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叫苦不迭
考虑百无禁的身份, 他出现在名门正派聚集之处似乎略有不妥,可考虑到现如今众人的立场,他的出现又似乎没那么奇怪了。
流烟渚的魔气蔓延程度远远超出众人的想象, 三人抵达无常集时, 无常集外都已有魔气侵染, 巨大的结界将整个无常集包裹在内, 数十名弟子各自御剑于空, 有维系阵法者,也有往来巡逻者。
好巧不巧, 今日负责巡逻的正是崔家子弟,与东浔城时一样,崔景纯仍旧率领着一群弟子,其中有些是老面孔,有些已是生面孔,想来之后东浔城又遭逢了几次变故。
崔景纯一眼就认出他们二人, 顿时喜上眉梢, 前来叙旧, 只是要事在身,不便多言, 只简单寒暄几句, 就差一个弟子带他们进去。
他虽不知百无禁来历, 但出于信任,也一道邀请入内。
再见这位小友, 实叫人有些恍若隔世。
任逸绝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 不过叫他更感兴趣的倒不是崔景纯的变化, 而是未曾露面的崔玄蝉。
这位老城主竟肯松口让爱孙到无常集来直面天魔,想必当中又发生了许多有趣的事, 只是不知道他人在何处,是坐守在东浔城中,还是一同前来。
路上还巧遇了九方师玄,他对任逸绝与千雪浪的出现并没有多大反应,倒是对百无禁显出几分吃惊来,不过大概是有要事在身,很快就匆匆离去了。
无常集本就是空地,被简单收拾了一番后,几乎变得不像无常集本身,弟子将三人带到一处简易营房之外通报了一声后,也径直离去了。
百无禁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摸了摸鼻子笑道:“他们各个都是大忙人,衬得咱们三个都有些讨嫌了。”
任逸绝玩笑道:“那魔君赶紧趁着现在多不好意思一会儿,等见过面后,只怕魔君要忙到叫苦不迭了。”
“哈,正好活动活动筋骨。”百无禁也不介意,“只要不是些没用的差事,我这辈子还真没怕过什么。”
很快营房里就传出声音:“请进。”
三人一同入内,只见这营房外面看着不大,里面却是别有洞天,众人各自忙碌,见着三人进来,皆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令千雪浪真正吃惊的是,营房之内的角落里,竟然坐着未闻锋,他披着一身漆黑的斗篷,沉默地在角落里擦拭着一个像是手镯的东西。
千雪浪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觉得惊奇,他也不知道未闻锋想不想见到自己,因此站在原地一时间难以决断该如何行动。
倒是任逸绝吃了一惊,他曾经以为未闻锋会因为和天钧之死而隐世不出,没想到竟会在这儿再见。
人心是最难预料的东西,何等的聪明才智,也难左右一个人最终的意愿。
任逸绝下意识看了一眼千雪浪,还没来得及开口,人群之中走出了游萍生来,游萍生倒比任逸绝还要诧异:“逸儿?”
照影剑门的门主也认出任逸绝,本犹豫着要不要过来寒暄两句,见游萍生出面,不由得一怔,很快一道走了过来。
“师父……”任逸绝随口应了句,微微一顿,又看了一眼千雪浪,见玉人无悲无喜地站在原地,很快迈开步子,不由得心中轻轻一叹。
任逸绝很快就收回目光来,迎向了游萍生与照影剑门的门主二人。
百无禁更加潇洒,在场众人里有不少他的“老朋友”,当年要么挨过他的打,要么打过他,大家痛痛快快地签过一张协议,就算立场不同,也知道彼此的分寸,当即挥了挥手,走到自己认识的几个熟人身边去了。
很快,千雪浪就坐在了未闻锋的身边,未闻锋自斗篷底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种冷意并非冷淡,更不是漠然,而是带着恨意的刺骨寒冷。
千雪浪知道,这恨意甚至并不来源于自己,而是来源于那个早就死去的人。
“你来了。”千雪浪道。
未闻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是啊,天底下难道还会有比我更蠢的蠢货吗?明明知道他就是这种人,明明知道他就是打着这种算盘,我还是忍不住上当。不过好在这件事本就是我乐意做的,所以做起来也没有那么恶心。”
四周的人看上去几乎有点钦佩跟同情千雪浪了。
千雪浪没有被刺痛,他只是巡视了一下营房,格外平静地问道:“水无尘跟九方策呢?还有凤隐鸣,他们为什么都不在?”
“……他们出去了,至于凤隐鸣,他还在做说客。”
千雪浪又问:“那么现在是什么情况?”
未闻锋古怪至极地看着千雪浪,神色之中不知是喜是怒,是感慨还是无奈,不过不管如何,他最终还是回答了千雪浪。
“他们还在吵该怎么做……”未闻锋深深叹了口气,“仅仅只是消灭魔气,还是联合起来一举消灭天魔。有几家愿意出这个风头,或者说担起这个担子,之前水无尘带来了有关天魔魂魄的消息,可还不够,远远不够,这些事真的说起来麻烦得很,你不会懂的。”
千雪浪淡淡道:“无非是大家各有计较,各有想法,各有顾忌,有些人果决,有些人谨慎,各门各派行事风格不同,要商量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法子,不外如此。”
未闻锋也不惊奇,只冷笑一声:“看来你倒学了不少。”
旁观者都几乎被未闻锋的态度刺伤了,有几人瑟缩了一下,千雪浪仍然面不改色,他只是回答,好像完全无法感知到未闻锋的不快:“红尘太深,步入其中,谁也不知道自己会带走什么,又会留下什么,我所在意的东西只是与你们不同,并不意味我对此一无所知。”
未闻锋的脸色阴沉得几乎有点难看,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这个答案只会让他想起一个更值得恨的人。
很快,千雪浪就站起来,无视众人正在忙碌的模样,也无视众人的反应,只是宣布:“流烟渚里便是天魔的尸体,残魂也在其中,若你们想杀他,可以来找我,我会在无常集东面的山坡上等着。”
他没有说没来的结果,也没有再说任何信息,就这样走了出去,就如同来时一般干脆。
任逸绝跟未闻锋会完成那些任务的。
与他人互相理解,互相包容,互相妥协并非是千雪浪所渴求之事,毕竟追逐世俗意义上的利益与合作难免要彼此之间割舍掉一些棱角,好互相磨合,其中有光辉灿烂的一面,自也难免有黑暗腐朽的一面。
千雪浪带着诛魔剑坐了很久,他看见空中来来去去,恰如云散复聚。
这样多的人为了一个近乎绝望的目标前仆后继,为其粉身碎骨,过去现在未来,永远不会停止,也永远不会消失,就像天上无数的星辰,尽管时隐时现,可在陨落后又会再度闪烁起新的光芒,流转不歇,似永无穷尽。
师父是这样想的吗?一个只剩下平静的天地该是多么寂寞,仿佛一切都被静止。
如同魔母渴求的世界那样,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既不会产生快乐,也自然没有痛苦,那样寂静的混沌之中,大道自然生发,悲欢离合也都成为循环。
第一个来找千雪浪的人,既不是任逸绝,也不是水无尘,而是未闻锋。
他极力抑制着自己,不想显得太过尖酸刻薄,背着手从月光的阴影处慢慢踱步过来,像一只苍老而局促的夜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千雪浪的背影。
时间其实过去并不久,却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未闻锋不得不承认千雪浪的存在曾经带给过自己许多安慰,而自己在心底深处,仍难避免地担忧着他的安危。
“未闻锋。”千雪浪头也没回,“别偷偷摸摸的。”
未闻锋沉默片刻,还是走到了千雪浪的身边坐下,他的斗篷系得松了些,不再像之前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好像不愿意跟任何人交谈。
“你没找到那把剑的主人。”未闻锋挑起了一个话题,“要是找到了你就不会让他们做决定了。”
千雪浪淡淡道:“嗯。”
未闻锋忽然觉得有种荒谬的好笑,这段对话把他拉回到数十年前,那些时光里他沉浸在和天钧的死亡里,而千雪浪平静的快到好像世上根本不存在和天钧这个人,可他又能对无情道要求什么,因此他们当时的对话总是如此荒谬,荒谬的温馨,荒谬的真实,荒谬地让他能再次感觉到自己活着。
“他们……”未闻锋斟酌了下用词,“他们都是勇气可嘉的人,然而有些事并不是勇气就能决定的。如果,我是说如果……诛魔找不到使用者,那你要怎么办?”
千雪浪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地说道:“那就没有人会成为它的主人。”
未闻锋的情绪顿时激烈起来:“你要将诛魔当做一把废铁?!”
“当然不是。”
千雪浪不为所动,他静静地看向远方,然而远方只是一片阴沉沉的黑暗,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容里没有太多情绪,无情地让未闻锋想起另一个人。
他们不像,却又很像。
“是诛魔自己要成为一柄废铁。”
第192章 迫不及待
废物二字, 对人而言,这已是荣誉上的威胁。
可对刀剑而言,是废铁还是神兵, 不过是人所赋予的殊荣, 刀剑始终就是刀剑, 不论是被尘封还是大放光彩, 都不会影响它的本质, 所影响的不过是人的判断。
诛魔剑中有灵,这一点就足够证明它的特殊, 无需任何战绩加身。
如果选不出主人,那么诛魔就无法发挥百分之百的效力,它对于这场战役而言,存在不过是聊胜于无,甚至不会比未闻锋更有用,这对于一柄神兵来讲几乎称不上发挥了。
这无论如何, 都是未闻锋的精心之作, 尽管其中还藏匿着和天钧的欺骗, 可他仍不希望这把剑最终的结果是蒙尘,因此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雪浪, 难道连你也不能……”
“你在索求一个心知肚明的答案, 这是没有意义的。”千雪浪道, “未闻锋,难道你完全没有发觉吗?”
他已经变得比之前温柔许多, 可有些细微之处, 却仍然如未闻锋当年所见的那个小小的石人一般不近人情, 似乎全无变化。
于是未闻锋哀伤地笑了笑,感觉到怀念流淌过心间, 让他有一丝宽慰,又有几分怅然:“我发现了,也许你以后也会发现,人经常追求一个自己早已心知肚明的答案。”
千雪浪思索了片刻,问道:“为什么?未闻锋。这是为什么?”
“因为这样会让人得到安慰,会更坚定自己的决定。”未闻锋轻柔地回答他,“会让人……会让人知道自己在意什么。你应该多问问自己的,雪浪,你该多问问自己在意什么,该多问问自己在乎什么……我知道你选择修行无情道是你自己的意愿,也许你真的觉得那样更好,可是……”
“可是?”
“可是对我来讲并不是那样的。”未闻锋苦笑道,“如果你真的无情就不会为了和天钧动怒,不会为他来找我,天魔跟你能有什么关系。更不会……更不会对我说出那些话,因为你觉得和天钧这么做对我不公平……”
千雪浪怔了怔,看向未闻锋。
“也许只是我的痴心妄想,说不准你只是觉得不公平。”未闻锋深吸了口气,按了按自己的眉心,神色严肃地看着千雪浪,“可你该多问问自己,你是不是真的无动于衷,你是不是真的要放下这一切,你是不是真的无情。如果是的话,不要参与进来,我还没老到要你出面,和天钧也不愿意你参与进来,否则他不会这么做。”
千雪浪轻声道:“你是指,我无法使用诛魔的事?”
