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
安采白听见苻缭这样说, 不明所以,但看见苻缭脸上微妙的表情,还要他攥紧的大麾, 隐隐约约又觉得自己大概是猜对了。
虽然不知为何,苻缭对此有些抵触, 似乎不愿明说。
难道他觉得这是什么很丢脸的事?
安采白想象不出面前这个人对什么事物展现出厌恶的模样。
就连提到米阴, 他更多的还是担心奚吝俭, 而非率先对米阴有什么反应。
再者, 能与奚吝俭相处已是不易, 这看上去比常人都要亲近些,总不能是奚吝俭要挟他。
一个瘦弱的公子哥,能有什么好要挟的?
安采白撇撇嘴, 看不懂这两人在搞什么名堂,总之不影响当下的局面就好。
“和谈的文书我们已经拟好,辛苦世子去我们的地盘签个字就好。”安采白笑道, 看上去格外轻松。
“我么?”苻缭有些意外。
他以为他们只是稍微深入地做个样子,没想到奚吝俭已经把大部分事情处理好了。
自己还从不知道呢。
安采白有些纳闷:“都到了这个地步,难道世子还不明白璟王的用意?”
“只是觉得……我一没使者身份, 二来殿下还在京州胶着,就算是签了文书, 也难以代表北楚之意。”苻缭道,“只怕没有效力。”
“这还不好办?”安采白换了个坐姿, 双手撑在身后, “世子应当是清楚璟王留在京州, 不仅是为了清除别有用心的余孽。只做这件事实在太亏。”
苻缭顿了顿, 浅笑一下,也点点头。
安采白讲起这些倒是不避讳, 也好,省得他们再绕弯子。
“不过,殿下——”苻缭想起奚吝俭不仅要面对米阴,还有奚宏深,心里有些没底,“毕竟官家还坐在龙椅上。”
“那是他弟弟。”安采白摇摇头,似是嘲笑一声,“虽说相看两厌,但也算朝夕相处,他会有办法的。”
苻缭知道安采白是在安慰自己。
她相信奚吝俭的能力,他自己也是如此,只是担心是免不了的。
不知他那里情况如何了?
只是出城几里地,他挂念的人也算是杳无音讯,苻缭陡然间生出掺杂着恐惧的不真实感。
想快些见到他。
苻缭很清楚,他们再见不过是几天后的事,兴许两日内他又能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此次出行权当是一次旅行。
只是自己心事重重罢了。
在这种关键时候,他没能在奚吝俭身边,陪他经历这重要的时刻。
最开始没有什么实感,可现在意识到这一点后,遗憾与难过的情绪便油然而生。
“怎么,和我待在一起这么不高兴啊?”安采白看出他的情绪,故意打趣道。
“哪有的事。”苻缭有些局促,叹了一声,还是将心中的忧虑说出来,“只是不知城内情况,始终难放下心。”
“不过孤没有与你废话的心思。”奚吝俭闭上的眼又睁开了,“米总管识相的话,还是快些认罪,快些结束,孤也好早日接世子回来。”
舟车劳顿,谁知他那身子吃不吃得消。
安采白没多接触他,怕是想不到他身子会如此羸弱。
加之,自己也想快些见到他。
若不是在他出发前及时叫住,那小羊羔马上就要跑没影了。
虽然他身边有安采白在,但她不知内情,要是苻缭突然又改了主意——
他不该随意揣测苻缭,这是对他的不信任。
但苻缭这什么都憋着不说的性子,奚吝俭实在难以放下心来。
想快点见到他。
越快越好。
奚吝俭有些烦躁,啧了一声。
米阴敏锐地察觉到这个他看重的人完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让人失望。”米阴的声音变得冰冷。
“呵。”奚吝俭轻笑一声,“米总管真是在官家身边待久了,忘记自己就是个太监的事实。当初你到我母亲身边时,我都多大了?”
还妄想用母亲的名义指点自己,也不看看自己够不够格。
米阴的眉头骤然压低,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愤怒的神色,须臾才反应过来,神色又恢复了正常。
“殿下是娘娘的亲骨肉,奴婢不敢冒犯。”他机械地道。
“总管的神色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奚吝俭挑了挑眉,“多说无益,皇宫就这么大,你藏的那些人躲不了多久,不如让他们出来透透风。”
他抽出腰间的佩刀。
“这本来就是你的目的,不是么?”奚吝俭状似无聊地转了转手腕,“现在又在这假惺惺的,怎么,是觉得没法告慰我母亲的在天之灵?”
米阴刚刚舒展的眉头瞬间狠狠皱起,牙齿磨得嘎吱作响。
奚吝俭眯了眯眼。
果然,只要一提及母亲,米阴就会急不可耐。
虽然自己与母亲关系冷淡,但好歹也是与母亲朝夕相处,怎么自己反倒像个外人了?
不知这一厢情愿被母亲知道了,她会不会觉得恶心。
“娘娘如此慈爱……如此有远见。为何她的孩子如此令人失望?”米阴缓缓道,“大抵是先皇……呵呵……不能怪娘娘……”
米阴像是忽然忘记了面前还有一个人的存在,又开始自言自语起来,一个眼神都没给早在暗处等急了的人。
“总管对我母亲很是上心啊。”奚吝俭牵了牵嘴角,“她一个意图谋逆之人,总管这是何意?”
