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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再不喜欢义母了


    角落里的身影稍作停顿, 逃也似的离去了。


    他带走一阵秋风,引得竹影婆娑,又仿佛方才无人来过。


    看上去慌乱极了。


    她的义子居然存了这样的心思,李遂独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


    沈元柔淡漠的眸光落在他身上。


    李遂独保持着面上的笑意, 指尖意味不明地落在她手背上, 细白的指节缓缓按压那个穴位, 他强势地固定着沈元柔的手, 不许她挪开,语气却很是温和:“不要反驳我,我也是说给旁人听的。”


    沈元柔扬起一侧眉头, 顺着他方才的方向看去,便见那片竹。


    “是裴寂?”沈元柔转过头问他。


    李遂独微微叹息, 摇头道:“这我又如何会知道呢,不过绝舟, 你未免太纵着府上的人了, 家主谈事, 也是他们能听的吗?”


    “究竟是不是裴寂?”


    沈元柔微微蹙眉。


    李遂独这人说话总喜欢兜圈子,要么就打太极,将话原封不动的圆回来,再推给她, 极少会直言同她说些什么。


    “是谁很重要吗, 绝舟怎么还追问起我来了, ”李遂独面露纠结,收回了手撑着头道,“哎呀, 到底我也上了年纪,瞧不清, 万一是下人呢?”


    “不过为何会觉得是你那小义子,他不是很知轻重、懂礼节的吗?”


    他笑眯眯地看着沈元柔,指尖轻轻点在她的心口:“你究竟怎么想的?”


    “我府上的下人不会嚼舌根,先前裴寂却从他们口中听闻,我要娶你过门,”沈元柔将手收回来,头痛也经李遂独方才为她揉捏,好了许多,“是你有意为之?”


    “天尊啊,绝舟,怎能如此污蔑我?”李遂独大感震惊,“我在你心中就是,就是这般男子吗?”


    沈元柔不置可否。


    李遂独静默了一会,端起手畔的茶盏,抿了一口:“这茶,不如你当年泡得好喝。”


    “十年前的味道,你还记得吗?”沈元柔看着仆从上前为他斟茶,氤氲的茶气为秋日镀了层暖意,“看来你记性极好。”


    “是呀,我虽等你十年,如今也有些年纪了,记性可好着呢,”李遂独掰着指头给她数,“算起来,前前后后,我为你算了有三十多卦呢。”


    他着重咬重了“十几年”。


    绒绒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喵呜一声跳到她的膝上,沈元柔揉捏着猫脖颈,道:“是吗,你的卦,我可记得只问过三次。”


    “三次,也是不少钱了,”李遂独就又凑近些,居心不良地看着她:“沈太师,小道要那么多银子也没有用,只是上了年纪,想过些安稳的日子。”


    沈元柔语气无波无澜:“如今还不安稳吗。”


    李遂独幽怨地看了她一眼:“非要小道说得那么明白吗,沈太师是何等聪慧之人。”


    “男子还是得嫁人生子啊,”李遂独总结道,“我的道行也就到这儿了,若是能嫁给一个疼我的女子,这一生才算圆满。”


    秋风打着旋儿,将地上的叶片卷起,那些落叶在角落里被风耍得团团转。


    沈元柔今日是打定主意油盐不进一般:“李道长若想嫁人,招个上门妻主就是,家财万贯,名声也响当当,还能有人委屈了你不成。”


    “……你。”李遂独咬着牙关。


    沈元柔看着他,还是由衷地担心李遂独:“这个年岁生女,只怕有些困难,也比寻常儿郎危险些。”


    作为友人,她是很关心李遂独的。


    “沈元柔,你存心的是不是!”


    李遂独猛然起身,胸膛起伏地看着她。


    沈元柔眼眸平静地看着他,道:“你分明知晓的。”


    他分明知晓的。


    知晓沈元柔不会娶他,不论他等多久,她们也都只会是友人的关系,知晓沈元柔对他没有旁的意思,可李遂独还要强求。


    他自以为再多等一等,再熬一熬,熬到吴真棠嫁人、生子,熬到沈元柔位极人臣,她待他都是那副模样,没有半分爱人情意。


    “啊,是我越界了,”


    李遂独有些苦恼地低头,揉了揉眼睛,啧道,“……你知道,我一直不喜欢秋日的,刚刚灰还迷了我的眼睛。”


    沈元柔静默了一会,递给他一方新的帕子,不论颜色味道都是那么平淡。


    “擦擦。”她道。


    李遂独嗤笑一声,抬起有些泛红的眼眸,低低道:“哪儿能用太师大人的呢,你啊,就会招我们男子们的眼泪。”


    “明日小道可不来看你了。”


    ——————————


    玉帘居。


    裴寂坐于院外凉亭内,望着桌案上冷掉的糕点,眼前的景象愈发模糊。


    沈元柔真的很坏,裴寂不明白,他分明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不喜欢她了,可偏偏沈元柔要来招惹,等他满怀希望,重新燃起斗志,想要嫁给她时,却得知她要娶别人了。


    沈元柔有太多选择了,裴寂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做,才能从众多男子中脱颖而出。


    秋日有些冷,他只着了一件青白竹叶纹样的薄衫,不能很好的抵御风寒。


    “公子,我们回去吧。”曲水劝道。


    裴寂咬着唇瓣,想要抑制住将要溢出的难过,可眼前越来越模糊:“我不回去,曲水,为我带一坛酒来。”


    “公子?”曲水为他擦了擦眼角,“公子怎么哭了,您方才去哪儿了,叫曲水好找。”


    “我没事,我没有怎么,”裴寂喉头越发的紧,他维持着嗓音,不许自己失态,“去吧,曲水,为我寻一坛酒来……”


    曲水虽是太师府的下人,却被安排到裴寂的身边,不论如何,他还是要先考虑裴寂的。


    秋风萧瑟,曲水将温好的烈酒端上来,担忧地看着裴寂。


    “公子,您究竟怎么了,同曲水说说吧。”


    他实在不清楚裴寂方才是看见、或者是听到了什么。


    方才裴寂做好了糕,因为昨夜家主答应了公子,会吃他做的糕。


    前段时间也不是有意冷落他,只是因为太忙了,公子今日天还不亮就起来做花糕了。


    “我以为,义母会吃我做的菊花糕的。”裴寂嗓音干涩。


    随着他出声,眼泪大滴大滴地涌了出来。


    沈元柔不会吃他做的糕了。


    裴寂虽然站得远,可他看得清楚,沈元柔面前有一碟精细的糕点,看起来不是出自太师府厨娘之手,而是李遂独特意带来的。


    曲水顿了顿:“家主拒绝了吗?”


    这何尝不是一种拒绝。


    裴寂流着眼泪,却笑着摇头:“曲水,我是不是太傻了,我一直表现得很明显,对不对?”


    “……公子,您怎么了?”


    曲水实在是不清楚,裴寂方才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


    原本裴寂好好的,可回来后就成了这副模样。


    “是,是因为老太君吗?”曲水想了想,并不能想起别的什么,只好试探着问。


    他实在不能想到,除了老太君,还有谁能欺负了裴寂。


    今晨老太君还曾来过,却也不是说什么,没有李采祠李公公,孟氏整个人都温和多了,只是规劝公子,不要打扰家主。


    只是公子听完老太君的话,便有些不大高兴,却还是恭恭敬敬将人送了出去。


    “别哭了,公子。”看着裴寂无声地落泪,曲水眼眶也跟着湿润了,哽咽着劝他。


    裴寂今日面上扑了一层淡淡的粉,那是沈元柔送给他的珍珠粉,他很是宝贝,几乎不会动用的。


    平时也是摸一摸、看一看,今日淡淡扑了一层。


    可如今珍珠粉被泪痕浸湿,在面上划出了一道清浅的痕迹来。


    莹润的眼泪大滴大滴顺着痕迹往下落,划过他的面颊,最终汇集到裴寂尖尖的下巴,大滴泪珠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摔碎。


    这些时日他思虑过多,又不好好吃饭,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瘦了许多。


    裴寂微微仰头,试图把眼泪收回去,可他一旦流泪便收不住了。


    这让他觉得更委屈了。


    裴寂端起酒盏,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因着他灌得太猛,那口温热的烈酒顺着少年的唇角,流至白皙的颈子,料峭的锁骨,最后消失在衣领的最深处。


    “我讨厌她了。”


    裴寂闷闷地道:“我真的要开始讨厌她了。”


    而方入宫的沈元柔丝毫不知自己即将要被裴寂讨厌。


    “你先前提过的女娘,那位武英殿大学士,的确是位有才干的。”


    殿内龙涎香袅袅。


    沈元柔道:“是,陛下可是有了打算?”