“不错。”未闻锋道,“这还不够明显吗?和天钧不想你卷进来,他也许不在乎我,也不在乎别的什么人,可你不同,他在乎你……”
未闻锋的声音干巴了片刻,似乎说出这句话耗费了他许多精力,让他变得很疲惫:“老友也好,同伴也罢,他不会干预我们所做的选择,可是你不同,他对你寄予厚望,即便你未必会参与其中,他也不愿意放过哪怕一点点这样的可能。”
“世事总是如他所想,他从来没算错过。你果然来了,他的后手也果然用上了。”
原来这就是未闻锋从诛魔剑上看出的结论。
千雪浪十分奇异地看着未闻锋,那目光像是一头小兽,又似天外来客,怀着某种过度纯粹的情感,纯粹得几乎叫人心生恐惧。
这目光对未闻锋而言不算陌生,在过去很长的一段岁月里,千雪浪常常这样看他,那些人皆有之的七情六欲对于这个孩子而言似乎是一种极难理解的存在,又或者不是难以理解,只是千雪浪觉得没什么可在乎的。
未闻锋从没怀疑过和天钧的选择,每当千雪浪静静聆听着他的疯话时,心头除却安慰,又莫名涌起一阵悲哀。
是有情人的无情更令人伤心,还是无情人的有情更叫人贪求。
“在我见到你的时候,曾经想过一个问题。”千雪浪的情绪没有丝毫波动,他平静得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在跟喝醉的未闻锋闲谈。
“问题?”未闻锋下意识出口,“什么问题?”
千雪浪道:“我在想,师父为何会去爱虚无缥缈的苍生。”
未闻锋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似乎没有理解千雪浪的意思,于是千雪浪又解释了一下:“你知道我八岁时认识了师父,投入他的门下,可是你不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知道。”未闻锋没有完全放松下来,那个谜团还在他脑海之中跳动,不过他仍旧笑了下,“你们是一场盛大的花灯会上认识的,当时还有妖鬼袭击,我知道,和天钧告诉过我。”
千雪浪冷静地问道:“那师父告诉过你,他并没有出手吗?”
这让未闻锋的神色很快困惑起来:“什……什么意思?没有出手?”
千雪浪道:“师父并没有救任何人,连我也没有,直到我想成为他的弟子,他才终于看到了我。”
未闻锋呆滞了片刻,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来为和天钧辩解,然而却说不出口,只能无措地待在原地,面露出愧疚之色来。
千雪浪漠视了他的不安,继续说了下去:“后来我意外发现师父留给我的话,他之所以收下我,是为证明你对他而言并无特殊之处。”
这让未闻锋的脸色扭曲了一下,他的脸部看起来几乎有些狰狞,却又似乎满怀希望:“什么意思……雪浪,你是说?你在骗我!你……你……是不是和天钧又要我做什么?他教你这样对付我?”
千雪浪静静地看着他。
未闻锋没能与他对视太久就显出颓丧之色来:“不……这世上任何人都有可能这么做,唯独你不会,如果你会的话,你就不会告诉我真相。这世上只有你不会撒谎,因为没有必要,所以……这是真的?那他为什么不告诉……哈,原来是这样,我也不过是他的一层考验,一层考验而已……”
他自嘲了两句,情绪再度平复下来,心灰意冷地坐在原地,千雪浪却又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该不该说出逆转死劫之事。
“怎么了?”未闻锋忍不住挖苦道,“说下去啊,难道和天钧给你留下的话就是告诉你他多在乎我吗?为了在乎我甚至不惜收了你这个徒弟?”
千雪浪问道:“你真的想知道吗?”
“又来了……”未闻锋露出忍无可忍的神色,“你们一个两个,总是如此!如果不想我知道就一开始什么都不要说!为什么总要问我想不想知道,是我想不想知道吗?是你们到底要不要我知道才对!”
千雪浪轻声道:“未闻锋,这件事对你很残忍。”
“难道还会比和天钧骗我铸剑更残忍吗!”未闻锋粗鲁地打断他,“告诉我!”
“你当时有一场死劫。”千雪浪言简意赅,“那道天雷正是因此而来。”
很长一段时间,未闻锋陷入了一场死寂之中,若非胸膛还在起伏,他似乎就像是在原地死去了一段时光,他不动、不笑、不哭、不怒。
“什么意思?”
未闻锋又问,他的声音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连自己都吓了一跳,那简直不是他的声音,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另一个本该死了却还活着的存在。
也许是天魔的。未闻锋有点恍惚的想。
他的喉咙里很快发出呜咽声,比大脑更快地明白过来真相的恐怖之处。
和天钧是为他而死去的,那道摧毁和天钧的雷劫本该降临在他的身上才对。
未闻锋想要说话,可他无法再说出来了,他哆哆嗦嗦地颤抖着嘴唇,强健的双手这会儿软得像是煮过头的面条,那甚至不是握,只是搭在千雪浪的肩膀上。
未闻锋的脸惨白得如同血液忽然全都倒流出身体。
他几乎呜咽起来,喉咙里再也无法发出任何清晰的词句来,他觉得自己像吞下了一块烧热的生铁,那块铁沉甸甸地坠在肺腑之中,烧穿他的五脏六腑,将皮囊内部化作一滩血水。
未闻锋想吐,他的喉咙发出一阵又一阵意义不明的诡异旋律,像是哭,又也许是笑。
千雪浪就站在他的面前,在未闻锋天旋地转的视野之中,站得一如既往的平稳,一轮月亮从身后浮现,让这真相更加刺眼。
不该问的。未闻锋想,也许他不该问这件事,如果千雪浪都会劝告他很残忍的话,他就应该意识到这件事绝非自己能够承受的。
很快,这种逃避的念头让他感觉更恶心了,他想晕过去,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能看到千雪浪,千雪浪似乎还没说完话。
“至今为止,我仍不明白师父为何会甘愿为苍生付出,又为何要这样残忍地对待你。”千雪浪缓缓道,“然而有一点毋庸置疑——”
“他爱上了一个人,才因这个人对苍生产生了守护之情。”
“哪怕师父最后没有选择这个人,可是一切选择都因这个人而诞生。”
千雪浪近乎呢喃地说道:“我本来不知道的,可是我现在知道了。”
未闻锋没有听见这句话,他已迫不及待地陷入了黑暗之中。
第193章 量力而行
未闻锋折返休养, 接下来几日,除去任逸绝之外竟就没有人来找过千雪浪了。
任逸绝倒是一切如常,时不时带来一些新消息, 流烟渚的魔气越发浓重, 不少修士要投入到阻碍魔气外泄这件事上, 蔓延的速度太快, 眼下虽没到十万火急的地步, 但如此放任下去,迟早会人手不足。
之前天魔的行动不说彻底摧毁了无常集, 也算得上是清空大半,这种地方人烟一散,就再难重聚,因此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恐怕是无人知晓了。
对于任逸绝带来的消息,各大仙门仍是半信半疑, 倒不是看任逸绝人微言轻, 毕竟即便真有人想这样做, 可任逸绝身后还有游萍生、未闻锋甚至崔家与照影剑门支持,也实在谈不上什么“人微”, 更遑论“言轻”了。
而是一旦任逸绝所言成真, 那么现在的情况比众人所想的只怕要恶劣百倍不止。
果不其然, 在陆续有人抵达的情况下,第五日已有仙门得到内乱的消息, 营地之中气氛骤然变化。
千雪浪仍旧待在原地, 看着天上来来往往, 云聚云散。
第六日时,照影剑门也匆匆离去, 听说是一名叫做汤问贤的弟子暴露了魔奴的身份,因他是照影剑门内定的掌门继承人,一时间消息流传得极快,就连千雪浪都听说了。
到了第七日,各大仙门的人手逐渐捉襟见肘起来,终于在火烧眉毛的情况下商量出了一个结果,由崔玄蝉出面与千雪浪一谈。千雪浪往山坡下看了看,远远地见着许多人脸,有些人他认识,有些不认识,当中还站着任逸绝。
身旁的崔玄蝉看起来又老了几岁,没有一开始那么有精神了。
“我没想到你会走到今天这步。”崔玄蝉看着他含笑道,“我还以为你跟你师父不一样,没想到也差不多。”
百无禁厚着脸皮凑上来,无视远处慑人的目光,指了指天道:“我说这些名门正道还真是不经夸,才说你们行动快,没两天就跑了。”
崔玄蝉冷冷看他一眼,没有说话,考虑到现在百无禁也算是魔修的代表——尽管他手底下一个人也没有,这点面子总还是要给的。
千雪浪淡淡道:“他们同样在抵抗天魔,只是与我们所在不同而已。”
这话一出,崔玄蝉与百无禁都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其中百无禁最为夸张,他惊悚道:“我有没有听错,你是在为他们说话吗?”
千雪浪没有再理会这种闲谈,只是解下身上的剑匣,将手放在了剑匣之上。
众人这数日来早已知道大致的情况,均知这匣中所藏乃是一柄神兵,若被它选中,仿佛天命所归,均觉得心热了几分。
“你们想好了吗?”千雪浪道,“谁先来?”
崔玄蝉苦笑两声:“你倒是比我们还急,开始前你先给我露个底成不成?大铸师说得严重,果真如此吗?”
“他说的没有严重,因为第一位持剑人就是他,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不适合诛魔的剑主会得到怎样的下场。”千雪浪道,“你要明白,神兵自有神兵的脾气,你若无法掌控它,那么被耗损的便是试图掌控它的人。”
崔玄蝉沉吟片刻:“这可不成啊,要是如此,我们的人手只怕要先折在诛魔剑上。”
“我知道,所以我在这里。”千雪浪道。
百无禁凑了过来,饶有兴致地问:“你在这儿有什么不同吗?难道你其实修行的是丹道医术?能够妙手回春,起死回生?”
千雪浪道:“我无法操控诛魔,可是能阻隔它对他人的影响,这就是师父选我的理由。”
“啧啧,厉害啊。”百无禁摸了摸鼻子,“那我没什么话好说了,老爷子,你我谁先?”
崔玄蝉沉吟片刻,点点头道:“也好,你我做个先锋,刺探一下神兵的虚实,客随主便,我先来吧。”
百无禁倒不在乎这个,给崔玄蝉让步。
众人瞧着崔玄蝉出面,均有些遗憾失望,大多数人心中都觉得崔玄蝉虽已老迈,但修为品性均是上乘,他既出手,想必诛魔一定会选他为剑主。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诛魔立刻就弹开了崔玄蝉。
崔玄蝉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看来我是没有这个福气,魔君,你请吧。”
这话一出,下面顿时发出些许骚动声来,百无禁倒是落落大方地走上前来,也笑道:“我不擅长用剑,不过要是人家真跟着我走,我也没有办法,老爷子,到时候可别眼红,偷偷背地里喊人打我一顿。”
他走至千雪浪的面前,千雪浪道:“诛魔对你影响更巨,留神。”
百无禁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咱们好歹一道走了段时日,总不至于这么信不过我吧。”
眼前是诛杀天魔最大的希望,百无禁虽然嬉皮笑脸,但真正走到诛魔面前时,仍然正经了许多,他的噩梦已经持续了太久太久,实在不愿意再等待一个六十年。
百无禁毫不犹豫地握住了诛魔,在触碰到的那一瞬间,一股剧烈的冲击直接侵入了他的身体,庞大的力量开始冲击他的身躯,而大脑之中的七情六欲则被完全催发。
握住它!握住它!这是你唯一的希望!
痛——快停下!快停下!
这已非痛苦,而是摧毁。
百无禁努力想要挪动诛魔剑,然而他握得越紧,就感觉到自己被摧毁得越厉害,全身的骨骼似乎都在哀鸣,跟着也几乎动摇的理智做抗争。
“松手。”
千雪浪或是他的理智,说话了。
一只铁般的手瓦解了百无禁,他的手柔软地松脱了下去,垂落在一边。
百无禁还没有从摧毁的死亡感之中回过神来,他只是站在原地,听见千雪浪的声音从天边传来:“我应该信不过你一些。”
这让百无禁傻笑了一下,笑过之后,他终于有些许还在人世的感受,思绪与身躯似都从一场虚无之中归来。他最先感知到了血腥味,七窍都在流血,身上均有爆裂开来的伤口,衣袍已完全被鲜血浸透。
诛魔煽动了他,并且摧毁了他。
百无禁想对千雪浪说些什么,可是一张嘴就吐出了一大口血来,难以自控地软倒在地,崔玄蝉一把搂住了他,神色大变。
他是有心想看看好戏,叫百无禁吃个闷亏,看这年轻人还敢不敢这般嚣张,可没有想到百无禁对上诛魔都是如此不堪一击,因此近乎敬畏地看了一眼诛魔。
百无禁抬起头来,血淋淋地笑了一下:“不错。”随后晕厥了过去。
诛魔竟能重创百无禁至此,可当日它对上天魔时并无任何特别之处。千雪浪心中略有一丝疑虑:莫非师父是要天魔自己主动来握这柄剑?
