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医院会平等地剥夺每个人周末睡懒觉的权利。早晨七点钟芷便被护……


    医院会平等地剥夺每个人周末睡懒觉的权利。


    早晨七点钟芷便被护士进入病房抽血发药的声音吵醒, 即便之后又被宋初安抚着可以再多睡一会儿,已经被打断的睡意却好像怎么也找不回来,只好认命起身靠在宋初肩膀上磨磨蹭蹭, 顺便抒发一些对被迫早起的强烈不满。


    熟练地掀开病号服一角,从上衣下摆伸进一只罪恶的手,再顺着对方腰间光滑的肌肤慢慢上下轻抚, 不用看都知道腰窝那处白皙柔嫩的皮肤在几次摩擦后就会泛起一片浅粉, 贴在手背上的体温也会随之升高。


    “痒……”


    柔声细气地反抗着钟芷的捉弄, 在她怀里左右辗转就是不会逃跑, 还是得顾及宋初身体还没有康复, 钟芷算准时间在出事之前收手。


    就这么在床上抱着撒懒, 宋初倒也不催促她去洗漱,抱着平板电脑写写画画,偶尔被钟芷淘气地换了笔刷或是改了颜色也不气恼,任由她在画布上调皮捣蛋, 甚至还会延续她的“创意”画出一只满身粉色长毛、脸上一副金瞳的变异小猫。


    钟芷稍一使劲就把触控笔从宋初的手里抢过来, 在画布的空白区域潇洒题字——“宋初”,最后还不忘加上箭头指向小猫,这样幼稚的游戏小学毕业之后钟芷就再也没有玩过, 也只有宋初这样好脾气任由她搓圆搓扁。


    一场酣畅淋漓的单方面“蹂躏”过后,钟芷终于一扫疲惫,浑身上下神清气爽。


    才刚刚下床在地板上站定, 懒洋洋的懒腰伸到一半就被一只手臂圈住扯着坐回病床上, 宋初埋在钟芷颈窝有些耍赖:“护工阿姨要九点才来, 再坐一会儿吧……”


    那……那倒也不是不行。


    冬天早晨八点却依旧昏暗的天色和病房窗外干枯的树干实在让人打不起精神, 这样的天气里温暖的被窝绝对能够让任何人缴械投降,钟芷没多做反抗又再次躺回床上。


    宋初不动声色地挪了挪屁股, 紧挨着钟芷在她身旁找了个合适的位置,继续默不作声地低头画图,然而他勾起的嘴角却被钟芷看得一清二楚,轻易被满足的小心思一览无遗。


    真粘人。


    阿初怕不是狗皮膏药转世吧?


    钟芷一边偷偷在内心暗自腹诽,然而另外一边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环住宋初靠近的腰身,配合他的姿势让他在自己怀里躺得再舒服些。


    到底是她低估了爱情的吸引力,还是高估了自身的自持力?


    对于这样看似违反她天性的黏腻,她居然……


    并不反感。


    钟芷抬起手将宋初额前略长的碎发拨开,在光洁的额头上快速落下一吻:“最多再抱半个小时,我们还没吃早饭,你现在一顿都不能少。”


    宋初浓密的睫毛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立刻上下轻颤,对吃早饭这件事他倒是毫不在意,他更在意的是:“怎么……怎么不亲在嘴上呀?”


    虽然说这种话时宋初依然羞得抬不起头,但表达倒是越来越坦诚直接了。


    “因为还没刷牙!”捏了捏宋初微红的脸颊,在他反应过来后还继续使坏添油加醋:“被叫阿初的狗皮膏药抱着,我都没有时间去洗漱呀!”


    然而抱住那人的手倒是稳稳地说什么也不松开。


    平板电脑还被宋初傻傻地举在胸前,屏幕上是他终于画完的那只变异小猫,旁边钟芷方才留下的文字也没舍得删除。


    钟芷绕过宋初臂弯,心满意足地将两人共同创作的作品截图保存,点进相册里想要隔空投送到自己手机上的时候,才想起购买平板电脑时她早就绑定了自己的用户账号,此刻相册里早已满满当当更新了几十张从云端同步下载的聊天记录截图,是她这几天四处搜集到的林宿“罪证”。


    原本并没有打算将这件事告诉宋初,只是一张张手机截图突然被放大在平板电脑上,就算他不想看清其中的文字也有些难度。


    宋初不傻,寥寥数语间他已经能够看懂,这是其他人提供的关于林宿过往的一系列“口供”和证据。


    “阿芷,你想要……”


    “阿初,我们一起去惩罚坏人好不好?”-


    下午钟芷有约,只能暂时把宋初交给阿姨照顾。


    陪着宋初吃过午饭,又按照医生设定的时间表午休睡下才安心离开,自诩雷厉风行的人走之前绕着床边来来回回看了宋初两三次,终是在阿姨看透一切的眼神中咬咬牙走出病房。


    耽误了几分钟时间,钟芷踩着点到达约定的咖啡馆时,高漾已经点好了两杯热拿铁,坐在咖啡馆最里侧靠墙边的位置。


    说起来钟芷和高漾并不算熟悉。


    高漾在林宿手下工作的时间不长,仅仅半年连试用期都没到就提交了辞职报告,当初在高漾离职前钟芷对她也只是通过江时序略有耳闻,职场上类似的事件屡见不鲜钟芷那时候并不在意,只是没有想到重活一次她也会因为这样的事情闹心。


    那姑娘相较于大厂企业里各式各样的名牌穿搭显得尤为朴素,简简单单大衣与牛仔裤的搭配,米白色的帆布包上找不到平日里令人眼花缭乱的品牌logo,过肩长发用一根素圈扎在脑后,干净素雅。


    这样的气质出现在这座城市的互联网公司,钟芷几乎可以立刻猜到她前二十年的背景经历——品学兼优、十年寒窗最后被名校录取的高材生,远大的志向和对未来的希望却在进入职场不过半年就被现实的迂腐打碎,知识和道德束缚她无法同流合污,而生存和现实还在持续发力想要将她拖入泥潭。


    “我们之前在微信上聊过,”钟芷在高漾对面的座位上坐下:“你说有些东西见了面才愿意给我看的,是什么?”


    高漾与钟芷一样,从进门前就将她从头到脚反复打量好几遍,钟芷身上潇洒干练的气质和浑然天成的自信是她很少在同龄女性身上见过,却无比向往的东西。


    当钟芷坦荡的眼神毫不闪躲望向她的瞬间,高漾便在心里告诉自己,她可以相信这个名叫钟芷的女人。


    “嗯,时序也跟我讲了你的事情。”高漾应了一声。


    双手没有拿起放在面前咖啡桌上的手机,反而打开放在手边的帆布包,从包里掏出一部明显已经用过几年,已经有些过时的智能手机。


    “这部手机里有我和林宿所有的消息记录,任何一条信息、图片还有视频我都没有删除过,他给我发过的消息中有一些非常露骨,应该是你想要的东西。”


    钟芷从高漾手中接过手机,没有设置密码的屏幕轻轻划过便自动解锁,手里所有的其他程序已经被提前卸载,主页最中央的位置唯一留下的只有绿色的微信图标,在已经登录过的微信账号置顶位置,钟芷找到了林宿的头像。


    “这个微信号我已经停用了,上面没有加过几个人,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直接把这部手机带走,里面涉及到隐私的内容我已经提前全部清理了。”


    手指间不断滑动翻看过往的聊天记录,也许在与她的来往中林宿依旧还有他的顾忌,也许一个小城市出身的姑娘在他眼里就可以为所欲为,聊天框里如此直白下流的语言超过了钟芷之前对于林宿下限的预计,钟芷额头两侧的青筋随着加速的心跳微微凸起:“你停用这个账号是对的,这种脏东西多看一遍可能都要瞎了眼。”


    如此中肯的评价让高漾忍不出笑出声,空气中游离的尴尬被钟芷简单的一句话逼退,高漾站起身,改坐在距钟芷更近的座位上,附身在“记录查找”里输入不同的关键词,帮她快速定位到钟芷可能需要的那条消息位置。


    咖啡馆的角落里她们在小声密谋,偶尔夹杂着几句依稀可辨的脏话,路过的服务生被一句突如其来的“傻逼”吓得险些有些手抖。


    “那手机我带回去了?”钟芷晃了晃手里电量即将告急的手机:“我还要结合一些其他拿到的证据整理一下,最晚元旦过后我就能还给你*7.7.z.l。”


    “不急,你拿着用,”高漾摇了摇头,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她心底最大的疑虑:“我们这样行吗?只是一些职场性骚扰的指控够吗?”


    “……还不够。”


    很遗憾,这还远远不够。


    前世这样的事件她没有切身体验,同时也不得不惭愧地承认她曾经也狭隘地认为,一个巴掌拍不响,这样的指控背后是否存在半推半就和顺手推舟她也曾打过问号,只有如今自己也走上这条路才知道其中的艰辛和愤怒,也为曾经的误解而懊悔。


    但有些事情不能因为结果的不确定性而否定其必要性,也许所有的努力最后换来的不过是付之东流,激不起一丝水花,但她仍然要做到她力所能及的一切。


    因为她要无愧于心,无愧于己。


    这个世界上最不应该欺负自己的人,便是自己。


    坐在回去医院的出租车上外面的天色早已擦黑,高漾方才的问题仍然盘旋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无尽的迷茫和无助让钟芷有些焦躁,打开微信才发现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宋初竟然还没有发来一条消息。


    遵循自己的本能拨通了宋初的电话,即便半个小时的车程她就可以见到本人,但此时此刻她无比想要听到宋初的声音:“喂,阿初?”


    “阿芷,我在。”电话那头接通地很快,几乎是在提示音刚刚响过一遍后就被对方接起。


    “阿初,我心里有点乱。”


    “发生了什么?”


    温润的声音好像能抚平她心中的褶皱,让她从方才的失措和无奈中抽离出来:“没什么,只是几个小时没见你,我心里就乱。”


    “……”电话那头沉默不语,钟芷都能想象得到宋初害羞又憨足的神情:“不过,怎么整个下午你睡醒都没给我发消息?”


    “我……我睡到三点多醒来的,”宋初的声线明显有些慌乱:“我怕打扰你所以没有发,那……那我以后睡醒都告诉你?”


    小心翼翼地提出整改方案,不发是担心打扰忙碌的她,发也是为了照顾她的感受,钟芷这才明白宋初无论进退都在以她为中心。


    他其实……


    其实不粘人。


    钟芷突然发觉其实她以为的粘人实则是宋初审时度势、慎之又慎才敢迈出的脚步,他只会在确定自己不会成为打扰和累赘时才会伸出双手讨要一个拥抱,只有细心观察才能发现他的体贴乖巧。


    “好呀,以后都告诉我吧,”钟芷几分钟前纷乱的心终于缓缓降落:“你的消息我都愿意知道。”


    第32章 夜晚是催生焦虑的最佳环境。白天高漾的问题还盘旋在钟芷的脑海……


    夜晚是催生焦虑的最佳环境。


    白天高漾的问题还盘旋在钟芷的脑海中, 她深知现在所有的准备还远远不够,以她以往的经验她们所能提供的证据单独公开甚至还有可能沦为笑柄。


    正义的声张需要勇气,公平的维护需要代价。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人会为了他人的是非对错而怀抱一腔孤勇, 钟芷见过太多公司管理层将类似的桃色事件看得无足轻重,最后那些聊天截图往往会成为员工内部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需要去做的还有很多。


    病房里的灯早已熄灭,钟芷却在宋初身边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灼热急促的呼吸暴露了钟芷的重重心事, 原本已经酝酿起浓浓睡意的宋初被她近在耳边, 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从半梦半醒间惊醒。


    “唔……”


    “怎么了?是不是我吵醒你了?”钟芷转头伸手拍了拍那人单薄的背脊, 害怕突然惊醒又引起他心脏不适。


    宋初睫毛颤抖两下还是凭借着主人的意志力最终被睁开:“阿芷……你是不是睡不着?是因为白天的事吗?”


    “……嗯。”


    爱人关切的眼眸可以赋予任何人脆弱的权利, 即便是钟芷也很难抗拒这样的吸引力, 她需要一个可以把沉重心事发泄的出口:“阿初,我有点担心。”


    “是……是在担心会达不到你想要的结果吗?”


    有些惊讶宋初居然可以一针见血立马猜中自己的心事,钟芷倒也没再卖关子:“嗯,也担心我会辜负别人的期待。”


    “别担心, 还有我呢。”


    宋初鲜少会说出这样气势满满略带霸道总裁味道的话, 钟芷直接在枕头上撑起上半身惊讶地看向他温和平静的脸,略带玩味地看向他:“……你?有你什么?”


    “嗯。”


    没有理会钟芷语气中夹杂着的难以置信,宋初顺势将钟芷再次拉回怀中, 一只胳膊绕过她颈下在脑后缓缓轻抚:“如果这条路行不通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可以试试劳动仲裁,我还有几位之前接触过的律师可以联系咨询。再说了……”


    宋初稍微停顿, 看向钟芷的眼神中突然就带了几分笑意:“再说了我的银行卡都在你那里, 我赚的钱全部交给你花, 不害怕。”


    这倒是笔划算的买卖, 她什么都不用做直接在家坐享其成,每天守着银行卡里的数字做梦都能笑醒。


    “那行, 你可得说话算话,以后我要是失业了就仰仗你发家致富了。”


    话虽然是玩笑话,钟芷却也真的因为宋初的几句话吃下一颗定心丸。


    因为知道背后有人兜底,在她无法前行的时候永远拥有可以选择退路的机会,眼前盘根交错的问题都好像立刻变得不再令人心生恐惧。


    “嗯,说话算话,快睡吧。”


    哄着钟芷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宋初没有告诉钟芷在她离开医院的半天时间里,他帮她将相册里时间线混乱的聊天截图整理成连贯的可读文档,又抱着平板电脑观看了十几支关于劳动仲裁的视频,为未来能够预计的可能性一一寻求解决方法。


    他知道,他爱的人要做勇敢无畏的骑士,那他就要为她守护家乡的城堡。


    宋初展开并不宽厚的臂膀将钟芷牢牢护在怀中,病号服宽大的领口露出一段节节凸起的脊椎骨,在清冷的月光下更显瘦削。


    可就凭借着如此单薄的怀抱,他也会拼尽全力保护他的爱人,宋初低头在钟芷发顶留下轻轻一吻。


    睡吧,阿芷。


    有我在呢-


    元旦前的最后一周公司全体员工在同一时间收到了系统邮件,邮件里是一张需要匿名填写的在线表格,邀请各个部门的每一位职员为上级的管理能力打分,在人力资源管理中这项调查被称为三百六十度反馈评价。


    这样的评分问卷经常被视为走个过场的形式主义,不过是有人搭建了舞台煞有介事地唱出戏罢了,如果真的有人相信了所谓的匿名反馈而写下负面评价,最后会不会因此而受到来自上级的打击报复也谁又说得清楚。


    曾经钟芷也是这样认为的。


    但是这一次她却不打算敷衍了事,也许她一个人的评价激不起任何浪花,但是一群人相同的答案却一定会引起重视。


    那么,问题就变成了如何让一群人和她写下相同的答案。


    在微信好友列表中找到一个人的头像然后点开,快速编辑好一条消息发出:“有时间吗?请你喝杯咖啡?”


