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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共情


    长春宫外的主道上,前后有序地停了不少轿子,淑妃轿辇到的时候,还得宫人七手八脚地把轿子挪开,给淑妃腾出一条入宫的空道。


    淑妃掀开帘子往外看去,招了一名宫人问询,肖家少夫人来了没。


    宫人毕恭毕敬地回:“来了呢,已经入到宫内,面见太后去了。”


    淑妃的轿辇入得更深,直到长春宫主殿外,方才停下。


    更有懂得眼色的宫人开始提嗓子报喝,淑妃到。


    话音落下,淑妃人也迈进了殿门,朝内厅走去。


    才到了厅门前,便听到太后一声呵斥,显然是动怒了。


    “你也不看看你什么身份,克死了爹娘的孤女,能嫁到肖家,是肖家仁义,而不是你多本事,你身份太低,连带着你的夫君也会被低看,日子久了,难免会有芥蒂。我把顾家的表孙女许给肖瑾为贵妾,也是在帮你,肖瑾的妻妾里面,总要有一个能上得了台面的人,不然肖瑾在朝中办差,也会被同侪耻笑,妻族势弱,不仅帮不上忙,反倒还拖后腿。”


    淑妃放慢了脚步,呼吸都变得轻浅,多听一句,心就多抽一下。


    太后这是在皇上那里碰了钉子,就把主意打到肖家,妄图把肖家也拉到顾家的贼船上。


    前几日,顾淳还私下找到肖侯爷,也是差不多的意思,但顾淳心更狠,他甚至给肖侯爷出了个馊主意,人已经娶了,肖家也算兑现承诺,仁至义尽,至于新妇进门后过得如何,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要是有个什么大病,一命呜呼,也只能说她命不好,怪不得肖家。


    淑妃这时候又庆幸,亏得给父亲交了底,新妇身份不一般,不可胡来,不然以肖侯爷的脾性,被顾淳几下撺掇,难保不会鬼迷心窍,干出缺德事来。


    顾淳没有说动肖侯爷,现在又换太后了,直接找上素君。


    好在这位王女只是失去了记忆,并非变傻变痴,太后以退为进这招,根本糊弄不到她。


    素君也是真敢,笑了下,直言道:“今日是贵妾,明日是否就该取代我,转正了。”


    没料到新妇居然敢质疑自己,太后也是一愣,随即怒道:“你算个什么人物,若不是肖瑾脑子不清醒,把你娶进门,你连见哀家一面的资格都没有。”


    素君平平静静地又是一笑:“我是个什么人物,我知道,太后未必知道。”


    “你,你还敢顶嘴,不敬太后,出言不逊,掌嘴二十。”太后身边的嬷嬷急不可耐地替主子出气,叫了个手掌大的宫女就要处罚素君。


    素君笑意变冷:“最吵的狗最无用,一遇变故,跑得比主子还快。”


    嬷嬷恼羞成怒:“这里不是肖侯府,肖少夫人可别太嚣张了。”


    “嬷嬷此言差矣,我这弟妹乃世子夫人,正二品诰命,便是有所不当,太后都没发话,嬷嬷在这又斥又打,也不合适吧。”


    淑妃快步走进来,话语亦是轻快,唯恐说慢了,这位尊贵的弟妹面上就要红红一片。


    淑妃一来,太后的目光也看了过去,绷着声道:“淑妃来了正好,哀家意欲将我三妹的小孙女赐给你的弟弟做妾,你觉得如何?哀家那表孙女也是正经官家女,能娶到她,也是你弟弟的福分。”


    太后这乱点鸳鸯谱的做派何时能改,皇帝那里不好使,就惦记上皇帝的左膀右臂了。


    肖家不能和顾家绑在一条船上,皇帝不可能答应,是以,弟弟娶谁都可,但绝不能娶顾家女。


    淑妃行过礼后,正琢磨着如何婉拒太后。


    冷眼旁观的素君先开了口:“太后就不要为难大姑姐了,夫君要纳妾,需得征得正室同意,我不同意,就不成。”


    “好你个正室,你一个孤女,哪来的底气,连哀家的话都敢驳。”太后是真被这个出言不逊的女子气到了,腾地一下站起,却不想用力过猛,气血直往头顶涌,身子一晃,倒了下去。


    嬷嬷就在太后身边站着,瞧见主子不对劲,立马奔上去,把摇晃倒下的身子接住,急得大喊:“快去叫太医,太后被肖少夫人气晕了。”


    淑妃连忙一声喝:“你闭嘴,太后旧疾发作,你还在这添乱,还不速速将太后扶进屋。”


    “淑妃娘娘好大的威风,纵容自己弟妹,在宫中肆意妄为。”


    略带沙哑的声音,在淑妃背后响起,淑妃蓦地一僵,回过头,就见顾洵腰挎长刀,直勾勾地盯着她。


    淑妃压下内心的微慌,勉力维持镇定:“顾大人又如何不是妄为,本该守外城的司职,无诏令不得入宫,顾大人却出现在这里,官威也是够大。”


    顾洵面上不见恼意,而是一脸凝重朝淑妃拱了拱手:“顾某入宫,也是迫不得己,形势所逼,还请娘娘借一步说话。”


    太医匆匆赶到,顾洵放人进去,自己则仍是对着淑妃,手一摆,做了个请的动作。


    淑妃稳了口气,看向沉默不语的素君,温声道:“弟妹若是无事,就先行离宫,太后这样,你在这里也陪不了什么。”


    淑妃又让宫人放话,叫候在外面的命妇们全都离宫,归家去。


    不料顾洵命手下拦住宫人,却是反着来,叫他们看住命妇们,一个都不能放出宫。


    “顾洵,你什么意思?这宫里,不是你一个外男说了算的。”素来好脾气的淑妃此时也忍不住动怒了。


    “娘娘借一步说话,听顾某解释一二。”


    淑妃压着火,又让素君在这里等着她,看也不看顾洵,径自往稍间走去。


    门一阖上,顾洵在淑妃发作之前,递了封密信给她。


    淑妃打开,几下看完,面色大变,一副深受打击又不愿相信的样子。


    “行宫走水,皇上和郦国夫人全都困在里面,没能出来?你好大的胆子,这样的谣都敢造,你就不怕诛九族,顾家毁在你手上?”


    顾洵面色沉重:“娘娘也去过行宫暂住,应当认识这章印,行宫三大管事,一人一把钥匙,却只有这三把钥匙并在一起,才能打开锦盒取出章印,三大管事都是皇帝亲自选任,我知娘娘伤心,但也不能自欺欺人。”


    淑妃仍不愿意信,跌坐在椅子上,失魂落魄。


    顾洵低着身子:“臣请娘娘节哀,皇上已经大行,太后身子骨也不见好,德妃又是那样的性子,如今这宫里,能主事的唯有娘娘了,娘娘请务必振作,不然消息一旦放出,宫中必乱,纷争必起,再去想法子可就晚了。”


    淑妃似乎哀莫大于心思,木着声音:“你想我怎么做?”


    顾洵道:“还请娘娘代太后下旨,封锁宫门,以及京畿外城各门,任何人都不得出入,违令者,斩立决。”


    淑妃面无表情地看向顾洵。


    顾洵又道:“娘娘不知,就在不久前,有个狂徒竟敢冒充皇帝,想要混入宫中,形势所迫,臣已将此人当场诛杀。”


    “顾大人果真是雷厉风行。”


    淑妃话里的讥讽,顾洵听得分明,却又浑不在意,清淡一笑:“娘娘并非孤身一人,身后还站着一大家子人,还望娘娘权衡利弊,不要因小失大。”


    淑妃冷笑:“那么顾大人告诉我,什么是小,什么是大呢?”


    顾洵看着女人秀美的容颜,心头一热:“顾某一心为娘娘,娘娘以后自会明白的。”


    另一边,顾淳打着稳定社稷的旗号,正在极力游说礼亲王和邢太傅发丧文,昭告天下,以及尽早册立新君。


    “七王爷只是伤了一只耳朵,并非听力全失,正常讲话,凑近些并无影响,且七王爷乃太后嫡出,更为名正言顺,七王爷承袭大统,任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更何况,七王爷坐上那位子,二位更能放开手脚,七王爷是个能听得进去话的主。”


    能力不行,拿不定主意,他们这些宗亲臣子才有发挥的余地。


    顾淳话里的深意,礼亲王和邢太傅如何听不出来,可他们派去行宫打探的人尚未回来,他们始终心有顾忌,难以做决定。


    毕竟,自古以来,皇帝薨逝却秘不发丧的先例不是没有,拖个十天半月,万一有转机呢。


    顾淳面上镇定:“我已经派人去往行宫,把三位管事接到京中,但行宫到京中,快马加鞭,也要三四日的时间,若在此期间,京中出了乱子,二位又该如何担待。”


    礼亲王和邢太傅对视一眼,均未吭声。


    “何况,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行宫走水,方圆百里都有波及,消息传开了,民心大乱,储君却还未立,动摇的可是国之根本。”


    顾淳句句戳到人肺管子上,礼亲王和邢太傅你看我,我看你,已然有所动摇。


    就在这时,顾洵带着礼部拟写的讣文求见。


    “太后已在讣文上盖了凤印,请三位大人过目。”


    事后,顾淳走出大殿,顾洵跟在一旁。


    顾淳沉着脸问:“部署得如何了?”


    顾洵道:“各大城门已经换上了我们的人,西北招募的五万私兵也在赶来的路上,请伯父放心。”


    顾淳微微扯唇,总算有了点笑意:“你做得好,我自然就放心。”


    兵贵神速,要么不做,要么就速战速决,绝不能拖延。


    顾淳再道:“你务必盯紧了,行宫那把火,烧得太顺利,尽管他们确实在主殿内搜出了男女两具,身上物件也依稀能够辨认,但我这心里总有些不安,还有肖瑾如今又在何处,你赶紧派人去找。”


    顾洵信誓旦旦道:“肖瑾的姐姐和夫人都在宫中,他跑不远的。”


    最终,淑妃没能拗过,写了封城令,盖上凤印后,顾洵才放她回去。


    淑妃带上素君,回到自己宫中,便紧闭大门。


    素君只觉这宫内气氛怪异,却不知为何,但见淑妃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开口询问:“我是不是让娘娘难做了,若是太后为难你,我去同她说。”


    对着别国储君,淑妃做不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心想把素君送出去,可这时候进出的几大宫门怕是已经被顾家的人层层把守,连只苍蝇都难以飞出去,更不说素君这么一个大活人了。


    淑妃想到弟弟,不由问道:“子游当真没有向你透露,他去了哪里?”


    素君摇头:“他只说过几日回来接我,别的没提。”


    谨慎惯了的人,是不可能轻易留下把柄,落人口实的。


    闻言,淑妃一声轻叹,纵使有心,此刻也半点力都使不上了。


    没几个人知道,行宫不仅有地上的,还有地下的。先帝老迈后,别的不行,为自己建避难所倒是勤快,这些地宫建成后,先帝便秘密处置了所有参与建造的工匠,最后活着的,只有先帝和他最为信任的老太监高炜。


    高炜临终前,又把这等机密告知了他认下的义子,也就是高福。


    做戏要做全套,容渊势必要来一趟行宫,且进来了,就再也没人看他出去过。


    大火把行宫烧毁了大半,容渊隐在地下,正聆听暗卫从京中打探到的消息。


    顾淳此等匹夫,把点聪明劲全用在大逆不道的事儿上了。


    江山都快拱手让人了,亏得容渊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高福一旁看着,都替主子着急。


    “爷,再不回去,就真回不去了。”


    内外城门全都封禁,可就难了。


    容渊饮了杯茶水,不疾不徐道:“都说第一胎易早产,按九个月算的话,到五月,正正好。”


    风和日丽,绿肥红瘦,再好不过。


    高福愣了下,看主子真是不急,自己更急了。


    “为着夫人和小主子,皇上也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啊。”


    这三年里,皇帝为了推行新政,缩减开支,减免赋税,惩治了不少官员,也得罪了不少权戚,他们明着不敢抱怨,私下里还不晓得如何想,指不定,还巴不得另立新君,能力且不论,不折腾就成。


    容渊却好似没听见,又问高福:“朕的私库,可有收好了?”


    将来都要给他的孩儿,一分钱也不能少。


    高福诺诺:“都给皇上收着呢,少不了。”


    高福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容渊扬手,示意他闭嘴。


    良久,容渊终于有了行动,亲自写了两封密诏交予暗卫,一封发往西南大营,一封发往东南。


    待到夜深了,他换上一身劲黑的夜行衣,带上斗笠,稍往下拉,遮住大半张脸,悄无声息地出了地宫,往远方奔去。


    皇帝薨逝的讣告传到平京府时,已隔了好几日,尧窈正坐在炭盆边,看秀琴和明姑把糯米粑粑架在盆上烤。


    “多烤几个,给紫鸢送去尝尝。”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尧窈向来不吝于分享。


    秀琴烤好后,就给紫鸢送了过去。


    明姑剥了一个放到碗里,递给尧窈:“这东西好吃,但也不能吃多,不克化。”


    见尧窈吃得香,明姑又是一声叹:“要是王女在就好了,她也爱吃这。”


    一提到王姐,尧窈胃口也不那么好了。


    肖瑾说过,会让她见到王姐,可这都几天了,他自己返回京城,却再也没传过音讯回来。


    尧窈总觉得京中出事了,但没人告诉她怎么回事,那夜一别,容渊更是再未出现,尧窈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难以畅快。


    就在这时,秀琴回来了。


    “紫鸢吃了没?”


    尧窈转头看她,却见秀琴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满脸的泪。


    明姑从未见秀琴这么哭过,是遇到多么伤心的事。


    “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给你出气去。”


    秀琴只是摇头,依旧痛哭不止。


    尧窈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慢腾腾地站了起来:“京中发生什么事了?三爷呢?他在哪里?”


    “爷,爷他——”秀琴哭得太凶,一口气堵在胸口疏散不能,几欲晕厥。


    明姑赶紧跑过去,给她拍背,稍稍用力。


    “你先别说话,匀口气。”


    明姑一个大力,用劲一拍,秀琴胸口郁气散尽,一声嚎啕:“爷他,爷不在了!”


    “浑说,爷明明在。”


    鬼魅一样的声音自背后响起,秀琴浑身僵住,石化般动弹不能。


    明姑转过身,就见多日不见的男人,一身玄色,手搭在斗笠上,将帽檐拉高,露出那张英俊非凡的面容。


    尧窈愣在原地,眨了好几下眼,有种置身梦中的感觉。


    高福这时也跨过门槛,气喘吁吁地道:“爷也不等等奴才,那马实在是太悍了,少给了吃的,还闹脾气,不走了。”


    容渊龙行虎步,几下走到尧窈面前,轻弹她脑门:“怎么?才离开几天,就不认识了?”


    尧窈后知后觉地伸手揉了下不太疼的脑门,满眼疑问:“你不是?”


    “我不是怎么了?”


    尧窈看看秀琴,秀琴这才反应过来,极悲过后,转瞬又是极喜,大喜大悲之下,情绪没能缓过来,气血往脑门蹭地一冲,没能受住,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高福离得近,及时把人接住,唤来下人,把人送进屋,叫个郎中看看。


    容渊拥着尧窈进到主屋。


    尧窈默默望着男人,有很多事要问,可这会儿,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容渊脱了靴子,解了外衣就往床上躺。


    “有话,等我醒了再说,先让我补个觉。”


    尧窈刚想说先泡个脚再睡,可男人阖上眸子,呼吸很快就变得平缓,想必真是累极,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只破例这一回,也不打紧。


    这一觉,容渊睡得很沉,他这一生,很难有这样的时候,分明破釜沉舟,稍有差池可能就人毁船翻,可他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松弛,一觉睡到大天光,身旁的人窸窸窣窣地发出声音,他也权当没听见,继续睡他的。


    直到尧窈终是憋不住了,靠了过来,在他耳边呵气。


    “孩子他爹,起床了,再不醒,太阳公公要打屁股了。”


    尧窈从下人那里听到的俗语,觉得有趣,这时候用在不肯起的大懒虫身上正好合适。


    终于,男人被这幼稚的话语给催醒了,但仔细回味,又格外暖心。


    他是孩子他爹,她就是孩子他娘,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称呼了。


    然而,醒过来的容渊也不愿意动,把尧窈按回到自己身边,让她陪着自己再躺一会。


    这个样子的男人,对于尧窈来说,是奇怪的,也是新鲜的。


    尧窈不禁伸出了手去摸男人,没摸两下,就被男人握住了,不让她抽走。


    “你要是换个地方摸,我会更高兴。”


    他又变了称谓。


    尧窈小心翼翼地探脑袋,附在他耳边,悄声问:“皇上是不是也诈尸了?外面都以为你去天上了呢。”


    容渊捉住最敏感的那个词,捏了捏尧窈秀气的指骨,扭头看她:“除了我,还有谁?”