见过百无禁的惨状之后,不少人都变了脸色,过于强大的武器,不但震慑敌人,也同样会震慑自己人。
九方策更是下意识抓住了妻子的手,他不愿意水无尘为此牺牲,亦不敢想象妻子若是落到百无禁的下场,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水无尘思索了一阵,忽然转头对九方策道:“策郎,你去试试。”
他们二人夫妻分居了虽不久,九方家中也无人知道详情,但多少会看些眼色,知晓这对九方家根本不看好的神仙眷侣已生不合。起初族老倒是很欢喜,想要乘隙而入……借此良机为九方策介绍一位好夫人,可不知九方策做了什么,总之族老一点儿也不欢喜,也没有再提过此事。
前不久水无尘回转,九方策的心情总算回春,偏偏终日只谈正事,就连再蠢的九方弟子都瞧得出来他们的问题只怕异常严重,这会儿听到水无尘的这句话,几乎都变了脸色。
要不是九方策接管后管束甚严,只怕有人连“毒妇”都要骂出来了。
九方策却觉心中甜如蜜糖:“海潮儿,你觉得我是这样一个大英雄吗?”
“诛魔铸来特异,融入了铸师的三毒,又需人有诛魔的正义之心。”
水无尘徐徐将诛魔剑的情况道来,九方弟子虽是愤愤不平,但正事紧要,因此各个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解释到此,水无尘话锋一转:“我想,你也许会很适合,你因我对天魔乃至魔族恨之入骨,又性情浓烈,说不准会很契合诛魔。”
九方策听闻这个解答,倒也没有太失望,他点点头道:“好,那我就去试试。”
就在九方策起身时,水无尘仍忍不住叹了口气,叮嘱了一句:“策郎,量力而行,这不过是我的猜测,若是不成……也没什么的,万不要如魔君那般逞强。”
妻子回归后称呼虽是未改,但态度冷淡许多,九方策心中焉能不知,不过装聋作哑,如今听她关怀,不由得心花怒放,当即回过头来欢笑道:“好!我自然保重自己!”
九方弟子不忍直视,低头只当没看见家主现在不值钱的模样。
九方策自也不成,不过对他来讲,诛魔是否认可倒无所谓,因此笑容满面地前来试剑,也笑容满面地离去。
崔玄蝉摸不着头脑,心想:“九方家的这小子倒是好气度,这都笑得出来。”
一连三名强者都在诛魔剑前吃了闭门羹,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再没人前来,生怕被笑话不知天高地厚,人群之中不知谁喊了一声:“雪仙君,敢问是否曾有人拿起过这柄诛魔剑?”
第194章 另辟蹊径
找到提问的人并不困难, 因为几乎所有人都看向了发声处。
那实在是个很年轻的孩子,年轻到稚气都肉眼可见,且很快就因为众人的注视而涨红了脸, 羞愧得恨不得将自己埋到土里去。
即便如此, 这个年轻人仍是慌乱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是觉得, 如果有过这个人的话, 哪怕就是一点儿可能, 也可寻找到一点眉目,起码比我们现在胡乱试剑好吧。”
此话一出, 众人均觉得有理,他的师长流露出赞赏的神色来。
千雪浪收回目光,淡淡道:“确实是有这样一个人,不过他愿不愿意现身,我却不能为他做主。”
众修士之中有人不解:“言下之意,此人就在我们当中。可这是为何?”
“什么为何?”
千雪浪十分平静地看了过去, 他的目光有一种足以慑服众人的傲慢, 那绝非是精神上的自大或惹人不快的自以为是, 而是一种既不妥协也绝不更变的傲慢。
傲慢之人有时令人愤怒,有时则令人敬畏, 千雪浪无疑是后者。
那人似乎没有想到千雪浪会如此反问, 自己反倒支支吾吾了起来:“这……这还需要什么理由?如今是紧要时刻, 哪容得下个人意愿,更何况他既曾拿起过诛魔剑, 想必也是位心怀正义的修士——”
“心怀正义, 所以就可以不顾他的意愿。”千雪浪道, “你是这样的意思吗?”
那人大惊失色:“这……当然……当然不是。”
千雪浪的目光仍然很平静:“既然不是,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他愿意出来, 与他心怀正义所以必须出来,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你既相信他的品格,又何必担忧他不会现身呢?”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皆肃然无声,只因众人之中既有赞同千雪浪的人,也有反对千雪浪的人。
赞赏他的人自是觉得是这道理,反对他的则是对此念头不以为然,倘若一个个遵循意见过去,许多事如何能成?
然而一时间鸦雀无声,谁也没有说话。
到底是玉人啊。
任逸绝在人群之中轻轻叹了一声,忽觉得手腕一紧,原来是身旁的游萍生握住了自己的手腕,他悚然片刻,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因为师父与母亲而迟疑,然而当他转过头时,发现师父的目光之中满怀慈爱温柔。
二人对视良久,游萍生才松开了手,微微一笑:“看来我的逸儿是已经长大了,苍冥一定会为你骄傲的。去吧。”
任逸绝又再看向了千雪浪,千雪浪似乎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他身上既无傲慢,也无初见时的冷酷,那些本属于玉人的小小瑕疵,叫人恨得直咬牙的缺点在这一刻都消失了,他几乎与万物融为一体。
在今日之前,任逸绝从没有意识到千雪浪的缺点居然有这么值得叫人怀念。
任逸绝不知道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千雪浪在溪流边说出不希望他死的那一刻起,也许是指出他心中藏匿的扭曲情绪那一刻起,这位无情的修道人就走得越来越快,快到明明每日都见面,可却变得越来越陌生。
这就是大道吗?
走上台阶之时,任逸绝不由得在脑海之中想着这件事,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并没有去想什么苍生大义,只是从喜欢的人身上感觉到了道的无情之处。
玉人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道。
一颗残酷又温柔的道心。
也许所有人看到的玉人,都不过是自己心中的投影而已,任逸绝心中的无情如是,他人心中的傲慢也如是,然而玉人就只是玉人,他只是在做他想做的事。
任逸绝很快来到了诛魔面前
他没有去理会底下众人的惊讶,只是凝视着千雪浪,千雪浪终于看向他,目光之中没有意外,也没有悲伤,仍旧十分平静,平静到任逸绝忽然有些怀疑,玉人对自己是否还留存着些许的情感。
这样想来,还是那个靠在自己怀里,不希望自己去死的玉人要可爱一些。
带着些许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希望,任逸绝开了口:“当初用过诛魔剑的人是我。”
千雪浪道:“是的。”
众人均感错愕,其实在这段时间里已有不少人认识过任逸绝,知他颇有本事,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任逸绝竟能够拿起诛魔剑。
几名九方族老见九方策面不改色,不由得好奇:“你莫非早已猜到?”
水无尘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九方策沉默以对。
然而这一切都与任逸绝无关,他见千雪浪神色毫无变化,忽有点想笑,于是真的眉眼弯弯得笑出来,紧接着又说道:“不过我不知道现在能不能挥动诛魔剑,诛魔剑自有其灵,与其说我曾是它的剑主,倒不如它当了两次我的剑主。”
众人顿时哗然,很快就有人询问任逸绝使用诛魔剑的来龙去脉。
任逸绝曾两次掌控过诛魔剑,一次是击退白玉骷髅,另一次则是为了“救下”青渊,两次都非是为了击退天魔,倒是有负诛魔使命。
这里头九方策已算盟友,青渊则情况特殊,任逸绝均无意泄他二人的底,因此在他们二人身上含糊其辞,只说一次是因一名敌手实力太强,另一次则是为一位意外发狂的朋友,两次仅是借诛魔之威。
众人听得甚是惊奇,崔玄蝉笑道:“好小子,不想你后来竟然有此奇遇。我听你这两次经历一一道来,虽都不是对着魔族,但确有大智大勇,又兼仁爱之心,难怪诛魔会承认你,只是这样听来,需得到紧要关头,激发众人潜力,方才有可能一握诛魔剑。这倒奇了……”
众修士也奇道:“奇什么?”
“和天钧这人从不打这花架子。”崔玄蝉皱眉道,“神兵虽好,但要是不能用,那跟废铁也没差别。”
未闻锋忍不住狠狠瞪了崔玄蝉一眼,哪知崔玄蝉似早有预料,直接偏开脸看也不看他,反倒问向千雪浪道:“小雪人,你说是不是?”
千雪浪淡淡“嗯”了一声。
这时却又有人发声道:“任道友既两次均能举起诛魔剑,说明仁爱之心已被认可,为何事情结束之后,诛魔剑又再拒绝了任道友,这倒是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任逸绝微微一笑,缓声解释:“除去诛魔剑拒绝之外,还有一点,任某修为浅薄,无法掌控诛魔剑太久。”
他将诛魔吞噬自己修为一事又再说明,众修士均感惊异,这才总算明白过来任逸绝所调侃的剑主二字是何意思。
不少人心中暗暗嘀咕:吞吃剑主的灵力,这怎会是一柄神兵,根本就是一柄魔兵才是。
只是人人敬畏大铸师的威严,谁也不敢出言放肆,却也有修士另辟蹊径,思索道:“如今能够使用诛魔剑的仅有任道友一人,时间紧迫,一时间只怕难寻他人,不如就请任道友暂代诛魔剑主一职。至于修为,我等可请大铸师赶铸一样法宝,将灵力汇聚其中,暂供任道友使用,如此一来他虽修为不足,但集众人之力,也许可延长使用诛魔剑的时间。”
果然还是到了这一步。
九方策目光微微一暗,已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他转头看向妻子,只见她神色沉着,并无焦急异常之色,便也不做什么表态。
“这主意很好,只怕对我不成。”于无数修士面前,任逸绝镇定一笑,他将手落在了诛魔剑上,“因为……”
他已不必说下去,在一阵叫人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寂静之中,任逸绝的身影随着释放光芒的诛魔而逐渐高大起来,他的身形背着光,笼罩在阴影之中。
“因为,我是半魔之身。”任逸绝淡淡道。
这话说的虽是淡然,但众修士却尽数惊呼出声,方才百无禁尝试之时,众人看在眼中,胆战心惊之余,也不免暗暗感到一阵庆幸,要是诛魔剑挑选一名半魔做剑主,岂不是笑掉世人的大牙。
任逸绝乃剑尊任苍冥之子,又是寄云君游萍生的徒弟,出身正派,他被诛魔剑选中,人人心中讶异不假,可因百无禁的缘故,比起艳羡不服,更多是倍感骄傲。
全场寂静片刻,崔玄蝉环顾四周,将神色各异的众人尽收眼底,看着任逸绝忽然嘿地一笑:“半魔又怎样,你体内流淌着人族血脉,就是我们人族的好汉子,诛魔凭什么只瞧你那半边魔血。”
他这话一说,众人实在忍俊不禁,有人暗自摇头,心道:“崔老爷子修行虽深,人却难抗老迈,昏了头了,这神兵哪里听得懂人话。”
有人笑过之后,却是若有所思,明白崔玄蝉是借着诛魔剑在说众修士心中偏见,一时间皆沉默不语。
九方策道:“总有难题。灵力好说,大铸师在此,打造什么法器都不难,不过任道友的魔身确是难处。纵他再心怀正义,与诛魔天生相克,要他久持诛魔,与燃命无异。”
九方策向来脸皮极厚,说到这句话时也忍不住小小心虚了一下。
众人见九方策竟也站出来为任逸绝说话,不由得讶异非常,这话说得不算直白,可已足够明显,九方一族对任逸绝颇有善意。
“如果他有心。”未闻锋忽然道,“我倒是真有个东西可以让他用上。”
第195章 庸人自扰
众修士没有想象的那么清闲, 这次聚会也无非是为了诛魔剑,既已择定人选,很快就各自散开, 继续忙碌流烟渚的魔气一事。
不过诛魔剑足以成为一段时间内的谈资了。
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的百无禁对自己错过了半魔任逸绝大展雄风的场景甚是不满, 不管任逸绝如何强调根本没有他所幻想的那种场景, 百无禁仍旧沉浸在自己的遗憾之中, 并且决定看看未闻锋的本事。
未闻锋懒得理他, 只是带头往前走去。
九方策本无兴趣,不过水无尘连日来忙得连轴转, 这会儿才终于与千雪浪见面,因此起身跟了上去,于是他也只好随着妻子一同前往。
崔玄蝉资历老,辈分高,算是半个见证人,加上爱凑热闹, 这事儿无论如何都甩不开他了。
至于游萍生, 他一向担忧任逸绝的安危, 既与魔身有关,当然要亲身前来一看。
由于这样那样的理由, 这支队伍最终看起来战力高的像是要去挑战天魔, 一些不明情况的弟子在路过众人时接连露出惊恐迷惑的神色, 不知是为这么多前辈高人,还是为了模样凄惨的百无禁跟魔人任逸绝。
未闻锋已没有心情去管, 他这几日算不上痛不欲生, 比过去六十年要好得多, 只不过是千雪浪抛掉他一些沉甸甸的重担后又给他压上了新的重担。
庸人自扰。
他这一生怕是怎么也摆脱不了这四字,这习惯有时候好, 有时候坏,在不遇到和天钧的时候往往是好得多,就比如现在。
“当时雪浪难得带他的朋友来。”
未闻锋带着众人来到自己的住所后,一边翻找箱柜,一边简单解释了下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的朋友不多,我又因偏见闹了个不快,更何况任逸绝还是故人之子,我心里多多少少想补偿一二。”
“什么意思?”崔玄蝉怪叫一声,看向任逸绝,“你小子肯把身世告诉未闻锋,却不肯告诉我?我比未闻锋差在哪里?还是未闻锋看起来哪里比我更靠谱了?哎,你不会是看小雪人跟他更亲近点儿吧……”
他倒自己猜上了。
任逸绝苦笑了一声,还没回答,千雪浪先出声道:“未闻锋铸出了诛魔,迫使他显露身份。”
“原来如此。”崔玄蝉悻悻,“这才差不多。”
未闻锋不为所动,很快拿出了一个叫千雪浪感到眼熟的东西,是之前他进入营帐时未闻锋在擦拭的物品。
这个像手镯的东西,实际上是一个铁青色的臂箍。
这种饰品算不上少见,在风气开放时,女子常在夏季露出双臂,丰腴修长的手臂上常常坠着金银打造的臂钏,那种精美秀气的饰品在乱世里还会成为方便携带的财物,让不少女子在劫掠下失去自己的胳膊。
而未闻锋拿出的东西,虽也精美,但显然并不适应女性,它被打造得更像男性的饰品。
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事。
千雪浪坐在了未闻锋的对面,他凝视着神色疲惫的大铸师,淡淡道:“即便我们当时不欢而散?”
