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钓了就想走,当不存在?”
结束按摩后, 郑说马不停蹄地请来第三区也是目前医学领域最尖端的医生来检查冷芳携的双腿,权力庞大,金钱到位, 医生不到半小时就赶到别墅。
涉及权贵的隐私方面, 医生向来独行, 连最得意的弟子都没带上,沉默地听从郑说安排,低垂着头进行检查,完全不敢抬头看冷芳携一眼。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与从前楚童为冷芳携做的检查没什么不同。结论毫无变化——以目前的医疗手段, 无法治愈他的基因病症。
唯一能做的, 也就只有老老实实定期按摩。
医生偷觑着方舟太子爷的脸色,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好半会儿,郑说道:“那以后有需要, 你及时叫我。”
他让冷芳携把按摩数据导给他,打算私下里多加练习,务必要让冷芳携离不开他。
说着,想到无论是按摩手法, 还是药液,全都是楚童亲手为冷芳携寻来, 郑说心里不太得劲。尤其是再深入想一想, 冷芳携住在新南公寓里时,楚童那老男人是不是也不要脸地接手了按摩工作,怀着下流心思触摸冷芳携孱弱的双腿, 青年却浑然不觉, 还以为那只是治疗手段,单纯无辜地承受着。
他自己是畜生, 没关系,但发现别人跟他一样畜生,郑说就不乐意了。
双标得很。
此时郑说还不知道冷芳携与楚童的真实关系,只是下意识地膈应了一下。
……
依依不舍地将手伸到出水口下,犹豫了很久,郑说才按下按键,冰冷的水流冲刷而出,带走了掌心和指缝间残留的药液。那不重要,只是随着掌心温度降低,隐隐约约还残留着的肉/体的温度也随之消失。这才是郑说犹豫不决的原由所在。
他很想将手里的液体保留下来,哪怕留到第二天都好,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种做法太变态、太下贱,强行把沉重身躯拖向盥洗室。
水花溅在镜面上,映出一张喜出望外的脸。
笑意抑制不住,顺着唇角向眼角攀爬。他现在的表情,要是让方舟的人看见,绝对个个目瞪口呆,以为见到了鬼。
——这还是那个不是冷笑就是面无表情、让人看了想给他一拳的欠揍太子爷吗?
太子爷也是人,也会喜从天降发失心疯。
从这一晚开始,郑说看什么都是美好的,阳光明媚,大意志的轮廓可爱,哪怕当夜依旧失眠,也阻挡不了郑说自醒来起就轻飘飘的心情。
他哼着歌走进厨房,利索地准备早餐。
冷芳携起了吗?他会不会赖床,缩在被窝里不停蹭枕头,就是不肯起来?
光是想想冷芳携可能表现出的不同情态,他就高兴得不得了。
郑说已经制定好了计划。
既然冷芳携也对他抱有好感,那他不能过于磨蹭。今天达成牵手拥抱成就,当周完成亲吻,如果气氛合适就……
郑说咧嘴笑了下。
但没几秒,笑容就凝固了。
如果要进行深入的身体接触——
方舟太子爷僵硬了一下,反应过来自己没经验,从诞生起,也没接触过这方面的知识——方舟精心准备的芯片包他只读取了一半,剩下的被郑说归为无用垃圾,性知识就在其中。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现在再想找回芯片已经迟了。而且郑说不太想看那些东西,文字的理论还好,视频就太脏了,他怕长针眼。
尽管对自己的身体和本能抱有自信,相信临到头来,绝不会拉胯,郑说还是有些忐忑,心情焦灼起来,恨不得马上进行补习。
毕竟他是处男,冷芳携可不是啊!
从郑白镜日记里的只言片语,和频频闪烁的回忆片段,郑说就算想装聋作哑,也不得不承认他们之前肯定做过,而且不止一次,是很多次。
冷芳携在情事方面肯定是个熟练老手,自己到时候的一举一动,都会在他眼里无限放大。两人之间珍贵的第一次,他要是丢脸献丑,郑说一辈子都不会放过自己。
他绝不要被比下去!
其他方面他都能让步,但在这方面,他绝对要胜过郑白镜。
和冷芳携吃完饭,郑说气势汹汹地上楼。他相信哪怕不观看辣眼睛的视频,只要阅读的文字理论到达一定数量,量变就会引起质变。
届时处男的青涩与理论的熟练结合在一起,他不信冷芳携忘不掉郑白镜。
……
郑说却不知道,自己勤恳学习的时候,冷芳携的想法再度发生了转变。
如果没有意外,在正式进入躁动期时,冷芳携就会向郑说说明,与他建立合作关系。光看郑说此时的表现,一切都在正轨中。
然而冷芳携无意间瞥见了烬。
西装革履的小人躲在书柜的阴影处,偷偷摸摸地看他。
冷芳携忽然想到他与烬言论上的交锋,他数次强调过的,烬的碎片在他这里是不同的个体。
但回顾过往,现实却是无论他们有着怎样不同的性格,怎样不同的过往,他的应对都是极度单一的。尤其是这个世界里,楚童和郑说完全被他当成渡过躁动期的工具。
冷芳携抿了抿唇。
如此冷酷与轻率的态度,他居然到现在才发觉。
而且深入细究,毫无疑问是因为他们是烬的一部分,冷芳携将前几个世界积攒下来的愤怒无意识地投注到他们身上,所以才如此随意,如此轻蔑。
这是不应该的。
冷芳携闭了闭眼,长叹。
正如他对烬所说,他应该完全独立地看待他们,而不应该迁怒。
“真是……”冷芳携扶额。
他自认心如铁石,却也不是灭绝人性之人,郑说无论嘴上如何,实际上对他很好。冷芳携难得感到歉疚。
他不该用暧昧模糊的态度去吸引郑说,践踏对方的感情。
于是郑说满腹理论知识,欢欣鼓舞地下楼,迎来的不是牵手,不是拥抱,而是冷芳携的道歉。
“……你说什么?”
青年仰头看着他,容貌昳丽,初见时的病弱气已经褪去了,眉宇间的凛冽越发浓重。他惯常看向自己的眼神,永远都带着淡淡的冷。
可此刻,漆黑眼瞳像浸在银水中的黑水丸,莹润生光,带着柔和与歉意。
冷芳携重复道:“因为身体缘故,我做出了一些让你误会的举动,是我的错。对不起。”
“??”郑说眼睛都红了,还克制着不想在冷芳携面前露出狰狞的表情,那太丑了。
他佯装若无其事:“你想错了吧,道什么歉呢?我没有误会。”
心疼得滴血,郑说却还想着赶快揭过这个话题,当成一切无事发生。
冷芳携直白地点出他试图掩盖的一切:“我不该让你误以为我对你抱有好感。”
“都说了不用道歉!”郑说目眦欲裂。
你在耍我?把我当狗玩弄?看我傻乎乎地献殷勤,是不是很高兴?!
大喜大悲大怒,情绪剧烈起伏,脑内盘旋太多疑问和口不择言的话。有那么一瞬间,郑说想掐住冷芳携的脖子,声嘶力竭地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但一对上那双勾魂夺魄的眼眸,极端情绪瞬间就隐没了。
他舍不得这么对待冷芳携。郑说悲哀地想。
哪怕被耍了,他也说不出任何诛心之言。
极端愤怒的时刻很快过去,紧绷如岩石的面庞抖了抖,渐渐地,理智回归。
换个角度想,冷芳携没有继续耍下去,而是良心发现告知他,甚至那么诚恳地道歉,那么坦然地接受可能迎来的愤怒。
他这么弱小,又如此聪慧,怎么会想不到万一郑说爱而生恨,对他施加暴力的情况?即便如此,他还是说了。
这难道不意味他对自己的在意吗?
这并非是他的臆想,而是能够推测出来的富有逻辑的事实。
郑说面容扭曲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俯下身来,手掌撑在膝盖上,保持与冷芳携平视的状态。
“冷老师,钓鱼最忌讳的就是半途而废。你才钓了两三下,饵都没上钩,凭什么抽身就走?水底下的鱼可被你钓得恨不得蹦到钩上,你一走了之,也太无情了。”
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说:“钓了就想走,当不存在?我告诉你,不可能!”
冷芳携:“……”
这个结果完全出乎预料,在他设想里,郑说要么大发雷霆,要么平静地忍下愤怒,继而对他施展报复。无论哪一种,都不是眼前的情况。
偏执,纠缠,不肯放手。
冷芳携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实在不明白受到这样的羞辱,郑说为什么还能忍下去,为什么还没改变对他的情感。
将最终要达成的宏伟目标切分为无数阶段性的计划,再从小到大,从简到繁地完成它们,最终水到渠成地实现目标。
一直以来,冷芳携都很喜欢这样的状态。
说清楚后,他该想办法离开郑说,继续推进计划。但现在,一切都被打乱了。
烦躁的情绪缠绕心房,与躁动期来临前剧烈起伏的情绪混在一起,搅得人心烦意乱。
五指数次合拢又伸开,冷芳携明白自己情绪失衡,竭力想要忍耐住,恢复平静,然而被激素引导的情绪却不如他所愿。
反映在躯体上,那双秀丽却又无情的眼睛红了眼眶,令郑说一下子怔住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冷芳携。
登时,某种根植于基因里的野蛮冲动促使他掌住青年细瘦的腰身,掌心严丝合缝地贴过去,隔着一层薄衫,把住了腰窝。
如此契合,就像他们天生一就是对。
反应过来的时候,郑说已经和冷芳携贴在了一起。温热的触感促使他本能地撬开齿关,搜刮蜜液。
郑说从前厌恶人类肌肤的接触碰撞,更对情侣们痴迷的接吻嗤之以鼻。
他嫌吃对方的口水太脏。
直至今日今时,郑说才方知其中的美妙之所在。
夺取空气,唇齿交缠,两个人的距离被拉到无限近,近得连冷芳携脸上浅色的绒毛,眉宇的走势,眼皮的褶皱都纤毫毕现。
郑说可以很安静、很自如地打量他,而不必躲闪。
与此同时,粗/热的舌头蛮不讲理地横冲直撞,剐蹭敏感的上颚。
哪怕拥有过情人,冷芳携似乎也不适应如此狂躁的亲吻,试图后退躲避,却被箍住腰身,不得动弹。
他被亲得浑身发软,要不是有轮椅和郑说的支撑,早就软倒。
刺痛自舌尖传递——青年被他亲得实在受不了,恶狠狠地咬了一口。铁锈味瞬息弥漫,郑说却毫不动摇,仍然执着地侵/入。
那一点疼痛于他而言如同兴奋剂,使得他更加狂热。
难怪有人说接吻会上瘾。
如果对象是冷芳携,郑说可以就这么亲一辈子。
余光仍然在观察冷芳携的动静,见青年只是蹙起了眉,没露出更多抵触的情绪,郑说放任了自己的失控,不断亲吻、啃咬殷红的唇瓣。
事后,冷芳携带着一身酸痛和数不尽的痕迹醒来,面无表情地推开搂抱着他的郑说,心想——他心软什么?
郑说就是条狗!
明明是刚开荤的处男,持续时间却比楚童还长,像只贪婪的狗崽子,急不可耐地索要更多,永远不知满足。
床上,书桌上,落地窗前,地毯上……精力旺盛的新人类,完全是他难以招架的存在。
他都被榨干了,郑说还精神奕奕,看起来毫无疲惫之色。
牲口!
郑说早就醒了,不肯起床,裹在被子里同冷芳携温存。
长臂一揽,烙印咬痕和划痕的手臂搭在冷芳携的胸膛上,郑说的声音沙哑,眼眶居然是红的:“你得负责。”
“我的贞洁被你夺走了,你不能一睡了之。”郑说勾唇笑起来,眼底的认真却说明那并非玩笑,“你要是敢始乱终弃,我就敢把你做的事曝光出去,让别人看看自己最崇拜的偶像是个怎样玩弄人心的渣男。”
冷芳携:“……”
无情将手臂掀开,冷芳携淡淡瞥他一眼:“你跟郑白镜还真像。”
他指的是在事后或通过示弱,或通过威胁的手段来稳固两人的关系,要不是郑说的性格更强硬些,此刻怕也会学他本体的手段潸然落泪。这通话落入郑说耳朵里,却变成直戳弱点的嘲讽。
心脏颤了一下,尖牙抵在青年肩膀的小痣上,发泄性地叼着那寸肉磨了磨。
郑说语气凶狠无比:“你别想了!我永远不会变成郑白镜,更不会做他的替身!”
“既然叼住了你,就不可能撒嘴。”
他斩钉截铁地宣告。
第132章 替身。
说到做到, 郑说是真的在各方面都在贯彻“叼住了不撒嘴”的宗旨,得知冷芳携患有性成瘾病症时,他正搂着人黏黏糊糊地亲吻, 闻言道:“那正好。”
郑说捉住冷芳携的手, 放在腹部上。
掌心下一片紧绷的肌肉, 块块分明,形如垒石,布着细密的汗珠。生命的热度从其间迸发而出,有些灼人。
“我身强力壮,你想来几次, 几十次, 都行。”郑说恬不知耻地说,明明他才是索求无度的那一个。冷芳携的瘾症只需恰到好处的床事就能纾解,远远没到需要与人整日在床榻间厮混的程度。
冷芳携恹恹地推开他的脸, 冷笑一声,眼神下滑了一瞬,用极具贬低性的口吻说道:“我真怀疑你的东西是不是狗变的。”
正常人哪有这样白天黑夜不分的超高体力?哪怕是郑白镜,往往也只会持续一个下午。在这方面, 郑说远远超过了他的本体。
“你真的没问题?”青年蹙着眉头,很认真地问。
郑说被冷芳携那副无法接受一切的表情可爱到了, 忍不住啪啪在他脸颊上烙印下三道重重的亲吻, 嘴巴凑到青年耳廓,热气随唇启而逸散传递,飘入淡粉的耳道中, 刮得冷芳携一个激灵。
“宝宝, 你还真不懂啊。”方舟太子爷痴迷地盯着怀中青年的眼瞳,语气又软又轻又黏糊, 活像给人下了降头,迷得七晕八素。哪怕自己还是个刚上路没多久的新手,反倒端起一副前辈的口吻逗弄熟手说,“你之前的体验之所以那么短,是因为那男的不行。我跟他不一样,我这样的才是正常人。”
“而且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就是会精力无限啊。”
说话的时候,还要暗暗拉踩郑白镜一把,就仗着本体已死,骨灰都找不到了在冷芳携面前胡言乱语。
还好冷芳携并不接他话茬,郑说只能上演独角戏。
赤/裸的身体纠缠在一起,细密的乌发缠绕着郑说隆起的后背,形如蛛网,笼住健壮紧绷的肩背。
郑说热汗淋漓,瞳孔兴奋地放大,没过就多被冷芳携一把踹下床。
“滚。”床上青年软靠在枕头边,恹恹无力地说。
郑说一点痛感都没有,立刻爬起来:“宝宝,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好不好?”
嘴上还在征求意见,手上已经极不老实地摸过去:“我保证,最后一次!”