    五分钟不到的时间内,钟芷收到了回复:“好。”-


    “给,香橙拿铁,打听了一下好像这是你最喜欢的口味。”


    “谢了。”


    留着一头齐耳短发的女人伸出手接过钟芷递来的咖啡杯,轻轻抿过一口带着奶泡的香醇滋味,舌根又姗姗来迟般泛起淡淡苦味,何靖芸短暂地沉默几秒先一步钟芷开口:“我很惊讶你会主动约我。”


    聪明人之间不用把话说透,钟芷跟何靖芸彼此都心知肚明她话里的深意。


    何靖芸是林宿带在手下三年的心腹,是他万花丛中过却从来没有沾手的女人,也是上周周会代替钟芷的顺序进行汇报,接过钟芷已经完成了大半的项目,成为了林宿钦点的新项目负责人。


    按道理说,她们二人之间应当你争我抢、势同水火才对。


    “我更很惊讶你会同意来见我,而且……”钟芷略微暂停思索着措辞:“而且你应该也已经猜到了我来找你的原因。”


    何靖芸笑了笑没有反驳:“今天早上HR的邮件才刚刚发到邮箱里不到二十分钟,你就发来微信约我喝杯咖啡,你的目的是什么并不难猜。”她将喝过一半的咖啡放回面前的桌子上又再次开口:“我可以帮你,但是我需要一个帮你的理由。”


    “帮我?难道帮我不就等于在帮你自己吗?”


    钟芷的反问没有立即得到答案,何靖芸微微垂目似在沉思,可钟芷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等待何靖芸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复。


    因为她和她本质上是一种人。


    从表面上看是何靖芸接替钟芷已经完成过半的项目,抢过她已经付出了无数精力的功劳,但事实上,在钟芷还没有来到这个部门之前,这个项目就已经存在;甚至在钟芷进入这个部门之后,这样具有潜力的重点项目怎么也不该轮到她这个新人。


    在过去的一周里,何靖芸刚刚上手就以极快的速度熟悉钟芷之前负责的各个模块,有条不紊地推进各项半途中段的工作,钟芷才终于能够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清这一切背后的来龙去脉——她想,也许这个项目原本就应该写上何靖芸的名字。


    这一次是钟芷,那么上一次又是谁呢?


    在过去的三年里,钟芷相信这样的事件绝对发生过不止一次,表面上何靖芸是长久跟在林宿身边的心腹大臣,但实际上因为他的个人私欲又被迫让出过多少次本该属于她的功劳呢?


    那么同理,她对林宿又有多少不满,她会不会也在期待一个机会可以将他却而代之呢?


    “我可以帮你,但是我如何知道帮了你,就一定是在帮自己呢?”长久的思考过后何靖芸终于问出了内心最大的疑虑。


    “如果你取代了林宿,我会成为你的得力下属,而这份文件就是我交给你的投名状。”


    钟芷用手机打开那份宋初今早发给自己的聊天截图文件,原本相册里时间线混乱的聊天截图被一一理清顺序,她甚至不知道宋初什么时候已经做好了这些。


    何靖芸接过手机细细查看,这份文件虽然不足以扳倒林宿,但却能够成为证明他职场骚扰的确凿证据,加速他从高位下坠的进度。


    何靖芸将手机还给钟芷:“这周内我会和组内成员一一聊天,我可以确保林宿这次的下级反馈中合格率不超过百分之二十。”


    这个数字足够惊动人力资源部门开始插手林宿的管理业务,钟芷飞快将手机里的文件加密上锁,几秒之后文件已经到达了何靖芸个人的邮箱里等待查阅。


    “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在钟芷站起身前何靖芸再次开口,她想要探究那女孩眼中笃定的自信到底来自哪里:“你为什么相信用这个理由,就足以说服我来帮你呢?”


    钟芷眼神中的锋利渐渐消散,她望向何靖芸的双眸中莫名染上几分不和年纪的老成,甚至……


    甚至可以被称为沧桑。


    “因为利益是永恒不变的。”


    正义的声张需要勇气,公平的维护需要代价。


    万幸,有一件事钟芷可以确定。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任何人都将利益视为永恒。


    上一世在这个年纪她还没有领悟到其中道理,这是十年后的她才在一次次跌倒和教训中混着血与泪吃下的苦果。


    只有利益会让所有人趋之若鹜,只有利益会让所有人愿意鼓起勇气,只有利益会让所有人付出努力,而创造出共同利益便可以在顷刻间让站在对立面的双方化敌为友。


    也许正因为看透了名利场的腐败和腥臭,才会明白有些她曾经弃之不顾的情感尤其难能可贵。


    与宋初的聊天界面还停留在他最后发给自己的那份文件上,钟芷打开表情长按发出一连串爱心和笑脸穿插的图案,幼稚地有些不像职场精英:“阿初!!!文件正好派上了大用场,你真是天底下最最最最最优秀的男朋友!!!!”


    第33章 元旦放假的前一天所有员工反馈由人力资源部统一回收整理,上午刚刚汇总……


    元旦放假的前一天所有员工反馈由人力资源部统一回收整理, 上午刚刚汇总出来结果,下午就已经有人传出风声,管理层对于林宿本次的评级非常不满意, 正在商讨到底应该降薪留职还是直接开除。


    接下来的博弈只能交给何靖芸来处理,脏活累活钟芷都已经干完了,有的时候也要学会急流勇退, 高枕无忧做个部门里吃干饭的闲人偶尔也是个很棒的选择。


    江时序消息倒是灵通, 下班前专门找了个机会溜到钟芷的工位边上求她收他为徒:“牛哇, 钟老师, 什么时候带带老弟?老弟也想这样扬眉吐气一把!”


    一口一个钟老师话倒是说得好听, 钟芷还能不猜不到以江时序的性格, 最多就是想从她这里来挖点八卦满足自己旺盛的求知欲。


    “老师我可担不起,节后约个时间吃顿饭,你想知道什么全告诉你。”


    “别节后呀,元旦放假三天你选一天, 想吃什么哥哥安排!”江时序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已经无法容忍为期三天的等待了, 为了拿到一手消息他愿意牺牲掉假期时间,无怨无悔。


    然而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钟芷甚至没有过多考虑就直接否决了江时序的建议:“元旦不行, 元旦我有事了。”


    “啊——为什么?”江时序哭丧着脸一阵失落,只是他马上就联想到了什么,微微眯起的双眼狐疑地看向钟芷:“不会又是因为宋初吧?”


    “嗯, 元旦跟他一起过。”钟芷承认地落落大方, 她现在在江时序眼里早就背上了重色轻友的罪名, 她倒也不急着摘下来。


    “我就知道——”


    无视掉江时序赖在自己工位上还在鬼哭狼嚎, 钟芷从座位上站起拎起放在手边的背包,曲起食指轻敲两下手机屏幕将锁屏上的电子时钟面向江时序:“下班时间到了, 我先走啦!小江同学,元旦快乐哈!”


    被无情抛弃在在工位上的江时序形单影只,弱小无助-


    元旦三天的宝贵假期钟芷从一开始就没有其他打算,当然要七十二个小时里每一分钟都和宋初一起度过。


    前两天刚好又做过一轮体检,医生说宋初的身体素质提高了很多,这段时间吃了睡、睡了吃国宝一般的生活作息果然奏效。


    双喜临门之下,钟芷决定趁着元旦假期带宋初出门玩一圈,再这样把人泡在医院里就连宋初大概也要待得头皮发麻了。


    医院里节日的氛围不算浓厚,即便是新年第一天宋初也只是照例吞下护士定时送来的药片,正准备习惯性缩进被窝和钟芷继续赖床时,却被对方从温暖的被窝里一把薅出来,钟芷抱着一脸懵懂的宋初在怀里摇晃几下,看着宋初略微清醒过后才大声宣布:“今天不睡懒觉,我们要出门过节啦!”


    虽然被医生准许可以暂停输液出院一天,但钟芷还是在出门前做了十足的准备。


    全身上下里里外外至少三层打底将宋初包裹得严严实实,新买的羊毛围巾在他脖颈处绕过两圈甚至还盖住了半张脸,与围巾成套购买的羊毛帽护住裸露在外的两只耳朵,全副武装只剩下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跟在钟芷身后:“阿芷……”


    “再稍等一下哦,我看看。”钟芷对着手机备忘录里的清单一一清点背包里的物品:“保温杯,暖宝宝,急救药,湿纸巾,消毒水……”


    再三确认没有任何东西落下,尤其是重中之重的救急药物每一种都被妥善地装在背包的最外侧方便即时拿取,钟芷才放心牵住宋初那只同样被羊毛手套包裹着的手:“我们走吧!”


    平日里瘦得骨节分明的大手带上手套攥在手里感觉软乎乎的,钟芷攥在手里自觉触感不错,走出医院门的路上拽着宋初捏了又捏,偶尔有行人被他们这幅腻歪的样子引得侧目她倒也没过多在意。


    可是宋初不一样。


    也许钟芷不会算得那么细致,但是宋初知道,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牵着手走路。


    从病房到医院正门这段不算近的路程中他们一直牵着手,即便已经被许多人看到了钟芷也没有松开的意思,宋初悄悄蜷起手指做成回握的形状,埋在奶白色围巾背后的双颊正在偷偷泛红。


    直到坐上出租车宋初才想起来一个重要问题:“阿芷……你要带我去哪里呀?”


    钟芷愣了三秒,好像确实从起床开始宋初就一直配合着自己为出门做准备,居然连她自己都没有想起介绍一下今天的目的地。


    “噗嗤——阿初,你是真不害怕被我拐走呀。”钟芷忍不住在车后座笑出了声:“今天去城隍庙,求各路神仙保佑我们两新的一年万事顺利!”


    实际上钟芷并没有新年祈福的习惯。


    上一世的她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无差别地对于任何一种宗教信仰或是神话传说嗤之以鼻,把将个人私欲寄托在一位或者是一群不存在的事物身上,在她看来简直就是还未解放的封建糟粕!


    然而造化弄人,前世今生整整两辈子的记忆叠加在一起在她脑海里依然清晰鲜活,穿越时空或者重活一世的事件存在本身就已经颠覆了她以往的价值观,也不得不承认也许这世界上真的存在超越物理时空、高于人类认知的宇宙规律。


    她在学会了珍惜身边人的同时,也学会了敬畏未知和宇宙。


    为此,她愿意去做些曾经被自己当做笑话的事情。


    就比如……


    烧香拜佛。


    来之前钟芷特地在网上做了些功课,翻看过日历,元旦假期的第一天并不是农历传统供奉神仙的日子,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城隍庙里除了道士和志愿者,来来往往人倒也并不算多,像钟芷和宋初这般大小的年轻人更是屈指可数。


    在微信公众号上支付过两张门票之后就可以直接进入城隍庙内,前天井门外的木桌上摆放着成摞的供香,每三支为一簇由志愿者分发到游客手上。


    宋初跟在钟芷身后伸出带着手套的右手,除了大拇指以外的四指在手套里并拢像只圆滚滚的雪媚娘,接过志愿者递来的供香也只能笨拙着攥在手心,还又不敢用力生怕捏坏了看起来就十分脆弱的檀香,全程将右手举在胸前双眼紧盯,生怕一个不小心弄断变成了什么不吉利的征兆。


    “好啦……”一只手轻轻将供香从他手心抽走,宋初抬头就看到钟芷笑得一脸无奈:“允许你把手套脱下来一会儿,待会儿上完香再戴上。”


    “好。”


    从局促的手套中挣脱的五指终于可以活动,接触到冷空气的那一刻仿佛拥有了自由,宋初学着钟芷的样子将三根供香并排捏在大拇指和食指中间,将供香上端那头放在正在香烛上点燃,然后步行至寺庙中央开始向四周叩拜。


    按照习俗要先从主殿开始,然后再顺时针向着四个方向依次三拜,完成整个流程之后才能把供香插进香炉里。


    长约两米的香炉内有近乎大半都被燃烧到一半的香火占据,方才距离较远还察觉不到什么,等到需要插香的时候站在香炉旁边,才发现香火散发的阵阵烟雾刺得人双眼发酸。


    “阿初,眼睛疼不疼?我帮你插吧?”钟芷插好自己的那份之后转身想要接过宋初手上的三根供香,她用身体将宋初和香炉隔开,下意识地想要宋初离香炉远些。


    “好……”


    宋初听话地将手里小心翼翼护着的供香递给钟芷,一股邪风不知从什么方向刮进了寺庙里,原本四处飘散的刺鼻烟火一瞬间冲着宋初迎面吹来,背对着香炉的钟芷正好幸免于难,而宋初却被猝不及防吸入肺部的浓烟刺激得呛咳起来。


    钟芷以最快的速度将手里的供香插入香炉中,扶着宋初走到寺院一角的凉亭里坐下,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宋初已经咳得满眼泪花,肺炎才刚刚康复不过几天的时间就又被浓烟刺激到,痒痛的喉咙牵扯着肺部深处发出阵阵隐痛,宋初难受得趴在钟芷肩头默默喘息,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好点了吗?”钟芷沿着宋初背脊一下接着一下轻拍顺气,耳边宋初急促的呼吸声渐渐平息了一些才稍稍放心,腾出一只手找到背包里的保温杯,单手按下按钮杯子里的弹簧吸管自动弹出,放在宋初嘴边:“喝点热水缓一缓好不好?”


    保温杯里的热水温度正好,宋初犹豫几秒还是顺从钟芷就着吸管喝下两口,喉间因急咳而导致的灼痛才刚刚消散些许,他便侧过头避开吸管示意自己不再喝了,在钟芷耳边小声发出微弱的反抗:“你这样喂我好像在喂小宝宝……”


    钟芷把保温杯放回背包里再次双臂环抱住宋初,在他耳垂轻轻咬下一口:“对呀,本来就是在喂小宝宝嘛。”


    “小宝宝”用后脑勺面向钟芷,沉默着不再应答,只有发烫的耳垂在无声透露着主人澎湃的心情。


    钟芷调整好宋初身上有些散开的围巾和帽子,任由他趴在自己肩头慢慢平复,约莫五、六分钟过去却再没听见宋初出声。


    担心宋初在四面透风的凉亭里睡着,钟芷侧头去看,才发现宋初正睁着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某个方向。


    她顺着宋初视线所指的方向抬眼,正殿侧面的一处偏殿正好映入眼帘,略小的偏殿门外额匾上写着三个大字——月老殿。


    “怎么?我们阿初想跳过城隍,先拜月老?”