未闻锋笑了笑:“对,即便我们当时不欢而散,我还是打造了它,想着过段时间再见面的时候,能给你的小朋友道个歉。”
“敢问大铸师,此物有何用处?”若在平时,游萍生倒是很愿意闲聊两句,然而他现在只想搞清楚这件东西的来龙去脉,“你为何会说能够派上用场?”
未闻锋神色淡然:“我这辈子杀过不少魔奴,也杀过不少半魔,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不过我还帮过一些半魔,想来大多人是不知道的。”
“还有这事儿?”崔玄蝉来了兴致,一道坐了下来。
水无尘也拉着九方策欣然入座。
未闻锋神色变化了一下,又很快黯淡下去:“很多年前,我听说有个叫春城的地方会出产一种叫做月白石的矿物,能够隔绝魔气,觉得甚是有趣,就慕名前去。当我抵达时,当地有一名半魔正被人欺侮,我颇感好奇,就询问当地人发生了什么事。”
“当地人告诉我,这些时日来,总是有人一醒来就变成了这样的怪物,村长认为是邪祟降临,本打算烧死他们,可村人相处融洽,不忍杀害,就将这些怪物赶出村子,可是他们常常思念亲人,又会偷偷跑回来。村人怕他们会将邪祟传染他人,就只好用棍棒驱赶。”
水无尘听到此处,已经明白来龙去脉,叹息道:“这些人必定是祖上有过魔血,只是血脉稀薄,这才一直以人形生活,不知是因什么缘故突然觉醒魔血,才变成了半魔。”
“不错。”未闻锋淡淡道,“那些人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一觉睡醒,就换了个面貌,从此受人鄙夷,遭人指点,再无法与亲人团聚,因为这件事……就是因为这件事我才会遇到和天钧。”
千雪浪思索一番,平静道:“我想,也许与那些隔绝魔气的月白石有关?”
“不错,确实是那些矿石有关。”未闻锋赞许地点了点头,“这个小村庄本就是魔族后代,他们居住在石山之中,常会开采出月白石,魔气天生被克制,误以为月白石能够镇定人心,因此常常开采打磨作为首饰,加上月白石矿脉的影响,始终以为自己是凡人。然而山穷水尽,矿脉也终有枯竭之时……”
水无尘轻轻叹息:“月白石的功效一出,必有人去大量开采,骤然加速了矿脉的枯竭,这些村民失去月白石的庇佑,魔血顿时不受控制……”
“不错。”未闻锋点点头,“我虽想告诉他们事情真相,但是他们却无法明白,只想回到旧日生活,与亲人团聚。我无奈之下,只好为他们打造了这种臂箍,当时和天钧亦觉有趣,因此特意帮我雕刻咒纹,让这臂箍阻断魔气之余,能够吸收村民体内的魔气,令他们危难之时有一次机会自保。不过,这些村民魔血本就稀薄,这东西至多传承几代,想必就用不上了。”
百无禁听得津津有味,奇道:“那你干嘛非要打个臂箍?女的倒也罢了,男的岂不尴尬。”
“那群半魔生于湿热之地,衣着开放,常与山野之间狩猎,寻常饰物容易丢失。”未闻锋淡淡道,“和天钧就说臂箍也许适合,那些人也都喜欢,因此我没想过太多。”
百无禁哼哼两声,不知是不是玩味和天钧的提议,还是在玩味未闻锋的选择。
倒是游萍生对臂箍功效格外关心:“此物当真能够阻断魔气?”
“说实话,修为越高越困难,否则早在天魔那会儿我就拿着月白石砸在他的脑门上了。”未闻锋耸了耸肩,“好在任逸绝的修为不高,不过若他来用,我想至多数月就得更换,是传承不到子嗣了。”
任逸绝:“……”不知为何总感觉自己好像被骂了。
游萍生又问:“不会损害身体?”
未闻锋耐着性子道:“压抑天性,说是完全无害,只怕你自己也不信,不过就如你在他体内封印魔气一样,人总要做一个选择。更何况真要有你所担忧的那种严重害处,那些村民也撑不到我来了。”
这叫游萍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大铸师,是我担忧过度。”
未闻锋没说什么,只是任由千雪浪将臂箍拿了过去。
千雪浪观察了一会儿臂箍上的痕迹,那是和天钧曾经留给未闻锋的过往,这让他觉得很奇妙。
这些咒纹其实非常简单,大概用不了师父多久的时间,它不但是一段汲取魔气的咒术,同样代表了一段回忆。
师父曾经留在那个村落之中,和未闻锋一起,为了一群素不相识的半魔后半生的福祉,一笔一划地写下这段咒纹,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人的时间,原来会永恒地停留在这样的痕迹上,即便他已逝去,这些记忆仍然存在。
于是千雪浪站起来,让任逸绝伸出手臂,魔身的胳膊实在粗壮,好在臂箍似有感知,能够随心变化,他慢慢推了上去。
任逸绝低头看着他,忽然一笑:“玉人喜欢吗?”
“难道不该问你喜欢吗?”千雪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任逸绝笑了笑:“不是都说女为悦己者容,男人也差不了多少,我很喜欢,所以想知道玉人喜不喜欢?”
千雪浪淡淡道:“我很喜欢,不过衣服放下来后也就瞧不见了,既然看不见,那就无所谓喜欢还是不喜欢了。”
这时候百无禁猛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且慢!我不管其他人想不想听下去,有没有觉得尴尬,总之我是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你们打算怎么看得见,怎么脱衣服之类的事。”
千雪浪皱眉:“没有人说到脱衣服。”
不过这声音很快就淹没在百无禁更大的咳嗽声里:“总之我现在很好,现在情况也很好,那咱们就各自回去休息,养足精神,静候天魔了!”
第196章 不生不灭
情况比所预想的要更糟, 流烟渚的魔气外泄的程度越发严重,很快修为较低的弟子就不得不一退再退。
无常集在短短数日里已变得不适宜人久居,然而天魔至今仍未现身。
各仙门虽有预料, 但实在没想到情况会骤然加速到这种程度, 更不要说中途因内乱的缘故走了不少主力。
天魔一反常态, 下手迅速, 着实叫人有些措手不及, 千雪浪旁听不语,心中却浮现出了一个身影。
魔母。
夙无痕的不受控, 天魔自身的衰亡,不恰当的时机,都无疑是天魔数十年来销声匿迹的主因。
可魔母即将死去,天魔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了。
又一次商议之后,千雪浪沉思片刻,趁着众人尚未离去, 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我与任逸绝一同入内, 寻找天魔尸身, 消灭魔母的半魂。”
突然被决定了行动的任逸绝并未做声。
这话一出,人人皆惊, 各自面面相觑, 一时间神色复杂, 倒是不少年轻弟子纷纷站起身来对师长请命,要随千雪浪一同入内。
崔玄蝉若有所思, 他抚过长须, 若有所思道:“流烟渚内魔障深重, 寻常修为入内与送死无疑……更何况天魔还未现身,外面也少不得有人守关, 均离不开人手。”
他话说到此处,许多年轻弟子被按了下去,不少修为较深的真人道君则齐齐看向崔玄蝉,面色略有矜持之意,显然在等崔玄蝉发话。
“你们这边我管不着,也懒得管,流烟渚里头没人比我熟。”百无禁活动了一下肩膀,漫不经心道,“算我一个。”
崔玄蝉的目光在众人里转过一圈,忽然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那也算老夫一个。”
这叫崔景纯猛然瞪大了眼睛,他下意识想唤“爷爷”,又硬生生克制住了,绷着脸坐在原位上,一言不发。
人选既定,之后的事已与千雪浪无关,他很快走出去,等待启程,百无禁身无牵挂,走得比他还要快上两步,甚至比划了一下,笑道:“我在前面等你们。”
千雪浪刚想开口,就感到身后有动静,紧接着水无尘走到了他的身边来,两人一同看着近在眼前的浓郁魔气。
“雪大哥。”水无尘忽道,“你说,天魔就以这样的方式活了上万年吗?”
千雪浪淡淡看了她一眼。
她只是站在原地轻轻笑了一声,恍若未觉:“雪大哥,我与策郎会在外围维持阵法,你一切都放心,我一定会盯着策郎,不叫他偷懒的。”
过了好半晌,千雪浪才道:“好。”
水无尘看了看他,很快回去了,她回去时,正好与未闻锋擦身而过,千雪浪看了一眼未闻锋,忽又想起回忆之中未闻锋撕心裂肺的那句质问。
剑尊,我拯救了苍生,可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我心爱的人。
他并不是未闻锋的子嗣,也绝非未闻锋的寄托,对未闻锋没有任何责任。
纵然如此,千雪浪还是问道:“未闻锋,你来劝我吗?”
