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瞬息
人闲下来的时候, 总是会想很多,从自身的一些事情开始,有时甚至能联想到宇宙那么宏大的事情。
盛恕之前就是这样, 他又看着病房的雪白的天花板, 脑子里想得却是超出这个病房之外的很多身后事。
他知道自己总有要死去的那么一天, 遗嘱早早就立好了, 财产分为两份, 大头给了家中老人, 剩下那部分则全捐给了基金会。他还申请了器官捐献, 如果能用得上的话,好歹也能再做一点贡献。
盛恕还曾经天马行空地想过,以后航天技术更发达了, 干脆就把骨灰撒到太空中去。
他向往了一辈子的星辰,如果活着的时候总是摘不到,死了以后要能以物理形式留在那里, 化作星尘, 或许也足够浪漫。
他那时确实想过太多,但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盛恕把箭搭在箭台上,箭尾在弓弦上扣好。
他手还是一如既往地稳, 背影看起来云淡风轻,即使这就是最后一支箭了。
说实话,盛恕自己也拿不准比赛会不会就这么结束——施杨是劲敌,在现在的状况下,谁胜出都有可能,这轮结束了依然平局也有可能。
他不能预测施杨的发挥, 只能保证自己的箭尽可能地向靶心靠近。
他是很想赢没错, 可无论这一轮的结果如何, 他都会一直握住自己的弓。
不会再放手了。
盛恕从学射箭那一年开始,就梦想着握住属于自己的那颗星辰。
或许此前碍于种种而没能成功,但现在,他要自己走上这条路,走到群星之中去。
这样多的念头,只在他脑海中闪过一瞬,等到拉开弓的那一刻,全部都烟消云散了。
人在闲着的时候想法很多,可真正紧张起来时,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其实什么都不想了,身体本能做出了最佳的反应。
解说在这时也静了下来,等着他最后一箭的分数。
而陈慕钦坐在看台上——他意识到自己的浅薄和自大,但却还是来了——或许是来自找苦吃。
他看着盛恕配合着呼吸的节奏,进行射箭的一个又一个步骤。
射箭动作到如今已经很成体系了,大多都是跟着一位知名教练的方法来练习,陈慕钦的教练是这么教他的,他在学校射箭队中也正是这么练的。
这其中的每一个动作,他们都曾拆解开来,单拎出来练过,合在一起后又练过很多次。
可明明是同样的动作,在不同人手中,却有着天差地别。
在盛恕做来,那些都是连贯的,毫无滞涩感,有种浑然的纯熟。
他节奏稳定,步步为营,没有一丝纰漏。
那一箭是如此漂亮。
即便是对手,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施杨上场前闭了一下眼,教练的身影、沈雁回的身影、淮林省队其它队员的身影一一在他眼前出现。
但取而代之的,很快又成了盛恕。
他是如此骄傲地站在领奖台上,举着金牌笑,站在靶子前,一箭又一箭发挥出自己完美的水平。
盛恕的最后一箭依然还是十环,总环数到了29。对于燕京市队来说,这是个好消息。
因为目前总成绩是18环的他,即使最后一箭到了十环,也不能取得胜利了。
输赢早就提前锁定,最后这一箭便显得那么让人无力且绝望——无论多么优秀,都不能改变既定的结局了。
所以该怪那平平无奇,甚至在这样的比赛里显得拉胯的八环吗?
可在前几轮的对战里,这个成绩也出现在过盛恕的身上,并且让施杨拿下了那宝贵的两分。
场上局面瞬息万变,占优势的那一方换了又换,如今却又转了回去。
胜负已经提前定下。
施杨咬紧了牙关。
他意识到自己终于还是输掉比赛,没有为自己和省队拿到这一枚新的金牌。
结果已然无可更改了。
可是此刻,他还站在场上,比赛还没有结束。
那他就必须全力以赴!
于是施杨也拉开他的弓。
媒体的镜头这一次又有大部分聚焦在他的身上。
事到如今,这个已经注定输掉的选手,却仍在为最后一箭做着准备。
他们猜测,或许会从这位年轻选手的脸上看到不甘,看到愤懑。
分明年纪相仿,盛恕却已经有两块全国比赛的个人金牌在手,而他只能在一长串的想要挑战盛恕的名单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
可施杨脸上,却没有这些的痕迹。
少年天生黑眼圈很重,可是神色间却不见疲惫。
他昂首挺胸地跨越起射线而站,眉宇之间有一股叫人无法忽视的傲气。
人或许无法决定自己每一场比赛的输赢,但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每一支箭,将决定他们现在的、未来的成绩。
施杨用肩背的力量带动弓弦向后,达到自己的最佳拉距,听着响片清脆的声音在那一瞬间响起。
他松开弓弦。
教练席上,沈雁回轻轻松了一口气,郑君神色中也有种淡淡的欣喜。
解说的声音很快响起。
“漂亮!”解说激昂的声音响了起来,配合着他的声音,镜头给到施杨的最后一箭,“十环!在内十环之中!”
这一箭太完美了。
处在内十环里,一个极其贴近靶心的位置。
如果这不是第五轮的最后一支箭,而是在平分决胜时的那支箭,胜利或许就归为施杨了。
可惜这不是。
世上不会事事都如愿。
谁都竭尽全力了,但金牌只属于一个人。
最终,盛恕以二十九环的总成绩拿下这一轮,先行到了六分。
这意味着他在金牌争夺战中胜出,拿下了属于自己的第二枚金牌。
比赛开始前,唱衰他的声音更多,没人能想到盛恕竟然真的保持了自己的地位。
这可是从进过国家队的队员手里,“抢下”的一枚金牌啊!
经此一战,没有人会再去怀疑盛恕的能力。
他有时确实嚣张得欠揍,但却有着足够的实力,站在如今这个位置。
别的不说,他们已经开始期待明年世青赛上,盛恕能取得什么样的成绩了。
而除了他之外,明年的世青赛中,另一位选手也同样让人满怀信心。
施杨下了场,省队的人纷纷上前,沈雁回在最前头,拍了拍他的肩膀。
“欢迎回来,我们的亚军。”
其它人,包括在半决赛被施杨击败的前辈也笑着和他击拳,“你小子拿银牌了啊,下次努努力,争取当个冠军,嗯?”
施杨嘴角上扬的弧度并不大,但还是笑了。
省队所有人的用词,无外乎都是“亚军”、“银牌”,他们将这称之为是一场凯旋。
因为银牌本身是一种荣耀,而施杨的表现也无愧于此。
他拼到了最后一刻。
就如同几个月之前,盛恕在和关京华对决的某轮中,即使已经提前被锁定了胜局,依然全力以赴一样,施杨也是如此。
这就该是运动员所拥有的素质。
无论敌人多么强大,都不能丧失斗志。
在国际赛场上,人和人之间的竞争只会更激烈,在某些运动上,有的选手或许天生就带有优势。
可只是因为这些,就能不比了吗?
既然同在一个赛场上,人所能做到的,就只有全力以赴,这既是尊重对手,更熟尊重自己。
或许在一天里,他还不能取得成功,但经年累月,总会有某个“奇迹”悄然出现。
“这世上又没有神,哪来的什么奇迹呢?”郑君余光扫过淮林省的队伍,轻轻感叹了一声。
“没有一蹴而就的天才,也没有一夕出现的宫殿,所有被人理解成奇迹的,其实早就出现了端倪。”
练习,只有练习。
血和汗堆砌在一起,那就是人造的绮丽殿堂。
他们为自己,戴上属于胜利者的桂冠。
盛恕被队员们簇拥着,关京华上前同他拥抱,几乎有点语无伦次。
“你这几局赢的,真是……”
他失去了语言能力,其它人也没好到哪儿去,半天才说出来一个“刺激”。
盛恕本人同样如此。
他自己都拿不定比赛的输赢——即使嘴上说着要继续当他的冠军,可最后一支箭不落下,谁能断言最终的成绩?
万幸的是,他又一次赢了。
在人群之外,赵衡抱着胳膊而站,朝盛恕微微点了点头示意。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一瞬,转而又错了过去。
他们不需要再多说些什么了。
一场比赛的输赢定下来了,但这绝不可能是结局。
他们还要有更多次的比试。
回市队后、在国家队选拔赛上、甚至于……出现在国际赛场。
盛恕眨了眨眼,能感受到自己离那个目标越来越近了。
此次回去之后,十一月初就有一个射箭的青训营,男女前二能够拿到世青赛选拔的资格。
再之后,各种集训紧锣密鼓,春节期间训练也照旧,等转过了年,就该是国家队的一轮选拔了。
未来一刻也容不得他松懈。
但在更远的规划到来之前,他还有场男子团体赛要比。
他的队友时关京华和赵衡,对手是加强版的之前的老对手们。
盛恕舔了舔发干的嘴角。
他可还记得自己上次说过的话呢。
——他要为燕京队拿一次团体赛的金牌。
第42章 门票
燕京市队这次男子团体赛的阵容很强, 在排位赛的时候就名列第二,只比施杨等人所在的淮林省落后一点。淘汰赛中,他们更是势如破竹, 一路赢得不算有多艰难。
但真正艰辛的还是在半决赛和决赛。
对他们最有威胁的几支队伍, 都汇聚在了一起。
下午的半决赛一开场, 他们遇到的就是强敌。
对面的是苏南省, 上次的团体赛, 燕京队就是输在了他们手里。
此番再战, 苏南省也有返省训练的队员, 与阵容增强的燕京市队其实差不了太多。
真要说起来,他们之间纠葛还挺深的。
徐子睿几次在个人赛中输给盛恕,盛恕也在团体赛中输给过他。
成绩自然没有做假, 对于结果,双方都是服气的。
但总有一口气憋在心里,要把之前失利的局势全都讨回来。
上场之前, 盛恕和关京华对视了一眼。
他们都还记得之前输了比赛的滋味。
那时郑君对他们说, 世上没有永远的胜利者,什么地位、名声那都是虚的,只有实力是唯一的硬道理。
之前的冠军得主可能在下一场比赛中就铩羽而归, 曾经输过的人也可能摘得桂冠。
这是竞技体育最残酷、也正是最有魅力的地方所在。
盛恕在个人赛上时,以前任冠军的身份捍卫自己的地位。
但到了团体赛事上,他和他的燕京队,都只是纯粹的挑战者。
比赛开场,没有太多的寒暄,直接进入正题。
燕京队这次的选择是由赵衡开局, 盛恕压轴, 射每轮的最后一箭。
赵衡发挥稳定, 不出意外地开了一个好头。
他下场后,一手持着弓,另一只手握成拳,同关京华在半空相碰。
两人手上都戴着护指,交错的瞬间,护指相碰,轻轻响了一声。
赵衡没有多做停留,只是简短地说:“去吧。”
但是这就够了。
关京华也在时间之内完成了他的那一支箭,自然也发挥得极为优秀。
当他原本患得患失的心理有所好转,能展现出自己平常训练的水平时,本就有着这样的能力。
他又同盛恕击拳。
黑发少年笑着应下了,就像是接过胜利的火炬——有某种精神在他们三人之间传递着,摸不到,说不清,却又如此鲜明。
一箭跟着一箭。
场上报出的环数一声跟着一声。
高手之间对决,很难轻易拉开差距,比分一直都紧紧咬着,难以分出胜负。
这会是场“漫长”的比赛。
出于赛制,射箭淘汰赛和决赛的每一场都不会耗时太久,但相比流动的时间,更叫人难熬的,是随着每一支箭落下后,逐渐增加的压力。
在拉距战之中,这只会越积越多,并在迟迟不能分出胜负的时候,叫人开始焦躁。
观众受到的影响尤为明显。
射箭过程需要时间,每一支箭都给运动员留出来二十秒。
可在这样的氛围里,这项运动的节奏竟然也显得快了起来,狠狠地揪着人的心。
现场观众的目光在选手们身上、弓箭上、靶纸之间来回不停地移动,期盼着每一个结果。
在等待的时刻,他们甚至觉得心脏跳得飞快,要从胸腔到嗓子眼儿了一样。
唯有场上的选手,表情依然不变,一个赛一个的冷静淡定,眼神坚毅而冷峻。
没人知道站在场上的运动员,心跳也远要比平常快。
谁都会紧张的,他们也不例外。
但他们是不能被氛围所影响的一群人。
只要站在赛场上,心里就只应该有箭。
半决赛,燕京队最终险胜。
他们拿到了通往决赛的门票,但对手变得更强。
盛恕等人在场下围观了另外两支队伍的半决赛争夺战——无论是谁胜出,对于他们的压力都一点儿不会小。
毕竟是决赛了。
他们总会遇到那个最强的对手。可是只要能打败对方,就能拿到金牌。
盛恕感觉嘴里有一点发干。
等待决赛开始的过程中,他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几乎是一晃眼,就又重新站在了赛场上。
十月份,即使是在南方,天气也变得有一些凉了,可场上的氛围依然灼热。
这场关于冠军的战斗,也比以往都要艰难上许多。
到了后面,解说的嗓音都有些微微嘶哑,他几乎词穷,不知道该有什么来继续形容这场团体的比赛。
能说得或许只有精彩。
到了后来,他们已经不去看比分了。越是到尾声,这玩意越是容易让人煎熬,还不如专注自身,在每一支箭上做到最后。
他们是这么想的,同时也是这么做的。
盛恕第不知多少次拉开弓,松开弓弦,下场时,同关京华和赵衡像之前那样击拳。
他抬起手,擦了擦头上沁出来的细密汗珠,正要为下一轮继续做准备,却听到属于燕京队的席位那边,爆发出一阵欢呼。
“赢了!”没有上场的其它队员喊,女队的几位也混在其中,以沈燃的声音尤为瞩目。
盛恕愣了愣,停住擦汗的动作,抬起眼,看向前方的计分板。
比分清清楚楚地列在上面,燕京市队的总分数高于他们的对手。
是六分。
决赛突兀地结束了,没有任何预兆。
这并不在盛恕的预料之内,他以为这样的拉锯扯锯还要持续很久,但却就这样结束了。
他甚至还意犹未尽。
关京华的声音很快在他耳畔响起,在盛恕听来,都带了一丝不真实。
“我们……拿冠军了?”