“你就是这么看待娘娘的?”米阴陡然拔高了声音,“你作为她的孩子,竟然对母亲如此不敬?!”
难道娘娘真的看错人了……还是奚家一脉注定是不中用的?
米阴从来不愿怀疑娘娘的任何方面,她是如此优秀,又是如此悲天悯人,她就算要所谓的“谋权篡位”,也一定是因着北楚的统治出了问题。
那时他还只是后宫的一个小太监,没有眼界,等到了辅佐奚宏深的时候,他愈发确定,娘娘是对的,北楚怎么能交到这样的人手里。
娘娘的心愿,就是希望她的孩子能坐上龙椅。
一定是因为她的孩子是最优秀的,他坐得住这个位置。
米阴一直是这么想的。
但他渐渐发现,奚吝俭对龙椅似乎没有肖想。
自他在殿里亲眼看见奚宏深从龙椅后面钻出来时,他好像就放弃了这十几年的苦心经营。
即使面上看起来对龙椅虎视眈眈,但究其根本,只是让奚宏深生出些无用的害怕而已。
即使用任何手段挑拨他与奚宏深关系,迫使他与奚宏深正面交锋,以为这样能激起他的火气,没想到他还是一如往常。
就算被误解、被压迫,竟然也没能让他生出更进一步的念头。
怎能如此懦弱!
米阴回过神来。
他指尖动了动,示意周围的人做好准备。
既然他没能完成娘娘的愿望,不如送他亲自去给娘娘道歉。
至于自己……奚吝俭不能担此大任,总有人要接手。
米阴不介意自己成为那个人。
米阴双眼一扫,周围顿时涌出黑压压的一片,将整个皇城都包围了起来。
“在奚宏深眼皮子底下藏这么多人,总管也是煞费苦心了。”奚吝俭丝毫不藏着讽刺,“怎么,你的目的不是把孤推上龙椅么?终于忍不住要露出心底那点见不得光的欲望了?”
米阴明显对这种说辞相当愤怒。
“你——”他攥紧拳,“璟王这是在质疑奴婢的用心?”
“既然你想完成孤母亲的遗愿,为何不直接将玉玺送到我手上?”奚吝俭状似不解,“难道这一直以来的针对,也是母亲让你做的?恐怕不是吧,她死前有和你多说过几句话么?她甚至连她的心愿都没告诉你——是你妄加揣测罢了。”
母亲是米阴的软肋。
只要不断以此刺激米阴,他自己会露出破绽。
也不需要他露出破绽了。
米阴本就不是存心要与自己作对。虽然面上那么说,但奚吝俭知道米阴早已分不清究竟他自己想做什么了。
只是现在,玉玺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米阴果然又被激怒一层,一抬手,周围的人全都围了上去。
“娘娘不会想看到无能的人坐上龙椅的。”米阴的眼眸渐渐成了一潭死水,“尤其是她的孩子。她不会承认的。”
娘娘已经被污蔑,她更不能再有这样的污点。
“璟王若是连这点障碍都突破不了,就不要再痴心妄想了。”米阴略带嘲讽,“在京州无所事事了这么久,不知璟王的本事还剩几成?”
“解决一群由不懂武艺之人培养出来的杂碎足够了。”奚吝俭扬声,笑得张狂,“孤一人足矣。”
孟贽与轿夫已经乘着这个空当挤进了轿厢中。
米阴方意识到这坚硬厚实的轿厢不仅是个障眼法,原来还有真实的用处。
等他再反应过来时,他才发觉铁锈味已经在他鼻尖飘了很久。
很腻。
米阴皱了皱眉,看着面前血流成河的场景,莫名其妙地想起从奚宏深腹部流出的血液。
他有一瞬的恍神。
当视线重新聚焦在奚吝俭身上时,已经是一片寂静。
连奚吝俭的呼吸都是那么和缓,似乎连他手上的那把剑都没有重量。
他轻蔑地看了米阴一眼。
米阴瞬时红了眼眶。
“你——”他的声音嘶哑起来,“你的本事没有荒废,竟然还不愿听从娘娘的遗愿——!!为何不再进一步!为何要如此堕落!!”
正在这时,一个身影进入二人的余光。
他身着太监服,走路时却并不习惯弯腰,喘息声听起来很急,但脚步有些犹豫。
看见眼前的情景,那人顿了一下,迅速倒退两步,皱了皱鼻子,捂紧手中的盒子。
奚吝俭认出了那个人。
林星纬。
第92章 第 92 章
林星纬看见眼前一幕时, 瞳孔猛地缩了一下,扑面而来的刺鼻的气味让他一瞬间想起自己父亲死时场景。
……其实他不太想得起来,那时候他根本不敢去看, 只记得和此时一样,血流了一地, 但他其实并不敢看倒在地上的尸体。
熟悉的景色让他下意识对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感到厌恶。
林星纬皱起眉, 又意识到站在另一边的同样不是什么好人。
而自己怀里的东西, 能够决定北楚的未来。
他不由得又收紧几分。
他分别看了对峙的两人一眼。
当初米阴把他从乱葬岗里挖出来时, 他不得不因为这救命之恩而听从他的命令。而米阴让自己待在他身边, 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做的事,让林星纬默认了自己是个可以随时被抛弃的棋子。
官家只顾玩乐,更不会发觉米阴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一位太监, 也不会有人怀疑自己的身份。
就这么简单,自己这个假太监就侍奉在官家左右。
说实话,能活下来已是不易……虽然自己莫名被扣了个失职的罪名, 但就算这点被糊弄过去,他和苻缭私换当值这事,再由此牵扯到要换的理由, 自己同样活不了多久。
虽然米阴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毕竟救了自己, 还将这样重要的事交由自己去做,想来是极其信任自己。
因为自己被背叛了。
米阴是这么认为的。
出事后, 苻缭没有要打探消息的意思, 奚吝俭更是立即出手, 没有丝毫的犹豫。
苻缭是少数与奚吝俭有交情的人, 他对自己的关照显然也胜过普通同僚,却在这时没了声息, 想来也是怕担责。
“呵呵呵……”
米阴看见林星纬在旁边踌躇,冷笑道:“还在等什么?都是死人了,难道还会把你拖进地府不成?”