他也好,任逸绝也好,做出这个决定时,都将自己从至亲至爱之人身边剥夺而去。
“想得倒美。”未闻锋挥了挥手,“各司其职,你做你的事,我也去做我的事,你都已经跑到这儿来了,我还劝你做什么,更何况还指不准是你在里面遇到麻烦,还是我们在外头撞上天魔。说实话,你这样选择,其实我心里很高兴。”
“高兴?”千雪浪有些疑惑。
未闻锋叹息一声:“是啊,和天钧也不是每件事都料得中,他不想我掺和进来,也不想你掺和起来,可这世道毕竟不是什么事儿都顺遂他的意愿。想到这一点,就叫我觉得很高兴。”
千雪浪神色平静:“你何必还与师父较劲。”
“要是没个较劲的人,那多没意思,更何况这大概是我跟他较最后一次劲了。”未闻锋道,“我的本事不在这里,要是天魔真出现在这儿,我自然会上前拼杀,可这儿还有人比你更需要我,我在这儿才能发挥更多的长处,所以我不会跟你去。”
千雪浪道:“我知道。”
未闻锋没有笑:“你是知道,也许有时候你不该知道,也许你该对生死更敬畏些,该懂得如何躲在大人的羽翼下,该知道蝼蚁尚且偷生,许多事并不是非你不可。”
“那这件事非你不可吗?”千雪浪又看了一眼未闻锋,“你又为何非要蹚这趟浑水?总不见得是为了报复师父?”
未闻锋的神情之中不知该说是欣慰多一些,还是痛苦多一些,最终他轻轻地说道:“我也不是每件事都跟和天钧有关。”
千雪浪道:“我知道。”
多年以来,他的声音第一次称得上温柔:“正因如此,师父才注定失策,他未必不知道结果,可仍想尝试一次。”
未闻锋看着他忍不住笑了出来,摇摇头道:“还好你没去做一个会撒谎的凡人,雪浪,你真是太可怕了。”
“若我真是一个会撒谎的凡人,也许就没有这么可怕了。”
“也是。”未闻锋又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出来,只是笑着摸了摸千雪浪的头,“去吧。”
千雪浪与百无禁等了片刻,待到任逸绝与崔玄蝉各自道别后,才一同前往流烟渚内。
流烟渚内的魔气绵延数百里,深入其中,浊气沉压于地,刺激得口鼻具感辛辣,若非修为高深,只怕今时今日连五重烟也难入内。
任逸绝修为虽是不如其余三人那般深厚,但有诛魔护身,一时倒也没有大碍。
魔雾浊云之中,纵然熟悉流烟渚如百无禁也难以辨别方向,他奇道:“不是吧,我这辈子没怕过死,难不成老天爷觉得这样刁难不住我,打算把我困在迷路上?”
“不必焦急。”任逸绝忍俊不禁,“魔君,诛魔比你更想找到天魔。”
百无禁悻悻道:“让一把剑指引我们?你当真?”
很显然,除了他之外的三人都当真,百无禁也双拳难敌六手,只能服从众人的意愿,跟随诛魔前进在茫茫魔雾之中。
不知走过多久,在这片寂静里,时间似乎都失去了概念,随着魔气越来越浓,前进的阻碍越来越大,崔玄蝉忽然说道:“任小友,你害怕吗?”
任逸绝沉吟道:“这……您老到底是担心我会未战先怯呢,还是随口一问?”
崔玄蝉笑骂道:“你小子花花心思真多,总要琢磨出点背后的深意来,我就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是怕还是不怕?”
“那你呢?”千雪浪忽然道,“崔玄蝉,你的询问是想通过他人来坚定自己的信念,还是为了汲取安慰。”
崔玄蝉沉默了一会儿,魔雾之中只听见百无禁叹了口气:“千雪浪这人其实话不多,可是我总是特别不想听见他的声音。”
任逸绝没忍住笑了出来。
就在说话之中,魔雾之中突变忽起,一阵怪异的声音窸窸窣窣地蔓延而来,琴声幽幽,送入众人的耳中。
四人放眼望去,只见着魔雾之中骤然走出数十名奇形怪状的魔奴,他们均已被魔化侵染彻底,身上覆着一层怪异无比的血肉,不知是他们在吞吃这血肉,还是这血肉在吞噬着他们,随着每一次呼吸,血肉也不断鼓动着,看上去分外恶心。
在一名身形格外巨大的魔奴身上,正坐着一个娇小的魔女,她的容貌已然变化,声调却仍熟悉至极:“别来无恙啊,百无禁。”
百无禁微微动容:“你是……你……是花含烟。”
花含烟行动比起之前已略有些迟缓,形如傀儡一般僵硬而动,不断弹奏陌生至极的琴曲,这琴曲与安魂的作用截然相反,反倒催化着她足边魔奴的凶性。
“是我,是我呀。”花含烟咯咯直笑,琴曲之中却满怀憎怨恨意。
只听得一声弦响,数十名魔奴忽然向着四人狂奔而来,就连花含烟也一同跃入战场之中,四人避无可避,只能各自迎上。
这些魔奴水平不济,可依附身躯之上的血肉却蔓延着可怖的庞大魔气,让他们即便被刺穿胸膛,也仍如不腐不烂的行尸一般一次次再站起来。
千雪浪割下数名魔人的头颅,那些头颅竟仍有生机,不断咀嚼血肉,攀爬回自身,甚至有些头颅依附在身躯上贪婪地啃食着。
他微微皱眉:“这些尸体上的血肉有异,众人留神。”
百无禁虽是受伤,但越战越猛,甚是兴奋,崔玄蝉却是高悬于空中,无数璀璨星砂环绕身侧,随他心意而舞。
星砂闪耀如辰光,崔玄蝉不紧不慢,任由星砂如雨,瞬息坠入人间,十余名魔人瞬间被星砂击穿,化为齑粉一捧,飘洒空中。
侥幸逃过一劫的魔人就地一滚,迫不及待地大口大口啃食起身上的血肉来,崔玄蝉扬手一挥,护在任逸绝身前,肃然道:“任小友且退,诛魔仰赖于你,不可在此处耗费精神。”
其实魔人本就忌惮诛魔,特意避开任逸绝,不过任逸绝也不觉得自己能擅自卷入这场乱战,因此闻言从容退后。
打得兴起的百无禁跳出星砂范围,大喊道:“老爷子!你别是想趁机暗算我。”
崔玄蝉连瞪他的功夫都没有,星砂迅速飞舞环绕,将剩余魔人与花含烟赶入星砂圈之中。
往日花含烟见着这般阵仗,早该跪地求饶或直接倒戈了,今日她竟似浑然不惧,只是不断欢畅笑着,乐声越发刺耳,魔人们啖食自己身上的血肉不足,居然就此在四人面前开始互相啃食彼此。
四人瞧得悚然,却听花含烟又咯咯笑出声来,她软得好似没有骨头一般,在那巨大魔奴身上摇摆如一根杨柳,神色怨毒:“吃啊……吃啊……将天魔的肉都吃下肚去,吃呀……多吃一些……好孩子,为了活下去,咱们只能什么都吃啦。”
她将月琴高高举起,鲜血般的红唇当真流淌出血来,目光赤红。
“铮——”
那哀婉凄然的曲调此刻已爬满邪恶的怨憎之情,叫人听之毛骨悚然,花含烟幽幽道:“百无禁,百无禁,我们是这样久的老朋友,我真舍不得叫你受苦呀,不如你跟我走吧,不老不死,不生不灭,还有许多许多……吃也吃不完呢。”
她又再咯咯笑出声来,四肢僵硬得好似他人的躯体一般。
百无禁这才反应过来,瞠目结舌道:“你……花含烟,你也吃了天魔!”
“是他要杀我。”花含烟忽然癫狂起来,“是他要杀我!我要活下去!”
音律骤然激烈起来,无形的音波撞击在每一颗起伏的星砂之上,犹如另一重截然不同的演奏,令原本严密万分的星砂不断出现细密的缺口,许多魔人觑见缺口,便扑抓上去,将星砂撕扯开来。
星砂流散又再重聚,崔玄蝉神色却渐凝重起来。
第197章 血肉囚笼
星砂声势浩大, 三人不敢贸然行动,百无禁见崔玄蝉神色有异,不由心中一紧。
“老爷子, 你行不行?别人老心不老, 不可能服输, 那要吃大苦头的。”
他们各有风格, 互相之间并不熟悉, 擅自闯入战局只会平添麻烦,因此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崔玄蝉闭目不言, 星砂自周身翻飞旋转,只见半空之中光芒璀璨,尽是星辰光点闪耀,刺目至此,逼得百无禁不得不侧过身体,痛苦道:“说你两句倒是别不爱听啊, 跟我们闹什么脾气。”
比起百无禁, 千雪浪要严肃许多, 他隐隐感觉到远处似乎有什么存在往这个方向而来。
刺目的星光之下,无数星砂分散开来, 没入不断复生的魔奴躯体, 自里向外猛然爆开, 无数血肉宛如漫天花雨,于半空之中飘飘洒洒。
花含烟从那名巨大的魔奴身上一跃而起, 旋身而来, 身形却倏然凝滞片刻, 面露疑惑地与千雪浪看向同一处。
琴声余韵未止,星光闪闪烁烁, 血雨淅淅沥沥,在这奇诡的画面之中,黑裙的女子自暗处显现。
这时众人才明白过来崔玄蝉神色为何变化,百无禁脱口而出:“魔母!你怎么在这儿!”
崔玄蝉眉头紧皱:“魔母?你们不是说魔母如同凡人吗?”
接下去的话不必崔玄蝉细说,三人也觉得不可思议,当初在魔宫之中出现的魔母的确衰弱如凡人,可她现在却强到可怕。
“他们没有撒谎。”谢焕微微一笑,“只不过,在这里的不是我,而是魔主啊。”
众人一时间还未来得及明白其中深意,只见谢焕看向转身欲逃的花含烟,忽笑了起来:“其实我倒是很欣赏她,可惜魔主不喜欢,真叫人遗憾。”
谢焕扬起手来,黑雾之中倏然蔓延出无数鲜红色的藤条状血肉,将花含烟牢牢囚入困笼之中,血肉笼网越织越密,正在此时,百无禁忽猛然掷出长戟,一时间魔气溃散,长戟犹如白虹贯日,正中血肉囚笼未曾闭合的中心,穿透花含烟的胸膛。
强大的冲击力带着花含烟瞬间破笼而出,钉入地面,她魔化的面容上似错愕,似解脱,又似不甘心,最终挣扎片刻死去了。
百无禁从花含烟的尸体上取回自己的长戟,脸色彻底冷了下来:“虽然没搞懂你们到底在做什么,但是我很确定,我不喜欢你做的事。”
他目光一厉,猛然冲向谢焕,长戟力沉,如今没了魔宫的限制,挥舞起来更是惊人,他迅疾如风飘,力沉似岳倾,转眼已至谢焕面前。
“真温柔,给她这样一个解脱。”
谢焕不以为然地挥挥手,血肉囚笼瞬间化为围墙,绵软地挡住这惊天一击,强攻之下,只见烟尘飞荡,魔气崩散,魔母却是安然无恙。
她边打边退,漫不经心道:“我还以为你们是敌人?现世的半魔倒是多情。”
“她是,可不代表她就该变成你们的玩具。”百无禁脸上寒意更盛,他一跃而起,语声虽慢,攻击却急,瞬息间已与魔母往来数十个回合,“我自会杀她,不劳你操心。”
谢焕微微一笑:“我并未阻拦啊,何必这样生气。”
“你只是蔑视,蔑视比阻拦更加可恶。”百无禁冷笑了一声,“在你跟天魔的眼里,苍生不过是你们俩的玩具,无数人的生命任你们摆布,花含烟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你跟天魔压根连东西都算不上!”
谢焕左手一拨,数条血藤冲天而起,缠住长戟攻势,她游刃有余地轻轻一退,侧身回避开来,长发翩然,柔声道:“多谢夸奖啦,你若夸我是个东西,那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
百无禁气得差点倒栽葱,谢焕又道:“不过有一句你说错了,我可没将那姑娘当做自己的玩具,魔主也没有。她做事太有自己的想法,魔主不太喜欢,仅此而已。”
“什么……”百无禁皱眉。
“她做自己做得太久,忘记如何做魔奴了。”谢焕缓声道,“魔主很不高兴她的擅作主张,就将她与其他不听话的人都丢来流烟渚了。许多人乖乖死了,不过她不怎么肯坐以待毙,于是又出了一个新主意。”
千雪浪上前一步,沉声道:“新主意?”
百无禁厉声道:“说清楚点!”