盛恕这才恍然惊觉。
他眨了眨眼,再次上前确认。
缓了一会儿,才重重地点了点头,轻声道:“是的,我们赢了。”
赢了。
盛恕常把这个词挂在嘴边,他也不止一次地在各项比赛中胜出。
可是这一次,意义对他来说与以往都不尽相同。
这是他第一次和市队的队友们一起,拿下了团体赛的金牌。
他的第一枚团体赛金牌。
盛恕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到了此时,忽然又说不出口。
在一瞬间的静默之后,他和其它人一样,为自己的胜利欢呼出声。
盛恕尚且压着激动的心情放下了弓,淡定地走下场。
然后同关京华、同市队的其它队员围在一起,相拥着庆祝。
盛恕三人自然处在人群的最中心,在场边他们肆无忌惮地大笑。
就连赵衡这样看着丧里丧气的人都露出了难得的笑。
他对关京华和盛恕说:“这么激动,真是少见多怪了。”
“以后,还会有更多的。”
盛恕抬起手同他击掌:“嗯,还会赢更多次的!”
观众的席位上,也因为比赛的最终结果而非常亢奋。
为期几天的比赛终于结束,他们可是切实地看到了盛恕的成绩。
个人排名赛中就名列前茅,最后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拿到了两枚金牌!
可惜他在排名赛中不是燕京市队的第一,不然混双可能还能再摘块奖牌回来。
而这可是全国级别的比赛!
除了那几个还在准备世界杯最后一站的,最优秀的竞技反曲弓运动员都在这里了。
盛恕打败了杜琼、打败了赵衡,打败了那些地位超然的强队,再一次地站在了领奖台上。
盛恕脖子上挂着两枚奖牌,虽然都是金牌,但那并不是金子做的,实际重量没有多沉。
可它们挂在脖子上时,盛恕就是觉得有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却并不让人觉得疲惫。
为了这份重量,他宁愿一辈子也不停下脚步。
陈慕钦看着盛恕和他的奖牌,眼睛有点发直。
他看完了整个颁奖典礼,而领奖台上的黑发少年无比显眼,但真正惹眼的却不是那副天生的好皮囊,而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气质。
脸还是那张脸,气质却早就和他相识的那个人截然不同了。
在盛恕的身上,有一种他从前从来没有见到过的鲜活。
那是人在不计代价地追寻某种东西时才会露出的神情。
而那些同盛恕离得很近的朋友们——有的拿了奖牌,有的还没有得到,有的是陈慕钦能叫出名字的天赋选手,有的名声其实不怎么响亮。但他们现在站在一起,都有种如出一辙的执着。
无论结果如何,只要走在这条路上,每一秒或许都可以被称为幸福。
一场比赛的结束对他们而言并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
陈大少爷紧紧抿起了嘴,开始觉得自己被那一抹鲜活灼伤了眼。
于是他转身,离开了观众席。
而现场没有人在乎他的离去。
当天晚上,盛恕在全国室外射箭锦标赛中再夺两金的消息就被刊登了出来。
那些曾经质疑盛恕,说他先前夺冠只不过是因为强者刚好都不在场,捡了漏的人都收了声。
这次的锦标赛里,可是高手如云,比赛程度也异常激烈。
但就是在这样的竞争之下,盛恕依然脱颖而出。
他的实力究竟在不在线已经不需要再多做探讨,成绩简单而明了地说明了一切。
——盛恕并不是他这个年龄段里的佼佼者,他是整个国内射箭领域的佼佼者。
那两枚金牌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真的只是国内吗?
面对着盛恕,这似乎是个不需要问出口的问题。
他把野心和胜负欲直白地写在了脸上。
只是国内还不够。
他要去更大的舞台、面对更强的对手。
他要代表国家,在世界级的赛场上一战
第43章 冒险
比赛彻底落下帷幕, 众人绷紧的神经也终于松了一些。
尽管很快依然要投入紧张的训练当中,但这次燕京市队的众人并不是立即就要启程回去。
他们能在木市多待一天,四处自由活动一会, 只要不乱吃东西, 其它都好说。
于是当天晚上, 几个人悄悄聚在盛恕和关京华的房间里, 盘腿坐在床上, 神色肃穆。
“所以……”盛恕双手并在一起, 支着下巴, 黑色凤眼沉沉扫过面前的几人,缓缓开口。
“我们今天晚上是真心话大冒险还是玩万智牌?”
关京华一言不发,从随身的行李里抽出两套牌, 往中间推了出去。
施杨瘦长的手指按上那副万智牌,抬起头,动作俨然说明了一切。盛恕点点头, 抓了块糖递给施杨, 两人在极短的时间内达成了同盟。
“我觉得还是真心话大冒险吧。”霍问挠了挠头,“主要是万智牌我们是都不会玩,还得现学, 上手有点慢。”
谭岳和他坐得很近——自从在U16里面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后,他的进步很快,这次的锦标赛也得到了一席之地,跟着大家来了。
他和霍问性格相似,一拍即合,很快就成了不错的朋友。
盛恕同施杨对视一眼, 义正言辞地说:“正是因为不会玩才要学习, 我们是运动员, 要勇于挑战陌生的事物。”
“是这样的,”施杨应和道,“而且万智牌可是一款充满变化,有趣又刺激的游戏,我们不应该错过。”
谭岳不置可否:“论刺激,真心话大冒险也不差吧?”
剩下的几人静默了一下。
谭岳说得其实不错,但问题在于他和霍问这俩人实在是太坦率一点了。
牌组里面的问题和行为有一个算一个,基本没有能让他为难的——但当人爽快地完成这些任务的时候,这游戏的快乐不也就没了吗?
虽然相较起来,万智牌似乎更复杂,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上手,但为了游戏体验,盛恕和施杨是愿意选择择后者的。
于是剩下四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关京华,自从双方因此而争执起来后,他一直没有说话。
如今两方的支持者数量相等,都等着他这至关重要的一票。
关京华先是看向盛恕。
他对于游戏体验确实有所考虑,和什么都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家伙玩真心话大冒险实在是没什么意思。而且万智牌确实听着就很有意思。
但他们五个没一个人清楚这个游戏,能不能上手确实也是个问题。
他又迟疑地看向谭岳和霍问。
那两个人跃跃欲试,尤其是谭岳,眼神里几乎写着:万智牌看着就很难,大晚上了为什么要这么伤害我们的脑细胞!而且我肯定不会问什么很冒犯的问题的!
霍问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他生了一张学霸脸,只要不说话,光看起来是靠谱极了。但和他接触过一段时间就不难发现,这人真是天生把技能点全点在运动上了,至于学习……
也不是每个满脑子射箭的人都和盛恕一样,开了挂似的。
关京华心里权衡着,鉴于霍问和谭岳有可能真的不能在睡觉之前学会万智牌的玩法,最后拍了板。
“还是真心话大冒险吧,”他有点抱歉地朝盛恕两人看过去,“下次再见面,我会把玩法琢磨清楚,让大家都好上手的。”
“这怎么能只让关哥你一个人干?”盛恕一摆手,嬉皮笑脸地冲谭岳打了个响指,“谭小岳,有不会的直说,我来教你啊。我可是有丰富的教学经验,我一出马,保证药到病除!”
施杨以地铁老人手机式的表情拧开了脸。
而关京华熟练地分开了马上又要开始拌嘴的两个家伙。
关京华:他好累,真的。
不过游戏开始,他们先前的担忧就完全没有必要了。
不为别的,施杨和关京华这两个人实在是太非了。
全程几乎都是他们两个被各种迫害,惹得剩下三个人笑了好久。而同样运气不算上佳的盛恕这次却一直没落到一样的境地里,叫他们两个百思不得其解。
施杨同关京华使了个眼色,两人决定下一次一定要逃离这种命运。
像是这种游戏,通过转动一根指针来决定谁回答问题的简单机制,只要略施小计,就可以……
桌子上旋转的指针速度越来越慢,分别扫过在场的五个人,最终再一次要在施杨和霍问之间停下。
“你猜会是谁?”谭岳看热闹不嫌事大。
盛恕嘴里叼着根棒棒糖,漫不经心地笑:“施杨吧。”
他正是这一次转动指针的人,从头到尾都有一种和在赛场上如出一辙的气定神闲。
看他比赛时,他的气度叫人赏心悦目。
但是在这种时候,就越发叫人气得牙根痒痒。
两人紧张地盯着指针,眼见着它从朝向霍问的方向慢慢转走,停留在施杨那边。
施杨:……
你妈的,为什么。
他还没有来得及吐槽,一抬头就看见盛恕。
黑发少年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和施杨目光相遇也一点都不避讳,嘴角挂着一丝狡黠的笑。
施杨:他就知道是这样!
