、蒸茄子、南瓜汤,贺岱岳另调了辣椒蘸碟跟潘中菊蘸着吃,天麻踩桌沿瞅了眼菜色,不感兴趣地跑了。


    天仙子赏脸舔食了块褚归夹的南瓜,它倒是啥都不挑。


    趁吃饭贺岱岳给潘中菊讲了前进大队的事,潘中菊连连震惊,前进大队近千口人,他们是怎么瞒住的?


    贺岱岳拿她与吴大娘一家打比方,他们的关系好似亲姐妹,但潘中菊会记吴大娘家一年具体拿多少个公分吗?不会的。


    上下同流合污闭紧嘴巴,一点一点的弄,自然能瞒住。


    “那你舅舅他们岂不亏了?”有人多就有人少,潘中菊替潘舅舅鸣不平,“郭书记说怎么赔了吗?”


    “怎么赔得等账理清,眼下最要紧的是双抢。”贺岱岳心里明白,换任四年,这笔烂账绝对是理不清的。


    潘舅舅的收入来源大头是木工活计,他们即使亏,也亏得有限,相较生产队其他人已经算幸运了。


    听了贺岱岳的版本,潘中菊唉声叹气地出了门,吴大娘约了她一起去老院子,杨朗他们是下午回的,或许有新的后续。


    潘中菊走后贺岱岳关了门,外面的天还亮着,褚归腰眼一酸,扶着桌子躲开贺岱岳:“我吃撑了,溜达溜达消消食。”


    “撑了?”贺岱岳轻而易举把人抓住,手探到腹部,“我帮你揉揉。”


    褚归一向奉行晚上只吃七分饱,贺岱岳手掌下平坦,毫无吃撑的迹象。


    识破了褚归的谎言,贺岱岳开始亲他了,早上的火星子浇了热油,轰轰烈烈地烧了起来。褚归借喘气的空挡叫贺岱岳进卧房,堂屋里不行。


    贺岱岳松了几秒,褚归眼前一花,人被贺岱岳按在了卧房的门板后面,僵硬的肌肉一寸寸柔软,悄然沉溺其中。


    加了两顿大餐,褚归是真的撑了,潘中菊没回,贺岱岳赖着不肯撒手,温存了片刻,褚归警觉地蹬了他一下。


    “嘶——”贺岱岳假装吃痛,褚归迟疑地缩脚,看向他蹬的地方,自己使劲了吗?


    贺岱岳料中了褚归的心软:“再来一次?”


    褚归摇晃着,拒绝的话堵在了唇舌中……!


    第214章


    因为贺岱岳的再一再二再三,导致他们被潘中菊撞上了,听见卧房外的声音,褚归吓得心脏骤停半拍。


    岱岳?久久未得到回应,潘中菊敲了敲门,岱岳,你们睡了吗?


    瞧潘中菊不得到回应不罢休的架势,贺岱岳平了平气息:“欸,妈你有什么事吗?”


    “没,我看你们屋里亮着,是不是忘记吹灯了。”潘中菊站门口提醒着,“把灯吹了吧,别把煤油烧干了。”


    “行,我马上吹,妈你早点睡。”贺岱岳箭离了弦,说完从褚归身上下来,掀蚊帐吹了灯。


    好在屋里备了水,贺岱岳摸黑替褚归擦拭,潘中菊去了厨房那边,一时半会儿注意不到他们的响动。


    “都怪你。”褚归低声道,让快不快,让不快非快,没完没了的。


    “怪我怪我,腿抬一抬。”贺岱岳伏低做小地哄着褚归,他错了,但他还有下次。潘中菊是过来人了,他们干的是天经地义的事,让她知道了又怎样。


    贺岱岳敢想不敢说,替褚归清理干净,他打着蒲扇叫褚归先睡,待潘中菊歇了,他蹑手蹑脚地上前院倒水、冲凉。


    冲了井水,贺岱岳一身凉悠悠的,睡梦中的褚归感受到凉意主动送抱。自入了夏,贺岱岳怀里便空了,重新把人搂住,他心里美得直冒泡。


    喜滋滋地睡到清晨,睁眼看到褚归滚到床角的背影,贺岱岳勾着的嘴角一垮,恨不得自己变成冰块。


    潘中菊起晚了,贺岱岳做好早饭她方下床,抿着头发问贺岱岳怎么没叫她。


    “起愣早做什么。”贺岱岳盛了稀饭晾着,“地里最近有些啥活儿?”


    刚出锅的稀饭太烫,贺岱岳准备把活干了来。


    “干活不急。”潘中菊边舀水洗脸边同贺岱岳说话,“王支书家的狗要下崽了,你跟他订狗崽了吗?”


    养狗是褚归睡前的呓语,贺岱岳一直记着,他前几天忙,让潘中菊帮他打听谁家有狗崽。


    能看家护院的狗往往一出生就被订了,贺岱岳跑了四个生产队,不是没遇到小狗,而是没看上眼的。


    王支书家的狗据传是跟狼配了生的,生的狗崽带狼血统,多少人盯着想抱一只回家养呢。


    “他家狗要下崽了?我现在找他去。”贺岱岳不知道王支书家的狗怀了,他擦擦手往外跑,他见过王支书家的狗,长得跟狼似的,特别威风!


    前脚迈出堂屋,贺岱岳突然想到褚归,他迅速转身进了卧房。


    “醒了?”蚊帐里的人正坐着穿衣,贺岱岳撩起蚊帐替他扣好最后一颗扣子,“我要上王支书家订狗崽,你想跟我一块吗?”


    褚归当然想,他穿裤子的动作迅速了许多,匆匆洗漱过后,两人相伴出了门。


    王支书家的狗怀了几只尚无定数,订狗崽的人却前前后后来了七八波了,贺岱岳一开口,王支书忍不住摇头,道他家狗成香饽饽了,不够分,根本不够分。


    “订完了吗?褚归略感失望,原也没到非王支书家的不可的地步,既订完了,找下一家便是。


    “别人来是订完了,褚医生你们不一样。”王支书笑道,“放心,等生了我指定给你们留只最好的。”


    贺岱岳养狗是为了养殖场,不论冲人的面子抑或用途,王支书少了谁也不能少了他们。


    得了王支书的承诺,褚归顺道看了看狗妈妈,一身棕灰色皮毛的狗妈妈闻到陌生的气味,喉咙发出威胁的低吼。


    “来福安静,来的是客人,不准凶。”王支书压了压手,听见主人的指令,来福摇了下尾巴趴卧在地,它毛发油亮,体形流畅,俨然很受主人家的喜爱。


    狗的孕期在六十天左右,褚归隔着段距离观察来福的肚子,尽管来福性格温顺,但它即将生产,情绪不如之前稳定,随时有失控咬人的风险。


    王支书介绍了来福的情况,这是它的第二胎,第一胎生了两只,按肚子大小对比,第二胎估摸着能生六只以上。


    来福的妈妈是只本地土狗,王支书亲家养的,去年春天进山时跑丢了半个月,后面自己找回来,生了来福一窝。


    小狗越长越像狼,亲家怕它们乱咬人,打算扔山里,被王支书给劝住了。


    褚归原以为狼血统是村里人根据来福的长相谣传的,结果竟然真有其事。


    “王支书说把小狗养到两个月再送我们。”离了王支书家,褚归的话题依旧围绕着小狗,“家里有两只猫了,到时候猫和狗打架咋办?”


    “如果打架就分开,养殖场有吴大娘她们,饿不着它的。”小狗尚在来福肚子里,考虑那么早干嘛,贺岱岳不着痕迹地扶着褚归的腰,让他仔细脚下。


    褚归扫了眼路面,抬步跨过水渠,他们走的田埂小道,省得绕弯。


    “养殖场的种猪该合圈了吧?”临近家门,褚归说到了种猪配种,他前天去养殖场,圈里的公猪挺狂躁的。


    “嗯,我今天给它们称个体重,没什么问题直接合圈。”贺岱岳列了时间表,因为巴豆的缘故,他将合圈的日子延后了一周。


    贺岱岳改良了褚归设计的地秤,称罢体重,达标的种公被赶到了宽敞的新圈,开启了幸福的猪生。


    隔天下午王支书派大牛传信,来福产了七只狗崽,肉嘟嘟的狗崽们嘤嘤嘤地挤着喝奶,褚归选了继承来福血统的老二。王支书捧着小狗让他摸了一把,跟天麻小时候是截然不同的手感。


    “褚医生。”屋檐下站着个郭得胜,他十分钟前到的,左等右等不见人,正想去养殖场看看。


    “郭同志,你找贺岱岳吗?”褚归开锁请他进屋,“他在养殖场,很快回来,你坐会儿。”