    温崇明也不隐瞒,直言道:“户部侍郎那个位置还空着,薛忌做武英殿大学士也有许多年了,如今让她到这个位置上来,兼任史官一职。”


    户部侍郎,从四品的官位,对于薛忌来说已是极好。


    “陛下英明,”沈元柔将香粉压实,接过男官递来的线香,点燃了打好的香篆,“薛忌有抱负,会不负陛下的。”


    精细的小笼挂在了温崇明的手畔。


    笼中的金丝雀啾啾地叫着,温崇明为它添了一匙小米。


    “郝琼被处以极刑、左茂被革职后,原谦的动作收敛些了。”


    皇帝逗弄着那只黄毛小鸟:“左茂的请罪书朕看了,只是没想到,她当真会将原谦供出来。”


    只是这些罪证远远不够。


    但左茂能有此举,她实在想不到,沈元柔同她说了什么。


    沈元柔道:“臣手中有原谦的罪证,只是,如今还不是时候。”


    想要将原谦拉下马,并不是那般容易之事。


    原谦为官二十多余年,在朝积累了自己的党羽势力,再加上原氏宗族如蛛网般密不可分的姻亲关系,士族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此时将她拉下来,朝堂会大乱。


    “民间百姓们为了维护名声,以小博大的事还少吗。”


    百姓尚且如此,遑论世家大族。


    一旦矛头指向原谦,她的党羽、世家姻亲必会为之求情、为之争论,只怕那时的奏折,要压塌皇帝的桌案。


    想要打破如此密实的关系网,便要再等。


    温崇明从手畔众多奏折中,抽出一本册子:“你查到了什么?”


    “我的人顺着原谦的关系去查,在原氏宗亲一个极不起眼的分支里,查到了大量银钱田产。”


    原谦并不只是将钱产转移到了旁支的名下。


    这位旁支名下有几间当铺,说来,同左茂的手段有些相似。


    有专人以及高的价格,买下当铺不值钱的物件,是以,这些个当铺开至今日,同原谦也没有什么关系,亦不曾被人查出来。


    温崇明将册子递给她,欣赏地看着沈元柔:“朕想着,这段时日绝舟也辛苦了,朕批准你休沐,前几日,太医院传来消息,听闻裴寂那孩子病了。”


    温崇明耳聪目明,寻常臣公家里发生些什么,她都是能够知晓的。


    裴寂生病那日,当日是她将令牌交给月痕,派她入宫来请陈太医,温崇明必然是知晓的,这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劳陛下记挂,他如今大好了。”沈元柔道。


    只是提起裴寂,沈元柔便会想到今日的卦。


    她同李遂独做了十年友人,很清楚他是个怎样的人,今日李遂独是故意引导她产生这样的想法的。


    可偏偏想到此事,那股莫名的情绪便涌了出来,仿佛在提醒她,她的教导方式产生了问题,才导致裴寂对她生出如此心思。


    李遂独今日说的很明确。


    倘若这是一段有违伦理的感情,便不会是士农工商的其他女子了。


    这些女人的年纪都同她相差无几,不少都有了主君女儿,只有极少数主君的位置还空悬,那也是因着主君因病去世,裴寂如何能过去做续弦。


    再者,只是年纪相差极大,却算不得有违伦理。


    沈元柔支着手肘,指骨抵在额角。


    “近些时日,你这个动作出现的格外频繁,”温崇明见她没有看册子,便知晓沈元柔又是有什么烦心事了,“因为谁,裴寂?”


    在她与沈元柔相识的这么些年来,沈元柔很少如此。


    被皇帝看透,沈元柔没有回答,只许久道:“陛下今日召臣入宫来,还有什么要事?”


    “先前李道长同朕提过此事,”温崇明面上带了些笑意,对此热衷极了,“绝舟啊,你年纪也不小了,究竟什么时候成婚?”


    “……陛下,”沈元柔额角一跳,“此事不急。”


    她如今还没有处理好裴寂。


    沈元柔不是一个会被琐碎影响的人,但裴寂与其余男子不同。


    像吴真棠、李遂独,她都可以疏远,而原玉、温思凉的感情她可以忽略,但裴寂不行。


    他是裴君英的儿子,是她的义子。


    依着裴寂那倔强的脾气,只要她再冷落他,这孩子只怕是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一味地疏远,让裴寂自我反思,并不是最优解。


    “还不急,怎么,你不会当真同传言所说那般吧?”


    皇帝靠在软塌内,被名贵的香料和温暖柔软包裹,随手拿起一只去核的枣,看着沈元柔问。


    沈元柔无心思考这些事,只问:“什么?”


    她这些时日不曾关注什么说法,照理来说,也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传言,否则她身边的亲卫都会告知她的。


    “你当真不知?”看她这副模样,温崇明有些诧异,她收回逗弄金丝雀的指节,“就是关于你那小义子的。”


    “裴寂?”沈元柔眉头微蹙。


    这些天她并没有听闻裴寂如何,皇帝又从何得知了什么。


    温崇明几乎是确信了她不知此事:“你那小义子迟迟不肯定亲,又是否对你存了什么心思?”


    “陛下,”沈元柔打断她的话,面色凝重地道,“您从哪儿听来的,这样的话,也能传到君王的耳朵里吗?”


    这样的闲言碎语,皇帝居然也拿来说。


    皇帝没成想她会这副模样:“朕也就是说一说,你瞧你。”


    寻常她也会叫耳目来收集些臣公们的趣事,或者民间的传言,沈元柔一直都是神色淡淡的、听她提起,偶尔发表一下观点。


    哪里如今这般过。


    “此事关系到男子的名节,终究是不好的,陛下是天子,更应知晓这一点,如何能同她们一般胡闹?”


    沈元柔顿了顿,转而问,“陛下如何处置的?”


    “……朕为你将流言压下去了。”皇帝迟钝地眨了一下眼眸,而后面上浮起一丝兴味,


    “绝舟啊,朕也并非迂腐之人,虽说有着义母义子这层关系,听起来有悖人伦,可到底来说,你与他又并无亲缘,到底是你养着的公子,人品贵重,你也放心。”


    沈元柔将茶盏放置在桌上,玉盏与木几发出一声脆响:“实在是荒唐。”


    温崇明摇头:“非也非也,裴寂终究在你府上,若是有些不同,你应当瞧得出来,只看你有没有情意了。”


    沈元柔揉捏着指根的玉戒,温润的玉料像极了少年瓷白的玉颈。


    少年的肌肤过于细嫩,裴寂到底是娇养长大的,即便从徐州来京城投奔她的路上受了苦,归根结底,也是只娇气的家养猫儿。


    春猎场时,只是他分神,撞在她的身后,额角就渐渐浮现出了一小片儿红,眼眸也跟着湿润起来。


    沈元柔从没见过哪家公子像他一样娇气,可回想先前种种,裴寂说的也没有错,是她太娇惯裴寂了,这会儿才惯坏了他。


    沈元柔毫不怀疑,倘若她的指腹落在裴寂的颈子上,稍稍用力,便会落下一个红印子,裴寂就会委屈地湿着眼睛看她。


    “……陛下,莫要再同我说这样的话了。”沈元柔当即回绝。


    她不知道温崇明怎么会借着如此荒谬的话题,与她展开这样的谬论。


    所以,待沈元柔回到府上,见到曲水时,便问:“裴寂呢?”


    “家主,公子喝醉了,曲水实在劝不住,您去看看吧。”曲水在府门口等了有一会儿了,此刻搓着有些泛冷的指尖。


    沈元柔微顿:“喝醉了?”


    曲水讷讷:“是,是啊,家主,您快随曲水去看看吧……”


    沈元柔翻身下马,缰绳被递交到仆从手中,她随曲水前往玉帘居:“究竟是怎么回事,哪里有酒给他喝?”


    方才还冷得打抖的曲水,此刻已然冷汗津津:“家主恕罪,是曲水,曲水为公子……”


    此刻不必再听他说些什么,沈元柔已然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饮酒无节制,作为长辈,沈元柔已经想好了,待会儿看见裴寂后,要如何劝导,甚至是斥责他。


    可待她瞧见醉醺醺的裴寂时,还是沉默了。


    少年面上带了些许酡红,耳尖也红的发烫,此刻闷闷地喝着酒。


    他好像刚哭过,面上的珍珠粉上还有泪水的痕迹,下颏还带着水光,青白的衣袖也被濡湿了一片。


    又流了很多眼泪。


    沈元柔坐在了裴寂的对面。


    她没有开口,只看着裴寂,醉酒的人则迷迷蒙蒙地抬眼,撑着头,似乎是在慢吞吞地辨别,眼前的女人究竟是谁。


    “你喝吗?”裴寂嘟哝着将那盏酒端给沈元柔。


    醉酒的人动作不稳,那盏酒晃到沈元柔的面前,漏了些酒液在她胸前的衣襟上。


    “……啊,浪费了。”裴寂蹙着眉尖,有些惋惜地看着她胸前的酒渍,然后谴责沈元柔,“你真讨厌,和沈元柔一样讨厌。”


    四周倏地寂静。


    远处等着被主子传召的仆从,闻言,面上的神情无不是慌乱的。


    公子最是知礼守礼,如何能直呼家主的名讳。


    “我哪里讨厌?”身前的湿润并没有浸透,没有为她带来湿冷,沈元柔凝视着眼前的少年。


    “都、浪费了。”裴寂见她没有接那盏酒,将酒盏收回,抵在唇上一饮而尽,将唇瓣浸的濡湿。


    沈元柔伸手,要收回他的酒盏:“不许再喝了。”


    “不要管我!”裴寂一面抗议,一面要将酒盏藏起来。


    沈元柔面上的神情也严肃起来:“绒绒,听话。”


    裴寂警惕地看着她,像只奓起毛的猫,只等沈元柔出现要同他争抢的意思,裴寂就会跳起来,带着酒盏,逃到别的地方去。


    秋风阵阵,裴寂不知在此坐了多久,指节瞧上去温度很低,有些僵硬,那只瓷盏随时可能从他指间溜掉,摔得四分五裂。


    沈元柔眸光落在一旁的小酒坛里,已然见底了。


    裴寂居然是自己喝了一小坛烈酒。


    最是持重的人,此刻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或是委屈,此刻醉醺醺的,为着酒盏的归属,同她幼稚的僵持着。


    “乖,绒绒,不闹了,好吗?”沈元柔嗓音温和地道,“天太冷了,再这样待下去,你会生病的。”


    裴寂身子本就不大好,如今喝了许多的酒,又吹了冷风,回去要染风寒的。


    裴寂抿了抿嘴,见她没有再提酒盏的事,才慢慢放松了警惕。


    “我不回去,”裴寂小声道,“我还是很难过。”


    沈元柔屈指抵着额角,问他:“为什么?”