不过就算盛恕拥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技能,每次手动让自己幸免于难,他也还是被抽中了几次,霍问和施杨自然也是一样。
只不过他们都不是太在乎面子的人,无论什么问题都回答得轻轻松松,自己完全没有觉得太过尴尬。
在这种时候,盛恕自然完美地发扬了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精神,没少嘲笑那两个比较注重面子,但又非得可以的可怜人。
能凭借嘲讽技能在论坛上拥有一席之地的Per aspera还是宝刀未老,三言两语之间就成功地拉到了大批仇恨值,但他自己浑然未觉,完全没有发现剩下的四个人已经暗中将目标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等到盛恕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了。
施杨顶着浓重的黑眼圈笑起来,活脱脱像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反派。他阴恻恻地盯着盛恕:“这次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饶是盛恕,也在这种目光之下打了一个寒颤。但他很快恢复正常,非常潇洒地说:“当然是大冒险了,真正的勇士都选大冒险!”
“好,”施杨点点头,抽出一张牌,念出了上面的内容,“给最近的一个联系人打电话,并且一定要说‘我喜欢你’。”
“就这?”盛恕翘着二郎腿,随手撩了一下落下来的头发。他的发色天生很黑,到了晚上头发未经打理,挺散乱地垂着,酒店房间冷白的灯光照在他侧脸上,衬得整个人有种不羁与落拓。“你们忙活这么一大圈就为了这个,我都替你们觉得不值当子。”
黑发少年啧啧称奇,还不忘嘲讽几句,一边掏出自己的手机,熟练地点开聊天记录,“果然手非就是手非,这种时候都不能抽到刺激点儿的牌。”
施杨摊手,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这确实是传统套路了,乍一看好像是挺刺激的,但是对于他们来说其实不太管用。
毕竟大家平时都忙,能联系上的不是队友就是家人,这种情况下随便说一句“我喜欢你”之类的话,实在是太司空见惯了。
再加上这个年纪的青少年脸皮普遍不是很薄,玩梗尤其玩得飞起。如果是队里某些关系特别好的队友,甚至还会当场配合地响应一下,两个人隔着电话演一出“回家的诱惑”都不是难事。
施杨对这件事如此清楚,就是因为在不久之前,霍问刚刚和他津海队的好哥们这么演了一出。
而那个时候,盛恕这个五音不全地还在旁边激情配乐,“为所有爱执着的痛……”
他确信自己受到了双重暴击。
——心理上的和精神上的。
天可怜见,他可是再也不想经历这么一遭了!
盛恕深知这一点,因此根本无所畏惧,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接下来几局怎么把他也给坑进来,一边随便扫了一眼自己的通讯记录。
现在时间不算晚,和他练习的基本都是队友,这个点儿打电话过去也不会很打搅。
他支着下巴这么想着,点着手机屏幕的手指却突然顿住,目光也紧紧凝滞在了通讯记录最上首的那个熟悉的名字上面。
真要论起来,确实也是队友。
不仅是队友,还是关系特别好,独一无二的那一个朋友。
不是别人,正是季明煦。
在看清这个名字的一瞬间,盛恕头一次生出了一种浓烈的,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悔意。
草!
明明是谁都好,但为什么偏偏、偏偏就是季明煦啊
第44章 假戏
盛恕手机里的最新一个联系人是季明煦实在不太让他意外。
毕竟两个人的联系一直保持着, 自从互相把话说通以后,基本就再没断过。
或者说,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是不可能断的。
盛恕和季明煦对于彼此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他们代表着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而对方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见证者, 也是唯一可以互相倾诉的人。
即使两个人平常的聊天很少提及那时的内容, 但这本身已经是一种慰藉了。
对于双方之间的关系, 盛恕完全不排斥, 可对着他说“我喜欢你”这件事, 总让盛恕觉得有点不对。
他刚认识季明煦的时候, 那人还是个沉默的、小自己两岁的孩子,头发留得有点长了,几乎遮住那双漂亮又温柔的眼睛。
两年不是很大的年龄差, 可是对于青少年而言,其实差异很大。
即便后来季明煦长高、抽条,甚至到如今比他还要高上两三公分, 季小明在盛恕心里依然也是一个小师弟的模样。
他如果一上来就说什么“我喜欢你”, 会不太好的吧……
更何况上次两个人视频的时候,出于谭岳的搅局,他们之间好像已经有一点误会了。
这次再来, 小明一定会觉得他是一个轻浮又奇葩的人吧!
尤其是现在射箭世界杯刚刚落幕,季明煦还未回国,他们两个隔着好几个小时的时差,自己再说起这个事,简直像一个神经病!
盛恕脑海中各种思绪不断,迟迟没有按下通话的按键。
他罕见的安静叫其它几人好奇了起来。
“不是吧, 你还有犹豫的一天?”霍问奇道。
在盛恕给出回答之前, 他很快自顾自地想出一个答案。
“难道你最后一个联系的是你们领队?”
他话音一落, 盛恕、谭岳和关京华不可遏制地想到了那场面和可能随之而来的郑君的训话,三人同时打了一个寒颤。
“你……”谭岳用震惊、同情和绝望的目光看向盛恕。
“不是!”盛恕终于失去平静,有些破功地反驳。
他揉了揉太阳穴,好不容易想出来了一个可行的借口,说:“是季明煦,但他们还没回来,按照现在的时差,他们可能……”
盛恕话没说完,施杨率先打断了他。
“不用担心,那边和我们只有六个小时时差。”
他们现在都是大晚上了,季明煦那边的时间刚好是下午,还真说不上什么不方便。
盛恕费力想出来的借口一下子被打了回来。
他嘴角微微抽搐,还想再说点什么辩解一下,施杨就露出了一副成竹在胸的老狐狸的神情。
他可不是没听说过盛恕和季明煦之间关系好,只可惜当时那是在燕京队的宿舍,自己不在场,才错过了一出好戏。
现在玩个游戏倒赶了巧,施杨怎么说也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他忙拍了霍问一下,那人很快心有灵犀地装出几分难过:“唉,没事,盛仔不愿意玩就算了,我们也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
说完,还假模假式地装做擦眼泪的样子。
霍问长了张娃娃脸,还戴了一副书生气的眼镜,这个动作也就他做不会显得太假。
可偏偏这人演技差得离谱,像是把“我在演戏啊,你凑活一下看一看”写在脸上。
盛恕:人为了看热闹原来能付出这么多吗?
但由于他前不久刚看了好多人的热闹,现在好像也没有什么立场吐槽别人,只能乖乖上阵。
好在射箭运动员有一颗大心脏,盛恕还有张厚脸皮。
他潇洒地挥了挥手,给季明煦编辑条消息过去,确认对方有时间后,抬起头询问面前的几个人:“所以任务就是说‘我喜欢你’就好了?”
“别玩文字游戏,”施杨抱着胳膊朝他阴恻恻地笑,“要明确地跟对方说哦,你可别说你不敢——”
他话音未落,盛恕已经把语音通话拨了出去。
他朝旁边几人挑了一眼,身上那股轻狂的劲儿丝毫不减,就好像一分钟前为此心烦意乱的是另一个人一样。
语音还未被接起来时,在拨号通知的声音中,盛恕在心里劝说自己。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一句喜欢而已,霍问刚刚还跟他的队友这么玩了一圈,也没发生什么事。
而且他确实很喜欢季明煦啊。
从第一次和季明煦在靶场上擦肩而过时,盛恕就注意到了那双漂亮的眼睛,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射箭的技巧。
大概会是一个讨喜的人吧,他那时想着。
以至于后来发现季明煦竟然一直都是一个人,甚至隐隐有点被孤立的感觉时,盛恕惊讶极了。
于是他坐在饭桌上,给季明煦让出来一个空位,冲他招手。
“那边那个同学——”
拨号的配乐停下,回忆戛然而止。
季明煦的接了语音,声音从话筒里传来,“师……盛恕,好久不见了。”
他下意识又想叫师兄,要是搁平时,盛恕一定要想方法调侃一下,但这个时候却突然没了这个兴致。
左思右想,草草应了一声,有点尴尬地说:“你们应该要回国了吧,比完赛应该有假期?燕京这边新开了个主题公园,听说风评不错,有时间一起去逛逛?”
他一边说着,剩下几个等着看热闹的隐隐嗅到一丝不对的气氛,赶紧在旁边比划,叫他切入正题。
而另一边,季明煦很平静地答应:“好啊,只要你有时间,我都可以。”
国家队的人哪来那么多闲工夫?
就算比完世界杯后各自返省,以大家的训练强度,也难说出这种话来。
可他说得自然,答应得爽快,几乎没有迟疑,并且很让人信服。
盛恕心中还是一团乱麻,没注意到这些,脑子里只有绝望。
天啊,主题公园,他为什么要说主题公园?
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上辈子他就问过季明煦要不要去主题公园,但结果好像并不怎么美满。
那是什么时候来着?
过往的记忆飞快地在盛恕脑子里闪过,而他从未觉得他们如此鲜明,而且还如此尴尬。
他机械性地和季明煦说着其它的东西,同时努力地回想,终于从记忆的缝隙里找到了——他们之间一共说过两次。
一次是在自己参加奥运前夕,新的主题公园建好,他问季明煦,等奥运结束后要不要去,他会把奖牌带上,两个人好好看看。
一次是季明煦参加奥运,痛失金牌之后,他来探望他,整个人的精神都显得很低沉。
盛恕觉得他眼眶有点泛红,就像是要哭出来一样,想也没想,抬手摸了摸季明煦头制止他。
他一直不喜欢哭,也不喜欢看见别人因痛苦落泪。
“哭什么呢?”他说,“为这些哭,不值得的。”
“一定要流泪的话,等到你夺了冠,站在奥运的领奖台上的时候再说吧。我会看着你的。”
季明煦当时点头说好。
就在盛恕以为这一茬都过去了,他忽然又说,“如果我赢了,师兄能陪我去主题公园吗?”
那家主题公园建好已经许多年了,没有刚开那年那么火爆,但依旧人多,而且有很多过山车之类刺激的项目。
盛恕不认为他这状况还能去坐过山车、跳楼机什么的。
但或许旋转木马可以一试?
于是他也答应下来。
那是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约定。
虽然盛恕一直觉得,如果一定要骑马的话,去骑真正的骏马才更叫人快乐,但这时他又想着,旋转木马也是一个不赖的选择。
可惜的是,他们彼此一直都没有等到出游的那一天。
果然一点都不美满,盛恕想。
他这时已经和季明煦扯了点闲篇儿。大约是提到了主题公园这文件子事,对方也有点心不在焉了。在两个人都打算挂掉电话时,盛恕才终于在几人的催促下,叫了季明煦的名字。
“小明?”
得到的自然是对面柔和的应答。
盛恕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声音——很清晰的、熟悉的、温暖的,比记忆中的嗓音低沉,但更成熟。
他忽然又觉得,连主题公园的事都提了,他们两个之间再说点别的什么,也没这么多顾虑可言。
盛恕顿了几秒,不羁的笑容收了收,表情看起来有点别扭,但又夹杂了难以言明的其它东西进去,叫人觉得又有几分自然。
“我喜欢你。”
话一出口,其它几个人立刻竖起耳朵,等着听后面的回答。
而盛恕表面看不太出来,实际上也在严阵以待,只等着告诉季明煦,这只是个游戏。
这次,手机那一边没有迅速的回答了。
季明煦静了一会儿。
他的周遭,嘈杂的声音传来,甚至夹杂着卫建安的声音:“明煦,你干什么呢?”