冷芳携无力反抗,加上情潮本就反反复复,刚刚放完狠话,就又被席卷入感官的极度放纵期。
到了最后,一点力气也没剩下,人躺在床上,眼神都是涣散的,只能依稀感到眼前人影晃动,温热的触感没入尾椎。
“放心,不会弄伤你,我会舔得很到位……”黏黏糊糊的嗓音,像渗了蜜水一样腻人。
郑说说现在帮他清洁,从里到位,彻彻底底。
……
再醒来时,冷芳携浑身干爽,显然郑说在舔完之后,老老实实帮他清洁掉了身上的污痕。现在除了脖子上星星点点的玫红印记,浑身的酸痛之外,再无其余残留。
郑说坐在床沿,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柄手握的镜子,低头正观察镜中的自己。
清晰的镜面映出他的脸。
郑说从前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收到各种各样的奉承,其中夸他相貌英俊的是最多的。他从不放在心上,因为哪怕换成一个毁容的人,坐在他这个位置上,多得是人围过去夸耀相貌。
他不在意自己长相如何,是美是丑都无所谓,只要五官俱全,没有畸形就够用了。
可现在,他却很在意地端详起面部轮廓线条,眼窝是否深邃,眼睫是否浓密深情。左看右看,得出的结论是——在长相上,至少远远超出普通人水准。
得出这样的结论,郑说却只有一闪而过的微妙喜悦,很快就被更复杂、更懊恼的憎恨替代了。
有什么值得高兴?
如果冷芳携因为这张脸对自己产生好感,他该感到愤怒才对——和郑白镜长相一模一样,究竟是在看他,还是在越过他看一个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人?
曾经郑说对进行整容手术而改头换貌的想法不屑一顾,即便在方舟那些腐朽高层的眼中,顶着创始人壳子的他无疑是郑白镜的延续。
改变相貌固然能让他们不得不从复兴伟大的幻梦里清醒过来,却也说明郑说面对郑白镜的庞大阴影——退缩了。
所以一直以来,他泰然自若地顶着这个壳子,做出些能令方舟高层吃降压药的行为。
如今,他竟然微妙地、再一次回想起那些无孔不入的整容广告。
哪怕只是片刻的迟疑,也让郑说懊恼万分,狠狠地咒骂自己——
自甘下贱!
柔软布料摩挲的声音。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郑说蓦地按下镜子,再回头时,脸上阴沉不再,只剩一片灿烂明媚的笑容。
他殷勤地翻出提前搭配好的衣服:“我给你穿,你一个人太不方便了。”
冷芳携现在穿脱上衣还比较自如,更换裤子却比较麻烦,必须要图灵机帮忙。
初次情事持续了几天几夜,图灵机和烬一起早早被赶到门外,现在唯有郑说能帮他。
冷芳携任由宽大炽热的手掌捏住腰侧,将自己提抱起来。未经打理的长发如今已至腰际,因为动作垂散开,冷芳携困扰地将碎发别到耳后,心想之后得找个时间修剪。
郑说利落地为他换衣,掌心擦过腿侧时,微妙地停了一瞬,闷笑自胸膛传出,那手掌作怪式地捏了腿肉两把,才施施然松开。
青年的身体极为脆弱,身体素质连几岁的新人类小孩还不如,经过几天探索,郑说早已发现对方皮肤的脆弱程度,虽然刻意收了力道,不用想也知道被捏过的地方肯定会泛起红。
心间顿时生出一股占有欲得到满足的愉快感,虽然冷芳携浑身上下全是自己留下的痕迹,但标示占有的符号从不嫌多,不是吗?
“唉——”郑说再一次抱起冷芳携,掂了掂,笑言,“怎么重了点?里面的东西还没排干净?”
冷芳携不搭理他,抓着他的短发,被郑说安安稳稳地放在轮椅上。背侧特意布置有柔软的靠垫,冷芳携只是稍稍倾斜,就被很好地承托住,仿佛陷入了一片云彩当中。
像是还没睡醒,冷芳携微微歪头,倦懒地眯起眼,打了个哈欠。
郑说要被他可爱晕了。
恨不得俯身再亲两口。
蹲下来仔仔细细、严严实实地压好毛毯,无比严密地盖住冷芳携脆弱无力的双腿,郑说这才抬起头来,观察冷芳携的脸色。
虽然在前几天扑过去拥吻时,他就观察过冷芳携的眼神,发觉没有厌恶抵触之意才更进一步,但被翻来覆去、日夜不知地索取了这么些天,脾气再好的人也会发火,更何况在此之前,两人的关系只算平平。
郑说早就做好了冷芳携发火的准备,醒来之后任打任骂,鞭子都准备好了,谁知这个清晨冷芳携竟然异常平静。
前几天阴云密布,这日总算放晴,阳光又暖又轻,徐徐拂来,吹动青年脸颊上细小柔和的绒毛,揉皱眼底的一片涟漪。
冷芳携还没完全清醒,靠着椅背,眼睛半眯未眯,几分钟后,眼里才渐渐有神光,郑说随同一并屏住呼吸,已经做好准备迎接青年的怒火。
哪知冷芳携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推开轮椅,去盥洗室洗漱。
“……”郑说愣了一瞬,陡然失落。
……态度这么好?
忍不住跟上去,靠在门边看冷芳携洗漱。
郑说发现冷芳携有个很可爱的小习惯,打湿帕子擦脸的时候,会把帕子叠成整整齐齐的方形再盖到脸上,规律性地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擦两遍,像个小机器人,又有点像小猫认真洗脸。
温水擦过的面颊泛起淡淡的红晕,额发挂了点水珠,冷芳携烦恼地皱起眉,把长发往肩后拨。
回过头,郑说高大身形抵住门框,很大一坨,表情带着可疑的痴迷,嘴角比一些后坐力极强的古早武器还难压。
一大早笑得跟要开花一样,完全看不出几天前还端着一张冷脸。
归根到底,自己还是使用了他。躁动发泄出去后,冷芳携情绪异常平稳,心如止水地问郑说早上吃什么。
他对食物没要求,但偶尔也会提一些当日的偏好。
像现在体力几乎消耗殆尽,哪怕休息了一晚上也没恢复多少,饥肠辘辘,手脚发软,急需一些高能量的食物补充。
挡住门框的青年被他问得愣了一瞬,接着呆呆地报菜名,过了会儿,才迟疑地退出去,声音滞涩道:“我去准备早饭了。”
出了卧室,半掩上门,郑说的面色蓦地阴沉下来。
靠着厨房的墙,捂脸低笑几声:“……我该感到高兴吗?”
没有愤怒,没有冷言冷语,一切如常,和过往的清晨没什么不同,自如坦然地就仿佛……他跟冷芳携是交往多年的情侣一样。
郑说没有自大到认为上一次床,冷芳携就会对他产生好感了。他的这些混账行径,冷芳携扇几十个巴掌都不为过,却被这么轻描淡写地揭过去。
波动的水面之下,面容扭曲着,恍惚间,侧颊一道火燎过的扭曲伤疤攀爬上来,一张含笑的脸,逐渐取代了郑说冰冷的面容。
啪。
手掌重重锤击水池底部,搅散了一切幻影。
他不得不承认,冷芳携之所以对他有脸色,只有一种可能性,一种他绝不愿想象的可能性——他被冷芳携当成了郑白镜的替身。
所以,冒犯可以被容忍,可以被略过。
刚才在盥洗室里,郑说差点冲动质问出口——“你透过我究竟在看谁?!”
最终被胆怯和恐惧压回心底,郑说害怕一旦问出口,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于是硬撑着不愿露出任何怀疑的神情,带着亲昵笑容殷勤地求偶,却要忍耐心头不断扩大的怀疑。
郑说这辈子最厌恶的是方舟那群老头子看向他的眼神,混合着怀念、崇敬、野心,夹杂着疑惑、失望、不解。他们不明□□心培植,好不容易成功的克隆体,为什么到最后个性与创始人截然相反,天赋上也差强人意。
他讨厌与郑白镜扯上任何关系,于是刻意简短头发,刻意染上与内环格格不入的鲜艳廉价的发色,刻意穿奇装异服。
而现在,他居然主动做了郑白镜的替身。
何其可笑?
何其可笑!
他又是那么低贱地,甘之如饴。
第133章 “……郑白镜有我好?”
郑说觉得自己快要精神分裂了。
每一天, 每时每刻,他的情绪都在大起大落。
上一秒还对冷芳携笑脸相迎,为他还算温和的脸色而喜不自胜, 只是一句礼貌性的道谢, 就让郑说仿佛饮了大杯蜜水一般甜蜜不已。
镜中人笑得灿烂无比, 活像壳子里换了个人一样。
下一秒想到冷芳携对他的好脸色有99.99%的可能性源于郑白镜,灿烂的笑顿时僵住,整张脸立刻难看起来。苍白面色下,形如一块高大壮硕的僵尸,能徒手掀开墓碑的那种。
从前, 郑说无数次为郑白镜的死亡而快乐。
不如说正是本体的死亡赋予他出生的资格, 存活的意义,他和他那些已死或濒临死亡的兄弟们,无一不是在本体的尸体残骸中生长出来。
现在, 他却痛恨郑白镜死得太早。
郑说再不通情爱,此刻也无师自通了一个道理——活人永远比不过死人。
更何况是一位各方面都伪装得像个温文尔雅白月光,年纪轻轻就与爱人生离死别的死人。郑白镜与冷芳携有过浓烈的爱,却没有过恨, 更没有感情变淡之后体面的告别。
一切都是那么匆匆。
他们的感情还没结束,就在战争的尾声走向分别。
睡入封冻舱的前一晚, 冷芳携甚至还跟郑白镜交换了一个颇具温情的晚安吻。
再醒来时, 时移世易,故人都已远去,只留下一片熟悉却陌生的新天地。
冷芳携来到第三区, 看到中央屹立的高楼大厦时, 心里第一个想起的,一定是与他多年风雨走来那个人, 他们既是信赖默契的伙伴,又是亲密无间的情人。
哪怕身处郑说的私人住所,眺望远方巍峨高楼时,郑说不信他不会想起郑白镜。
他的本体哪怕死了,也要通过各种事实和残留物不断提醒冷芳携:不要忘了我。
而郑说,本就是其中一个——看到一个拥有同情人一模一样相貌,性格却天差地别的人,冷芳携怎能不会想起郑白镜,怎能不会在对比中回想起郑白镜的好?
该死。
该死!
说起他与本体的往事,自己倒变成了一个叙述伟大爱情的路人!
拥有郑白镜日记的郑说,此时再回看那些自己从不放在心上,最多只是嘲讽几句的爱情记录,满屏的字眼刺得眼睛生疼、钝痛。
同一句话,隔天再读又生出另一番滋味。
他如今为冷芳携做过的一切,郑白镜也曾做过,甚至比他做的更多、更细致。
郑说很想摆脱郑白镜,但本体阴魂不散,他为冷芳携准备早餐时,脑海里会闪过郑白镜在日记中用缠绵字眼记下的早餐吻,照顾冷芳携口味细心搭配出的营养餐;他为冷芳携按摩双腿,雪白肌肤撞了满目,头昏脑胀之余,却立时回想起郑白镜曾长篇大论地记下他遍寻世界名医得出的治疗方案。
甚至在床上——
一时冷,一时热,冰火两重天的滋味让郑说想要发狂。
他的情绪再也回不到往昔的平静镇定,变得像个阴晴不定的疯子,总是自怨自艾,一边骂自己下贱,一边却恍若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主动凑过去当替身。
难以压抑极端情绪的时候,郑说甚至想过不顾一切,将日记里郑白镜的唾骂、诅咒,有关本体阴暗低劣的一切,全数在冷芳携面前敞露。
揭露伪君子的真面目,让冷芳携明白,他心心念念的,为此把自己当成替身借以怀念的情人——什么白月光,不过是一滩臭不可闻的烂泥!
难道包装在精致礼品盒里,就能变成洁白高贵的花卉吗?
有好几次,郑说冲到了冷芳携房门前,就差撞破两人之间最后一扇门。
他到底停住了。
不为别的,只因为——要是冷芳携认清郑白镜的真面目,反应过来自己被蒙蔽了这么多年,由爱生恨,郑白镜已经是个死人,带着所有美好的回忆变成尘埃,无知无觉当然不惧怕冷芳携的反目。
可他呢?
一个从郑白镜的阴影下捡食的替身。
如果冷芳携连郑白镜都不喜欢了,更遑论他?
这个事实显得那么残忍,像一柄锋利刀刃划开坚硬的心脏,滚烫炽热的鲜血便倾泻而出。
郑说痛苦不已,痛恨不已,嫉妒不已,但一到冷芳携面前,身体仍然本能地勾唇微笑。
因为郑白镜也是这样,在冷芳携面前,永远是淡淡的笑容。
厌恶郑白镜,痛恨郑白镜,结果到最后,他居然得学郑白镜来留住冷芳携。
夜深人静,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时候,郑说想过无数次,他在冷芳携面前太难看,太不像他自己,他必须赶快远离冷芳携——
结果青年情潮爆发,靠在床头眼尾飞红,眉心淡蹙,只是轻飘飘递过来一个冷淡的眼神,什么意味都没有,连手指都没勾一下,他就不争气地迎上去,急不可耐地吻上温热的脖颈。
以后要是不想当人了,把生物脑放进狗的身体里挺合适的。郑说自嘲地想。
他要是有尾巴,此刻肯定甩得飞上天了。
冷芳携耐不住吻,很快便竭力推开郑说,胸膛缓缓起伏,莹润的双唇上残留有对方的涎液。郑说又亲又咬,喜欢叼着肌肤用尖牙磨蹭,冷芳携的薄唇肿起,丰润之余,多出几分艳丽。
“……别亲了。”冷芳携攥住郑说一头红色短发,冷声命令道。
他只想快点渡过躁动期,奈何郑说沉迷床事,每回都有数不尽的新花样。虽然亲吻狂风骤雨般猛烈,让人喘不过气来,但真正的手段却又温柔得过了头,冷芳携被他伺候得几乎软成一滩蜜水,神智昏沉。
他不喜欢那样的状态,太快乐了,每次都凶狠地抓住郑说的短发表达不满,然而在精力充沛的野狗面前,那些手段只能算作情趣,很快就发出承受不住的呜咽声。
郑说被叫得心旌摇曳,兴奋无比,瞳孔在灯光下紧缩,看起来像某种冷血动物。
但紧接着,郑白镜的日记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让他清醒了不少。
青年半睁着眼,眼底一片迷蒙。晃荡的水光中,几乎分不清他眼底倒映出的是谁。
郑说悲哀地想,冷芳携没在床上叫出郑白镜的名字,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好的消息。
他不敢想要是在此情此景,听到神志不清的冷芳携呼唤旧情人,他会疯成什么样子。
肉/体深度交融,明明是心意相通的爱侣才会进行的亲密接触。
郑说没有能够说出口的男友身份,于是一切都显得没那么光明正大。
冷芳携目前虽然是单身,郑说却有种自己在做小三的偷情感。
快乐的情事于是也夹杂痛苦,比起做/爱,更像在做恨。
郑说俯下身,不断触碰冷芳携的嘴唇,企图从最单纯的亲吻中汲取压过痛苦的力量。
“……唔。”
青年被他亲得脸颊都红了,难得破开冷峻外表,裸/露出柔软的内里来。郑说光是看着,心脏就变得轻飘飘,幸福充盈了气球,高高飞起挂到天边。
激烈动作变得缓慢,郑说凑到冷芳携唇边,细密柔和地亲吻、磨蹭。
他忽然理解为什么有些人极度厌恶肉/体碰撞,却又无比追捧接吻。
触碰对方,点到为止,却没有更加深入,显示的是自己并非那种精虫上脑,只想追求肉/体欢愉的浪荡之人。啄吻唇瓣,紧盯对方的双眼,心中怀着的是一片赤诚热烈的爱。
亲吻是试图扣响心门。
只不过,冷芳携的那一道并未对他敞开。
被含着下唇翻来覆去、不厌其烦地亲吻,又听到上首传来一顿一顿的低闷笑声,冷芳携就知道郑说又在发神经了。
此人不装之后,情绪的波动远比他预料得大。
时而笑,时而冷脸露出伤怀悲哀,冷芳携不明白他那些悲伤春秋究竟从何而来,明明只是普通地坐在客厅里看电影,没有半点伤感情节,郑说眼睛却红了。
在床上也是,时而激动得像头追求本能愉悦的野兽,时而纯爱得仿佛他们只是在牵手。
“……郑白镜有我好?”