    第34章 被钟芷戳中了心事又不能反驳,宋初窝在她怀里支支吾吾地耍赖,最后也只……


    被钟芷戳中了心事又不能反驳, 宋初窝在她怀里支支吾吾地耍赖,最后也只能满脸通红地被牵着走回主殿门前。


    “网上说要先拜主殿里的城隍,然后才能拜偏殿里的各路神仙, 我们等下再去拜月老好不好?”钟芷一边拉着宋初走进殿内,一边回头向他解释之前查阅到的资料,这一次她来可是怀着无比虔诚的真心, 必须确保面面俱到、万无一失。


    “……嗯, 好嘛。”


    宋初任由钟芷牵着一齐跨过门槛, 半张脸埋在围巾里企图掩饰自己的窘迫, 好在寺庙里的道士游客都只顾着叩拜、游览, 根本没人把注意力放在这边拉拉扯扯的小情侣身上。


    巨大的金色城隍雕像前摆放着三列长凳, 长凳表面用海绵和皮革包裹方面游客跪拜,宋初模仿着钟芷的样子曲膝跪坐在雕像前,双手合十,闭眼默念心中所愿。


    半分钟过去, 宋初偷偷眯起双眼用余光瞟向身旁的钟芷, 她还依旧保持着刚刚的姿势丝毫没有要站起的意思,双眉微微蹙起,口中念念有词。


    阿芷有这么多想要神仙保佑的祈愿啊……


    他有些好奇, 那些愿望都是什么……


    “阿芷……”从主殿走向偏殿路上,宋初忍不住戳了戳钟芷的外套袖沿:“你刚刚怎么跪了那么久?你有很多话跟神仙说吗?”


    “啊,没有……”钟芷摇摇头:“我只许了一个愿望, 只是我听别人说如果许愿想要实现, 就要在说出自己的愿望之后, 告诉神仙如果愿望一旦实现, 愿意另外付出些什么来还愿。”


    “这样呀。”宋初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原来不是有很多愿望呀……


    他还以为那些愿望里会有一个和他有关呢……


    如果阿芷有三个愿望、五个愿望,那他还有一点在这些愿望中争取一席之地的希望, 但是如果阿芷只许了一个愿望,那他便不敢再奢望自己会成为这个唯一了。


    “阿初,快来,快来拜月老了!”


    钟芷拉着慢一步走在她身后的宋初踏入偏殿,偏殿里月老的雕像相较于主殿的城隍要小上许多,狭小的殿内来来往往多是年轻情侣。


    参照几分钟前在主殿学到的经验,宋初先钟芷一步端跪在月老雕像前,专注的侧脸看起来比方才跪拜城隍时还要虔诚几分,钟芷在他身后忍不住抿嘴偷笑。


    这次两个人花费的时间倒是相差不多,甚至当钟芷都已经从长凳上站起身的时候,宋初还仍旧跪坐着默默向月老诉说着自己将来会如何还愿。


    把城隍庙里包括财神、妈祖、文昌君等一众神仙在内全部一一跪拜下来也消耗了不少体力,钟芷从背包里翻出两块巧克力,先剥开一块塞进宋初嘴里,剩下另外一块留给自己:“累不累?我们找个地方歇一会儿?”


    “不累,”宋初抬手指了指寺庙一角不起眼的一处门面:“我们去那里看看吧!”


    不同于城隍庙内的其他各处,那户朴素的门面前未设额匾,只有一块黑底木板悬挂于门侧,上面刻着五个金色大字:法物流通处。


    所谓的“法物流通处”实际上就是寺庙为了盈利而售卖各种开光法器的地方,正好元旦过后两三周就是春节,钟芷想着新一年给宋初买个护身符求份心安也不错。


    “那走吧,我们去看看!”


    外表平平的店面内实则别有洞天,推开门口的两扇玻璃门第一眼望见的就是眼前一排排玲琅满目的护身符、挂坠、玉雕、手串,各式各样的商品眼花缭乱,四面白墙上还贴有不同法器、不同宝石所对应的功效,方方面面、应有尽有。


    宋初在摆放着手串的玻璃柜台前停住脚步,抬头将墙上对应的手串介绍一字一句读得仔细。


    “小伙子想买手串?”法物流通处的阿姨身上套着一件红色的志愿者马甲,看着像是负责售卖法器的常驻志愿人员,她从玻璃柜台里取出几串颜色各异的手链平放在柜台上:“这边每一串都是道长开过光的,你们可以看看介绍,按照自己需要买一串对应的。”


    钟芷原本只想买一枚护身符就走,但架不住宋初一脸的兴致勃勃。


    “阿芷……你来看看嘛……”


    “我不……”钟芷想说她才收到宋初买来的新手链没几天,真的不用再买一串新的。


    “你们小情侣刚刚好嘛,”她话还没说完却被旁边的志愿者阿姨适时打断:“一人戴一串,刚好凑成一对情侣款!”


    在阿姨说话之前也许这件事还有商量的空间,但当“情侣款”三个字一出口,宋初的眼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被点亮的那刻起,钟芷就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周旋的余地了。


    认输般与宋初肩并肩站在一起,低头左右打量着摆放在柜台上的几副手串,两人几乎是在同时伸出手分别拿起了一副颜色不同但款式却十分接近的手串。


    钟芷挑中了象征健康平安的宝蓝色孔雀石,而宋初却选择了寓意爱情美满的粉色水晶。


    钟芷立刻抬头看着墙上的海报进行比对,生怕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误差,在反复确认过粉色水晶确实只有庇佑感情这一种功效之后,她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不是……阿初……”


    一个过段时间就要进手术室的人,怎么……


    怎么满脑子都想着这一件事呀……


    两幅手串加在一起也不过奖金五百元左右,从法物流通处走出来时钟芷将两人手里的手串做了个对调,把粉色水晶的那串戴在自己手腕上,另一串蓝色孔雀石被她隔着手套套进了宋初手上。


    “阿初,你戴这串保佑自己身体健康好不好?”


    “唔……可是我,我想要那串……”宋初指着钟芷手腕上的粉色水晶弱弱地表达着异议,收到的却是钟芷将他脖子上的围巾系得更紧,好像在企图用这样的方法让他不能出声。


    走出几步,发现宋初还是盯着她手上的手串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钟芷只好认真和正在钻牛角尖的宋初解释清楚:“我戴这串粉水晶保佑我们两感情顺利,和你戴这串粉水晶的效果是一模一样的,对不对?”


    “原,原来是这样呀……”一番解释终于哄得宋初眉开眼笑:“那好呀,那听你的。”


    “你呀……”-


    元旦假期剩余的几天钟芷没再带宋初出门,两人窝在医院的单人病房里倒也乐得自在。


    钟芷还是赖在宋初身旁不肯早起,宋初也照例抱着平板电脑安静地作画。


    纯白的背景板上是一只浑身上下粉色毛发的小猫,瘫倒在地面的小猫正抱着自己怀里一团红色的毛线玩得不亦乐乎,就连它一只白乎乎的猫爪上都缠上了几圈红线。


    红线另外一头被一位端坐于高处的老人攥在手中,他左手挽着万千红丝,右手携抱姻缘名簿,慈眉善目地垂头望着眼前不谙世事的小猫。


    宋初点开有段时间未曾更新的微博小号,将刚刚完成的画作上传,才刚刚退出微博主页的界面就听见钟芷的声音在他背后想起,还夹杂着刚刚睡醒地慵懒磁性:“阿初……你在干嘛呢?”


    “在……在画画呢。”


    下意识地将屏幕转向钟芷,宋初的手指间略微停顿两秒,在脑海中一番激烈的挣扎过后还是在微博和相册之间选择打开相册,向钟芷展示自己刚刚完成的漫画。


    毕竟微博上还有之前上传的几幅,如果要被阿芷发现他很早就已经把她画进了漫画里,宋初觉得自己一定会想要找到一个地缝钻进去几天都不会再出来。


    “你还真的把这只小猫画成了你自己呀?”钟芷惊讶于自己一顿恶作剧之下造就的色彩搭配居然被宋初沿用到其他漫画里,而且画上还是一只被月老红线牵住的小猫,钟芷坏笑着抬起手腕对着透进室内的阳光故作疑惑地左看右看*7.7.z.l:“嘶……我这手腕上也没有红线呀?阿初,你这红线不会要和别人拴在一起吧?”


    “哪有……”从钟芷手中抢过平板电脑默默锁屏,明明知道她又在捉弄自己但宋初偏偏就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在她笑意盈盈、眼波流转的目光中再次缴械投降:“哪有别人……只有你。”


    “你说什么?”做作地将手掌举在耳边,钟芷凑近宋初在他面前摆出一脸无辜的表情:“只有什么?再说一遍!”


    “只有你,我说只有你啦!”


    “嘿嘿,听清了,这回听清了。”


    钟芷终于从床边坐起,和宋初一番你来我往成功唤醒了她全身上下的各个细胞,神清气爽地走进单人病房自带的洗手间准备洗漱,从门缝时不时透出的微弱歌声透露着主人此刻愉悦的好心情。


    “叮——”平板电脑的提示音响起,是微博评论的消息推送。


    宋初点开通知,屏幕上再次出现了那个熟悉的用户ID。


    【@赤焰红莲:小猫怎么变颜色了?而且……怎么小猫也要拜月老呀?】


    宋初退出回复界面原本准备无视这条评论,停顿几秒过后又想要证明什么似的再次打开微博输入回复。


    【@初_:回复@赤焰红莲:因为小猫也想求月老保佑他的爱情长长久久。】


    看到回复成功的提示后宋初才心满意足地退出了微博,只不过刚刚又过了不到一分钟他便再次收到了来自同一个人的回复。


    【@赤焰红莲: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小猫都谈恋爱了,让我这种单身狗怎么活啊,太太你虾仁猪心啊!!!】


    嘴角噙起一抹笑意,宋初仿佛能够透过屏幕,看到地球上某个角落有位网友正在因为被猝不及防糊了一脸狗粮而满脸崩溃、声嘶力竭。


    好像……


    好像秀恩爱,也挺开心的。


    第35章 元旦收假第一天上班,钟芷刚到工位连椅子都没坐热都被邻桌挤眉弄眼的表……


    元旦收假第一天上班, 钟芷刚到工位连椅子都没坐热都被邻桌挤眉弄眼的表情吓了一跳:“钟芷,你看邮件了没?快看!”


    结合四周诡异的氛围以及何靖芸已经空掉一半的桌子,她已经能将邮件的内容猜到八九不离十。


    果然, 那是一封关于何靖芸的公开调任通知,邮件中虽然未曾提及任何与林宿有关的文字,但任何人都心知肚明这份调任通知同时也是一封撤职公告。


    仅仅三天时间, 原本林宿为自己精心挑选的海景办公室被转移到了何靖芸名下, 当其他人还沉浸在假期的狂欢之中时, 象征利益的权杖就这样被悄无声息地完成了新老交替。


    在所有人终于恍然大悟时, 一切都早已尘埃落定, 就如同权利的暴风眼从来都是普通人触不可及的金字塔尖。


    而林宿则一落千丈沦为人们闲谈八卦中被指责和谩骂的对象, 成王败寇,原该如此。


    历史的车轮永不停息,人们总是会在名利场上目睹一幕幕类似的戏码,今天可以是林宿, 明天也可以是何靖芸, 后天可以是任何人,这周而复始的一切都让钟芷感到深深的疲倦和乏味。


    名缰利锁,不过如此。


    相较之下, 现在的她更想要让阿初再开心些。


    “阿初,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单人病房的房门才刚刚被打开一个缝,就听见钟芷稍快的脚步声以及略带兴奋的语调。


    她几步走到病床边上, 捧起宋初懵懂的脸在左右脸颊分别用力各亲一口:“阿初!林宿终于从我们公司滚蛋了!”


    小情侣每日上演的浓情蜜意总是晃得护工阿姨险些睁不开眼, 跟宋初比过手势后便悄悄从病房里退出, 将空间留给一肚子秘密想要分享给宋初的钟芷。


    “真的吗?”那双温润的眼睛瞬间被同样的兴奋点亮, 望向钟芷的眼神中还夹杂着些崇拜和艳羡:“阿芷你好厉害呀……”


    “也没有啦,扳倒他的主力军也不在我。”宋初今天最后一瓶点滴还没结束, 钟芷抬头看了眼挂在床头的液体还剩下将近一半:“今天我喂你吃吧,我边吃晚饭边给你讲,最近有好多新闻呢!”


    接二连三的惊喜快要把宋初砸晕,手心的伤口愈合以后他即便再是留恋这样温情的照顾,也不好意思让钟芷一直喂自己吃饭,没想到今天开始输液的时间晚了些能刚好碰到饭点。


    宋初抬头看见钟芷已经站在橱柜旁将今天的煲汤分别盛进小碗里,他轻咬下唇也学着不再口是心非,选择诚实地顺应本心:“好,好呀……”


    手边平板电脑的屏幕还在一直亮起,宋初拿起平板电脑想要移开给晚饭腾出些位置,手指却在锁屏键上方略微停顿未曾按下,犹豫片刻还是打开了视频网站将收藏夹里那些与劳动诉讼相关的视频一一快速删除。


    万幸,这些视频阿芷都用不上了。


    去年冬天他还在为自己身上背负的抄袭骂名而四处奔走,那段身心俱疲的日子现在想起来仍旧刻骨铭心,宋初无比庆幸他的阿芷不用像他一样为了搜集证据而劳心劳力,也不必为了寻回丢失的公正而焦灼不安、愤愤不平。


    “来啦!”灯光下钟芷端着两碗煲汤向他走来,走到半路已经忍不住将碗沿抵在唇边先喝上一口:“哇,今天的汤尝起来好鲜!”


    钟芷前几日脸上若隐若现的忧虑终于被一扫而空,宋初随着她的笑容也微微扬起嘴角。


    万幸,这一切阿芷都不用面对了。


    万幸,他的阿芷比他幸运-


    兴许是今天终于能够放下胸间的一块大石,吃过晚饭还没到九点宋初就开始犯困,钟芷陪他躺在床上却毫无困意,翻身将手机屏幕的亮度调成最低,黑暗中无声地在淘宝商城内疯狂采购。


    今年的春节相较往年要来得早些,再过三周不到的时间就是除夕夜。


    钟芷每年春节都有给父母准备礼物的习惯,货比三家之后终于选定了一副墨镜和一件羊毛披肩分别送给爸爸妈妈,付款下单之后也没退出页面,在搜索框内输入“冬季男装”的关键词想着给宋初也买几身过年的新衣服。


    宋初皮肤本就偏白,身型又是高瘦的类型,这样的优势也是有好有坏,好处是参考橱窗里的模特图基本就可以想象出穿在他身上大概是什么模样,坏处是购物车里给宋初挑选的衣服眼看着已经快要超过添加上限,然而钟芷依旧是看哪件都觉得合眼,反复纠结也舍不得删掉几件。


    “嗡——”


    握在掌心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虽然已经提前设置成了静音模式,但震动声在安静的单人病房里仍然格外清晰,钟芷条件反射立刻按下接通键让手机停止震动,当然也跟来电显示写着“妈妈”她不敢不接有关。


    “喂,妈,你稍等我一下……”


    钟芷压低声音对着话筒安抚两句,小心翼翼地从床上坐起生怕吵醒了躺在身边的宋初,下床先回头帮他把被子掖好才穿上拖鞋转身走出病房,虚掩的房门留出一道缝隙,钟芷这才举起听筒放到耳边:“妈,刚刚阿初在病房睡着了,我现在出来了,你现在说。”


    几分钟前宋初就已经醒了,迷迷糊糊间听到耳边传来布料摩擦悉悉索索的声音,钟芷刚刚起身他的大脑就再次恢复清醒。这些天晚上他们总是相拥而眠,身边的热源突然一离开,即便被窝里塞着几个暖水袋,但宋初也还是怎么躺都觉着冷飕飕的。


    “春节吗?春节回家过年呀,肯定得陪二老吃顿年夜饭嘛……”


    断断续续的声音从门缝飘进病房里,宋初听不真切,只能捕捉到一些破碎的关键词,他听见钟芷提到了“春节”和“年夜饭”。


    宋初听到这里突然有些紧张,联想到刚刚还没彻底睡着前好像半梦半醒间瞟见钟芷正在淘宝上买些什么,满屏幕铺垫盖地的“年货节”图标让他想不注意到都难。


    阿芷会带他一起回家过年吗?