    郭得胜接了褚归倒的水,说了声不着急。


    褚归身后跟了串小孩,大牛自告奋勇跑养殖场通知贺岱岳家里来客了,贺聪他们被褚归教着喊郭叔叔,一人得了一颗糖。


    暑假期间,小孩们重操捡知了壳的旧业,褚归拿了本子给他们记账,每百只结次钱。


    交了知了壳,贺聪带着伙伴欢腾地上了后院,还堂屋一个清净。


    “郭书记的头疼缓解些了吗?”褚归拉拢了厨房门,掩拦小孩们咪咪咪咪唤猫的声音。


    提到郭书记的头疼,郭得胜苦了脸,前进大队的烂摊子牵连甚广,郭书记忙得宵衣旰食,严重缺乏休息,头疼咋缓解。


    “我真怕他哪天倒办公室里。”郭得胜愁啊,整整两天了,他仅见着郭书记一面,“我们青山公社在县里这下出了大名了。”


    如此恶劣的事件,郭书记不可能瞒而不报。


    郭得胜的话刚刚起头,贺岱岳回来了,他抽了条凳子坐到褚归旁边,听郭得胜讲县里的指示。


    前进大队队长等一众主犯转移押送至了县公安局,县里设立专案组,要求郭书记全力协助调查。


    上面雷厉风行,对前进大队的队员而言是好事。


    在查清之前,前进大队不会进行干部选举,崔齐若是代队长期间表现优异,兴许能冲一冲正队长的职位。


    十九岁的生产队队长,放眼全国都是独一份。


    贺岱岳预感崔齐成不了正队长,十九岁终究过于年轻了,二十九岁还差不多。


    “哦,肖三他家里人凑齐赔偿款了,你数数。”郭得胜掏了卷毛票,他今天来的主要任务是送钱,“他小子走运,碰上了前进大队的案子,否则我非让他挂着牌子全公社游街!”


    郭得胜觉得罚款加一个月的劳改便宜了肖三,褚归不懂他比贺岱岳深的怨念从何而来,难道是天生的嫉恶如仇?


    “麻烦你了,帮我谢谢郭书记。”贺岱岳数了钱,零零散散的毛票共一百,肖家人穷得叮当响,求爷爷告奶奶东拼西借了一百块,肖三他爸到派出所交罚款时表情跟哭似的。


    赔偿款是郭书记争取的,生产队的人日日劳动,压根不把劳动改造当教训,罚钱才能有威慑力。


    龙门阵摆了、任务做了,郭得胜提了告辞。贺岱岳留他吃晚饭,郭得胜纠结了片刻,艰难抵制了诱惑,吃完晚饭天指定黑了,山路七歪八拐的,万一给他摔沟里。


    贺岱岳起身送客,与此同时听到下工哨的小孩们成串离开,天仙子追着小孩的脚步,被贺岱岳提溜住了后颈。


    “天天乱跑。”贺岱岳弹了下天仙子蜷着小爪,将它怼至天麻身前,“看牢你儿子,丢了拿你是问。”


    天仙子一点不认生,见谁亲谁,脑子里的警惕意识为零,着实叫人操心。


    那一百贺岱岳记在了养殖场的账上,长期支出的养殖场终于产生了第一笔收入。


    褚归扫了眼养殖场的账本,拍拍贺岱岳的肩以资鼓励,一头猪粗略算它八十块,减掉支出,养殖场的资产也破千了,富裕着呢。


    相较贺岱岳的养殖场,褚归的药材种植更像无本买卖,村里的地,村里的人,山里挖的天麻,失败了顶多损失部分人工。


    明白褚归是在让他别有压力,贺岱岳把人捞到大腿上晃了晃:“明年一定请你吃我亲自培育的猪肉。”


    “好。”褚归脊背靠着贺岱岳的胸膛,活人垫子就是舒服,“明天杀只**,双抢怪累人的,提前补补。”


    褚归手掌按着贺岱岳放松状态下柔软的肌肉,暗搓搓地维护自己的福利。


    贺岱岳抱着他调整姿势:“下蛋鸡杀不了,我明天去山里放两个套子,看能不能逮着啥。”!


    第215章


    在专案组日以继夜的调查以及队长等人的坦白从宽下,前进大队的事到底赶在双抢前收了尾。上午杨桂平到公社开会,下午褚归他们便得知了结果。


    其中队长判了死刑,其余从犯按参与的多少分别判了几年到十几年的刑期。


    “死刑?”杨朗惊讶出声,虽然队长是主谋,但不至于判死刑吧?


    “你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偷粮食的,六零年!六零年!”即使过了半日,想到郭书记在会上讲的真相,杨桂平依然气得浑身发抖。


    噩梦般的饥荒爆发于五九年,青山公社有大山依靠,受灾情况并不是特别严峻,地里的粮食虽然减产,但远没到颗粒无收的程度。


    杨桂平记忆尤深,临近收成的季节,他夜夜让人巡逻,以防饿慌了的村民偷吃青小麦。


    其他生产队处境与困山村相同,那年的小麦是割得最早的,连晾晒的步骤都省了,脱了粒直接称重,按每家每户的人口均分。


    当时老队长在任,落网的现队长是仓楼管理员,他借职务之便偷偷将粮食藏到衣服内袋里带回了家。


    次年老队长离世,他由仓楼管理员变为新队长,饥荒持续,粮食本应尽快落到队员们的手上,他却称病拖延了一日。


    因为他说要继承老队长的遗志,崔齐对他多了额外的关注,专案组通过崔齐的举证反复细查了六一年起的全部数据,果真查到了问题。


    审讯时现队长对此供认不讳,郭得胜嘴快,嘀咕了句他做仓楼管理员时指不定还搞过什么小动作,现队长眼神一慌,被老警察逮了个正着。


    暴呵之下,身心崩溃的现队长痛哭流涕地懊悔,他是六零年偷的第一把麦子,他不该起贪恋,小贪演化为大恶,导致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六零年,一把麦子能救一条命,杨桂平悲哀地想,如果对方没偷麦子,老队长是不是就不会饿死。


    后来现队长用威逼利诱的方式拉了支书他们下水,三年饥荒,前进大队的死亡人数居公社首位,现队长的死刑,获得一点不冤。


    杨桂平说完,屋内良久地沉默了,禇归吐了口浊气,因一己私欲损害他人性命,现队长死不足惜!


    现队长偷粮,家人知情不报是为共犯,积攒的家产充公。生产队内,工分虚假的队员非劳动所得部分一律扣除,队长一家的下场摆在眼前,哪怕公分本扣成了负数,他们仍不敢有任何怨言。


    调查结束,前进大队举行了新干部班子的竞选,如贺岱岳预料的那般,崔齐未选上正式队长,不过大家全票投他当了记分员,也算没白费了他的一番努力。


    十九岁,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只要崔齐保持本心,总有一天能成为正队长。


    前进大队尘埃落定,拉开了双抢的序幕,褚归雇了群童工帮忙烧火熬清热解暑的草药茶,送往田野间,工钱走村里的账,一天两个公分。


    “路上慢点,别摔了。”褚归替长栓提着装茶水的背篓让他背上,茶水是


    晾温了的,规避了烫伤的风险。


    长栓的身体较同龄人稍弱,他受不了割稻子的累,背茶水的活计轻巧,每天两公分,多少是个进项。


    药茶取代了白水,田里的人用自带的碗倒着喝,一碗下肚生津止渴,仿佛连太阳都温柔了。


    体验到药茶的好处,原觉得褚归此举没必要的人顿时偏了风向。


    杨桂平正了正长栓脑袋上的草帽,夸他勤快,长栓害羞地抿了抿嘴角,背着空茶壶跑回老院子,继续送下一趟。


    喝了褚归的药茶,困山村的人干起活来愈发带劲,辛苦是辛苦,但热得心慌气短、头晕眼花的不舒坦没了,收工时大伙精神抖擞地说笑,五句话里准含一句赞谢褚归的。


    有喝不惯药茶的,被太阳晒得中了暑,找褚归开药,两粒解暑丸入嘴,第二天老老实实地加入了喝药茶的队伍。


    眼见着贺岱岳身上的肉掉到去年和褚归初遇时的状态,长栓黑了两个色号,沈家良夫妻瘦得脱了相,一年一度的双抢终于到了尾声。


    杨桂平号召众人一鼓作气,把秧苗插满水田,褚归舀空熬药茶的锅,自己喝了最后一口。


    “收工了!”王成才鼓着腮帮子将哨子吹出长音,金黄的稻谷更换为嫩绿的秧苗,空气里充斥着丰收、汗水与希望的气息。


    忙碌的困山村歇了两天,褚归把想进山打猎的贺岱岳按在家里休息,早早上公社割了条猪后腿。


    烧掉表面的毛茬,贺岱岳持斧头剁成块,天麻捡着地上的骨头渣子,舔得津津有味。


    潘中菊舀了碗干黄豆问贺岱岳够不够,中午吃黄豆烧猪脚,猪脚炖的时间长,干黄豆不用提前泡发。


    “够了。”贺岱岳接过黄豆,干黄豆煮熟体积膨胀两倍,一碗的量刚好,多了容易抢猪脚的油水。


    烧干的锅放油,贺岱岳斟酌着倒了几块冰糖,他炒糖色的功夫日益精进,融化的糖油混合液渐深,猪脚一骨碌下锅,在翻炒中均匀地裹上诱人的红褐色。


    刺啦声吓得天仙子竖着尾巴跳躲,天麻则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对家里的巨响恍若未闻。


    沸腾的黄豆炖猪脚转移到炉子炖着,贺岱岳到后院牵马,首乌近段日子莫名食欲不振,一匹马郁郁寡欢,褚归瞧不出病因,恰巧买肉时碰到了砖瓦厂的马队,找他们咨询了方明白缘由。


    马儿天性喜欢跑,贺岱岳他们一天给首乌的活动量太少了,跟人一样,关久了可不郁闷么。


    褚归被人请去家里看诊了,贺岱岳包揽了遛马的事,他牵着缰绳,准备带首乌到外面痛痛快快地跑一场。


    困山村没什么特别适合跑马的地方,一人一马走了老远,勉强寻了片地,贺岱岳解开缰绳,拍拍马屁股:“跑吧!跑起来!”