    尧窈眨眨眼,一脸无辜:“没有啊,除了你,还能有谁。”


    容渊一瞬不瞬地看着尧窈许久,但并未继续问下去,而是转开话题:“我多点时间陪你不好吗?”


    尧窈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把脑袋靠在男人颈间,瓮声瓮气道:“你那晚突然把我叫起,要送我走,我以为要过很久才能见到你。”


    又或者,再也见不到了。


    尧窈甚至已经做好了独自养育孩子的准备,尽管她内心还是有一点点的难过。


    此时的容渊也是有点感性的。


    他问她:“我若不在了,你会伤心吗?”


    尧窈不假思索:“当然会,我为你落的泪珠儿,能买下这么一座大宅子。”


    容渊笑了:“那还是不够。”


    他倒希望她一滴泪都不要流。


    因为她曾说过,人真正难过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


    尧窈察觉到男人情绪上的不对,想到外面的人都以为他归天了,京中那边肯定有变故,天之骄子被拉了下来,藏在这偏远山乡,自然会不痛快。


    “没事的,一定还有不少效忠你的人,我们把他们召集起来,东山再起,再不行,我们把王姐也拉上,东瓯虽小,但也能出一份力。”


    多么古道热肠的姑娘,你说她记仇,可在你落魄的时候,她又能既往不咎,设身处地为你着想。


    容渊此刻的心情,难以用言语形容,他不是个要靠女人扭转乾坤的无能之辈,但这样的话,从她嘴里说出,听到他耳中,没办法让他不高兴。


    “你王姐,也未必就能帮得上忙。”


    再说,肯不肯帮,也是另一回事。


    尧文君不是尧窈,骨子里没那么多的情怀和感性。


    尧窈仍在畅想:“再等等,肖瑾去寻王姐了,这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容渊看着尧窈那张认真的小脸,不由失笑,将她揽得更紧,一手搭在她大肚子上,轻声道:“再陪我躺会,就已经很好了。”


    外屋,高福绕着屋子走来走去,走几步,叹一口气。


    秀琴一旁听着,连翻了好几个白眼。


    皇帝不急太监急,说的就是高福。


    “你就坐下来歇会儿吧,咱们爷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了解,从不打无把握的仗,想必心里早就有了主意了。”


    高福是急在心里,说不出口。


    这在外头,都已经山陵崩,去往西天了,还能有什么主意。


    一旦七王爷上位成功,先帝就是死而复生,再想坐上那位子,也得看臣民们乐不乐意了。


    更不说七王爷还是嫡出,本就名正言顺,又有顾家为首的几个大族全力支持。


    秀琴是个妇人,看多了宫中的勾心斗角,世态炎凉,倒觉得做皇帝没什么好的,就目前这样子,也还不错。


    高福是恨铁不成钢,只能一声哼道:“妇人之仁。”


    就这么耳鬓厮磨地,一直磨到午时,尧窈自己不饿,腹中胎儿可忍不了,几下踢腾,尧窈被胎儿撑得薄薄的肚皮这鼓一下那鼓一下,没个消停。


    时间长了,她也受不了。


    容渊在鼓起来又动来动去的小包上轻轻拍了下,示意小子老实点,不要折腾他娘,不然等他出来了,当心被他爹狠揍一顿。


    尧窈是又疼又好笑:“你又知道了?”


    男人理所当然道:“这么皮实,必然是个儿子。”


    尧窈不搭理他了,起来洗漱过后,就坐到桌上大快朵颐。


    越到后期,尧窈食量越大,一日四五顿是要的。


    尽管尧窈能吃,她身上也没见多胖,吃到嘴里的肉全都长在肚子里了。


    容渊反倒胃口不大,吃了碗面就搁了筷子,只瞧着尧窈吃得香甜。


    一碗面吃完了,还不够,又吃了两个包子,一小碗馄饨。


    容渊看到后面,不免有点担心,叫来明姑询问,吃得太多,肚子撑得太大,胎儿养得太壮,会不会不好生。


    别的不怕,就怕难产。


    明姑见这位爷是真的担心自家姑娘,心里自然是乐意的,语气更是恭敬了不少:“爷放心,每日饭后,夫人都会在院子里散散步,走上几圈,也是在为产前做准备,再说夫人这肚子,与相同月份的妇人比较,也不算特别大,只是夫人看着瘦,就显得大。”


    听完后,容渊稍稍放了心,然后有了新的事情做,那就是陪自家吃饱了的夫人出去遛弯。


    往常,尧窈在院子里遛完后,还会到前头花园里走走,可这回有容渊在,他如今的状况也不宜见太多人,想了想,稳妥起见,还是继续在院子里多遛几圈。


    雪化后的冬日,暖阳高照,不炽热,温温地落在人身上,别有一种滋味。


    走到拐角处,尧窈指着墙角的那棵梅树,颇为感慨:“我原以为它活不过来了,结果没过几日,它又重新出了芽,结了花苞,再过几日,我们就可以来赏梅了。”


    院里最不缺的就是花树,冬日里又哪能少得了梅树,特意提到这棵,不过是借物喻人罢了。


    小妇人这份心意,容渊生受了,手搭在她腰上,低头,在她耳边亲了又亲。


    他想赏的,只有她。


    第62章 契机


    容渊拘在后院里,陪了尧窈两日,谁也不见,到第三日,卫恒觉得差不多了,又事先问过紫鸢,自己这时候求见,合不合适。


    紫鸢养出了些气色,人也瞧着鲜活了,扬起了长眉:“这椅子上就跟长了针毡似的,大人坐立不安,再等下去,怕不是要等到心病了。”


    被女子打趣,卫恒多少有些不虞,可这女子舍身为他挡过刀,他说道不得,又坐不住,一个人在外头走来走去,来回好几圈,也不见停。


    紫鸢实在瞧不下去,叫来丫鬟,拖她带话给夫人,全了卫恒这份赤胆忠心。


    想到被弟弟拉下马的王姐,尧窈只觉容渊怕不是也要步上王姐的后尘,她比本人更为挂心。


    “爷您再不回去,就不怕真的回不去了?”


    外面都在传,七王爷已被立为储君,只待正月过了,国丧结束,帝柩入皇陵,再正式昭告天下,登记为皇。


    正月驾崩的皇帝,容渊算是头一个,是以,更为讲究,繁文缛节也多。


    七王爷想要顺利登位,就要做足面上功夫,不能留有把柄,让世人诟病,尤其是文人墨客,更看重帝王的品格,若有不对的地方,必然口诛笔伐,搅得人不得安宁。


    这也间接给了容渊缓冲的时间,是以,他并不着急。


    他安排在京中的暗卫,总有法子将消息递出来,哪些人跟顾家来往频繁,哪些人已经开始为新君造势,除了势头正猛的七王爷,又还有谁想要争一争,分这一杯羹。


    趁这一回,一次看清,一次扫干净。


    卫恒写了一宿的折子被肖瑾带走,现在皇帝来了,肖瑾却没回,必然又要再写一遍。


    于是,卫恒又花了整整一宿,这回查漏补缺,更为精进,甚至有了延伸,从盐运这块拓展开来,说到两淮的政务和税收,针砭时弊,提出了不少实实在在的意见。


    容渊原本只当消遣,看了个开头,没能忍住,继续往后看,结果一看,就是一个时辰,直到翻到最后一页,容渊仍兴致不减。


    尧窈坐在桌前,正拿着细毫做的笔描摹花样子,不经意地抬头,瞥到烛火映照下的男人,陪她在后院里养了数日,皮肤也更好了,白皙如玉,光照下甚至透着一种莹泽的质感,但又和那些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截然不同,他便似那皑皑白雪覆着的远山,高耸入云,巍峨壮美,不可撼动。


    一时之间,竟让尧窈看入了迷,原来他是如此的好看啊。


    察觉到桌那边投注过来的目光,容渊唇角微翘,稍稍转了个身,将背脊挺得更直。


    然而,他才转了个身,尧窈已经偏头,把视线转向了一边,盯着高几上的美人斛好半晌,才又低头,继续描她的花样子。


    描好了,再让秀琴她们绣出来,做成小儿的兜衣,必然好看极了。


    倒是容渊先坐不住了,有意放轻了脚步,走到尧窈身侧,以不那么惊吓到她的低沉嗓音赞了句:“你的画工,却是进步了不少。”


    胖娃娃抱着白胖胖的莲藕,多喜庆,瞧着就欢喜。


    不过容渊仍有疑问:“为何不是鲤鱼?”


    福娃抱鲤,寓意更好。


    且他们已经为腹中的胎儿想好了小名,就叫小鲤鱼。


    尧窈也不矫情,直接就道:“鲤鱼不好画,画丑了,小鱼儿会笑话我的。”


    当娘的更简洁,一口一个小鱼儿地唤着,可顺嘴了。


    到底年纪小,即便做了娘,稚气仍是犹在,容渊已经可以想象,这娘俩就像一大一小的孩子玩到一起的画面了。


    不知为何,他竟然还有一丝丝的期待。


    到时候,他先教妻,还是先训子呢。


    思及此,容渊眼里的向往已经通过眼神表露了出来。


    但这样的眼神,落到尧窈眼里,就是说不出的怪异,不过她也未有多想,毕竟这男人的心思比她从小看到大的海还要深不可测,她少有想明白的时候,也不稀得去想了。


    陪了尧窈大半日,待她午后睡着,容渊才到前院,卫恒和丁念已经在那里恭候多时。


    丁念神色微沉重,拱手道:“三爷,今天已经是第三波了,有附近的村户,也有巡逻至此的衙役,属下拿出事先准备的户籍才应付过去,不过近日平京府这边的官员调动频繁,要是换一个上任需得三把火的新役长,上门盘查,就有点棘手了。”


    卫恒也道:“臣带着紫鸢来此地时,曾在一农户家里借住过几日,真要查起来,有迹可循,臣也觉得,需早做准备。”


    这位爷在想什么,卫恒多少有点明白,但仍有不解。


    七王爷被立为储君的消息,已经传得人尽皆知,连他们所在的小村落也有耳闻,一旦正月过了,朝廷正式行大典,过了明路,再想把皇位要回来,就难了。


    到时候朝臣们众口一词,不认容渊这个死而复生的皇帝,又该如何扭转逆局。


    然而容渊主意已定,难以转圜。


    “那么,就让我看看,忠心不二的,口蜜腹剑的,都是哪些人。”


    久在上位,高坐庙堂,时间长了,很多人,很多事情,反倒看得没那么真切了。


    人心,最易变。


    锦上添花的,从来不少,而雪中送炭的,又有几人。


    他将是有儿子的人,更多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油然而生,他必然要给他的子孙一座固若金汤的铁桶江山,一个政通人和的太平盛世。


    而如今,容渊在等一个时机。


    一个上辈子,他没能处理妥当,以致让他在史书上留下污名的契机。


    “什么?绥县爆发时疫?”顾淳一下坐起,恶狠狠盯着来报的官员。


    官员硬着头皮:“这疫病来得突然,爆发得太快,不止是绥县,就连周边的州县也受到感染,医署派去的人也没能幸免。”


    顾洵垂着眸,在顾淳发火前,迅速做出决断:“你把能调动的人全都派上,赶往几个染役的州县,将所有的口封死,一个人也不能放出来,更不能让消息再扩散出去,否则,你就等着诛九族吧。”


    官员听后一阵心寒:“封城后,里头人的口粮撑不了多久,是否要送——”


    “索性都是死,哪种死法,又有何分别。”


    顾淳一字一句,说着冷酷无情的话。


    第63章 真心


    容渊在各地都有安插桩子,绥县疫情爆发没几日,他便收到了那边暗卫发来的密报,县城里的人,十个起码有六个感染了,似乎是水源出了问题,腹痛难忍,上吐下泻,直到力竭,虚脱而亡。


    绥县附近没有江河,背后有座山,但山上并无多少水源,县城老百姓用水大多来自地下,打的井水。这井水也有讲究,分官井和私井。


    所谓官井,顾名思义,就是衙门打的井,老百姓打水要花钱,虽然一个月交的不多,但长久下来,也是一笔不少的开销。至于私井,更不用说,私人家里打的井,由官差监督,造价不菲,每年还要交点维护费,只有大户人家才用得起,寻常百姓打水还得用官井。


    几乎是短短半个月,官井和私井都出了问题,只有少数几口井水还能饮用,城里数万民众,就靠那几口井,光是打水,一日里就要排好长的队,排到后面的,到了封井的时辰,还打不到水。


    时间一长,自然就有情绪逐渐失控的顽劣分子捣乱,府衙官员自己也七七八八染病的,自顾不暇,捉襟见肘,以致人心惶惶,戾气横生,乱子越闹越大,到最后失控,收不了场。


    密报不算长,统共也就两页,用的细绢纸,扑平开来,也就巴掌大,字很小,容渊一字一字地看得极为专注。


    他并没有避开尧窈,就在后院寝室内看的,尧窈正在泡脚,两双微肿的白皮小胖脚没入清澈的温水里,她低低看着,这水实在是清,从山里引下来的山泉水,海边长大的孩子,想用到这么干净的水,也是不易。


    东瓯有东瓯的好,大晟也有自己的长处,她从前一叶障目,有失偏颇了。


    啪的一声,容渊大掌一拍,将密信重重拍到几上。


    尧窈心头突地一跳,回眸望向案桌那边的男人,男人目光一转,也看向了她,情绪尚未完全收敛,眼里仍流露出一丝风云涌动的异色。


    尧窈脚下泡着,手里还捏着香软软的桂花糕,吃了一半,她将剩下的桂花糕伸向男人。


    “你要不要吃,明姑手艺又进步了,不那么甜腻,但很香。”


    她知他情绪不太好,自从出来后,他好像就没特别好的时候,对着她时,还能笑笑,但到了高福他们那里,他就鲜少展颜了。


    毕竟,他为这个国家做了那么多,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好不容易有了收效,却因为自己的臣子怀有二心,有可能就功亏一篑。


    尧窈很想知道他会如何对待太后,太后对他到底有养育之恩,还助他登上了帝位。


    太后能留,顾家,则不同了。


    明明已经位极人臣,富贵双全,为何不能适可而止呢。


    权力,就那么吸引人?


    不是自己的,也要去争去抢,撞个头破血流。


    尧窈始终难以理解,她也很难和这样的人产生共鸣。


    恍惚之中,男人已经走了过来,屋内够暖和,大抵还有心火旺的缘故,男人只穿了件天青色的棉袍,没多厚,仍显得他的体态异常优雅挺拔。


    他有足够出众的外表,也有超然于世人的地位,无论到了何种地步,始终游刃有余,并不让人窥见他丝毫的犹疑,彷徨,甚至忧虑。


    但尧窈看着此时的男人,莫名地心软。


    女人一旦对男人心软,再说不喜欢之类的话,便是矫情,自欺欺人了。


    可有些事,尧窈还是想问清楚。


    “您对我王姐是不是还有偏见?”