季明煦这次却没有理睬。
与他这里不同,盛恕那边很静,静得就连那人的呼吸声都像萦绕在自己耳边似的。
“师兄,”季明煦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唤他。
随后,他尽量让自己平静,但声音还是提高了一些。
“我喜欢你,一直以来。”
第45章 千军万马
另一边更静了。
与之前不同的是, 这样更该被称为是一种死寂。
盛恕原本都准备好的话又没说出来,他面对季明煦总是会觉得措手不及,但这么叫人呆滞的还是头一回。
“这是一个游戏……”盛恕捡起自己丢掉的语言能力, 缓了缓才重新想要继续向季明煦解释。
“我知道的, ”季明煦说, “真心话大冒险吗?”
没有等到响应, 他的声音依然柔和:“那你赢了吗?我配合的应该还可以吧?”
这确实是一场游戏, 由盛恕被不幸抽到而开始, 他知道这是, 季明煦知道这是,其它几个朋友知道这是。
但氛围就是在这样大家心知肚明的情况下,慢慢变得不可言说起来。
所幸其它人也没说话, 盛恕感觉自己的脑子很快活了回来。他没有直接回答季明煦那个问题,而是对着电话“喂”了两声,语气中带着一种殷切——他真希望现在信号断了。
“你在吗?”
“喂, 我听不见了!”
“我们有时间再聊吧!”
事不如人愿, 信号并没有恰到好处的断掉,盛恕只能靠着自己坚定的意志力演完了全程,并在季明煦继续开口之前, 避免了他说点别的什么,叫氛围更加脱线地跑向某个方向。
等电话好不容易被挂断,盛恕才终于松了口气。
仔细想想,这也只是一场游戏而已。
小明配合了他,效果确实惊人。除此之外,大概不会有别的意思, 他也不该东想西想。
回过神来, 其余四个人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
如果视线可以有温度的话, 那盛恕觉得自己应该被烤熟了。
加热管一号霍问先开的口:“咱们这儿信号很差吗?我怎么感觉我那边还好,打游戏不怎么卡。”
加热管二号谭小岳紧随其后:“我那屋就在关哥隔壁,也挺好的呀,而且你看,我信号满格呢。”
他还真的很热心地展示了一下自己手机的信号!
盛恕:……
还是关京华善解人意,及时地避免他们的新冠军在空调房里被烤死。
“你手机该换一个了,盛恕,”他平静地说,“我早劝你用国产手机。”
盛恕第一次觉得关京华的声音这么好听,如同天籁一般,忙跟着点头:“这不是一直懒得换吗?回去就换个新的。”
“关哥,你手机什么型号的?我参考一下。”
“关哥手机是……”谭岳自然地把话接过来了。
谢天谢地,谭小岳总是在奇怪的时机说些奇怪的话,可算把话题拐过去了。
关京华虽然不明就里,不过还是替盛恕找补了找补,“明煦哥和他认识蛮早的,关系好。”
“你们下次玩这个提前说一声,突然搞这么一出,怪吓人的。”
盛恕痛心疾首:“我会提醒他的。”
倒是谭岳,心大得跟窟窿眼子似的:“这有什么可吓人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虽然咱们也不禁队内恋爱,但盛仔和明煦哥,一听就不可能吧!气质也完全不配啊!盛恕一个人长了俩人的嘴似的,人家明煦哥又不爱说话,会嫌他话多的吧。”
“而且盛仔最想干的不就是超过季明煦当第一吗,这肯定怎么也走不到一起。”
末了,还言之凿凿地说,“他俩要在一起了,我能倒立用鼻子吃饭!”
盛恕热泪盈眶,几乎想冲上去和谭岳握手。
剩下三个懂点儿的,则都在心底默默为谭岳祈祷。
谭小岳,你还是快点去练倒立用鼻子吃饭吧。
季明煦的语气,和之前霍问跟他队友之间的,完全就不一样。
他心思或许还不明确,只是小心和珍重是做不了假的。
虽然最后还是被盛恕给挂了。
不过他们都没再提。
虽然大家有时候都挺喜欢八卦的,但八卦也要讲究基本法。像这样明显有一方不怎么开窍的,再说就容易招人嫌了。
经历了比较刺激的小插曲,游戏依然继续。
只是自从这么来了一遭之后,盛恕原本的非气又回来了,和施杨分庭抗礼,两个人双双成为真心话大冒险的常客。
又一次轮到盛恕,这次他被抽到的是唱首歌发到群里去。
虽然以盛恕的唱歌水平,已经够社死的了,但他现在已然麻木,觉得怎样都好了。
盛恕不太会最近流行的歌,一时也想不起来别的,倒是小时候奶奶老是领着他去看京剧,突兀地想起来了几段词。
施杨开着盛恕的手机录像,少年定了定神,翻着手腕摆了个京剧的架子,随后哼了那么两句。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唱得是段《捧印》。
盛恕打小儿五音不全,放京剧里也没好哪去,调跑到姥姥家去了。
但或许是他从小耳濡目染,几个动作摆上,就有了点味道。或许原剧里的词写得太好,即便叫他这么荒腔走板地唱出来,依旧有种上得了战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少年一双眼睛是墨黑色的,颜色深,有种星空的深邃。他一眼扫过来,应着冷白的灯光,又有种说不出的冷峻。盛恕学着京剧的念白唱:“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隐隐约约,又同戏中原本的情形并不相符了。
关京华在旁边笑道:“你这唱得,可不是原版的《穆桂英挂帅》啊。”
照原本戏中情节,穆桂英本来是在家国有难之时,毅然接过帅印出征,去保家卫国的,无论怎么说,背景都是沉重的。
而盛恕这演出的,全是所向披靡的气势和必胜的决心。
施杨拿一只手堵着耳朵——盛恕这段表演,要是开了静音模式,就还挺赏心悦目的。他逃开了魔音入耳,非常自然地反驳了关京华。
“这不是刚好吗,毕竟时代变了,”他说,“原本唱得是危难之际接掌帅印,现在像是主动为了荣耀出击,也没什么不对。”
就如他所说的,戏里戏外的状况,早就截然不同了。
戏里的宋廷内忧外患,他们如今却早已迈上了新的台阶。
这是个很好很好的时代,一切繁荣兴盛,欣欣向荣,他们的运动员在外边奋力拼搏,一往无前。
关京华顿了顿,也点了点头:“明年就是世锦赛了,我真希望这次不仅能有个人的金牌,还能再拿一块团体的金牌回来。”
说到世锦赛,氛围突然就变了。
国际级别的比赛一项一项接踵而来,时间已经不远了。
刚刚盛恕扮得穆桂英唱“有生之日责当尽”,聚在一起的少年们也有属于自己的责任。
责任与荣耀形影相随。
各项大赛和最激烈的比赛该要拉开帷幕了,上一次他们还只能是观众。
但下一次,没有人甘心还坐在台下。
对他们来说,一箭,就是他们心中千军万马。
——
在淮林省的众人已然收了心,季明煦反而有些不对劲了。
卫建安看见他的状态奇道:“明煦,你这是开心啊,还是不开心啊?”
季明煦低头,黑色的发丝垂下来,那双好看的眼睛里神色不明。
“或许都有吧。”
那天师兄打来电话,他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句。
知道是游戏的那一刻,季明煦并不意外。
盛恕无论到了哪里,总是有很多朋友,一群人聚在一起玩游戏不是稀奇的事。
但他有一点私心,借着游戏的机会把想说很久的话说出来了,效果却不太好。
那以仓促收尾的语音通话,大概确实是太突兀了吧。
他们坐了九个小时的飞机从世界杯最后一站飞回国内的路上,季明煦没有睡着。
从国家队返省回燕京市队的路上,他也同样如此。
机舱里的遮光板是升上去的,他看着窗外,飞机驶于云海之上,东方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金光万丈,透着窗户传过来,盛大的、艳丽的。
季明煦下意识闭上了眼,再睁开时避开了太阳,看见三千里浩荡烟霞。
他曾无数次坐在这样的航班上,并觉得自己身边本该有另外一个人。
比日光要明亮,比朝霞更灿烂。
他最初只想再次看着盛恕,想去一次主题公园,可是一旦愿望被提上了日程,就不可避免想要更多。
这种贪婪的感情指向性明确,只朝着一个人。
曾经他不懂,一个人在异世孤身多年,才发觉自己懂得太迟。
但现在,他似乎有了新的机会。
他想要成为独一无二的那一个,叫盛恕的“我喜欢你”只对着他说。
并且不只是在一场游戏里了。
鳞片似的云层从他脚下铺开,金光里杂揉着耀目的红,直直地流泻而下,渲染在此起彼伏的纯色连绵里。
季明煦掏出手机拍了一张,打算等下了飞机,再发给盛恕。
但在他飞机落地后的一系列匆忙中,他还没来得及把照片发出去,就见到了自己本来打算要联系的人。
黑发少年站在阳光下,手中拉开一把深蓝色的弓。
他背对着季明煦而站,日光给他的黑发镀上一层金,耀眼得几乎让季明煦忘记他拍摄的那张云海。
大概是一轮比赛结束,盛恕上前查看环数,回来的时候箭袋里插好了红色尾羽的箭,眉眼间洋溢着笑意——张扬的,又有几分可爱的骄狂。
季明煦心头一动,取下自己背在背后的弓包,上前一步。
他看清了盛恕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讶,却没有后退。
那话曾经是盛恕对他说的,这次换他先来开口。
“我回市队了。”
“这一次,我们不来比比吗?”
第46章 乐园
这边的骚动引起了一部分注意。
季明煦刚回燕京, 连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就先拿出来了弓,好好做了一番准备活动, 穿戴上护具, 要和盛恕比一场了。
这举动实在是太突兀, 配合上前段时间盛恕明确说过的要在比赛中击败季明煦成为新的第一, 更多不知情的人对此, 不由得想得更多。
堂堂的国家队一哥, 目前世界排名第二的狠人, 听到有人不自量力地想挑战自己,或许真有点心生不爽。
所以他是回来捍卫自己的地位的吗?
但无论如何,季明煦发起了这样的一场比赛。
而盛恕应了。
盛恕答应得很自然。即使他现在看着季明煦还是有一点难以说清的心虚, 但他对于比试的邀约从不拒绝。
上一次两个人现场比试,还是小半年前,他的体力尚且是个问题。
如今过了不短的时间, 在各方面都有进步的情况下, 盛恕自然也想再和季明煦比一比,看看自己究竟如何了。
他们两个人站上靶场,赛道七十米长, 靶子距离他们很远,可是他们彼此之间的距离却很近。
两人互相颔首示意了一下,双双准备开始。
他们准备以三十六支箭来决定最后的胜负。
盛恕抽出一支箭,箭杆在修长的之间翻了个花儿,搭在箭台上,尾扣在弦上扣好。
他的动作游刃有余, 又透着一股子猖狂。
黑发少年搭箭弯弓, 缓缓拉开弓弦。而在他不远处, 季明煦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两个人几乎完全同步。
动作、幅度、呼吸,就连射箭时的眼神,都如出一辙。
从远处看过去,这简直像是一个人在射箭!