    “讨厌她。”裴寂垂着还有些濡湿的眼睫,轻轻吸了吸鼻子,嗓音有些低哑,“她坏……”


    沈元柔耐着性子,回想着今日发生之事。


    “哪里坏?”


    裴寂突然凑近了许多,他闻了闻那股沉而又沉的熏香,随后撑着石桌起身,想要继续辨别味道,或是寻找香气的来源。


    “好香啊。”


    裴寂撑着桌案,摇摇晃晃地,朝着她走来:“你也喜欢用沉香吗,好香……”


    醉鬼的逻辑与常人并不在一条线上,沈元柔试图跟上他的思维:“对,这是沉香,你也喜欢吗?”


    裴寂脚步虚浮,宛若蹒跚学步的孩子,随后扑在她的怀里,像猫儿似的在她的颈窝拱。


    就是这里。


    “喜欢,好喜欢……”


    第42章  啃咬上她的脖颈


    裴寂在她的颈窝处蹭个不停。


    他在外面待的太久了, 此刻鼻尖还带着凉意,显得唇齿间吐出的气是那样炽热。


    “好香,好喜欢……”


    裴寂在她颈窝小声地道。


    他醉得厉害,身子又软, 在裴寂扑过来的时候, 沈元柔只好抱住他, 裴寂抱的很实, 她有些僵硬地拍了拍少年单薄的脊背。


    “我们回屋去,好不好?”沈元柔哄道,“乖, 听话。”


    “……你怎么、怎么和她一样?”裴寂嗅着她颈窝肌肤,被沉香浸透的味道, 抱怨道,“我刚觉得你很好, 再提她, 我也要连带着讨厌你了。”


    沈元柔还是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维, 只好问:“你说的‘她’是谁?”


    “你不知道吗,”裴寂的声音闷闷的,他的唇瓣濡湿而柔软,在往她的怀里钻、蹭着沈元柔颈窝这个动作的时候, 不可避免地贴在她的颈部, 留下温软, 湿暖,“嗯……能出现在太师府的人,怎么会不认识沈元柔呢……”


    沈元柔蹙眉,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动作,不论是在义母子这层关系上来说, 还是在女男关系之上,当裴寂带着酒气与青竹、桂香的热气喷洒在她颈侧时,就仿佛在试探,试图冲破道德、伦理,冲破她心中的道义,来达到这个可怕的临界点。


    “裴寂。”沈元柔出言制止她。


    她的语气重了些,怀中的裴寂迟钝地停下,随后抬头,看着她,带着不解,似乎不明白为何被她凶了。


    他很不清醒,能够在喝下一坛烈酒的情况下,还保持着言辞清晰,裴寂依然很厉害了。


    “为什么斥责我?”裴寂微微偏头,问。


    沈元柔道:“不要闹。”


    裴寂停顿着,似乎在思考这句话的含意,在反应过来后,蹙着眉头:“为什么要凶我?”


    “……我没有凶你。”


    “你凶了,为什么?”裴寂原本便有些泛粉的眼尾,此刻颜色更为艳丽了,湿润的眸中也缓缓聚起一层水膜,直到眼眶存不下那样多的水分,一大滴眼泪顺着腮边,滚落至她的身上。


    沈元柔随后意识到,不能去跟这个醉鬼讲道理。


    醉鬼是听不懂道理的,还是要强硬一些。


    在裴寂唇瓣有些细微的动作,好似下一刻就要哭出来是,沈元柔的手垫在他的后腰,将身前的少年打横抱起,引来一阵惊呼。


    “啊……”


    天旋地转,裴寂慌乱地搂住她的脖子,试图将自己埋进去。


    沈元柔吩咐道:“去煮些姜汤。”


    这附近有仆从候着,只要主子下达命令,他们就会很快地去准备主子要的。


    他的发冠都松散了,此刻几绺青丝坠在身后,裴寂呼吸急促着,搂着她脖颈的手也不安分,将她的常服抓得皱了。


    一贯一丝不苟的沈太师,此刻身上沾了酒渍、大滴大滴咸涩的眼泪,肃丽的面庞沉如寒潭,一旁的仆从纷纷垂着头,各个胆战心惊,无人敢抬头去看。


    裴寂委屈得要命。


    他丝毫不觉得自己错了,在他看来,自己在府上好好喝着酒,本来就有些不高兴了,谁知道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陌生女人,竟如此待他。


    “你、你毁了我的清誉……”裴寂眼泪流的更凶了。


    沈元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抱着怀里不太安分的人,还要小心他掉下去,大步朝着玉帘居而去,一路上,无人敢抬头看家主的脸色。


    沈元柔不打算再同裴寂解释些什么,他现在不理智,也不能很好的明白她的话的。


    裴寂在她怀里抽抽搭搭,一直不停地榨着自己的水分,她的常服很快就洇湿了一大片。


    正当沈元柔以为他要消停时,裴寂哑声道:“你毁了我的清誉,是要娶我、对我负责的。”


    心头突然传来一阵温热,沈元柔并不喜欢这种感受。


    像是心口被什么打湿、浇灌,要将极深处的萌芽逼出来。


    她垂眸,便见胸前衣襟被裴寂的眼泪浸透了。


    “……安静些。”


    沈元柔很想腾出一只手,惩戒地打在他的屁.股上,就像她惩戒小猫少主绒绒一样。


    裴寂其实是很容易流眼泪的,可真当流出眼泪后,又很难止住。


    他已经哭过几次了,沈元柔又将他的眼泪招了出来,裴寂在喝了一坛酒后,好容易觉得整个人不那样干巴巴了,这会儿又要将自己哭干,缩在她的怀里,不知该如何反抗。


    “若是你不肯娶我,我就、我就……”


    裴寂哭起来不会很大声、很吵闹。


    他总是默默的流眼泪,偶尔传来几声呜咽、急促的喘息,沈元柔没有见过谁哭还要换气的,以往精明坚韧的人,哭起来就显得有些笨拙了。


    也很惹人心疼。


    沈元柔缓缓吐出一口气:“你就如何?”


    “我不知道,”裴寂怔怔地道,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


    他吸了吸鼻子,“如果你不娶我,我还能怎么办呢……”


    沈元柔有时会觉得,裴寂也很了解她,因为他总能做出让她心软的举动。譬如此刻,他就算将她认成旁人,真的很难过,也不会大声哭闹,仿佛知晓这样会更招人心疼似的。


    凉亭离着玉帘居很近,沈元柔方至院子,便听他问:“你真的不能娶我吗?”


    院子里没有仆从,很安静。


    沈元柔脚步放慢了一些,垂眸看着怀中水淋淋的俊脸。


    她一时间竟不能说出拒绝的话。


    所以沈元柔稍缓,放缓了语气道:“不可以。”


    得到她的答案后,方才怀中还扬着水眸看她,小声哭求着要嫁给她的人,顿时朝着她亮出了尖利的爪牙。


    裴寂埋头,朝着她的颈窝狠狠咬下一口。


    “裴寂!”