    他也有了她王姐类似的处境,该能体会到她王姐的不易了吧。


    容渊笑了笑,不置可否。


    这笑,让尧窈有点摸不着头脑。


    是否当王的人都这样,话说不到一半,连笑都是含糊的,叫人摸不到头绪。


    容渊俯身,把女子两条白生生的小腿从水里捞出来,都要当娘了,还不懂照顾自己,水已经算不得热了,一点温温的,还在里头泡着。


    自己真要走了,她一个人可怎么办。


    有了这一层的顾虑,容渊再看尧窈,更显得复杂。


    尧窈被他看得莫名,两只脚丫子还在他掌中。


    男人又从炉上拿过烘得热乎乎的帕子,一点点地把那白胖脚丫子上的水珠子擦干净。


    尧窈瞧着男人轻柔的擦拭动作,从脚底升腾出的暖意往上蔓延开来,一直到了心房,整个人更是暖得要化了。


    不自觉地,尧窈连语调都是软软的,糯糯的。


    “三爷怎么这么好呀。”


    容渊不以为然,他哪天不好了。


    像是下了一个极重要的决定,给人擦干了双脚,又套上厚厚的棉袜子,再把人带到榻上,相拥而眠,容渊漫不经心地同尧窈说着他接下来要去做的事。


    尧窈也很乖觉,一声不吭地听着,等男人停下来,似乎在等她的回复。


    她才缓缓开口:“那边很严重吗?非你不可?”


    容渊想了下:“倒不是非我不可,但我若不去,耽搁久了,只会更乱。”


    这么个华而不实的秀丽江山,是老祖宗数百年打拼下来的心血,就是要破碎,也不该在他手上。


    容渊向来是个务实的人,他看重钱,是因为手里有钱,才不会受制于人,不然这个皇帝当得也窝囊。


    对待女人,同样的道理,唯有足够强大,不必受制于人,他才能拥有他想要的女人,而不是为了平衡朝堂各方势力,而勉强自己去睡不喜的女人。


    看出男人心意已决,尧窈再问:“我也去吗?”


    下意识地,她摸摸自己的肚子,六个月了,真要出行,也不是不可以。


    大雪天已经过去,连着好几天暖阳高照的晴天,这时候启程,应该受不了什么罪。


    容渊实话实说:“我原本想把你留在这里,但放你在这儿,我心里始终有个牵挂,难免不能放开了做事,把你带着,安置在离那里近一点的地方,只需一日的路程就能到,有什么状况,也能及时处理了。”


    听得出男人是深思熟虑后做的决定,尧窈也没多少纠结,只是,王姐那边,她也挂心。


    容渊沉默了一瞬,才道:“你王姐那边无碍,肖瑾已经顺利带她出宫,只不过中途遭遇顾家的人马,肖瑾受了伤,这时候他们正躲在一处安全的地方,你王姐要照顾肖瑾,短时间内是赶不过来的。”


    肖瑾伤得不轻,但容渊不想多说,人家现在是夫妻了,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旁人没必要管得太宽。


    尧窈听后却是百感交集:“王姐和肖大人都是多灾多难的人,希望他们可以否极泰来,往后顺遂无恙。”


    闻言,容渊偏头,瞧着女子。


    她面白如玉,气色却很好,脸颊透着淡淡的粉晕。


    尧窈意识到男人一瞬不瞬的目光,也偏了头,看着他。


    “怎么了?我哪里说得不对?”


    容渊话里没什么情绪:“他们可算不上多灾多难。”


    尧窈哦了下,反问:“三爷是吗?”


    他这灾,也有他自己推波助澜的意思在里面。


    没想到,容渊还煞有介事地沉思了下,颇为感触道:“朕少时,倒是经历了不少。”


    生母受宠的日子不长,失宠的岁月里,自己不好过,也不让身边人好过。


    至于养母,待自己又有几分真心,不过是权衡过后的选择。


    待自己好的,好像就只有高福。


    那时,他烧得快要不省人事,也是高福陪着。


    为了他,高福四处求人,被别的皇子为难,最后鼻青脸肿地回来,小心翼翼捧着药包,却还笑得跟傻子一样。


    容渊拥紧了尧窈。


    他这一生,看似拥有许多,但真心想要的,没几个。


    但凡有一个,他必然要牢牢握在手中,绝不放开。


    第64章 唯她


    绥县位于南北交界,偏北的位置,越往那边走,天气稍转暖和,也更干爽,不再那么湿腻。


    尧窈吸了吸鼻子,舒服多了,整个人也清爽了。


    心情也好了。


    尧窈目光一转,身旁男人捧着一本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医书,看得专注。


    这书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人的手,外壳已经泛黄,还卷了边,瞧着就很古老,不好听的说,就是破旧不堪。


    偏偏男人看入了迷,她身子凑过去,脑袋抵着他肩头,他也没应。


    尧窈如今看寻常话本已经得心应手了,没什么障碍,但医书这种学术较强,文字晦涩的,还是有一定难度。


    “用艾条温和灸神,神——”


    没看几个字,尧窈就打阻了,她还极有研究精神地读了出来,引得身旁男人一阵发笑。


    尧窈面颊微红,轻打了男人一下:“就你本事,什么都会,我把东瓯的医书拿出来,你必然也不会。”


    “你们东瓯也有医著?巫医不是只会装神弄鬼,吓吓人?”


    男人话里的那点不以为然,尧窈听得胸口一堵,还真当东瓯是蛮夷之地,茹毛饮血,不会生病了。


    尧窈尚未反应过来,容渊盯着她若有所思,随即改了措辞:“倒也不尽然,你不就是个例外。”


    陡然被点名,尧窈愣了下,自己这奇奇怪怪的身体,可不就是。


    尧窈略惆怅:“王姐说,我这样的也有先例,但只记载在王庭内珍藏的古籍里,且那古籍还被撕毁了大半,王姐怀疑,被撕毁的大半,可能落入了大巫先人手中。大巫那里也并非只关了我一人,王姐救我时,把高塔翻了个遍,唯独我还活着,其余几名女子,已经殒命。”


    说来,也是她命大了。


    王姐也说,兴许她体质本就特殊,才能在炼狱下活过来。


    尧窈话落后,又过了许久,男人才出声:“我会让你和你王姐见上面的。”


    他们如今有了子嗣,尧窈这种体质,会不会遗传到孩子身上,尚且未知,容渊从不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他必须亲自弄清楚。


    东瓯,必然是要拿下的,就看什么时候了。


    尧文君又是否识趣了。


    对此,容渊毫无转圜,并试图一点点软化尧窈的态度。


    既然提到了尧文君,不如再多说点。


    “你可有想过,肖瑾并未对你王姐隐瞒,将她的身份悉数告知,你王姐却能很快接受,即便知晓有你这个妹妹的存在,也没见她提过要来见你,反倒是肖瑾主动谈及,她才答应了。”


    话语一顿,容渊偏头,瞧着女子越来越严肃的面色,轻咳了一声,继续道:“你也是要当娘的人了,是非曲直,自己要有判断力,我待你如何,到现在也该看明白了,但你是你,东瓯又是东瓯,你王姐更是另一回事,你反过来想想,倘若我和你王姐地位调换,你王姐会因为你而不对大晟动一丝歪念吗?必然不可能。”


    不等尧窈回复,容渊就自问自答了。


    亲生兄弟姐妹尚且争得你死我活,更不说一个半是外人的妹婿了。


    容渊不指望尧窈有多客观,完全站在自己这边,但起码要有理性,多用脑子想想,她的王姐和他又有什么不同。


    尧文君要真是明君,为何还有那么多东瓯人冒着暴死途中的风险,也要翻山越岭来到大晟境内讨生活。


    东瓯那低迷的生育能力,和新生儿居高不下的死亡比例,就已经注定了这个国家的未来,一眼就能看到头,结局只能是倾覆。


    弹丸小国便是如此,经不起折腾,一有变故,顷刻间就能瓦解。


    尧窈不傻,容渊说的她都懂,不然也不会来大晟,找各方面都很完美就是吝啬了点的皇帝借种了。


    尧窈态度早就松软了,只是气性尚在,嘴上仍要掰扯一下:“你有你的考量,我改变不了你,但为了孩子,你也要善待他母亲的母国,作恶的人,你惩治,那是应该,但那些纯良的平民百姓,你不可以伤他们。”


    顿了下,尧窈又道:“你那五弟也不是什么好人,你不能偏听偏信。”


    若非五王爷推波助澜,二王子未必敢那般胆大妄为,明目张胆地就把自己的亲姐姐撵出了王庭,颠沛流离,远走他乡。


    听到女子嘴里嘟囔的颠沛流离,容渊侧目,直瞧着她。


    尧窈被男人漆黑的眼睛注视着,那目光如电,她只觉不自在,摸摸自己的脸,问怎么了。


    他一这么看她,她就不觉有点慌。


    她也不明白自己在慌什么。


    容渊眸光一定,伸手轻捏女子怀孕后越发软滑细腻的脸颊,抿唇又是一笑。


    尧窈见不得他这样,拿手握住他的不让他继续捏:“你别这样笑,怪瘆人的。”


    容渊上翘的唇线微微一僵,轻哦了一声。


    这小妇,以往还会说些甜言蜜语哄他,本性暴露后,倒也不装了,心里怎么想就怎么来,虽然不多,但时不时冒出一两句不中听的,当真是往人肺管子里戳。


    偏偏,他也是中了邪。


    无论她是什么样的性子,到了他眼里,都觉得可爱无比,更悲哀的是,她对他的种种不敬,他都会自发地找理由为她开脱。


    男人当到这份上,还有何夫纲可言。


    他堂堂一个帝王,更是愧对圣祖的遗训和教诲。


    尧窈可不管男人的那些弯弯绕绕,大晟幅员辽阔,每个州县都有自己的特点,她掀开帘子一角,探头朝外看,远处的山脉隐在云雾之间,起起伏伏地矗立在天地之间,显得格外巍峨神圣。


    东瓯也有不少山林,但偏低矮,茂密又充满瘴气,跟这里的山脉大为不同。


    马车行进了整整一天,到了日暮时分,百鸟归林,又走了一段,来到一处山底下,附近荒无人烟,始终寻不到一处可以借宿的农家,眼见着天色已经深沉,再往前走,并非明智的选择。


    丁念问过主子的意见后,寻了一处空旷的平地,就地扎寨过夜。


    尧窈来大晟的路上,也有在外过夜,但一般都能寻到驿馆或者庄户借住,在野地里过夜,这还是头一遭,尧窈显得尤为兴奋,挑开帘子望着侍卫们井然有序地搭帐篷,筑灶台,起篝火,瞧得入了迷。


    “喝口水。”容渊将水囊递给她。


    尧窈意犹未尽地拉下帘子,喝了口水就推开,面色稍微有些异常,觑了觑男人。


    “你下去走走,待会再上来。”


    赶了一天的路,她有点急。


    恭桶就在座位底下,当着男人的面,她没好意思拿出来。


    她第一次随着男人出这么远的门,有些事儿从未有过,她也不想让男人瞧见。


    循着小妇往下瞟的目光,容渊怔了下,也就懂了,扯了唇又是轻声一哼,不以为意。


    他俯身,把恭桶拉了出来,打开了盖。


    每用一回,秀琴都会及时清洗,且洗得干干净净,还用了除味的香料,是以,搁在密闭的马车里,他们也闻不到任何异味。


    男人这一动作,尧窈圆睁着眼睛,实在是羞,甚至还有点恼,咬着鲜嫩的红唇,催促他出去,把秀琴叫到车外。


    容渊倒是不理解了:“你哪里我没瞧过,不仅瞧过,还——”


    “你还说。”尧窈一双乌溜溜的妙目,如水洗般更清亮了,含羞带嗔,分外娇美。


    容渊喉头一动,她越这样,他更不能走了。


    “这事不能憋,仔细伤到身子。”说罢,容渊手动了过来,就要解尧窈的衣裙。


    “你走开,我自己来。”尧窈是真的急,那方面急,还有就是急得要哭,几乎语无伦次。


    “你去外面瞧瞧,叫他们离得远远的,不,你别说,就盯着他们,不让他们靠近马车。”


    其实,不用尧窈这样刻意吩咐,下人们也不敢随意靠近马车,除非主子有宣召。


    容渊忍俊不禁,却仍没有动的意思,只把恭桶往女子脚边摆好,大言不惭地说要伺候她。


    尧窈不肯,可又确实憋不住了,眼睛一热,双目泛红,又要掉珠子了。


    容渊连忙伸手接过,好在接得及时,掉在桶里可不美了。


    “你一个人大着肚子在里面,我不放心,叫秀琴进来是不行的。”她身边最亲近的人,只能是他。


    明姑这回没有跟来,她自愿留在宅子里,和卫恒紫鸢他们一道,等肖瑾的消息。


    尧窈知道明姑一直心系王姐,见不到她走得也不安心,何况还有个王二,更是想方设法地想跟人联系上,是以,并没有勉强。


    这时候,她身边最亲的人,也确实只有眼前的男人了。


    尧窈紧咬着唇,显得闷闷不乐,她手一指:“你转过去,对着窗,不许转身,也不许偷听。”


    容渊懂小妇人的别扭,怕她憋狠了,只能依言而行,转过了身。


    尧窈仍是不满:“你把耳朵捂住。”


    容渊实在想说,大可不必,他又不是没看过,亲也亲过了不少回。


    那画面……


    不能想,一想,男人身子也热了起来,燥得慌。


    他有多久,没好好地亲近她了,每回都是浅尝辄止,一点都不过瘾。


    那一点淅淅沥沥地,断断续续地流水声,仿佛山间清溪缓缓潺潺地流淌在他耳边,心情更是七上八下,落不到地上。


    直到那声音消失了,一切重又恢复平静,寂然无声,男人却仍在回味,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背后响起带着惊疑又略恼的女声。


    “你何时放下的?你这伪君子!”