比赛从第一箭开始,就激烈至极。
他们在场上谁也不肯退让一步,箭箭朝着靶子的最中央去。
双方都没有说话,除了风声和呼吸声,就是箭离弦时,和箭入靶子后的那两种声音。
像是某种莫名的鼓点。
周围来看他们比赛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季明煦如今自然不用多言,而盛恕可是近期最耀眼的新星。
他们之间谁输谁赢,确实是个大众感兴趣的问题。
更何况,高手之间的对决本来也很有意思。
可惜大部分市队的队员依然忙于练习,几个教练在场外指导着他们,又是也会分出去看另一边的状况。
“盛恕和季明煦之间的差距,比我们想得还要小。”
“是好事,好事啊。”
“你猜他会不会有一天真把明煦给超过了?”
郑君拿着保温杯喝了口水,笑眯眯地说:“我猜管什么用啊?不过我看,盛恕想要赢了明煦的气势倒是足得很啊。”
“不过季明煦从来也不是愿意输的人。”
盛恕和季明煦上次比试,还只是私下里的。
这一次突然多了很多人观看,却也没对双方造成太大影响。
射箭,只有射箭。
他们因射箭而相识,这项运动和彼此都贯穿着两个人的一生,但他们真正针锋相对的时间太少。
在现在这种时候,谁都不愿分出神去,考虑别的东西。
第一轮结束了,但这还没完。
三十六支箭对于职业选手远远算不上什么,他们每天练习有几百支箭都是稀松平常,更何况偶尔还会有在几个小时之内射完一千支箭的挑战。
一轮而已,双方都没尽兴。
他们没有说话,只一个眼神,就默契地开始了第二轮的比拼。
甚至到了后来,双方射箭的节奏也变快了,开始寻求在短的时间之内,射得更加精准。
一切变化都几乎是同步的。
“奇了怪了,”有场外观战的人感叹,“这怎么都像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啊。”
“按照道理说,他们确实也是同门。”市队之间,其实是知道盛恕和季明煦关系不错的,但在他们印象中,两人也没怎么提过彼此。
倒是季明煦总是会说到自己的一位师兄,言语间尊敬和佩服都有,说他是自己射箭路上重要的引路人。
当年郑君听了,还动了心思,想去把季明煦的师兄也一并挖过来。可惜后来才知道,人家并不在这里。
其它好事的人当时也猜过不少,如果不是当时季明煦年纪还不大,或许就会转向另外一种奇怪的方向。
“就算是一位指导出来的,他们也能同步成这样吗?”依然有人发自内心地好奇。
“谁知道呢,”他的朋友摇了摇头,“可能他们厉害的人,都是这样子的?”
这场比赛持续了很久。
直到早上的训练结束,众人纷纷要去吃午饭了,两个人都不怎么想下场。还是郑君上去,强行叫他们去吃饭,还吩咐季明煦整理好东西,把一切安顿好了再来。
训练的时间长着呢,何必急于这一时。
他都这么说了,盛恕也只能收了行头,把护具都摘下来。
比赛打得酣畅淋漓,他把前几天的尴尬事全然抛在了脑后,朝季明煦笑了笑。
“真痛快啊。”
季明煦也点了点头,好久没有比得这么痛快了。
盛恕进步惊人,虽然如今还是他环数略低一些,但放出去,已经是顶尖的水平了。
在和他比试时,就算是季明煦也会有一种危机感。
他们都是不想输的,在场下可能关系融洽,互相让着彼此。
但唯有在场上,怎么能因为私情而后退哪怕一步?
这话是两人刚认识的时候盛恕就说过的。
那时他才十五岁,个子长了起来,但人显得有点瘦,本来就攻击性十足的容貌未免更凶一些。
盛恕正缠着护弓绳,动作间不经意回头扫了一眼:“小明,你知道怎么才是最尊重你对手的方法吗?”
他嘴角笑容飞扬,带着十成十的猖狂。
“打败他。”
两个人并肩往食堂的方向走,都是个高腿长的人,走一起尤其赏心悦目。
一路上以盛恕的话更多,眉飞色舞,连着肢体动作也很多。
季明煦一直应着,偶尔也和他一样在空中比划一些动作。他话不算太多,却全然看不出有敷衍的意思。
两人之间,有一种奇妙的和谐。
而且他们的想法在某一瞬间,也都是一样的。
“要更加努力,下次打败他才行。”
——
“所以,你还真打算答应谭岳的提议了?”趁着宿舍里最没心没肺的谭岳去洗澡,关京华谨慎地发问。
“你周日和明煦哥去新开的主题公园?”
“是啊,”盛恕点了点头。
经历了一场比赛,他觉得当时因为游戏带来的尴尬少了很多。
那本来也是一场真心话大冒险嘛。
他选择的可是大冒险,又不是真心话。
而且喜欢这种词,适用的范围广了去了,哪里只是拘泥于什么情情爱爱?
是他自己先入为主,把事情想歪了。人家季明煦心里,大约也就是把自己当师兄看待的吧。
他和季明煦认识得那么早,对他的性格也了解。
那是个纯粹的,心里只有射箭的人,当天估计就是纯粹地配合自己一下,只是业务能力不太熟练,搞得氛围有些尴尬而已。
再者,就像谭岳说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人认识得越久,彼此之间太过熟悉,反而容易没有那种想要甜甜蜜蜜在一起的想法了。
既然这全是一场误会,解开也就完了。
游戏时他们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谭岳记起了刚开业的主题公园,想和关京华趁着这周日还不算太忙,去玩上一天,还想着叫盛恕和季明煦也一起。
刚好公园是以他们都喜欢的电影为主题,其中的主角之一还是知名弓兵挂逼,里面自然处处都可见弓箭的身影——虽然不是反曲弓。
但射箭这么有排面已经很难得了,更不用说还有一个密室就是射箭主题的!
盛恕题听见这个,立刻就动了心。
而且他一直记得,自己欠了季明煦一次主题公园的旅行。
不过他权衡了一下,还是觉得四个人一起去,玩得时候两组各玩各的。
季明煦不是个太热衷于社交的人,和他人待得久了,反而会不自在。
而主题公园这个地方,盛恕上辈子就因为种种不可抗力失约,这次要去,实在是不想再有一点差池了。
但四个人同行一路,倒也无妨。
毕竟运动员平常太忙,考驾照手续繁琐,关京华和季明煦都没去考。
反而是盛少爷刚年满十六那会儿,赶上了驾考的新政策,即使没到十八,也拿到了车本。
他们开车去,路上方便不少,而且省时省力。
出行规划愉快地订了下来,他们几个抽着训练的空闲把游玩计划安排妥当。
训练内容千篇一律,日复一日,但周末以有了安排,就让人更有盼头。
周日当天,几人又一次起了个大早。
季明煦准备好一切,在约定的地点等着盛恕。
他想过很多,包括盛恕将以何种方式出现,他们这一天又将如何度过。
甚至因此头一次期待起游乐场里一些看起来乏味的项目来。
这毕竟是期盼过太久的一场旅行。
他正想着,一辆线条流畅,通体漆黑的车就在面前停了下来。
驾驶座的车窗降下来,开车的少年侧过身子,把胳膊搭在车窗外面。
他摘下墨镜,潋滟凤眸中含着笑意,恣意地季明煦打了个响指,叫他回过了神。
“这边这位小明同学,要我载你一程吗?”
第47章 密室
盛恕语气很洒脱, 笑得很甜,摘下墨镜后一双锐气的眼睛弯起来。只可惜托过于艳丽的长相的福,再加上这身行头, 即使他已经努力收敛, 看着仍像是什么在找人调戏的不经管教的小少爷。
坐在后座的关京华看着盛恕的表现, 忍不住捂住了脸。
盛恕喜欢笑, 正常情况下, 对大部分人几乎都是一个热心又亲近的样子, 甚至容易叫人产生错觉。
唯独这次, 他竟然有意控制了一下,虽然效果并不明显。
好在季明煦没有介意,只是微微愣了一下, 就冲几人打了招呼,上了车。
他规矩得过分,一上车便把安全带牢牢系好, 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脊背依然笔挺。严谨得和在前面开车的盛恕简直不像是一个世界的人,但他们坐在前方,又有一种奇妙的和谐。
盛恕车开得很熟练——他对这些项目天然有种亲近。
几人兜着风, 放着歌,一路到了主题公园,
主题公园以电影为背景,其中射箭元素尤其多。在入场不远处便是座相关雕塑,一位长发的射手拉开一把形制美观的美猎,箭头瞄向身前一点。
那雕塑实在刻得很真, 射手一双眼睛里好像也能看到一股凌厉的锐气, 仿佛前面真有什么东西似的。
在其它游客疯狂感叹雕塑的帅气时, 四个人也在连声赞扬着。
“真不容易,可算是有个没错的雕塑了。”
“看这个动作,确实是舒服了不少。”
“下面还有科普呢!谢天谢地,以后应该不至于有拿着竞反当复合弓的人了吧。”
他们说着,又提起了之前盛恕在箭馆追箭的事。
当时季明煦不在场,盛恕也没就这个跟他仔细提过。
谭岳嘴快,添油加醋地把当天的事情又说了一遍,在描述盛恕接连追箭和对方难看的脸色时,花了尤其多笔墨。
季明煦听完若有所思对谭岳道:“他脾气变好了。”
本来正在毫不心虚地听别人夸自己的盛恕:?
“四支不够,”季明煦说,分明对着谭岳,眼神却仿佛在看另一个人,“如果是以前,他会把能力范围内的所有箭都射出去的。”
盛恕真正的少年时期远比现在张扬得多。
他年少成名,身边总会遇到不服气的人。但不管他们水平高低,盛恕一律来者不拒,一定要把人打得心服口服才肯收手。
他对射箭有种堪称固执的执着,因此有很多相似的朋友,但也因此而树敌。
就连当时省队里的教练都有点为他头疼。
——盛恕惹事的毛病和他射箭的本领一样好,是个十成的厉害的刺儿头。
比起那时,他如今的脾气确实好上许多了。
可能是因为到底经过了多年,变得成熟了起来,也可能是发生过的太多事导致他没有从前那么叛逆。
但那双眼睛里写得很是清楚——盛恕性格依然没变,只是从皮表内敛,移到了骨子里,却比从前更加坚韧。
只不过,曾经叫人头疼,现在骨子里也没变的那个人,正以罕见正经的姿势坐在旋转木马上,神色肉眼可见的肃穆。
盛恕和季明煦都高,在这种以小孩子为主的游戏中不太讨巧,长腿几次三番落在地上。
在一众小朋友中,他们两个显得格外突兀。
自从入了园区,几人就开始单独行动。
盛恕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拉着季明煦直奔旋转木马而来。
他脸皮一向厚得没边,这次依旧如此。
难得正经一回,也绝不是因为一群孩子在旁边看着害了臊,而是在非常用心地耍帅装酷。
少年骑了一匹白马,身姿挺拔,神色坚毅,笑嘻嘻惯了的人突然收敛表情,一下就严肃不少。配上脸上恰到好处的攻击性,简直像是故事书里的王子或是骑士。
区别只在于,他拿着的是箭。
有的人真是连背影都好看,季明煦心想。
属于他的那匹马在程序的控制之下有时落在盛恕身后、有时同他并辔而行,有时又超出去他半个身子。
两人的马一直起起伏伏,倒是很少处在同样的频率。
季明煦心知这样才最妥当,没人想在这种游戏里看见复制粘贴一样的游戏器具,一直保持着一个速度也未免太过死板。
可当他看见盛恕在马背上,就觉得他或许要有第二种样子。
少年骑在马背上,打马扬鞭奔驰过草原。
他自由而随性地掠过草场、越过河岸,与风同行。
有人生来就该如此。
音乐终止,旋转木马也渐渐慢了下来。
盛恕下去的时候,还有不少小孩觉得新奇,想要同他合影。难得出来散心,他自然没有拒绝,揽着那些孩子摆好姿势拍了一阵,等到人终于少了时,回头朝季明煦招呼了一下。
他之前脸上的笑容没散,灿烂又阳光,是小孩子会喜欢的形象。
季明煦见多了这样的神情,突然觉得有些心乱。
——就像他还是习惯叫盛恕师兄,一提及他,想到的是对方十几岁时最意气风发的样子一样。盛恕对他大概也是如此。
他们认识得早,在十几岁的时候给彼此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
于是后面几年见不到面的书信和电话之中,这种印象层层迭加,即使时过境迁,他们经历了那么多,都增长了年岁,有些认知依然不变。
他们本可以相安无事,可是季明煦却想要更多。
他早已成年,不想永远做盛恕心里的那个小他两岁的师弟了。
“小明!”