“不错,新主意,既然流烟渚内魔气强盛,那就加速自己的魔化。”谢焕莞尔一笑,“你们已经知道魔主的身体就在流烟渚内,应不至于在这一点装傻充愣吧。”
百无禁面色苍白:“你的意思是……花含烟她……她是自己……”
“魔主是世间唯一存留的天魔了,还有什么比他更精纯?吞噬他人血肉,增强自身,这些事从古至今一直有凡人在做,敲骨吸髓,从不曾罕见,何必这样惊讶呢。还是说,有形之物远比无形之物看起来更叫人难以接受?凡人的道德有时候衡量起来总是叫人觉得滑稽。”
百无禁错愕不已:“他不是你的丈夫吗?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松?”
“唉,那你以为我刚刚在做什么?”谢焕奇妙地看着他,“难道不是你在阻拦我吗?因为你不喜欢我在做的事,所以你杀了她,这对我来讲也可以,也许万年前我还会在意是不是自己亲手复仇,而如今我已不那么在乎这种事了。”
百无禁一时哑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崔玄蝉心情复杂:“没想到来了个比天魔还难缠的,我开始庆幸天魔没那么爱说话了。我们这儿有没有比她能说的,现在可以站出来主动请缨了,老人家不会跟你抢这个风头的。”
要说四人里头谁算得上能说会道,除任逸绝外不做二想,他苦笑一声,只是摇头道:“昔日崔少城主曾为此事所苦,我没想到今日这件事居然会一样发生在天魔身上。然而,若非天魔威胁花含烟自身,她又如何会出此下策,一切源头本是因为该消亡的天魔不曾消亡。”
“该消亡的天魔不曾消亡?”谢焕忍不住笑了出来,“真可笑,我居然会从一群发了疯要修仙,就为了长生不老,强大不死的修道人口中听到这句话!真是讽刺!”
“告诉我,你们若是心甘情愿消亡,又为何要修道成仙,又为何要钻研这许多功法,说到底,每个人不过是为了叫自己过得更好,更舒心,能够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不受他人的欺辱。”
“若真这般顺应天命,真这般通透明白,何必贪求无度,索求长生?你们便是问道长生,天魔就理应消亡,是谁来规定?”
崔玄蝉忍不住摸了摸下巴,感慨道:“她的话听起来好有道理,听得我冷汗都快下来了,天理循环讲不通,你说我们讲讲正邪是非成不成?”
“咱们虽都是逆天行事,但好赖我们没有祸害苍生……”
谢焕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有吗?凡人心中计量,千年万年也不会更改,魔主何以每次复生都可以拥有这样多的魔奴,难道真是他武力胁迫?当中没有一人是心甘情愿?”
崔玄蝉的脸色也不觉沉了下来:“他们并非全部。”
“然而你们所保护的苍生之中,却无穷无尽这般恶人,他们永不会消亡,永不会毁灭,永不会失败,你们赴汤蹈火的牺牲不过是令这些人更加猖獗。”谢焕漫不经心道,“难道不是如此吗?”
百无禁喃喃道:“我要是觉得她说得没道理,那我一定是在撒谎,可我就是不想同意。”
“所以,你才想将这世间变为魔世?”千雪浪静静聆听片刻后问道。
谢焕淡淡一笑:“曾经想过,现在不想了。”
“为什么?”千雪浪又问。
“昔日我为魔主征战,那时候确实有过这样的理想,可是魔主太感情用事了,更何况已过去万年,我想为之征战的那些存在仅仅只剩下魔主了。他们……呵,按照你们的话怎么说来着?已经顺应天道消亡了。”
谢焕颔首道:“因此我这一回,不过是为了陪伴魔主最后一程而已。”
她又退了两步,浑身萦绕的魔气愈发浓烈起来。
千雪浪若有所思:“所以,你是真的放下了。”
“我早已放下,在万年之前,就已放下了。”
无数血藤骤然从雾气之中挥舞而来,百无禁站位最前,最先受害,他猛然跃起,顺着血藤脉络奔跑起来,对着千雪浪大喊道:“花含烟被流放到流烟渚这事儿我搞懂了,不想死所以带着一群人吃了天魔的尸体把自己搞疯了这事儿我也搞懂了,但是什么叫站在这儿的是天魔啊!我年纪还轻,不至于老眼昏花吧!”
“臭小子说谁呢。”崔玄蝉冷哼一声,星砂漫天飞舞,将血藤彻底打得粉碎,直奔向谢焕而去。
一条血藤冲向千雪浪,千雪浪挡在任逸绝身前,刀影快至无形,顷刻间已斩断身遭无数血藤,平静道:“你别忘了,天魔的身躯里藏着的是谁的魂魄。他们夫妻二人如今说是一体,也不为过。”
百无禁猛然惊觉:“糟了!她孤身一人前来,是仰赖魂魄之便,但天魔必定已在路上,我们时间不多了,千雪浪,你跟任逸绝快去找到天魔尸身!天魔若真到此,那就看外界众人能抵挡多久了!”
外界虽无百无禁的亲朋好友,但却有其余三人的至亲至爱,若真动起手来,固然能阻碍天魔片刻,可到头来的伤亡却是难说。
然而此刻为时已晚,血藤之下,一座崭新的囚笼已重新编织而成,密不透风地将众人囚禁了起来。
不等二人反应,百无禁已下定决心,转头看向崔玄蝉,笑道:“老爷子,你没有什么迂腐的不打女人的毛病吧?”
崔玄蝉大笑:“我倒是想有点这种小毛病,可惜剑尊没给我这个机会。”
百无禁侧了侧头:“那就成了,咱们俩接下来要面对一名天魔了,好消息是她睡了万年才醒,坏消息是她脑子很好使。”
谢焕对他二人的笑语并无反应,只是看着任逸绝微微一笑:“你知道我绝不会让你前去的。”
任逸绝点点头:“我明白,你也应该明白,我一定会去。”
“我知道。”谢焕淡淡道,“情从来都是一件让人愚昧的东西,不管是为了想守护的人,还是为了所谓的苍生。从来如此,没有人能够免俗,也许真正无情忘我之人,才能够得到解脱吧。”
任逸绝的脸微微白了一下,不置一词,他克制着自己没有转头去看任何人。
很快,百无禁与崔玄蝉就出现在他的面前,漫天星光与挥舞的长戟仍旧牵扯住了谢焕的脚步,这密不透风的血肉囚笼最终还是被打开了一个缺口。
“走。”
任逸绝只觉得手心一冷,千雪浪已带着他跟随起破困而出的诛魔一同冲出缺口。
第198章 寂灭无我
茫茫的荒野之中, 两人跟随诛魔往未知的方向急奔而去。
尽管百无禁与崔玄蝉说得异常诙谐,仍无法遮掩话语之中浓烈的血腥气,他们二人对上能够完全使用天魔之力的魔母, 胜算实在小得惊人。
他们只不过是在尽最大的能力拖延, 用生命为二人拖延出片刻光阴而已。
在前进的道路上, 任逸绝既感觉恍惚, 又感到愤怒。
牺牲、牺牲、牺牲——
永远都在牺牲, 牺牲与牺牲之间有什么差别,不是牺牲流烟渚外的人, 就是牺牲流烟渚之内的人,更糟糕的是也许他们最终都会牺牲,牺牲在天魔带来的终焉之日。
“任逸绝。”
玉人的声音似从十分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既不轻柔,也不冰冷,他只是在呼唤, 呼唤一个让魔者感觉到陌生而熟悉的名字。
遮天蔽日的魔气之中, 似无来路, 也无去处,徒留下他们两人, 在这毁灭的前夕相对。
魔者倏然间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此, 又要去做什么?
这一切又是否有其意义?
在茫茫的魔雾之中, 魔者感觉到了困于此地的身躯所散发出的气息,那身躯之中的魂魄仍然存活着, 她的喜怒哀乐早已湮灭在人世之中, 伴随着枯荣流转消弭近无, 因此并不是绝望,也绝非是痛苦, 而是寂灭。
几乎消亡一切的寂灭,寂灭之中,仍有鼓噪。
在这片寂灭之中,回荡起来的声音,既像是任逸绝自己所言,又像是魔母的声音——
你的心爱之人早已选定道路,他注定得道飞升,永远不再沾染俗尘。
你的父亲做下选择的那一日就与你分道扬镳,你们一家三口再无可能聚首。
你的师父会在流烟渚外坚守到最后一刻,你的存在摧毁了他本应拥有的逍遥。
人世多艰,你所爱者,所在乎者,不为你所牵绊,你便免不了患得患失,免不了哀痛欲绝,免不了临到头来心生贪婪。纵然他们爱你之深,爱你之切,为你所停留,却会为你所牵连,为你所羁绊,步步走入深渊险境。
失未必可得,得却难免有失。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爱意,这般的痛苦,也终有一日会遗忘,终有一日会在时光之中变得微不足道,那曾锥心至极的感受会消亡尽无,就像从不曾存在过一样。
这寂灭让人疲倦至极,任逸绝忽感到厌烦,在厌烦之前本该是愤怒,然而他清晰地感觉到怒火早已冷却,那象征着活力的仇恨与愤怒已成为一团团余烬,轻易地飘散在空中,最终这寂灭将她的心都吞噬了。
如今,这寂灭蔓延而来,也吞噬着任逸绝的意识与魂魄。
“逸绝。”
那声音又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这次近了一些,声音似乎敲碎了些许侵蚀在意识上的寂灭,叫它破碎出几道裂缝,以至于任逸绝听得更清楚了些。
紧接着是温暖的触感,温暖到令人想要流泪,任逸绝几乎以为自己触碰到了太阳,可那不过是人的体温,是真实存在的。
它跨越了思绪的牢笼,黑雾在苍白指尖的触碰之下嗤嗤消散,化为更轻柔的烟雾,从任逸绝的脸上飘开来。
任逸绝缓缓睁开了眼睛,千雪浪正凝神注视着他,那惯来平静淡漠的容颜上似雪消冰融,显露出忧虑来:“你怎么了?”
“我……我似乎感觉到了魔母。”任逸绝艰难地说道,“如果说诛魔激发人的情感,那么魔母就是在湮灭人的七情六欲。玉人,将诛魔剑递给我。”
任逸绝再一次握住了诛魔剑,这一次他没有再被投入到质问之中,那些叫他软弱的爱恨又一次慢慢爬上心头。
“若这一切没有意义,那你又为何而来呢?”任逸绝伸手慢慢抚过诛魔剑身,“魔母,你终究不能忘情,你的恨意已平息,你的爱意却翻涌,这才是你的三毒,令你这一生都痛苦不堪的事。”
诛魔微微闪耀着光芒,任逸绝忽然一笑:“原来如此。”
千雪浪皱了皱眉:“怎么?”
“和仙君并不需要我们寻找诛魔的主人,诛魔剑的三毒不过是为了抵抗魔母的影响。”任逸绝轻声道,“它根本不需要主人,它只是需要一个敢于拿起它的人。”
千雪浪转头看向了诛魔剑,倒没有什么意料之外,他与未闻锋都曾好奇过师父为何会造出这样一把严苛之剑,如今得到解答,才明白自己想错了。
任逸绝忽道:“玉人怎样看魔母方才的话呢?”
千雪浪同他并行,这生死之际,他们二人倒似闲庭信步,然而诛魔在任逸绝之手,千雪浪不知方向,也只能随他前行。
“我……不知道。”千雪浪犹豫片刻,摇了摇头。
任逸绝微微一笑:“玉人也终于有不知道的一天,而不是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吗?”
千雪浪没有作答。
任逸绝也不在意,只道:“那就让我最后为玉人解答一次吧。问吧,玉人,你不明白的是什么?”