    沈元柔当即腾出一只手,单手抱着裴寂,另一只手扬起,还不等她拍下作为惩戒,裴寂就又抱着她哭了出来。


    ……头痛。


    可怀中人到底喝了酒,身子还软着,单手抱着,裴寂身子便宛如没有骨头一般,东倒西歪,不得已,沈元柔只好再度恢复方才的姿势。


    “怎么就哄不好呢。”沈元柔问。


    裴寂语无伦次地小声呜咽:“你都,连骗都不愿意骗骗我……”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裴寂的眼泪很多,将她的前襟浸透了。


    秋日的衣衫并不算单薄,但因为他的眼泪极多,泪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用不了一会,就能将衣裳打湿。


    沈元柔将人放在榻上,想要起身,却被他拽住袖口:“绒绒,喝些姜汤,去去寒。”


    她算着时间,姜汤应该是熬好了。


    可仆从踟躇着,在门口犹豫了一阵儿才进来,将热腾腾的汤放到桌案上,才俯身行礼,匆匆离去。


    裴寂是最厌恶药味的。


    此刻,在他闻到姜汤的味道后登时如临大敌,松开了抓着沈元柔袖口的手,将自己缩在一角,仿佛只要这样,沈元柔就拿他没办法了。


    “过来,”女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是那样的不容置喙,“裴寂,自己喝。”


    裴寂空空地吞咽了一下,随后小心地,一点点朝她挪去。


    “你、你和她真的很像,”裴寂蹙着眉尖,不太理解是为什么,“哪里都,都很像……”


    不论言行,举止,还有他所熟悉的气味。


    都是那样的相似,那样的不容忤逆,裴寂看着那张成熟的、有些严肃的面容,不由得去想,眼前的人究竟会不会是沈元柔呢。


    应当该是不会的,沈元柔不会来看他了。


    眼眶再度湿热了,裴寂将下唇咬出了齿痕,带着浓重的鼻音道:“义母不要我了,她要娶别人,她不要我了……”


    不等沈元柔做出反应,裴寂猛然将自己埋进锦被中,大声哭了出来。


    裴寂畏寒,他的锦被要更厚实一些,此刻裴寂将整张脸埋在暄软的被子里,哭声也被厚厚的棉花吸纳,瞧上去更可怜了。


    沈元柔静静地看着随着他抽噎,一颤一颤的脊背。


    几息后,她终究是坐在了裴寂的榻边,一下一下地顺着他的脊背,像安抚小猫绒绒一样,安抚着他:“不哭了。”


    裴寂兴许也是哭累了,没有力气了。


    他从早上看到那一幕后,就坐在凉亭里,一杯又一杯,就着眼泪喝,一直到此刻太阳西沉,早该哭得没有力气了。


    锦被是今日新换的,晒过的锦被还带着温暖的、特殊的香气。


    方才内心的难过与不安似乎被抚平了些。


    裴寂的哭声越来越小,在沈元柔一下下轻拍的安抚下,渐渐安静了些。


    沈元柔放缓了声音,低柔地哄着:“裴寂,乖乖喝些姜汤,好吗?”


    将头埋在锦被中的少年没有动静。


    裴寂就这么睡着了。


    沈元柔没有再唤他,她温和地将埋在锦被里,时不时抽噎一下的少年翻了个面,免得他再闷着自己,随后取出帕子,为他擦拭着眼角的泪痕。


    裴寂的眼泪很多,在有了这样一个认知后,为了能更好的照顾孩子,她便贴身带着三方锦帕,以免在被裴寂的眼泪浸湿第二方时,再出现将她衣衫尽湿,不能应对很好的场面。


    但裴寂总能脱离她的掌控。


    不论她拿几方,裴寂都会将她的衣衫哭湿的。


    他很喜欢承认,这一点和绒绒很像。


    但是真的很像吗,沈元柔望着他不太安稳的睡颜,陷入自省。


    真的不是孩子了吗,好像的确不是了,虽然裴寂未及舞象之年,但方才在她结结实实抱住他,将裴寂打横抱起时,手上的触感是不同的。


    那已不是少年时期过分柔软的腰肢了。


    那一刻,沈元柔感受着他的热切,腰间的线条分明、韧性,后知后觉,原来早就是大人了。


    第43章  是家主抱回来的


    “义母, 我有心悦的女娘了。”


    “不能说的,至少现在还不能说,但她真的是很好的女娘。”


    “您能别将我送走吗,至少, 再留我一段时间。”


    裴寂清冽的声音犹在耳畔。


    沈元柔坐于窗边, 面前还摆着许多卷宗, 那扇窗大开着, 夜间寒凉的秋风不住地往里灌,为女人的指尖渡上寒凉。


    所以裴寂早就有这样的心思了吗?


    沈元柔撑着额角,在花影上前来, 想要为她关上窗扇时,出言道:“不必管了, 你退下吧。”


    “……是。”花影垂首,将一件薄披放在沈元柔身旁。


    在温暖如春的房间里呆的久了, 带着寒气的风露反倒能叫人保持清醒。


    沈元柔入京为官的这些年, 身边从来不乏俊美的男子, 但她从未有过要成家的想法。


    起初朝堂动荡,皇朝更迭,她从小小京官做到太师的位置,在官场上、战场上厮杀, 被先皇托付, 辅佐新帝上位, 她面临的危机实在是太多,稍加不注意,便会丧命在名利场上。


    沈元柔没有成婚, 同样没有这样的打算。


    她不是没有想过这样的日子,看着李代无她们成家, 女儿满地跑,沈元柔不是没有感触的,可高处不胜寒,待想过了,第二日她又恢复了沈太师的模样。


    李遂独说,她的桃花实在太多,又很会招男子们的眼泪。


    但沈元柔从来没有对不起过谁。


    她也不会对不起自己,朝堂稳定下来,她迟早要成婚的。


    但裴寂则是变数。


    沈元柔眸光远远地落在青镜上。


    她从玉帘居回来的时候,仆从们纷纷垂头,噤若寒蝉,就连花影看向她的眸光,都有些一言难尽,即便她及时地低头,沈元柔还是敏锐地察觉到,她早该清楚,是裴寂在她的身上留下了痕迹。


    “她要娶别人了,她再也不要我了。”


    裴寂呜呜咽咽,宛若受了伤的幼兽。


    刚清洗烘干的鬓发被梳过了,浓密的发丝披在身后,发尾还带着淡淡的沉香气,沈元柔一袭素色寝衣,方沐浴完,精神尚可,此刻被霜色的月华笼罩,也叫人不敢亵渎。


    只是颈侧的红痕引人遐想,斑斑红痕,还有牙印,有的甚至见了些血色,不知何人如此大胆,居然对当朝太师如此。


    也难怪家主回来时面色不虞。


    沈元柔并非文弱之人,她为不复先皇嘱托,扶持新帝上位,上战杀敌剿灭匪患,平反贼、杀奸佞,身上同样带着杀伐之气,如此一个令人又敬又怕的人,谁敢对她如此不敬。


    依着她在朝堂上,对于政事敏锐的嗅觉,裴寂的心思她早该看得明白。


    可沈元柔怀疑了自己的教养方式,数次自省,也没有怀疑裴寂,她不能得出结论,裴寂为何会对她产生别样的感情——她竟迟钝至此。


    她会惯着裴寂,拿他当做孩子,尽可能给他最好的,可不代表沈元柔会在婚事上也顺着他,这样的情感,是不被允许的。


    裴寂还年轻,他才十七岁,缺爱、敏感、又热情,他不该,也不能将年华浪费在她的身上,这是一段注定不可能的关系。


    不论从伦理、关系上来说,她们都不适宜做对方的伴侣。


    裴寂会后悔。


    思绪停顿,沈元柔忽而发觉,她开始顺着裴寂的想法去思考,在她明智这件事不可能,不对的情况下,却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沈元柔没有先去否认他的想法,而是认为,这是不被允许的,裴寂将来也会后悔,所以不能这样做,她没有从自己的角度出发。


    那么,她对裴寂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沈元柔下意识转着指根的玉戒,一时间竟不知是要责怪裴寂,责怪他产生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责怪他让事态脱离了掌控,还是应该质问、反思自己,如何也有这样的心思。


    她们同样渴望着稳固的关系,也对婚姻、家庭有过幻想。


    明明吹着冷风,能很好的保持冷静,但沈元柔一时间不能分辨这样的感情,她抵着额角,缓缓吐出一口气。


    内室陷入了一阵诡异的静谧,唯有窗边的玉珠、琉璃相撞,发出清脆的响。


    “主子,属下有要事禀报。”月痕的声音传来。


    沈元柔披上一件绣祥云白鹤的薄披,道:“进来。”


    月痕兴许是听闻花影说了什么,以往大大咧咧的人,此刻方至格外沉重,甚至令人有些窒息的屋内,垂着头快步走来,恭恭敬敬将信呈给她看:“这是原主君的亲笔书信。”


    是吴真棠。


    沈元柔面上的神情松动了一瞬,问:“谁交给你的?”