盛恕又叫他,挥了挥手机,想说什么的样子。
季明煦朝前迈了一步想听,忽然又有个孩子跟过来想要同盛恕合影。
他原本想说的话就大概这么断了,转而温声地告知那个孩子,两人说了些什么。
于是季明煦在不远处停下脚步,沉默地等着。
直到盛恕说完一切,他才又走上前。
“师兄,你刚刚——”
“笑一笑,”盛恕对他说,把季明煦拉到自己身边,站在旋转木马前面,比了一个幼稚的胜利的手势。“看镜头。”
镜头?
季明煦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看,只见方才那个半大孩子拿着盛恕的手机,正仔细地对着他们两个人拍。
闪光灯的光芒一闪而过。
盛恕转头冲季明煦笑:“纪念一下,总算来过主题公园了!”
他接过小孩手中的手机,满意地夸赞道:“这摄像技术真不错,我真是找对人了!”
相片里,黑发少年嘴角笑意灿然,手里比划着胜利,旋转木马在他身后启航。
季明煦看见自己站在他身侧,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是关系很好的朋友或者兄弟之间的正常距离。
但取景框只截到两个人的上半身。
照片没有拍到的,是季明煦下意识张开,虚虚落在盛恕腰侧的手。
可以被解释为正常朋友之间的接触,或许又可以被解释为一次不太成功的拥抱。
主题公园面积很大,有趣的项目开了不少。
他们两个把那些比较刺激的玩了一个遍,总算到了当初约好的和关京华他们去玩四人密室的时间。
彼时盛恕和季明煦正从号称是全燕京最刺激的过山车上下来,脸色正常,神情轻松,甚至在伸完懒腰后,还有时间整理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
看见谭岳和关京华,遗憾地摇了摇头:“不行啊,我以为会更好玩的。”
“这可不算什么,”谭岳“切”了一声,晃了晃手里的预约票,“我可是听说这里的四人密室逃脱最好玩了,恐怖解谜向,有射箭元素,而且都是机关,特别刺激!你在里面可别被吓得喊出来。”
盛恕拍了拍他的肩:“这话应该是我对你说才对。”
他说着话时语气很好,动作也很轻,但反而比平常看起来更加具有嘲讽意味
眼见这两个人又要开始传统的小学鸡吵架,关京华连忙自己上前把两个人分开,而没有像以前那样试着去叫季明煦一起——主要是他最近已经认清楚了,在盛恕不落下风的时候,他们的一哥一般什么也不会说。
而很巧的是,无论是在比赛还是日常拌嘴中,盛恕基本都很难落到下风。
在两人之间劝说的关京华感觉自己越来越头大了起来。
为什么,明明市队真正的一哥都回来了,这些事还是一样没少啊!
在一番艰难的劝说后,几人总算进了密室。
密室装潢精美,房间布置得如同一个弓箭陈列馆,布景是各种弓箭以及年代背景,主要以传统弓为主,现代的几大弓种也微微有所涉猎。
只是与正常情况下的弓箭不同,这里的弓弦和箭头上,似乎都沾染了什么液体——干涸已久,无法剥离,在手电昏暗的灯光下,泛着一种叫人心悸的深红色。
房间之中,恐怖的背景音乐响起,伴随着阵阵可怕的音效,而四个玩家手中,最初的设备只有亮度并不高的手电筒,甚至在这房间里,他们离得远一些都不能凭借这点微弱的光看见彼此。
浓重的黑暗、陌生的背景、恐怖的环境、看不见的远处、未知的谜团……
这一切迭加在一起,足以组成一个游戏的密室逃脱游戏,并叫人入戏了。
密室的工作人员坐在监视屏幕后面,老神在在地想。
他们这个密室制造精良,一系列细节都耗费了大价钱,其中既包括机关,也包括专门请人写出的带有恐怖氛围的背景音乐。
虽然没有大片大片的鲜血和夺人眼球的鬼怪,但在吓人这方面可是一点不差。
前几天刚有几个号称是恐怖密室常客的人信誓旦旦地进来,最后脸色惨白地走了出来。
今天这四个人虽然看着也挺淡定,但好像完全是新手,一进密室都没有像别人那样收集线索,而是使劲拿着手电筒往墙上晃,眼睛一直盯着。
虽然那里确实也有一个线索,但这也……
工作人员充满怜悯、同时又有几分期待地摇了摇头。
他们几个在第一间密室逗留的时间太长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会触发机关,叫负责扮演的工作人员上场“配合”一下。
黑暗之中突如其来,也不知道这几个人会不被吓出什么好玩的反应。
要真是这样的话,他可就有乐子能看了。
果然,在这几个人龟速的解谜步调下,他的同事从迷雾般的黑暗中登场。
工作人员逡巡一番,最终朝密室的东北角迈出一步,将枯瘦冰冷的黑色手掌搭在一个玩家的身上。
有冷气从他身上慢慢散过去。
面前的黑发少年明显僵了一下。
这是正常反应,如果不出意料,下一步,这个人就要——
“等会儿啊。”
工作人员的手突然被少年挪开。
那人声音中带着几分随意和急切,又充满了探寻的意味。
“你来看,这把美猎的配箭,箭羽是不是配错了啊?”
工作人员:??!
第48章 心跳
他自诩在密室之中有过多年工作经验, 却从未见到过这么奇葩的客人们。
谁来密室不是图个快乐的游戏体验,哪有人盯着这种细枝末节看。
不,这一定是自己出场方式还不够震撼, 所以才叫这个客人没有发觉!
工作人员心里想着, 又站得离盛恕近了一步, 心中竟然希望他能赶紧发现这里的异常, 做出一个正常的、在密室逃脱中的玩家的举动。
手电筒虽然光芒微弱, 但是近到这个份上, 那人肯定也能看出自己并非他的同伴了。
可黑发的少年依然没有异样, 见他没有响应自己,自言自语道:“这看起来是胶羽而不是真羽,如果美猎用起来的话, 肯定不太应手。”
说着,又招呼起其余的几个人,同时想伸手去碰面前的箭支:“既然这里其它的信息都是对的, 只有箭的羽毛不配对, 那一定有点问题。”
“哦?这个羽毛不对?”谭岳的声音响起来。
关京华跟着道:“这里还有支多余的箭用于展示,应该是真羽。不过先别动,等我们站到一起再说。”
季明煦则没有说话, 直接站了过来,位于盛恕身前一点的位置,是个隐晦的、保护的姿势。
工作人员:……
不是!你们能有谁注意一下这里还有个在扮鬼的人吗!
给鬼一点尊重好不好!
在他绝望地捂住头的同时,终于有人注意到了他。
四人中年龄最小的男生打量了工作人员一眼,奇道:“咱不是四个人进来的吗?这儿怎么多了一个?这密室还带反送人的啊?”
盛恕和季明煦同时伸手拿起那支箭,语气平淡:“看装扮应该是扮鬼的工作人员吧。可以为这个密室逃脱增加一点……”他想了想, 斟酌着用词, “趣味性?”
工作人员:。
也就是良好的职业素养让他克制住了说点别的什么的冲动。
既然身份已经被识破, 吓人的最初目的也没有达到,那就没什么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他灰溜溜的在无人在意时退场,在观看监控中几人的动作时,有点幸灾乐祸地对同伴说:“他们这也太奇葩了。”
“没事闲得就盯着里面的箭看,都不去解谜。可别搞得时间太久,等下一组玩家都来了,我们就只能手动帮他们通关了。”
“也不一定,”同伴优哉游哉地说,“咱们密室不是有一个隐藏彩蛋吗,上面不肯说,咱们都不知道,说是只能让玩家自行发现。说不定他们发现了,就有新线索了呢。”
工作人员轻嗤一声:“那种东西一定藏得很深,就他们这样,才——”
他话音未落,屏幕中的少年已经拿起了原先放置的属于美猎的箭,替换上了原本孤零零拜访在展示台上,被当做展览品的一支长箭。
随着他的动作,箭支嵌入下方的凹槽。
紧接着,是“咔哒”一声机括弹动的声音。
齿轮声音逐渐响起,在机械金属碰撞之中,密室中灯光缓缓变亮,最终汇聚成一束,照耀在一个隐蔽的、前人未曾发现过的暗格之上。
“这是……”
屏幕前的工作人员异口同声。
“果然有线索!还是关哥厉害!”谭岳一见这动静,立刻欢喜地上前,想要看看其中究竟展示了些什么东西。
“是盛恕先发现的。”季明煦提醒他,语气不知为何有些强硬。
谭岳下意识缩了下脖子——因为心虚,也因为觉得这样的季明煦同印象中不太一样——没有再继续探讨这个问题。
新的线索已经得到,房间里其余射箭相关的东西他们也都看了一通,几人终于开始专心通关密室,进展的速度一下子快了许多。
就连时不时还往这边打量的工作人员都有点惊讶。
他们搜集线索的速度很快,各种推理也非常迅速。
但最重要的是,那些被专门设计好,用来干扰他们的背景音乐和恐怖氛围对这几位玩家而言似乎全然没有作用。
他们走在恐怖游戏里,淡定得像是在餐馆点餐,选择午饭吃点什么。
甚至到了他们被迫分开,两两一组,分别进入一条黑暗的长廊时也是如此。
长廊很窄,周围涂了吸光的涂料,本来就鸡肋的手电筒在这时更是派不上一点用处。
盛恕走在前面,季明煦跟在他身后。
这里空间狭小得很,有那么一刻,盛恕甚至觉得他与季明煦的呼吸都交融在一起。
近得令人心惊。
两人手里捏着下一关的线索,缓慢地穿过暗藏机关的长廊。
空气很寂静,这时连密室安排的bgm都没有,只有彼此交错在一起的呼吸和离得很近的心跳。
“砰。”
“砰砰。”
一片沉默中,心跳格外明晰,速度的快慢也更能让人准确地分辨出来。
小明的心跳在变快,盛恕想,我的也是。
他们是运动员,平常训练有时还会有专门监测心率的仪器,再加上他现在很注重健康,更是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也就能明白,自己如今的心跳频率已经超过了正常水平,甚至达到了在激烈比赛时的速度。
但这不是在射箭。
他也非常清楚,以自己对恐怖元素的抗性,这些没有让他害怕。
盛恕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忽然又回想起那个令人尴尬的晚上,不得不说点什么打破沉默。
“小明,”他在前方喊,这一次出乎意料地直白,“你心跳变快了。”
季明煦“嗯”了一声,显然对这样的状况也十分清楚。
想了想补充道:“我有一点害怕。”
当然不是指这间密室,也不是指这片黑暗,他在心里说。
而是他们离得太近了。
师兄的呼吸若即若离,心跳声清晰可见,他甚至还能隐隐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他们曾共享过这样的时光,但那是很久以前了。
季明煦行止端正,从不为自己做的事情心虚。
这样还是头一次。
他知道自己有了些或许不会被接受的念想。
但就像箭只要离弦,射手就不再能控制得了它飞行的方向,现在的他,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念想。
季明煦心思千回百转,可在盛恕听来,却只有一个意思。
害怕吗?