    堂堂皇帝,竟有偷听人家出恭的癖好。


    容渊慢腾腾地回身,面上绷着,一本正经道:“我怎知你会那慢,换我们男人,都是速战速决。”


    尧窈衣带还没完全穿好,听着男人冠冕堂皇的狗屁话,气得手直抖,还是容渊看不下去,移步过去,伸手帮她系衣带。


    “你要是觉得不公平,下回换我,你在一旁瞧可好。”


    “谁要瞧你,你有什么好瞧的。”尧窈羞愤欲裂,简直想把男人那张刀枪不入的厚脸皮抓花。


    谁知,容渊舔了下唇,别有深意地望着小妇:“不好看,好用就成。”


    男人好看不好用,就是花架子,废物一个。


    你,你——


    尧窈指着男人,一口气梗在喉头,再也说不出一句多的话了。


    容渊展臂绕到她后背,轻轻地拍,安排俨然就要炸毛的小孕妇:“好了,是我不对,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我不该太早放下手,想不想吃烤地瓜,我叫他们烤了送过来。”


    野外宿营,最不能缺的就是篝火,能够取暖,也能烤些吃食,不饿肚子。


    尧窈心头微动,但嘴上仍嘟着,不肯轻易便宜男人。


    “不要别人的,你去烤,不然我不吃。”


    明姑私下也说,男人不能惯着,该为难的时候,就不能心软。


    容渊倒也没犹豫,从善如流:“好,我去,要不要叫秀琴来陪你。”


    尧窈摇头。


    秀琴上来,把恭桶带下去清洗,附近正好有条小溪流,十分方便。


    走之前,秀琴还笑呵呵地说:“夫人不要觉得不好意思,我小弟弟出生的时候,我娘的小衣小裤,都是我爹帮洗的呢,还有那换的褥子,可熟练了。”


    “你还说。”这会儿,尧窈美目一瞪,连秀琴也恼上了。


    秀琴又是一阵哈哈:“奴婢不说了,夫人不恼啊。”


    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尧窈更无地自容了。


    “你走。”


    “好,这就走,夫人再喝点水,可不能渴着小主子了。”


    这会儿,尧窈甚是想念明姑,明姑才不会这么起哄,打趣自己。


    容渊这回带出来的近卫,都是亲自选拔,经过层层历练,以一敌百的强者,有胆识,心气自然也高,如今山间野外,没那么多规矩避讳,人一放松下来,难免就有点野。


    “爷,您这地瓜烤得有点焦了,另一边又是生的,再烤下去就不好吃了,我这个可以,您尝尝,保管夫人爱吃。”


    “爷,甭听他的,我这才好吃,又香又软和,还不那么烫嘴,爷拿去讨好夫人,夫人肯定欢喜。”


    “爷,还有我的——”


    “你给爷闭嘴。”


    容渊一个扫视,把围成一圈的壮汉扫了个遍,众人噤若寒蝉,各自吃自己的,不吱声了。


    从前又哪里晓得,这位苦行僧般不沾女色的主子爷,竟也会在女色上栽跟头。


    搁着宫里那些个千娇百媚,环肥燕瘦不要,非得带着个大了肚子的小妇人,玩一场亡命天涯的游戏。


    这又是个什么样的趣味。


    他们是看不懂的。


    唯有丁念不凑热闹,一人抱着剑靠坐树下,时刻留意周遭环境,然而微扬的唇角,仍是泄露了他此时的心情。


    正好这一抹微扬的嘴角,也被面色严肃的主子爷逮了个正着。


    容渊声音一沉,手一扬:“里面林子看了没,有工夫在这闲聊,若是有异动,反应迟了,你们谁来担。”


    主子一声令下,侍卫们立马敛容,严正以待,行动迅速地安排好了任务,一拨留守休整,一拨来回巡岗,再有一波往远了去,在周遭林子里潜伏。


    每过一个时辰,换一次岗。


    丁念先往林子里去,举着火折子,瞧见蹲在溪边洗刷的秀琴,还有一旁守护着的侍卫。


    秀琴低头在忙,没注意到他,一旁的侍卫正要出声,丁念摆了摆手,示意他回去,换自己。


    侍卫眼眸闪烁,流露出一丝诧异,但也没说什么,上峰有令,他也只能配合。


    秀琴做事过细,想着马车空间小,有点气味都能四散开来,金贵的主子哪能受这个罪,于是更为卖力地刷了又刷,拿水瓢一勺勺地舀着清冽的溪水往桶里倒,刷过一遍,倒入脚边的泥土地里。


    这一倒,水流顺着凹凸不平的沙土四处流窜,一处流向了黑靴那里,再往上,一双特别遒劲有力的大长腿,秀琴蓦地一惊,赶紧抬头,见是丁念,又略略松了口气。


    放松过后,秀琴更是纳闷,主动打起了招呼,但也只是招呼一声,并无更多的话要讲。


    对方也无话要跟她讲,自己寻了块大石头就盘腿坐下,抱着大刀,仿佛坐定,只是那目光依旧锐利如刃,默不作声地巡视周遭。


    秀琴见怪不怪,心想主子爷身边的随扈,个个本事了得,但性子也是一个比一个怪。


    好在对于女人,他们尚且尊重,给她单独支了个小帐篷,也缓解了她的些许紧张和尴尬。


    不过他们男人也是不讲究,随意找个地方就解决了,除了伺候主子,别的时间,秀琴宁可待在帐篷里,谁也不理。


    刷好了恭桶,秀琴跟丁念说了声,就抱着桶往回走。


    丁念也起身,仍是无声无息地殿后,火把照亮了四周,也把他们的身影,一前一后地拉得老长,影影绰绰地部分交叠在了一起,看似亲密无间。


    秀琴回来的时候,尧窈已经在车里吃起了热乎乎的地瓜,见秀琴上来,把身旁的位子一拍,叫她也一起吃。


    容渊烤了好几个,她一个人吃不完。


    侍卫们又捉了好几只山鸡回来,正在挖了土坑,说要做叫花鸡,尧窈闻到那香味,手里的地瓜也不敢多吃,唯恐吃多了,错过了真正的美味。


    秀琴也想吃叫花鸡,可尧窈盛情难却,她只能接过一个地瓜,小口慢慢地啃,一颗心却早已飞到了车外,闻着那阵阵焖烤的肉香,心驰神往。


    尧窈不遑多让,时不时就掀了帘子往外看,那大锅一样的篝火旁,又架起了好几个火灶,灶下头的坑里,埋着能把人馋虫勾起来的美食。


    男人坐在离马车最近的火灶边,尤为的警觉,几乎尧窈的视线一转到他身上,他便抬眸,朝她望了过去。


    尧窈来不及避开,硬生生地和人撞个正着,她也确实是馋了,顾不上别的,张开了嘴,让男人看清她的口语。


    你的孩子饿了,烤好了快送过来。


    篝火虽然烧得旺,但到底在野外的夜里,照也只是照亮周边,难为容渊能将女子那嘴型表达的意思看得明明白白,一个字也没错。


    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眼底也溢满了柔光。


    高福忙前忙后地又是添柴火又是扇风,好不忙碌,一个抬头,瞧见主子爷少有的柔和侧脸,不由会心一击,也不觉笑了起来。


    这日子,苦不苦的,好不好的,只有自己才知道。


    难得有情人啊。


    千盼万盼下,叫花鸡总算是烤好了,侍卫们扒开了泥坑,敲开了表面烤得又黑又焦的土块,里头由荷叶包裹着的鸡子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一阵阵往马车这边飘来,尧窈不停吸着鼻子,陶醉地闻了又闻。


    肚子里的崽崽似乎也闻到了香味,踢着她的肚皮,可欢实了。


    尧窈忍着肚子上的不适,轻轻拍了两下,示意小崽子安静点,莫慌,父亲已经在弄了,少不了咱娘俩的。


    容渊把鸡身上最嫩最好啃的肉切成一块块,搁到了一片干净的荷叶上,稍一包裹,提溜着给嗷嗷待哺的小孕妇送去。


    一见到主子过来,秀琴识趣地下车。


    容渊看到秀琴,抬了抬下巴:“你去找丁念。”


    秀琴拘谨地屈膝,待主子上去后,她直起双腿,提裙奔了过去,脑子里全是香喷喷的鸡肉,已经没空去想主子为何单单要她去找丁念要吃的。


    这一顿,尧窈结结实实吃了个饱,直到实在撑不下去,捂着嘴儿,仍是控制不住地打了个饱嗝。


    还剩了不少鸡肉,尧窈把荷叶包推向男人,示意他也吃点。


    他一个大男人,只会比她更不经饿。


    容渊闻着香味,已经差不多半饱了,几下吃完,把碎渣子一包,伸向窗外,叫高福扔掉。


    因着吃到了美味食物,尧窈对以后的日子有了盼头,眼巴巴瞅着男人问明天吃什么。


    容渊莞尔,把小妇人从上到下看一遍,她还真以为他们出来,是来游山玩水的。


    不过也好,孕妇嘛,就该身心舒畅,别的不想,安安心心地养胎。


    容渊少时曾随着太傅在外游历过,后又入到军中磨砺,走遍了大半江山,也算见多识广,他稍稍沉思,便有了想法。


    “你可吃过虫子?”


    “虫子?”尧窈垂下了眼帘,陷入了沉思。


    容渊以为她被吓到了,改口道:“没什么好吃的,忘掉吧。”


    然而,尧窈复又抬头,眸光闪闪:“是那种绿皮的,长了很多腿的,还是白色的胖胖的爬虫,又或者蚕蛹,放到油锅里一炸,香香的脆脆的,这里也有吗?”


    容渊沉默听着,一个个地随着女子的描述,他的脑海里已经有了画面感,看来,是他低估了这小妇人的胆量。


    他吃不了的,她居然也敢。


    容渊不自觉地目光往下,看向尧窈隆起的肚子,就是不知,他们的孩儿爱不爱吃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见男人走神了,尧窈靠近他,一只手搭在他肩头,眨眼冲他一笑:“能吃到一两样,我就知足了,不过有更多的,我也不会嫌弃的。”


    倒真是十足吃货的样子了。


    不过饥荒的时期,这些看着就让人倒胃口的虫子倒确实能起到一定的用处。


    很快,容渊脑子一转,想到了那几个正饱受疫情的州县,好像其中一味奇药,就是从一种虫子里提炼出来的。


    容渊精神一振,又有了新的主意。


    他掀开帘子,提了气,一声高喊,将高福叫到车窗边,勾了手,让他再凑近点,与他耳语了半晌。


    最后,容渊直起了腰身,沉声吩咐:“你带上两名侍卫,快马加鞭,速速到那里。”


    溯州知州,是他钦点的两榜进士,天子门生,算自己人。


    高福不敢耽搁,备了够用的水粮,星夜出发。


    尧窈沉默过后,一声感慨:“三爷真该给高总管多加些月钱。”


    这么尽职尽责的属下,太稀有了。


    容渊轻笑了一下:“我可没亏着他,他名下的财产有多少,你只是看不到而已。”


    闻言,尧窈迷惑的眼神里更添一丝兴味:“有多少?比三爷的私库还多?”


    “比我多?”容渊哼了声,“那他就该去大牢里谢罪了。”


    人无完人,爱财是人的本性,只要不过度,办事忠心,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尧窈对财其实没有多么清晰的概念,她哭一哭就有了,太容易得到,反而不觉得有那么重要了。


    殊不知,她哭一哭,落下来的一滴泪,可以解决多少民生疾苦。


    容渊喜欢尧窈的,正是她这种有价值却不自知的纯粹和简单。


    她没有多少私欲,更在意身边人的感受,别人对她的好,她掏心掏肺地恨不能十倍偿还,却从不想想,为自己留下点什么。


    后来,她再哭过,不管难过,还是喜悦的,落下的珍珠,毫不保留地全给了他。


    这份情谊,容渊能记一辈子,也不能辜负。


    到了他这个地位,千金易得,情意难寻。


    他缺的,只想要的,也唯有几许真情了。


    又赶了三天两夜的路,赶在第三天的日落时分,他们来到了一处颇具规模的村落,此时,距离疫情最近的溯州,还有将近两日的路程。


    容渊却不打算继续赶路,他得先把尧窈安顿好了,陪她一两日,做个休整,再前往溯州。


    随行的侍卫,他留下大半在这里保护尧窈,也是他的一条后路。


    这地方叫秀水村,原本只是荒山一脚,因着南北两地逃难的人,经过这里的多,有的拖家带口,干脆就定居在这里,日子久了,渐渐就形成了规模。


    南来北往的人,身世坎坷的多,无迹可查的也多,重办户籍换身份的也有不少,这也是容渊选择秀水村落定的一大原因。


    杂居的多了,更能掩人耳目。


    山村里的宅子,做得再好,也不过那样,容渊买的三进院子,还是之前一个老乡绅留下的,已经是秀水村占地最大的顶级豪宅。


    马车停在院门前,已经引来好几个附近住户围观,容渊给尧窈带上了帷帽,长长的白纱垂落到了小腿,把她的大肚子掩住,他才牵着她下车,往里头走。


    一干侍卫护在二人周边,挡住四周探看的视线,又高又壮的体格,腰间还挎着寒光凛凛的大刀,直看得人又是忌惮又是好奇。


    这一大家子,毫无疑问,来头不会小。


    这一片住的都是村里的富户,有了比较,心思也热络了,动作快的已经跑到村长那里去打听了。


    村长才收了容渊给的封口费,乐滋滋地,哪里肯告知。


    京城里来的王公子弟,得罪了家中长辈,被撵出了京自立门户,那也不是他们这些小人物能得罪的,万一哪天京里的贵人又记起来了,要把人接回去,把人得罪了,不就是自寻死路了。


    村长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有点脑子,不会做不利于自己的傻事。


    妹夫找他打听,村长立马吹胡子瞪眼:“你不也是来路不明,谁晓得从前有没有案底,我还不是把妹妹许给你了,英雄不问出处,我不问你,你也别去打搅别人。”


    男人被训得灰头土脸,憋着一肚子的火,但也只能作罢。


    尧窈自从来了大晟,断断续续地,因着这种那种的原因,已经换了好几个住处,她也算随遇而安的性子,不管住在哪里,她都能很快适应,还能从中找到乐趣。


    此刻,尧窈立在正房门前,瞧着从房顶倒挂下来的一把干草,问了起来。


    秀琴笑着为女主人解惑:“这是艾草,挂家门口用来驱病,辟邪,但也看地方,有的地方兴这个,有的没这样的风俗,我们京中便没有。”


    秀琴的老家倒是有,所以她记得。


    尧窈似懂非懂,忽而脑子一转,提到几个感染疫情的州县,问那边有没有这习俗。


    如果这东西真的能够驱病辟邪,那几个地方的老百姓又怎会深陷水深火热,性命堪忧呢。


    尧窈提的这几个地方,秀琴也未曾去过,不了解,不清楚里头什么情况,也不好贸然回答。


    容渊只对尧窈细聊过疫情,秀琴知道的并不多,只以为那边有人作乱,自然体会不到尧窈此刻的忧患意识。


    不管如何,有点盼头,还是好的。


    尧窈叫秀琴多挂些艾草,包括前头的倒座,两边耳房,还有后头的罩房,全都挂上。


    容渊在前头同幕僚议事,回到内院后,目光随意一瞥,瞧见每个房门前,甚至连抄手游廊两头都悬挂了艾草,不由失笑。


    不必问,也知是谁的主意。


    进到正屋,容渊便见尧窈立在房中间,一手扶着后腰,大腹便便地样子,另一只手还指来指去。


    “再往左一点,还不够,偏了。”


    容渊饶有兴趣地抬头望去,便见秀琴踩在方桌上,拿着福禄寿三星的画像往墙上贴。


    尧窈指哪,她就贴哪。


    可贴来贴去,还是找不对位子。


    第65章 包容


    实在看不下去,容渊叫秀琴下来,自己亲自上场,两只大手格外灵活,在背面涂匀了米糊,长腿利索一跨,轻松上了桌,三两下就贴好了,方方正正,平平整整。


    尧窈仰头看了好半晌,唇边漾出一抹甜丝丝的笑意。


    但愿他们都能顺顺利利,平安如意,守得云开见月明。


    仅仅花了一日的工夫,容渊就将这村里的情况摸了个底,该通气的都通了气,该警告的也警告了,他毕竟不能在这里久留,不把可能的隐患消除掉,他走也走的不安心。


    尧窈已经有几日没碰到过松软的床铺了,洗漱过后,一到床上就犯困,眼睛一闭,正要睡去,便听得男人在耳边不住地低语。


    “这村里面,唯有村长曾是官身,做过官的人,更懂人情世故,也更有眼力见,我走了后,你要有什么事就去找他,别的那些人,不理也罢,附近的村民找过来,送吃的或是什么,你收着,回个礼,礼数做到,再多的来往就大可不必了。”


    男人简直把尧窈当做小孩子,生怕她一个人处理不了,断断续续地讲了许久。


    尧窈眼皮子耷拉,困顿不堪,男人说了什么,早已听不大真切,只感觉有个人反复在自己耳边嗡嗡嗡地绕不停。


    他给她留了这么多人,她不懂,秀琴他们总不可能不懂大晟的人情往来,她只管养胎就行了,他说了这么一大通,她反而更不懂。


    囫囵睡了一觉,次日醒来,尧窈动了一下,翻身已经不可能了,只有脑袋还算灵活,往外一转,就看到男人坐在桌边,目光炯炯地望着她。


    男人奇怪的举动已经不是这一桩了,尧窈见怪不怪,两只手抵着床面,缓缓侧过身子,试图坐起。


    容渊把手边的书卷放下,起身走到床边,扶着尧窈的后腰带她坐起。


    仅是这么一个起床的动作,就好似花费了尧窈大半的气力,坐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了劲来,一开口便道饿了。


    到了孕后期,她胃口大开,很多美食自然而然地在脑海里晃过,她口味很杂,也不挑,酸甜辛辣都能吃,唯独苦,吃不得。


    容渊体谅她怀身艰辛,很少拘着她,但吃得太多,把胎儿养得太大,并不利于生产。


    是以,她想吃什么,容渊尽量满足,但每一样都会限量,吃一点尝尝味,过了就不答应了。


    尧窈不是难沟通的人,只要好好说,她会听,但是孕妇难免都会有点小性子,有时候,情绪正上来,控制不住,也会发发脾气。


    发完后,她自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也有不对,还会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这一笑,什么事都没了,容渊看着她笑,也不好再计较。