他看向奚吝俭:“我面前这人,倒是实实在在地让你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更是杀害我父亲的凶手。
林星纬知道米阴是什么意思。
他怀里的,正是玉玺,决定了北楚将来要交由谁治理的象征之物。
只要把玉玺递给米阴,自己的任务就完成了。他说过会放自己出城,那时自己便是自由身。
奚吝俭瞥了林星纬一眼。
林星纬往前迈出的一步,登时就想缩回去。
奚吝俭,璟王、摄政王,实际上已掌握朝政太久,今日终于忍不住,连表面的帝位都要夺走。
林星纬继续向前走,血腥味越来越重。
想也知道是奚吝俭的手笔。
他杀过太多的人,不知这些活生生的人在他眼里究竟有几斤几两?
离二人愈发近了。
林星纬深深吐了口气,尽可能远离奚吝俭。
他手上那把长剑,没有要收回的意思。
“很好……”米阴嘴角勾了勾,“交给我,你就自由了。”
“他就在我面前,你以为他能跑到哪去?”奚吝俭云淡风轻。
“奴家养的人,可不止这些。”米阴招了招手,周围又响起一阵迅速的声音,“奴家从来没有小看璟王。”
“你倒是舍得。”奚吝俭轻轻呵了一声。
“国库还很充足。”米阴不咸不淡,“比起玩乐,这更值得。”
奚吝俭面容霎时冷了下来。
“既然殿下百般推脱,这玉玺,便是奴家收下了。”米阴看了一眼林星纬手上的东西,“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
林星纬知道此时奚吝俭的怒火不是向着自己,但还是忍不住再远离几分。
可怕的人……他还真的是人么?杀了那么多人,恐怕早已是恶鬼了。
他紧紧端着手里的玉玺。
他闭上眼。
将手里的金贵盒子抛给了奚吝俭。
是米阴把还剩一口气的他从乱葬岗里刨出来的不假,但要知道,杀他的人可是奚吝俭。
璟王要他死,他当场就得咽气。
最重要的是,在璟王那一剑刺中自己时,他同时也说了两个字。
“忍着。”
林星纬记得清楚。
他当然知道文渊阁走水,罪名要怪在自己头上。
本该也是自己担这罪名。
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看起来璟王是想让这件事与苻缭撇清关系。
——而且,他并不打算牺牲自己。
大概吧,毕竟那一剑是真疼。
父亲当时也是这样……
林星纬的目光稍沉下来。
说没有芥蒂是不可能的,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至少璟王在他父亲的这件事上,没有错。
他爹做了那么多错事,本就逃不掉。
只是方式难看了些。
林星纬甚至不知与这相比,是否被问斩更不好看。
但他终究无法把璟王与所谓的“好人”联系起来。
而苻缭也总在这一点上,与自己有不同的意见。
北楚政权就要移交给面前两人之中的一个……林星纬不禁拧了拧眉。
可是,苻缭相信璟王。
他相信苻缭。
但愿自己不会再做出错误的选择。
“你敢——林星纬!!!”米阴眼睁睁看着那个盒子在他面前,被抛给了奚吝俭,“你忘了,当初是谁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林星纬瞥了米阴一眼。
“那也得是璟王给了机会。”
“不如说,你凭什么认为林星纬对孤抱着非杀不可的恨意?”奚吝俭挑了挑眉,“在他家的事情上,孤可没做错什么。林公子可比你明事理多了。”
“上!”
米阴顾不得废话,死死盯着那盒子。
周围的人闻风而动,林星纬没发觉周边还藏着人,不知所措。
“上轿厢!”奚吝俭冲过去,率先打掉向着林星纬来的刀刃。
林星纬被吓得脑袋一片空白,顾不上想话里的意思就照做。
进到轿厢里后,林星纬被挤着的五个人吓了一跳。
还来不及弄懂是什么情况,轿厢就被猛地撞了一下,孟贽连忙拉着他。
“殿下会处理好一切的。”他费了点劲才听清孟贽的话。
奚吝俭摩挲着手里的盒子。
表面很光滑,比他想象得要轻不少。
实际上,他并没见过玉玺。自奚宏深从龙椅后钻出来那时,他就知道他父亲根本没有要交出玉玺的意思,之后他也查过玉玺的踪迹,知道他确实被保存在宫内。
仿佛是昨日的事,一转眼,这贵重的盒子就躺在自己怀里。
奚吝俭杀得心不在焉。
人不够多,想打人海战术堆不起来,米阴又不精武,训练出来的人如何是他对手?