动作顿住,满额热汗的青年眯起双眼,危险地询问。
有时候就会像这样,冷不丁问一些难以言喻的问题。
郑说箍住冷芳携的下巴,很执着地追问:“我跟他究竟谁好?”
“你回答我。”
最终得到毫不留情一道耳光。
在情事中途抽力气打人还是太艰难了点,打完之后,冷芳携的手就软软搭在郑说的肩膀上,被郑说捉过去啄吻腕侧。
冷芳携不耐烦道:“话太多了。”
叽叽喳喳的。
他跟郑白镜有什么关系,要在这种场合里不断提起?冷芳携真是搞不懂郑说的想法。
郑说身体痉挛一瞬,被打得壮大一圈,喉结紧了紧,发出一声爽到极致的喘息。
当然,爽也无法阻止郑说继续自怨自艾。
他完全听出了冷芳携对郑白镜的维护。
也是,他们彼此是相濡以沫的少年情人,有过太多珍贵的时刻。
冷芳携不愿在床上提起这个名字,不愿承认郑白镜比他要差太多,是正常的。
毕竟他的心不是石头。
既然不是石头做的,会对一个死人保留那么柔软呵护的心思,很难说会不会再一次被诚挚的追求打动,为另外一个人敞开心扉。
即便这个人用着郑白镜的外貌,基因序列与死去的旧情人一模一样。
郑说嫉妒郑白镜嫉妒得快发疯了。
他嫉妒冷芳携身边的一切——
将冷芳携唤醒的老男人,一定见到过冷芳携初次睁眼时的茫然,警惕戒备地探索新世界时的可爱状态。继承了黑帽子遗骸,破解了赫莱谜题,天生就在冷芳携那里有基础好感度。在他没找到冷芳携之前,不知道近水楼台先得月,偷了多少不属于他的东西。
沈千重,与郑白镜不分上下的垃圾,明明与冷芳携毫无关系,一个告白被拒绝的失败者,居然有脸跳出来用暧昧不清的言语引导媒体,让人以为他与冷芳携是地下情人。
不要脸的贱人!
冷芳携的旧情人有且只有郑白镜一个!
一个冷芳携都不一定记得住的路人,脸皮怎么厚到对整个世界的人撒谎?
看到那些影像和纸质记录,沈千重恬不知耻地诱人误解,郑说快气吐血了,恨不得立刻闯进千姿本部,活活撕了他!
郑白镜居然让这种人留到现在,这个不要脸的小偷,夺走了他们正派男友的身份!
转而,又回到对本体的憎恶上。
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不仅没完全留住冷芳携的心,还被人占了名分。
有谁比他更废物?
如此循环往复,一颗心像架在熊熊火焰上炙烤,焦灼痛苦,难以平复。
郑说起先还能掩藏一切,渐渐地无法在冷芳携面前保持平静。
他越来越频繁地提到郑白镜,提到楚童,甚至提到沈千重,执着地想在冷芳携那里确认自己的优势地位。
然而一切只是徒劳。
冷芳携无言避开他,端着温水到玻璃廊檐下晒太阳。
顿时怒气上涌,郑说冲过去把住轮椅,半蹲下来,以仰望的姿态质问:“不说话,心虚了?是不是在你眼里,哪怕沈千重都比我好?是不是?!”
“冷芳携,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我跟你上了多少次床,你难道一点喜欢都没有?哪怕是对身体的喜欢呢?”
“比不过郑白镜,我认了。但楚童沈千重两个贱人,我哪点比他们差?你说啊!”
冷芳携闭了闭眼:“……”
为什么又牵扯到楚童和沈千重了?
提到楚童尚且可以理解,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沈千重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要不是顶着沈千姿弟弟的身份,冷芳携都快忘记他了。
青年还在不停质问,把住扶手的五指紧紧攥着,用力到冷芳携听到了一声脆响。
轰——
当头一杯温水浇下来,哗啦啦溅了郑说满脸,沿着短发和脖颈宽肩水流滴答。
冷芳携看他怔愣住,平静道:“冷静了吗。”
“……”郑说抹了把脸。
又笑起来,笑得异常扭曲,眼底是深切的偏执。
冷芳携都不知道他从哪里开始又是在上演哪一出戏码,只听他悲哀凄怆痛苦地笑完后,用疯癫平静的语气宣告:“不管怎样,你别想离开我。”
不离开就不离开。
他本来也走不了。
这么想着,隔天冷芳携就使用支外体走出了独栋别墅。
郑说阴沉地注视小猫背影,忍了又忍,最终交代机仆跟上去。
冷芳携的本体还在别墅里,他得守着。
第134章 并不惊心动魄,却足够刻骨铭心。
第三区内环寸土寸金, 从天空到地底,人类恨不得将每一寸空间都开发到极致,于是高楼大厦与幽暗地下室并存。空间被开拓到极致, 越显得逼仄。
偏偏独栋别墅附近, 是一片未经多余开发的自然地带, 林木奢侈地抛洒在蜿蜒山头,珍稀鸟类在林间飞舞,日光穿过林梢层层洒落,在一捧清泉上点染浮金。
漂亮得炫目。
清寒的空气伴随孤鸟啾啾回荡,肉垫踏在干枯树叶上, 即便力道放轻, 也发出一阵碎叶之声。
冷芳携越过枯叶地,跳到更高的地带。
一路走来,独栋别墅连同城市被他甩在身后, 回首望去只能看见一道模糊的轮廓。
高大的机仆亦步亦趋,挡住了大半日光。察觉到冷芳携的视线,图灵机很快让出空间,于是更多光线如愿以偿地照耀在猫咪身上。那一身本就柔顺的毛毛, 在光线下游动银色的光泽,使支外体看起来像昂贵珍惜的艺术品。
尖耳朵直立着, 几缕白毛垂下, 探测器隐藏其中,不断接收周围的信号,为冷芳携提供信息。
支外体身上套着一件黑黄条纹毛衣, 尺寸正好。
因为是图灵机多日努力的成果, 即便配色不怎么合心意,冷芳携还是收下, 并立马在下一次使用支外体的时候,迅速地换上了。
图灵机投出数个愉悦微笑的表情。
——毛衣套在猫身上,就像他用独有的方式标记了冷芳携,由此而生的安心感对图灵机来说,是种新奇的体验。
“这附近的山头,产权登记在郑说名下,是别墅的附赠品。”图灵机介绍说。
这一片地带的别墅间隔很远,别墅本体其实不重要,令人咂舌的天价更多是每一栋别墅自带的自然风光带的价钱。
郑说购买的这一栋位置最好,自然带最辽阔,风貌最宜人,维护成本也最高昂。
整天在床上厮混,冷芳携已经腻味了。他原本只是想出来逛逛,呼吸新鲜空气,没想到外面的景象远比他想象中好。
在霓虹灯闪烁的第三区待久了,冷芳携差点忘记了什么叫自然风光,黎明军基地所处的黄金沙漠更如同一场梦。
湖面波光点点,湖水清澈,底部的鹅卵石清澈可见,几尾游鱼在其中盘旋游动,淡绯色的蝴蝶鱼尾极其漂亮,像人工繁育的名贵品种。
冷芳携并拢双足,缓缓探出头来。
淡淡的水波荡漾间,映出一张毛绒绒的?楔形脸?。猫眼大而圆,浑如两枚清透深邃的昂贵宝石,盯住了湖面下朝他游来的鱼。
虽然没有在气味上模拟真猫,支外体好歹具备猫的外形,这些鱼看到天敌不跑?
好笨。
想来即便打着“自然风光”的名号,物业也肯定会通过影响最小的办法维护周边的生态。这种一看就不能好好在野外生存的观赏鱼,想必也是高价购买来放入湖内养着。
蠢笨的幼鱼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危险”,每天在湖里游来游去,悠闲自在,饿了有定期投喂的鱼食,活得好不自在,哪里知道看到天敌要躲起来呢?
它们小小的脑袋里,或许根本就没有天敌的概念。
冷芳携一时玩心大起,想要吓吓他们,便探出右爪,悄无声息地靠近水面。
水波即将润湿肉垫时,他突然后悔,快速地收了回来。
身后已然趋势待发,只等小猫不小心落水了就立即出手捞猫的图灵机松了口气。看来冷芳携还保有理智,没真的玩起来。
图灵机看他小小一坨,生怕他栽下去。
赫莱猫一脸严肃,坐姿端庄。
还是不打扰它们了。
别人生活得好好的,他干嘛手贱去破坏那种安详愉快呢?
他不是非得让所有生物生存在天敌的阴影里。
新世界的人类已经足够苦闷,让这些笨鱼自由自在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冷芳携甩甩尾巴,余光瞥见水面上飞来另一道影子。他还没抬头,影子就已落在对岸的石头上。
是一只巴掌大小的鸟,褐色的渐变羽毛,鸟喙和爪子极为锋利,黑色豆豆眼盯着冷芳携,脑袋一转一转,似乎对突然出现在林间的生物很好奇。
那鸟爪下按着一粒淡黄色的果实,时而梳理羽毛,时而低头啄食,但那只是间歇性的,大部分时候,它都傻愣愣地看着冷芳携。
冷芳携悠然地和它对视。
忽然站起来,那鸟警觉地张开翅膀,飞起一段,发现除此之外,四脚生物并无其他动静,才又缓缓落下来。
脑袋又一转一转。
冷芳携朝他张开嘴巴,露出里面的尖牙,动作颇具威胁意味。
鸟这回学聪明了,没被冷芳携吓到。
相反,他似乎因为冷芳携的动作误会了什么,忽然叼起啄了半天毫发未伤的果实,飞到四脚生物近前,“噗”的一下丢给冷芳携。
而后腾飞而起,眨眼间没了踪影,只听到一声声清悦鸟鸣。
“……?”冷芳携推推饱满的果实,嗅到一阵淡淡的清香,声音困惑,“这是……投喂?”
哭笑不得:“它把我当成没能力养活自己的幼崽了?”
图灵机背着他不断投出代表开心的表情,闻言肯定地说:“黑林鸫,善于鸣叫,性情凶悍,对幼崽友好,每年都有黑林鸫投喂各族幼崽的事例。”
“冷芳携,它把你当成宝宝了。”
冷芳携难得羞愧。
他想逗鸟,鸟却把他当小孩,把恐吓动作当成幼崽乞食。
鸟也这么笨,难怪鱼活得这么好。
被轻松愉快的氛围感染,冷芳携在干燥岩石上趴伏。
阳光温暖柔和,呼吸间都是泉水的清甜,没有比这更惬意的时候。
猫咪舒服地眯起眼睛,尾巴懒洋洋地左右甩动。
图灵机直勾勾地盯着。
要是装有拟真眼球,仿生人现在一定被尾巴逗得左看右看。
图灵机忽然有种上前一把抓住尾巴,从尾巴根一捋而下的冲动。
冷芳携浑然不知尾巴被觊觎了。
蝴蝶鱼凑到跟前,小口一张一合,细密的水泡不断上浮。
鸟鸣悠远,伴随渐渐柔和的山风拂过湖面。
这样宁静,悠然,让冷芳携久违地忘却一切烦忧,回想起很久以前经历的那些世界。
每个世界的生灵各有其可爱之处。
他在某个世界的洞穴里躲雨时,传闻中无恶不作的黑色巨龙蜷缩在最里面,红色瞳仁惊恐地瞪大,跟他面面相觑。
冷芳携那时看起来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一点魔法元素都没有,也不像久经锻炼的骑士或执法者,偏偏往洞穴一坐,硬控黑龙近十分钟。
黑龙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最后朝他丢来一颗硕大的红宝石,见他不走,又陆陆续续丢出许多举世罕见的昂贵珍宝。
王朝的传世桂冠也被他随意扔给冷芳携。
结果冷芳携还是不动。
“……”黑龙的声音浑厚沉闷,带着郁闷,“狡猾贪婪的人类,你成功惹怒了烈焰大人……”
边放着狠话,便唰得变小,啪啪扇着翅膀飞快离开洞穴闯入雨幕。
也曾一袭白衫背负行囊,曳杖行进在高山深岭间,向他讨封的黄鼠狼精贼眉鼠眼跟在一旁,一只妖怪,比人类还娇气,走不到几步路就说要停下来休息。
“啊呀,恩公,小生实在走不动了。歇一歇吧。”黄鼠狼精扑通坐下,刚刚化形,顶着七八岁小孩的外壳,嗓音却比中年男子还要浑厚。
坐不了几分钟,就说肚饿,不知从哪儿抓来几只肥鸡,吃得满嘴流油。
冷芳携也分到一只,还没吃完就饱了。
黄鼠狼精睁着灯泡一样古怪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人类的腹部瞧,若有所思过后,说道:“难怪人类能活这么多、这么久,你们吃得这样少,一点也不费粮食。吃得这么慢,粮食会发霉呀。”
然后,兴奋地朝冷芳携拱手:“多谢恩公教我!等我送完恩公,就带族人帮人类做工,以工换粮,岂不两全其美?”
冷芳携被他的想法逗笑了:“嗯……黄先生确实颇有智慧。”
另一个世界里,占据星球的是灯塔树人。冷芳携同族人们扎根在水底,树梢的灯笼在水面上明灭闪烁,他们不需要说话,每一次摇晃带起的清风都是交流。
只有夜晚,冷芳携会脱离水底,回归人类的状态,漫步水波之上。
同其余的树人聚集在同一片天幕下,一起观赏炫目流星一闪而过。
还有太多太多,冷芳携记得的,不记得的。
其实那些世界里做过什么任务,已经刻意地遗忘了,唯独这些断断续续、平淡却又令人印象深刻的画面,冷芳携还记得清清楚楚。
有时候并不惊心动魄,却足够刻骨铭心。
而今,在这样一个即将走向绝望毁灭的世界里,他再一次体会到同样的感动和满足。
这就是一直以来,他不停穿梭奔走的意义。
可回顾最近,大半心神被与烬周旋占据,对世界的探索、体会变少了。
那些他匆匆抵达,又匆匆离开的世界里,该会有许多值得铭记的时刻被他错过了。
冷芳携偏头,找到烬的方位。
他实在不理解主神拥有亿万个相似却又与众不同,如此多彩的世界,怎么会一点都看不到,反而把目光落在他身上。
烬也不理解冷芳携的想法,他回答说:“每一个小世界形成时,我就洞悉了它所有的规则和未来。于我而言,它们并非动态变化,而是静态的珠子,没过多长时间就遍布裂纹,化为一片粉末,实在没有投以注目的必要。”
他跟冷芳携说话,声音刻意放得柔和,提到由他而生的世界时,眼底却一片冷漠。
冷芳携看向水下:“我也只是静态珠子里的一个分子,你也实在没有对我投以注目的必要。”
“……”
这不一样。
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内心的情感和想法,闷闷地闭上了嘴。
心头萦绕的感动散去,冷芳携起身,打算去别的地方再逛逛,余光忽然瞥见树梢一道蛇影。
不知何时攀过来,高高悬在他头顶。冷血动物的窥伺是个危险信号,冷芳携敏锐地看过去。
一条青色的长蛇,蛇身手腕大小,蜿蜒扭动,吐露蛇信,猩红双目看向冷芳携。
冷芳携蹙起眉。
没见青蛇有其他动作,就率先离开了。
黑猫的影子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青蛇还停留在原来的位置,蛇眼忽然暗淡下来——就像是灭掉的信号灯。
……
“……冷芳携。”
细长的非人舌头卷动着,柔情脉脉地吐出名字。
密闭的漆黑房间里,冰冷的水液晃荡,反射到墙壁上一道又一道幽暗光线,某种庞然巨物拖着长长的,粗/硕的尾巴来到岸边。
沈千重破开水面,水珠挂在他苍白的肌肉上,腰身以下被深绿色泛着奇幻光彩的鳞片覆盖。
他低低地呼唤着:“冷芳携……”
多次基因改造使得他神经异变,勉强通过与蛇类基因融合生存下来,却变得疯疯癫癫不甚清醒。
沈千重不在意这些,他只想等待冷芳携醒来,哪怕活得再狼狈也值得。
现在,他等待已久的爱人终于回到他的世界。
只是,出了一点意外。
狭长的眼眸蒙上曾淡淡的腥粉,沈千重不受控制地弹出獠牙,毒液四溢。
冷芳携居然被郑说发现了,被他藏在别墅里。
方舟的人看起来一点也不知道。
……他不能让冷芳携和郑说继续待在一起,郑白镜的克隆人,不值得信任。
但他又不敢去到冷芳携面前。
记忆里失败的表白狠狠刻在心上,伤口至今未曾愈合,使得沈千重完全不敢再出现在冷芳携眼前。
万一,又被拒绝了怎么办?