“魔母说得并没有错,那些人永远不会有尽头,这些事也永远不会有尽头,正如我八岁那时所想到的一般,这一切往复循环,网困住凡人生生世世。”
千雪浪有些迷惘地看着任逸绝,轻声道:“可……刚刚我碰到你的时候,却不是如此。”
“不是如此吗?”任逸绝仍旧含笑看着他。
千雪浪低声道:“你是活着的,我触碰你的那一瞬间,欢喜是真实的,忧虑是真实的。我们这一路走来,那些人都是真实的,那些与我们有关,与我们无关的人,都是真实的。魔母之所以没有错,就是因为那些是真实的,恶是如此,善也是如此。我一直都知道,也一直都明白。”
“可是这般的真实,为何会叫人感到虚妄呢?为何只有在我碰触到你的时候,才会让我有……有这样的感觉。”
任逸绝只是不断前行。
千雪浪轻轻问他:“任逸绝,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在云端上看人总是格外渺小,久而久之就看不见了。”任逸绝柔声道,“我绝不会去看尘埃,玉人会吗?”
千雪浪道:“脏的时候会。”
这让任逸绝忍不住大笑起来,他道:“是啊,只有脏的时候才会,但那绝不再是小小的尘埃了。玉人已看不见他们,又如何会觉得他们真实呢?”
千雪浪若有所思。
“玉人太聪明了,聪明到什么都想得到,什么都能明白,所以你便不去看他们,你所看到的是结果。”任逸绝柔声道,“可人总是有做不到的事,所以才会满足,才会憎恨,才会……才会想要贪求。”
“大道无形,玉人想要走上的那条路,不是无情,也不是仁爱,而是无我。”
“天魔覆灭是天理所定,也许来日人族覆灭同样是天理所定,凡人总想把控结局,总想赢,然而输又有什么可怕,可话说回来,若无输之可畏,又何来赢之甘美。”
任逸绝凝视着他:“往下一步便如魔母一般,陷入寂灭虚无之中,然而……”
“然而她仍有爱,爱将谢焕困入一座自设的囚笼,时至今日,当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仍难以自控地陪伴着心爱之人,难得洒脱。”千雪浪淡淡道,“她说得再如何洒脱,再如何痛快,仍难逃执着,若非她太过在乎,这寂灭又如何能这般摧枯拉朽般的将她毁去。”
“是啊。”任逸绝看着他,缓缓地笑,“是啊。”
千雪浪忽然道:“我身上有与她相同的东西。”
“若得大道,玉人心中会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感觉。”任逸绝并不否认,“没有人会例外,也没有任何人特殊,正因如此,凡人才称此为无情。”
千雪浪想了想:“也会有你吗?任逸绝。”
任逸绝看着他:“会有的,玉人,会有我。”神色温和得几乎有些异常。
忽然之间,地动山摇,两人身形不稳,几乎失落,下意识互相抓住对方的手,只见天上浓云更密,魔雾愈盛,整座流烟渚的诡异之感越发浓郁起来。
“天魔……到了。”
任逸绝在此刻忽轻柔地叹了口气,似乎正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千雪浪下意识看向他:“任逸绝,你知道?”
“玉人别忘了,我也是天魔体。”任逸绝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胸膛,“一个从胎里就被卖给了天魔的孩子,总难免会得到一些补偿。更何况,魔母为了拖住我,做错了一件事。”
蓦然,千雪浪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恐,也许正因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一开始甚至觉得有些新奇,好似他的魂魄完全脱离了躯壳,没有听懂任逸绝在说什么。
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从未有过的快,快到他的耳朵都几乎开始疼痛。
紧接着,千雪浪听到了另一个心跳声,他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的,后来以为是任逸绝的,再后来,他意识到那是从自己的脚下传来的。
那不是人会拥有的心跳。
“她做错了什么事?”千雪浪听见自己问道。
任逸绝看着他,专心致志地看着他,像是最后一次那样:“她太想影响我了,反而让我找到了天魔。”
魔雾顷刻之间消散开来,千雪浪听见任逸绝手臂上的臂环传来开裂的轻微响动,也在这一刻,他终于看清了自己所在的地方。
在他们的眼前,是一具不断蔓延生长的活尸躯体。
天魔身形高大得惊人,他似乎是战死,保持着半跪的姿态,可千雪浪仍不得不抬头仰视他。
其实天魔他的身躯实际上并不怎么明显,只是隐约浮现着一层轮廓,更多的血肉从他黏连的手足与衣服蔓延开来。
他……他还在不断地生长着。
如白眉童的血肉妖花那般活着,似骨伶仃的尸傀那般死去,天魔在生死的边界之中,非生非死地存在着,最终成为一滩不断生长的烂肉,也仍这般活着,被妻子的魂魄所挽留,无法彻底地死去,也无法真正地活过来。
第199章 走入晚霞
亵渎。
生死的边界被魔母所擦去, 变得混沌含糊,这一切的起因竟来自于荒诞滑稽的爱意。
这一具尸体面前,千雪浪竟恍惚觉得自己走到了最后一刻。
看, 这就是人心渴求之物, 求到最后, 终变如此畸形扭曲之态, 生不生, 死不死,徘徊两界之中, 苟延残喘至今。
千雪浪并不感到同情,这世间有许多人比魔母所失更值得同情,他也并不觉得怨憎,因魔母不舍心碎乃是人之常情。
她能做到,于是她就这样做了。
时至今日,她已疲惫至极, 仍从长眠之中被唤醒, 来赴一场最后的邀约。
任逸绝凝视千雪浪最后一眼, 正要提剑刺下,千雪浪忽觉异常, 他骤然拉住任逸绝回身, 长袖翩然, 赤红艳刀挡住一记华光,迸出金戈交错的沉响, 擦出刺目火花。
时间仿佛静止于这一刻, 直至千雪浪撤后一步, 才又再开始流动。
千雪浪侧身回望,长袖被光华削去, 碎布片片落地,露出手臂,他握着赤刀的手微微一紧,青筋浮现,凝视着飘然而现的谢焕。
片刻之间,双方已换过位置,任逸绝心有余悸,这时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看着现身眼前的谢焕,心中止不住下沉。
难道……百无禁与崔玄蝉已然……
谢焕守护天魔残骸之前,看起来较于之前已虚弱不少,长裙之下的双足虚浮如魂,掌心之中藤蔓如蛇般游走,她暗沉沉的眼睛凝视眼前的任逸绝,看出他心中悬挂之事,忽温温柔地一笑,带着些许气喘:“他们俩倒是缠人,可惜我没有这么多时间陪着玩闹。”
“即便你再强,也不可能在这段时间里轻易击败他们二人。”千雪浪淡淡道,“就算花费力气甩脱他们,他们也绝不会识相,想必此时一定往这里来了,有何用处呢?”
任逸绝闻言,心下稍安。
谢焕见分神之语未能见效,莞尔一笑:“这样自信吗?”
千雪浪静静道:“我只是不明白,你并非痴愚。”
这让谢焕收起笑容,她似一团已经干涸的泥土,被风吹得已然皲裂,待到再过上一段时日,就会化为灰烬随风而去,然而眼下这皲裂之中,仍展现着她的轮廓。
“是啊,正因为我并非痴愚,才如此痴愚。”谢焕轻声呢喃,“那些道理,难道我想不明白吗?难道我望着他时,不是一清二楚这快活绝无可能长久,难道我嫁给他时,不是心知肚明这些悲剧会再度发生,我会变得如当年一般软弱吗?我正因明白,才欲求死。”
谢焕悬浮于空,轻轻抚摸着天魔的面容,眼中仍有柔情,那万载之前的天魔对世人来讲早已成了过往,他们也不过是时间遗留的片刻光影。
他们已成这人间的噩梦,带来一场场世间的浩劫。
可是,他们仍然活着,天魔本就是如此生存的,千万年前的大地也曾满载这浓烈至极的浊气,那时凡俗间尚能够承载他们,如今却怎么不行了?
是天地不允,还是如今自诩为主人的人不允呢?
“有些生灵的活,便注定了另一些生灵的死,千万年来,难道天地不都是如此运行的吗?”
谢焕抚摸着丈夫的面容,不紧不慢地说着话。
“仙人,你若无痴愚,又为何来管这凡俗闲事呢?那些人是为求生,是为活下去,才与我们相争,可是你呢?你是为了什么,为了一腔孤勇,为了仇恨,还是说……为了所谓的正义大道?”
千雪浪想了想,道:“也许都有。”
谢焕于是微笑:“是吗?那倒也不坏,你还有情,做不成仙人,做人也很好,不是吗?”
任逸绝忽然看向了千雪浪,他的脸色很凝重,竟比要给出答案的千雪浪还更凝重一些。
其实千雪浪不那么确定好还是不好,除去师父和天钧之外,眼前的女人是他所见过的最为接近道的存在。
然而这道并非生生不息,并非滋养万物,而是一片狂热后的死寂。
她身上分明有这般蓬勃的爱意,却尽数引向了疯狂;她分明有这般令人惊诧的聪慧,却尽数化为决绝。
“是很好,可你却不想做。”千雪浪心念一动,忽然飞身而起,抬手一挥,数道光芒就斩向谢焕,“然,你有你所行之路,我亦有我所行之道。”
谢焕轻笑两声,她身后便是天魔残骸,不敢轻退,霎那间,艳色红芒围绕全身,将她的脸照得雪白轻透,似天上悬挂的残月,映照出的不是实体,而是一具轮廓。
无数血肉藤蔓再度升起,绞碎刀芒,可下一刻,千雪浪已冲至眼前,红刀上的浓烈血气几乎撞开沉郁的永夜,也欲将这轮万年前的残月一并斩落。
长刀来势汹汹,如疾风,似快雨,光华影动,似无数个千雪浪同时逼近,红鹭本就渴饮魔血而生,于魔域之中杀气更重,谢焕乃是魂体作战,更觉压逼。
谢焕神色一凛,长袖挥出,数条藤蔓阻碍不及,尽数被削为粉碎,她反应已算极快,千雪浪却比她更快,更可怖,瞬息之间便能洞察出些许缺漏破绽,随即急攻而来。
为守护天魔残骸,谢焕困于方寸,虽有源源不断的魔力填充,但千雪浪下手全无留情,且悍不畏死。
藤蔓已刺穿千雪浪躯体数回,然而他似全无所动,拼伤步步紧逼,逼得谢焕难以回防。她已渐渐拙力,加上魂体不稳,难以硬拼,不过数十招来回,就被千雪浪寻住空档,一刀穿透胸膛。
死去的人自然无法再死一次,更何况谢焕的身躯并不在此处。
可是总要付出代价。
天魔的残骸之上忽然迸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正往外流淌着浓稠的鲜血。
谢焕握住红鹭,魂体与嗜血长刀相触,发出消融般的滋滋响动,她转头回望,面容上忽显出片刻错愕与愤怒的神色,随后化作平静。
“我输了。”
谢焕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具躯体,忽释怀般地说道。
那复生的天魔无法再操控自己的身体,神与魔的时代已然过去,多可笑,他被人的魂魄所同化,获得一次新生,却再无法再负荷自己最初的躯体。
他早已不再是纯粹的魔族,而是混杂着人的魂魄成为一团遗留万年的神智。
她的丈夫,天魔从始至终都未能完全醒来,醒来的只是一部分的他而已。
然而没有关系,从当初模糊生死界限的那一刻开始,她便容纳了天魔的死,天魔亦吞噬了她的生。
不错,天魔的确带走了她的一部分,她又何尝不是得到了天魔的一部分。
红鹭穿透了谢焕的胸膛,天魔的躯体之中流出鲜血。
“这样,也好。”
谢焕踉跄着退后了两步,千雪浪抽出红鹭,她被带得身躯一倒,倚靠着天魔的残骸,伸手轻轻抚过那些早已畸形扭曲的血肉,魂魄已然开始渐渐消散,衣裳无风而摆。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微笑着,温柔无限地依偎着丈夫,无数藤蔓再度合拢,层层缠绕在她与天魔的身躯之上。
“任逸绝!”千雪浪忽然高声喝道。
话音刚落,只见浓云之中乍然贯下惊雷一瞬,任逸绝早已飞身而起,趁着藤蔓未曾交织完成,瞬息之间没入天魔的残骸之中。
鲜血飞溅,泼洒在任逸绝的面容之上,令他俊俏的面容此时似恶鬼临世。
掌心传来灼热的刺痛,宛如枯草被火焰点燃,痛不可当,然而任逸绝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只想到了死亡。
强烈的光芒将任逸绝一并纳入其中,刺目得叫千雪浪都几乎睁不开眼睛,随着天魔身躯的摧毁,早与大地连成一脉的流烟渚一并动摇起来。
千雪浪在剧烈的摇晃之中被甩飞出去,茫茫黑雾之中,他翻身落在一株血肉藤蔓之中,望着远方难以看清的刺目白光,试图在其中寻觅到任逸绝的踪影。
可那白光层层尽染,席卷而来,将整片流烟渚都笼罩其中。
恍惚之中,千雪浪似听见一声凄厉的咆哮,自远古而来,从深深的地下传来,响彻云霄。
千雪浪感觉眼睛刺痛,耳朵也疼痛,然而他仍旧注视着那片白光,直至光芒将他也彻底吞没,吞没后又延伸出了一条新的道路。
他来到一条新的路上。
这条路只有一片空白,空白得让人心惊,空白得让人忌惮,似乎这片白色将什么都吞噬了,就像刚刚吞噬他的那道白光。
千雪浪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走过这条路,又觉得似乎走过千万遍,走了一会儿他才忽然明白过来。
在过去的百年里,或行或坐,他的路一直在前进。
这条路,是被他所抛弃的一切回忆与事物,还有人。
所以,千雪浪看不到他们,听不到他们,也感觉不到他们,这里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会有。
千雪浪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待,不知道结局会不会比这些更好,然而他毫不犹豫地为了那个未知抛弃了自己已拥有的东西。
他明白了,这条路也就到底了。
白光缓缓消散了,露出林中的晚霞、山间的溪流、城内的房屋,这时忽然下起雨来,他只好走入房屋之中,发现屋内已生了火,还有几块烤热的大饼。
千雪浪觉得有些好笑,他早已没有了口腹之欲,又怎会为这几块饼所引诱。
然而他仍落座,听见溪流潺潺的流动,听见雨声淅淅沥沥,饼已被火烤得焦黑,于是他拿起来,掰下一小块放在口中。
很干涩的滋味,时间一长,竟能咀嚼出几分甜味。
这滋味很甜蜜,千雪浪回忆人生之中,似从未有这般甜蜜的滋味,可雨停了。
他笑了笑,将饼也放下了,起身来往外走。
千雪浪走入晚霞。
第200章 渡劫成仙
晚霞将眼前的一草一木染得格外秀美。
千雪浪在霞光之中走了许久, 他不知道自己要往何处去,也不知道自己从何处而来,那些被他放下的东西已然消失, 他浑身轻无一物, 似将羽化而去。
也许还差一些, 还有什么没被洗干净, 还有什么被阻碍着, 令他无法真正的释怀。
路上的年轻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都是千雪浪见过的人, 崔家的子弟,照影剑门的弟子,还有九方家的那几个小子,他们的神色或坚毅,或兴奋,正絮叨着天魔已死的好消息。
紧随在他们身后的是未闻锋、水无尘、崔玄蝉等人, 每个人的脸上都难掩疲惫, 有些还沾着鲜血, 然而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璀璨夺目的光彩。
啊,原来天魔已经死去了。
千雪浪的身体又轻了一些, 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这个消息一同消逝了, 他觉得自己似乎要飘起来。
这种飘浮熟悉之中, 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不像往日御云一般, 倒像他全身都化作一团云。
可他终究没有化云。
千雪浪有些困惑地想:难道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吗?