奚吝俭以手肘制住面前之人,腿一抬架在他的长枪上,一收,长枪应声断成两截。
那人身躯不稳,被奚吝俭一脚正中胸膛,瞬时飞了出去,压倒后面还想挣扎起来的几人。
他是最后一个。
奚吝俭抹掉自己脸上的汗水与血液。
“总管还有什么招数?”他道,“使出来就是,孤赶时间。”
“原来璟王也是看重这皇位的。”米阴说得意味深长。
“总管方才还说不感兴趣,似乎是被孤母亲逼迫一样,怎么这时也看上玉玺了?”奚吝俭以牙还牙,“还是说,那些都是借口,总管真正想要的,就是这玉玺?”
米阴闻言,反倒冷静下来。
“璟王错怪奴婢了。”他道,“奴婢没有动过任何邪念,无论是对北楚还是对娘娘。奴婢不过是想完成娘娘的遗愿罢了。”
“孤没怀疑过你的忠心。”奚吝俭道。
至于是向谁的忠心,现在谈这些没有意义。
“你非常……知恩图报。”奚吝俭说这话时没有任何讽刺意味,“孤清楚。”
米阴冷冷笑了一声:“殿下恐怕什么都不知道。”
“孤知道。”奚吝俭语调有些怪异,“孤当然知道。”
“你刚开始没能入宫,你想拜的刀匠不肯收你。”奚吝俭缓缓开口,“因为你太穷了,仅有的一点积蓄也都给了刀匠,若是不能进宫,恐怕活不到下一年。最后你找到了一位姓阮的宫女,千方百计,终于让她心软,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你放进来。”
米阴眼皮动了动。
“看来殿下很清楚。”
奚吝俭没有应他,继续说了下去。
“有惊无险地,册子上最终有了你的名字,你想找到帮你的那宫女,但她为了防止引火上身,没有留下与你联系的方式,你只能抓住在宫内打杂的机会,试图找到她。”
“殿下究竟想说什么?”米阴的手稍微攥紧了。
奚吝俭歪了歪脑袋。
“有一次,你因为试图看清远处一个宫女的容貌,跌入了属于广宁宫花园的池子,而你不会水。”
“那是奴婢与娘娘的相遇。”米阴透露出些许怀念,“殿下竟然记得。那时殿下还不及奴婢腰身。”
“我母亲。那时候她就在池边。”奚吝俭忽然笑了一下,又迅速冷下脸,“她不顾你的身份,伏在砖地上,将你拉了上来。”
“池水污了她的发丝,奴婢污了娘娘的玉手。”米阴接着他的话道,“但娘娘并未嫌弃奴婢。”
“从那一刻起,你便想追随我母亲。”奚吝俭说道,“是这样吧。”
“娘娘慈悲。奴婢本没有这个资格伺候她。”米阴的声音变得柔和。
奚吝俭却笑了。
“你知道她为什么收你么?”他道,“广宁宫不缺人。”
米阴没有说话。
“你还有没有想过,皇城再大,也有边界?你走过皇城的每一个角落,也向人打听过阮宫女的去向,为何就是找不到她?”奚吝俭摇了摇头,“是不是有人和你说过,她出宫了,之后再也没看见过她人,你便觉得她已经不在宫里了?你觉得她的年纪像是可以出宫的样子么?”
米阴顿了顿,心脏忽然抽痛一下。
“殿下究竟想说什么?”
“你觉得我母亲是会随便收人入宫的人么?还是扰了她清净之人?”奚吝俭继续道,“她和你说过,后宫之人不能随意接触男人,即使是太监,她让你保密,她让在场的人都不许说出今日之事。很合理,毕竟她救了一个小太监的性命,若是因此受罪,没人会为此高兴,何况周围的都是她宫里的人。”
米阴的手倏然攥紧,指甲狠狠地嵌进肉里。
“现在想到了?”奚吝俭的语气重新带上讽刺,“你早该想到的,只是你从来不愿意去想。我母亲不过是因心虚拉了你一把,你就再也没怀疑过。”
米阴沉默许久,倏然放松下来。
“奴婢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他淡声道,“奴婢只知道,娘娘对奴婢有救命之恩,奴婢理当回报。”
“阮氏的尸体就沉在池塘下面。”
奚吝俭可不想让他逃避。
“我母亲——那时候她还没有那么果断。”奚吝俭凉凉地笑了笑,“本来她只要看着你溺死就好了。她却是怕你看见了尸体后报予他人,她明明看出来了你不会水,可她还是慌了。”
米阴身子晃了晃,有些站不稳。
片刻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娘娘有什么理由杀她?”他道,“殿下莫要诓骗奴婢了。”
“你都能托她引你入宫,真觉得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宫女?”奚吝俭忽然有些看不起米阴,“总管看起来也怪会逃避的,原来是把这点情绪泄到孤身上了。你知道我母亲在密谋什么,她何时真正发过纯粹的善心做什么?你早该发觉的。”
阮氏是皇后身边的人,母亲想除掉她很久了。即使那时自己年幼,也知道母亲对待不同人,面上的神情是不同的。
不过也是自己那时太小,而今才弄清米阴所作所为究竟因何而起。
米阴攥紧了衣袖。
“……即使如此,奴婢也不后悔。”他道,“无论出于何种原因,终究是娘娘救下了奴婢。如今玉玺在殿下手中,奴婢的任务也算完成,殿下该当相信奴婢的忠心。”
奚吝俭眼里陡然溢出杀意。
“任务?”他扬声道,“怎么,这任务,难道是我母亲给你的不成?”