    人和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奇怪,不管是样貌还是性子,她就像为他而生的一样,样样都合他的心意。


    因着合心意,他也愿意包容她突如其来的一些小性子。


    她已经吃了一屉的小笼包,一屉的虾饺,还有一小碗馄饨,容渊见状,忙叫秀琴撤了桌,他自己没吃多少,也不打算再用食,而是带着尧窈到院子里遛弯,消消食。


    越是到了后期,越要多运动,不然到了生产的时候,孕妇会特别吃力。


    容渊问了几个精通妇科的名医,都是这么个说辞,自然深信不疑,并在尧窈的孕期始终贯彻到底。


    秀琴远远瞧着,满眼的笑意。


    寻常百姓家的男人,都未必能做到这样,更何况天子,本该坐拥三宫六院,妃嫔环绕,却偏偏,比谁都要情深,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一想到宫里那些妃嫔,除了少数几个,秀琴觉得可惜,大多数妃子是不值得同情的。


    如今七王爷成了储君,后宫那些妃子也该散了吧,她们仍是处子之身,可自行离宫,没人会阻拦。


    秀琴忠心容渊,也向着尧窈,自然希望两位主子和和美美,再无第三人的涉足。


    宫里头,也确实如秀琴所料,散的散,走的走,仍愿意留在宫里的,所剩无几。


    淑妃在外人眼里是受过宠,怀过身子的,自然离不了宫,但为了给新皇将来的妃子们腾地方,淑妃自请搬到了较为偏僻的楚秀宫,依然关着门,过她自己的清静日子。


    宫内的纷纷扰扰,暗潮涌动,好似跟她一点关系也扯不上。


    德妃也不肯走,但她和淑妃不一样,她是符合离宫的条件,但自己不愿意。


    即将登位的是她亲表弟,有新皇的庇护,德妃觉得她在宫中只会过得更舒坦,回了顾家,兴许还会被老父亲逼着再嫁,她可不乐意。


    太后再次发病,元气大伤,再也恢复不到从前,人也是恹恹的,心中始终不快,自己的亲儿子即将成为新帝,她也不见多热络,更无暇管德妃的那点心思。


    “你们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反正也没人听我的了。”


    顾淳笑着宽慰:“太后就是思虑太重,太过劳神,往后臣会好好辅佐七王爷,请太后放心。”


    太后斜了弟弟一眼:“最不能让我放心的,就是你。”


    容澹从头到尾都是懵的,他不明白,三皇兄做皇帝做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没了,然后他稀里糊涂地成了储君,五皇兄更被一纸诏令拘在了南阳,命他坐镇那里,以免东瓯那边有异动,趁乱生事。


    太后给不了他答案,只让他听舅舅的。


    邢太傅早先得了场风寒,缠缠绵绵地久治未愈,一直在告假养病中。


    礼亲王也是态度不明,模棱两可,督促着他的学业,别的再未多提。


    容澹赶鸭子上架,夜半无人时,偶尔也会想起薄命的皇兄和那个让他一见就倾心的女子,始终不觉得,那样一对神仙样的人物,竟会那样命丧在火海里。


    但已经无人能给他答案。


    只有大不了他几岁的顾洵还能陪他说说话,找些乐子给他解闷。


    顾洵是个厉害人,寻了个女子,眉目之间,与那位小公主有几分相似。


    容澹当夜就将人召幸了,此后拢在身边,日日寻欢,再也离不得。


    顾淳听闻后并未谴责顾洵,而是叫他仔细些,不要做得太过,留下把柄让人攻讦。


    顾洵顺从应道:“叔父放心,侄儿有分寸的。”


    须臾,顾淳想到一桩心事,再问:“肖瑾和高福可有寻到,他们都是那位身边的得力人,不找到他们,我这心就难安。”


    他事后又去行宫搜查过,那样的火烧起来太猛,里头的人很难有生还的可能,可高福的尸身尚未寻到,顾淳始终有所忌惮。


    顾洵忙道:“侄儿已经加派人手,扩大了搜找范围,一有消息,必然第一时间报给叔父。”


    顾淳一脸正色道:“你务必上心,不可懈怠,成王败寇,在此一举了。”


    秀水村内,容渊多陪了尧窈两日,直到高福带着溯州知州寻了过来。


    严嵩陡然见到世人口中已经往生的天子,仿若仙人下凡,一个激动就要跪下。


    容渊伸手,虚托了他一把,叫他不必多礼,匿名在外,一切从简。


    “即日起,我便喊你严兄。”


    “不敢当。”严嵩受宠若惊,实在受不起,可被天子眼神一瞪,只能硬着头皮应了。


    容渊也没空与人寒暄,叫严嵩吃了茶,将歇一会后,便问他怎么回事,为何几个州县会突发疫病。


    严嵩管辖的溯州,算是几个州县内疫情较轻的,城中感染的人数尚未过半,是以朝中并未派兵过来强行封城,但进出城门仍是设置了关卡,又有官员专门监督,严嵩出来这一趟,并不容易。


    容渊问朝中派的何人。


    严嵩答:“长平侯嫡长子。”


    长平侯?


    容渊垂眸,默然沉思,心中有了数。


    容渊再问:“你与我说说,里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天然疫病,还是人为放毒?”


    严嵩迟疑了下,谨慎道:“依臣的调查,这天然和人为,两者兼而有之,绥县的疫情爆发没多久,就有不少的百姓从那里蜂拥而出,分散到周边州县,然后一传十十传百,使得疫情逐步扩大,到了后面失控的地步,臣所辖的溯州因为戒严及时,阻挡了大部分前来投靠的流民,才得以保全下来。”


    不是严嵩心狠,但大灾之下,实难两全,他身为溯州的父母官,首先要保全自己治下的一方安宁,别的那些,他便是有心,也无力了。


    如若不然,疫情继续发展下去,溯州也难逃其他几个州县的命运,老百姓被困城中,断水断粮,难逃一死。


    容渊又是一阵沉默,良久,又问:“溯州染役的民众,你是如何安置的?”


    严嵩道:“臣将他们集中安置在了几个隔离点,只进不出,派了专门的医官对他们进行救治,他们的所用之物都会进行处理后再填埋,以免造成更多的污染。”


    闻言,容渊颔首,面色稍霁:“你有心了。”


    严嵩忙弯了腰:“臣分内之事,职责所在,不敢邀功。”


    容渊笑了下,不再多言,又让严嵩把这几个州县的城防讲一讲,要是有图就更好。


    严嵩对自己所辖的溯州了如指掌,但别的地方就不那么清楚了。


    “爷不可亲去冒险,这事儿交给臣,臣必当尽力,将城中损耗降到最低。”


    然而,容渊已经有了决定,不可能再更改。


    他叫高福收拾出一间屋子,严嵩先住上两日,他们再一道出发,去往溯州。


    到了夜里,容渊回到内院,时辰有些晚了,他还以为尧窈已经歇下,却不想人倚在榻边,一手支着脑袋,双眸半阖,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就倏地一下醒了过来。


    尧窈坐直了身子,眼睛还未完全睁开,迷瞪迷瞪地像个幼兽般惹人怜爱。


    都要当娘的人了,时而还是个小孩模样,叫他如何放心得下。


    从前不识情滋味,如今识得了,也是别样愁,即便离开了,更少不了的是牵肠挂肚,朝思暮想。


    容渊虽然还能抱得动尧窈,但也不如从前轻松了,更顾及到她腹中孩儿,怕把人碰疼了,所以都是轻轻扶着她,稳住她的身子,从背后轻轻圈住,就这么说说体己话。


    “我过两日就前往溯州,你在这里,顾好自己,饭后不能懒,多到院子里走动,更不能贪吃,吃得太多,生孩子的时候,遭罪的也是你。”


    这些话都快成男人的口头禅了,三天两头就要同尧窈说道一番,他不嫌费口舌,尧窈听得都腻,耳朵快生茧子了。


    容渊一看小妇人这鼻头微皱的样子,就知她没听进去,抬起了胳膊,不轻不轻地揉着她圆润的耳垂,十分有耐心地再说一遍。


    尧窈想不回应都不行了,这人快成唐僧了,一遍遍念着紧箍咒,说得她脑仁都是疼的。


    “我走以后,丁念每日都会捎信到溯州,你不要以为,我走了,你就可以偷懒。”


    想到这,容渊又是一个主意:“你在孕中,也不能太耗神,不必每日,就隔个一日,给我写封信,我收到了,有空就回。”


    尧窈好久没习字了,早就荒废了大半,哪里愿意。


    她瓮声瓮气道:“您有正事要忙,就不必了吧,忙您的正事要紧。”


    容渊不以为然:“忙里也要偷点闲,还是那句话,你不能懒,多走走,动动脑,对孩子也好。”


    男人的舌头三寸不烂,尧窈是说不过的,此刻巴不得男人快些走,她也落得个清静。


    尧窈不是个记事的性子,容渊少不了又要去交代她身边的人,尤其是秀琴。


    “夫人的一举一动,你都要盯仔细了,不能有丝毫闪失,我不想听到那些事后悔过的话,很多事,一次便足够致命。”


    男人轻描淡写的话里,透着浓浓的警示。


    秀琴紧绷心神,惶惶应诺。


    如此这般,待到容渊离开那日,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尧窈原本还有些不舍,但因着这两日男人的过度耳提面命,也觉着烦了,男人一走,她便觉得呼吸的空气都清爽了不少。


    秀琴难免笑尧窈身在福中不知福,这世间,能让万岁爷这般挂念的,也唯有尧窈一人了。


    尧窈听后,也笑笑,再说不得什么了。


    只是,尧窈抬眸,看着房门口悬挂的艾草,想了下,道:“再多挂两条吧,图个吉利。”


    闻言,秀琴真就是无语,只剩捂嘴偷乐了。


    这两人啊,可不就是一对欢喜冤家,在一起的时候,嫌得很,一分开,就开始挂念了。


    尧窈又让秀琴去寻那种有四片叶子的小草,摘一些做成花环挂门前。


    秀琴问这是何故。


    尧窈言之凿凿,便和这边悬挂艾草是一个道理,只为祈福求转运。


    秀琴又笑:“爷在的时候,夫人这么说,就更好了。”


    尧窈这时候又嘴硬了,小声嘟囔:“才不要他知道。”


    知道了,又要好一阵缠她了。


    许是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容渊真走了,尧窈又觉得浑身不得劲了,做什么都缺了那么点兴头。


    秀琴寻了不少乡野玩意,给尧窈解乏,她也就玩过一会便搁在一边,更多的时候仍是发呆。


    直到容渊走后第四日,门房通传,有个姑娘求见夫人。


    秀琴想到容渊的吩咐,想也不想便要将人打发,门房却道,那姑娘说,夫人不见她,会后悔的,她有夫人此刻非常想要的东西。


    如若不是那姑娘太过笃定,门房拿不定主意,不然早就将人打发了。


    这话确实引起了尧窈的好奇心,不管是否有诈,她倒真想见一见那姑娘了。


    拗不过尧窈,秀琴还是把人叫了进来,但时刻紧盯来人,还让侍卫守在门边,一有异常,也能及时反应。


    那姑娘似一阵风般轻盈飘了屋。


    与尧窈想象中的样子不太一样,一身极简极素的青步褂子,乌黑的长发高高盘起,用一根木簪随意固定,眼里平波无澜,有着寻常女子没有的淡然。


    “夫人唤我青衣便可。”


    尧窈顿时更感兴趣:“你又怎知我想要什么?”


    青衣微扬了唇:“溯州知州是个清官,他既然找上了门,想必贵人是来解难的,可未必知道,这难如何解。”


    青衣此次来见,也有赌一把的意思,她长在深山,并无这里的户籍,入不得溯州,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也未必会见她,倒不如从后院的女眷着手,兴许还有一线希望。


    尧窈此时已经信了大半,她示意秀琴把茶水点心奉上便出去等着,这事儿,得单独细聊。


    秀琴面露迟疑,不太肯离开。


    青衣瞧了她一眼:“我手无寸铁,又能如何,你们这里铜墙铁壁的,我还不至于犯傻。”


    “但愿姑娘懂分寸,不要做出格的事。”秀琴绵里藏针的暗暗警告过后方才离开,守在门口,心神未松。


    青衣一声笑起,望向了尧窈:“夫人好福气,身边的人个个忠心不二。”


    尧窈略谦虚:“感谢老天爷,是有点运气。”


    话落,尧窈不想寒暄,直奔主题:“你又是从何处听说的,难不成你也是从那几个州县逃难出来的?”


    闻言,青衣眼底一黯:“我未去过那几个州县,但那里发生的事,多少与我有关,是以,我于心不安,又苦于寻不到机会,在秀水村盘桓了数日,听闻有贵人入住,这才壮着胆子前来试试看。”


    到了这份上,明人不说暗话了,尧窈直言:“难不成,那里的疫情,当真是人为?”


    青衣犹豫了一瞬,稍稍点头:“一半一半了,那疫毒,是我师兄在山里的一种动物身上发现的,他是个痴人,平生以寻遍天下奇毒为好,脑子也不大好使,太过疯癫。”


    说到这,青衣似是难以启齿,欲言又止。


    尧窈看向她的目光太过真诚,她终是咬了咬牙,和盘托出。


    “他那时向我求亲,我没有答应,他便放了狠话,要让数以万计的平民百姓因为我受尽苦楚,我当时并没当回事,却不想,他竟然真的疯到了那种地步,为了一己诳语,视人命如草。”


    尧窈万万没想到,遍布几个州县的灾难,竟是一个男人爱而不得导致的。


    但将心比心,若是容渊是这样的性情,她恐怕也会离得远远的,八辈子都不要再有关联。


    尧窈没空感慨,问到关键点:“你师兄人在何处?他既然能发现这疫毒,是否就有解毒的法子,你别怕,他就是不愿意,绑也要把他绑来。”


    谁料青衣摇头:“他已经不在了,走遍那几个州县,放了毒后,他自己也饮了带毒的水,不治而亡。”


    真要查出来,他只会死得更惨,还不如自行了断。


    尧窈倒抽了一口凉气,这还真是个天生的疯子,谁遇到了,谁倒霉。


    再想到容渊,一个天,一个地,尧窈都感觉自己何其幸运。


    放毒的人不在了,那几个州县的老百姓可怎么办,难道真要任由他们困死在城中,那也太泯灭人性了。


    尧窈快要做母亲的人了,实在于心不忍,只能寄托在青衣身上,问她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青衣也正是为这个而来。


    “我这有个方子,想要试一试,但我生长在山中,与这尘世隔离太久,身上并无户籍文书,进不去溯州,所以才来求见夫人,请夫人代为引荐。”


    青衣的把握并不算大,找尧窈,也是给自己留个后路,否则,她一人贸然前往溯州,若是方子没有效用,官府真要追究,她恐怕很难全身而退。


    她偶然听到村长同身边人讲,新搬来的这户,可是京城来的王公,所以,没有比他们更好的选择了。


    尧窈自然是愿意的,但凡有一线希望,都不能放过。


    “我这就写封信,你带在身上。”


    话落,尧窈又关怀道:“你要不要歇上一晚再动身。”


    青衣摇头:“还请夫人尽快写信,我想早点过去。”


    已经耽搁了那么久,不能再迟了。


    “好的,你稍等。”


    尧窈头一回真正投入地给容渊写信,且写得又快又顺,写完后又用蜜蜡封住交给丁念,由他护送青衣前往溯州。


    丁念是容渊特意给尧窈留下的,轻易不得离开。


    尧窈温声道:“我在信里有详细说明,他不会为难你的。”


    她在这里,没灾没难的,用不着看得这么严。


    丁念是知晓那边情况的,朝尧窈拱了拱手:“属下送了信,尽快就回。”