    他是不是需要准备点什么?


    阿姨和伯父会喜欢什么呢?


    这……


    这算不算是提前见家长呀……


    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身下的被褥,原本睡意昏沉的大脑被层出不穷的问题所占据,其中最后一个问题显然是他最为在意,也是最为担心的,虽然自己从小就在钟芷父母的眼皮子底下长大,但是以男朋友的身份上门拜访还是头一次,宋初实在控制不住一个人躺在床上开始胡思乱想。


    “嗯,好,我知道啦——”


    几声应和过后,病房门被开启而后又再次关上,宋初听见钟芷蹑手蹑脚走在地面上,拖鞋的橡胶底和地板接触时发出一点点细微响动,他抬手拧开了病床一边的台灯,昏黄的灯光登时将整间病房照亮:“阿芷,我醒了……”


    “怎么醒了?是我吵到你了吗?”


    钟芷加快步伐再次爬上病床,刚刚在宋初侧边躺下就被凑过来的人粘在身上:“没有,本来也不太困,睡一会儿自然就醒了。”


    低头亲了亲宋初光洁的额头,对方闪着光亮的双眼看起来确实一扫倦意,钟芷也不勉强,翻出手机进入淘宝购物车,将方才挑出来的几件新衣服放在他眼前:“你看看这几件,你喜欢哪些?”


    “又给我买吗?其实也不用……”成天呆在病房里的人几乎没什么出去的机会,买回来的新衣服也只有放在衣柜里吃灰的份儿,宋初刚刚开口想要拒绝就被钟芷打断。


    “不行,这是春节的新衣服,穿了新衣服才会有好运,一定得买!”说完又挑出其中颜色最为鲜亮的一件点进页面详情:“你看这件怎么样?过年给你买件大红色的吧?”


    一番推拉过后宋初还是在钟芷的振振有词中败下阵来,以收下这件大红色的夹棉夹克收场,自从和钟芷住在一起之后,他衣柜里的颜色越来越五花八门,现在连最难驾驭的正红色也要被纳入其中了。


    “那我需不需要也买点什么?”


    新衣服的话题暂且告一段落,宋初已经在心里将上门拜访这件事提到了第一顺位,他脑海中凭着过往零零碎碎的记忆已经列出了一张采买清单。


    “你要买什么?给我买新衣服?”


    “不是……就是买点酒或者补品之类的……”宋初刚刚开口又觉出什么不对,立马补上两句:“也要给你买新衣服,对,对,你的新衣服我来买吧。”


    “酒?你过年想喝酒?宋初你应该知道你现在不能喝酒吧,就连米酒你想都不要想!”


    说到这里宋初已经能够听出两个人完全不在同一频道,他都已经把话说到这里了,但是钟芷也依旧没有开口邀请他一起回家过年的意思。


    他想是他误会了。


    “知道了,我不喝酒,放心吧。”


    巨大的落差感之下一股浓烈的委屈席卷全身,宋初赶在钟芷看出他的自作多情之前转身背对她躺下:“我困了,先睡了……”


    将自己大半张脸埋在纯白色的枕头下,隐藏在阴影之中的脸蛋上满是失落,身份从“一起过春节的女婿”沦落到“还没得到认可的男朋友”不过一夕之间,沉浸在独角戏中的宋初难过得连眼尾都染上了点点殷红,像是被人摘下的一朵桃花,艳丽却脆弱,轻轻一碰便能叫人揉碎了。


    “阿初……阿初?真的睡了?”


    闭上双眼的人不再回答,企图装睡来蒙混过关。


    “那好吧,晚安哦!”


    呜呜呜,不晚安。


    小猫委屈,但小猫不说。


    第36章 钟芷还在犹豫到底怎么和宋初开口解释春节一起回家的安排。虽然……


    钟芷还在犹豫到底怎么和宋初开口解释春节一起回家的安排。


    虽然几个月前钟毓琴临时到访那回没有把话挑明, 但两辈子合起来养育了自己三十多年的母亲钟芷又怎会不了解她的心思,再加上宋初在那之后心情低落了好一阵子,钟芷再是当场反应迟钝, 过后也能将他们的对话以及宋初的感受猜出个七七八八。


    她想,宋初大概率有被母亲的言行伤到几分,在那之后她便也有意无意回避着会让宋初和母亲见面的机会, 包括这次宋初住院钟芷也没再麻烦父母帮衬, 生怕又造成什么尴尬场面节外生枝。


    然而昨天钟毓琴打来的那通电话里话里话外都是叫钟芷回家过年的意思, 就算她再是为难也不能不顾及父母的感受, 只能在电话里先顺着话头应承下来。


    却没成想这事儿早就在宋初心里翻了篇, 如今顶着“男朋友”的身份更是积极想要寻求一个来自钟芷父母的认可, 昨天晚上等了一整晚也没听到钟芷再提起回家过年的事情,更不用说带他一起回家的打算,宋初一整天都呆在病房里无精打采地打着焉儿。


    隔天下午钟芷下班刚走进病房就赶上护工阿姨冲着她一阵挤眉弄眼,坐在病床边上的宋初倒是一脸平静抱着平板电脑涂涂画画, 眼见钟芷明显还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对劲, 护工阿姨忍不住凑近钟芷耳边悄声告状两句:“今天一天都没好好吃饭,不知道怎么了,话也说得不多。”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阿姨“打小报告”的动作, 宋初赶在阿姨打开病房房门前突然十分刻意地寒暄起来:“阿姨今年过年打算回老家吗?”


    “对,回老家过年,儿子女儿都一起。”


    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护工阿姨一头雾水, 万幸宋初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阿姨也就顺势下班走人。


    只是站在一旁的钟芷却敏锐地觉出几分怪异, 明明是在跟护工阿姨说话, 她怎么看着阿初的眼神却一直若有似无地往自己身上瞟?


    直到晚饭时这几分怪异更是明显到了令人难以忽视的地步。


    两人如同往常一样坐在病床小桌板的两边喝着煲汤,香浓的味道一如往常, 只是平日里二人趁着空闲闲谈的时光却违和地被平板电脑传出的声音代替,屏幕上是购物平台商家正在激情输出的直播画面:“来家人们,今年过年回家走亲访友就买它,买回去妈妈满意,买回去爸爸开心,今天主播给到家人们一个历史最低价……”


    满屏符合节日庆典的大红色装饰以及好似被人特地调大的音量都让钟芷太阳穴突突发紧,坐在对面的宋初还一直紧盯着平板电脑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连摆在他面前的汤碗都没舀起几勺,钟芷实在看不过眼伸手退出了直播界面:“先吃饭,吃完了再看直播。”


    “哦……”


    性子一向乖顺的人倒也没发出异议,低头慢慢将自己碗里的汤食喝到见底,只是过程尤为沉默,直到上床睡觉前说过的话也不超过十句,导致钟芷到最后都心里有些打鼓,自己是不是刚才语气说重了吓到阿初了?


    黑暗中的两人各怀心事,漫漫长夜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局促难捱过。


    “阿初……”


    钟芷翻身将背对着自己睡下的宋初圈进怀里,胳膊紧紧贴合着对方正在呼吸起伏的腹间,胃里瘪瘪的就是仅凭触摸都能判断今天一天宋初没怎么好好吃饭,想要开口责备两句可是情商却告诉她现在并不是讲这种话的好时机。


    “阿初,今天是有什么事不开心吗?”


    在脑海中漂浮的问号里选中了一个最容易问出口的问题,等待过几秒过后回应钟芷的依旧还只是沉默,正当钟芷思考着今天一天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或者宋初是不是身体有些不舒服时,空荡漆黑的病房里突然传来两声抽噎。


    下一秒,钟芷怀里的人就原地转了个圈一头埋进她温暖的颈窝:“阿芷……”浓重的鼻音和急促的呼吸都暴露了主人此刻的不安和忐忑,宋初抬起双手抓住钟芷睡衣前襟像是害怕自己下一句话就能让对方抛下自己:“阿芷,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春节带我回家?”


    呃……


    所以……所以就是因为这个?


    回想起进门时宋初和阿姨生硬突兀的寒暄以及史无前例突然看起购物直播的行为,宋初一连串诡异的行为背后原来一直写着一个关键词——“春节”。


    钟芷花了些时间将今天发生的一切梳理清楚,然而短暂的等待却让宋初变得更加焦灼,慌乱中以为自己这样的请求已经越界,放在情感博主的口中可以被称之为恃宠而骄,赶在对方为难的拒绝之前宋初先匆忙给自己找好了台阶:“其实,其实我就是随便说说,春节呆在医院里也是可以的,有很多病人春节都不回家……”


    “带你回家,”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对方的胡思乱想:“怎么可能留你一个人在医院过年,傻不傻?”


    从一开始带宋初回家过年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她不过给自己留了一天的时间打好腹稿想好措辞,哪知道对方已经比她还想得超前一步,今天打进门起就一直为这句话铺垫了一整晚。


    “啵——”轻柔的亲吻划过钟芷的下唇,始作俑者做完以后又有些不好意思:“阿芷,谢谢你,愿意带我回家……”


    罕见的主动自然不能被轻易放过,钟芷突然凑近咬住宋初已经稍微移开的双唇,在温度退却之前先一步撬开对方微微张开的贝齿,灼热的温度自舌尖传遍全身,在一道道电流中宋初撑不住大脑眩晕身体酸软,整个人就快要瘫软成一块烂泥险些从床边滑落,钟芷赶忙伸手将手臂收得更紧,稍微用力带着对方趴在自己身上稍稍喘息。


    “以后谢谢我要这么亲,知道了吗?”


    “呼……知,知道了……”-


    临近春节还不到十天的时候,宋初最后一次身体检查报告的结果也被交到了钟芷手上,在一切数据达标的喜讯中,还参杂着接下来对于手术的担忧。


    出于种种考虑,医院还是将宋初的手术还是被安排给了张琰医生,作为国内在心脏外科手术方面首屈一指的名医,钟芷在得知手术会由张琰亲自主刀时也稍微松了一口气。


    同样的诊室里,桌上几张检查报告的数值相较几个月前却有了明显的区别。


    “最近确实恢复得不错,”在确认过其他身体条件确实已经符合手术要求之后,张琰还是把之前聊过的最大顾虑摆到了钟芷和宋初面前:“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就是病人一直在服用的精神类药物必须开始减量,起码要保证心脏手术的前两周不再服用,包括术后也会有一段时间视情况停药,病人和家属都要做好心理准备。”


    “那……那是从今天就开始减量吗?”钟芷反应速度更快,顺着张琰的话立刻想到一系列其他问题。


    “关于药量的问题,我会和精神科的同事一起会诊来确定,但是时间不会拖得太长,大概在这周内就能有一个结论。”


    “那在停药的阶段有什么注意事项吗?”


    “那主要还是病人的情绪问题,毕竟有过抑郁症病史,停药或多或少会带来一些情绪方面的起伏,确保情绪稳定也是手术之前非常重要的准备事项之一。”


    将一切潜在问题毫无隐瞒地合盘托出一直时张琰的个人风格,与其为了降低病人和家属的忧虑而故意粉饰太平,他更倾向于把所有可能存在的风险开诚布公地放在台面上,这样才能在必要时刻引起病人和家属的重视,即便遇到最坏的极端情况也能早有准备。


    钟芷打开手机用备忘录一字一句记下医生的条条嘱咐,一脸凝重的紧张神色倒是显得宋初本人更轻松洒脱些,从小到大他应多这样的场面也不止一次两次,小学时候因为发育不良甚至还被庸医断言过活不到十八岁,在母亲崩溃大哭的怀抱中他早就学会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在钟芷和医生你来我往超过十几分钟的问答过后,宋初才有了能够插进对话空档的机会:“医生,那个……停药的话,会影响回家过年吗?就是,我过年不在医院里住……”


    钟芷手上整理病例资料的动作一滞,转头看向宋初红扑扑的侧脸时也稍微愣神,刚刚提及的十几道问题中独独漏了这一个,显然某人比她更为在意回家过年这件事。


    “我看系统信息上你们住在本市对吧?回家过年倒是没什么问题,就是饮食和睡眠上需要注意保持规律,年后就会开始安排手术排期,过年这段时间如果有任何异常肯定会影响后面手术的进度。”


    “嗯……好的医生,我知道了。”


    回家过年的请求没有遭到医生的反对几乎是宋初这一天最为开心的事,走出医生诊室时脚步比方才进门时还要轻快几分,整个人好像对停药、减药这件事不甚在意。


    不过这样也好……


    总比严肃紧张、如临大敌来得要好得多……


    钟芷牵起宋初的手指向病房的方向走去,宋初身上的病号服外层套着一件毛茸茸的羊绒外衫,医院里四处连通开着空调暖气倒也不担心他会着凉,这会儿被她攥住的手指尖也是温温热热的。


    被牵起手的人侧头笑得一脸满足:“阿芷……我真的可以跟你回家了。”


    第37章 宋初大概从春节前一周开始逐步停药,在医生谨慎的指导下倒也平稳地度过……


    宋初大概从春节前一周开始逐步停药, 在医生谨慎的指导下倒也平稳地度过了戒断期,再加上节日气氛日渐浓厚,宋初忙着准备春节回家更是顾不上在意情绪细微的起起伏伏。


    转眼就是除夕夜。


    即便是资本家也不好意思在这样的日子继续压榨劳动人民, 下午六点不到钟芷就带着宋初坐上了回家的出租车,后备箱里放着几箱宋初这些天四处进购的上门礼物,从那两瓶过万的茅台酒上就不难看出, 在他心里这次回家过年与准女婿登门拜访无异。