    首乌原地踏了踏蹄子,确认限制自由的缰绳离体,它兴奋地打了个响鼻,速度越来越快地朝着前方奔腾。


    鬃毛和马尾随着它的动作飞扬,四蹄溅尘,阳光下的皮毛闪着微光,曾经的小马驹已然有了骏马的


    神韵。


    贺岱岳猛喝一声好,然后笑着追了上去。


    首乌撒欢跑了个把小时,慢慢停了下来,低垂着脑袋任贺岱岳替它栓上绳子。


    “跑开心了吗?”贺岱岳摸着马脸,首乌圆眸里的忧郁烟消云散,呼着热气的嘴直往贺岱岳身上拱,以行动告诉贺岱岳答案。


    贺岱岳汗湿衣襟,他们此刻所处的位置属于困山村的边缘,再跑几步就是隔壁生产队的地界了。


    返程贺岱岳换了小道,若褚归没忙完,他还能顺路接人。


    劳烦褚归上门的病通常小不了,今日的尤其棘手,一家人吃菌子中了毒,大大小小躺了八口人,万幸邻居及时察觉,褚归把了脉,迅速写了方子,让人回卫生所找贺岱岳抓药。


    那人拿了药方子,慌里慌张地到了卫生所,结果贺岱岳不在,性命攸关,他急得六神无主,问潘中菊咋办。


    潘中菊哪知道咋办,她懵着跟对方干瞪眼,谁抓得了药呢?


    “潘奶奶,我妈妈发了点豆芽。”长栓端着斗大的碗迈进院子,鲜脆的绿豆芽整齐码放,瞧着十分水灵。


    潘中菊灵光一闪,长栓经常帮着褚归打下手,应该会抓药吧?


    “长栓,你褚叔叔开了个方子,你照着方给他把药配齐行吗?”潘中菊希冀地望着长栓,手持药方的人闻言有些错愕,长栓一小孩儿,靠谱么?


    “行!”面对怀疑,长栓自信点头,伸手要了方子。


    药柜高处长栓够不着,他借助凳子上上下下,谨慎地用戥子称量。卫生所里的几十种药材,褚归早教他认遍了。


    他抓药不似褚归干净利落,但看着也挺像那么回事的。


    死马当活马医了,反正有褚归在,若长栓抓错了药,他总不至于发现不了。


    等药期间,褚归一面施针一面指挥人化肥皂水催吐,院里的人全来了,肥皂是凭票购买的俏货,情况危急,无论平时大方的抠门的,都纷纷贡献了自家的肥皂。


    褚归分神指了块干净的,眼神盯住人群中的一年轻姑娘,她衣服洗得发白,吸引褚归的是她的一双手,半透明的指甲缝不见一丝污垢。


    姑娘的站位离褚归一臂远,对上褚归的视线,她立马拿过肥皂:“褚医生,切多少?”


    褚归正思考怎么喊人,她的主动打破了僵局,褚归索性放弃称呼:“先切三分之一,用暖水瓶里的热水化开。”


    语罢姑娘转身进了厨房,听着她药水刷洗菜刀案板的动静,褚归确认自己选人选对了。


    融化的肥皂水为微黄的悬浊液,分别灌下肚,没一会儿便哇哇吐了满地,帮忙的人皱着眉头后退,唯独褚归与那姑娘未面露嫌弃。


    “药来了、药来了!”跑腿的青年拎着药包风风火火地冲到屋里,他疯狂喘着气,“褚医生、药、药是长栓抓的,你看看……”


    褚归拆了细麻绳,拨弄着纸包里混杂在一起的药材:“没问题,拿去煎成四碗水,注意莫煎糊了。”


    “给我吧。”铲了柴灰覆盖秽物的姑娘擦手捧过药包,“我家的瓦罐大,他们家的太小了。”


    施针、催吐、用药,连串的举措终于将中毒的八口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除了体质弱的小孩,其余人皆恢复了神智。


    “你们总算醒了。”邻居大娘一脸庆幸,向捡了小命的人诉说方才的凶险。!


    第216章


    吃菌中毒的一家人姓王,跟王支书他们同族同宗,菌子是早上捡的、中午吃的,人不晓得是啥时候晕的。


    “要不是小娟心细,留意到你们中午起一直没人出门,想着来看看到底咋了,你们绝对凶多吉少。”邻居大娘口中的小娟正是帮忙化肥皂水煎药的姑娘,“得亏她反应快,找人喊来了褚医生。”


    困山村里名字末尾带娟、秀、芳的姑娘多了去了,褚归起初并未把小娟跟谁联系到一起,只是隐隐感觉她长得面善,一个村的,或许哪天碰见过。


    解了毒,王家人浑身虚软,道谢的话轻飘飘的,褚归摆手叫他们躺着,上辈子十年没遇上的事,这辈子开了张,他倒有些好奇王家人吃的啥菌子。


    年年捡菌年年吃菌,咋给自己闹着了呢?


    那菌子吃前王家人加了米煮的,米开花菌子熟,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经验,怎么会中毒他们也很迷茫。


    厨房里有剩的菌子,围观的人一朵朵检查了,全是能吃的,难道见鬼了不成!


    “等孩子醒了问问孩子吧。”邻居大娘讲了件往事,“前年我娘家弟媳煮菌子,灶里燃着火,她干别的活儿去了,想着时间差不多了上厨房一看,天老爷诶,她小孙子把生菌子往锅里丢着耍!”


    菌子经热水一烫秒变颜色,若不是亲眼目睹,谁分得清生熟?


    没熟的菌子能吃死人,娘家弟媳又怕又气,随手抽了根柴火枝抽得小孙子团团转。


    邻居大娘的话犹如醍醐灌顶,躺着的王家媳妇怒瞪还迷迷糊糊的大闺女:“是不是你往锅里丢菌子了?我说我怎么觉得筲箕里的菌子少了,你想害死我们一家人吗?”


    “我没有。”女孩正难受着呢,无缘无故挨了一通骂,委屈得直掉眼泪,众人忙劝王家媳妇,孩子小,别那么凶她。


    “你烧的火,不是你是谁?”王家媳妇嘴里一股肥皂水混合中药的恶心味道,全家人半脚踏黄泉,不知道会不会留后遗症,耽搁多少活计,她气急败坏地扇了闺女一巴掌——


    扇了一下,后面给拦住了。


    “不是我,是弟弟。”女孩哭着躲,“弟弟非要扔。”


    “你是死的啊,弟弟要扔你就看着他扔?”王家媳妇更怒火冲天,“我问你菌子煮好没得,你说煮好了,你个砍脑壳的……”


    王家媳妇拖着病体破口大骂,她平日里对闺女打骂惯了,正是因为如此,女孩产生了畏惧心理,在犯错之后才选择了撒谎逃避责骂。


    邻居们有安慰王家媳妇的,有教育女孩的,乱糟糟的场面像赶集日的供销社,女孩的泪痕湿透了下巴,看着可怜极了。


    “行了。”禇归打断一室的嘈杂,出了事怪孩子起什么作用,“你们身体里的菌子毒大部分已经清除,后面几l天吃清淡些,按时喝药,基本能够痊愈。”


    王家人对禇归感激涕零,心甘情愿地付了诊费,褚归整理药箱挎到肩头,告诉王家人他们真正该谢的是小娟,自己不过是做了医


    生的本职工作。


    “谢,我们肯定谢。”王家人向今日帮了忙的邻居们诚恳鞠躬,等他们好了,再办两桌请大家吃一顿。


    褚归让王家人不必送,自行起身离开,院门口贺岱岳牵着马迎面走来,褚归扫了眼表盘,竟然五点了。


    “我听里面闹哄哄的,怎么了?”贺岱岳靠近褚归,浑身散发着一股灼意,首乌的皮肤渗着湿淋淋的汗,马尾左右甩动,俨然热得不轻。


    “吃菌子闹着了,一家八口人全部中招。大下午的你跑出去遛马,以为自己是后羿么?”褚归卸了药箱给贺岱岳拿着,返回院子帮贺岱岳与首乌借水。


    小娟提供了凉白开,褚归跟着去了她家,屋里一尘不染,论整洁度在褚归造访过的乡下人家里能排第一。


    盛白开水的盆上罩了个盖子,揭开里面清清亮亮的,褚归左手端白开水,右手拎木桶,小娟走在他身后,冲首乌投以新奇的目光。


    首乌弯着脖子喝桶里的井水,贺岱岳几l口灌下白开水,将茶缸还给小娟。


    “你同她说了吗?”贺岱岳向小娟道了声谢,侧头问褚归。


    盯着首乌喝水的褚归疑惑抬眼:“说什么?”