盛恕有一点意外,并因此叫动作稍稍停滞了一些。
但这没有影响他后续的举措。
在季明煦做出更多回应之前,他感觉面前的人停了下来,回过了身。
在几乎吞没一切的黑暗中,带着温度的、属于少年的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这些全都是假的,”盛恕轻声说。“不过这种情况下让你别怕,好像有点扯淡。”
黑暗之中,季明煦看不清他的脸,只能依稀辨认出熟悉的轮廓,想象到凤眸之中的一丝轻松和促狭。
盛恕侧着身子,将手递过来,四指并在一起,俨然是一个邀请的姿势。
“放心去害怕吧,”面前的黑发少年说,轻轻晃了晃自己的手。
“拉着我的手就好了,不管前面有什么吓人的东西,我都不会放开你的。”
“盛哥保护你。”
季明煦没来得及说什么,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
他握住盛恕伸过来的手,对方掌心的体温传过来,温暖又灼人。
而季明煦发觉自己正可耻地贪恋着这点温度。
他贪恋那一年盛夏,小少年冲他扬起的笑,亲切地叫他同学;贪恋他们共同泼洒过汗水的赛场;贪恋这一刻,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他握住盛恕的手,他们一起往前走。
“我也不会放开的。”季明煦说。
“这就对了嘛,”盛恕声音里带着笑,和季明煦手牵着手,继续向前。
终于,在漫长的黑暗过后,他们走到了最后的房间。
关京华和谭岳已经提前出来了,正在分头寻找线索。
在看见他们手拉着手,以一种并不太自然地姿势从长廊中走出来时,关京华眼疾手快,阻止谭岳说些什么不合时宜地话,开门见山地和盛恕讲了目前的情况。
他们现在在最后一关,遇到了两种可行的,能够解开密室的办法。
一种是循规蹈矩地解谜,而另一种则和他们触发的机关有联系,不用解开最终的密码,似乎达成什么条件,也能够开启大门。
两种听起来都挺好玩,他们讨论了一下,也没决定先放弃哪种,而是两边同时进展,寻找两条线索。
关京华和谭岳此前已经有了准备,很快就有了头绪,而盛恕和季明煦默契很高,不久后也找到了破局的关键。
——一张40半环的靶纸和配套的靶子。
靶子和普通草垛的手感还有所不同,里面像是装了什么机关。
这毕竟还是个以射箭为背景的游戏啊。
盛恕感叹了一声:“靶子里有机关,最后肯定就需要弓和箭,我看这里……”
“找到了。”季明煦的声音适时响起。
几个人先后凑过去,看见他从隐蔽的地方抽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
那个盒子造型独特,看起来便价格不菲。
在他们看来,倒是很像某个大品牌出的,用来放置弓和相关配件的弓盒。
只是不同于那些批量生产的,这上面还做了精致的雕花和镂空,造价瞧起来,自然更上一个档次。
这下连盛恕都激动了起来。
好锅配好盖,这么好的弓盒,里面的弓自然也……
四人屏气凝神,虔诚地打开弓盒,借着房间里的一点灯光非常清楚地看见了躺在弓盒里的一把简洁、质朴、充满活力的——
儿童玩具弓??
第49章 明光
说实话, 那把弓如果能被称为儿童弓,绝对就是抬举它了。
毕竟儿童弓虽然磅数小,但制式依然与正常竞技反曲弓相差不多, 只是给年龄不大的孩子练手用的。
但面前的这一个, 弓身都是塑料的, 弦也就是根普通绳子, 所配的那支箭的箭头甚至还是个吸盘!
四人集体:……
密室逃脱不会有真弓箭, 他们对这一点完全接受良好。
可是密室的整体氛围都这么严谨, 东西还被在这么精致的弓盒里, 为什么会是一把玩具弓!
谭岳不死心,拿着轻飘飘的玩具弓左看右看,终于叹了一口气。
“我们就要拿着这……这玩意儿把那个搞到靶子上?”
他对着这么一款小玩具, 甚至说不出弓和箭两个字来。
话音刚落,几束灯光亮起,这东西竟然还挺严谨, 示意他们必须在一条距离靶子有五米的地方开始射箭。
“看来就是这样了, ”关京华用一种无奈地眼神打量着这一切,语气几乎有点生无可恋。“那咱们赶快出去吧。”
他们之前抱有的期待值太高,以至于拿到了东西, 突然就没了什么兴趣。
谭岳瞅了瞅手里的弓,姿势别扭地把塑料箭放到塑料弓上。
他本来想象一般的时候那样拉开弓,动作到了一半却戛然而止。
——塑料可比不上他们用的专业弓片,还没拉开多远,那弓竟然就已经到了极限,再拉下去, 恐怕都该断掉了。
谭岳的动作僵了僵, 一时不知道怎么才好。用了个极不标准的姿势把弓拉开, 勉强将箭射了出去。
剩下几人看着那支箭有气无力,飞得晃晃悠悠,最终落在了墙上。
小吸盘在上面粘了两三秒,接着就扛不住了。
“啪”的一下落地。
声音倒还挺清脆。
谭岳:……
这怎么都脱靶了!
盛恕在一旁看着,到了现在,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来。还非常努力地试图安慰他。
“没事儿,不用担心,多来几次,一定能适应的。我们能不能出去,可就看你了。”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谭岳更气了,也没有了耐性,直接把弓递给了盛恕:“要不你来?”
“我来就我来,”盛恕也不扭捏,拿着那把玩具弓就走到了前方去。
这把玩具弓拉距太短,根本不是正常弓的水平,他们用惯了竞反,一下子肯定适应不了。
盛恕停了一会儿,调整了一下姿势。即使手里拿得是一把略显滑稽的玩具弓,但是少年身姿依然舒展,一个普普通通的玩具在他手里,似乎也有了属于真正赛场上竞反的气势。
然而不好用就是不好用。
甭管是姿势奇葩还是形容潇洒的盛恕,遇到这么一把弓,依然逃不了脱靶的命运。
有了谭岳的前车之鉴,盛恕这一箭做出了调整,离那个靶子近了一些,但想要上靶,还是有点距离。
姿势不标准,弓也完全不对头,在这种情况下除非歪打正着,想要靠着技术把塑料箭射到靶子上,可不是一箭就行的事。
谭岳看着盛恕的样子,指着他大笑:“盛仔,你可别五十步笑百步了,你这不是也没比我好到哪去吗!大家明明都是脱靶!”
关京华拍了谭岳脑袋一下,但没忍住笑。
反而是季明煦,看到那一箭脱了靶子,手立刻不自由地握紧,脑海中充斥着不愉快的回忆。
很多人,包括郑君和盛恕的心理医生都不清楚,他分明心理素质强大,对射箭的爱超脱一切,生活至此顺遂无忧,也没经历过太大的创伤,怎么就会对很多东西产生ptsd,从而影响到比赛状态呢?
这算是射箭队里的一个未解之谜,也是盛恕说不出口的东西。
这世界上唯有季明煦知道,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脱靶本身严重吗?
或许并非如此。
任何一个射击射箭运动员,都是从最开始拉不稳弓,箭上不了靶子开始的。
即使随着技术的提升,水平渐长,也可能会有发挥失常的时候。
但跟随场景变换,一支小小羽箭偏离靶心,甚至不是在什么最隆重的比赛上,也会对人造成毁灭性的伤害。
就好像压死一匹骆驼的,永远不止是那最后一根稻草一样。
“没有以后了。”
季明煦记得很清楚,上辈子那场比赛过后不久,他去医院找盛恕,在提及射箭时,就得到了这样一句话。
他的师兄躺在床上,手里捧着本书,目光却并未聚焦在书本上。
明明距离上次见面不久,他却仿佛一下颓废了很多,身上有种日薄西山的无力感。
“小明,这病是不可逆的,现在也没得治,你明白吗?”盛恕笑着,季明煦却觉得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说:“我没办法再回去了,但你还可以。去比赛,去夺冠。奥运里我们一直缺一枚男子射箭的金牌,我拿不到了,你去吧。”
语气很轻松,可是听得季明煦心一阵阵发疼。
季明煦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么回去的。
他满脑子所想的都是这是两人相识多年以来,盛恕唯一一次说过自己不行,心一阵阵抽痛。
那一晚盛恕没有睡着。
他不知道的是,季明煦躺在床上,在他曾看过的天花板之下同样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他们此后再也没有提过一次“脱靶”。
直到今天。
塑料弓和塑料的箭矢,造成了这一次几乎注定的脱靶。
即使在场只有四个人,这也不是什么大型的比赛,季明煦还是在那一刻迅速把目光投向盛恕,紧张地注视着他。
但盛恕脸上没有任何异样。
少年走上前去,弯下腰,捡起那支掉落在地上的箭。
轻而又轻的塑料制品在他手里打了个转,盛恕转笔一样转着箭支往回走,重新把它搭在简陋的小弓上。
“脱靶又怎么样?”盛恕瞟了谭岳一眼,再次拉开了弓。
“就算这一箭是脱靶的,我也总会射回到十环。”
话里有一种难以抵挡的傲气和自信。
小弓拉距很短,他的右手远未够到下颌正确的靠位,只能自己在空中寻找合适的点。
他一箭一箭射出去,其它三人在旁边专心地看。
谁都没有上前争抢,也没提到还有另一种可以解开密室大门的方法,只是看着在盛恕的努力下,箭的落点开始朝靶心靠近。
从脱靶到上靶。
从六环到八环。
在盛恕不知是第几次拉开弓时,他手心都有了点汗,谭岳也适时的紧张地发问。
“你这次到底行不行啊?”