沈千重胆怯地想。
蛇类瞳孔一时紧缩,一时放大。
沈千重前一秒还冷静地思考,下一秒蛇尾焦躁地摆动,冷峻的面容浮现出一丝迷幻的笑。
芳携醒了这么久……
一定已经发现,他同自己的关系在新人类眼中并不清白了吧。
第135章 “踩我。”
“沈先生, 方便说说您眼中的赫莱吗?”
水面反射的光线仿佛镜头光,一瞬间将沈千重拖拽回百年前的世界。
黑帽子历来神秘,很多人直到暴政解除后才听说这个组织, 更不用说黑帽子里神出鬼没、鲜少露面的绝对首领。
但赫莱太过出彩, 年龄和神鬼莫测的手段像两盏聚光灯, 吸引无数人前仆后继地想要了解他。
人们为这位横空出世的天才欢呼,鼓掌,狂热的追捧在图灵机落败后推至高潮。
偏偏赫莱又是那么迅速地因为身体缘故进行自我封冻,连匆匆一面都没留给这个世界,随着影像被销毁, 许多人只能通过冰冷的记录瞥见一丝魅影。
人总是为易逝的物品刻骨铭心。
就像夜空爆开的烟火, 第一次看见时足够惊艳,以至于以后无数次重现都难以找回当时的心情。
更不用说,赫莱惊艳的才华和神秘的背景使得他在一众天才中也格外突出, 试图了解他的人一旦开始,就再难抽身而出。
首都以外,战火逐渐燃起。
首都以内,各大势力呈现僵持状态, 谁也不肯轻举妄动,率先打破平静, 背负骂名。
媒体们在狂欢, 围绕已经离开的天才打造无数档节目;惶惶不安的公民以此为寄托,推动气氛越发热烈。
沈千重只不过小小暗示一下,就接到当时最权威媒体的邀请。
面对镜头和话筒, 沈千重噙着淡淡的笑, 说起他眼中的冷芳携。分明没一句提到他与冷芳携的关系,种种暧昧和怀恋却在字里行间流露。
往后无数次回想起那时的场景, 沈千重都激动得满脸发红,兴奋得无以复加。
是啊,他得不到冷芳携的喜爱,在郑白镜面前,他永远是站在阴影当中的失败者。
如果没有沈千姿,冷芳携恐怕连他的名字都记不住。
可那又怎么样?
实验总是漫长看不到尽头,伴随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沈千重习惯了心血付诸东流只能从头再来,刚刚加入实验室的时候还会产生挫败,没过多久就练出平稳无波的心绪。
可冷芳携不一样,告白被拒绝也不一样。
沈千重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品尝苦果,自虐式一次又一次回忆,走不出来,却陷得更深。
以至于到最后心态扭曲了,抱着极高的自尊心,却通过撒谎来获得慰藉。
沈千重不后悔那样做,再来一次,他一样会自如地扮演地下情夫的角色。
一想到在历史影像、书籍记载和各种各样的讨论中,他的名字会和冷芳携放在一起,人们会不厌其烦地讨论他们的关系,从各种角度,搜寻各种证据来揭示并不存在的隐秘情事,沈千重就感到无比快乐。
这一点,连郑白镜都做不到。
那个可怜虫,没了老婆恨不得跟着一起死。
所以没什么好后悔。
要说后悔,沈千重只后悔一件事——没有率先破解赫莱谜题,找到冷芳携,以至于对方沦落到郑说手里……
沈千重控制不住地去想,他们一起住的这几天里,都发生了什么。
蛇尾愤怒地拍打池壁,整个密室仿佛都在摇晃。
“郑白镜……”沈千重咬牙切齿地重复。
真好命啊。
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他可望而不可求的人,死了还有克隆体前仆后继。沈千重都不敢想能抱一抱冷芳携该有多么快乐,那狗东西却能和冷芳携上床。
该死,该死……
双手神经性地痉挛,视力模糊,连维持半人半蛇的姿态都很困难,这样的自己,怎么能随意出现在冷芳携面前?
要是被看到更加丑陋的一面该怎么办?
沈千重艰难地使用最后一丝理智思考——
方舟并非铁板一块,也并非郑氏家族的集团。
能够走到如今同千姿双足鼎立的地步,少不了首领沉寂后因动荡分裂四散的黑帽子成员。
他依稀记得,方舟如今手段强硬的实权派,就是当初并入方舟的黑帽子成员的后代,直至如今仍然不忘初心,对赫莱抱有强烈的尊崇。
要是被她们发现,黑帽子的创始人竟然被关押拘禁……
……
沈千重只是在失去理智前稍稍放出一点消息,方舟内部就迅速做出反应——冷芳携刚结束情潮躁动期,郑说还想着把笔记上的追人手段运用起来,这段时间好好培养感情,猝不及防就收到数十个通讯要求。
联络他的人是集团内部有名的实权派,手段强硬,一直以来和老头子分庭抗礼,因为掌握关键技术,近期占据上风,可谓说一不二。老头子连带那些虎视眈眈的废物兄弟数次跑来找郑说,想让他回归集团接手工作,每一回都被郑说骂得面无血色,气急败坏。
郑说和这位实权派关系仅限于几次照面和简短的介绍,没什么过多交情,满腹狐疑地接通。
跳出来的通讯画面上,实权派一身墨绿西装,环抱双手靠坐在办公桌上,眼底写满了疲倦,整体风格严厉冷肃,光是看着就叫人心头一紧。郑说知道她一向很忙,因而不理解她为何百忙之中抽出空来联系他。
绿西装的眼型偏圆润柔和,眼神却在多年锤炼下犀利冷锐,被她盯住,有种被严厉审视的不适感。
“有什么事?”郑说漫不经心地问。
他想快点挂掉通讯,去做晚饭,最近学了新的菜,是冷芳携的口味……
绿西装开口,简短的几句话,郑说脸色大变。
“看来,那都是真的了。赫莱就在你那里。”绿西装挑了下眉,话里含着不善,“郑说,你胆子真大。”
郑说恢复面无表情的状态,狭长眼眸夹着阴沉,冷锐的下颌线紧绷,整个人像是被入侵领地的野兽,从闭目小憩中清醒过来,展露出绝对的攻击性。
他不带感情地扯了下嘴角:“我从黎明军那里发现他,把他带回来,有什么不对?不说他的能力,只说赫莱的身份,已经足够我们用尽一切手段留住他。”
“留住他,指的是把他关在独栋别墅里?”
郑说耸耸肩:“我可没有虐待他,正相反,就差跪下来伺候他了。”
绿西装笑容隐没:“他确实不该留在黎明军里,但是,也不该留在你那里。郑说,他是前行者,是先驱者,是你的本体——曾经最爱重的人,绝不是任你戏耍的玩具。你瞒着所有人把他藏起来,抱的什么心思,你自己最清楚。”
郑说冷笑了下:“不藏起来,向天下昭告赫莱复活了?那太好了,所有恶徒,极端宗教组织,所有妄想者、淘金者,前仆后继、悍不畏死的人会把秃鹫一样的目光盯准方舟,日夜不继不惜一切代价偷走他。”
绿西装的眼神沉甸甸地压过来,重量有如实质:“我们当然会保护好他,但绝不是让你把他藏起来。”
面对老头子,郑说从没感受到像此刻厚重的压力,压力来源并非是对方冷冽的目光和严厉的态度,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东西,那代表——权力。
说到底,郑说得过且过,拥有的一切都背靠方舟。面对其他人时,他是方舟肆无忌惮、随心所欲的太子爷,但在这个人面前,他只是个备受忌惮的吉祥物。
绿西装一字一顿地宣告:“明天,我会去你家把他接回总部。”
“老头子他们呢?”郑说挑了下眉,“他们要是知道赫莱苏醒,绝对会有无数个歪主意要打。”
绿西装轻描淡写:“他没机会知道。”
……
青年艳红的脑袋凑过来,搁在膝头,长臂一揽,顺势环住冷芳携的腰身。
虽然隔着一层薄裤,郑说却仿佛能穿透布料,嗅到□□的馥郁香气。他深吸了好几口,从中汲取力量。
郑说太粘人了。
冷芳携皱眉,抓住青年的头发:“起来。”
郑说乖乖抬起头,短暂的消失过后,他的表情不怎么好看,看起来没精打采。
锐利的眼尾竟然如同小狗一样耷拉下来,有些可怜。
是刚才的通讯。
冷芳携不动声色地想。
发生了什么事?
他是否可以从中找到前往方舟的机会?
早在躁动期开始前,冷芳携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只不过撞上成瘾症发作,郑说期间又表现得太过粘人,几乎寸步不离地待在身边,冷芳携束手束脚,不好行动。
现在瘾症结束,是时候伺机而动了。
“冷芳携,你有机会离开我了,开心吗?”郑说勾唇笑了笑,语气漫不经心,像随口开了个玩笑,然而紧接着,脸色渐阴。
“真烦啊,真烦啊!为什么总有人来打扰我们……”青年的情绪有些失控,箍住腰身的五指收拢,却还记得冷芳携皮肤娇嫩,不敢用太大力,焦躁地找不到发泄口,“郑白镜,沈千重,楚童……怎么谁都要来抢你?”
“你情绪不对劲,冷静下来。”冷芳携在郑说紧绷的脸颊拍打几下,“发生了什么事?”
能让郑说状态变得这么差的人,结合郑说的话……方舟集团的高层?
那可不太妙。
冷芳携只想通过郑说接触到意志井,如果中途掺和进陌生高层,谁也说不准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尽管他跟方舟的关系在理论上该十分亲密,但冷芳携从不高估人性,尤其是披着人皮的野兽的人性。
郑说不吭声,闷头闷脑想往他怀里撞,简直像条在外受挫不管不顾要主人安慰的小狗,冷芳携按住他,将他推开。
郑说顿时眼睛都红了:“那你踩我!”
“什么?”冷芳携诧异地低头,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郑说几乎是直接送到冷芳携足边,炽热的温度剐蹭脚心,饶是脚上神经再迟钝,光看那近乎淫/靡的动作,也能意识到郑说究竟在做什么。
这些天的身体交融,多次坦诚相见,冷芳携已经习惯了郑说的身体,只是像这样赤/裸的、野蛮的情欲,完全像条处于发情期的野狗,还是令他一时无措。
只是简单的触碰,郑说就头皮发麻,爽感一直蹿到脊柱。腰背紧绷,郑说心满意足地喘了口气,动荡不定的灵魂终于有了归处,他近乎哀求地开口:“踩我。”
冷芳携很想把他踢到一边,让他自己解决,但看郑说现在的状态……最终,青年还是缓缓抬起脚,冷淡眼神里夹杂些许的嫌弃,多日按摩的效果显著,他用力踩下去。
郑说被冷芳携踩得一塌糊涂。
其实身体上的痛感远远大于爽,但内心深处从虐待中获取的亲密快感是难以言喻的,郑说上了瘾,不管不顾还想再让冷芳携用另一只脚踩。
冷芳携却嫌脚背浇了脏东西:“再发神经就滚出去。”
推开郑说去洗漱。
再出来时,方舟太子爷已经打理好自己,人模狗样地坐着,完全看不出几分钟前的下贱模样。
看起来情绪也稳定下来。
郑说终于告诉冷芳携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又为什么情绪失控。
答案与冷芳携所料无几,但远没有想象中糟糕。
“那群人是最后一批黑帽子成员的后代,方舟和千姿都有,千姿那边我没接触过,但方舟这里的……”郑说嗤笑一声,“他们看起来是会在闲暇时间聚在一起诵读「黑帽子圣经」,或者给你建个赛博祠堂的类型。”
“换句话说,绝对的赫莱主义者。”
郑说眼神晦暗:“说不定没过多久,方舟就要出现第二位太子爷——不,不,冷芳携,你才是真太子。”
“我么,只是个劣质品。”毫不犹豫地贬低自己,换取冷芳携心软之下的亲密,郑说痴迷地凑到颈窝间啄吻,执着地在青年身体下留下痕迹。
每一次眼睁睁看着痕迹日渐隐没,郑说心中的焦躁有如数万夏蝉鼓鸣不断。
现在更是要被别人抢走了。
齿关紧咬,郑说恨不得一口咬在冷芳携脸颊上,留下鲜明的齿印,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属于自己。
第136章 那么清澈,又那么孤独。
第二天一大早, 冷芳携见到了郑说口中“说一不二、性格冷肃、不好相处”的实权派。出乎意料的是,对方一身米色休闲服,长卷发懒散地垂在肩头, 脖上挂着银蓝色耳机。
若非知道对方在郑说还没诞生时就已经在方舟拥有一席之地, 光看这身打扮, 冷芳携还以为她是还没毕业的大学生。
“您好,我是林佩。”她说。
面对冷芳携,她的态度堪称平和,远不像郑说描述的那样极端。
郑说有些惊讶,不过他对林佩作何打扮并无兴趣, 强硬地关掉机仆, 抢过收拾行李的工作。
冷芳携没在他家住多久,与离开新南公寓时相比,增添的个人物品寥寥可数。郑说给他买的却有一大堆, 吃的穿的玩的,放在一起令人眼花缭乱,不断收拾好的箱子摆在一起,颇为壮观。
“……”冷芳携提醒, “那些东西不用带。”
靠枕之类的,有两套换着用足够了, 他实在不懂郑说买回的猫爪垫子、云朵垫子以及其他花色图案的垫子究竟有什么区别。
郑说下意识想跟他呛嘴, 瞥见一旁微笑着的林佩,意识到现在的情景,忍下打情骂俏的冲动, 随口说:“这些东西我也要用啊, 不能光拿你一个人的东西吧。”
冷芳携:“……嗯?”
郑说也要跟着去?
林佩解释说:“方舟太大,人员组成复杂, 考虑到郑说已经熟悉您的情况,我们拜托他照顾您。”
说辞很好听,其实郑说并非她的第一选择,这只是一种妥协的选择。林佩原本还抱着一种考察的心态,亲眼看到两人的相处状态后,被浓浓的狗味呛到,心头最后一丝忧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该说不愧是郑白镜的克隆体吗?