    尧窈笑着嗯了声,嘱他们一路平安。


    丁念选了匹耐力强的快马,带着青衣迅速出发。


    秀琴望着那很快没得人影的门口,忽而轻声一叹,颇为感慨道:“这位青衣姑娘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还有胆识。”


    尧窈闻言看向秀琴,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说。


    秀琴拍额头:“瞧我这人,就爱乱想。”


    尧窈一怔,好像又懂了,抿了下唇,不再多言。


    这一遭过后,又过了两日,村长找上了门,尧窈不便见外男,由秀琴去招待的人。


    容渊那日走得早,并未惊动任何人,村长还以为他尚在家中,正有个事儿,要问问他的意见。


    秀琴嘴上满是歉意:“真是对不住了,严知州亲自上门,请我家爷到溯州做客,不一定什么时候回呢,要不等爷回了,我再叫人给您通传一声。”


    村长一看秀琴这激灵劲儿,就是大户人家的做派,哪里敢有意见。


    更何况知州大人亲自来请,更是不得了。


    不过,村长仍有遗憾:“严大人来了,我竟不曾得知,未好好相迎,是我失礼了。”


    错失一个攀附的机会,是他大意了。


    “我家爷和严大人有私交,所为也是私事,自然不想太惊动,劳师动众的也不好。”秀琴哈哈打混过去。


    村长只能应和:“是是是,大人向来清廉,是我辈楷模。”


    人不在,村长也没必要再留,只是反复叮嘱秀琴,男主人要是回了,务必第一时间告知他,他也好及时前来拜访。


    秀琴连连应是,总算是把人给送走了。


    回到后院,秀琴与尧窈说到这事:“看来这地儿,咱们也不能久待,这村长,太会来事了,再上门几趟,更难应付。”


    尧窈倒不觉得:“有所求不好吗?他若无所求,才可怕。”


    跟在容渊身边久了,尧窈看人也更多面,正如容渊所言,一个有瑕疵的人,往往比看似什么都好的人更易拿捏,也更让人放心。


    不过,许是住的日子不长,尧窈对这里确实没什么归属感,她这种随遇而安的性子,也很难找到真正的归属感。


    想念东瓯,是因为那里有王姐。


    不过王姐如今也不在东瓯了,那种想念的感觉也在渐渐淡去。


    不知道明姑等到了王姐没有,她们会不会已经在来寻她的路上了。


    尧窈轻抚着肚皮,待这孩子出生的时候,他们应该就能团聚了吧。


    离秀水村尚有一段距离的路上,明姑正在劝和肖瑾起了争执的主子。


    “女君才刚恢复记忆,切勿动怒,伤到脑子可不好了,肖大人是大晟子女,又在朝为官,不愿意去东瓯,也是人之常情,可不能因这伤了彼此的和气。”


    明姑没说的是,尧文君在王庭里还有两个王夫,肖瑾去了又该置于何地。


    堂堂勋贵子弟,天子近臣,何等风光,脑子被门夹了才会去到异国他乡给人做妾。


    第66章 惊变


    丁念带着青衣这一走,又过了两日,山上的桃花也已经开得极其绚烂,尧窈从院子里往外看去,只见那山不近不远地,粉粉一片,充满了春意盎然的勃勃生机。


    尧窈不禁抬手摸了摸肚子:“待你这条鱼儿出来,怕是看不到了,只能等来年了。”


    忽而,尧窈又想到东瓯似乎没有这样漫山遍野的桃花。


    想看桃花,还只能在大晟。


    而大晟,似乎也没那么不好。


    这一路,她看过了不少美景,和东瓯不一样的山,不一样的水,以及不一样的风土人情,有意思得很,就像男人说的那样,抛开成见,才能看到更广阔的天地,心胸也会变得更为豁达。


    尧窈不觉得自己心胸豁达了多少,她只有些看淡了,也看开了。


    她不再执拗于这个孩子是否随她姓,是否该回东瓯,毕竟,这些都是可以改变的东西,不管跟谁姓,在哪里,孩子始终是她的骨血,也是他的,谁也没办法否认的事实。


    天暖和了,秀琴抱着被褥挂到院子里晒,尧窈挺着大肚子就在一旁看着,暖烘烘的阳光温度适宜,照在身上微热,但不如夏日那般炽烈灼人,尧窈只觉从身到心都是舒服的,即便肚子里的孩子几度压得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可即将在自己身上落下的一块肉,无论怎样,她好像都生不出太大的气来。


    秀琴晒完了被子,又去外头村民家买了些菜回来,尧窈月份大了,请来的稳婆查看过后,叫多吃些青菜,稍微减减,不然胎儿大了,不好生。


    事关尧窈的身体,秀琴句句都听到心里,村民家好几种青菜,她全都买了回来,一样样地做给尧窈吃,看尧窈最喜欢哪种,她再多买些。


    秀琴的用心,尧窈十分感激,也记她的好,秀琴不愿意成亲,自己以后总要顾念她几分。


    吃了几日青菜,尧窈发现这里有种特有的蕨菜,清甜脆香,口感极佳,尧窈吃了一口就喜欢上了,可惜这菜有活血的功效,孕妇并不能多吃。


    秀琴也有意收着,每回就做那么一点,让尧窈尝个鲜。


    又是一日,尧窈数了数日子,男人离去已经有大半个月了,丁念自那日带走青衣后也未再有消息传来,离她发动的日期也更近,数来还有将将一个月的时间。


    早开的桃花,这时候也开始谢了。


    尧窈身体也愈发沉重,一躺下,再起身,没有秀琴扶着,光靠自己,动辄好一阵。


    可起了身,也只是勉强好过一些,肚子沉得犹如一口大锅盖下来,走几步路,都觉累得慌。


    但秀琴还是鼓励她,每日绕着后院走一走,活动活动,稳婆说了,这样好生。


    又是一日,到了后半夜,尧窈被腹中异常活跃的胎儿闹得睡不着,小家伙像是要出来了,可疼的是肚皮,下头都还好,没有稳婆说的一抽一抽往下冲的那种痛感。


    尧窈无奈,只能缓缓侧过身子,抓着床头的柱子一点点坐起,试着跟腹中胎儿沟通。


    “你乖啊,你那个爹说要赶回来,亲自迎接你到这世上来,你若等不到,到时候留有遗憾,可别怨我这个做娘的。”


    说着说着,尧窈自己都觉好笑,这孩子早出来晚出来的有,规规矩矩等着医官稳婆他们算的日子,怕是不多。


    就在尧窈轻拍肚皮,自说自话之时,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高亢的叫声:“呀,起火了。”


    登时,更多杂乱慌张的声音响了起来。


    尧窈此时已经坐着在了,稍微伸了两腿,将两脚钻进宽松的软鞋里,再慢悠悠站起。


    倏地,门开了,秀琴冲了进来,神色匆匆道:“夫人,夫人快随我到外头空地上避避。”


    也不知是哪家不小心,半夜灶台的油灯还燃着,结果风一吹,倒了,落到旁边的草堆里,瞬间燃了起来,这火烧起来快,很快就蔓延到了周边,借着风势,又传到了这边。


    后院的马厩烧得更厉害,留守的侍卫们大多赶去了那里,灭火的灭火,把马牵出来转移到别处,忙得不可开交,还有一部分侍卫到易起火的柴房还有灶台几处查看。


    尧窈随着秀琴来到前院的影壁这里暂避,等着侍卫们把火扑灭了,解除了隐患,再回后院。


    秀琴提着灯笼照亮两人周边,看尧窈一直站着也不妥,于是说道:“我去屋里寻个凳子过来,夫人先等等。”


    尧窈:“我和你一起去。”


    “可使不得,这屋里不安全,万一火烧过来,烧塌了房梁,想出来就更难了。”


    尧窈如今又是双身子,行动迟缓,真有个什么,那就悔之晚矣。


    秀琴异常坚持,尧窈拗不过她,只能在原地等候。


    秀琴走开没多久,前院的大门就被人从外面撞了开。


    哐的一声响,尧窈惊得扭头看去,正是这一眼,看到举着火折子走进来的人,更是立在了当场动弹不得。


    明姑举着火折子走近,瞧见立在影壁处略显臃肿的身影正是尧窈,面上顿时现出一抹喜色,快步奔了过去,一手握住了尧窈,神色异常激动:“我的小祖宗哦,可算是寻到你了。”


    再往下,瞥到尧窈大得不像话的肚子,明姑又是一怔,惊道:“我的个乖乖哟,你这莫不是怀的双胎吧。”


    “明姑,不要多说了,快把人带出来。”


    一个冷静异常的女人声音响起,恍如隔世般,那么熟悉,尧窈几乎不敢相信。


    不由自主地,在明姑搀扶下,尧窈出了院子,来到外面的空地上。


    一辆马车已经停在了那里,尧文君走了过来,看着一动不动望着自己的尧窈,笑了笑:“怎么,才多久没见就认不得了。”


    一瞬间,尧窈再也没能忍住,一行清泪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这一刻,她等了太久太久。


    不仅王姐,明姑,还有王二,也就是曾使君,以往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人,再相见,尧窈内心深处百感交集。


    尧文君却没工夫叙旧,把妹妹拉了过来,同明姑合力带着她上马车。


    再不走,侍卫们寻过来就走不了了。


    另一边,溯州城内,青衣正在加紧赶制新一批防疫用的药,之前那一批送往几个隔离点后,患疫的百姓喝过,发作症状多多少少都有缓解,性命已经无虞,只需再喝几个疗程,观察是否还有传染性。


    容渊对青衣本来持有怀疑态度,一个单薄柔弱的女子,能有多厉害的医术,然而亲眼见过青衣如何选药熬药后,他对青衣有了明显改观,态度也好转了不少。


    这女子在医术上确有奇才,待排查了身世无碍后,召到宫中当个女医官还是使得的。


    放下戒心后,容渊委以重任:“绥县疫情更为严重,你若能将城中百姓治愈,便是造福人间,功德无量,太医院尚有院正一缺,你有这等功绩,足以胜任。”


    太医院也有女医官,可大多数都是抓药打杂的,鲜少有独立看诊的权柄。


    容渊许诺她的,即便男子都要羡慕不已。


    然而青衣瞧着丰神俊伟的男人,心里微微漾起了涟漪,能不能进太医院,倒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这些日子,溯州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城门口的兵士被容渊换了一波,长信候世子识得天子,猛一瞧见,还以为自己大白日撞了鬼,直到天子拿出传过玉玺,方才瑟缩了身子,匍匐跪下。


    怕成这样,分明心里有鬼,容渊也不多话,命人将其拿下,押入地牢,容后再审。


    早在数月前,容渊便给礼亲王发去一封密诏,只待这边疫情缓解过后公之于众。


    天子尚在人间,只是为奸人所害,仍在疗养中,待龙体康复,不日便要归京。


    此时,以顾淳为首的官员正谋划着襄助七王爷容澹正式登位,并对外宣称,传国玉玺已经寻到,就在顾澹手上,礼亲王假传召令,意图谋反,罪不可赦。


    然而礼亲王早有准备,部署了许久,已将城中亲眷分批转移出京,自己则在公布容渊的密诏后迅速离京,赶赴平京府,同西南,东南两路大军会合,以清君侧,诛乱党的旗号直奔京师,和顾淳从西北收买的五万杂兵形成对峙之势。


    至此,京中以顾淳为首的官兵纷纷慌了神,有不少挨不住的意欲倒戈,但顾淳已经封锁京中所有出入口,进不得,也出不能,成王败寇在此一举,谁也别想抽身。


    太后更是紧闭宫门,谁也不见。


    顾淳在宫门口跪了一宿,滴水未沾,直到撑不下去,倒在了门前,太后才命人将他抬了进来,痛心疾首地骂:“叫你收着点,别做得太过,你偏不听,他不是个不容人的,你只要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又有什么愁的,有我这一个还不够,非要再出一个皇后,这天下姓容,不姓顾,为何你就是不明白……”


    太后气急攻心,说到激动处,吐出一口淤血,颓然倒回榻上。


    而此时的容渊,在几个州县的疫情得到有效控制后,正火速往秀水村赶。


    离她发作的时间,已经没几日了。


    然而,入了大门,容渊先到外院,把身上染了灰尘的衣物换下,又匆匆梳洗,剃须净面,拾掇得干干净净,重新变得神采奕奕,方才往后院走去。


    比容渊早回来的丁念迎向主子,满面肃穆,低下了头,跪在了容渊身前,两手捧起自己随身携带的长刀,俨然请罪的架势。


    秀琴也跑了过来,流着泪跪倒:“是奴婢的错,奴婢没有守住夫人,皇上要罚,就罚奴婢,与丁大人无关。”


    说罢,秀琴夺过丁念手上的长刀就往自己脖子上抹。


    丁念陡地跃起,一脚踢掉长刀。


    “你一个妇孺又做得了什么。”


    容渊冷眼旁观,负在背后的双手青筋贲起,异常平静的话语里携裹着雷霆之威。


    “到底怎么回事,说不明白,你们两个就在黄泉路上做个伴。”


    第67章 女王


    一别经年,又见桃红柳绿,人间芳菲,最是四月天。


    肖瑾大步流星,走向树下玩耍的稚童,一手一个抱到怀里,将他们带离花絮纷飞的树下,不然咳嗽起来,娃娃遭罪,大人也不好过。


    尤其左手抱着的这个男娃娃,瞧着虎头虎脑,结实得很,却是闻不得这些粉尘花絮。


    尧不弃揉了揉有点发痒的鼻子,仰着白生生的小脸,望着在他心目中异常高大威猛的姨父,目光里充满了濡慕。


    “姨父,我的小红马做好了没?”


    “这,再过几日。”


    “几日是几日呢?”