    褚归的反应令贺岱岳明了了,他忘了眼前的小娟是上辈子那个被退亲的姑娘。


    贺岱岳做了个退亲的口型:“培训班的名额,我跟你推荐了她。”


    “肖小娟。”褚归恍然大悟,原来是她,“你不是说她家跟王二家同院?”


    “褚医生你叫我?”肖小娟应声,“我爷爷家是和王二叔他们一个院子,这是我外婆家。你们说的培训班,跟我有关系吗?”


    褚归早上买肉,路过卫生所惯例露了个脸,从曾所长处得知培训班即将准备招学员了。


    爱干净、能吃苦、不嫌脏,王家的意外倒是让褚归提前了解了小娟的品行,贺岱岳的推荐果然可靠。


    “是这样的……”褚归简单讲述了培训班的创办缘由,“公社给了困山村一个名额,你愿意报名吗?”


    培训班的首批名额仅开放了三十个,完成短期培训将安排到各公社当卫生员,但褚归为困山村争取到的名额有额外要求,即他们完成培训了不能留在公社,要回到困山村来。


    回到困山村的前途大概率不如留在公社,所以褚归阐明了利弊,任肖小娟自主决定。


    “我愿意!”肖小娟答得异常干脆,几l乎未进行思考,“我愿意的,褚医生。”


    肖小娟重复,她不方便与褚归说自己的心事,只好用坚定的眼神望着褚归。肖小娟今年十九岁,身边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近几l年相继嫁了人,她们有的过得好,有的过得不好。


    从她们身上,肖小娟窥见了嫁人后的生活,满载着鸡毛蒜皮与不自由。


    肖小娟是家中幺女,父母与哥哥姐姐们对她相当疼爱,到了嫁人的年纪,她一句不想嫁,就纵着她多玩了两年。


    但女孩子总要结婚的,上午家里提了相看,肖小娟仍不想嫁结果挨了训,于是跑到外婆家躲她母亲的唠叨。


    为什么女孩子非得十九二十岁结婚呢,别人结婚早是别人,她是她。


    不过肖小娟愿意参加培训班,并非完全是为了躲相看,她由衷地希望自己能获得一技之长,不论是学医或者其他。


    然而村里送出去当学徒学手艺的都是男孩,似乎嫁人生子是女孩唯一的结局。


    凭啥呢?肖小娟不服气,凭啥姑娘家不能像男人那样爱做什么做什么,虽然为了养家糊口,许多男人也是在被生活推着走。


    肖小娟自认不比男孩差,她上一天工至少七个公分,干活麻利,是村里一等一的勤快人。她同样念过书,一直读到了小学毕业,在班里名列前茅,她若是个男孩,说不准能升初中考中专。


    禇归记了肖小娟的名字,当然他的认可不等于肖小娟稳了,培训班的名额珍贵,待上面的通知下发至生产队,她需要跟村里所有报名的人进行竞争。


    肖小娟毫不怯懦,村里符合条件的人里褚归独独问了她,说明啥,说明褚归看好她。此次培训班的名额,她肖小娟势在必得。


    回到家,黄豆炖猪脚的香气四溢,贺岱岳将首乌拴在前院的水井边,趁太阳没落山,把它从头至尾刷洗了一遍。


    首乌表面干净,清水流经它的躯干,浑浊地渗入地面。水流蜿蜒,天仙子试探着碰了下,连连甩爪,一串梅花印延伸向屋檐,随着水汽蒸发慢慢消失。


    炖了一下午的猪脚软糯脱骨,贺岱岳舀了三份,一份自家吃,一份孝敬贺爷爷他们,一份送长栓,作为他下午抓药的奖励。


    沈家的院子空无一人,长栓在厨房帮彭小燕烧火做饭,褚归端着猪脚闻声进了厨房:“燕姐,做饭呢。”


    “褚叔叔。”烧火的长栓顶着一额头汗唤人,灵敏的鼻子闻到肉香,口水不受控制地分泌。


    “褚医生来了,你吃了么?”彭小燕翻炒着锅里的豆芽,零星的几l片肥肉渣掺杂其间。


    “快吃了,今天炖了点猪脚,给你们添个菜。”褚归放了碗替长栓抹汗,“谢谢你下午帮我抓药。”


    长栓小骄傲地笑:“不客气。”


    “这怎么使得?”彭小燕丢了锅铲,一碗豆芽换一碗黄豆炖猪脚,她多亏心呐。


    “长栓帮了我忙,那是我谢他的。”褚归两步迈出厨房,彭小燕追至院门口,一瞅褚归人已到了田对面。


    潘中菊远远朝她招呼:“小燕你们吃吧,碗随便啥时候还。”


    彭小燕领情收下了炖猪脚,长栓的高兴言溢于表,他看看锅里的豆芽炒肉,小声问彭小燕要不要留着它明天吃。


    今天吃炖猪脚,明天吃豆芽炒肉,如此他们就能连着两天有肉吃了。


    长栓的言语令彭小燕眼眶一涩,她偏头眨眼憋泪,换作一副笑脸:“不留,我们今天晚上一起吃。”


    临入夜,砍了一天柴的沈家良收工回家,他背了捆干柴,彭小燕搭力接住。


    长栓举着胳膊递水,母子俩围着沈家良陪他洗手擦脸,暗色中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为家人辛苦劳作,累也值得。


    一盏油灯提到堂屋,沈家良看清桌上的菜怔了怔,哪来的炖猪脚?


    “长栓帮褚医生抓药,褚医生答谢他的。”彭小燕分了筷子,“我们今天是沾儿子的光,一顿吃两道荤菜。”


    “我儿子真棒!”沈家良大喜过望,长栓被夸得脸红,害羞地埋了埋脑袋。!


    第217章


    八月末,培训班的消息传到了各个公社,杨桂平在会上领了张表,回来找褚归商议。青山公社拢共四个名额,困山村占一个,不用想都知道是因为谁的面子。


    为了培训班,县卫生院的院长专门给褚归写过一封信,诚邀他担任培训班的老师,被褚归婉拒了。


    名额给谁,褚归直接指名也好,村里公平竞选也好,杨桂平全权支持他的决定。


    “公平竞争吧。”褚归不偏不倚,按县里的要求,年龄刷掉一批、学历刷掉一批、结了婚的刷掉一批,剩下包含肖小娟在内的,仅剩了六号人。


    肖小娟天天跟她妈念叨培训班的机会多么难得,一堆人想去还去不了,她若是弃权,实在太可惜了。


    况且培训班是速成的,学期四个月,四个月又耽搁不了啥,等她结业转卫生所当褚归的助理,他们全家不跟着长脸么!


    肖小娟的洗脑成功说服了家里人,通过综合考评,她顺利取得了困山村的名额。


    培训班的开学日期与公社小学的开学日一致,但培训班远在县城,肖小娟得早一天到县城报道。


    带着行囊,肖小娟由家里大哥送至县城,离村前她特地上卫生所和褚归道别,表示自己在培训班里一定会努力学习,绝不丢褚归的脸。


    肖小娟热血沸腾的样子令褚归忍俊不禁,他正色勉励了肖小娟一番,她此去为的是自己,肩负的是困山村村民的期望,而非他褚归的脸面。


    县城肖小娟不是第一次来,但她从未如此激动过,肖大哥频频叫她慢些走,小心撞人。


    培训班位于县卫生院附近,一路打听到报道处,肖小娟自随身包里取出村里与公社开具的介绍信与户口页,接待的女同志穿着崭新的白衬衣,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味,说话声音温柔动听,肖小娟没那么紧张了,问对方培训班有几位女学员。


    “女学员有八位,四人一间房,喏,你的钥匙。”女同志将钥匙与薄薄的学员守则交予肖小娟,转身替她指了宿舍的方向。


    宿舍的面积比肖小娟在家时的房间略大,左右并排放了两张床,中间一条过道,进门是衣柜,设施简单,右边靠后的一张床贴着肖小娟的姓名。


    “行了哥,你回去吧。”独立自主的肖小娟开始往外推人,“等我放假回去看你们。”