    车里一时无话, 宋初静默地看着窗外也不知道在想写什么, 钟芷与他并肩坐在出租车后排, 主动牵住他自然垂放在膝盖上的右手, 触手是一片湿凉。


    “很紧张吗?别担心, 我爸妈连你光屁股的样子都看过了,只是过个年看把你愁得。”


    两句玩笑话显然没有太大作用,宋初迎合地勾了勾嘴角可眉间的愁虑一点都没散开,连开口说话的声音都透着些忧心忡忡:“阿芷, 这几天你别跟阿姨和叔叔提起我停药的事情好吗?我不想……”


    略微停顿几秒却还是没有听到宋初接着说下去, 钟芷捏了捏宋初缩在自己掌心的指节:“你不想怎么?没事,你说,我答应你。”


    “我不想……我不想在叔叔阿姨眼里变得更差。”


    宋初的声音越来越弱, 最后的几个字几乎快要隐没在汽车引擎的嗡鸣声中捕捉不到,但情侣之间的默契却让钟芷立刻意会,只是心脏病一条就能让母亲亲临大驾、草木皆兵, 如果再加上抑郁病史还不知道会带来什么结果, 即使宋初不开这个口, 钟芷也早就在心里笃定这件事必须得在父母面前瞒下来。


    “嗯, 我不说,放心吧, 这件事就咱两知道。”


    听到对方肯定的答复之后宋初才终于放松稍许,收紧五指回握住钟芷温热的手掌,微微后仰靠坐在汽车后座看着窗外的景色飞速掠过,除夕夜的大街上人影寥寥,沉寂的夜色下路灯昏黄,只有偶尔路过商场时大屏上艳丽的节日问候透露出几分该有的热烈。


    出了二环不过十分钟左右,出租车调转方向按照手机导航驶入一片别墅区。


    前几年钟芷家里分到了一波拆迁款,跟这些年父母积攒的储蓄加一起零零总总也能凑出个大几千万,当初从家里的老房子搬离之后便直接住进了别墅,只有钟芷嫌弃位置距离CBD太远,就算是租房也不愿意每天上下班通勤一两个小时地来回跑,因此宋初鲜少听钟芷提及她家住在别墅这件事,要不是亲眼看见,他可能直到今天也对此一无所知。


    与荒凉大街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此刻车窗外或气派或精致的别墅洋房。


    一幢幢独栋小楼伫立于修剪整齐的常青植被中,既达到了美化小区环境的效果也满足了住户对于隐私性的追求。几位身着制服的物业人员还忙着给各家各户派发年货,宋初问过钟芷以后才知道每年过节这片小区都会有一批工作人员留守,保证在春节期间也能为业主提供各项所需服务。


    出租车在目的地停靠时,钟毓琴正好站在别墅门前冲车内的二人挥手。


    “妈!我回来啦!”


    “阿姨好。”


    趁着钟芷在母亲面前撒娇的空档,宋初把准备好的几盒礼品和行李箱从汽车后备箱里搬出来,左右手一边各提着三样将两只手占得满满登登,身后的行李箱腾不出手险些就要滑到了马路中间,还是钟芷反应快立刻从他手里接过一半,余光瞄见才不过一会儿宋初手心就被礼盒的手提袋勒出了几条红印子。


    “哎呀,这孩子,怎么这么客气,还拿这么多东西!”钟毓琴赶紧带着两个小的进了别墅内,指了指一楼东南角的厨房方向:“你叔叔晚上要做几个大菜正忙活呢,马上就做好了你们先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吃点水果。”


    钟芷父母自打结婚那天起也是典型女主外男主内的家庭关系,与钟毓琴严谨专注的处事风格不同,钟父李弘文性子更为随和斯文,除了读书写字之外,最大的爱好就是埋头在厨房捣鼓几样美食,在这点上倒是和宋初如出一辙。


    一共三层的小洋房设计简约,一层除了厨房、书房等一些功能性的房间外,占地面积最大的会客厅外侧墙壁被两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替代,一抬眼就正好能够看见连通后院的小花园,这会儿天已经黑了才把百叶窗拉下将夜色隔绝在外。


    钟芷父母居住的主卧位于别墅顶层,二层钟芷原本的房间也已经打扫干净腾给二人留宿,宋初抢在钟芷之前将行李箱吭哧吭哧地提上楼,钟芷跟在身后伸手抬着滚轮想要帮他分担借力,却被人眼疾手快地躲开:“不,不用,呼……呼,我可以,让我,让我表现一下……”


    “你呀……”


    只不过几件换洗的衣服装在行李箱内提着并不吃力,任由宋初在母亲面前一个人搬着走完了大半楼梯,最后几节台阶钟芷还是没忍住,担心他这么剧烈的活动会加重心脏负担,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接过行李箱顺手提进了房间内。


    一进门钟芷就看见了大床上一左一右摊开的两床被子愣了一秒忍不住笑出声,睡一张床分盖两被估计是父母能够做出的最大让步了,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保护钟芷,还是想要帮助宋初防着自家姑娘。


    “阿初,你看床上……嗯,人呢?”


    提上楼的行李箱还停在房间内,原本跟在身后的宋初却转身就不见了踪影,钟芷趴在二楼栏杆冲着楼下叫了几声,回答她的不是宋初本人而是钟毓琴:“别叫了,跑厨房去帮你爸做菜了,厨房抽油烟机声音大,听不见你叫他。”


    “不是……他怎么……”


    钟芷下楼就气冲冲地往厨房的方向跑,才到家里没歇几分钟就开始干活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才走到一半就被钟毓琴抬手拦下:“你先别急,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从小到大钟毓琴一旦摆出这幅严肃的表情就算是钟芷这样个性突出的孩子也不敢忤逆,再是担心厨房里忙碌的人也还是乖乖跟着母亲进了书房,对接下来的谈话钟芷早有心理准备,不过是出于对宋初健康担忧的老生常谈,几天前还没回家时她就已经在心里打好了腹稿。


    “我推荐给你们的张琰医生去看了吗?医生怎么说?”


    “看了,医生说顺利的话春节以后就可以动手术,具体日期节后再体检一次就能敲定。”钟芷故意隐去了这段日子住院的事情不说,只挑拣些顺耳的说给母亲听。


    “嗯,心脏手术还是有一定风险,到时候手术方案我也可以再联系几个专家看看。”


    “好的好的!妈妈真好!”


    插科打诨地又跟钟毓琴说了不少奉承话,其中不乏夹带着一些明里暗里对宋初的夸赞,比如天天给自己做饭吃都长胖了几斤,又比如今天特意取出来戴上的手链在母亲眼前晃了又晃,铺垫的差不多了才状似无意地解释这是宋初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宋初也果不其然十分争气。


    这边钟芷把他在钟毓琴面前夸得天花乱坠,那边餐厅里已经摆满了整桌的菜肴,刚上桌李弘文就对宋初的刀工和摆盘赞不绝口,今天有宋初给自己在厨房打下手就好比如虎添翼,钟芷心想看来过了丈母娘这关之前,宋初还知道曲线救国先把老丈人给搞定了。


    一顿饭吃到了将近晚上九点,等到所有人都意兴阑珊地放下碗筷,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电视机里的春晚小品时,宋初主动站起又包揽了洗锅洗碗的工作,端着层层摞起的碗碟转身一头埋进了厨房的洗水槽里。


    “那个……我也去洗碗。”


    钟芷跟在宋初身后晚一步踏进厨房,刚凑近他身边就瞧见宋初一双手在水龙头下被冷水冲得发红。


    皱着眉头快速将热水器的开关打开,水温立刻从接近零度飙升至四十摄氏度,打开橱柜下方内嵌的洗碗机,将碗碟一个个在卡槽里朝下摆放整齐。


    宋初想要帮着把水槽里的碗碟一起转移到洗碗机内,却被钟芷扯着双手继续放在热水下冲洗,恍然间又正好看见他小臂皮肤上几个圆形红点,*7.7.z.l钟芷认得那是被热油飞溅烫出的痕迹,刚刚在饭桌上被两截拉下的毛衣袖管遮挡得严严实实。


    果然现代化的洗碗机确实能节省一些时间,机器运转的同时终是能给小情侣争取一些独处的机会,钟芷把厨房门在宋初身后悄悄合上,双手环住对方微微佝起的纤细腰肢,隔着一层毛衣也能在脑海里画出他腰间应有的弧度:“累不累?”


    “啊?不累呀……”


    钟芷将头靠在他肩胛骨的位置,声音像是顺着他的骨骼传至大脑,将她压在平静表面之下的心疼都一一放大:“你不用那么努力,我爸爸妈妈本来从你小时候起就很喜欢你。”


    “不一样的……”热水湍急地从他指缝中划过,宋初瞧着水流在指尖留在点点泡沫,而后又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爆破消失:“喜欢我是一件事,愿意让这么优秀的女儿和我在一起是另外一回事,我本来就输在了起跑线上,再不弥补就真的连终点线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钟芷没再说话,阿初敏感的性格早把这其中的人情世故不知琢磨了多少遍,她又何必再去粉饰太平讲一些彼此都不愿相信的假话。


    “那抱会儿再出去。”


    “好呀……”


    “等下我找管药膏给你涂一下烫伤的地方。”


    “……啊?”宋初这才明白原来他还是被发现了:“哦……哦,好。”


    第38章 清晨窗外灰蒙蒙的天色透过蓝色的遮光窗帘显得屋内更是阴沉,昨晚陪着父……


    清晨窗外灰蒙蒙的天色透过蓝色的遮光窗帘显得屋内更是阴沉, 昨晚陪着父母看完春晚强打起精神撑到了凌晨十二点,严重睡眠不足之下,钟芷在睡梦中听见了一阵若有似无的响动却困倦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幸亏家里没有大年初一必须早起的习惯, 钟芷才有了赖床不起的机会,直到钟毓琴准备好早餐站在门外叫了几声钟芷的名字,她才勉强摆脱掉席卷全身的睡意, 挣扎着从床上坐起, 墙上的钟表显示时间已经接近上午十点。


    “阿初, 醒醒……”


    习惯性伸出手轻拍两下身侧的另一床被子, 想要叫醒昨晚还与她相拥而眠的人, 然而下一秒却被掌心触及的冰凉吓了一跳, 转过头才发现原本宋初的位置上被折叠整齐的被褥所占据,昨天忙前忙后此刻最应该好好休息的人早已消失不见、没了踪影。


    拿起手机熟练地拨通了宋初的语音电话,语音接通的瞬间先一步传出听筒的是呼啸而过的风鸣,连同宋初的声音都被寒风吹得支离破碎:“阿芷……你, 你醒了吗?我在……我在公园钓鱼呢。”


    “怎么跑去钓鱼了?”短暂的疑惑过后钟芷立刻反应上来:“你陪我爸一起去的吗?他大年初一就出去钓鱼, 不过年了?”


    “叔叔说……今晚想吃鱼,这几天外卖和超市都停运了……只能……只能自己钓。”


    用力揉搓两下自己正在剧烈跳动的太阳穴,李弘文痴迷钓鱼已经不止一天两天, 只是钟芷怎么也想不到,这份热爱居然还能在大年初一的早晨支撑着他无惧寒风毅然决然地跨出家门,就只是为了钓那么两条可怜的小鲫鱼。


    “你们几点回来?钓到一条够吃就行了, 不要在外面呆太久, 水边很冷, 小心着凉了。”


    “唔……现在还没钓上了, 等会儿……等会儿我问问叔叔。”


    挂掉电话稍微梳洗过后,钟芷刚在餐桌前坐稳见到钟毓琴第一句话就是:“妈……我爸大年初一就去钓鱼你怎么也不拦着, 还要带着阿初过去,这么冷的天气要是感冒了怎么办嘛?”


    “你爸昨晚念叨着今天要和小初两个人出去培养感情,我怎么拦得住?再说了……”钟毓琴夹了一根油条放在钟芷面前的空碟子里:“我看两个人出门都穿得鼓鼓囊囊,哪里有那么容易感冒。”


    “可是……”


    可是阿初他身体哪有爸爸健朗……


    马上就要脱口而出的话剩下一半被钟芷生生吞回肚子里,阿初的心思几乎是毫无防备地摆在她面前,从回家之前车里的那番话到这两天前前后后的一通表现,钟芷怎么能猜不到宋初心里最在意的不过是钟父钟母对他的看法罢了,他在努力证明自己的同时她又如何忍心在母亲面前破坏他苦苦经营的形象……


    “可是什么?”钟毓琴接着钟芷没说完的话头追问道。


    “嗯……可是……可是大过年的,一家人一整天都不在一起不太好吧?”


    “没事,最多再过两个小时就回来了,你先吃你的饭。”


    两个小时以后那就要到下午了,钟芷刚刚回落的心又被提溜到半空中摇摇欲坠:“他们……他们午饭都不回来吃吗?”


    “看把你操心的,走之前给他们带了便当,你爸每次出门钓鱼都是在外面吃完了才回来。”


    “哦……”


    早餐吃得太晚导致午餐也不过随便扒拉了两口敷衍了事,饭桌上钟芷每隔几分钟就下意识地点亮手机屏幕查看时间,一系列小动作被钟毓琴看得清清楚楚,无声地挑了挑眉暗自心惊自家一向理智寡情的女儿居然也会对另外一个人如此上心,罕见的行为背后也在昭示着她对这份感情的重视大概比钟毓琴预计的程度还要更深。


    直到日头逐渐向西,冬日午后和煦的阳光透过落地窗在地面上映射出一片方形的光亮,钟芷才终于听见别墅外熟悉的开门声响起。


    趿着拖鞋快步跑到大门前正好撞见李弘文在玄关处换鞋,跟在他身后的宋初慢了一步还未进门,左手提着一堆钓鱼用具,右手拎着个深蓝色的活鱼箱,原本白皙的脸颊经过几个小时的寒风摧残被吹得浮起一层紫红,愣愣地站在门口冲着屋内的钟芷咧嘴傻笑。


    绕开挡在二人中间的李弘文,钟芷接过宋初手上的鱼竿和鱼箱随意丢在地板上,抓着那人早就被冻成一团冰块的手就往二楼跑,把老父亲满载而归之后的急迫分享欲抛在脑后。


    “去,乖乖坐到床上去。”


    一进卧室钟芷便顺手将房门反锁,抖开宋初早晨叠好的棉被将他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帮他脱掉鞋袜时要不是她眼睛视力还没退步,仅凭触感她说不定会以为指尖碰到的是两块刚从冰窟窿里掏出来的硬石。


    床头柜上的暖手宝从半个多小时前就一直充着电,套上一层亲肤的绒布温度正好,钟芷把暖手宝塞在宋初脚下又监督他喝完了一大杯姜茶才长舒口气,坐在宋初身旁紧了紧他身上裹着的棉被张开双臂把人环抱在怀里:“你就说你傻不傻,那么多讨好我爸的办法,你怎么偏偏选了这个最吃苦的?”