路的尽头很快走过来一个人, 在晚霞的光影之中, 一开始千雪浪没有看清楚,不过等他走到的时候, 那个人的面容终于显露出来,是和天钧。
他对着千雪浪笑了笑,也跟在那些弟子身后走了。
千雪浪忽然明白过来,这条路叫做红尘,那些人要回到红尘里去,师父也是,师父曾经走到了这儿,最后却又决定折返回去了。
这下他的身体变得更轻了,轻得千雪浪几乎以为自己只是一片蝉翼。
他于是继续走,发现还有一个人等着他,那是一个女人,背影很熟悉的女人。
“谢焕。”千雪浪认出来了。
女人于是回过头来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她看起来几乎透明,千雪浪才杀过她一次,可她身上蔓延的虚无与冰冷却更胜过死亡。
谢焕问他:“仙人,你既无痴愚,为何不肯成仙呢?”
千雪浪不太明白,他皱了皱眉,看见谢焕笑着转身往黑暗之中走去。
“我为何不肯成仙?”千雪浪反问,“我何曾不肯成仙。”
谢焕没有再回答,她投身入茫茫的虚无之中,那一片黑暗得叫人心慌的寂静深渊蔓延至千雪浪的足下。
于是千雪浪走了上去,他感受到了渊底吹来的风,即便是沐浴在死亡之中的风,竟也令人感觉如此清凉舒适。
千雪浪抓起地上的一捧土,看着它被风吹散,消散在自己的手中,熟悉的轻盈感却并未再度浮现,于是扪心自问:“我还有什么舍不得呢?”
这个问题让千雪浪有点心烦意乱,于是他坐下来,静静地在渊边沉思。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千雪浪从寂静之中醒来,他望见深渊之底长满了洁白如雪的花,这儿不再有青山,也没有绿水,这些花是寄生于腐烂的尸体之上,自他人的死亡之中茂密长成的新生。
千雪浪静静地观望着那些花,那些花似能感应到他,也一路长了上来,蔓延到他的掌心边。
这片深渊忽然光亮起来,不再充满腐臭的气息,这只是一座稀松平常的山谷,等待着人攀登,亦或者坠落。
死亡在万年前就已注定,天魔与魔母的余音不过是一阵阵回响,千雪浪对此早已心知肚明,因此他不明白,自己到底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
不是他们。
千雪浪知道自己离那条路只剩一点距离了,可是还有什么挡在他们之间,让他无法往前继续走下去。
他想:我是要往那儿去的。
既然走不过去,千雪浪就开始往回走,他一向是个想到什么就去做的人,因此一点儿拖泥带水也没有,很快就走了回来。
红尘是一条很漫长的路,需要人用一生去走,因此当千雪浪走回来的时候,那些熟悉的面孔还在路上。
千雪浪走过他们的身边时,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
少了任逸绝。
千雪浪的心忽然动了一下。
他明白一直缺少的那个存在是什么了,是任逸绝,该跟他一起在屋子里吃饼的那个人,该跟他一起在路上走的那个人,该停在这条路上的那个人。
任逸绝不在这里。
他很快又想起来任逸绝在哪里,任逸绝正用诛魔剑摧毁天魔的残躯。
诛魔不允许千雪浪靠近,千雪浪已完成了他应做的事,剩下的只能靠任逸绝了,他下意识想往回走,告诉自己起码要陪任逸绝到最后。
然而心中又有一个格外冷酷的声音响起,如同镜面一般:“为何要折返呢?倘若任逸绝身死,已是命中注定,你无法挽回,若他未死,你前往亦无用处,你并非痴愚。”
“若他受伤呢?”千雪浪低喃,“若他……若他需要我呢。”
他忽然明白过来,魔母何以会说那句话:“正因并非痴愚,才会如此痴愚。”
正因想到无数个可能,正因有无数的转机,才不肯死心,才无法绝望,才绝不放手,才酿成比愚昧之人更痴迷,比痴迷之人更愚昧的苦果。
天魔的痴爱酿成万年浩劫,他亦要如此痴爱吗?
倘若他要往那上走,去那条人绝不能去的地方,就要将身上的一切重担都抛下,特别是将任逸绝抛下。
千雪浪必须要将自己心里的那个人,那个熟悉到竟然忘却他是外来者的存在抛下。
一种莫名的寒意让千雪浪颤栗起来,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将这条羁绊切断,他可以放弃许多事,可任逸绝不能够,任逸绝牵着红尘的一端,将他沉沉坠在人间,无法前往云端上去。
他与任逸绝相处的时间很短,短到对于百年光阴来讲实在不值一提。
百年修为,片刻欢愉。
本该如此的。
千雪浪往前走的时候,前尘过往倏然流转于身侧,任逸绝终于现身在这条红尘路上,可他所见的却不是千雪浪,而是过去的千雪浪。
昔日雪山初会,任逸绝神色不愉,厌烦之中又带憎意;往后东浔城中街道繁华,任逸绝眉眼柔软,神色温存;再至弃刃居中,任逸绝枕在他的膝头,乖巧甜蜜,柔情万种……
道路终有尽头,正如回忆亦有尽数。
千雪浪最后看见任逸绝,他站在路的尽头,与谢焕一模一样的位置,已沉默寡言得不复初见,魔身人心,唯有望向千雪浪的瞬间,似有情海翻涌。
“这是我与玉人最后一次说话了。”任逸绝伸手抚摸着他的脸颊,神色爱怜至极,似看透了千雪浪心中疑问,“玉人非我所雕,亦非人力能琢,我贪求一时,已经心满意足了,别无他求了。”
最后一次……
【“那就让我最后为玉人解答一次吧。”】
“舍下吧。”任逸绝道,“舍下这红尘之中的泥偶吧,他纵然破碎,仍可和泥再生,红尘凡俗,不外如此。”
千雪浪微微一怔,只见身旁云起,身子似也虚无缥缈起来,他本就轻如无物,此刻却似更轻,更清,宛如一朵清云,一片微风。
他不住地瞧着任逸绝的脸,任逸绝却不瞧他了,只是慢慢地往红尘里走,渐渐的,他就连任逸绝也看不见了。
千雪浪忽然说:“我不去了。”
他不知与谁说,也许是与云间隐约的雷霆说,也许是与自己说,随着这句话脱口,他的身体忽一点点沉重起来,四肢百骸犹如灌了铅一般,身旁的云托不住他,一下子坠入红尘之中。
路上已没有一个人了。
千雪浪的头发与衣服都被风吹了起来,他却没有再被吹动,那些祥云又升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去,他这次什么都没有说,而是往回走。
于一片白光之中,千雪浪再度睁开眼睛。
苍穹处隐隐传来雷霆的巨响,震天动地,雷光与诛魔的白光互相辉映,竟将浓云顷刻间冲散,就连日月也难以与其争辉。
风雷未至,暴雨先行,淋漓的大雨之中,千雪浪看见残骸之上慢慢站起的那个身影,是任逸绝,他手中还握着染血的诛魔剑,下一刻,降落的雷光点亮了他惊骇到近乎扭曲的神态。
只是雷劫而已。
千雪浪想告诉任逸绝,没什么好惊恐的,这不过是渡劫的一部分,你现在该做的是快些离开,离开得越快越好。
然而任逸绝却似乎变得愚不可及,他竟似看不到其中危机,向着千雪浪狂奔而来。
你来又能怎样呢?
是啊,我来又能怎样呢?
千雪浪全然明白为何任逸绝为何向自己奔来,于是他微微一笑,伸出手去,在指尖相触的那一刻,一道天雷已降落而下。
他倏然收回手,任逸绝便抓了个落空。
雷声之中,千雪浪的声音竟清晰无比:“带他走。”
谁?带谁走?
任逸绝还没有回神,就感觉双臂受到禁锢,瞬息间人已被带出十余里开外,他们还在不断地往前飞奔,身旁浓郁的血腥气不断往鼻腔里涌入,浑身浴血的百无禁跟崔玄蝉不知何时抵达,神色狼狈至极,一边咳血一边抱怨:“你小子疯了?雷劫都敢冲进去!”
天雷降世,雷光四下蔓延,冲散四周魔障,身处其中的千雪浪已渺小得难以看清。
任逸绝只觉得大脑空空,他紧紧握着诛魔剑,忽然问道:“玉人会怎样?”
“什么怎样?”百无禁随口回答,“要么难以承受身死道消,要么伐骨洗髓渡劫成仙,还能怎样?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说起来不知道天雷劈不劈得散天魔的残骸,我看老天爷这次都要他的命,居然正赶上千雪浪悟道。”
崔玄蝉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捏了下任逸绝的肩膀,缓声道:“我们的任务完成了。”
雨水从任逸绝的脸上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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