    培训班半月放一次假,一次两天,肖小娟恍惚觉得自己成了高中生,体验着梦一般的生活。


    尽管肖小娟能干,肖大哥依然不大放心,叮嘱的话交代了一箩筐,随后把兜里的钱票全掏空了塞给她。


    “一个人照顾好自己,财不露白,跟同学们要友善,互帮互助,受了欺负找老师,别不吭声……”肖大哥操着养闺女的心,他年长肖小娟十来岁,跟半个爸差不多了。


    “哎呀,我不是小孩子了。”肖小娟嗓音闷闷的,肖大哥再说她得掉眼泪啦。


    肖大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肖小娟收拾了行李,揣着钥匙去了教室,她本想熟悉下


    环境,一到教室,里面已经有了不少人了。


    类似讲台的位置站着个面容亲和的中年男人,肖小娟拿不准她的身份,拘谨地喊了声老师。


    “嗯,叫什么名字?”中年男人拿着本花名册,在肖小娟的名字后打个钩,“桌上的教材,一样拿一本。”


    挨着讲台的桌子垒了两摞书,封皮分别是红色和白色,红皮白字写的是外伤培训手册,白皮红字写着常见病概述。


    肖小娟拿了教材,找了张空桌子坐下,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书里的内容,暂时顾不上跟同学们交流。


    教室里的其他人亦然,拿到书无论看不看得懂,先坐下翻一翻。


    肖小娟克制着兴奋,轻轻抚摸封皮上的字迹,看了近一分钟才翻到内页——


    “呀!”肖小娟的声音在相对安静的教室里显得十分响亮,所有人齐刷刷看向她。


    意识到失态,肖小娟红了脸,不好意思地对众人道歉。


    看着编辑栏里的褚归两个字,肖小娟捧着书挪动到讲台:“老师,这上面的褚归,是我们青山公社的褚医生吗?”


    “是。”中年男人脸上的笑意深了几分,他刚忘了注意肖小娟所属的生产队,“你是困山大队的,想必经常见到褚医生吧?”


    “没特别经常。”编写教材的竟然是褚归,肖小娟甭提多自豪了,“褚医生忙得很,一般除了看病,大家不怎么打扰他。”


    两本教材均有褚归参与编撰,自去年到困山村起,褚归便在为今天准备,他融合所学与见闻写了本综合手册,在培训班筹建之际寄给了京市医院的院长。


    原版的手册在院长等人手里传阅,看过的人无不拍手称赞,综合手册编写得相当全面,有它做教材,大大降低了他们的教学难度。


    可以说,医学培训班能够在全国迅速开展,褚归功不可没。


    在信中褚归点明了速成医疗培训班的灵感来自于海城的某个公社,他在海城有同学,了解海城的一些情况并不奇怪,何况这辈子褚归托人求证了,海城的培训班确实存在。


    褚归心安理得地建议院长他们借鉴海城的经验,他只是替海城与京市牵了线,该属于开创者们的荣誉一分不少。


    综合手册经过整理补充分为了两本,褚归的名字位列编辑栏之中,肖小娟恨不能把内页单独裱起来。


    伴随着医学培训班的展开,统一使用的两本教材让褚归的名字正式传遍了全国。


    泽安,孙荣在得知培训班的教材有褚归参与编写后,接受了到培训班做教学老师的邀请,他整日书不离手,开学前仔细读了一遍。拜他宣扬,泽安回春堂的员工全知晓了褚归的丰功伟绩。


    “小师弟太厉害了。”孙荣感叹着教导儿女要向他们小师叔学习,“等回头有空,爸爸带你们去漳怀见你们小师叔。”


    京市,姜自明发现褚正清近日案头多了两本书,红得惹眼,书名是他没听过的。


    褚正清对两本书的爱惜程度远超寻常,更令他诧异的是,那两本书安书兰也在看。


    姜自明的好奇心如果得不到满足,他会一直惦记,所以当晚他便忍不住了。


    “师傅,你们看的什么书啊?”姜自明眼神往红皮上瞟,“里面写了些啥?”


    “你说它?”褚正清语气淡然,仿佛讨论的今日天气,“你小师弟给培训班编的教材,内容浅显,对你们无用,勉强教教门外汉。”


    安书兰跟褚正清几十年的夫妻,哪看不出他的心思,明明满意得不得了,非装着不在乎,臭德行。


    “小师弟编的教材?”姜自明唰地拿过书翻开,“真是小师弟编的,您怎么不告诉我们啊?”


    见褚正清没不让拿,姜自明一手捞一本书往前面跑:“大师兄,快来看小师弟给医疗培训班编的教材!”


    全国的医疗培训班办得轰轰烈烈,处于医疗体系中的韩永康他们早有耳闻,却未曾预料过褚归竟参与了教材的编写。


    褚归本人同样得到了教材的初版,他跳过自己的部分,着重阅读了节选海城那边的内容。相较于他的纯文字,海城穿插了清晰的图片,不愧是为初学者量身打造。


    上辈子的速成医学培训班催生出了一个庞大的农村医护群体,在全国乃至全世界引起剧烈反响,重活一世,褚归纵身融入了时代洪流,竭力推动巨浪前行。


    他做到了。!


    第218章


    褚归时不时能通过田勇获得培训班的进度,青山公社的四位学员中,肖小娟是学习最刻苦的一个,虽然天赋逊色了些,但勤能补拙,随堂的小测验里,全班三十个学员,她排前五。


    培训班的老师是从县卫生院抽调的,其中包含了张川,他是公社上来的医生,更了解农村医疗的现状。


    关于肖小娟的消息,田勇便是从张川处得悉的。


    在县城稳定后,张川将老婆孩子接过去安了家,回青山公社的次数逐渐减少,田勇听到了一些闲话,说他没张川运气好,两人同年进卫生所,张川现在混得比他强多了。


    什么狗屁倒灶的言论,田勇表面不以为意背地嗤之以鼻,一群目光短浅的人,他跟着褚归得到的收获,价值远胜张川当下的利益。


    褚归问过田勇想不想进卫生院,以他现在的身份,介绍田勇进卫生院,不是什么难事。


    田勇心态平稳,他明确地表示了自己的态度,不想进卫生院。此后褚归不再问他,只是教得更尽心了。


    练习针灸练得手抖,田勇一针扎偏,褚归叫停:“休息会儿吧。”


    严肃教学状态中的褚归令田勇大气不敢喘,紧绷头皮全情投入,褚归一声休息,他甩甩胳膊,一屁股坐到板凳上。


    “明知会偏的针,不如不下。”褚归拔出田勇扎偏的针,轻巧地插到正确的穴位。


    田勇点点头:“我记住了。”


    指导完田勇,褚归上外面看长栓做的算数题。


    贺聪他们开学,长栓失了玩伴,沈家良有心送他上学,又担忧他的身体,为此找褚归拿主意。


    长距离的山路确实是个阻碍,万长栓一半道发病,没法指望几个孩子能及时将他送医。


    褚归让沈家良他们缓一年,这一年里长栓和之前那样先跟他学着。


    沈家良以为褚归说的一年,指长栓一年后身体好了去公社小学。褚归由着他理解错误,明年答案自然揭晓。


    贺聪升了二年级,把一年级的教材送给了长栓,他是个爱惜课本的孩子,长栓拿手里像新的一样。


    一年级的知识长栓学了大半,贺聪的小老师当得甚为称职,暑假时彭小燕特意买了支铅笔做谢礼。村里上工的工分得年底结算,沈家良偶尔帮人做工能挣几块现钱贴补家用。


    长栓的算数学到了乘法,他背熟了乘法表,褚归出的题目完全难不倒他。


    “真聪明,我儿子学乘法表的时候简直要了命了。”忆起教儿子乘法,田勇表情痛苦,他认清了儿子不是学习的料,只求他坚持念到初中,有了初中文凭,再托关系弄个县城的正式工作,至少一辈子温饱不愁。


    长栓通常上午吃了早饭,到卫生所学三四个小时,然后回家做饭,下午干家务。


    目前田勇每逢休息日来一次困山村,禇归为他留出半日的时间,有事互相托人带个信,免得对方干等。


    休息了二十分钟,大小学生各自继续,禇归兼顾两边,还接诊


    了位一病人。


    田勇中午在这吃,他自带了粮食,两斤米一斤肉,是他平日饭量的三倍。禇归没与他推诿:“你接着练,我去煮饭。”


    我帮忙烧火。”田勇当徒弟的自觉满分,哪有让师傅做饭的,他尾巴似的随禇归进厨房,一屁股坐在了灶前小凳上。


    长栓则回家为上工的父母做饭,褚归砍了块冬瓜让他拿走,一个冬瓜小腿长,不分着吃容易坏。


    贺岱岳赶在饭熟到家,合圈的种猪感情发展突飞猛进,三头种母均成功坐稳了胎,他近日见天地往养殖场跑,以防出什么差池。


    换了件衣服,贺岱岳上灶台炒菜,禇归摘围裙让位,菜该切的切该择的择,只等着下锅了。


    田勇抻着脖子偷师,贺岱岳炒的菜,他是回回吃回回惦记,也没啥特殊的调料,咋楞色香味俱全呢!