“自然是。”米阴说得理所当然,“这是娘娘的遗愿。”
“遗愿。”奚吝俭点了点头,“遗愿。好。你告诉孤,她为何而死?”
米阴眉尾动了动。
“广宁宫走水,这是谁都不愿看见的事。”
“你是想说我母亲死于大火?”奚吝俭往前逼近一步,“是这样么,米阴?”
米阴的心登时提了起来。
“殿下还知道什么?”
“全部。”奚吝俭立即答道,“孤在给你留有全尸的机会。”
米阴沉默片刻。
“原来你那时也在……娘娘是先皇赐死的。你知道先皇对娘娘家做过的事耿耿于怀。”他缓缓道,捏紧了指节,“一场大火,正好把白绫烧得干干净净。”
“先皇赐死……对么?”奚吝俭玩味地笑了笑,“米阴,孤说过,孤知道全部。”
“这就是事实。”米阴的声音抖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初。
奚吝俭看了眼自己的右手掌心。
上面的疤痕早已恢复如初,生长出新的皮肉,摸上去也与其他地方再无二致。
只有他自己记得,当时妄图将白绫从母亲脖颈上扯下来时,柔软的丝帛从没有那么扎手过,如此疼痛,将他的掌心硬生生磨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迹。
“一开始孤也是这么想的。”
奚吝俭眼里的温度烟消云散。
“直到孤后来发现广宁宫内那具本该烧焦的尸体,是传口谕的太监。”他尽量克制自己不要那么着急动手,“而那条口谕没有出现在记录册上,本该下口喻的先皇那时候更是在和新宠逛着花园。”
“米阴,设计让我母亲吊死的人,是你。”
第93章 第 93 章
米阴喉结动了动, 幅度相当微小,一晃神,便恢复了常态。
“奴婢没有理由害娘娘。”他道, “殿下知道这点。”
“你当然不觉得是在害她——”奚吝俭陡然间提高音量,“不, 你很清楚。只是你觉得你的理由充分罢了。”
见奚吝俭似乎已对个中缘由了然, 米阴也不再辩解。
“殿下既然知道, 就该明白娘娘的牺牲, 都是为了成全殿下。”他的话里带上了些不解, “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却本该属于殿下的位置?若说殿下是个极其重礼之人,恐怕殿下自己都不信。”
“牺牲?”奚吝俭冷笑一声, “什么叫牺牲?她被你不明不白地骗了去,吊死自己,这也叫牺牲?”
米阴没有解释。
他当然解释不了。奚吝俭说得一切没有分毫差错。
但他可以接话。
“奴婢以为, 这样可以更快地完成娘娘的愿望。”他仍觉得自己没有做错,“这是娘娘唯一的愿望,她说过她愿意倾其所有。奴婢只不过是推了娘娘与殿下一把, 没想到殿下完全没有怪罪先皇的意思。”
他幽幽叹了声气:“是奴婢心大了,当时没能探明缘由, 原来是殿下早已知晓真相。”
米阴的反应平淡,让奚吝俭想起自己少时初入边疆, 听不懂他们方言, 他们也听不懂自己说话般的无力。
“罢了。”他最终道, “既然玉玺已经在孤手上, 想来总管的任务也该完成了。”
“没错。”米阴脸上隐隐露出笑容,“奴婢终于可以去陪娘娘了。”
他的袖口翻出一把尖锐的小刀, 就要往自己脖子上划去。
奚吝俭对此早有预料,立即出刃打在他手腕上,小刀应声而落。
“死得太痛快,孤可不满意。”
连死亡对他来说都成了幸福之事,奚吝俭可不想就这样便宜他。
“殿下想惩罚奴婢……当然可以。”他咯咯笑了两声,“比起娘娘的痛苦,奴婢受多少都不算数。”
奚吝俭无聊地吐了口气。
就在他移开目光的一瞬,忽然察觉什么,瞳孔倏然放大。
米阴的笑声戛然而止。
疼痛自他背后传来,他费了些力气才转过头去。
“朕可是皇帝……”
宽大的龙袍早已被红红白白各种颜色染得泥泞,布料与血肉缠在一起,奚宏深一步步把它们都拖了出来。
米阴难以置信地望向宫内。
奚宏深他还不清楚么,留下几个太监宫女足够制服他了,何况奚宏深身上还是带着伤的。
可如今,那几人东倒西歪地倒在地上,宫殿内一片狼藉。
奚宏深同样如此,看得出来要脱出那几人的阻拦已是用尽浑身解数。
“朕是皇帝……朕、要他们死,他们,就、死……”
奚宏深渐渐说不出话。
实际上,自他把烛台刺进米阴身体里后,他眼中唯一的一点点光亮也消失了。
明明自己是皇帝。
他们明明知道,他们还是会下意识照着自己的话去做,可是他们还敢忤逆自己。
米阴也是。
“你敢、骗朕……”他颤抖着,无神的眼里突兀地滚出两滴眼泪,“你敢……”
他勉强看见米阴的嘴动了动,但是已经听不见米阴在说什么。
奚宏深不太能反应得过来,此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这个背叛他的人死。
明明自己是这么信任他……
奚宏深感觉自己还忘记了什么,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要面前这个人死就行了。至于其他的……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
烛台比他想象得要尖。
他曾经也做过专门更换清理烛台的劳务,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
那时的自己害怕过被不慎弄伤么?