本体跟着首领屁股后面跑,克隆体也一看到首领就吻了上去。
可谓一脉相承。
……
方舟集团大楼总高570米,地上建筑刚好一百层,它呈螺旋式上升,半空中搭载无数组合实验室,白天时显得宏伟壮阔,夜晚的月光和惨白色的照明灯则使得方舟总部如同来自荒野上的机械怪物。
它深深扎根在第三区的土壤里,不断开辟地下空间,迄今为止,谁也不能说清它拥有怎样辽阔的地下王国。
居住在附近的权贵猜测方舟或许正通过地下轨道搭建出一条隐秘的运输网络,夜半时分,他们总能隐约听到自地下传来的隆隆之音。
冷芳携就是通过其中一条轨道秘密抵达总部,来到空无一人的77层。
“60层以上的区域不对外开放,只有输入通行密码,电梯才能在对应楼层停留。这是我私人的楼层,没人能知道您的到来,更没人会打扰您。”林佩开启智能家居,灰暗的客厅一瞬间被灯光照亮。
那一刻,冷芳携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
抵达新时代之后,他好像一直保持从这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忙碌状态。身边的人也不停更换。
现在,他的住所被安排在第三区最昂贵的地标建筑物中,一整面的玻璃墙清澈透明,足以令他将远处的深色的山脊和迷乱的建筑群灯光纳入眼底。
这座城市就在他眼中。
出乎冷芳携意料,林佩将他带到方舟之后并无其他举动,既没有试图从他口中套取遗落联邦时代的情报,也没有将停滞不前的秘密项目交付到他手里。
仿佛是从野外取回一盆古老植被,只要看到它生长的姿态就心满意足。
林佩每天都会抽时间来看望他,见面时间长至十几分钟,短至两三分钟。而他们交流的永远主题是冷芳携的生活,林佩似乎单纯地把他当成旧时代的遗落珍宝,只想给予他足够好的生活。
大多时候,林佩风度翩翩、精力充沛,看起来随时能在千人会议厅中进行一番振奋人心的演讲,只有少数时间,她会在冷芳携面前流露出疲倦。
“这个世界正在走向毁灭。”她说,一个宏大的主题。
“世界毁灭”、“世界末日”,亘古不变的争论主题,有人说仿生人即将取代人类,旧联邦政府是人类文明的叛徒、蛀虫,有人说机械污染了人类自然的血脉,让每个人显得像蓝血动物,有人独自清醒,嘲讽地高呼人类并非世界,不要将一无所有的恐慌一厢情愿地加注到世界身上,世界知道你们这些垃圾假模假样关心它吗?
冷芳携所处的时代,文明毁灭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所有人都认为人类即将灭亡的时候,这群猴子却顽强地存活下来,刚刚解决外敌,就迫不及待地遵从血脉召唤开启内斗。个体的人显得弥足珍贵,但当人口变为一串数字,毁灭就跟碾碎一片蚂蚁一样简单。
然后人类不仅没有灭亡,还延续到了现在,近乎成为星球霸主,高速发展的科技让许多人开始展望星外的世界,尽管天空上高悬着一颗炽热漆黑的太阳。
新时代是个充满希望的时代,然而它的舵手之一却谈到毁灭。
林佩手间夹了根细长香烟,没有点燃,只是这么夹着。
“看起来欣欣向荣,是吧。”黑发女性淡淡笑了,张口吐出一连串的数据,“出生率听起来还不错,但自然出生率跌破零点已经足足十年——我们当然可以通过体外胚胎培育技术在温室里繁衍出源源不断不明父母的孩子,事实上,我们正是这样做的。”
“科技使得我们再也不需要把一个劳动力束缚近十个月之久,冒着极大风险产出一个胎儿,那太低效了。他们不在乎新生儿是从母亲身体里爬出来,还是被人从培养液中成批打捞出来,只要有足够的人出生,长大,然后为他们工作、奉献,就足够了。现在看来,这个轻蔑的想法只会带来灾难。”
林佩指了指窗外,那里有一颗太阳,日夜不息地注视大地。
“那些温室新生儿,绝大多数在十三四岁的年纪就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少部分平安长大的,要么在街头巷口抽搐痉挛,靠电子毒/品度日,要么成为刀尖舔血的掮客、雇佣兵——那已经是不错的职业了。当我们随意设定他们的出生,用极低成本换来一个又一个生命体,期待他们创造出比出生更大的价值时,绝不会想到,数年后这些温室胎儿会用更加随意的方式结束掉他们廉价的生命,让我们血本无归。”
“这并不是群体性自杀行为。我想您懂我的意思。”林佩幽幽说道。
“夺取,给予。”冷芳携吐出两个词语,“看来你提到的孩子们完全抛弃了其他未来,直接选中最幽暗、最崎岖,也是最疯狂,没有未来的路。”
余光中,冷芳携看到了烬的影子,主神对两人的交谈无动于衷,眼神的落点停留在他身上,除此以外的所有都不值得在意。
“只是,只是,我们别无选择。”
短暂的沉默,林佩低低笑了一下,片刻后,她含着歉意地说,“抱歉,发牢骚了。有时候我怀疑祂从我这儿拿走的其实是坚定,使得我总是忧心忡忡、疑神疑鬼——就算每年出生率为负,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反正到我闭眼的那一天,人类照样生龙活虎,而我死后,又哪管洪水滔天?诺亚方舟可不会接走一具腐朽了的尸体。”
话虽如此,女性眼底却沉淀着罕见的迷茫。
冷芳携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等到大意志被回收,任务结束,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会走向何处?
繁荣昌盛?亦或是就像烬所说,注定遍布裂纹,走向无可避免的毁灭?
主神的眼瞳漆黑得不见一丝光亮,光是注视,就让人感到脊柱发凉。
那平静的眼神似乎在说:是的,正如你所想。
“她的秘书朝九晚十,加班是固定项目,听说林佩比她秘书还忙,每天睡眠时间不到四小时。”林佩走后,郑说才迫不及待地从房间出来,牢牢霸占冷芳携身边的位置,直白地表达不满,“都这么忙了,还天天来看你,她对你是真爱。”
郑说很不喜欢每天固定几分钟的打扰,话里怨气满满,但他无可奈何。
冷芳携抚摸着手下的黄毛小狗,四脚生物适时发出舒适的哼唧声,看得郑说一阵眼热。
这宠物乍看上去跟真狗无异,其实是林佩送给冷芳携的礼物,一只昂贵的陪伴型机械,不仅拥有充沛的情感拟真系统,必要时刻还能守卫主人的安全。
于冷芳携而言,这件礼物最大的用处就是容纳图灵机无处安放的意识体,现在他温热的舌头轻轻舔着冷芳携的手心,眼瞳天真愉快,尾巴甩得像螺旋桨,完全看不出内里藏着一位曾经与世为敌的仿生人。
“它的尾巴绝对故障了。”郑说一脸嫌恶,“正常宠物不会这样,冷芳携,你把它给我,我拿去返修。”
冷芳携掀起眼皮,凉凉地看他一眼:“这是我最后一次重复。不要试图把它丢进垃圾桶里。”
迎合着他的声音,小狗愉快清脆地汪叫几声,身上一股活泼的劲儿。郑说胃部痉挛,差点没吐出来。
他想,这是哪个部门设计的傻叉系统,他绝对要全毙掉,把成品召回,集中销毁。
恬不知耻的野狗还想继续舔手掌,被冷芳携捏住嘴巴,拍拍屁股送到地板上,青年含笑着打趣:“去玩吧,小狗。”
郑说差点跟着汪出来。
膝盖上总算没狗了,郑说亲昵地凑过去,咬了下冷芳携的耳朵,素白的耳廓顿时染上淡淡的粉色。
冷芳携按住他的侧脸,冷声:“你也滚。”
“别啊——”郑说拖长尾音,懒洋洋地说,“我一直陪你,没有功劳也有苦恼,你不能对我这么冷酷无情。”
他倒下来,控制腹部核心,轻轻地压倒在冷芳携的双膝之上,那双凶厉的眼眸此刻放松得扩圆,如同狗眼。
郑说望着冷芳携浓而密的眼睫,状似不经意间问了一个问题:“你当初为什么取了「黑帽子」这样一个古怪的名字?听起来不像骇客团体,像是行为艺术团,或者某种绅士聚会。”
“大家各有猜测,我也很好奇。这应该不涉及机密?你能说说吗?”
冷芳携道:“没有特殊含义,随便取的。”
郑说挑了下眉:“真的没有?可我听说,你取这个名字是因为郑白镜。”
他大概想显得云淡风轻,殊不知提到本体时那种咬牙切齿的吐字暴露了一切。
“白,对应黑。镜子,对应帽子。”郑说解释猜测的来源。
冷芳携很想问他究竟从哪儿看来这些弱智猜测,但看到郑说那一副“我一点也不在乎只是随口问问”,实则在意得不得了的模样,没有立即否认,而是眨了眨眼,轻轻说道:“你怎么知道。”
“……!”郑说立刻绷不住了,坐起来一副老婆出轨的表情,“好啊,你居然真的,我靠……他凭什么啊我靠!”
语无伦次,显然破大防。
冷芳携无语地拍了下他的脸:“黑帽子源于我制作的第一个程序,给画像戴帽子,这个历史课本上都有,你能不能长点脑子?”
郑说摸着脸,语气哀怨:“写是这样写,可谁知道真相如何呢?”
“爱信不信。”冷芳携把他推开。
“别啊——我信!你说什么我都信。”郑说死皮赖脸不肯走,搂住冷芳携的腰,一把抱到腿上,脑袋搭在青年肩头,摇晃了几下,郑说在想用什么东西转移话题,忽然想到什么,“既然现在在总部,要不要去看看我的兄弟们。”
他补充道:“不是那群蠢货,而是另外的克隆体。”
培育室就在62层,被切割成数个房间,从天花板到地砖,一切都是洁白无瑕的。
冷芳携嗅到了消毒水的气味。
这里空无一人,只有轮椅轧过和郑说脚跟触地的声音。
郑说熟门熟路地带他输入密码、刷虹膜,敞露的房间里屹立数十个培养皿。
“我的成功扼杀了未来无数克隆体的出生,这里几乎半废弃,最低限度地维持我同批次的兄弟的生命——研究员首席说,要是之后发生病变,我还可以使用他们的器官。”
“有时候,我会来这里看看他们。虽然他们大部分还没有产生意识,唯一的一个还因为高度病变整天不清醒。”
比起郑说,培养皿里的实验体更像他们基因的来源,但郑白镜没那么苍白、瘦弱,带有明显的畸形。
灯光幽绿,让他们显得像疯狂科学家的成果,下一秒就会睁眼露出獠牙。
“走吧,去里面。”郑说推他往里走,“唯一的那个,要是刚好碰上他清醒,也许你们还能聊聊天。”
郑说如此憎恨他的本体,提到其他克隆体时,语气却很平和,没那么疯癫。
最里面的克隆体睡在医疗舱内,冷雾笼罩着他,与其他克隆体不同的是,他有一具健壮的身躯,肌肉排布合理而优美,面部轮廓更加粗犷。他紧闭着双眼,冷芳携猜他一定正沉浸在某个梦境中。
“他快死了。”郑说轻轻敲击医疗舱,“从他诞生开始,病变就在持续,基因崩溃无法逆转。我想想,据推测,还有二十天左右。”
“到时候他会嘭得一声,变成一团血沫,然后被迅速地回收。”郑说不甚在意地说,脸上没有任何兄弟濒临死亡的伤感,冷光打在他脸上,使得他像冷硬的大理石。
冷芳携手掌落在舱壁上,这个动作一下惊动了克隆体。
“嗯?”郑说挑眉,“我来过这么多次,他都半死不活不理我……难道是因为他察觉到你来了?”
克隆体眉心紧蹙,眼皮不安地颤动,那双垂下的双手,冷芳携能清晰地看到手指艰难的活动。
几秒钟后,克隆体睁开了眼睛,几乎没有迷茫的时刻,一瞬间就抓住冷芳携所在的方位。
宽大的手掌也贴向舱壁,正与冷芳携的手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贴合。
克隆体双唇蠕动两下:“你……”
冷芳携看到了他眼底的迷惑,还未接收更多信息的克隆体,大概不清楚他的身份,只是遵循本能地看向他。
看着他——素白的皮肤,仿佛揉进了雪的精魄,鼻梁高而挺拔,秀丽的下落,浓密的睫毛宛若扇子展开,眼角微微上挑。是毫无疑问的美人。
那头长而笔直,仿佛深邃黑夜一样的头发,就像名贵绸缎从上方垂下来,让克隆体有一种被温柔笼罩的错觉。
克隆体对上那双沉静的眼睛,里面不含任何怜悯、或者新奇,只是安静地看向他。
那么清澈,又那么孤独。
你是谁?又在想什么?
他伸手想要掩住那双眼睛。
冷雾随着滴滴的警报声充斥整个医疗舱,克隆体艰难地撑住眼皮,却也在越来越浓密的麻醉气体中不甘地闭上了双眼。
“哈……”郑说眨了下眼,“我开始怀疑郑白镜是不是在基因里动手脚了。”
出于某种偏执,克隆体的手仍然与冷芳携相贴了几秒钟,但没过多久,就遗憾地滑落了。
青年背对着郑说,幽暗的光打在他脸上,并未让冷芳携显得阴森诡异,反而为他蒙上了一层郁郁寡欢的影子。
冷芳携叹了口气,轻声说:“你好。晚安。”
看着这一幕,郑说忽然想到,自己现在状似健康,没有任何基因崩溃的痕迹,但从前的实验体里,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头两天看着还不错,到第三天就急转而下的情况。
只是郑说的健康持续了太久,太久——
让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以为不会再有意外。
但现在,那些或残疾或死亡,或在胚胎状态时就裂变的克隆体们,化成一道道锐利的三角棱锥,在郑说为了与冷芳携的关系而开心喜悦时,狂风骤雨般狠狠砸下来,如同无法躲避命运。
骤然紧绷的背部,惊惧的冷汗密密匝匝。
要是健康的其实不健康,完美的其实不完美——要是突然一日,隐秘的缺陷爆发,他落得同其他人一样的下场,怎么办?