    “我油放得足。”贺岱岳挖了铲猪油,他做一顿饭的够别人用两天了。


    田勇瞅着锅底融化的油心道确实,他们家底子在公社算不错的,但他妈隔三差五总会念叨几句油快吃空了。


    困山村年年种油菜,灶台两个陶罐分别装着荤的猪油与素的菜籽油,荤油炒素菜,素油配荤腥,做菜看的可不不单单是表面功夫。


    贺岱岳说得头头是道,把田勇这个门外汉听直眼忘了添柴,贺岱岳喊了声“火”,他忙不迭往灶里送松针。


    田勇带的肉混着干香的咸菜丝炒了一大碗,贺岱岳的伙食标准比公社干部们的食堂还高,田勇这顿吃得稳赚不赔。


    儿子是个狗鼻子,田勇走了两小时的山路,他凑近闻闻,大喊:“爸你今天吃肉了!”


    “嘘——”田勇冲儿子竖食指,“小点声,别叫你妈听见。”


    对于田勇放着县卫生院的前途不要,非没出息的守着公社那破卫生所,他媳妇一直颇有微词,尤其是看着张川他们当了真正的城里人,她心里愈发不得劲,怨气积深,整日阴沉着脸,田勇可不想触霉头。


    “妈睡午觉呢,爸,你给我带好吃的了吗?”田勇儿子缠着田勇翻兜,结果一无所获,他不依不饶地吊着田勇哼唧,几十斤的体重,坠着田勇练习针灸的右胳膊,酸软的感觉令田勇嘶嘶吸气。


    掏五分钱打发了儿子,田勇捏捏胳膊放松坐下,脚步声由卧室及至身旁:“让你跟褚医生提的事你提了吗?”


    田勇空茫的眼神聚焦,眉心隐隐烦躁:“提啥啊,人褚医生愿意免费教我,我这节骨眼说跟着他没前途,请他帮忙把我调到县卫生院,我不是忘恩负义么?”


    “什么忘恩负义,让你开个口就是逼着你忘恩负义了?我是为了谁?”田勇媳妇摔了梳子,刚睡醒的头发乱糟糟的,溢着她的不满,“张川上次来家里讲的明明白白,县卫生院指标紧张,叫你早做打算。你现在不提,错过了机会以后想哭都没地儿哭去。”


    田勇媳妇急呀,在她的认知中,卫生所的钱玲、培训班正培训的那批人,全是田勇的竞争对手。褚归的医术是好,但田勇跟着他又


    不涨工资。


    孩子上学、一家子的衣食住行、人情往来,哪个不用钱,田勇媳妇憋屈极了,亲朋好友街坊邻居或直接或拐弯抹角地拿田勇与张川比较,话里的意思仿佛田勇多差劲似的。


    田勇解释了数次跟着褚归的前景,田勇媳妇不理解不接受,将来的事谁说得准。


    再次不欢而散,田勇避去了卫生所,曾所长一看他的脸色就清楚了:“和你媳妇吵架了?”


    “嗯。”田勇语气愁闷,“还是催我进县医院,根本沟通不了。”


    曾所长安慰地拍拍田勇的肩:“莫生气,等年底我替你打个申请升升工级。”


    “升工级,我行吗?”田勇喜出望外,曾所长从不无的放矢,他说打申请升工级,十有八九能成。


    “怎的,不相信自己?”曾所长笑着反问,“当了褚医生大半年的徒弟,有底气点。”


    听得曾所长的话,田勇身体里油然生出一股力量,他肯定行!


    调和了情绪,田勇回家向媳妇道歉,称不该同她吵架:“你给我些时间,我保证会努力让我们一家过上好日子的。”


    田勇意志坚决,他媳妇只有妥协,总不能为此彻底坏了夫妻感情,况且田勇也不是不上进。


    希望他的选择是对的,跟着褚归真的能前途无量。


    消除了矛盾,田勇工作更投入了,察觉到他的变化,褚归颇为欣慰地与贺岱岳感叹,被贺岱岳笑年纪轻轻说话老气沉沉。


    他说话老气沉沉吗?褚归回想着自己的言语,夸人知进取本身没什么问题,问题在于他夸的是三十几岁的田勇,不自觉加辈了。


    摇摇头揭过贺岱岳的打趣,褚归侧着脸刮干净下巴的胡须,贺岱岳帮他举着镜子,确认未遗漏某个边边角角。


    褚归不怎么长体毛,胡子倒刮得勤快,下巴摸着双颊一般细腻,偶尔实在忙得顾不上,略微冒段青茬,反显得人成熟。


    贺岱岳挺喜欢他下巴带青茬的手感,曾经试图蛊惑褚归蓄胡须,惨遭拒绝。


    麻烦,你爱蓄你蓄——褚归当时是这么回答的,贺岱岳蓄了几天,他又嫌太扎不让亲,所以到头来两个人都没蓄成。


    刮完自己的,褚归沾湿贺岱岳的下巴搓上肥皂沫,三指托着抬高,刀片贴着咽喉上方施力,贺岱岳呼吸平稳,颈侧的青筋轻缓地跳动。


    褚归手极稳,刮得干净的同时丝毫不伤皮肤,贺岱岳仰着脖子配合,仿佛任由褚归摆布的木雕。


    下巴、上唇,褚归边刮边擦,硬刺的胡茬混着肥皂沫沾上白棉布。贺岱岳叉着腿,双手揽住褚归后腰,潘中菊一瞅两人亲密的姿态,立马退了出去,隔着门通知褚归肖小娟来了。


    “撒手。”褚归拍了下腰间的胳膊,将刮胡刀搁到洗脸架上,“面看看。”


    肖小娟昨日放假,漏夜到家,今早来是为了向褚归汇报自己的学习进度。潘中菊给她倒了杯水,见褚归出来,她蹭地放下杯子站直:“褚医生!”


    “放假了,能在家待几天?”褚归示意肖小娟坐着聊,她比半个月前瘦了,但精神并不颓靡,似乎收获良多。


    “明天走。”肖小娟挎了个布包,两天的假期她仍随身装着课本,她眼里闪着崇敬,“褚医生,我入了学才知道我们的教材是你编的。”!


    第219章


    培训班的课程紧密,学员们每天得从早上七点学到晚上九点,喊苦喊累的大有人在,肖小娟却神采飞扬,县里免费教知识,她巴不得一天学二十四个小时。


    上次测验肖小娟拿了个第五,她觉得给褚归丢了脸,托人带信放假不回家,借了第一名的笔记,在宿舍里废寝忘食地学了两天。


    肖小娟此次考到第三,差第一名五分,要不是天凉了缺厚衣服,她今天兴许都不见得会回来。


    培训班的学员情况褚归有所了解,他忙得没空当老师,私下还是十分关注的,毕竟是他参与推动的利民大事。


    以肖小娟的天赋,能考第三,付出的努力绝非她口头说的那么简单。


    “考试的试卷带了吗?”


    贺岱岳听见褚归这么问,知道他肯定是要给肖小娟开小灶了,但他们原打算进山挖天麻——


    在贺岱岳迟疑的期间,褚归已接过了肖小娟的试卷飞速浏览了一遍,根据错题分析出她的薄弱项。


    “我大概清楚了。”褚归归还试卷,“过两天我整理套资料叫人送到县城。”


    肖小娟明显一怔,似是意外褚归的雷厉风行,她反应了两秒,冲褚归鞠躬道谢。


    约的是八点进山,彭小燕提早背着背篓到了,听说要进山挖天麻,肖小娟申请同行,褚归想了想,答应了:“你跟着我,我顺便带你认药材,不算工分,能接受吗?”


    “能!”肖小娟连连点头,“我回家说一声,马上来。”


    肖小娟跑着回家换了身衣服,进了山才发现没带中午的干粮。彭小燕他们一人匀了点,帮忙对付了一顿。


    一天转了三个山头,主挖天麻,碰上其他药材也一并采了,下山时每个人的背篓全装得满满当当。


    肖小娟认了二十几中药材,褚归如数家珍,她写了半本笔记,越学越觉得自己与褚归之间的差距宛如鸿沟。


    或许她终其一生,都达不到褚归的高度。


    清晰的认知令肖小娟深感挫败,她失落地告了别,众人以为她是累的,开玩笑说她念培训班念得脑子灵光了身体退步了。


    肖小娟无从辩解,因为赶不上褚归而郁闷听着像自取其辱。在三十名学员中考第三,老师的夸奖与同学的恭维不绝于耳,肖小娟心底其实是有些小骄傲的,她初生牛犊不怕虎地将褚归视作奋斗目标,今日方看清什么叫云泥之别。


    意识到自己钻了牛角尖,肖小娟翻开教材,视线扫过编辑栏,她狠狠敲了一记脑门。


    褚归什么人啊,她赶不上不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吗!