盛恕没有回答,目光凝视着前方,在自己选择的最合适的地方拉开弓弦。
“嗖——”的一声,塑料箭支飞了出去。
而黑发少年薄唇轻启,自己为自己报数。
大门后面的机械机关在同一时间应声而动。
“十环。”
随着盛恕话音落下,一亮光出现在他们眼前。
最初只是丝线般细微,后面越变越宽,越来越明亮。
黑暗如潮水般退散,大量的光从逐渐打开的门缝中涌进来,照亮了站在正门前的挺拔的少年。
盛恕轻轻吸了一口气,在门外接应的工作人员难以置信的目光里,把塑料小弓和箭重新放回了盒子。
“出来了。”他说。
——
密室虽然过程波折,但总体体验还算不错。
几人又分别去玩了几个项目,并约定了在晚些时候到停车场集合。
等关京华和谭岳两个人卡着点出了主题公园,太阳都快落山了。落日熔金,燃烧着一样的云层绵延开来,而盛恕和季明煦已经到了。
盛恕靠在车门上,一只手插在兜里,一只手拿着棒棒糖。他把墨镜架在头上,黑发被晚风吹动,脸庞的轮廓被落日的余辉镀上薄薄一层金。
他和季明煦似乎在说些什么,眉眼间有浅淡的笑意。
季明煦背对着他们而站,关京华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肢体语言比平日历都要放松不少。
于是他拦下想往车那边走的谭岳:“小岳,你看今天的天。”
谭岳果然停下脚步,抬着头和他看着晚秋高远的云。
“其实也还好啦,”谭岳嘟囔了一句,“最近每天晚上的天都很好看,希望以后也天天都能看见吧。”
关京华轻轻点了点头:“一定会的。”
他们赶着时间回了市队吃了顿晚饭,又要开始新一周的训练。
燕京已是深秋,随着几场秋雨落下,天气也越发冷起来。
时间依然走着,训练还要继续。
在十一月初时,盛恕和其余几位同伴一起飞离了越来越冷的燕京,前往四季温暖的儋海。
谭岳羡慕得要命,只恨自己还不够火候。好在他去不了,关京华和季明煦同样也走不了。
毕竟盛恕是被推荐去参加射箭青训营的,而他们两人虽然水平够了,却不幸超了年龄。
青训营将全国适龄的射箭运动员聚到一起,每支队伍根据在全国大赛上的名额推举不同数量的运动员参加。
这些少年们聚在一起,将展开为期一周的训练,每项成绩都会被积分。
到了最后,男女积分各前两名就会拥有世青赛选拔的资格。
射箭这几年依然不温不火的,参加青训营的运动员数量其实并不算多,里面还有好几张熟面孔。
他们见到盛恕并不意外——两次全国大赛的个人冠军,团体赛前三,他就是如今华国男子射箭青年组当之无愧的一哥了。
而现在世锦赛选拔报名时间已过,明年盛恕能够参加的也就只有世青赛了,他也必然会争取这个名额。
盛恕入专业队时间晚,最好的获得选拔资格的方式就是在青训营里拿到前二。
如果是之前,他们可能还会有一些异议。
但现在,盛恕一出现他们心里就已经清楚,这次的前二人选大约已经定了,所不确定的,只是名次而已。
至于名次……
施杨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和盛恕互相打了个招呼,“我跟沈雁回说过,我会赢你一次的。”
“这次你想拿第一?”盛恕问道。
不等施杨回答,就提前给出了答案。
“真不好意思,我也是这个想法。”
第50章 来者不善
十一月份的儋海虽然温度不如夏天, 但依然灼热。
青训营也在这时如火如荼地开始了。
从全国各省市被推荐来的少年运动员们齐聚一堂,训练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谁都没有一丝懈怠。
他们清楚得很, 在这里的每一次练习、每一次积分都是一场硬仗。
但所有人里最耀眼的, 依然是那个狂妄得不可一世的黑发少年。
“这次又是盛恕啊。”
国家队的孟教练站在场外, 再一次于第一的位置写上了盛恕的名字。
他抬头看着有说有笑和同伴去拔箭的少年, 微微点了点头。
盛恕最近一两个月被人提及的频率越来越高, 他们自然也早有耳闻, 更是仔细地看过盛恕的比赛视频, 并朝燕京市队了解过他。
盛恕射箭的技术高,心理素质也好,发挥稳定, 下限和上限同样高,是名不可多得的好运动员。
只是在最初得知他有一些心理问题,并正在队内找心理医生治疗时, 他们还有些忐忑, 不知道这些是否会影响盛恕未来的路。
但现在,在和医生确认过盛恕的状态,并亲自和他相处后, 他们也更放心了起来。
再加上盛恕虽然性情飞扬,但是和所有人的相处都很融洽,有他在的地方,氛围也都充满竞争,欢乐而和谐。
而这正是教练们最想要看到的良性竞争。
青训营已经接近尾声,在国家队教练的指导和先进科技的辅助下, 所有人的能力都有了提升和进步, 其中仍以施杨和盛恕尤甚。
孟教练旁边的人翻了翻记录, 微微咋舌:“第一不是他就是施杨,这两个人可真是……把前两名的位置守得牢牢的,也不知道最后谁会是第一。”
虽然目前的总积分是盛恕高些,但是两个人之间分差很小,排名也一直都在浮动。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能确定会不会出现什么变动。
孟教练倒没有太在意,眼神里充满期待:“无论怎么样,我们都又多了两名好的运动员。”
“今年世青赛上,让他们好好等着吧!”
另一位教练点了点头,看向前方少年们的眼神深邃:“不过在世青赛之前……S国的人可要到了。”
一周后在儋海有一场亚太地区的比赛,含金量不算高,但是胜在赞助商富有,奖金极为丰厚,也能吸引来一批运动员参加。
S国射箭一直比较兴盛,自然不会错过这场比赛,也派了几名运动员前来参加,就当是磨砺也好。
但出乎意料的是,在这一批运动员里,就有着在亚运会上展露头角的那名S国小将。
初入亚运便进了八强,加上年龄甚至还不到十七,便让他更受瞩目。尤其是在S国国内,都认为他将是在两年后的奥运上击败季明煦,重新夺回金牌的关键人物。
而在同一时间饱受关注的年轻运动员盛恕,尽管对此没说过什么,但自然也会被和他一起提及。
S国内尤其如此,把两个人放在一起比较。
从年龄到目前获得的奖项一一列出来,最后洋洋得意地得出结论——和他们的选手相比,盛恕根本称不上天才,不过是华国为了掩饰青黄不接的运动员梯队捧出来的庸才罢了。等再过几年,他们S国定能重新称霸箭坛!
或许是出于这种目的,S国的领队还同青训营进行了商议,想在集训的最后一天让双方小将见一见,切磋切磋。华国身为大国,近些年射箭又飞速崛起,自然也没有拒绝。
但那些S国人打得究竟是什么算盘,孟教练等人心知肚明。
这可是来者不善啊。
S国人进行着一场狂欢,并打算手动给这份疯狂添些火候,但知情的人却都在心中冷笑。
离世青赛还有大半年,这么长一段时间,以盛恕的成长速度,能达到什么地步可还难说呢。
这么早就开始提前欢呼,可要当心到时候打了自己的脸。
“他们来便来,”孟教练也道,语气很是泰然,尽显泱泱大国风范,“和咱们的运动员说一声,叫他们不要紧张,国际友人来了,我们当然要拿出实力。”
“好好招待。”
——
青训营终于到了最后一天。
为期七天的训练强度很高,即使运动员的身体素质普遍要好,也都免不了疲累。
盛恕和施杨并排坐在长椅上,身上的护胸护臂还没卸。
在儋海的大热天下,他一头黑发全被打湿。他把胳膊搭在膝盖上,手里拿着瓶运动饮料,低着头,看汗水滴在地上。
“可算比完了。”
“是比完了,”施杨说着,语气并不怎么友善,“下次你等着,我一定赶上来。咱俩来日方长。”
“有话好好说,别搞这么gay里gay气的行不?”盛恕抬眼看他,嘴角扬起一抹不羁的笑,“我可不跟你来日方长。”
“无论下次还是下下次,赢得还得是我。”
施杨“切”了一声,转过头去,但还是给盛恕递了条毛巾过去,“擦擦汗吧你,动手的时候就别说话了。”
“你这说的……”盛恕大大咧咧地擦了擦头上的汗,白色毛巾上一根细小的白色绒毛也粘在了他头顶,看上去很好笑,他自己倒是浑然不觉。
盛恕话音未落,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队人穿过靶场的大门,正朝着他们这边走过来。
为首的是训练基地的工作人员,他身后跟着的人中,一个烫着头,棕褐色头发的少年走在最前,目光扫过训练场里的众人,却又轻飘飘地移开。
他身后,个子高些,长得也更壮实的几名队员紧紧跟着,期间用S国的语言交流着什么。
那语言他们听不太懂,但是看语气,大约不太友善。
盛恕和施杨对视一眼,立刻知道了眼前的这一波人的身份。
正是来儋海比赛,顺道来这里看看的S国运动员。
孟教练和他们提过,队员们也都放在了心上。
射箭本身的意义或许只在爱好者心理格外显著,但当一项运动被搬上国际舞台后,它所承载的就是更多更深的东西。
即使一场比赛或许不会为人所知,他们也要全力以赴,捍卫国家的尊严。
盛恕和施杨同时站起身,向前走去。
青训营的少年们很快列队站成一排,和S国的人都见过了面。
这些人里,有不少是熟悉的面孔,虽然年纪没有大他们多少,在世界上也小有名气,和初出茅庐的少年们其实比不在一起。
而这就更显出人群簇拥之中,那个少年的独特了。
很明显,那就是S国最近风头最高的小将,尹在勋。
列队时,他扫过面前的每一个人,或许是打量,或许是审视,但看得人很不舒服。
盛恕微微眯起了眼睛。
按照之前说好的,他们之间要有一场比赛。
混双、男团和个人都有。
只是碍于人数,输赢之间的规则有变,比起层层晋级式的比赛,更像是一场擂台战。
双方扔硬币以决定先后顺序,扔到先手的人就是擂主。在比赛时间结束后,谁仍保持擂主身份,谁便能获胜。
按照之前就定好了的,盛恕先去了混双。
他们这组运气不太好,没有扔到擂主,是以挑战者身份开始的。
对面的人脸上瞬间写满了得意,仿佛这不是一个纯靠概率扔出来的结果,而是他已经彻底赢得了比赛一样。
他说话声音很大,还用了门听不懂的语言,吵得人心烦。
盛恕皱起眉,想说点什么,但想起临开始前孟教练对他的单独提醒,叫他别惹出什么事来,忍了忍没有说,开始专注比赛。
混双比赛一组两人,各射两支箭,以每队总成绩记分,进程比之个人比赛而言,自然是要慢的。
于是,当盛恕这边混双快要过半时,男子个人的第一场比赛已经落下帷幕。
盛恕本来正准备射箭,忽然听到那边爆发出一阵欢呼,自己对面的选手同样也是如此。
振臂高呼,声音很大,如果单看表情,还以为刚刚被盛恕两个压着打,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的不是他们一样。
吵得叫人心烦。
射箭比赛时,场外可能有观众喝彩的情况发生,大家都有能力处理,也不会觉得被冒犯。
但对面的人同样也是射箭运动员,该知道在一场比赛里,怎么才算是尊重比赛、尊重对手的行为。
但现在,不用去看,盛恕都知道那两个人脸上会是些什么表情。
他心里猛地上来一股火气,却没有被影响到状态,在嘈杂的“喝彩”声中,稳稳地拉开弓。
随着他这一箭上靶,混双第二轮比赛的成绩也已经见了分晓。
华国对S国,这一轮又赢得毫无悬念,大比分已经来到了4-0。
一轮结束之际,他们短暂的休整了一下。
盛恕在这时间抬头向对面看去。他们刚刚大比分又被拉开,但依然一副不屑的表情,因为语言不通,还大声用S国语说着些什么。
盛恕心里火气上涌,也不去想孟教练说得不去惹事了——他们都在说话,他也说上两句,算什么惹事嘛。
黑发少年站在原地,用英语和他的搭档交流起来。
搭档开始还愣了一下,旋即就明白了盛恕的意思。
用只有自己人听得懂的语言在别人后面说悄悄话多没劲?
他们行得端,做得正,既然要说,就要说得坦坦荡荡,绝不藏头露尾。
盛恕刻意让声音很大,吐字清晰,确保对面听得见,也听得懂自己在说什么。
“我一直觉得一场体面的比赛的基础,是尊重体育精神,也尊重对手。”
对面用S国语进行的悄悄话戛然而止。
几双眼睛看过来,盛恕依然不为所动。
他说:“我是个喜欢体面的人,不过谁要是做不到也没关系。”
黑发少年说着,漫不经心地朝对面扫过去,眼神中锋芒冷冽,锐利得扎人。
“我帮他们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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