记不清了。
不过,再怎么样,只是受了点伤罢了。米阴想。奚宏深终究还是个小孩。
宫里那些人,多半也是给撞到柱子上晕过去了,奚宏深怎么可能杀得了他们?
身后剧烈的疼痛感还是让米阴出了些冷汗。
他试图推开奚宏深,但伤口让他无法彻底转过身去,手也自然使不上力。
米阴渐渐感觉不妙。
奚宏深的身子开始摇晃起来,隐隐要向后倒去。
好机会。
米阴就要借力将他推开。
谁知奚宏深也意识到了这点,使尽自己浑身的力气,硬是将自己的身子压在烛台上面。
“你疯了!”米阴立时瞪大眼睛。
这是奚吝俭见过米阴最大的表情变化。
他隐约看见奚宏深下半截身子几乎是空的,能流出来的东西基本流了出来。
能撑到现在,也算他有本事。
米阴发现事情并不如他想象得那么轻松。
奚宏深刺中的地方恰好使他无法转身,因此没法借力再多做什么,只能硬生生感觉到那尖锐的东西又往自己身子里刺进几分。
很痛。
不知娘娘当时……是什么感觉。可惜自己已经无法体会到了。
他感觉奚宏深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努力地想掐进他的肉里,可惜收效甚微。
奚宏深的手很厚,比常人的要软一些。因其身份更是没有劳累过,养得相当金贵。
如今上面糊了些黏稠的东西,粘在米阴的衣上,叫他依稀能感觉出这只手的主人在颤抖。
奚宏深……现在肯定很痛吧。
米阴有些恍惚。
阳光何时如此刺眼了?
他抬起手,想掰开奚宏深的手,手却莫名停在奚宏深头上,又发觉自己根本转不过身去,什么都做不了。
他便放下了。
“也好……”
他轻轻叹了一声。
“无论如何,娘娘的心愿也完成了。”
至于其他的事,他没有关心的欲望。
奚吝俭看着对面两人依次倒下。
米阴站在台阶前,腿一软便滚落下来,奚宏深也被带着向前倒了一点。
不知怎的,他竟然摔到了米阴怀里,米阴如同枯木般的手臂静静地搭在奚宏深的肩下。
如同奚宏深小时候,他哄着小皇帝睡觉时的模样。
奚吝俭知道米阴还有气。
他踢开倒在自己身边的尸体,敲了敲轿厢。
孟贽知道该出来善后,与几人简要地说明情况,同时也算是给他们下了指令。除了林星纬,几个轿夫事先大抵也知道会发生什么,知道他们再出来时,璟王可不再是原来那个璟王,就算有什么疑虑,也不敢多问。
林星纬还是没太缓过神来。
他看着自己的手。
是自己将玉玺抛给璟王的。
“你看着处理。”奚吝俭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服饰,对孟贽道。
躺在地上的尸体堆叠在一起,从应战状态回过神来后,奚吝俭便觉得万分疲惫。
孟贽应了声是。
“城外的情况……”奚吝俭话说到一半,想起他们现在没有能去收信的人,啧了一声。
“奴婢这就去办。”孟贽知道殿下在着急什么,转眼又看见这一地狼藉,皱了皱眉。
林星纬先前在轿厢里时,见这个嗓音嘶哑的太监并不难为自己,也不刻薄,还算是有好感,便下意识道:“我也来帮忙吧。”
奚吝俭顿了顿,孟贽瞥了他一眼,又看向奚吝俭,见殿下没有要否定的意思,便点点头:“多谢。”
即使殿下不说,他也知道,该是借着这个机会让林星纬暂时离开宫内。
孟贽知道林星纬身份,但终究是个没经历过这种场面的人,孟贽有些担心让林星纬去收信是否不妥,何况他对殿下还保有敌意。只是现在出宫又要花费时间,宫内有需要熟悉情况的人善后,权衡之下,孟贽还是请林星纬帮忙带话在宫外候着的侍从。
林星纬听着孟贽的嘱咐,在孟贽提到璟王时,便想转头去看奚吝俭,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
“殿下呢?”他奇怪地问道。
“殿下着急见人。”孟贽有些奇怪,林星纬看出他是在疑惑自己的无知。
林星纬克制住脸上的表情,问道:“他……璟王还有着急要见的人?”
孟贽一边的眉尾小幅度地动了动,似是明白了什么。
“自然。”他还是简单地应道。
在林星纬听来孟贽就是话说一半,不禁有些着急:“见谁?”