    肖小娟捂了捂脸,深深吸气挣脱褚归造成的挫败,她想通了,与其自找打击,不如把褚归供起来,兴许能保佑她早日开窍,下次得个第一。


    次日肖小娟返校,褚归挤时间针对她的薄弱项写了叠参考资料让杨朗带去县城。


    “他们上课呢,没几分钟了,你等等吧。”门卫拦着杨朗不让进,语气倒是挺亲和的。


    资料可以请门卫转交,杨朗之所以非要跟肖小娟见面,是因为他接了肖小娟家里人的委托,有其他东西得送到本人手里。


    培训班一节课五十分钟,课间休息十分钟,听张川宣布下课,同桌的姑娘戳戳肖小娟胳膊,邀她一同上厕所。


    肖小娟正欲说好,出了教室门的张川扭头喊了她的名字:“有人找你。”


    找她的?肖小娟疑惑地走向大门,见是杨朗加快了脚步:“杨二哥,你怎么来了?”


    “褚医生给你的资料,还有你外婆的五块钱,叫你把饭吃饱,莫亏着。”杨朗把钱放资料上递给肖小娟,“你有啥要我带我的话吗?”


    培训班免的是学费,吃饭得自己掏钱,肖小娟虽节省,但并没饿过肚子,她是学习太用功瘦的,老人家心疼她,明着塞钱肖小娟不收,央杨朗做了中间人。


    杨朗一个跑腿的,肖小娟自然不好跟他推来辞去,于是利索地接了东西:“谢谢杨二哥,麻烦你告诉我外婆他们,我在培训班一切都好,请他们放心。”


    “行。”杨朗记下肖小娟的话,“那你接着上课,我走了。”


    目送杨朗离开,肖小娟拿着资料回到教室,一落座眼睛便被黏住了。


    资料无封面,褚归工整的字迹吸引了同桌的视线:“谁的笔记?写得真漂亮!”


    话音齐着上课铃,肖小娟嘴角抿了丝笑意:“褚医生帮我整理的一些查漏补缺的资料。”


    “褚医生整理的资料?”褚归是褚医生的唯一指代,同桌惊讶失声,眼神如同盯着什么宝物,“能借我看看吗?”


    肖小娟平时与同学相处融洽,课后讨论问题、借阅笔记是常有的事,不过此刻她犯了难,万一他们弄丢了或者弄脏损了咋办?


    老师进了教室,肖小娟用听课中止了同桌的请求,看出她的犹豫,同桌识趣地噤了声。


    一堂课结束,后桌的男同学拿笔敲了下肖小娟的肩膀:“我刚听你们讲什么褚医生的资料,他给你单独授课了?”


    补习班的座位按身高排序,一排六人,肖小娟坐的中间组第二排,男同学说完,前桌迅速扭过了身来。


    “没单独授课,褚医生翻了我两次考试的试卷,资料是根据我丢分的知识点整理的。”肖小娟强调了‘我’,意思这份资料不是适合所有人。


    然而并无人在乎,那可是参与编撰教材的褚归整理的资料,凭褚归的名头,他哪怕写的是一加一等于二,也将引无数人追捧。


    肖小娟架不住一堆人的恳求,同意了分享资料,但不许拿走,得当着她的面抄。


    “谢谢谢谢!”同学们很知足,让肖小娟的同桌先抄,然后他们再抄同桌的。


    首批名额来之不易,漳怀县精挑细选的三十位学员别的品行不论,对学习的态度绝对端正,隔天资料便人手一份,连张川他们都知晓了。


    考试的内容以教材为依托,褚归整理的资料自不会脱离教材的范畴,他把知识点恰当地进行了发散,便于


    理解记忆的同时得到提升。


    如肖小娟所言,资料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她从中获益最多,其他同学同样没白忙活。


    “摔倒骨折莫搬动,胡乱拉扯要加重;毒蛇咬伤得放血,嘴巴吸毒不能用……”


    褚归绞尽脑汁编的急救顺口溜被纳入了教材,经小孩们念童谣般口口相传,目前已覆盖了整个青山公社,褚归未曾特意关注,不过好像是派上了用场。


    闭眼默背了一遍顺口溜,同桌趴桌上长长叹气:“要是都这么简单就好了。”


    肖小娟按按太阳穴舒缓学得昏胀的大脑嗯了声,全是顺口溜的话,她肯定能开心得做梦笑醒。


    胡言乱语了几句,同桌支着胳膊使劲揉了揉脸驱散困意和妄想,她悄悄瞧了眼肖小娟,对方每日睡得最晚起得最早,其努力程度简直令人折服。


    四个月的学时转眼快过半,中期考试近在咫尺,第一第二自己争不上,怎么着得往前十奔一奔吧,不然她该不好意思做肖小娟的同桌了。


    培训班的学员们为了中期考试废寝忘食,隔壁临时教学组办公室,张川边批改作业,边与同事们闲聊。


    相较于气氛凝重的教室,教学组一片轻松。


    “你们觉得这次谁能考第一?”张川将批改完的作业挪到旁边,中期试卷难度偏高,恐怕会打击到学员们的自信。


    “我不知道。”蒋利兵脑海里掠过几个人名,“感觉肖小娟他们几个都有可能。”


    说起学员,蒋利兵语气格外欣慰,跟邻县培训班那些人比,他们每天埋头苦学,不搞啥幺蛾子,实在是太省心了——


    邻县上周开除了三位学员,两男同学为了一位女同学争风吃醋,在学校打得不可开交,甚至闹到了省里,活活葬送了自己的前程。


    张川和蒋利兵想到了一块,他同情了片刻邻县培训班受牵连的教学医生:“那份文件你讲我讲?”


    “下堂课我的,我讲吧。”蒋利兵把文件夹到教材里,“顺便公布考试时间。对了,你国庆回青山公社吗?”


    “回,咋了?”张川的妻儿是落户县城了,但父母亲戚还在公社,他大概一个半月到两月一回。


    “哦,我得了包茶叶,褚医生他平时喝茶吗?”蒋利兵最近升了职,当然得感谢于他有恩的褚归。


    “褚医生似乎不咋喝茶。”张川拧眉思索,无论是巡诊期间与卫生所坐诊,褚归基本喝白水,他出身京市的中医世家,但生活里非常接地气,不挑吃不挑喝。


    “那褚医生喜欢什么?”蒋利兵追问,张川眼神有瞬间茫然,因为他竟说不出褚归有何偏好。


    眼瞅着要上课了,蒋利兵等不到张川的回答,只得让他慢慢想,左右不急在一时。


    课间依旧忙着复习的学员端正了坐姿,蒋利兵扫过座位,瞧见他们青黑眼眶下的疲惫,眼神愈加温和。


    “累了吧?”蒋利兵将书页翻到上堂课的位置,“今天最后一节课了,大家坚持坚持。”


    简短的知识回顾过后,蒋利兵开始了新的教学,四个月结课,他们没有多余的课时可耽搁。


    直到临下课五分钟,蒋利兵停下了板书:“今天的课就讲到这,有两件事跟大家说一下。”


    蒋利兵手压着文件,概括念了上面的内容:“开除的后果你们应该清楚,希望大家引以为戒,所有心思务必用到学习上。三十号中期考,预祝大家取得好成绩。”!


    第220章


    “怎样,想到褚医生喜欢啥了吗?”蒋利兵的朋友里,数张川跟褚归渊源最深,若是张川帮不上忙,他就只能看着送了。


    张川面露抱歉,他想了一节课,脑袋空空如也:“田勇兴许了解点,要不我回去了问问他?送礼讲究的是个心意,贵重的东西褚医生可能不会收。”


    “我懂,所以找你打听么,田勇那边麻烦你帮我问问了。”送礼的时间蒋利兵不慌,关键是得送对,否则褚归一拒收,他照样白忙活。


    转眼到了考试当天,张川与蒋利兵两人监考,整间教室鸦雀无声,拿到试卷的学员们表现各异,肖小娟按照自己的节奏落笔,得益于禇归的资料,她越写越安定。


    铃响停笔,肖小娟递上检查过的试卷,等张川一走,教室瞬间人声鼎沸。成绩次日出,不管怎样,总算是考完了。


    肖小娟跟前后桌对了对答案,一时间几家欢喜几家愁。同桌心态较差,失眠到半夜,顶着双厚厚的黑眼圈到教室等待结果。


    张川连夜批改试卷,泡了杯浓茶解乏,他喝的自不是什么好茶叶,碎渣与茶梗堆积出深褐色的茶汤,味道又苦又涩。


    被浓茶苦到,张川呸了呸碎末,扭脸问蒋利兵他那边的最高分多少。


    “九十八点五,你呢?”试卷是两人分着改的,题量难且大,蒋利兵把最高分的试卷放在上面,分数紧挨着名字,是上次的第一。


    “巧了,我的也是。”蒋利兵抖了下肖小娟的卷子,“他俩并列了。”


    试卷是从最后一名开始发的,姓名后面紧接分数,考倒数的羞愧领走自己的试卷,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低头疾步回到自己的座位。


    肖小娟同桌紧张得手心发汗,默默祈祷自己的名字能晚一点被念到,她成绩长期处于中上游水平,其实不算特别差,可谁让她挨着肖小娟坐呢。


    人呐,怕的就是一个攀比。


    万幸皇天不负苦心人,她踩到了前十的尾巴,捧着试卷欢喜落座,肖小娟小声道了句祝贺。


    公布的成绩越来越多,教室里的目光渐渐在肖小娟与上次第一两人间游移,猜测着他们谁会是最后一个上台领试卷的。


    说不紧张是假的,肖小娟呼吸愈发沉缓,喉头涩滞——


    “肖小娟。”张川对上肖小娟灼灼的视线,嘴角上扬,扭头叫了另一人的名字,“你们俩这次并列第一。”


    惊讶声四起,随即掌声雷动,同桌推了愣住的肖小娟一把:“快去领试卷呀!”