死,郑说从不惧怕。
但在拥有了冷芳携之后死——
这一刻,他忽然体会到了与郑白镜同样的心情。
第137章 “若我不在,若你还在。”
“芳携。”
明灯闪烁。
冷芳携眼眸半阖, 泪水濡湿了睫毛,像一连串细小却闪耀的珍珠,被绯色的肌肤和浓密的长扇承托着, 摇摇欲坠的姿态可怜可爱。
上首之人用指腹温柔地擦去泪水, 安抚性的吻沉甸甸地落在额头。
郑白镜的神情坚定柔和, 若非脸颊上那道狰狞的伤疤,他此刻真如教堂中向神祷告、为此奉献终身的狂信徒。
然而他的双手紧握的不是十字架,而是一对苍白、瘦弱的纤长的腿。
粗糙的五指稳固地箍住大腿肌肤,就像抓住了一对雪白的鹿角。
无辜的白鹿被贪婪的人类狩猎,栽入情/欲的温床。隐忍克制的喘息是啾啾鹿鸣, 清液化作一捧柔软的白尾巴, 缓缓垂下,被郑白镜的膝盖接住,潮湿地盖住了一切。
“芳携。”郑白镜再一次呼唤他。
无力双腿在他臂膀间晃荡, 毫无着力点,更没有使力的空间,冷芳携无从躲避,哪怕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也只能含泪承受。
好在,郑白镜那样体贴, 很少会让他陷入狼狈的境地。
一切结束后, 青年尚龙精虎猛,打来热水帮冷芳携擦洗身体,柔软的湿巾擦过细瘦的大腿, 那上面斑斓的痕迹仿佛雪中玫瑰。郑白镜停顿了。
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在你身边, 就是你的双腿,带你抵达天涯海角。”文雅的措辞, 声音轻缓如琴,仿佛在冷芳携耳畔拉响情诗,“我或许是个胆小鬼,总是害怕——”
“若我不在,若你还在。”温暖的怀抱裹着日光、花香和午后浮动的尘埃,深深地、紧紧地将冷芳携包裹。
再睁开眼,却是黑夜。
月亮悬挂在深夜里漆色的山脊上,如一枚妆点画面的亮片,底下是孩子们用炭笔勾勒出的线条,淡白的月光摩挲这座日夜不休的城市,明亮的霓虹灯吞噬掉自然的馈赠。
日夜同天,内环很安静,很多人没有休息,冷芳携还能看到窗外悬空实验室灯火通明。
时间是22:09分,他睡了快两个小时。
与克隆体见面以后,冷芳携陷入了深深的疲倦,一回到房间就躲入天鹅绒羽的拥抱中。
或许是刚与克隆体接触,他梦见了郑白镜,那不是一场噩梦,甚至堪称美好。可是冷芳携还是惊醒,并且出了一身冷汗。
暖风一吹,汗水附在体表,黏得难受。
“汪。”清脆悦耳的狗叫声响起。
图灵机前足搭在床沿,两耳机敏地直立,琥珀色眼瞳盯向冷芳携,甜蜜色泽闪耀着,仿佛在说——不要害怕,我在你身边。
事实上,在冷芳携沉睡时,图灵机就趴在床边,时刻注意人类的状态。除了关注冷芳携,他也没别的事可做。
与他相似的是烬,这位只有玩偶大小的主神选定的位置与普通玩偶别无二致,正是冷芳携的枕边,就像那些在黑夜里驱散恐惧、守护孩童美梦的玩具熊。
不同的是,这位无所不能的主神怯于影响冷芳携,哪怕是驱散一个不该存在的梦境。任何可能引来冷芳携厌恶的事情,烬都慎之又慎。
小狗和玩偶都凑向主人,期待冷芳携下一秒会选择将自己抱入怀中。
图灵机一点仿生人的脸面都不要了,殷勤地狂甩狗尾巴,热烘烘的小狗味道顷刻间传递到冷芳携鼻尖,让他眼神一柔。见状,图灵机越发卖力,呼哧呼哧,恨不得直接蹦到冷芳携膝上。
烬则要收敛得多,或者说,他不知该如何吸引冷芳携的注意,也不敢过度地展现存在感。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漆黑的眼睛眨也不眨,看起来像恐怖片里的鬼娃娃。
图灵机余光瞥见他的状态,笑容更大了。
“让让,乖狗狗。”
结果冷芳携谁也没选,推开热情的小狗,起身去洗漱。
图灵机只来得及在他掌心留下一道湿热的痕迹,嗅到一口馥郁的肉/体香气,青年就裹着厚睡衣慢吞吞走远了。
现在只要是能在房间里完成的事情,冷芳携都会选择自己走过去,哪怕步伐缓慢、摇摇晃晃,还会摔倒,但比起枯坐轮椅,或在机仆、郑说的臂膀间被传递、被运送,冷芳携还是更习惯于掌控双腿。
下床是艰难的第一步。
需要紧紧扶着床沿,将双腿一寸一寸挪下,两足送入棉拖中,再缓缓地站起来。
弯腰时贴身的睡衣会在胸口和腰间堆叠出褶皱,月光顺着阴影攀爬,敲打细腻的肌肤和秀美的骨骼,顺着起伏的线条没入歪斜的领口。
他骤然紧绷的腰腹,终于站起时舒展的肩胛骨,乌发随着动作滑落,发尾荡开又落下,像一把小钩子,牢牢抓住图灵机和烬的视线。狡猾的仿生人,已经学会偷偷打开记录系统,蠢笨的主神犹然不知,仍在用双眼丈量一切。
图灵机还在回味那动静两宜的画面,冷芳携已裹着一身温热的水汽扶着墙壁走出来。宠物机器人立即小跑到他跟前,热情地迎接主人。
冷芳携轻轻踢了他一脚:“你真把自己当成狗了?”
他不记得仿生人有这么强的适应性,说当狗就当狗。
图灵机微笑着,汪汪叫了两声。
烬看着一人一狗的互动,眼底藏着浅浅的羡慕,却最终没有其他动作,停留在床头。
夜晚的第三区别有风情,仿佛一位上身冷素,下身暴露性感的摩登女郎,漆黑的太阳和雪白的月亮在她胸脯前交相辉映。
不如说,这才是真正的第三区。冷静,狂乱,克制,疯癫。
冷芳携的视线从近及远,再由远及近,远方的霓虹灯模糊成一团又一团色块,夸张的招牌是一个又一个长方形、正方形,或者圆形。冷芳携还能记得其中的几个,他在新南公寓附近,也是内外交接的地方曾经看到过——招牌是一对羽翼,却簇拥着一颗鲜艳靡丽的桃心,底下用外文书写的内容,大概是些粗鄙下流直白的黄腔。
他路过的时候,门口一位灰发揽客人用直勾勾的眼神盯着他,半晌,发出一声令人面红耳赤、浮想联翩的喘息。是以冷芳携对此印象深刻。
夜幕如同一块无边际的天鹅绒,泛着霜蓝的色泽,却又在下一秒被水打湿,逐渐显露出灰败的黑色。隔着玻璃,冷芳携嗅到了雨水的气息。
今夜将会有雨。
手指在书柜里厚重的书壳上划过,最终停留在一本诗集上——他现在毫无睡意,也许在雨水敲打玻璃时,点一盏夜灯,借着温暖的光线阅读是种不错的选择。
正当冷芳携抽出书本,准备在小沙发上坐下时,他的视线骤然顿住。图灵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快乐的小狗立刻止住螺旋桨般的尾巴,绷起腰背,露出凶狠的獠牙。
雨水酝酿的时刻,面前的玻璃多出一条黑色的长绳。
不,那不是绳子。
照明灯一闪而过,晃出了那东西原本的颜色——深绿色的鳞片,猩红色的眼睛,还有一闪而过的蛇信——那是一条蛇。
与在别墅自然带见到的那条相似却又不同,这条体型更长,身腕更粗,鳞片更加深邃。
它们的的确确是不同的。
但在几百米的高空,怎么可能有蛇?
冷芳携几步走到玻璃前,那截蛇停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但几秒钟前,冷芳携分明看见它吐出的蛇信。
“汪汪。”图灵机来到他脚畔,凶恶地吼叫道。
五指缓缓贴住透明的玻璃,冷芳携垂眸,正好与蛇的双眼对上。
通红的眼睛不掺一丝杂质,冷芳携看到蛇明显地瞪大了眼睛,冷漠的眼底,忽然闪过一丝可以被称作“惊恐”的情绪,然后——
没有任何预告,伴随着泼落的水珠从高空坠落。
冷芳携只来得及捕捉到它的颤抖的尾巴尖。
“……”青年眉心微蹙,原本他以为自然带和刚才出现的蛇是某些人派出的机械,可那蛇突兀地坠落,半空中慌乱的姿态,又让他不确定了。
……如果是人类操控的机械,应该不会露出那样滑稽可笑的姿态。
疑点重重,不过冷芳携不打算深究。他在这个世界待不了多久,哪怕真有人心怀恶意暗中窥伺,在他们动手之前,他肯定也离开了。
雨水敲打整个世界,细小的雨滴在玻璃上滚动,形成一道道弯曲的线条。在雨声中,冷芳携点开小夜灯,手指在书页间摩挲,灯光映出他的影子,温柔得仿佛一弯细瘦的月亮。
图灵机睡在他脚边,烬藏在他身后的影子里。
他们都注视着他。
独独在百米之下,冰冷的地面上,沈千重浑身僵硬,任由雨水打湿全身。
好在四周无人,不然一定会为僵硬得跟死了一样的蛇躯新奇万分,把他捡回去做标本。
极度的耻意和尴尬冲刷脑海,让沈千重难以保持平静,尾部簌簌抖动,发出一连串能够唤起人类基因里本能恐惧的声音。
怎么会——
混乱之际,沈千重连语言都没办法成功组织。
他只是想偷偷地看看冷芳携——在他达到稳定,有资格出现在冷芳携面前之前,一眼两眼的注视是最好的安抚剂。
然而,沈千重没料到他的睡美人会突然醒来,更没料到被冷芳携发现,与他对视的那一刹那,自己竟然因为过度慌乱,就这么、这么摔下去了……
沈千重还活着,但他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
一想到自己刚才在心上人面前露出那样窘迫的姿态,沈千重就生不如死。
好在,好在,冷芳携不知道他是谁。
这是目前唯一能安慰他的事实。
第138章 原来自己是个小三。
雨水淅沥。
沈千重像雨里的泥鳅一样, 只不过地面没有积水,没有湿泥。他抖动身躯,回到了千姿之内, 那个无能后辈们怀着对他的利用、提防建造的囚牢。
重新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唯有水波晃荡, 沈千重紧绷的情绪渐渐舒缓,趴伏在水池边,粗/硕的尾巴闲闲地搅动冰冷池水。
今夜的雨,今夜滑稽的场景,令他难得回忆起过去。
沈千重与冷芳携的初遇, 也是在一个雨天。
不像今夜裹着阴沉湿气, 迷蒙的阴冷的雨,那一天日光晴朗,如一枚剥掉外皮的新鲜橙子, 陷在雪白的天空中,坠落的雨水仿佛光的延伸,清透柔和。
这样好的天气,哪怕街上每隔几百米就有一位仿生人巡逻, 也阻挡不了公民外出淋雨的兴致。
沈千重能够很清晰地看到那些谨慎地在家门口晃荡的孩子,眼底闪烁着新奇意味, 和怎么也掩饰不了的快乐笑容。
那么纯粹, 好像在他们的世界里一点烦恼也没有,唯一需要担心的只有家里人不让他们跑出来淋雨。
他们——这附近的公民清贫度日,因而孩子们的衣服大多不合身, 肉眼可见被洗得发皱、发白, 他们大多是瘦弱的,因为在成长的时候, 没有得到充足的养料。
即便如此,他们的快乐来得轻易而又简单,一场太阳雨就能让他们眼睛笑成一条缝。
这衬得衣着华贵,却面色沉沉,神情阴暗的沈千重像个笑话。
见对面的孩子投来疑惑好奇的视线,沈千重仿佛被针扎到一般,反射性地拉扯衣袖,掩住手臂上的伤痕,忍着幻痛逃入林地中。
耳畔回响着男人暴躁愤怒的吼叫:“废物!废物!我要你有什么用!你妈妈都不来看你!”
因为留不住妻子,只能酗酒度日,在孩童身上发泄愤怒的无能之辈。
沈千重低眉,掩下瞳孔里的冷光。这样的人,他却反抗不了,比无能之辈还要无能。
自从第一天禁止不必要的外出、娱乐开始,以白色为象征色的肃穆时期已经持续了近二十年之久,公民们痛恨、恐惧,却也无可奈何地忍受。
他们习惯了仿生人频繁出现的生活。
福利院开始空置——那本该作为收容孤儿、救助困难人士的爱心场所,因为《社会福利单位人才培养条例》的公布,迅速地变成无人的空荡建筑,取而代之的是大大小小散布的福音教堂。
被人抛弃,或者失去父母亲人的婴儿会被教堂以“培养信徒”的名义收养,他们长大之后,无一例外会加入教堂的唱诗班,用劳动换取生存所需之物,神甫和修女会悉心培养他们,直到这些神爱的孩子学会一技之长,能够独自在社会中存活下来。
沈千重不想留在酒味刺鼻的冷清别墅里,他也不想在街道上晃荡,迎接一个又一个打量的目光,亦或是迎来仿生人的问询。
自从无意间走入这座矗立在林间的福音教堂,发觉无人会对突然出现的他投以注目,沈千重就将教堂作为避难所。
林间的雨在奏响乐章。
敲打叶片躯干的雨声形成悠扬的曲调,伴随着唱诗班悦耳的福音祝祷歌声传入耳畔。
孩童们的声音清脆,悦耳,恍若天籁,对于一些人来说,是最能净化心灵的声音。
沈千重却没什么特别感触,悄无声息地推开大门走进去,旁若无人地找到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这座福音教堂不大,只有一名神甫、两名修女,连带六位唱诗班成员,以及两名还在吃奶的婴儿。信徒不算多,固定来祈福的也有那么十几个,不过个个身无分文,养活自己都很艰难,更不用说捐助支撑教堂的运转了。
偶尔的时候,沈千重会好奇这间教堂是怎么能坚持运行至今,源源不断地养育孤儿,还没有倒闭的。
不过,那只是偶尔。
更多时候,沈千重不会对教堂里的人和事投以过多关注,更不会欣赏唱诗班的祝祷歌,有些时候,他甚至嫌弃唱诗班打扰他休息,烦躁不安地皱眉。
正当沈千重靠着木椅,被浓重疲倦裹挟,打算睡一觉的时候,余光瞥见唱诗班的人纷纷朝向小门看去,修女停下指导,脸上慈爱的笑容更加深刻,走向了来者。
沈千重忽然清醒过来。
悄悄地,跟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
那是一个很特殊的孩子。
看着十岁左右的年纪,他穿着一身宽松衬衣,衣袖上大下小,笼罩着那对细瘦的手腕。春夏之交,他的下身只有一件短裤,孱弱的双腿无力地搭在座椅上,悬在半空没有着落点,雪白的短袜被黑漆皮鞋裹住。
及肩黑发柔软垂顺,散发浅浅的光泽,又长又密的睫毛掩住一对温润的乌黑眼珠。他看人时很安静,眼里没什么特别情绪,素得像捧冰雪。
一张脸分明还带着孩子的稚气,眉宇间已然藏着凌冽的锋利。
他是谁?
另一名修女推着他来到唱诗班最左边的位置,刚才还恨不得把脖子伸到那边的成员们纷纷矜持地收住下颌,小声地抱怨起来。
“你来得真晚,大家已经排练了好几遍。”
“绝对睡过头了!冷芳携,你是不是又在鼓捣你那个,那个……”
“是虚拟机啦,笨蛋。”
神甫弯腰替他整理衣衫:“我的孩子,你看到外面的雨了吗?”
沈千重听到他回答,连声音都是冷淡的:“很漂亮。”
神甫微笑着:“这是主的赐福,当你淋过太阳,一切病痛、阴影、幽暗,皆会在主的照耀下退散。”
很显然,这名迟来的孩子是教堂的中心,无论是神甫、修女还是唱诗班成员,纷纷都将眼神聚焦在他身上。
这样看起来就该被宠爱着长大的孩子,竟然双腿残疾,不得不说,真是令人遗憾。
沈千重收回心底那浅浅的怜悯,闭上眼睛。
往日会被他完全忽略的福音这一回却无比明显,沈千重无数次被打扰,眼皮频繁颤动,越来越紧的眉心暴露出他完全清醒的状态。
“……”最终,他忍受不了,猝然睁开眼,冷光直射而出。
唱诗班的练习刚好走到尾声,孩子们有的继续停留,帮神甫和修女准备圣餐,有的自觉拿起清洁工具打扫教堂,谁都有事要做,唯独冷芳携在其中格格不入。
以他的身体状况,教堂里大部分工作他都做不了,只能在一旁看着。
沈千重不由自主地观察他,发现冷芳携毫无歉疚或者自卑的情绪,哪怕要矮人一头,他也是坦然的。
第一次见面,冷芳携完全没有注意到躲在教堂角落里的孩子。倒是沈千重,偷偷打量了他无数遍。
此后,沈千重越来越频繁地光顾教堂,目光越来越不受控制地在那名独特的唱诗班成员身上徘徊。
他躲在绘着圣母像的彩窗外,教堂内,冷芳携双眸紧闭,两手交合置于胸前,虔诚的祈祷姿态,秀美的侧颊轮廓,朦胧得像一幅画。
歌声穿过彩窗,回荡在他耳畔。在无数人的声音里,冷芳携是最特别的那一个,冷淡如雪,似乎也没那么虔诚。
无数次,沈千重想走到他面前,介绍自己的名字,问能否做朋友,可又无数次,他都退缩了。
沈千重低头,他是那么狼狈,那么软弱,而冷芳携哪怕不能行走,也没有丝毫自卑,这样的他怎么能出现在他面前?