孟贽思考了一会儿要不要告诉林星纬——他知道林星纬和世子的关系不错。但见殿下一直隐忍不发的模样,他觉得提前说了又不合规矩,主要是会败坏殿下心情,对世子也是种困扰。
想了想,他便对林星纬说道:“实际上,殿下没有放你一马的理由。你该知道殿下是因为谁。”
林星纬一愣,立即想到了那个人。
也只有那个人,罕见地能和奚吝俭说上话。
可璟王能和颜悦色地与人说话,不可能没有所图。
可是这太监说的,因为他,奚吝俭才……
奚吝俭哪有什么不杀人的理由?苻缭是怎么劝住他的?
林星纬还没想出这个答案,身体已经打了个寒颤。
不至于吧……苻缭怎么说也是世子,何必为了自己做到这个份上?
还是对他来说,这也是能被舍弃的?
他有时难以跟上苻缭的思维,就像他认为璟王并非恶人一样。
最后自己还是相信他,将玉玺交到了璟王手上。
可现在,他才知道,自己的活命竟然还和苻缭有关,而且是……
“璟王……”林星纬的手不断发抖,“璟王怎能这样乘虚而入!”
孟贽已经走了两步,听见他义愤填膺的话,转过头来看他。
面色一言难尽。
第94章 第 94 章
苻缭双手紧紧捏着瓷杯边缘, 微不可闻的抖动让里面的茶水有了些微倾斜,眼看就要洒在桌上。
“喂。”安采白的故意出声成功让其变成现实。
茶水已经放温,苻缭还是被吓了一跳, 下意识循声望去。
安采白身边的侍官飞了她一眼,表示不满, 被安采白故意无视了。
殷如掣在等奚吝俭的消息——殿下在出发前自然是与他们交代过相关事宜。
殷如掣看着自己的影子, 已经拉得相当长了。
照理说, 该有消息来, 无论好坏, 总不能连个信都没有。
还是安采白那一声,把他的神思也唤了回来,看向苻缭。
若说先前世子还算平静, 现在他的忧虑便毫不掩饰地摆在台面上。虽然世子显然没有那个意思,甚至还在竭力隐藏自己的忧思,但在殷如掣看来, 这简直是有意无意地在埋怨自己。
是为自己将殿下要通信之事告诉了他。
走之前殿下便吩咐过,不必透露给世子,等报平安信到了, 世子自然不会担心什么。
招架不住世子再三询问,况且他想着也快到时间了, 说了也没什么关系,一不小心, 没收住就这样说了出去。
殷如掣有些心虚地挠了挠脸。
殿下要是知道了, 自己怕是又要挨罚。
不过这都不重要。他也在担心殿下的安危。
与约定的时辰相差几时是常有之事, 而现在这信, 足足迟了半日。
他们就在上木的边界候着,一眼能望到城门, 迟迟不见有什么动静。
世子已经在上木歇下一日,和谈必要的帛书也已写好,士兵们浩浩荡荡地来,得知并非真的要开战后,无比喜悦,一下就放松下来,没个纪律。听闻有人已在上木寻到多年未见的家人,殷如掣暂且也就放着他们去了。
但这么多人,上木一个弹丸之地,要久留还是太困难。
他清楚殿下的能力,知道就算事败,殿下也能抽身——毕竟军伍都装模作样地在出征呢,这可是官家他们亲自授意的,这样一来,最容易突破的地方,反倒是京州了。
殿下没理由会失败。殷如掣愈发肯定这一点。
既如此,为何迟迟不见信鸽,或是赶路的马夫?
殷如掣皱了皱眉,因着背对众人,有恃无恐地显露出几分戾气。
“安娘?”苻缭没有察觉安采白的故意之举,不在意地抹掉溅上指尖的茶水,看向她,“可有什么事?”
对苻缭来说,任何一件能使他分心之事,在此刻都像是救他一命,他实在是忍受不了这漫长的沉默。
尤其是,周围所有人都觉得奚吝俭不会出事,不甚在意的情况下。
苻缭当然也是相信奚吝俭的。
只是……
苻缭无意识地抹了抹瓷杯边缘,即使那里已经被他捂得温热。
怎么能不担心。
如今他更能体会到古代时家中盼望士兵归来的心情。没有能够快速移动的交通,没有能够及时通讯的设备,有的只是事外人连担心都落不到实处的慌乱。
纵然在心中把他们的计谋过了一遍又一遍,苻缭的心跳还是没能慢下来。
“你的手,没事吧?”安娘敛了几分神情,不好在苻缭面前表现出来。她指了指被茶水沾湿的指尖。
她丝毫不觉得奚吝俭会惹上什么麻烦,倒是这两个常跟在奚吝俭身边的,一个比一个还担心,好像奚吝俭才是那个该被保护的一样。
这么多年,朝廷什么模样都被他摸透了吧,早该这么做了。
不知为何,他拖到现在。
安采白看了眼苻缭。
好吧,她大概是知道的。
苻缭摇摇头,重新垂眸看回原来视线落在的位置:“无妨。”
殷如掣没回头,听着世子与安采白对话,正考虑要不要先行回去,顺便探明局势,信鸽就扑棱着翅膀从天边出现。
他眼底的戾气霎时散去。
殷如掣下意识就想叫世子,但又怕信上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便忍着,趁世子没察觉这边的动静,迅速地拆了信。
上面的字迹不是殿下的,是孟贽的。
写得很急,并没有写宫内的状况,纸的边角还带了些血迹,不过已经发暗,殷如掣凭直觉认为这不是殿下或者孟贽留下的。
上面只有几个字。
“殿下疾往,速回。”
疾往?速回?