    必然不是原府的人。


    在吴真棠嫁入原府时,沈元柔便听闻,他的心腹为了给她传信,以污蔑主君的由头,当场被打死了。


    十多年的时间,足够吴真棠培养新的心腹,如果他想要传信,总有办法的,但吴真棠不会再犯当年的错,不会让心腹直接行事。


    月痕道:“是天乾钱庄的掌柜。”


    天乾钱庄,是沈元柔的产业。


    沈元柔接过那封信笺,以裁信刀裁开,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随后道:“原谦的好日子,到头了。”


    一阵寒风顺势透过窗棂,吹进屋内。


    秋夜寒,寒的不止是天。


    月痕感受着突如其来的冷意,不明白主子为何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谶语。


    “处理掉。”沈元柔将那封信递给她。


    月痕应是,听沈元柔吩咐道:“原谦的罪证已经齐全。”


    “可要动手?”月痕问。


    她抬眼问沈元柔,眸光却不自觉落在了她脖颈的红痕上,在月痕心中无比惊诧时,沈元柔掀起眼帘,凉薄的眸光扫来,她当即垂首,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还不是时候。”


    月痕心头狂跳,亲卫良好的素质让他稳住心神:“是。”


    她匆忙地想要离开,后悔方才没能听花影的话,一时间失了分寸,却听沈元柔道:“原主君那边,帮衬些。”


    吴真棠嫁给原谦后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原谦的势力极大,便是吴真棠的父亲,吴老御史知晓此事,也无能为力——嫁出去的儿子,她如何帮衬都是不合礼节的。


    吴真棠肯冒着如此大的风险传信于她,揭露原谦的罪行,必然是有所求。


    不论是看在当年两人相知的份儿上,还是看在吴真棠身陷囹圄还要帮她的份儿上,沈元柔都不会置之不理。


    只是这十多年,即便是她帮着吴真棠,他的日子也不大好。


    原谦是个狠辣的笑面虎,当年吴真棠那般羞辱她,她又怎会罢休,这些年她折磨着吴真棠,两人竟也这般过来了。


    沈元柔已然推断出前世暗害她之人,更清楚这些人同原谦之间有怎样的利益纠葛,待到原谦等人一事了结,那些恩怨便是前尘往事。


    她唯一的遗憾,便是裴寂前世嫁给了原谦,最后惨死在她的后院。


    可阴差阳错的,这一世的裴寂非但没有嫁人的念头,反倒对她生出了这样的心思。


    这是她带大的孩子,沈元柔太了解自己了,当她没有第一时间推开裴寂,没有第一时间制止她的举动,一味地纵容时,这样的感情便开始变质,源头在于她。


    可平心而论,她真的没有被裴寂打动过吗?


    不是的。


    裴寂那样年轻,身上带着离她远去的朝气、热情,他的坚韧与执拗,种种美好的品行,无一不在打动她。


    却也在提醒着她,两人之间的差距。


    年龄、阅历、身份,不被世俗认可的关系,待到他想起这段经历,兴许会后悔的。


    沈元柔将自己放在母亲的角色上,也正因为是这样,任何有关爱情的悸动都被压在心底了,每一次心动都被下意识的压下,待到这样的感觉重新传递给她时,便成为“对孩子的担忧”。


    她怎么能对这么好的孩子,有这样的感情。


    但不论沈元柔心里会如何天翻地覆,表面还是恪守陈规,不越雷池半步,她不能放松一丝,否则裴寂看到可乘之机,更会义无反顾地往前冲。


    裴寂的大好年华不该浪费在她的身上。


    这样的情绪让女人彻底沉默,裴寂脱离了她掌控,与她自己内心的脱缰,与自己恪守多年的道义来对抗之时,沈元柔选择骑上踏月,去寻李代无。


    李将军陪着她,练了一宿的剑。


    “公子,公子,好歹用些醒酒汤。”


    曲水为他晾着醒酒汤,敞开一些窗扇,好让阳光照进来。


    外头仆从们各司其职,点香的点香,奉茶的奉茶,但各个都在裴寂昏睡的时节眼神交换,最终被曲水出言制止。


    “管住自己的眼珠子,上头的事,可不要乱嚼舌根。”曲水冷声警告,“若叫两位为主子知晓,可没人有本事保住你们。”


    仆从们纷纷垂首应声。


    “……什么时辰了?”裴寂睁开眼眸,只觉口渴得紧。


    曲水见他起来了,连忙撑着他的身子,帮着裴寂靠在引枕上:“公子可算是醒了,如今已是卯时,公子可要用些汤粥?”


    裴寂缓缓摇头,随后又像想起什么一般,稍作停顿,点点头问:“义母呢,我记得,今日是休沐日吧?”


    他声音不大,因着开窗,院儿里头的下人们也能听见些动静,闻言面面相觑,无一人敢言。


    曲水看着他,似乎在想怎么解释:“……是,家主她,她去寻李将军了。”


    “嗯,”裴寂只觉头脑还有些昏昏沉沉,他总觉得自己忘了点什么极为重要的事,只差一点就要想起来,“我怎么回来的?”


    曲水吞了口口水:“家主抱回来的。”


    第44章  哭的嗓子都哑了


    裴寂看着他, 似乎没有反应过来曲水在说什么。


    他就这么望着曲水的眼睛,分辨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何开这样的玩笑。


    裴寂再次问:“你说什么?”


    曲水一言难尽地低声道:“公子,您昨夜醉得不省人事, 是叫、是叫家主抱回来的。”


    裴寂有一瞬的空白, 而就在此时, 昨夜的记忆如潮水般, 涌向他的脑海。


    呼吸的交缠、有力的臂膀、结实的拥抱,他嗅着女人的颈,在女人拒绝娶他时, 一口咬在女人的颈侧、锁骨上。


    他毫无章法地吮吸、舔咬,不论沈元柔如何出言制止、甚至轻斥, 他都不肯松口,直至渐渐有了浅淡的血腥气。


    唇齿间都沾染了女人的香气, 那是他日思夜想、无数次渴求的。


    裴寂大口大口汲取着属于沈元柔的沉香, 好似只有在那一刻, 她们才是全然属于彼此的。


    看着裴寂面色一阵阵白红,曲水担忧地温:“公子身子不舒服吗?”


    裴寂没有回答他。


    他对下人不会很严苛,寻常曲水叫他起身的时候,内室都是闹闹的, 那些仆从也不怕他, 都会叽叽喳喳地同他说些什么趣事。


    今日却异常安静。


    这不由得让裴寂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他心音急切起来,仿佛就要因着有关昨夜的回忆跳出来,裴寂艰涩地问:“昨夜义母, 抱、抱我回来的时候,大家都在吗?”


    曲水敛着眉目, 看了他一眼,缓缓点头。


    悬着的心仿佛就在这一刻死了。


    如此说来,昨夜他醉酒的一言一行,府上的仆从们都知晓了。


    也难怪今日如此寂静,只有曲水侍奉在他跟前儿,其余人躲得远远的,他努力掩藏的心思,居然在此刻公之于众,想必义母讨厌极了他吧,他丢了太师府的脸,也丢了自己的脸。


    怎么办,会不会此刻外面都是这些传言了,裴寂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沈元柔。


    他将沈元柔的脖颈咬成那般,又那样失礼地放声大哭,如今嗓子都哑了。


    “公子,你的嗓子,”曲水偏头,朝着外面的仆从道,“快去煮些陈皮茶来。”


    喉咙又干又痛,裴寂昨夜在她的怀里闹腾,说什么也不要她抱,此刻浑身酸痛的紧,还是被曲水扶下来的。


    他以前没有这么娇弱的,在裴府的时候,被父亲责罚是家常便饭,何曾像此刻一般,居然只是在沈元柔怀里扑腾一阵,人就娇气成这样,就连嗓子都哭哑了。


    怎么能这样。


    “公子,今日街上有斗菊的,想必会有些稀罕物,不如公子今日上街转转,没准儿家主瞧了也会高兴。”曲水思量道。


    他不知晓家主是否会怪罪公子,想来是不会的,但曲水不愿两人为此产生隔阂,她们做下人的,就盼着主子过得好,自己才能跟着过得好。


    裴寂不是不明白曲水的意思。


    他净了口,接连饮下许多茶水,才将那股口渴的劲头压下去。


    “好。”裴寂点点头。


    太师府的早膳种类繁多,又因着沈元柔吩咐小厨房,给裴寂补身子,早膳就格外丰盛起来,只是望着那些菜品,裴寂的心宛如油煎火烹。


    只要想到昨夜他出丑之事,就瞬间没了胃口。


    他不但在沈元柔面前哭得稀里哗啦,将人脖颈咬出许多印子,还被沈元柔拍着背哄睡。


    即便此刻回想起来,她触碰过的地方都留下了隐秘的温暖,可同时,将要被厌弃的恐惧情绪,几乎要将他的理智蚕食。


    羞耻、自责、懊恼,不安的情绪膨胀到最大,挤压着他的心脏。


    这算什么事呢。


    “公子,好歹吃一些吧。”曲水温言劝。


    裴寂搅着面前香浓的米粥,瓷勺偶尔磕碰到碗底,发出清脆的声响。


    曲水见他这幅模样,犹豫了一瞬道:“公子若是不肯用膳,拖垮了身子,家主可是要担心的。”


    这句话比什么都惯用。


    只要提到沈元柔,裴寂才仿佛神魂归体,他抿了抿唇,将瓷勺递到唇边,小小地抿了一口热米粥。


    浓稠的米粥入喉,顺着喉咙滑进胃袋,很好的将将空了一夜、被酒液浸泡的胃安抚,整个人都因着这一勺热粥暖了起来。


    这是沈元柔专程吩咐下人为他做的,他如何能辜负义母的心意。


    义母同他说过的,要好好吃饭。


    裴寂将这些话奉为金科玉律,他不会去违背沈元柔说过的话。


    曲水见他并非一点都听不进去,这才松了口气,一面为他布菜,一面道:“公子也莫要担忧,家主的脾性,公子也是知晓的,她最疼公子了,虽不说,我们做下人的,也能瞧出来。”


    沈元柔的确很关心他,不过,那也仅仅是出于义母子之间的关切。


    裴寂犯了不能犯的错误,他知晓沈元柔是何其的严苛,他被沈元柔教养着,表现出一副端庄的模样,努力完成她布置的课业,满口的仁义、礼仪,可实际上又做出了这样的事,沈元柔又会如何想他呢。


    这件事一出,他和沈元柔又当如何相处呢,裴寂觉得自己无颜再面对她了。


    他想着,今日上街瞧一瞧,看能否带来点新鲜的东西,待沈元柔不忙了,他亲自送过去,试探下,看看沈元柔还会不会理他。


    所以裴寂心不在焉地在闹市上转着,他满心都是此事,哪里又有看别的的心思。


    就这样直直地与迎面而来的公子撞了个满怀。


    “哎呀,”那公子蹙着眉头叫了一声,随后侧眸看向裴寂,“你这人怎么走路的,怎么冲着人撞啊!”