    “但是,阿芷……我今天很开心的……”被寒风吹红的鼻头几分钟过去还依然没有缓过进来,说话的声音都夹杂着些许鼻音,可宋初双眼中闪烁的星辉却亮得叫她挪不开眼,从进门开始就没放下的嘴角更是骗不了人。


    “开心什么呢?你们今天干什么了,你说说,我听着。”


    “今天跟着叔叔钓到了好几条大鱼,每一杆的鱼饵都是我放的,叔叔还夸我悟性高鱼饵搓得好。而且……”宋初显然对于自夸有些不甚熟练,略微停顿咬了咬下唇才继续说:“而且最后两杆交给我试了试,虽然钓上来的没有叔叔钓的鱼肥,但是叔叔说第一次能钓到鱼就已经很厉害了。”


    搓鱼饵……


    这傻子……


    合着就是去打了几个小时的杂呗……


    心里吐槽归吐槽,难得宋初这么开心她也不忍心在他兴头上泼一盆冷水,顺着他的话一句句符合着,哄得人脸上笑意更浓,久久不曾退散。


    喋喋不休地将今天从出门开始一直到回家前一刻的所见所闻全盘托出,直到宋初说得嗓子再次干涩钟芷才又递给他一杯水:“阿初,你就这么开心吗?”


    “嗯。”


    喝光的水杯被宋初放回桌上,挣开披在肩上的被褥缓缓埋进钟芷怀中,额头贴在她的肩膀处小猫似地蹭了又蹭,钟芷顺着他凸起的脊椎骨来回轻抚,过了好几分钟耳边才再次响起宋初温和低哑的嗓音:“阿芷,今天和叔叔出门时,我总会想起我爸爸……”


    她居然从来没有往这个方面想过……


    钟芷张了张口,却一时语塞,侧头轻轻在宋初耳边落下一吻,是她现在唯一能够给予的抚慰。


    “我的世界里没有爸爸,以前我也想过如果有爸爸的话,他会带我去做些什么,会不会和我一起玩,会不会喜欢我,”说到一半宋初的声音渐渐依稀染上哭腔:“但其实我早就应该知道,我的爸爸从一开始就不会爱我。”


    钟芷鲜少听宋初提及与“父亲”相关的话题,以往她曾经认为父亲角色的缺失是宋初人生里无法填补的空白,直到今天她才明白那其实是他不愿再去触碰的伤疤。


    即便从小到大宋初几乎没有任何关于生父的记忆,可是因为先天疾病而被抛弃的事实却如同刺青一般刻在他的肌肤上,深入他的骨髓里。


    “没关系,现在你有我了。”


    收紧双臂将宋初牢牢禁锢在自己的怀抱里,感受他匍伏在自己肩头随着抽噎仍旧断断续续的呼吸,钟芷有些无奈地又补上一句:“那这几天,你想去哪就去吧,我不拦着你们了。”-


    接下来的几天宋初果然没有辜负钟芷的“嘱托”,每天神出鬼没、东奔西走,几乎天天早晨起来钟芷都找不到前一晚睡在自己身侧的人,得看微信上他发给自己的留言才知道要么是去钓鱼,要么是去晨练,今天倒是略有不同,说是去郊区菜园采些自家种植的萝卜和白菜,顺道再给地里施点肥。


    郊区菜园听着位置偏远,实际上距离这片别墅区倒也算近,前几年搬家之后李弘文就把自己的兴趣爱好发挥了个彻底,在研究如何把菜肴做得更加美味之外,还挖掘了蔬菜自培的特长,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哲学思想落实到了生活实践当中。


    得亏李弘文平日里发展的这些兴趣并不包含剧烈的体育活动,不然钟芷说什么都不可能放任宋初跟在他屁股后面跑东跑西,然后自己悠哉悠哉躲在屋子里捧杯热咖啡晒着日光浴。


    二楼阳台放置的摇椅正好派上用场,符合人体工学的设计让人一坐上去就能缓慢地晃悠起来,在午后阳光的沐浴下钟芷不由得放下浑身戒备昏昏欲睡,双手放进身上盖着的绒毯底下闭上眼不一会儿就陷入了浅眠。


    不知隔了多久之后沉浸在美梦中的钟芷被放在一旁的手机铃声惊醒,迷迷糊糊地接通电话,电话那头李弘文喘着粗气的声音猝不及防地窜进她的耳蜗:“下来……下来接一下小宋,刚刚干活干到一半,他不小心把腰给伤到了。”


    第39章 李弘文包下的菜园并不算大,一共五亩地的面积最多只需要十袋化肥就能搞……


    李弘文包下的菜园并不算大, 一共五亩地的面积最多只需要十袋化肥就能搞定,只是没有提前准备任何搬运工具,只能采取最原始的方法用肩膀扛着一袋袋化肥来回几次搬到菜园附近。


    原本一开始李弘文没打算让宋初跟着去干这些体力活, 从小到大宋初也算是在他们老一辈眼里看着长大,抛开自家女儿男朋友的身份不谈,李弘文也还是会心疼这个听话懂事又体弱多病的孩子。


    这几天相处下来二人也算培养出了一些默契, 李弘文顾着搬运化肥的当口宋初也没闲着, 跟在他屁股后面忙前忙后地想要出些力, 只剩下最后两袋的时候李弘文心想他一肩一袋就能正好搬完, 省得再跑一趟浪费时间。


    然而他还是有些高估了自己的体力。


    走到一半时李弘文实在抗不住双肩的重量停下脚步想要缓口气歇歇, 眼看就只剩下约莫五十米的距离, 宋初自告奋勇可以分他一袋,保证短距离内他的身体能够承担。


    只是没成想就这一袋就搬出了事来。


    全身上下最为孱弱的心脏没有罢工,反倒是卸货时宋初没有任何经验,腰部发力的姿势和力道都不正确, 十几斤重的麻袋从肩上滑落的瞬间一股剧痛传来, 宋初僵在原地扶着腰间好半天都直不起身来-


    “爸妈,这边有我就行了,你们去休息吧。”


    直到钟芷把父母请出房间, 平趴在床上的宋初才终于敢松开紧咬的牙关痛呼出声。


    从额头渗出的冷汗将脸颊下方的枕头打湿,两鬓的湿发结成一簇又一簇沾在皮肤表面,清早还红润的脸色此时被疼痛折磨得阵阵发白, 抬起的双手分别抓在枕头两侧企图缓解一二, 可是腰椎关节处传来的阵阵钝痛仍旧没有放过他跳动的神经。


    钟芷拿着从冰箱冷冻室取出的冰袋卷好干毛巾轻轻贴在宋初腰间受伤的部位, 冷敷了十几分钟腰部的肌肉仍然僵硬得像是一块铁板不能移动丝毫, 宋初一双眼睛都要被冷汗刺激得快睁不开,钟芷腾出一只手用纸巾帮他擦干:“阿初, 我们还是去医院急诊看看吧?”


    “不……不用,没有很疼,不严重……”


    “怎么就想起去搬化肥了呢?我爸怎么都不拦着你……”


    “阿芷……”钟芷小声的抱怨被宋初打断,他曲起一只手臂将自己整张脸都埋进枕头里,从乳胶枕中传来的声音听着沉闷又沙哑:“不是叔叔的问题,是我……是我太着急想要表现自己了。”


    这是他急功近利、装腔作势的惩罚。


    明明没有强健的身体,更没有过人的力气,偏要打肿脸充胖子在叔叔面前伪装出自己可以的假象,最后也只能给别人帮些倒忙,给阿芷和叔叔阿姨增添许多麻烦。


    真没用,宋初在心里对自己说。


    为什么自己连这点事都做不好?


    为什么现实和他的设想永远背道而驰?


    叔叔阿姨会不会也觉得他很没用,没用到……


    没用到配不上阿芷。


    “哎……”


    钟芷一声轻叹飘散在房间角落,她比谁都了解宋初在这次回家之前做了多少准备,又是抱着何种心态和目标想要竭尽全力换得一番认可和喜爱。正是因为她足够了解,才无法在此刻脱口而出一些无关痛痒的安慰。


    腰间受伤的部位随着时间的推移肉眼可见地肿胀泛红起来,冷硬的冰袋每次接触到宋初背部的皮肤都让他止不住地战栗,即便室内已经将空调温度调成了最高,从冰袋里渗出的丝丝凉气依然能穿透肌肉钻进他的四肢骨缝里。


    “等会儿再接着冰敷,这样下去你得感冒,”钟芷扯过堆在一旁的棉被盖在宋初身上,自己也躺下将宋初后脑勺杂乱的碎发用手指一点点梳理整齐:“睡吧,休息一会儿,我待会儿再给你敷几次,等你睡醒了就不疼了。”


    “嗯。”宋初闷闷地应了一声。


    午后暖阳缓缓染上橙红,在房间洁白的墙面上洒下一片昏黄,将二人重叠在一起的阴影拉得纤长。


    嘴上答应了休息一会儿,然而实际却依旧睁开双眼空洞地望着墙上摇曳的剪影,宋初看见钟芷在他肩膀上抬起又落下的手掌,节奏舒缓又轻柔,笨拙地诱哄他快快入睡。


    重复数次的冰敷将腰部的肌肉逐渐麻痹,全身上下消退的钝痛被铺天盖地的困意所取代,劳累了大半天的宋初终是抵不住疲惫重重阖上眼皮,昏昏沉沉间他还能感觉到钟芷留在他身边忙活,他想动动手指拉住她的衣袖叫她歇下,可是到最后他连这点力气都再也提不起来了。


    彻底陷入黑暗前,宋初扯了扯嘴角,他想起他还有两句话忘了说,他想告诉她:


    阿芷,别为我担心。


    阿芷,拜托,别对我失望……-


    接下来两天钟芷一直陪着宋初几乎二十四小时都呆在房间里足不出户。


    冷敷及时再加上家里正好备着跌打损伤的药膏,大概一天之后宋初平躺时腰上受伤的部位便不再感到胀痛,只是偶尔动作幅度稍大,拉扯到肌肉时才会突然间脸色疼得煞白。


    钟芷下楼一趟给水壶添满热水,一进房间就看到宋初伸直双臂撑着床面想要试着坐起,腰伤才刚刚恢复一点哪里经得住他这么折腾,疼痛再次袭来让他躺也躺不下,坐也坐不起,还是钟芷赶紧放下手中的水壶扶着他上半身才慢慢躺回了原位。


    “这么着急干什么?我刚才看过腰上肿还没消呢,坐起来肯定疼。”胆战心惊过后钟芷免不了口头警告两句:“你总乱动小心腰伤又加重,还要再多躺几天!”


    “对不起……我,我不乱动了。”


    宋初侧过头躲开钟芷佯装愠怒的眼神,干涩的嗓音夹杂着委屈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自打受伤之后宋初就几乎再没发自内心地笑过几回,无论他如何表面故作平静都难以掩盖他身上笼罩着的一层落寞。


    钟芷又哪里会不晓得他的心思。


    这些天别说是父母时不时敲门送点水果小食,就仅仅是他们回三楼卧房经过楼梯时,宋初都会因为听到门外木质台阶吱呀作响的声音而屏气凝神、浑身紧绷,钟芷知道,他虽然嘴上不说,但一直像个废物一样躺在床上,宋初养伤这些天心里比谁都难受。


    “阿初,不然……我们早几天回医院吧?”


    虽然医院远比不上家里舒服,但钟芷实在不忍心看着宋初一天天消沉下去,尤其是钟父钟母的存在无形中又在不断提醒他自己的表现有多么差劲,与其在这里继续任由宋初自我折磨,还不如早两天回到医院,也刚好能给腰上的扭伤做个更加细致的检查。


    “……好,都听你的。”


    既然达成一致决定要走,钟芷也没多耽误,立刻把前几天收进床底的行李箱再次拉出来,将两人几套换洗的衣物一一装回箱子里,东西没有多少,不过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钟芷已经大致规整清楚。


    “你们这是……要走?”


    上楼来送水果的钟毓琴一只脚刚踩进房门,目光就正好落在地板摊开的行李箱上,箱子里叠好的衣服以及被人捆好的几条数据线都昭示着主人将要离去的消息。


    钟毓琴的目光从地板转移到钟芷错愕的脸上,同时余光也瞟见平躺在床上的宋初欲言又止,不过几秒钟毓琴就马上琢磨清楚了来龙去脉,略微点点头也没再出言制止,放下果盘只是留下一句:“我跟你爸还想让你们带点东西回去,那我也去收拾一下,明天走之前得给你。”


    在待人接物上钟芷是随了钟毓琴的,越是敏感尴尬的情形越是能够泰然处之、拿捏到位,临了离开房间之前钟毓琴也没忘把门带上,给两个孩子留下充分的私人空间。


    只是关门的刹那,宋初总觉得钟毓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瞬间空白的大脑无法思考那眼神中到底包含着什么情绪,宋初只觉得整个人浑身发凉、如芒刺背。


    第二天刚刚吃完早餐钟芷预约的保姆车就已经驶进园区开到了别墅楼下,宋初戴着护腰一只手把着楼梯扶手,另一只手紧握着钟芷护在他身前的胳膊慢慢下楼。


    昨晚钟芷就已经和司机电话沟通过一些特殊情况,保姆车靠外的车座椅背被调成了一百八十度,宋初坐进去刚好就能平躺下来,减轻了不少车辆颠簸可能带来的疼痛。


    李弘文提着保温袋放到了汽车后备箱里,城市里几乎什么都能买到,钟父钟母也没准备什么贵重的东西,袋子里装的都是李弘文前些日子用自己栽培的蔬菜水果做得泡菜和罐头,交给钟芷时嘴里还一直念叨着自家做得东西总是比外面买的放心些,前段时间短视频刷到的“科技与狠活”算是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隔着窗户打完招呼后坐在前排的司机发动引擎,汽车缓缓向前驶动,只是在离开别墅的前一秒,平躺在座椅里的宋初好似又再次看到了钟毓琴脸上那道不冷不热的目光。


    这次他想他看懂了。


    那道目光既是审视,又是忧虑。


    审视他里里外外到底哪一点入了钟芷的法眼,忧虑像他这样的人如何能替她的女儿排忧解难,扶持到老。


    车窗外熟悉的景色再次映入眼帘,几天前他路过这里时还抱着满心的憧憬和忐忑,此时却只剩下苦涩和懊悔。


    他没有做好……


    他是个笨蛋。


    他是个废物。


    只是那时的宋初忽略了情绪的滤镜下,任何客观中立的行为都能被曲解成任何意味,同时他也忘记了自己已经整整十天没再碰过那瓶治疗抑郁症的药丸了。


    第40章 “阿初,今天中午食堂有你喜欢的青笋,我买回来了你尝尝!”钟……


    “阿初, 今天中午食堂有你喜欢的青笋,我买回来了你尝尝!”