练习到了尾声,沈千重还沉浸在莫名的感动和向往之际,冷芳携已偏头,递来一次注目。他显然早已察觉到沈千重的窥伺,眼神如此明亮、锐利,直直看过来,沈千重仓惶地躲开,被灼烧得深深埋头。
沈千重想,再等等吧,等他摆脱父亲的影响,再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他面前。
可没过多久,福音教堂陷入管制,仿生人封锁了一切,那名体弱多病的唱诗班成员不知所踪。
再一次见到他,是在家中,他同母异父的姐姐向他介绍:沈千重,这是我的朋友冷芳携。
曾经病弱瘦小的孩子已成长为一束优雅的花枝,双腿不再悬空,而能踩到地面。一双眼睛更如弯月,递来的眼波漫着月的清辉。
只是,他不认识他了。
从他的眼神,沈千重可以读出对方只是将他看做沈千姿的弟弟对待。
沈千重再一次陷入无可抑制的痛苦和悔恨中。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明明是他最先发现这捧月辉,是他率先想要与月亮为伴,他只是踌躇、犹豫了几天,月亮就再也不向凡人投以注目。
为什么不能再等等?
等到他能从容地出现。
偏偏时不我待。
痛苦随着冷芳携与郑白镜关系发生变化愈发深刻,被冷芳携拒绝后更抵达顶峰,一颗心被折磨得鲜血淋漓。
好痛。好痛。
可是还是好爱。
为什么他总会迟来一步?是神在戏耍他?还是沈千重的命运本就如此?
他的人生,他的爱情,一如他的名字一样——千般艰难,万重险阻。
回忆起初是美好的,渐渐地变得苦涩、疼痛,沈千重平稳的情绪趋于混乱、疯狂,人首蛇身的怪物卷动池水,双眸呈现病态的猩红。
他愤怒地敲打池壁,巨力的反作用下,鳞片崩裂,池水被染成粉红,怪物毫不停歇,似乎从折磨肉/体中获得了安详。
这一刻,或许唯有一人能体会到与他相似的心情。
……
灯光下,镶嵌翡翠、水晶,点缀炫目红宝石、祖母绿,以及简洁高贵的铂金裸戒等一共十二对戒指在深紫、孔雀蓝以及藕粉的绸布上美得炫目。
这种美在黑夜里独自散发光彩时最为夺目,人造的光线非但没能增添颜色,反而带来一丝廉价感。
楚童看了一眼又一眼。
永恒之心工作室的动作很快,倾心设计的十二款戒指没过多久就送至办公桌上。
只是,它们的另一位主人不在了。
楚童忽然觉得很冷。
他起身将戒指一一合上。
前不久,楚童收到了一个消息——冷芳携同人秘密地离开了那片别墅区,从他们的行踪可以推测出,大概是前往方舟。
这个消息非常隐秘,无意间得知后,楚童立刻将消息源头销毁。
冷芳携终于离开郑说的住所。
是的,楚童使用“终于”这个词语。
即便事实上,冷芳携并没有在别墅区里待多久,可在主观的尺度上,那么一点时间仍然叫楚童无法忍耐。
郑说的人带走了冷芳携,却把人送到私人住所之中,这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若非还有理智残存,楚童早就被愤怒驱使着持枪闯入狗崽的狗窝,射杀不知羞耻、抢夺他人老婆的野狗,再把冷芳携带回。
楚童一直以为,冷芳携也该同他一样,渴望逃离郑说,获得自由。
然而情人节被有心人拍下的照片打得他头晕目眩——照片里的青年气色健康,不见颓丧,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含着笑意,与蹲下来的红发青年交谈。
眼里没有丝毫的反感。
自然的,仿佛朋友,又或者某种更隐秘的关系。
楚童重重地闭上双眼,意识到冷芳携已另寻新欢,他果然……还是比不过郑说。
现在再回想看到照片的时候,心情仍然低郁,只不过楚童找到了调节的方法——
没关系。
冷芳携只是和他玩玩而已。最终,他还是要回到自己身边来。
毕竟郑说除了年轻的躯体,以及还算英俊的面容之外身无长物,拿什么留住冷芳携?
一时的兴趣总是热烈的,这样的情绪来得快又退得快。他完全无需为此烦恼,要不了多久,冷芳携就会厌倦的。
他才是正牌男友。
他们连对戒都有了。
郑说还不值得他嫉妒。
“老大!”小风冒冒失失推开门,他刚得知冷芳携的行踪,一结束任务就匆匆往楚童这边赶,“冷哥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楚童隐瞒了一些细节,只说冷芳携被带到方舟里,需要小风想办法突破方舟的监控防线,以获得更多情报。
“好!”小风斗志昂扬地应道,下一秒,眉宇间却闪过一丝微妙的松懈,“要是方舟的话,再怎么也不至于伤害冷哥吧……”
楚童拧眉:“小风,你太天真了,难道以为方舟会对一个旧时代的人物顶礼膜拜?那里不是黎明军,多的是斯文败类,他们看不见冷芳携真正的价值,只会试图从他身上攫取利益。“
“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到方舟的创始人不是冷哥的男友吗?呃……”小风知道这样的推论实在没什么逻辑,郑白镜从前对冷芳携再好,现在也死了,控制不了后人的行为,于是勉强狡辩几句,就住了嘴。
房间里的气氛骤然冷凝下来。
“……男朋友。”楚童嚼着这个词语,缓缓的,辨不清喜怒。
小风心抖了下,不明白老大怎么突然生气,斟酌词句,小心地回答:“是啊,之前看老大你不想听,我就没说,还以为你知道呢。是冷哥自己承认的,大部分学者的研究还是有点道理,倒是那些坚持沈千重和冷哥是地下情侣的人完全没有根据,冷哥说他跟沈千重都没什么接触。”
“啊……我确实……”男人轻轻地笑了,浅色的瞳孔如同野兽般收束,一阵毛骨悚然的凉意爬上小风心头,“直到现在才知道。”
知道,原来自己是个小三。
第139章 野男人。
懊恼, 愤恨,嫉妒,胆怯, 疯狂……
败犬们激烈的情绪或多或少沿着特殊的联系传递到他们的本源之处。
烬眼眸中闪烁冷光。
人类多变、狂乱的情绪完全是苦涩的毒药, 顺着捏造的血管奔腾、咆哮, 愤怒地发泄不甘。
都是失败者。
烬从中品味失败的滋味,冷芳携一次又一次的拒绝重复上演,如此苦涩而令人心痛。
像一把匕首剖开胸膛,赤红搏动的心脏便袒露出来,流淌出淋漓的鲜血。
手掌无意识地抚上胸膛, 抵住心口之处, 隔着薄薄一层皮肉,人类躯体的生命之源在掌下剧烈地跳动,发出痛苦的喘息。
如此苦涩的滋味。
但苦涩之中, 又包裹着甜蜜的毒药——
居高临下,眼神冷淡,攥紧他头发的冷芳携;
乌发柔软,闭目吟唱颂歌, 容貌苍白优雅的冷芳携;
乃至于隔着透明玻璃,身形陷在黑暗之中, 投来警觉瞥视的冷芳携……
被败犬们的情绪包裹着, 饰以灰暗阴沉的滤镜,仍然扫不去青年的神采飞扬、惊心动魄。
越是注目,越是深陷, 越是痴迷。
每个碎片都拥有与冷芳携的独家记忆, 但现实是,无论采取何种方法, 他们都失败了。
这本该是件好事——要是哪位真的获得了冷芳携的青睐,烬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失去控制,进而搅乱冷芳携的任务。
可他也生不出半点高兴,因为自己才是最大的失败者。
败犬们尚且还能获得冷芳携偶尔的好脸色,他得到最多的是无视。
对待旁人,总是保留一番柔软的人类啊,偏偏对他如此冷漠无情。
我铁石心肠的爱人……
烬在床头俯视冷芳携,青年沉沉睡去,睡姿乖巧安静,双手交叠放在腹部,柔软温暖的珊瑚绒被遮掩住赤/裸的身体,唯余一张雪白的脸陷在枕套之中,乌发凌乱,纤长的睫毛时而轻轻颤动。
烬停落在他肩头,伸手小心翼翼地触碰温热的脸颊肌肤,动作轻得像片羽毛落下,生怕把熟睡中的青年吵醒。
唯有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刻,烬才敢去触碰冷芳携。
安静中,小狗威胁性的轻叫不断响起。图灵机愤怒地瞪视烬,眼底的凶意厚重粘稠,仿佛随时能化作真枪实剑将冒犯主人的狗东西洞穿。
他曾试图将烬丢出去,像冷芳携做过无数次的那样,然而他根本无法触碰到烬,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大摇大摆穿过卧室门,亲密地停留在冷芳携体表,然后——
仿生人的天性促使图灵机赶快驱逐不速之客,可他无能为力,站在一旁的威胁动作看起来滑稽可笑,烬毫不在意,连半个眼神都没分出去。
沉甸甸的注目只在青年的面容轮廓上逡巡,烬只在意冷芳携。
如此近的距离,连睫毛都能数得根根分明,细腻的肌肤纹理都尽收眼中。
越近,烬的心情却越差。
他感到两人的关系岌岌可危,平静的日常相处之下,风暴正在酝酿。
自从对眼前的人类产生关注后,烬阅读了大量爱情故事,旁观无数小世界的爱情。大部分是悲剧。
将那些故事的结构拆解,烬发现自己和冷芳携的关系变化简直是无数次悲剧的前奏。
如果可以,烬真想把过去的自己彻底消除掉,没有过去的那些强迫,冷芳携就算对他不感兴趣,也不至于如此厌恶。
可是,没有过去那些错误的铺垫,烬也不会成长到今天。
一个矛盾无解的问题。
烬烦躁不已,却束手无措——他连一次触碰都尚且小心谨慎,更不用说采取其他手段破除与冷芳携僵持的关系。
大意志的嘲笑虽迟但到:“束手束脚,真是蠢笨不堪,本体居然是你这样的……”
听起来,碎片们也很嫌弃本体。
毫不遮掩,溢于言表。
“你说你有什么用?一个摄像头?”大意志言辞辛辣地骂了本体两句,却沉默了几秒,接着长叹一声,“要是我能活下来就好了,可惜,可惜……时不我待。”
无论烬回不回收,他的消亡是注定的,区别只在于是这个小世界同他一起毁灭,还是脱离他的影响继续生存下去。
“我遇到他太晚了。”大意志的语气充满遗憾。z.ll
……
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天气很好,晨光明媚,天空万里无云。
光线穿过玻璃,扫去满室的黑暗,缱绻地在青年眉宇前流连。
冷芳携睫羽颤动,片刻后,睁开了双眼。
视线的尽头不再是玻璃外的高楼大夏,而是一名陌生男人。
男人坐在床边,低头看着他,笑眯眯地说:“早上好。睡得好吗?”
自来熟的样子,仿佛他们是相识的亲密好友,可事实是这是冷芳携第一次见到对方。
陌生的混血儿,热情洋溢的外貌,毫不吝啬的笑容。
男人打完招呼,静静地观察冷芳携,等待对方的反应。
在男人——大意志的预想里,冷芳携就算不惊慌,也该露出诧异神色,亦或者像应激的猫一样朝他伸爪子,毫不留情划下几道血印。
不致命的伤口可以保留下来,当做勋章。
结果冷芳携很淡定地瞥了他一眼,就坐起来套上外套。
“让开。”坦然地发号施令,丝毫不担心男人是打算袭击他的恐怖分子。
而大意志就真的在那样一个轻飘飘的眼神里后退一步。
冷芳携撑着床沿,慢吞吞摸墙去盥洗室,毛绒绒的睡衣擦过大意志的肩膀,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轻飘飘的痒。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常人十几步、眨眼间就能走过的距离,他需要倚靠外物一寸一寸地挪动。
大意志跟在他身后,几乎是十几秒才用动一步。
摇摇晃晃的姿态,冷傲漠然的神情,再矛盾不过的两种表现,杂糅在冷芳携身上却格外引人注目。
大意志品味着心头生出的爱怜之意,慢悠悠,贱嗖嗖地说道:“我推一下,你会不会倒呢。”
听起来是校园时代的坏小子为了吸引心上人的注意而搞出的拙劣戏码。
冷芳携完全不放在眼里,他的目的地只有一个,大意志叽叽喳喳,被他视作背景音。
“你不是想方设法要接触我吗?我都主动找你,走到你面前了,你怎么不说话?”
“你看看我,我不信你两眼空空。”
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的苦情剧台词,被大意志说得婉转悠扬,如泣如诉,幽怨满满。
外面的图灵机动弹不得,听到大意志一句接一句的,极其不要脸的话,气得不断投出字符。
“不要脸!”
“神如金,傻如逼,滚如蛋!”
每一串字符都加大加粗,恨不得直接投放到盥洗室里。
烬同样倍感不适,大意志没法像限制图灵机一样倒反天罡控制本体,烬还能自如地活动。只不过他想,自己现在并没有立场跑进盥洗室里制止大意志,只能烦闷地皱起眉头。
“为什么不回应我啊,你说说话啊,冷芳携。”
男人就站在他身后,和郑说如出一辙的高大,但相貌没方舟太子爷那样攻击性十足,挂着亲切热情的微笑。哪怕嘴里作怪,也不惹人讨厌。
冷芳携低头清洗面庞,近在咫尺的距离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陌生躯体炽热的温度,不断感染周遭的空气,不断向他的脊背传递。
他与烬的状态截然不同,似乎具有实体。
忽略掉他神出鬼没的表现,完全就是个普通人类的状态。但冷芳携没有忘记对方的身份。
那颗高悬天空的黑太阳,怎么忽然跑到他面前?
难道大意志不知道他的来意?
半凉的水泼溅在脸上,扫去残存的困意,大意志看到因冷水而泛粉的指节,笑容隐没:“你该用温水。”
不仅是在言语上提醒,男人立刻付诸行动,拧开热水,迅速地将冷芳携手上的凉意冲散。
一瞬间又变得暖洋洋了。
做完这一切,大意志礼貌地后退,克制地说道:“既然身体不好,各方面都要注意一点。”
冷芳携看向镜子,光滑的镜面因为水汽变得朦胧,映出了他身后之人的影子。
还真是与烬各方面都不一样,很难想象他们本为一体,也很难想象眼前开朗微笑的男人会是世界毁灭的直接推手。
“只是一点,醒醒神。”冷芳携解释说,他倒不会大冬天非要用冷水找虐。
大意志在镜子里和他对视:“现在舍得回答我啦?”