    裴寂回神,看清了那人的容貌。


    芙蓉面杏仁眼,清贵非常,瞧上去当是大族公子,俊秀的面庞上敷了些粉,面带怒容,瞧上去应当是母父宠爱,娇养的男子,性格应当是同尚风朗有些像的。


    裴寂歉意地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指了指喉咙。


    对面的公子面上的怒容就这般僵在脸上,随后微微张唇,找回来自己的声音:“啊,抱歉,在下不知公子是哑巴……”


    一旁的曲水闻言,要上前为自家公子澄清,却被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吸引了主意。


    谈又清犹豫了一瞬,上前问:“我把你撞疼了吗,你哪儿不舒服,我未婚妻、妻主要来了,我们可以带你去医馆看看。”


    他身边的仆从闻言,上前小声提醒道:“公子,咱们的铺子里还有事,不能离了公子啊。”


    谈又清没有理会,关切地看着裴寂。


    他真的觉得眼前的人很可怜,即便穿着极为素雅,也掩饰不住这张注定不凡的面容与气度,只可惜,他是个哑的。


    谈又清眸中的同情与可怜,让裴寂想出言解释,可谁知这人根本不给他机会,那匹骏马停在四人面前,裴寂一抬头,便瞧见高头大马上的周芸欢。


    “店里生意如何,你怎么跑出来了,”周芸欢没看见他,满眼都是谈又清,“快些会去,我有新的方案了。”


    谈又清道:“先不说这些,我撞了人,我们送他去医馆看看吧,如此也安心一些。”


    周芸欢这才注意到他身边的裴寂。


    “……裴公子?”


    马车内。


    周芸欢与谈又清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谈公子清了清嗓,道:“裴公子,你究竟是,怎么哑的?”


    天晓得他方才有多自责,他方才对裴寂那么凶,又误会他是哑巴,只怕回去要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这一夜定会被“我可真该死啊”的想法充斥。


    周芸欢面色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怎会说出这样的话。


    裴寂喉咙痛极了,实在不能开口,只好由曲水代言:“我们公子吹了风,喉咙痛的厉害,故而不能开口。”


    谈又清点头:“理解理解,怎么突然想起到这来玩了?”


    其实不用问,谈又清只看他的脸色,就猜测是不是与沈元柔吵架了。


    曲水:“公子来散心,顺便来看看街上有没有什么新奇的物件儿。”


    新奇的物件,只怕物件是个由头,目的是为了和女主和好。


    谈又清不清楚两人的关系到哪一步了,他拿了撮合女主男主的任务,周芸欢则是讨原一党,辅佐沈元柔,为她铲除障碍,两人的目标还算一致,很快就达成了共识。


    看着裴寂,谈又清想了想,提点道:“沈太师挺喜欢你做的糕的,要不,你回去做点糕给太师大人送去试试看?”


    方才还端庄有礼的裴寂,在他话音落下后抬起头来,淡然的眸光落在他身上:“……谈公子,又如何知晓?”


    ——————————


    将军府。


    李代无眼下带着乌青,看着面色如常,精神良好的沈元柔,咬了咬牙,唤道:“李定还,来,来同你柔姨打一架。”


    沈元柔上身只着了束腰袖的衣衫,将她身上的线条极好的展现出来,就连腰背上的骨线都格外的流畅有力。


    李定还依言上前,接过母亲手中的剑,朝着沈元柔行了一个晚辈礼:“柔姨。”


    沈元柔摩挲着剑柄的纹路,经过这一夜的搏斗,她的那点烦躁与破坏欲已经被很好地压了下去,她朝着年轻的女人颔首:“来吧。”


    兵器相接的嗡鸣声响彻比试场,同李代无打了一夜,沈元柔也不显疲惫,此刻同李定还的剑碰撞在一起时,带来了强大的对抗力,震得对面女人虎口发麻,险些要握不住。


    李定还到底也是副将,如今在沈元柔面前,却与她打了个平手,要知晓,她可是常年混迹战场。


    “母亲,柔姨怎么了?”李定安问。


    她可从未见过沈元柔这般。


    李代无看着向来自持的女人,摇了摇头,道:“她?她昨日同我说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有多可怕,”李定安犹豫了一下,举例问,“比您知晓,原大人女男不忌这件事还要可怕吗?”


    李代无罕见地沉默了一瞬,随后叹了口气:“你柔姨,为情所困了。”


    言毕,她没有理会二女儿面上露出的震撼,将眸光落在比试场上,两个诡谲翩飞的身影上。


    李定安消化着母亲的话,眸色复杂地落在沈元柔身上。


    沈元柔为情所困,当朝太师、中书令会为情所困吗?


    李定安从小就听着,母亲与她讲述她和沈太师之间的故事,很清楚沈元柔是个严于律己,威严、不容置喙、不可侵犯之人,她听闻过沈元柔的手段,见识过她的能力,这世间几乎没有什么事能难住她。


    但李代无说,她为情所困。


    这简直比她大姐昨日同她说,某府闹鬼一事还要荒谬。


    比试场上的两人停了下来,沈元柔将剑给了身旁仆从:“李代无,定安尚未婚配,你觉得裴寂做你儿婿如何?”


    第45章  他年轻、又脆弱


    李定安还不明白状况。


    昨夜来了一批文书, 她不能归府,忙到今晨才歇下。


    可谁知人刚到府上,就听见兵器相接的声响,比试场上的两人打得不可开交, 李定安起初还只当是怎么了, 等母亲下场, 才得知了这些。


    只不过沈元柔究竟为谁的情所困, 她一概不知。


    还没等她消化完这些消息,就听到柔姨唤了她的姓名,像是要与母亲在今日商订下她的婚事。


    沈元柔接过仆从递来的布巾, 一丝不苟地擦着指节:“你我两家知根知底,两个孩子而今都已到了定亲的年纪, 定安,你意下如何?”


    李定安:“柔姨, 这么急吗?”


    李代无也劝她:“绝舟, 何必这么急?”


    是啊, 何必这么急?


    沈元柔分明在方才同她们母女俩的比试中,整个人已经平静下来,但在她想到裴寂时,还是想要尽快让这孩子嫁给一个心仪的女娘, 而不是将年华浪费在她的身上, 做着这样不切实际的梦。


    她不认为裴寂对她是心悦。


    裴寂的年纪太小了, 他不谙世事,也没有经历过情爱,更不知道什么是心悦, 她作为义母,应当去引导他。


    一个心智成熟的女人, 是不会趁着少年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没来得及去了解的情况下,顺着他的热情与一腔热血,答应他不成熟的想法。


    沈元柔很清楚裴寂的脾性,只要他还能看见一丝希望,便要一往直前,他一直都是这样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性子。


    裴寂没有将自己的心意告知她,所以她也不能直接将少年的心思点明,少年人的心思细腻,又脆弱,沈元柔害怕他做出什么傻事。


    而早早将裴寂的婚事定下来,是眼前于她而言的最优解。


    沈元柔站在裴寂自身利益、朝堂的角度为他思考,为他谋划,裴寂嫁给知根知底的将军府,亦或是东宫的太子,后半生则保证平安无虞。


    李定安,亦或是温景宁,她们的年纪与裴寂相当,同样很欣赏这样一个有才干的儿郎,裴寂不论嫁给谁做正君,因着太师府这层关系,都会过得很好。


    沈元柔擦拭着指根白润的玉戒,许久,淡声道:“早些定下,我能放心些。”


    李代无摇了摇头,显然很不赞成她的话,驱赶她道:“你一夜未眠,还不适合做决定,待你清醒些再来。”


    沈元柔不置可否,恰此时,月痕凑到她耳畔,与她低声说了什么,沈元柔面上的神情凝重了些,侧眸看她:“走吧。”


    只瞧着月痕这幅行色匆匆的模样,李代无大致就猜到是朝堂的要紧事,亦或是她那位小义子。


    “沈绝舟,不可冲动啊。”


    李代无望着她离去的身影,高声叮嘱道。


    两匹骏马在街上疾驰,马蹄踏碎了青砖上潮漉漉的水汽。


    原谦的手下胆大妄为,居然做出开画舫,买卖人口之事。


    像京城榄风楼、南风馆,这等风月场所都由朝堂登记在册,方便管辖,而这位六品官员仗着有原谦这座靠山,竟在兖州、豫州、青州等地开设画舫,并拐卖少年,作为暗倌。


    而此人非但拥有数座画舫,还通过买卖人口、逼良为倌牟利,这些见不得光的交易,她明目张胆的做到明面上。


    原谦纵容手下如此,大肆敛财,培养私兵,这样的事若是传到朝堂,只怕要大乱。


    沈元柔持着缰绳,道:“原谦如何说的?”