    钟芷晃了晃手中提着的一袋打包盒,用一次性饭盒装得满满登登的炒青笋特意被她放在最上层, 一进病房就从塑料袋里掏出来放在宋初病床自带的小桌板上。


    “谢谢阿芷。”


    宋初将目光从病房窗外的枯树上移开,落在钟芷脸上时他掩饰般地扬了扬嘴角,笑得勉强。


    病床被稍稍抬起至大约四十度, 宋初身后摞着两个记忆海绵制成的靠枕支撑受伤的腰部, 蓝色条纹的病号服外裹着一圈雪白的医用护腰, 护腰紧身的设计让他原本就十分纤瘦的轮廓更加凸显, 钟芷瞧着不过几天的功夫宋初似乎又轻减了些。


    这已经是回到医院的第五天。


    刚回医院的第一天钟芷就先联系了过年期间仍在值班的医生给宋初拍了片子, 万幸这回并没有伤及骨骼, 只是因为肌肉扭伤有些水肿,在医生的建议下采取保守治疗,这几天宋初都只能二十四小时卧床休养,几乎没怎么再下过地。


    不知是被禁锢在病床上的日子太过乏味, 还是过年发生的种种依旧让宋初挂怀, 自打从钟芷家离开的那天起,宋初的话便越来越少,眼中的光也愈发暗淡。


    钟芷心里着急又害怕病急乱投医, 前天趁着医院春节收假复工第一天,钟芷约了张琰医生的时间将宋初的近况一一转告。


    “那得尽快手术了。”张琰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说出自己的判断:“我之前就担心停止服用精神药物会造成病人情绪反扑,宋初现在明显已经有些抑郁复发的苗头了。”


    “真是这样……”心中的猜测被权威证实, 钟芷立即追问:“那什么时候做手术比较好呢?手术之后还需要继续停药多长时间?”


    “越快越好, 身体各项数据满足的情况下五天内就可以安排手术, 术后……”张琰略微停顿, 他知道接下来的答案对病人家属来说算不上什么好消息:“术后最短也要再停药至少三个月。”


    张琰耐心和钟芷解释了缘由:“精神类药物或多或少都对心脏功能有所影响,尤其是在手术之后心脏复原的过程中, 我们无法预判继续服用这类药品是否会导致各种突发情况,比如心率加速或者血小板凝结等等问题,这对病人来说几乎都是致命的潜在危险。”


    “那……那我可以做点什么?”


    “病人家属就……就尽量多陪伴吧,让他保持一个好心情,起码可以确保手术顺利进行。”


    和钟芷谈话一结束,张琰就立刻为宋初安排了术前最后一次身体检查。


    虽然宋初情绪正不可抗力地消沉下去,好在身体机能各个方面并没有退步太多,检查单上的结果显示身体各项数值已经全部达到了标准水平,手术方案早在春节之前就已经初步敲定过,张琰对于这类型的外科手术经验最多,作为主治医师的他将宋初的手术日期定在了正月十三,也就是三天之后。


    医院的午休时间刚过,钟芷才把宋初尽力吃到一半的饭盒从小桌板上端走,张琰医生的助理就敲响了病房房门,走到二人跟前将两份文件摆在还没来得及放下的小桌板上,一份文件的首页顶部写着“手术同意书”,而另一份则印着“授权委托书”。


    医生助理负责地详细解释了两份文件各自的内容和要求,其中手术同意书需要患者本人签字,而授权委托书则需要患者以及其被授权人共同签署。


    “被授权人这里要写谁的名字?”医生助理指着一处空白看向宋初:“一般患者都会填直系亲属的名字,或者你有没有……”


    宋初已经不剩任何直系亲属陪在身边,医生助理与他们来往甚少并不了解内情,钟芷赶在他追问其他问题之前抢先打断:“写我的名字吧,我是他女朋友。”


    正在签字的宋初笔尖微顿,抬起头望着钟芷坚定的表情笑意轻浅:“阿芷,麻烦你了……”


    无论是作为当事人还是旁观者,从小到大宋初已经经历过数次这样的场面,然而相较于宋初的平静,钟芷反倒罕见地有些紧张。


    当印有“授权委托书”的那份文件被推至钟芷面前时,她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圆珠笔,尝试几次却迟迟没能下笔。


    白纸黑字上印刷的语句浅显易懂,可每一条背后却都是生死一线的抉择。


    签署这份文件便意味着在宋初失去自主意识的时间里,她要去选择紧急情况下采取的治疗方案,如果必须面对最糟糕的结果时,她是唯一可以决定是否继续实施抢救的责任人,那几页纸上还条理清晰地将一系列可怕的并发症和意外事故一一列举。


    她无法干脆利落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正如她无法接受其中任何一种可能发生在宋初身上。


    “阿芷……”靠坐在病床上的宋初费力地伸出手,指尖蜷缩勾起钟芷垂落在身侧的左手,用自己冰冷的手掌抹去她手心潮湿的薄汗:“没事的,这都是看着吓人,我以前也签过委托书,这就是走个流程而已,你别害怕。”


    钟芷一抬眼望见的便是宋初清俊温润的笑脸。


    明明阿初才是最应该紧张无措的人,她却让一个后天就要上手术台的人反过来安慰自己……


    “嗯,我不怕。”


    钟芷回过神来飞快地在委托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始终与宋初交握的左手却仍旧微微颤抖,那是她在亲密爱人面前才会愿意表露的不安。


    医生助理收回两份已经签好的文件后,又嘱咐了一些手术之前的注意事项便离开了病房。房门刚刚落锁,钟芷就翻身上床躺在宋初身侧,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调换姿势趴进自己怀里。


    卧床养伤虽然不能随意移动,但是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也不利于血液循环,钟芷揽着宋初上半身,伸出两只手经过他腋下帮他按摩腰背处僵硬的肌肉,只是手掌的力道放得再轻,一开始按揉时还是让怀里的人疼得直吸气。


    “忍一下,马上就好了,医生说了不把这块肌肉揉开,你等一下会更难受。”心疼地亲了亲宋初冰凉的鬓角,方才授权委托书上的字迹依旧让钟芷心有余悸:“阿初,我会在手术室外一直等着你,你一定要加油,好不好……”


    “嗯,我会……嘶……我会加油,你别担心。”宋初咬牙忍着腰背传来的刺痛分出心神迎合钟芷的话题,只是话说到一半还是控制不住痛呼一声。


    “我不担心,张琰医生这类型的手术都做过几十台了,到现在为止手术成功率都还维持在百分之一百,有这么好的医生我担心什么?我才不担心呢!”


    钟芷说话的音量突然拔高,一番说辞背后不知是为了宽慰宋初,还是在安抚自己。


    只是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即便是再优秀的医生,再成熟的技术,只要上了手术台就一定需要承担随之而来的风险。从商定手术方案的第一天起,张琰医生就不断向二人强调,虽然手术成功的把握在七成以上,但依旧有三成的未知数需要他们做好心理准备。


    可是这一刻,他们谁都不愿再提醒对方那三成未知数的存在。


    彼此默契地避而不谈,宋初只是窝在钟芷怀里轻轻应和:“嗯,不担心就好。”


    背上的肌肉在钟芷一番按摩后逐渐回温松弛,宋初整个人卸力一般躺在钟芷怀里没再动作,感觉到她手上按摩的速度也慢慢停下,两个人就这样静静抱在一起谁都没有再出声,空荡的房间内一时无话,只剩走廊方向偶尔传来些人来人往、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阿芷……”宋初咬了咬下唇,有一些必要的事情他还是得提前告知,钟芷看着他伸长手臂从枕头一旁拿出平板电脑,点开系统自带的录音软件:“我准备了一段录音,如果……我是说如果,发生什么突发状况,这段录音应该可以派上用场。”


    按下屏幕上三角形的播放按钮,宋初温柔的嗓音伴随着细微的电流声从扬声器中缓缓溢出:“我是宋初,今天是2024年2月5日,我将在三天后,也就是2024年2月7日接受心脏外科手术。”


    钟芷诧异地看向宋初,宋初在她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准备了这段录音,她好像已经隐隐猜到这段录音接下来的内容……


    “手术过程中也许会发生天意使然或人为造成的意外,如果我不幸在手术中或手术后因心跳停止、呼吸停止或脑死亡而被医学标准判定为死亡,我愿意将我名下的全部遗产赠予钟芷,她的身份证号为……”


    一把抢过宋初手中的平板电脑眼疾手快地退出录音软件,扬声器中的声音随之戛然而止,钟*7.7.z.l芷将平板电脑扔到身后的床头柜上转身将怀里的宋初抱得更紧:“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你不许说,更不许想,什么意外都不会发生,我会在手术室外等你,我会等你,会顺利的,一切都会顺利的……”


    谁能想到一向伶牙俐齿的钟芷也会这样语无伦次。


    宋初有些懊悔地深深叹气,钟芷的反应他早有预见,可真实地发生在他眼前时却让他忍不住心碎,他的爱人因为他而担惊受怕,因为他而手足无措,那么自信、那么率直的钟芷,却因为他……


    “唔……”


    纷乱的思绪被突如其来的亲吻打断。


    那甚至不能够被称之为一个吻,钟芷一只手扣在宋初脑后狠狠咬上他的双唇,灼热的气息包裹在他周身近乎要将他吞噬,滚烫的泪珠从钟芷的眼角滑落,顺着二人深吻的嘴角挂在肌肤表面摇摇欲坠。


    午后和煦的阳光将那颗晶莹泪珠照亮,透过水珠折射出一道浅浅的七色光晕映在宋初白皙的颈侧。


    在他们自己都未曾发觉的角落,原来汹涌的爱意已经足够构筑起一道彩虹,那是爱人炽热的心,明亮温暖而又绚烂多姿-


    钟芷请了一周假留在医院里,春节节后没几天就申请连续五个工作日的带薪假按理说并不太容易通过,何靖芸能够批准起码有一半都是看在钟芷与她一起扳倒林宿的情份上。


    手术前需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上午钟芷独自从超市提着大包小包满载而归,人才刚刚坐下没喝几口水又接到了同城快递的电话,板凳都没坐热就再次冲到了医院大门口。


    快递包裹里是李弘文寄来的一床羽绒被,原本钟毓琴和李弘文商量着宋初手术前说什么都得来医院看望一趟,然而来之前却被钟芷一通电话找了个借口给拦下,这几天宋初肉眼可见地状态不对,钟芷心想与其勉强他强打起精神应付二老,还不如在手术前好好养精蓄锐。


    这床羽绒被是钟芷拜托李弘文找工厂专门定做的单人尺寸。


    钟芷将崭新的羽绒被在宋初病床上摊开,轻柔的材料盖在身上感受不到一点重量,但同时不过几秒钟的时间被窝里就立刻开始升温,在具备了保暖效果的同时又不会让心脏病人在术后被压得伤口不适。


    “阿初,舒服吗?暖不暖和?”


    “嗯……很舒服,谢谢阿芷。”


    钟芷笑嘻嘻地在宋初脸颊上亲了一口,刻意避开他唇角的伤口,那是前一天她一时情绪失控在宋初白净脸蛋上留下的罪证。


    昨天傍晚过后他们谁都没有再提及那份委托书,同样那段录音也被锁在平板电脑里没人再去触碰。晚上睡觉前钟芷偷偷摸摸地想要删除那段录音时,宋初看见了也没再多阻拦,他早就备份了其他复件,其中一份已经躺在钟芷的邮箱里,只是她这两天忙前忙后还没能抽出空闲时间查看罢了。


    刚把羽绒被叠好准备手术前交给负责监护室的护士,钟芷又端起热水壶准备烧点水:“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给你冲一杯葡萄糖,医生说手术时间比较长,让你今天得多喝点糖水预防明天在手术室低血糖再犯了。”


    说完她便转身出了病房去走廊尽头的水房里接上一壶饮用水,留下宋初一人看着虚掩的房门眼神逐渐变得落寞无光。


    从早晨起床开始钟芷就这样跑前跑后、来去如风地忙了大半天,好几次宋初想要拦下钟芷让她休息一会儿,还没等他有机会开口钟芷就已经又想到了什么事情再次忙碌起来,可他却只能坐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就连方才整理羽绒被时想要伸手帮她一把都不小心扯到了自己腰伤,条件反射般立刻抿住双唇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再叫钟芷担心。


    直到窗外夜色降临,走廊人声渐止,钟芷才终于停下脚步,在宋初身侧躺下钻进了被窝。


    早上六点的闹钟已经设定完毕,明天的手术安排在早上八点,预留两个小时进行术前最后的准备工作,钟芷督促着宋初闭上眼睛快点入睡为明天的战斗养足精神,可她自己却怎么都止不住胡思乱想,不敢翻身害怕吵醒了宋初,只能睁着双眼呆滞地望向房顶雪白的天花板。


    明天手术台上会不会出现意外?


    贫血、低血糖的病症会不会突然复发?


    他腰还伤着,手术之后要在监护室躺那么久有没有人给他定时按摩?


    一个人呆在监护室里会不会情绪更加低落?


    还有……


    还有左胸上要划开那么大一道伤口,他会不会哭,会不会疼……


    一想到这里她那颗本该健康的心脏也皱成一团,疼得发酸。


    然而钟芷不知道的是,仅凭呼吸起伏的频率和声量,宋初就能猜到她现在睡得如何。


    轻轻牵起钟芷放在被窝里的那只手,挣开她的手掌与她十指相扣:“阿芷,别想了,睡吧……”


    “阿初……”


    “嗯?”


    钟芷转身面朝宋初,用另外一只手掌抚上他左胸的位置,隔着薄薄的一层睡衣她还能感觉到手掌下心脏微弱的跳动:“如果很疼,很难受的时候,就想想我,我一直在你监护室外陪着你,好吗?”


    “好,睡吧,我都答应你。”


    “等一下,还有一件事。”


    钟芷松开宋初的手,双臂弯曲使力将上半身撑起,一只手找到他睡衣前襟的纽扣然后灵活地解开,在宋初慌乱不解的眼神中俯身在他左胸上方印下轻轻一吻,她垂眸低诉像是在向他的心脏认真嘱咐:“你也要努力,知道吗?你也要变得更健康、更强壮,然后带着阿初一起回到我身边。”


    “好……”宋初拍了拍身旁的床位示意她躺回原位,再次牵起钟芷的手轻声开口:“我替它答应你,我们都会完完整整地再回到你身边。”


    宋初的承诺像是一颗定心丸驱散了她体内的焦躁和惶恐,钟芷翻身将自己一边脸颊贴在宋初身侧,听着他缓慢细弱的心跳声渐渐陷入沉睡。


    黑暗中钟芷的呼吸终于变得平稳绵长,宋初转过头望向她恬静的睡颜凝视良久。


    安心睡吧,阿芷……


    别再为我忙碌,别再为我忧愁-


    标志手术正在进行的红灯已经整整亮了三个小时。


    手术前张琰医生曾经告知过钟芷整个手术预计需要花费五到六个小时左右,距离手术结束还有一段时间,钟芷独自坐在手术室外的座椅上,曲膝蜷缩着将自己抱紧。


    紧闭双目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紧张空白的大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在不断自我重复。


    如果她重生的背后是一股未知的力量,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存在神明,那么求求你……


    求求你保佑宋初,保佑他平安归来。


    焦灼的等待将时间横向拉长,一扇铁门把手术室内外空间隔绝成两个世界,一个在门外彷徨无助唯一能做到的便是向未知的神明苦苦祈求,一个在门内独自用身体作为赌注迎接来自命运的审判。


    几乎是在红灯熄灭的同时,手术室关闭了长达六个小时的大门终于从内被人打开,钟芷慌忙从座椅上站起,双脚刚刚踩到地面时,长时间没有活动的下肢骤然发麻酸软,让她差点没站稳跌倒在地,还是张琰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


    “医生,手术结束了吗?顺利吗?阿初现在怎么样了?”