    肖小娟如梦初醒,跳动的发尾出卖了她内心的激动与雀跃。秉着呼吸接过试卷,肖小娟空白的脑海里滕地冒出了一个念头,她有脸面向褚归交差了。


    发空试卷,张川交代了些假期间的注意事项后宣布放学,肖小娟顿时被团团包围,尤其是同样来自青山公社的另外三位学员,俨然有了把她视作领头人的架势。


    今日轮到肖小娟做清洁,等她应付同学的期间,那三人将教室打扫了个干净。


    往日他们没如此殷勤,同桌打趣是肖小娟实打实的第一折服了他们,谁叫三人里成绩最好也在十五名开外呢。


    肖小娟把试卷平整的夹进教材,锁上教室和三人结伴一路探讨到青山公社,讲得口干舌燥,她犹豫半秒,决定去卫生所讨碗水喝。


    月底褚归在卫生所出没的概率不大,是以肖小娟听见熟悉的嗓音时恍惚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结果转头一望,竟真是褚归。


    “褚医生!”肖小娟忘了口渴,向褚归走两步,“你今天怎么来卫生所了?”


    “我来公社出诊,你放假了?”褚归一语带过,顺势问起肖小娟的学业,那资料她用着如何。


    褚归出诊的对象是郭书记,郭得胜中午跑了几十里路,说郭书记突然晕倒,请褚归去看看。


    有褚归治好郭书记母亲眼睛在前,郭家人现今十分信任褚归的医术,加之曾所长诊断郭书记的情况并不危及生命,因此他们才未往县卫生院送人。


    当时褚归手刚摸着筷子,闻言将其一丢,挎上医药箱随郭得胜赶至公社。


    郭书记晕倒的地点在自己办公室,崔齐来汇报工作,敲了门屋里许久没响应,门是虚掩着的,他试探着推开,赫然发现郭书记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褚归抵达时卫生所时郭书记已然醒转,略显虚弱地于病床上躺着。


    曾所长告诉褚归他给郭书记用了哪些药,偏头痛极难根治,以他的水平目前仅能缓解一二,不知褚归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褚归诊了脉,郭得胜头一个憋不住了,急切询问郭书记的头痛能不能治。


    郭书记头痛原因主要在于操劳过度,除非郭书记愿意放下部分工作静心调养,否则他的偏头痛依然会不定时发作。


    而郭书记本人明显不愿意采纳褚归的建议。


    “大伯,褚医生说的是让你少做一点,又不是不让你做,公社那么多人,你把事情分配分配不就行了!”郭得胜劝郭书记爱惜自己的身体,床尾的主任连连附和,叫郭书记安心养病。


    “歇两天吧。”褚归唰唰写了药方,他一开口,其他人下意识闭了嘴,郭书记吐了个我字,褚归抬手打断,“郭书记,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必须休息,两天是最短的了,否则头痛发作变频繁,反倒影响工作效率不是么。”


    面对为民奉献的郭书记,褚归的语气不算强硬,他表明了厉害,示意郭书记自行斟酌。


    该作何选择郭书记当然明白,他妥协般摇摇头:“那麻烦褚医生你了。”


    褚归笑笑,唤人喊来田勇,郭书记的针灸三日一次,他准备让田勇负责。


    “让我负责?”田勇睁大眼睛手指着鼻子,略有退缩之意,他前前后后约学了十个月的针灸,做过几次实操,只是离出师尚有一段距离,难免信心不足。


    郭书记哎,青山公社最大的领导哎,万一扎坏了他岂不罪孽深重。


    褚归将田勇的顾虑看在眼里,他敢让田勇负责,自是相信对方的能力:“对,待会儿我指


    导你行针的手法和穴位。”


    田勇的忐忑奇异地消失在了褚归平淡的语气中,仿佛给郭书记针灸不过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好。”田勇定了定神,接下褚归委派的任务。


    褚归与田勇用正常音量交谈,病房里所有人皆听得分明,主任目光扫过田勇,提出了异议:“褚医生还是麻烦你帮我们书记针灸吧。”


    主任表面亲和,话里却充斥着瞧不上田勇的意味,田勇耳根臊热,颓丧地低下了头。


    “田医生的针灸是我亲自教的,他绝对能够胜任。”褚归正色为田勇撑腰,他原想解释让田勇负责的另一原因是往返路途遥远,自己最近事情有点多,实在分身乏术,现在不想了,免得叫他们把田勇视做退而求其次的次。


    褚归的回答没令主任满意,却无可奈何,郭书记最讨厌他们用身份压人,他再说恐是要惹郭书记生气了。


    田勇满眼感激,对褚归愈发言听计从。


    针灸完毕,郭书记的头痛降到了极轻微的程度,一行人众星捧月般地走了,肖小娟恰好跟他们错开。


    被褚归问到学业,肖小娟笑容灿烂,汇报自己得了并列第一,多亏了那份资料。


    褚归没有居功,他的资料是能提供一定助益,不过更主要的仍是肖小娟本身努力,毕竟试卷是张川他们编的,肖小娟拿到的也不是参考答案。


    “总之我得感谢褚医生你,咳咳——”肖小娟嗓子干哑,难受地咳嗽了两下,方记起她进卫生所讨水喝的初衷。


    褚归瞧见肖小娟的唇色,帮忙倒了缸温水。


    卫生所的茶缸年限久远,搪瓷脱落后的表层锈迹斑驳,内壁泛着洗不掉的黄,显得脏兮兮的。肖小娟毫不介意,端着茶缸咕咚牛饮,真渴死她了。


    一缸水灌得肖小娟冲褚归打了个响嗝,声如雷鸣,引得邻近的人好奇张望,肖小娟脚趾抠紧鞋底,脑中大呼丢脸。


    “还喝吗?”褚归倒水时拎着开水壶有七成满,不差肖小娟这一口的。


    肖小娟窘迫摇头,双手归还茶缸:“不喝了,谢谢褚医生。”


    放了茶缸,褚归让肖小娟先回,他约了病人复查,估不准得耽搁多久。


    崔齐全程旁观,褚归是郭书记临时发病请的,哪来的约人复查一说?况且他挎着药箱,十分钟前方和所里的人道了别。


    打发走肖小娟,褚归一转身便对上了崔齐的审视。


    褚归无所谓崔齐撞破谎言,他的确骗了肖小娟,但事出有因——两个小时的山路,孤男寡女同行,一旦叫人知晓,即使他们清清白白,也难保不被编排。


    倒不如趁早扼杀根源。


    褚归如此解释,崔齐瞅着眼前清俊的五官表示理解,他是体验不到褚归的烦恼了。


    “你怎么还在这?”褚归后知后觉,郭书记他们把崔齐落下了?


    “我本来是找郭书记汇报工作的,褚医生你不是交代郭书记要静养两天么,反正不急,我就琢磨着等郭书记好了另外跑一趟。”崔齐清楚,郭书记发病都是为前进大队操心操的,他哪能再拿生产队的琐事叨扰郭书记。


    “生产队的事让你一个记分员汇报?”褚归不是瞧不起崔齐,而是怕前进大队的人欺负他年轻,由此多问了一嘴。


    “嗯,队长他们说郭书记之前指定我做了代队长,所以我来汇报比较合适。”


    崔齐表现沉稳,不像受了欺负的样子,褚归安了心,又突然想起一茬:“对了,你那天跟郭得胜约着用煤油瓶做信号的法子是从哪学的?怪新鲜的。”


    “你说那个啊,我书里看的。”崔齐露出丝少年人的神采,兴致勃勃地与褚归分享整本书的故事情节,“可惜书被虫蛀坏了,原版比我讲的更好看。”


    褚归意趣平平,但仍捧场地赞了句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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