    先是巡盐御史郝琼贪污,紧接着又是盐课司大使,原谦数次将手伸向盐场,为的就是敛财、培养私兵,就连当初对裴寂的母亲下手,也是为裴家的家产。


    郝琼与盐课司大使,算是她敛财的主要方式。


    其次才是靠着旁支族女名下的当铺贪污受贿。


    官员们的手下会高价买下当铺廉价的字画、或是玉器,从而达到贿赂的目的,亦或是以极底的价格,售出出自大师之手的玉料。


    如今这位盐课司大使入狱,原谦不会坐视不管。


    带着萧瑟的秋风拂面,沈元柔一刻不停赶到京兆狱——姜朝关押朝廷官员的牢狱。


    月痕道:“原大人那边还没有动静,不过她的党羽有异动。”


    那些人见沈太师亲自前来,面上浮现出惶恐,纷纷闪开路,跟随在她身后,还有几个面上带着谄媚的笑,连声道:“太师大人,您且稍等,那里头脏污着呢。”


    “是啊是啊,待我们几个将地上的血污清洗,您再进去也不迟。”


    沈元柔凉凉地扫了那人一眼。


    几个狱卒被那一眼扫得胆战心惊,一时间也不敢再言。


    沈元柔来此的目的,她们自然清楚,可若是再出言阻拦必会叫人生疑。


    月痕道:“将门打开,退下。”


    没有一句多言。


    她是沈元柔身边的亲卫,说的话自然也代表着沈元柔的意思。


    沈元柔不要听她们说话,来此的唯一目的,就是来见这位盐课司大使。


    她们虽是狱卒,这个案子究竟有多重要,不用说她们也知晓,且不说皇帝对于贪官污吏的态度明摆着,昨夜大理寺卿来过,今晨沈太师就来了。


    狱卒为她打开满是血腥气的门,令人作呕的血气混着潮气,直直朝着人扑来。


    “这可如何是好?”狱卒压低了声音,问道。


    高个的狱卒眸色黑沉:“上头那位吩咐了,不能叫罪臣活着出来。”


    “可沈太师……”


    “按计划行事,”狱卒打断道,她望着沈元柔的背影,心中亦是七上八下,“若是办砸了,你有几条命够上头那位玩的。”


    想到那位,狱卒们冷汗淋漓。


    是啊,谁有那么多命撑得住那位玩。


    盐课司大使早昏过去了。


    女人被绑在架子上,脏污的头发团作一团,毫无生气地垂着,不知是经谁的授意,这位罪臣的心口已经被划得破烂,此刻鲜血还汩汩往外涌着。


    这可不是块儿硬骨头,早在她来之前,朱皎就已经将她所知道的说出来了。


    “看来,她早早的就对人敞开心扉了。”沈元柔淡声道。


    在大理寺卿的管制下,竟有人擅自动刑。


    朱皎胸口上的伤口大喇喇地敞着。


    月痕敛眉,同她低语:“看来原谦不打算保她。”


    沈元柔望着死气沉沉的女人。


    原谦何止是不打算保她,还要置她于死地。


    “原谦的官能做到现在,归功与她的心狠。”沈元柔不咸不淡地评判。


    但也败在她的心狠上。


    一旦被发现,在原谦的眼里就是失去了利用的价值,没有价值的东西,原谦一眼都不会看。


    正是因为她知晓朱皎是个怎样的软骨头,入狱后只怕为了活着,什么都吐露出来,这才动用关系,买通内部的官员,提前了结朱皎的命。


    “主子,我们可要干预?”


    月痕望着立于一旁的沈元柔。


    “不用。”


    沈元柔拢了拢衣襟,玄色的系带坠坠地落在身前。


    慑于她的威严,这些狱卒、官员一时间是不敢动作的,她的到来,无异于延长了几日朱皎的命。


    原谦想必也吓坏了,郝琼看着无关紧要,犯下了滔天大罪,紧接着是左茂,左茂与她关系并不深远,没有同她牵扯过多,只是同为贪官的惺惺相惜,对她也有些内部了解。


    但朱皎的入狱,无异于是砍掉原谦的财路,以此明示她。


    她不会路面,而是选择找人代替朱皎。


    等原谦的党羽看清她的何等无情,必然少不了内乱。


    “主子说的是,这些世家大族的官员每一个好对付的,”月痕冷冷地看着凄惨的朱皎,“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她们内斗起来,我们倒省事了。”


    朝堂从来没有停下处理贪官污吏,但显然,总会有人明知故犯。


    又有几个贪官能全身而退呢?


    ——————————


    护国寺。


    裴寂喝过陈皮茶,喉咙总算不像辰时那般,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听闻白云观很灵验,他是来求谶语的。


    只是迈进观内,嗅着这里草木的香气,就叫人感到心旷神怡。


    三人合抱那般粗的岑天古树旁放着一只香炉,相比护国寺的香火气,白云观的降真香更为清淡。


    只是闻着香火味,裴寂心头的那点烦闷,就在这一刻消散了些。


    曲水:“公子,听闻李道长就是在白云观呢!”


    裴寂:“……”


    刚才消失的烦躁好像回来了。


    “香自诚心起,烟从信里来。一诚通天界,诸真下瑶阶。”


    道长持着点燃的降真香,将顶上跳跃的火苗扇灭,放入八卦香炉里。


    裴寂接过曲水手中的香,只想着,不要在此遇见李遂独才好。


    他实在不想看见那位李道长。


    净手拜神后,裴寂深吸一口气,郑重地探出左手,默念着所求,从签筒中抽出一签来。


    签筒旁站着一个小道士,见裴寂抽出签来,小道士只望了一眼,便蘸墨,将谶语写给他。


    “君今百事且随缘,水到渠成听自然,”


    “莫叹年来不如意,喜逢新运称心田。”


    墨迹被风吹干了,裴寂望着那张写着密密麻麻小字谶语的纸,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定,他将那张纸折起来贴身放着,抿了抿唇。


    “走吧……”


    “诶,绝舟的义子吧,”不远处,一身道袍的男人微笑着,朝他缓步走来,“裴公子?”


    李遂独身后的小童拿着他的浮尘,好一个仙风道骨,如果不是哪日裴寂看到他如何贴近沈元柔的话。


    他从未见过如此不守男德的人。


    李遂独到底有道长的身份在,私见沈元柔便罢了,居然带着轻挑狎昵摸她的手。


    “怎么自己来了,要问什么呢?”李遂独的眸光落在他身上。


    第46章  他年轻能生女儿


    裴寂对他抱有极大的敌意。


    但因着良好的素养, 他并未表现出来,只对着李遂独行了个晚辈礼:“李道长。”


    裴寂有自己的考量。


    他不喜欢李遂独,同样与他不熟识,两人甚至没有正式的见过面, 裴寂完全可以客客气气地对他掐个子午诀。但行晚辈礼, 则是站在一个与沈元柔很亲近的位置。


    义母的友人, 他不论作为沈元柔的义子还是什么, 对李遂独行晚辈礼是没错的。


    李遂独今日着了一身青色直领大襟道袍,素领与丝绦衬的他格外清俊,若非知晓他与沈元柔是何时认识的, 裴寂不一定能猜到他的年岁,但不论如何, 李遂独不能与沈元柔相配。


    李遂独既没有他年轻,也没有他容貌好, 保养得再好, 到底也是上了年纪, 生育方面将来也是问题,倘若不能为沈元柔诞下女儿,将来,会被厌弃的吧, 虽然沈元柔不是这样的人, 但作为主君, 哪儿有生不出女儿的呢。


    他就不一样了,他还年轻,身子虽然不够强健, 可养一养,为沈元柔生几个女儿是没问题的。


    只要沈元柔愿意娶他, 他现在就可以喝那些苦涩难闻的中药调养身体。


    裴寂心中思量着这些,看向李遂独的眸光便平和了一点。


    他没有直面回答李遂独什么,后者便佯装思索,随后淡笑着问:“让我猜猜,是来问情的吗?”


    裴寂不喜欢李遂独同他说话的态度。


    他总觉得,李遂独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里,他说话总是很轻佻,像是在逗弄一只小猫小狗,亦或是欺负小孩儿一样。


    但李遂独猜得很准,一下就戳中了他的心事。


    “……不是。”裴寂直直地立在他面前。


    像是一支青翠欲滴、挂着露珠、不弯不折的竹子。


    李遂独打量着他,莫名就从他身上窥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当年的他,也是这样端庄温和,又年轻,许多女娘都来求娶他,偏生他就是看中了沈元柔,非她不嫁。


    “不是吗,”李遂独面上微微诧异,他微笑着,示意裴寂看向不远处的神像,“在道尊面前,怎能说谎呢?”