    “几日就算快了。”


    小家伙鼓起腮帮子,怒了:“你前几日说几日,今日又说几日,姨母说人要言而有信,姨父你羞羞脸。”


    四岁大的娃娃,个头不大,要起东西来,那是理直气壮得很,口齿又伶俐极了,句句在理。


    小小的模样,讲话的架势,已经颇有点乃父之风。


    而他那尊贵无双的父亲却未见得此子一面。


    肖瑾内心说不出的怅然。


    他到底是有负圣恩。


    尽管他来到东瓯以后,只在起初姐妹俩夺回王位时出谋划策,待事成后他离开王庭,独居一隅,再不问朝政,可他到底是玩忽职守,且知情不报,真要论罪,家族中人也将被他牵累。


    好在今上乃明君,他一封请罪书捎回去,过了将近一个月,帝回信,只寥寥数语,命他守护好大皇子,若有闪失,诛全族。


    由此可见天子对这唯一子嗣的重视。


    可令肖瑾诧异的是天子这般看重大皇子,四年过去了,却未有过任何要回大皇子的举动,以大晟的兵力,不说接回大皇子,便是灭掉东瓯,也不过数月的工夫,就算万无一失,仔细筹谋,四年了,也该够了。


    大皇子带不走,到如今,肖瑾在东瓯又多了一份牵挂,怀里还在流着涎水吃手指玩的女娃娃,也是他滞留在东瓯这几年,不能轻易离去的原因。


    一提到小娃娃,就避不开她那让他分外头疼的母亲了。


    尧文君,一个不同于别家闺秀的奇女子,有胆识有谋略,不拘一格,万事遂心,且意志坚定。


    夺回王庭后,尧文君手刃亲弟,却并不留恋王权,而是将王位禅让给了最小的妹妹,尧窈。


    尧窈出了月子后,便登基为王,成了东瓯的新女王。


    加冕那日,大晟也遣了使臣来访,贺女王大喜。


    这个使臣不是别人,正是肖瑾的表兄。


    为此,肖瑾更为纳闷,揣摩不透深沉似海的帝王心。


    表兄来匆匆,去也匆匆,走之前也未留下太多的话,只提醒肖瑾认清自己的身份,可不能忘了本。


    肖瑾岂能忘,也不敢忘,终有一日,他要回去的,不仅他自己得回,他臂弯里这个金贵蛋儿,更要回。


    是以,从小娃牙牙学语开始,肖瑾就在教他,他的父亲是何身份,人在何处,又是多少金尊玉贵的人物,而他今后也注定不凡。


    他的母亲是东瓯女王,父亲更是堂堂大晟帝国的主宰者。


    他最终的归宿,也该是大晟。


    为此,尧文君和肖瑾大大小小争执过不少回。


    肖瑾不如尧文君能说会道,但在这事儿,态度向来明确,从未含糊,正因如此,尧文君几次都想同肖瑾离了算,可也只是想想,到底还是舍不得。


    尧窈更是直白:“你和他的夫妻关系本就当不得真,你以素君的身份嫁给他,却不是你真正的身份,你俩便是要和离,也没得文书可以依仗。”


    尧文君对妹妹也是刮目,别家妇人生完孩子会变笨,她这个妹妹倒是反着来,肚子里的货卸了后,人也像是脱胎换骨,变得灵醒了,有时候尧文君也拿不准这个妹妹内心的想法,对于千里之外的那个男人是否还有念想。


    毕竟容渊这样的男人,经历过后,想要忘怀,着实难。


    每次尧文君试探着多聊几句,尧窈便沉默下来,以要处理国事为由,把话题一带而过。


    说处理国事,也是尧文君请选出来的几名大臣共同商议,待到议得差不多了,再上表君王,盖个章就完事。


    尧窈这个女王做得还算舒坦,毕竟东瓯就那么点大,有了能人相帮,又能有多少麻烦事呢。


    不像容渊,国土太大,子民太多,机构冗长,事务繁杂,便是有远游的念头,在出行之前,也要做够充足的准备,不然就有可能重蹈覆辙。


    这也是肖瑾为自家主子找补的理由。


    “光是顾家伙同党羽谋逆一案,牵扯众多,即便清查也得花费一两年,更不提别的事务,即便天子有心,也需要一步步地安排到位了。”


    尧文君听后,哼哧一笑:“他有了闲暇又何妨,这孩子养在东瓯,就是未来储君,到了大晟可就不一定了,你的天子现下是把后宫遣散,只有这一子,可他还年轻,身边又不乏诱惑,当真能守得了一世,没得以后子嗣多了,我们不弃连个栖身之地都没有,可怜得很。”


    肖瑾说不过尧文君,只能转向尧窈:“我皇秉性如何,于女色上的态度,女王最是清楚,不然为何到如今,只有一子。”


    有些话,不能说明,心知便可。


    毕竟,真要说明,自己的姐姐也要牵连进去。


    他的姐姐,也是可怜人,陪着天子演了一出大戏,也是宫里唯一没被遣送出去的妃子,说来独一无二的宠,实则天子又何曾留宿过,往昔种种,无非是做给外人看罢了。


    “他是什么样的,我好像快要记不起来了。”


    尧窈抬眼,眸光盈盈,面上稚气已经完全褪去,吹弹可破的肌肤,欺霜赛雪,眼眸流转之间,更多了几分雅致的从容,和不俗的媚色。


    就连肖瑾有时候看着,也不禁愣神,随即目光转开,不能直视。


    肖瑾手一指:“那就请女王多看看你的儿子,总能想起来的。”


    这孩子像母亲,更像父亲。


    哪壶不开提哪壶。


    尧文君眼角抽了抽,正要出声,宫人来报。


    “禀女王,大乾定王来访。”


    定王,不就是容琰。


    尧文君和这人过节大了,冷了眉眼,轻笑:“他还敢来。”


    肖瑾立马起身,人已经走了出去,话飘荡在风里。


    “我先去探探情况。”


    尧文君看向恬静异常的妹妹:“你瞧,白眼狼,是养不熟的。”


    尧窈无奈地回:“可王姐,你就是舍不得。”


    不然也不会豁出命,也要给这人生个孩子。


    须知,大巫那药,效果极佳,可对身体的反噬也是难以捉摸的。


    尧文君眼圈微红,唇动了动,到底也没再说出什么。


    谁又能想到大巫竟然是尧窈的亲生母亲,她的亲姑姑,为了给异族人生下孩子,竟是寻到奇人古书,炼制出了那等禁药。


    第68章 选夫


    与南平一山之隔的东瓯国都内,这几日王城内异常热闹,只因王庭下达了天大的喜讯,在民间为风华绝代的年轻女王挑选王夫,头一回打破传统,不拘出身,只要身家清白,为人正直,最重要的是,女王瞧得上。


    东瓯本就女多男少,生育艰难,公告一出,国内适婚的女子纵有意见,也只能腹诽。反观正要说亲的男人们,但凡外形尚可,早已按捺不住,跃跃欲试。


    城门口公告下,围了一圈的男人,议论纷纷。


    “你说女王喜欢怎样的男子,壮的,瘦的,高的,矮的,聪明的,或者稳重的?”


    “谁晓得,你家里尚有些闲钱,不如走走路子,打听打听?”


    “女王那般貌美,又怎会瞧得上寻常男子,你们啊,就不要白日做梦了。”


    “你不做梦?你站在这是为何?你为何不速速走开,少碍我的眼。”


    “呵,你算个什么东西,我能入女王的眼,管你碍不碍。”


    说着说着,几人心浮气躁,火气上来了,竟要动手打起来。


    就在混乱之际,一只大手伸了进来,把贴在城墙上的告示扯下。


    这一仿若寻常浑不在意的动作惊到了一干男人,不约而同地抬眼望去,仰着脖子,暗恼,哪来的莽男子,生得这般高挑,模样也俊得很,还恁地胆大无礼,敢揭皇榜。


    容琰眼里充满了玩味的神色,眉头一挑,眸光一转,扫一眼身边的矮冬瓜,小鸡仔们,依旧漫不经心的模样,把告示折起拢入袖中,便扬长而去,从头至尾,未曾用正眼看过任何人。


    回到客栈内,容琰一改傲气,将袖内的纸拿出,平平整整地搁到桌上,一字一句地念给一旁从容饮茶的男人听:“兄长,您可得管管了,嫂子这不行啊,带娃跑了不说,还想送兄长您一顶绿油油的帽子,但凡是个男人就不能忍。”


    容琰义愤填膺,仿佛被绿的人是他。


    容渊一眼撇过去,将手中的茶盅一放,发出一记闷响,稍顷,修长的手指一动,将告示拿过来,一字一字地看得仔细。


    愿寻一良人,白首不相离。


    呵,多么诚恳,情真意切。


    瞎了眼的人是这样,真正的良人不珍惜,偏要去寻外头不正经的野汉子。


    皇兄的心思,容琰不敢随意揣测,但该说的也得说,他们大乾皇族的尊严,可由不得小邦蛮女这般践踏。


    容琰又开始出馊主意:“咱大侄儿都四岁了,一直养在外头也不是个事儿,宗亲们也不可能再放任之,毕竟子嗣关乎国本,不如先把孩子要回来,至于她一个女人要几个男人,随她去。”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容琰便接收到兄长异常冷厉的一记眼神,如利刃似要将他割成一片片。


    更多大胆的话语被容琰咽了下去,一声叹后,问兄长当如何,总这么拖着,也不可能。


    容渊却把手里的纸扔回给容琰,只一句话:“她想要男人,我便给她。”


    至此,容琰进到了王庭,见到了肖瑾,却是冷着脸道:“这异邦的女子难道身怀蛊术不成,把我堂堂大乾的天子祸害成什么样了。”


    这话,肖瑾没法子接。


    定王是个敢说的,在别人家里,说主子的不对,还把自己的主子也带上,一气儿把两边的人都得罪了。


    见肖瑾只垂着头,不应声,容琰也是恼:“我看你也是个不中用的,这都几年了,连个女人都拿不下,在这里窝窝囊囊地吃软饭,一身骨头都轻了。”


    肖瑾无法辩驳,掩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容琰把人瞧着,冷冷一哼,手一指:“那女人不是要找男人吗?你看着安排,皇兄想和她见上一面。”


    闻言,肖瑾蓦地抬起了头,满眼惊愕。


    主子,主子来东瓯了,不声不响地,也没个消息传来。


    容琰见男人一副惊讶的蠢样,方才露了点笑意:“快去准备吧,皇兄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想做的事,谁又敢劝敢拦呢。”


    是这样没错,可真正实行起来也难。


    容琰明晃晃地找来,一举一动都被王庭的人盯着。


    尧家姐妹这边也在猜测容琰来此的意图。


    其实,又能有什么用意呢,要么就是想要东瓯俯首称臣,彻底沦为大乾版图上的一块国土,要么就是为了孩子,容渊认了这个儿子,那就没有皇嗣流落在外的道理。


    往最糟糕的方向想,两国之间,迟早得打上一仗,就看何时了。


    东瓯人少国弱,主动权大概率掌握在大乾天子手上,可即便如此,尧窈也不想将自己痛了两夜生下的宝儿拱手让人。


    尧文君比尧窈更不舍,这孩子有着大乾皇族的皇脉,尊贵自不用说,且生来体健又聪慧异常,乃东瓯的国之希望,怎能轻易放走。


    不仅如此,尧窈还得多生几个,这个少子的国度,才有未来可言。


    这回公开选夫,也乃尧文君一手策划,等到消息放出来了,尧窈才得以听闻。


    尧窈这女王,也非一锤定音的存在,大多数时候,还得尧文君定夺。


    是以,尧窈多次提出,想将王位还给尧文君,自己能力欠佳,生母又是大巫那种为了一己私欲不惜坑害子民的恶徒,她心难安。


    尧文君却不认同:“她是她,你是你,她为了最不值得的情爱,毁了自己,也害了我们,是她不该,她如今已经遭到反噬,人不人鬼不鬼的,时日无多,也是她咎由自取。你不必顾虑太多,除了我,再无人知晓你和她的关系,她死的那日,你也不必去看她,她罪有应得。”


    尧窈抿唇,再说不得什么。


    她和大巫,必然不一样,她也做不到大巫那样,只为自己,罔顾他人性命。


    尧文君再次强调:“情爱沾不得,那定王必然带着他兄长的授意而来,你听听便是,不管他说什么,都不能应。”


    容琰来这一趟,不可能不见尧窈,尧文君提前同尧窈通气,再不能叫她心软。


    人都这样,说别人头头是道,到自己身上则避重就轻。


    尧窈也很想问问尧文君,你和肖瑾又该如何呢。


    小月牙不仅是王姐的孩子,也是肖家的血脉。


    对这个孩子,尧文君也早有安排:“不弃和月牙都有大乾的血脉,底子好,好好养着,将来不会差,若两个孩子有意,我们姐妹俩,亲上加亲,更是不错。”


    不得不说,王姐这如意算盘,打得真是不错,孩子才多大就开始谋划了。


    尧窈却觉得,强扭的瓜不甜,自己的孩子,更不舍得,总得孩子们互相中意才可以,若有一方不愿意,那都是不成的。


    譬如她和容渊。


    想到这人,尧窈又忍不住头疼,尽管四年未见,可有关他的消息从未断过,源源不断地从肖瑾那边传来。就连小儿都知道这个厉害得不得了的父亲,不曾见面,却时不时挂在口中,尤其一年前,容渊派兵将滋扰东瓯多年的月华国夷为平地后,小儿更是将不曾养育过他的父亲当做天神一样崇拜。


    肖瑾这人,心在曹营身在汉,对容渊的忠心未曾变过,这也是尧文君最为苦恼的一点。她和女儿加起来,在肖瑾心目中,怕也只能和容渊打个平手。


    为此,尧文君始终对容渊颇有微词,没少在尧窈说过容渊的闲话。


    尧窈有自己的判断,听听就是,容渊为人如何,她比王姐更清楚。


    她和容渊以后会如何,还有没有见面的可能,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清楚的。


    但有一点,她能确定,孩子要留在她身边。她没有得到的母爱,她会毫无保留地给她的孩子。


    即便容渊已经把后宫遣散得不剩几个妃嫔了,但尧窈仍觉得这个男人将来会有更多的孩子,而她只有不弃一个。


    是以,当肖瑾将容琰的话带到,尧窈更多的反应是不可置信,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尧文君更觉可笑:“一个王爷要来保媒,为自己的皇兄提亲?谁知道这是不是你们的缓兵之计,想把孩子骗回大晟?”


    骗这个字,很不中听。


    肖瑾不觉皱起了眉头,一脸正色地看着尧文君:“定王亲自来说亲,天子求娶,给的还是世间最为尊贵的皇后之位,大皇子也将作为储君,由天子亲自教导,这般的恩遇,何来骗一说。我皇仁义有担当,也是女王和大皇子的福气。”


    话说得有道理,尧文君亦无非反驳,哑口之余,又颇为气闷,冷笑一声:“容渊有你这样忠贞不二的臣子,夜夜都可高枕无忧了。”


    肖瑾不冷不热道:“吾皇甚是思念女王和大皇子,时而彻夜难眠。”


    尧文君腾地站起,美眸里迸出难平的怒意:“怪我这个恶人,叫你和你的主子分离,害你日夜思念,彻夜难眠,既如此,你还留在这作甚,且回你的中原大地,做你的忠臣良将去。但月牙是我的孩子,我东瓯的王女,与你再无瓜葛。”


    对肖瑾有情是真,但若这男人一再伤她的心,她也只能忍痛斩断情思了。


    尧窈走到尧文君,试图平息尧文君的怒气,尧文君却走了开,直直看着肖瑾:“你家主子要娶就自己过来,做我妹妹的王夫,以后住在我王庭,否则,免谈。”


    这话一出,尧窈不禁惊诧地看向尧文君。


    王姐这要求,未免太过不切实际,简直在做梦。


    别说容渊乃堂堂中土的皇帝,即便如肖瑾这样的勋贵子弟,留在东瓯都觉委屈,容渊的身份,和身上担的责任,都不可能让他做出这样的让步。


    毕竟大乾的子民,还有周边的小国,都看着在。


    尧窈拉了拉尧文君的衣袖,示意她别说了,自己又不是缺了男人就活不下去,也没那个心思,如今只想把孩子带好。


    尧文君却轻推开尧窈,冷着脸独自出屋。


    肖瑾压了压情绪,先谈正事,拱手对尧窈道:“我皇待女王一片真心,未曾亏待,一力抗下朝廷的非议,欲迎女王入主正宫,这般诚意,世间几人能及,还望女王多多斟酌,遵从内心。为了大皇子,也耽搁不得了。”


    一席话说得尧窈心湖再起波澜,强行稳住了心绪,尧窈轻挥袖摆:“肖大人有心了,此事再议,容我多些时间考虑。”


    入夜,尧窈抱着幼子,欲哄孩子入睡。


    尧不弃却眨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对尧窈道:“母亲,姨父给我做了小床,我长大了,以后要自己睡了。”


    大了,也就这么几岁,为何不能多依赖依赖母亲呢。


    尧窈颇为失落:“小床放在那里又跑不了,夜里你要是想母亲了,或者母亲想你了,该怎么办呢。”


    闻言,小儿为难地皱起眉头,很快又舒展开来:“那我就早点起床,早早来看母亲。”


    第69章 转性


    一大早,回春坊尚未开门,门前便排起了长龙,且与往日不同,这回排队等着入店的,大多都是青壮年男子。


    容渊入住的客栈就在回春坊对面,因着烦心,夜里未曾久眠,起得也早,本该清静的时辰,却出现这般吵闹的一幕,使得向来养尊处优的男人颇为不悦,眉头始终紧皱。


    住隔壁屋的容琰也被这嘈杂的声响弄得辗转难眠,索性起了个身,叫随从出去打听,外头怎么回事,为何大清早的,如此吵嚷。


    随从打听回来,容琰听闻过后,体内的瞌睡虫顷刻间跑光,拾掇了衣冠,精神抖擞地前往隔壁上房,敲开兄长的门。


    容渊此时坐在桌边饮早茶,仍没个好脸色,瞧见容琰过来,神情冷漠,不欲理会。


    容琰早就习惯了兄长这张冷脸,不以为意,径自走到了容渊身侧,亲昵却也充满敬意地在男人耳边低语了几句。


    见兄长面色微变,容琰稍稍有了嘚色,但强行收敛下去,一脸正色道:“这些人也是无知,听风就是雨,堂堂一国女王,怎会那般肤浅,只喜欢白皮儿的相公,未免荒谬。”


    话是这么说,容琰却盯着容渊冷白的面皮儿,话锋一转,改口道:“这么看,皇兄还是有戏的。”


    容渊抬眸,瞥向容琰,一言不发,却自有威慑力。


    容琰摸摸鼻头,闭了嘴。


    良久,容渊才道:“那药膏当真管用?”