殷如掣皱了皱眉,一瞬间有些怀疑这字条的真假。
殿下要赶过来?又要他带着世子往回赶?看上去相当矛盾,像是要把他们往陷阱里送一样。
而且,当初殿下说的是事了接到消息后,才带世子回去。算上路程,等世子回到京州,宫里的事也该处理好了。殿下就是不想让世子沾染上血污,才将他送出城,也方便他们与上木和谈,断了米阴想挑起两边冲突的阴谋。
若不是安娘与殿下熟识,提前接应,还真要被半路上杀出来的那些伪装成上木刺客之辈得逞。
殷如掣摸了摸手里的信鸽,显然这只小家伙累坏了。
看来信鸽也很赶……殷如掣捏着字条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但就算真的发生什么意外,孟贽也该写清楚,如此简短不像是他的风格。
“怎么了?”
安采白察觉不对,走上前来。
殷如掣回头,看见苻缭的神色凝重,他更不敢多说。
“安娘。”他将字条递给安采白。
安采白瞥了眼,一下子也没明白字条上具体在指什么,她慎重地思索一番,拍了拍殷如掣的肩。
“既然说了要速归,大概没什么问题。”安采白还是道,“你认得字迹就行。要是真出事了,他不会让我们回去的。”
“但说殿下疾往又是何意?”殷如掣道,“而且,殿下腾得出时间朝我们来么?”
殷如掣话音未落,就听见不远处的喧闹,夹杂着勒马声,似有争吵。
对于殷如掣来说,这声音再熟悉不过。
“殿下?!”
他惊呼出声。
“什么?”苻缭听见殷如掣的惊呼,立即转过头去,望向城门处,而后才听见从那边传来的吵闹声。
一个挺拔的身姿坐于马上,没有要下来的意思,就这样俯视着拦着他的士兵,亦没有要退让的意思,甚至隐隐想要冲破阻拦,马儿刨了两下土地,额上的鬃毛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苻缭的心跳得比方才更快,让他不得不捂住胸口,以减缓那处的痛楚。
脑袋有些发晕,他将自己撑起来,有些踉跄地朝着城门走去。
殷如掣还没反应过来,喃喃道:“殿下,这就赶过来了?”
信鸽才刚落脚呢,马蹄声便接连而至。
听声音,来人与守卫城门的士兵发生冲突,安采白快步上前,拍了一下殷如掣,向他指指苻缭,又朝城门那边挥了手。
士兵看见安采白的示意,立即就放人进城,马蹄声只停了一小会儿,又迅速袭来。
苻缭仰起头,看着离他越来越近人。
一瞬间竟觉得他相当陌生。
奚吝俭的神情很冷,冷漠得不像是他亲自接触过的那个奚吝俭,反而让他捡起记忆中小说里残忍阴鸷的形象。
他微不可闻地顿了一下,再眨眨眼,又看见那人眼底的狠戾尽数散开,像是忙于奔波终于得以歇息时,才记起不该在自己面前展现这样嗜血的一面一般。
“殿下。”
苻缭心尖一颤,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用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他才经历过一次苦战。如同几年前蔓延至整个北楚的战火一样,他天生有如此风范,该当令人畏惧。
奚吝俭勒住马,利落地翻下来,走到苻缭面前。
苻缭顿了顿,最终缓缓向前一步,便被奚吝俭立时拉进怀里,听见他胸膛猛烈的心跳声。
“你怕了。”奚吝俭平淡地描述事实。
“该让人生畏时,就该让人害怕。”苻缭没有反驳,也没有抗拒奚吝俭禁锢住他的双臂,“我与殿下比起来,算是没见过世面,什么东西都能把我吓着了。”
奚吝俭眼底染上淡淡的笑意,心中隐隐的烦躁感褪了下去。
“咳咳。”
安采白在旁边用力咳嗽两声,把苻缭从劫后余生般的喜悦中惊醒,意识到许多双眼睛都盯着他们。
“是啊,世子果然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安采白揶揄他们,“信鸽不过是晚了片刻,就要把世子急坏了,茶是一口抿不下去。”
奚吝俭眼睛缓缓眨了一下,看向怀里的人低着脑袋,显然不想让他看见局促模样。
“消息不便,自然是担心的……”
苻缭的声音只够奚吝俭一人听见,奚吝俭自然知道苻缭只是在解释给他一人听。
他轻笑一声,看向安采白:“怎么,你认为孤不值得世子如此担忧么?”
安采白打了个冷颤,连连摆手:“你还真是……”
和被夺舍了一样。
说话语气腔调还是那样,性格也没变,怎么感觉就是变了个人一样?
世子的事倒是一次没和她提过,八成他周围的人也不知道,更别提世人了。
看来是要先斩后奏……不过奚吝俭也不需要耍这些手段。
“殿下……不要紧么?”
苻缭回过神来,抬头上上下下将奚吝俭看了个仔细,血腥味后知后觉地钻入他的鼻腔,提醒苻缭奚吝俭是从什么境地里策马奔过来的。
“先前不是说好,等安定下来,我们再返回京州么?殿下赶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苻缭说到这儿,有些紧张。
“有。”
奚吝俭看着苻缭担忧的面容,忍不住捻起落在他耳边的碎发,毫不遮掩地道:“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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