    “啊,你抽了签,还没来得及对道尊许愿吧,”李遂独笑眯眯的,像只狐狸,“若非如此还好,但若你想的是这个,在道尊面前撒谎,只怕道尊也难办,不知你究竟求的什么了……”


    李遂独算卦很灵,他的一卦千金难求,极擅八字命理,他看破裴寂说谎,也不是什么怪事。


    只是这话这在裴寂听来,无异于是诅咒。


    道尊还没有说什么,李遂独却说他说了谎,愿望要实现不了了。


    看在他是沈元柔的友人,是长辈的份儿上,裴寂本是能忍的。


    可他千不该万不该,说他所求无法实现。


    “李道长这是什么话,”裴寂掀起眼帘,一改方才温顺的模样,眸光凉薄地看向他,“裴寂今日前来求签,拜道尊许愿,于情于理,都不该将心之所想说出口。”


    “李道长不但追问,还要出言诅咒,这又是什么道理?”


    李遂独蹙着点眉心,笑问:“怎么生气了?”


    这点倒是出乎李遂独的意料。


    他原以为,裴寂会因着他的这些话,从而恼怒,维持不住表面的端庄自持,或者难过的哭出来。


    但裴寂没有,他甚至压着不悦,用那种眼神看他。


    这是一种警告。


    这样的眸光,李遂独再熟悉不过了,沈元柔不虞时便是如此看着那些人的。


    “好了,既然你不愿说,我不问就是,”李遂独像是对待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先前听绝舟提起,你想要在府上多留些时日,不过,她好像对你的婚事很着急。”


    裴寂接过曲水递来的帕子,低敛着眼睫,擦掉手背上不知何时蹭上的香灰:“婚姻大事,自然是听义母的,不劳李道长费心了。”


    那副一丝不苟的模样,倒真有了几分沈元柔的影子。


    李遂独微微扬眉,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这是说他一个外人,管不着太师府内的事,他这个义子的婚事,也轮不上他来操心。


    “是吗,裴公子也莫要多想,我也是为绝舟多想一些,她就能少费些心思了,毕竟朝堂政事繁忙,她还要顾及你的婚事实在是辛苦。”


    “当年她讨伐前朝奸佞,又忙于政务,总有头疼的老毛病,我帮衬这些,她的头疼还能好一点。”


    “既然你想多留几年,就留吧,”李遂独微微摇头,似乎是真的为他着想一般:“听闻府上如今是裴公子在打理,也是辛苦你了,将来我会接手的,裴公子安心待嫁就是。”


    玉竹一般的指节被擦干净,裴寂掀起眼睫,淡淡地看向他。


    “是吗。”


    他不咸不淡地道。


    李遂独微微一笑,语气轻快:“总不能叫你一直忙活不是?”


    “李道长若无他事,我便先行离去了,府上还有事。”裴寂微微颔首,没有等他的下话,带着曲水转身离去。


    李遂独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着裴寂离去的身影,想到他方才不卑不亢的模样,若有所思地勾起唇角。


    原来以为是个人人揉捏的乖巧猫咪呢,没想到是只凶的,竟对他亮出了爪子呢。


    也不知沈元柔究竟知不知晓,她兴许还被蒙在鼓里,以为这是一只多么乖巧、听话、惹人怜爱的小猫吧,毕竟裴寂险些将他也骗过去了。


    马车上。


    裴寂袖中的手指缓缓收紧,指尖掐紧了掌心的软肉。


    李遂独居然还想要接手府上政务,他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当真不看看自己的年龄和身子再说这些吗?


    要知晓,男人身子本就是上鬼门关走一遭,想要生育女嗣,年纪轻身子软的,才好生出健康聪明的女儿。


    李遂独都多大年纪了,这个年纪生育女嗣,且不说能不能生出一个健康聪明的女儿,生产时想要保命,都是一件困难的事,姜朝鲜少有这个年纪还诞下孩子的男子。


    若是他不在了,沈元柔一定会为他难过很久吧。


    她是那么重情重义、温和的人。


    不可以的,如果李遂独不能为她生出女儿,还要平白的要沈元柔为他担忧、难过,裴寂便会阻止,阻止李遂独嫁入太师府,嫁给沈元柔。


    “如果结果根本不会好,那么,最开始就不该发生。”


    裴寂喃喃。


    他盼望着沈元柔幸福,同样盼望着这份幸福能有他的介入。


    但如果沈元柔真心心悦着李遂独,想要同他一起,即便很难过,裴寂也会委屈一下自己,他其实可以做小的,只要让他留在沈元柔身边。


    但李遂独不是一个很好的主君,单从女嗣角度来说,他就不是一个合格的主君了。


    可传言他也听得清清楚楚,他们说,李遂独要嫁给沈元柔了。


    “那我呢,”裴寂只手缓缓覆上心头,“我又该怎么办呢?”


    心口痛极了,像是被人一点点碾碎,他的指节攥紧了衣襟,将清淡的布料攥出褶皱,裴寂蹙着眉尖,承受着酸涩的痛楚。


    沈元柔为什么不能爱他。


    她们是义母子,是世上最亲近的人了,李遂独爱她,他也爱着沈元柔啊,既然她要成婚,为何不能考虑他呢?


    “咳咳咳……”裴寂捂着心口,偏头低咳着。


    “公子,公子这是怎么了?”曲水担忧地看着他。


    他连忙将帕子递过去,为裴寂顺着脊背。


    裴寂猛然灌下一口冷茶,却呛咳得更厉害了,眼泪也顺理成章地顺着面颊划落。


    “义母要娶他,是吗?”他问曲水。


    “这,家主的意思,我们这些下人也不能知晓啊,”曲水如实道,可看见裴寂的眼泪,又忙道,“应当不能吧,家主要是真的有娶李道长的心思,两人早该成婚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裴寂心都要碎了:“可那次我问义母的时候,她没有解释。”


    但曲水说的也对,朝堂局势早就安定了。


    沈元柔如果真的心里有他,想要娶他,不该拖到现在的。


    她很尊重男子,也会为身边人考虑,李遂独因为不成婚,遭受太多非议了,沈元柔若真喜欢,就不会让李遂独自己面临这些。


    裴寂像是悟到了什么,眼泪也忘记了流:“她本就无意……”


    “……公子,您,您不会真的对家主……”曲水眸色复杂的看着他,后面的话却不敢再说。


    这个年头实在是可怕。


    他们公子最是知礼守礼,为人端庄温和,如何会对家主产生这样的心思呢,她们可是义母子啊,这样的关系有悖人伦,公子如何会这么想呢。


    曲水真的想要当此时是他的错觉,而非是裴寂的念头。


    裴寂丝毫没有避讳。


    他看着曲水的眼眸,大方的承认了自己不可见光的心思:“对,我就是喜欢她,我觊觎她,不想要任何人靠近她。”


    “我想嫁给她,曲水,你能明白吗?”


    曲水不是很明白。


    裴寂说的那样认真,经泪水浸过的眼眸亮晶晶的,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雀跃的,丝毫没有看到曲水的面色越来越难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曲水呆愣了好一阵,上手小心地试探裴寂额头的温度,害怕自己被烫到。


    可在手背接触到一片微冷时,曲水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裴寂方才那番话带给他的震撼:“公子,没有发热,为何要说胡话呢?”


    “我没有说胡话,”裴寂有些着急地看着他,“是我表现的还不够明显吗?”


    不明显吗,曲水顺着他的话,细细地回想。


    其实曲水先前并没有朝着那个方面去想,这个想法实在是太恐怖了,怎么会呢,裴寂这样克己复礼、严于律己,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想法。


    若是家主知晓了,又会如何?


    啊,家主已经知晓了。


    曲水呆呆地想,沈元柔应该是知晓了吧。


    毕竟那一路上,他远远地跟在后面,曲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恨不得今日不曾出现过,也能听见裴寂撒娇、哭求,闹着要沈元柔娶他,甚至在沈元柔出言拒绝他后,狠狠一口咬在了家主的脖颈上,他从未见过裴寂如此失态。


    “明显,有些太明显了。”


    曲水说的是昨夜他醉酒一事。


    公子泄愤咬一口也就算了,可他后面居然、居然吻起来不松口了。


    即便此刻曲水回想起来,也无法表述此事带给他的震撼。


    裴寂擦干眼泪,有些苦恼地刀:“这可怎么办啊?”


    沈元柔知晓他的心思,会讨厌他的吧。


    今日他对李遂独的态度不大好,李遂独若是怀恨在心,向沈元柔告了他的状,他又该如何自处。


    “公子可不能让家主知晓啊,”曲水总觉得会很危险,他不安地看向裴寂,“家主的脾性,公子不是不知晓,万一您表明了心意,家主她……”


    “我知晓,”裴寂望向天边的飞鸟,“我不会说的。”


    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会将这份心意埋藏在心底,看着他生根、发芽、开花,盼望着沈元柔接受他,允许他结果。


    裴寂将帕子抵在寒凉的鼻尖:“糕应当做好了,我们回去吧。”


    发生天大的事,都不能阻挡他给沈元柔送糕。


    虽然他不知晓谈又清是怎么知道,沈元柔很喜欢他做的糕的,但裴寂知晓他说的没错。


    沈元柔应当会理他的,她很疼爱他的。


    白云观很是灵验,既然白云观让他顺势而为,那是不是证明,他还是可以嫁给沈元柔的。


    沈元柔持着文书,眉头微锁。


    朝堂政事繁忙,边关战事将起,她忙于此事,暂且忘掉了裴寂,却在此时听月痕道:“主子,裴公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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