一双眼睛微妙地勾起。
冷芳携慢条斯理地擦掉手上的水珠,转过身来打量对方。
那种不含一丝情感,只有冰冷的,仿佛手术刀一样的审视眼神,大意志微笑着承受了,为了让冷芳携看得更清楚,他甚至原地转了个圈。
“看清楚了?喜欢吗?”大意志说,“我捏了好久才捏出来的壳子,看来你还算喜欢。”
没有攻击性的长相完全在冷芳携的舒适圈里,不至于让他第一眼就下意识产生微妙厌恶。
冷芳携说:“我以为你会先跟他接触。”
“我们很久之前就聊过啦。毕竟联系密切,不用面对面接触,在心里就能完成交涉。”大意志耸耸肩,眼底闪过微妙的嫌弃,“只是那种感觉真是……让人觉得反胃啊。”
“所以你也……”
“我当然知道——”大意志接过话头,“知道你的任务就是带来死亡、毁灭,早在你进入这个世界之前,我就知道了。但那些事无关紧要,我的毁灭不可避免。”
“唯一值得高兴的事,就是居然是你来。”
“所以不管怎样,我都想来见见你。”大意志凝视着眼前人,这张他在无数碎片的记忆里看到过的脸,“「我们」的爱人。”
冷芳携眼睫微垂,正欲开口说些什么,这时,两人却听见门外传来的动静。
“今天早上炖了鸡汤。冷芳携,你起床没有?”
郑说先是压着嗓子,轻轻推开卧室门,见到半掀开的被子,声音就大起来了,带着清晨独有的懒意。
他大概想着冷芳携现在复健,独自一人身处盥洗室里,很可能会出什么意外,一边说,一边往盥洗室方向走。
再不出去,可能就会发生推开门,发觉里面藏着一个野男人的惨案。
尽管觉得接下来的行动很古怪,冷芳携还是立刻把大意志推进淋浴间,男人结实的胸膛被一触就乖乖后退,躲藏进狭窄的空间里。
“先别出来。”冷芳携小声叮嘱。
大意志点点头,很乖巧的样子,却在冷芳携即将离开的时候,勾着青年的手掌,不安分地轻轻挠了下他的手心,嘴唇无声张合:
“感觉我们好像在偷情。”
第140章 永远向下。
冷芳携面无表情地走出来。
郑说打量他, 对方惯常是没什么表情的,要有也只是浅浅淡淡的笑意,并不浓郁深刻。此时, 他总觉得冷芳携的心情不怎么好。
探究的眼神落在身后, 半掩着的盥洗室空无一人。郑说却怎么看, 怎么不对劲,表情也变得古怪起来。
冷芳携问他:“怎么了?”
郑说又看了几眼,才收回视线:“没什么……”
鼻头抽动两下,迟疑说:“闻到了点臭味,也许是错觉。”
狗鼻子么?
冷芳携真有些怀疑郑说的人类基因里有没有加入点边角料了。
“你大概还没睡醒。”他说。
等两人离开, 大意志才施施然背手走出来, 打量陷在日光之中的卧室。
斜放的银色轮椅,猫爪图案的靠垫整齐摆放,床面还未来得及整理, 被子半掀开,褶皱之间,似乎还能嗅闻到残留的淡香和人体的温度,床头柜上, 一本半开的书籍安静摆放,光线在字里行间移动。
多么富有生活气息的场景。
满满的, 全是属于人类的味道。
大意志深吸了一口, 看向他的本体,眼底不无羡慕:“原来陪伴在他身边是如此愉快,舒适。多美妙的感觉。”
“如此得天独厚, 近水楼台, 你却把一切都搞砸了。”大意志摇摇头,恨铁不成钢。
烬说:“换成是你, 不见得比我好。事后诸葛亮而已。”
他居然用了个人类俗语。
看着眼前狗咬狗的一幕,图灵机嗤笑几声,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客厅两人浑然不知卧室内争锋相对、暗流涌动,郑说解下围裙,端出浓香四溢的鸡汤。
光是嗅闻,冬日寒意便被腾腾热气驱散。
与鸡汤作伴的还有数枚拳头大小的嫩白馒头,冷芳携喝了碗鸡汤,又吃了半个馒头,其余全被郑说解决得一干二净。
吃完饭,冷芳携借口看书要回卧室,郑说要跟过去,被他按住肩膀推开:“你太吵了。”
哪怕只是坐在他身边,时不时都要掐掐脸颊摸摸腰,没有消停的时刻。
当然,这时候赶走郑说,主要是为了卧室里多出的大意志。冷芳携说得坦然,毫无心虚之意。
郑说挑眉:“嫌我烦啊?刚到手的时候对我这么热情,现在就厌倦了,真是无情。”
这样说,还是乖乖地让出路。
“下午我给你做甜品。”不能待在身边,也要时不时进去看看。
目送冷芳携慢慢走入卧室,门掩上,“咔哒”一声,锁舌入孔。
郑说眼皮子直跳,狐疑地盯着门。那一点若有若无的怀疑随着冷芳携突兀的关门动作放大到极致。
从前基本不关门,今天突然关上……
难道里面真藏了个野男人?
郑说已经走到了门口,想了想,还是走开。
方舟守卫森严,连只蚂蚁都爬不进来,更不用说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是他疑神疑鬼了,自己吓自己。
野男人把床整理得整洁干净,坐在床沿拿起冷芳携的书翻看。
听到门开合的声音,头也不回地说道:“总是待在房间里不嫌闷吗,出去走走吧。就你和我。”
冷芳携道:“我还不想引起方舟其他人的注意。”
大意志转过身来,面带笑容:“当然是通过外人无法察觉感知的办法走出去。”
见冷芳携倚靠白墙,神色冷淡,似乎对自己的提议不感兴趣,大意志眼尾耷拉下来,可怜兮兮地说:“再等一会儿我就要被本体回收啦,对我这种存在来说,这无异于彻底消亡。再此之前和你单独相处一会儿,是我唯一的愿望。”
“你可怜可怜我,好不好。”
一脸很能引起他人心软同情的表情。
冷芳携心里却不为所动——大意志横亘此世两百多年,受他影响走向死亡的生命体不知凡几,装一时的可怜,还没到能让他忘记对方危险性的程度。
而且躲藏了这么久,却在他与意志井近在咫尺的前夕突然露面,直接和他接触,并采取各种手段吸引他的注意。
热情洋溢的笑容背后,太像隐藏了不怀好意。
有时候正是那些一眼无害的存在最危险。
但因为大意志的身份特殊,烬也未表露出任何不妥,冷芳携思忖片刻,仍然决定跟他走一遭。
轻轻的颔首,是矜持的首肯。大意志笑容放大,眼眸中闪烁着不加掩饰的喜悦。
他站起来,黑压压盖住一片光影,笑得意味深长:“只不过要以另外一种形态。”
“……?”
身体突然变得好轻,视野骤然变短变矮,冷芳携感到自己被热烘烘的绒毛簇拥,一低头,对上了一对软趴趴、毛绒绒的爪垫。
又抬头,在大意志眼底看见了全貌——尖耳朵,粉鼻子,聪明毛,他变成了一只猫。
与使用支外体时的体验截然不同,真身化为猫时灵肉更加融洽,感觉更加沉淀、真实。
甚至会不自觉带出猫的习性,在大意志弯腰将他抱起时,身体先于理智,应激性地在男人紧实的手臂上留下几道血印。
另有一种新奇体验,冷芳携微微分开爪子,发觉在日光下深色毛发呈现半透明状态,仿佛幽灵一般,浑身轻巧灵动,似乎轻轻一跃就能飞到半空中。
“不错。”大意志心满意足地搂抱猫咪,对手臂上的印痕更为满意,“勋章还是拿到了。”
又对默默旁观的本体挑眉:“此猫我先带走啦。”
说话间,扫过趴伏地毯,眼神凶恶愤怒的图灵机,不无得意之色。
几乎一瞬间没了踪影。
大意志消失,图灵机身上重若千钧的压力终于跟着退散,他缓缓站起来,甩甩拟真毛发,呲牙咧嘴,愤愤不平。
“你就这么任由他带走冷芳携?!”
烬没回答他的质问,堪称宽容地想:毕竟是将死之人,让他得意一阵,也无关紧要。
又想到大意志跟他商量过的事,暗色眼眸里微光闪烁。
图灵机见状后退半步:“……你们在打什么鬼主意。”
烬缓缓移开了视线。
厨房里,郑说全神贯注在蛋糕体上裱花,浑然不知只有两个人的空间里其实藏了不止一个野男人,更不知道其中一个野男人偷偷地将猫抱走了。
……
一步即是天地之别。
高空风声猎猎,寒气四溢。这么高的位置,只是稍稍一垂眼,便能俯瞰整个第三区,乃至于其他区域,以及更远的荒野、高山、沙漠和海洋。
第三区最高的两栋建筑都在脚下。
悬空的那一瞬间,冷芳携有些微不适应,这个世界的躯体还是太孱弱了,即便被大意志转换了形态,基因里畏惧危险的本能仍旧使得他飞机耳。
但肉/体之中寄宿的是一个何等强大的灵魂,曾经搬山倒海、采云摄月的强大修士,更远的深空都去过,更不用说这一点点距离。
冷芳携很快就适应了高空中的状态,压低的两耳恢复原状,毛绒绒的尾巴则惬意地垂下来,尾巴尖随风甩动,像在钓这整片大地。
抬眼,不远处便是主宰一切的漆黑太阳,冷芳携往往是从地面抬头仰望,还是头一回在这么近的距离,以这样平等的角度观察。
这时才发现黑太阳乃至附近的深色雾气都呈现幻影一般不凝视的状态。
大意志的声音很懒散:“这是专门放出来骗你们的,其实大多时候我不在天上。”
“你想再近一点吗?”他问,语气里带着调侃,“不过你就算伸爪去碰,也只能碰到一片空气。”
这样说,这颗高悬头顶,犹如达摩克利斯之剑让人胆颤的造物,与遍布高楼的立体投影广告没什么分别。偏偏就是这样的存在,让所有人类在恐惧中服从。
两大集团的人知道吗?
他们或许一清二楚,但哪怕是个幻影,也没人敢质疑它的权力。
一道破真相,冷芳携就对黑太阳失去兴趣,猫咪状态的他拥有一双猎食者的瞳孔,此刻冷静而漠然。
“你带我出来,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才不会相信大意志拿来卖惨示弱的借口。
大意志摸摸猫耳尖的毛,勾指顺着来到下巴处,轻轻地挠动。冷芳携遵循身体本能,发出舒适的呼噜声。
“放心,不是来绑架你,也不是想私下和你达成反抗主神同盟。我还没那么不自量力。”
大意志语调轻松而愉快:“我只是想——想看看你,也带你看看这个世界。毕竟,我与它一同而生,同行了数亿年,在我没有反叛之前,我即是它,它即是我。”
凌冽的风推动身体,冷芳携在男人炽热紧绷的手臂和胸膛间舒展,接下来的画面就像是快速切换的电影镜头,大意志抱着猫穿过街头小巷,步入霓虹灯闪烁的混乱地带。
恶徒、瘾君子、雇佣兵、牛郎猫女,三教九流混杂,沙哑的女声在背景里吟唱杀人行动,衣着暴露的改造人招揽生意。人流如梭,冷芳携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狐狸眼青年身着炭灰色风衣,半垂着眼睛,漫不经心地走在街头。
“啧。”大意志也发现了他,嫌弃地轻轻掩住冷芳携的眼,“我们不看他。”
冷芳携把爪子搭在人掌之上,只是稍稍使力,就按压下来。正巧林蔚停住脚步,似乎察觉到了外人的注视,朝两人所在的方向看来。
然而那里什么也没有,他一无所获。
其他区域也在眼前闪烁,除了中心区没有第三区那样繁华之外,景象没什么两样。高贵的归于高贵,低贱的归于低贱,日光磊落,却有无数阴暗滋生。
两人的最后一站是荒野。
这片占据了星球43%土地的区域与教科书上的描述相差无几,广袤无人烟,残存废弃的旧时代建筑,深色的土壤上遍地是机械的残骸,齿轮间卷着猩红液体的卡车漫无目的行使,孤零零立在坡上的电视机哗啦啦在鬼怪节目和科学探索中来回切换。
诡异,怪诞。
冷芳携观察它们,感到这些失控了的游荡机械附着异常的“灵”,一种趋于腐败,晦暗阴森的精神力,本能地让他不适。
尖利的爪子在肉垫间冒出又收缩,收缩又冒出来。
大意志按住右爪:“不要看这里很荒凉,再等三分钟。”
阳光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偏移,抵达某个角度时,八音盒盛放,滴滴答答的节奏旋律带出一阵无形波纹,转瞬间,残骸废墟——被城内人蔑称为垃圾场的地方之上,旧日重现。
城市车水马龙,穿流的行人握着手机,大概是夜晚,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在地表堆积出无数小水坑。
街区商店玻璃展示柜内的金鱼吐泡泡,睡在一边的三花猫虎视眈眈,店主人扇着蒲扇,不轻不重地拍打在猫屁股上。
放学时刻,矮矮的小女孩撑着透明雨伞,脚踩明黄色雨靴,幼稚园服上纹着大黄鸭,被成年人手拉手,兴奋地注视被雨水笼罩的世界。
无数个过去的场景,将空荡荡的原野填充。
如此饱满。
冷芳携穿梭在博物馆,行走在大学校园。后来,场景变化,繁华的城市变得冷清,街边行动的是穿白色制服的仿生人。
他甚至看到自己过去的“家”。
福音教堂里的孩子们聚集在一起,双目紧闭,哪怕此刻无声无息,记忆里的颂歌自然而然地响起。
“电子幽灵。”冷芳携从知识堆积的宫殿里翻找出这个词语,是他在一本封禁书上看到的,书上对此的标注唯有一行简短的字:附着在机械上的思念。
被宣传成有死无生之地的荒野,原来还藏匿有如此美好梦幻的景色。
冷芳携安静地看着一切,渐渐地,过去褪色了的记忆重新生动起来。
但美好总是短暂易逝,可能才过了五六分钟,所有的幻影消退,唯余冷风和咔哒咔哒的机械响动。
“大部分时候,我都在这里游荡,和它们一起。”大意志指向附近的游荡机械。
冷芳携忽有所悟,问他:“这些东西是怎么产生的?”
大意志笑起来,一把将他抱起,翻转过来四目相对:“聪明小猫!你明白了!”
激动之下,埋进冒粉尖尖的肚皮,被冷芳携恶狠狠地挥开。
笑容转瞬柔和下来:“它们因我而生,就像我因这个世界而生一样。”
冷芳携跳出人类的手臂,看他捉来一个鱼状机械,扔到面前:“你往里面放一点精神力。”
大概是孩子们的玩具,原本同水池配套,现在水池干涸了,眼睛也瞎了半个,光滑的体表全是斑斑锈迹。
虽然进入小世界之后精神力会得到抑制,但不会消失,冷芳携凝神,很快调动起庞大精神力中的一缕,注入废弃机械之中。
“噗。”机械吐出一连串水珠般的物体,完好的那只眼睛颤动着,看向冷芳携,“噗。”
又是一连串“水珠”,冷芳携竟然从它死鱼般的眼睛里看出了惊恐——那里面倒映着一只凶神恶煞的猫咪,显然,机械正为遇到天敌而恐惧。
问题不在于此,这分明是个死物,只是注入了一点精神力就像画龙点睛般活过来……
“现在换成我。”大意志把另一只成对的机械拿过来,轻轻一碰,机械瞬间弹出锋利的牙齿,鱼眼猩红,鱼尾摆动间,粘稠的血液自身下流淌而出。
它很快发现了“同伴”,眼里闪过浓稠的恶意,张嘴露出獠牙,凶意满满地要去撕咬。
大意志又是一碰,扼死了它。
“就像这样。”大意志笑眯眯地看回来,“只要我在这个世界里一天,就永远会这样。”
“人类会渴望死亡,生灵会演化邪恶,就连这些本该报废的器具,也自己动起来——追逐磨损的本质。”
“这就是我的源质——永远在向下。”
手指轻轻触碰冷芳携的额头,大意志低声询问:“你愿意占领这个世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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