    一连串脱口而出的问题换做旁人怕是会应接不暇,幸好张琰对这样的场面如今早已驾轻就熟,条理清晰地回复了钟芷的每一句提问:“结束了,放心吧,手术很顺利,病人还在手术室里需要做一些最后的收尾工作,大概不到半个小时以后就能出来。”


    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地,钟芷这才像是能够在地面上踩实一般,勉强稳住心生不断向张琰声声道谢:“谢谢,谢谢医生,你辛苦了……”


    “不用客气,只不过病人可能会要在监护室多观察一段时间,他原本的身体素质就比较弱,我建议还是多慎重一些,确认完全平稳下来再转回普通病房。”


    “好的医生,我知道了,没问题。”


    送走张琰医生大约二十分钟之后,宋初躺在移动病床上被几位护士一起从手术室里推出,提前准备的羽绒被盖在宋初身上将他整个身体完全包裹,只有肩膀露出的缝隙中能够看见左胸上方一抹若隐若现的绷带,苍白的脸上有一半都被氧气面罩遮盖,钟芷怎么看都觉着宋初比早上进手术室之前又消瘦了几分。


    可是仅仅六个小时过去而已又能瘦下多少?只不过是她关心则乱,心疼宋初遭受的这些苦难和委屈罢了。


    从手术室到监护室的距离并不太远,钟芷跟在护士身后不过十分钟不到的路程,就目送着护士再次将宋初推进了她触摸不到的地方。


    玻璃门外她看到护士在他身上连接好无数电线和软管,偶尔需要掀起羽绒被时她才发现宋初全身未着一物,为了方便护理他只能浑身赤裸地躺在病床上任由他人摆弄。


    就连私密部位也都一并暴露在空气中,被护士在身下插上尿管。


    那一幕刺眼得让钟芷眼眶发烫。


    阿初,阿初……


    你是不是在疼?


    你是不是在怕?


    会不会觉得难堪,觉得羞辱?


    别怕,我在这里陪你,我哪儿都不去,我就在这里-


    监护室内二十四小时长明的灯光将整个房间照得光亮如同白昼,数台电子设备在病床四周围成一圈,陷入其中的宋初正赤身裸体地躺在冰冷的床面上,一只手上还插着滞留针管,一瓶瓶不知名的药水正在被不间断地注入他的血液当中。


    一场手术对宋初身体的消耗太大,距离手术结束已经过去了一天,他还没有从术后的昏迷中完全苏醒。


    只是在混沌中寻回了一丝朦胧的意识。


    好疼。


    好冷。


    阿芷……


    阿芷,你在哪?


    你能不能来抱抱我……


    疼……


    虚弱的□□犹如千斤巨石般仰卧在病床上无法移动丝毫,意识被困在躯壳这座牢笼中不断拼命叫嚣着、呐喊着。


    我要醒来……


    我要阿芷……


    我要见她……


    强烈的意识在体内横冲直撞,终于似乎在某一瞬间突破了□□的枷锁,宋初感觉到自己突然能够自主在病床上坐起,而当他“站起”时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明明还停留在原地一动未动。


    这是什么?


    这是灵魂出窍吗?


    宋初惊慌失措地环顾四周,就在监护室玻璃窗外的那排座椅上,他找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是阿芷!


    他奋力向钟芷所在的方向奔去,仅仅不过一秒他便能够穿透墙壁扑进她的怀里,只是想像中的温暖并没有如期而至。


    他扑空了。


    抬起的双臂在经过钟芷的身体时瞬间化为透明,将手掌贴上钟芷脸上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温度,他……


    他抱不到她。


    她就在他眼前,可他却抱不到她。


    没关系,起码能够看到她,他便也知足了。


    宋初缓缓在钟芷面前蹲下,留恋的目光在她白净的脸上流转,贪恋地将爱人的轮廓五官一笔一画静静勾勒。


    阿芷……


    她看起来好累……


    靠坐在走廊座椅上的钟芷正双目紧闭陷入浅眠,眼睑下方的皮肤上浮着一层淡淡的乌青,无意识交叠的双臂企图从体内汲取一丝温暖,昏黄的走廊灯光下她憔悴的面色显得越发晃眼,睡梦中她的眉头依旧紧蹙着仿佛无时无刻都无法完全放下心中的不安。


    宋初知道,那是一份由他而生出的不安。


    对不起,阿芷。


    辛苦了,我的阿芷……


    宋初伸出手指想要沿着钟芷脸庞的线条细细描画,可霎时间一道强光袭来,整个世界陷入一片雪白,他眼前的钟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让他感到有些陌生的钟芷。


    那个钟芷身着一套浅灰色正装,正坐在圆桌前目光凌厉地阅读桌上的一份文件。明明是同一张脸,可宋初却莫名地觉得陌生,这样气质严酷的钟芷他寻遍了记忆里的角角落落却只能找到唯一一次——他只在母亲的葬礼上见过这样的阿芷。


    宋初走进几步尝试辨认那份文件上的字迹,可当他看清那份文件的标题时却瞬间呆滞,那张纸上分明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宋初遗嘱”。


    相较于宋初的惊诧,钟芷反倒一脸平静泰然。


    宋初目睹着她将那份遗嘱随意地装进背包中,与律师闲谈几句后神色如常般走下电梯乘坐出租车离开,他尾随她想要从那背影中看出一丝慌乱和悲伤都始终无迹可寻。


    耀眼的白光再次亮起,四周景象如同电影情节被按下快进键一般飞速向后推移,宋初看到钟芷如同她曾经期待中的那样通过答辩,随后自然而然顺势升职加薪,可是这些明明……


    明明在他们的时空里未曾发生。


    时间线再次推进,甚至不给宋初任何反应的机会。


    这个时空里的钟芷不仅仅通过了那次答辩,他看到她独挑大梁凭一人之力扛下了重点项目的核心任务,他看到她五年之内坐上副总经理的位置独揽企业半壁江山,他还看到她在公司里雷厉风行、在酒席间谈笑风生,人们形容她为职业女性的领袖标杆、行业内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


    这……


    这是阿芷在这个时空里可以拥有的一切吗?


    宋初不知道,原来他和钟芷之间的故事也可以拥有另外一套剧本。


    仿佛在回应宋初的疑问一般,眼前的景象再次变幻。


    脚下所处的时空被渐渐无限拉长,如同一卷电影胶片在宋初眼前展开,每一段情节都已经牢牢镌刻在一张张胶片上,而他可以从胶片的两头轻而易举地看到命运的开头与结尾。


    同样的胶卷却不止这一圈。


    无数圈不同的胶卷逐渐一一浮现,每一圈胶卷上放映的景象略有不同,可是无论哪一圈当宋初向结尾处看去时,他都能找到那个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钟芷。


    宋初终于恍然大悟,这一圈圈胶卷就是平行宇宙中无数条并行的时间线,一幕幕景象便是那个时空中的阿芷亲身经历的一切,这些数以万计的时空都拥有同一个相似点——每一个钟芷都必然站上事业巅峰、活得肆意潇洒,而在她们的身边都寻不见宋初的存在。


    没有他。


    没有他。


    在每一个时空的尽头阿芷的身边都没有他,个个如此,无一例外。


    不对……


    不对!


    这些都不是他的阿芷!


    他的阿芷不会丢下他,他的阿芷不在这里!


    那道白光再次感应到宋初情绪的起伏,他原本漂浮的灵魂好像再次变得沉重缓缓从虚无中坠落,当周围的景象再次清晰时,他再次看到了钟芷那张疲惫不堪的脸。


    对!


    他的阿芷在这里!


    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


    可是……


    可是他的阿芷怎么会这么憔悴……


    在所有平行时空里,他的阿芷是唯一一个筋疲力尽,满面愁容,甚至在困意来袭时都只能在医院走廊裹紧外衣浅眠片刻的阿芷。


    是不是……


    是不是他的阿芷原本也可以像她们一样功成名就,神采飞扬?


    是不是……


    是不是没有了他的牵绊,他的阿芷也可以得到她本该拥有的一切?-


    “家属探视的时间有三十分钟,进去和病人多说说宽心的话,注意不要引起他情绪剧烈起伏,剩下的自己把握好时间就行。”


    护士长一边帮钟芷穿上监护室特有的探视服一边不忘嘱咐几句,刚刚做完心脏手术正是恢复的关键时期,宋初现在保持心情平稳舒畅算是重中之重。


    “好的,我知道了。”


    钟芷几乎寸步不离候在病房外已经过去差不多两天,早上接到宋初已经恢复意识的消息才算真正放心,精神放松下来后巨大的困意便成排山倒海之势一般向她袭来,还是护士看她站都站不稳了才在休息室给她开了一张临时床补了几个小时的觉,刚恢复一些精气神就立马找到护士长打听着想要进监护室看看宋初。


    跟着护士长踏进病房,钟芷才听见监护室里寂静一片,只剩下数台机器“滴——滴——”运行的声音。


    “你坐在这儿和他说说话,我就在帘子后面,有什么事你喊我就行。”监护室明令禁止家属探视时没有医护人员陪同,护士长在奉行医院规则的同时也尊重病人和家属之间的隐私,识趣地掀开病床之间相隔的帘子,站在房间另外一头把空间留给钟芷。


    钟芷这才转头看向躺在病床上的宋初。


    两天没见的人儿只一眼钟芷鼻头就开始发酸,小心地撩开羽绒被一角握住宋初没有插上针管的那只手,和她的想像中如出一辙,宋初骨节分明的手指冰凉地好似没有一点温度,钟芷不敢幅度太大扯到他的伤口,只敢轻轻将那只手捧在自己双手掌心慢慢捂热。


    手指间传来的触感将宋初从昏沉中拖出。


    他始终无法分清梦境与现实。


    那个梦光怪陆离近乎快要颠覆他的认知,但又清晰真切,直到现在他还能够准确地回想起梦中的每一幕,每一秒。


    他甚至在怀疑那到底是否该被称之为一个梦。


    当钟芷的脸再次出现在他眼前时,宋初一时无法判断那是哪个钟芷,直到他听见钟芷语气颤抖地问出:“阿初,疼不疼?”


    简短的一句话中快要溢出的心疼和情愫让他的理智瞬间回笼,这是阿芷,是他的阿芷。


    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期,宋初的脸上依旧覆盖着宽大的氧气面罩,他提不起一丝力气来回应钟芷的问题,只能快速眨眼告诉她,他还好,别担心。


    “我知道,我知道,我看懂了,你叫我别担心。”


    钟芷抬手轻缓地将宋初额前的碎发一下一下向后捋顺,如同往日一般亲昵,好像瞬间便回到了某个夕阳西下的傍晚。


    “你别着急,我不用说话,我来说,我听我说就好。”


    “张琰医生说你的手术很顺利,只要我们好好恢复,再回家就是一个健健康康的阿初了,以后我就可以带你去爬山,去徒步,我们可以一起做很多很多没有完成的事情了……”


    宋初睁大眼睛静静听着,眼尾略微下垂好像也被她口中所描绘的一切打动。


    钟芷目光瞟见他羽绒被下露出的白色绷带眼眶又再次开始发烫:“伤口是不是很疼?我知道,但是我们阿初很坚强,对不对?再坚持几天马上就好了。”


    “一个人在病房里是不是很难过,想我的时候你就告诉自己,阿芷就在病房外陪你呢,哪里都不去,一步都不离开……”


    在病房外陪我……


    一步都不离开……


    等等……


    不要……


    不要再继续守在病房外为我担忧熬夜了,不要一个人睡在座椅上冻得自己瑟瑟发抖了,不要因为我的原因从公司请假了,不要……


    不要再让我阻止你前进的脚步了。


    原本平静温和的双眸突然像是被痛苦淹没,望向钟芷的目光由恬静变得越发激动,无法发出声音的宋初拼尽全力也只是在枕头上蹭着略微摇了摇头,分明有一颗泪从他的左眼快速滑落,钟芷手足无措地将泪珠用手掌抹去。


    “阿初,阿初,你怎么了?”


    “哪里不舒服,还是想要什么东西?”


    “你告诉我,别哭,别哭……”


    慌忙的询问得不到任何准确的反馈,钟芷看到宋初包裹着纱布的胸腔起伏地越发剧烈,连接左胸的心电监护仪开始发出尖锐的提示音,显示器上的心跳曲线陡然升高,本就还未愈合的伤口缓缓渗出点点血迹,将一圈雪白的绷带染成血红。


    守在门帘后的护士长立刻反应过来按下急救按钮,鱼贯而入的医护人员将钟芷与宋初隔开,拥挤的人影缝隙她已经看不到宋初的脸,护士长用力抓住钟芷的手腕将她带出监护室:“快走吧,你现在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宋初的病床被医生和机器团团围住不留一丝缝隙,钟芷无法窥探到一丝室内的状况,直到穿着白褂的值班医生推门而出,带着几分愠怒的口气向她质问:“你刚刚和病人说什么了?他怎么突然间情绪这么激烈?你知不知道病人现在最忌讳这种情况?”


    “我……我没说什么,我只是问他伤口疼不疼,跟他说我在病房外陪着他而已,我……”


    钟芷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到底哪一句话出了问题,站在一旁的护士长也顺势替她解围:“我刚刚也在里面,就在帘子后面,她说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没有说什么奇怪的,病人情绪突然失控大概另有原因。”


    值班医生狐疑地又看了钟芷一眼,没再多说什么,按照规则还是要将刚刚急救的情况转告给她这位委托人:“刚刚病人情绪过于激烈,短时间内很难控制下来,为了防止出现什么意外,我们只能给他注射了一针镇静剂让他暂时平静。但是……”


    值班医生眼神锐利地看向钟芷,医院监护室这样的地方发生的意外层出不穷,不怪他会对任何人多一份防范心,只是见过太过世态炎凉早已认清人性经不起考验罢了:“但是这样的情况绝对不允许再出现了,刚刚不仅仅伤口崩裂,而且同时心跳失常,这对于病人恢复都是非常不利的,这样的情况绝对不能再出现第二次了。”


    “好,好,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送走值班医生后,钟芷呆呆地坐在监护室外望着玻璃窗另外一侧的病床长久出神。


    阿初……


    阿初,你为什么会突然激动?


    阿初,我应该怎么做?


    走廊上人来人往行色匆匆,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停下脚步解答她的疑问。


    我的阿初,你到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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