    闻言,容琰心头又是一热,叫您装,还不在意,在意得很呢。


    “管用,听闻那药乃东瓯特有的药草炼制而成,坚持抹上一两个月,任你怎样的黄皮黑皮儿,都能变得又白又滑,细腻得很。”


    容琰信誓旦旦,容渊嗤之以鼻:“荒谬。”


    瞧,急了,看您装到何时。


    容琰尚在腹诽,容渊却道:“肖瑾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容琰神色一凛:“尚无,我看这大王女就是个刺头,软硬不吃,主意又大,还是尽早解决了为好。”


    容渊又把容琰一瞪,似在说,鲁莽。


    容琰抿唇,内心甚是委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堂堂天子,总不可能为了个小国女人一直耗在这弹丸之地。


    容渊又道:“再传信给肖瑾,我要见大皇子,叫他尽快安排。”


    主子有令,肖瑾岂敢不从,进宫也愈发频繁,终于逮着了机会,借着月牙儿吵闹着要出宫玩耍为由,将两个小的一并带出了王庭。


    为了让大皇子记住自己的父皇,肖瑾自孩子记事开始,就将容渊的画像带在身边,不时拿出来让大皇子看上一看。


    是以,父子俩头一回相见,小家伙坐在肖瑾的肩头,比面前的男人略高,也更为清楚地瞧见男人的长相,歪着脑袋,咧着嘴儿笑了起来。


    见小娃儿也不吭声,只看着自己笑,容渊也忍不住地扬起了唇,向来清冷的目光里露出少有的温情,声音也柔了不少。


    容渊问小娃儿:“你可知我是谁?”


    尧不弃朗声唤了声父亲。


    容渊笑意更甚,整张脸焕发起来,更显风华无双。


    肖瑾瞬间泪了目,更为自责,都是自己无能,才让主子和小主子隔了整整四年才相见。


    容琰一旁瞧着,看戏似的,内心啧啧不断,还得是儿子,才能让铁血帝王展现出少有的柔情。


    须知,当初下令将月华国铲平,这位君王轻描淡写地一句话,眉头都不曾眨一下。


    可到了儿子跟前,仅一声父亲,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彻底变了。


    容琰内心不觉微酸,说来,他和皇兄也是血脉至亲,可皇兄待他何曾有过好脸色。


    容渊手伸过去,轻点孩子额头:“为父来晚了,你可会怪我?”


    这话对于四岁小儿来说过于正经,也过于郑重,尧不弃小脸一愣,却丝毫不怯,双目炯亮有神:“父亲要守护万民,顾大家,就顾不了小家。”


    如此稚子,却能如此懂事,倒是难得。


    三个大男儿均是一怔。


    容渊两手一伸,肖瑾立马会意,小心翼翼地将肩上小人递给他的父亲。


    把儿子抱入怀中,容渊才真正的踏实了,内心被填满,声也轻:“告诉父亲,这话是谁跟你说的。”


    尧不弃直言母亲。


    几人又是一怔。


    小月牙懵里懵懂,紧紧依偎在父亲身边,看看这又瞅瞅那,一脸无辜。


    容琰看小侄子的神情也越发复杂。


    他还以为,那女人为了不让皇兄带走孩子,必然会说些诋毁皇兄的话,好让孩子对皇兄反感,看来,是他想错了,这女子确有几分胸襟。


    肖瑾这时也道:“娘娘从未说过主子您一句不是。”


    容琰看向肖瑾,你倒是接的快。


    容渊不自觉地把孩子抱得更紧。


    多好的孩子,她给他生的,她离开了他,却没忘记告诉孩子,他这个父亲的存在。


    就在这时,门板被人敲响:“屋内的人快把门打开,否则,别怪我们硬闯了。”


    一听这声音,肖瑾脸色微变,王庭近卫队长阙里,也是尧文君忠实的部将。


    肖瑾在容渊的示意下把门打开,一脸凝重地看着门外气势凌厉的女子。


    尧文君与肖瑾短暂的对视过后,便抱起朝她飞奔过来的女儿,略过男人抬脚往里走,直奔抱着孩子的大乾天子,却不看兄弟俩,只对着小儿道:“不弃,玩够了,该回家了,你母亲有多担心,你该知道。”


    尧不弃看着面前有些严肃的姨母,下意识搂住容渊的脖颈,不愿离开。


    容渊冷眼看着尧文君:“他不想走,没人能强迫。”


    尧文君这才把目光往上,转到男人身上,亦冷笑道:“他是我东瓯储君,我带他回王庭,本是应该。且问大乾国君,你不声不响地来到别国,连个正式的文书都不曾传来,那我可否当作你只为私事,既是私事,那就不用摆在明面上处理了。”


    好一个附属国,居然敢这般口出狂言。


    容琰最受不得这种窝囊气,目光一凛:“你又当如何处理,冒犯宗主国国君,便是将你东瓯灭光,也是你咎由自取。”


    尧文君不怒反笑:“国大,更要讲究行事,我们已昭告天下,公开为女王选夫,那就偏不得私,不然女王岂不会被天下人嗤笑。容皇既然爱重女王,那就更应该为她着想,而不是与她为难。”


    容渊面无表情道:“你当如何?”


    尧文君气定神闲:“自然就是所有人按照规矩来,没人能够例外。”


    回到王庭的路上,肖瑾始终沉着脸,待把孩子交给侍女,他才关上了门,却是一眼都不看尧文君,只坐在椅子上,独自生闷气。


    尧文君看了也气:“你做什么摆这样的死人脸给我看,我又没囚他也没绑他,他若不愿意,大可以自行离去,谁还能为难他不成。”


    肖瑾却不信,略失望地看向尧文君:“东瓯依附于大乾,他是君,你是臣,你这般行事,辱了君王的颜面,即便君王不计较,天下的臣民也不会答应。”


    尧文君面带愠色:“我如何折辱他了,我好吃好喝把他供着,只要他拿出态度,打动妹妹,自然就可以抱得美人归。”


    “那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叫上十几个男人,争来抢去,这些男人,连给我皇提鞋都不配。”肖瑾将皇帝的脸面看得比自己还重。


    尧文君却不以为然:“你们大乾选妃不也是这样,我才找几个人,你们选妃动辄就是好几百人,斗得你死我活,难道不是更加残忍?”


    “歪理。”肖瑾不想再与女人争论,快步奔到门前,夺门而出。


    尧文君周身气势也瞬时散去,缓缓坐下,眼里的落寞一闪而过。


    都怪她,可她难道是为了她自己吗?她的苦心,谁又能懂。


    尧不弃回到母亲身边,仍处于异常兴奋的状态,尧窈哄了许久,这孩子也不曾闭眼,嘴里犹在叨叨。


    “父亲,父亲可真好看,好高,比他们都要高。”


    孩子能用的词还比较有限,但已经是倾尽所有在表达对容渊的仰慕之情了。


    尧窈沉默不语,听着孩子反反复复地夸,竟也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


    可王姐那主意也出得太荒唐了,竟然把容渊纳进了选夫名单里,堂堂皇帝,跟十几个男人争夺王夫的名额,只要想到那样的画面,尧窈都觉得匪夷所思。


    皇帝的尊严和傲骨,他不要了吗?


    他还是那个和她生育子嗣的男人吗?


    尧窈不确定了。


    毕竟四年了,人是会变的。


    尧不弃却不懂母亲千回百转的心情,直把尧窈的衣袖扯了又扯:“母亲,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父亲吧。”


    尧窈颇为无奈地婉拒:“母亲明日怕是不得空。”


    这些王夫候选,都被尧文君安排在了王庭西北角的偏殿里,且还是五个人住一间屋的大通铺,她又如何能够去见呢。


    且尧窈也尚未准备好心情去见容渊。


    她不能去,孩子也不能去。


    可孩子才不管这些,母亲不带他去,他就偷偷的去。


    姨父肯定愿意带他去见父亲。


    第70章 为难


    尧窈加强了防备,多派了几名侍从跟紧儿子,一日十二个时辰,小皇子身边不可缺了人,若有疏漏,必当重罚。


    是以,尧不弃只能在自己的寝殿内玩耍,就连肖瑾,也不是他想见就能见到的。


    尧不弃亲眼见过了容渊,更是崇拜,只觉别的男人都不如自己父亲,哪里再听得进尧窈的话,心里想的,嘴里念的,都是他那英明神武的真龙父亲。


    尧窈对此也甚是困扰,才见过一面,孩子就这么着迷,再多见几次,岂不就离不开了。


    尧文君更有话说了:“所以我叫你早日选个王夫,早早和孩子培养感情,孩子有了依靠,又怎会这般惦念生父。”


    事已至此,再说这些,已无任何意义。有容渊在前,尧窈再看别的男人,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也提不起劲再和哪个男人有所瓜葛。


    尧窈老话重提:“王姐,不如我把王位让给你,其实你比我更合适坐这个位子。”


    所有人都看得明白,唯独尧文君非得一意孤行。


    尧文君听不得这话,提高了嗓音:“我让位给你,总是有原因的,你为何如何抵触,难不成,你还想跟那人重修旧好,去大乾做人家的皇后,你以为皇后的位子那么好坐?”


    皇后当然不好当,可这王位,也没安稳到哪里去。


    见尧窈不语,尧文君知妹妹有自己的主张,并且不易被说动,不得不把话说重:“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何这般执着要娶你,当真对你用情至深,还是另有所图,毕竟你落一落泪,他那国库又要丰盈不少。无本万利的买卖,傻子才不会觊觎吧。”


    几句话说到了尧窈最在意的点。


    她自己有时也困惑,男人对她的看重,有几分是为了她这个人。


    尧文君继续道:“若他得知,你生完孩子后,掉落的眼泪再也无法化为珍珠,他又该如何。皇后再如何尊贵,那也只是他的臣子,他能立你为后,也能把你从后位上拉下来,到时你又该如何自处。一个废掉的皇后,再回到东瓯,又叫我们的臣民如何看待你这位昔日的女王。”


    尧窈实在佩服自己这位姐姐,除了失忆那一段,她似乎从未有过糊涂的时刻,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即便同肖瑾的这段情感纠缠也曾让她苦恼,但她仍是理智占据了上风,最终以东瓯的福祉为重,不会轻易做出妥协。


    尧窈其实尚未打算与容渊见面,不管尧文君说了什么,尧窈内心有自己的思量。


    而尧文君一反常态,并未避着这人,这几日,时而同尧窈提起,这个男人在偏殿做了什么。


    一屋子五个男人,不乏贵族王公,可才几日的工夫,另外四人便被容渊收拢,事事以他为先,大有退出王夫的竞选,一力将容渊扶上位的架势。


    一桩桩说着,尧文君难掩愤慨:“他们自己不上进,不争气,被男人左右也就算了,还合伙着对隔壁屋的几人威逼利诱,逼得他们也弃选,如此霸道行事,实在让人不齿。”


    闻言,尧窈并不觉得奇怪。


    容渊身为天子,万民所归,民心所向,收用几个人,自然不在话下。


    “再让他住下去,整个王庭都要被他搞乱。”尧文君恨不能立即将这人撵出东瓯。


    尧窈收敛心神,问道:“王姐不是设立了几道关卡,他若通过不了,自然就没必要住下去了。”


    最恼的一点也在这,无论她布置了怎样的难题,这男人总能应付过去,叫她实在找不到话柄驱逐。


    原本,尧文君的意图,便是有意为难男人,叫他知难而退,谁料这男人越挫越勇,被为难的反倒是自己了。


    正在尧文君发愁之际,尧窈给她出了个主意:“他并不知我会作画,不如我画一幅,王姐再另外寻几幅画,搁在一起,叫他辨认那幅是我所画,若认不出,不就可以离开了。”


    尧文君听闻,眉目舒展,赞许地看着妹妹:“当了母亲的人,果然不一样了。”


    待到十幅画一并送到偏殿,十几个男人议论纷纷,热闹的程度,不亚于爱拉家常的三姑六婆了。


    “前头叫我们涂脂抹粉,净面修容也就算了,我们忍了,这会儿又换个招儿为难人,我看这王夫也不必再选了,谁爱去谁去。”


    “少个几幅也使得,一次来这么多,我们又不知女王喜好,擅长哪种画作,毫无头绪,如何去选。”


    “不如我们多选几幅,兴许就蒙对了。”


    阙里瞧着众人,不留情面地否决:“一人只能选一幅,各位公子请尽快做出选择,一炷香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与容渊同屋的几人凑到男人跟前,一个个陪着笑道:“老大,你选哪幅,我们跟着你。”


    容渊一个字回:“滚。”


    将折叠好的笺纸放入阙里身前的匣子里,容渊再问他何时能见到女王。


    阙里是知晓容渊身份的少数几人之一,自然不敢怠慢,但也无法回答,只能无奈道:“请容公子莫再为难小的,小的也是奉上头命令行事,若女王有意要见容公子,我必当第一时间告知。”


    容渊回味着这几句话,忽而一笑:“为何不愿见,在她的地盘,我又能对她如何。”


    说罢,男人便不再追问,拂袖回屋。


    其余几人尚在大厅内选画,屋内只容渊一人,倒是难得的清静。


    男人闭上双目,调整自己稍稍紊乱的气息,他需更为冷静,更为克制,否则他怕自己控制不住,直接就闯进主殿质问女子,为何要离开,为何不愿见他,他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叫她如此厌弃。


    区区东瓯,他又何曾放在眼里,只要他想,调动南平郊外的八万屯兵,将人少病弱的东瓯拿下,也只数月的光景,根本就不需动用大乾真正的精兵强将。


    他滞留在此,以最笨的办法,只为和她见上一面,这份诚意,她是否有感受到。


    心烦意乱之际,忽而,容渊感觉脚心痒痒的,稍稍起身,低头看去,便见比床架也高不了多少的小娃儿立在他脚边,捂着嘴,发出很小很小的声音。


    “父亲,我们要悄悄的,不能让他们知道。”


    人小鬼大的样子,顷刻间挥散了容渊心内的阴霾,他大手一挥,示意小孩过来。


    尧不弃手脚并用,灵活地爬上床铺,几下蹿到了容渊身边,同他并排躺着,在他耳边悄悄道:“父亲,我想你了,母亲也想你的。”


    你又知道了,你母亲连你父亲的面都不想见,又如何会想。


    这样的话,容渊不知该如何回,只能沉默。


    小娃倒是不怯,又问:“父亲,你想不想母亲?”


    想,如何能不想,白天黑夜,闭了眼,脑子里全是她。


    明明只是一名女子,为何就似烙印在了他的心里,再也挥之不去。


    容渊又如何对儿子说,你无所不能的父皇偏就如此没出息,被你母亲困住了,再也看不见别的女子。


    不过,容渊仔细看着儿子,有他的样子,也有她的,是他和她的孩子,断不断的羁绊。


    “你呢,想不想父亲和母亲在一起?”容渊反问儿子。


    四岁的小孩,若养在大乾皇宫,早已开智,是以,容渊并不把儿子当作无知小儿,有些话,该说也得说。


    他唯一的孩子,需得有担当,有足够的承受力。


    尧不弃眨眨眼,同身份尊贵的父亲对望,一点也不怵,忽而伸出小手在男人脸上轻碰了一下:“父亲不要难过,我会帮你的。”


    男人微微一愣,随即扯唇笑开。


    有个这样的儿子,还真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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