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受伤
一般皇家围猎皆会选在秋冬时节,此次围猎乃是燕帝一时兴起,规模并不算大,只召了几位臣子及其官眷作陪。
叫江辞宁看来,倒像是燕帝手痒了,拉上三五弟兄前来游玩。
晚宴安排在飞鸣阁,因着只有江辞宁和兰妃两位女眷,便并未再单独设宴,只以屏风稍作遮挡。
隔着朦胧绢纱,江辞宁看见斜对面一人端坐一隅,苍青的衣袍层层叠叠铺在小几边。
她收回视线,盯着小几上的酒盏看。
这一瞧,发现杯中酒是玉露饮。
这酒性烈,容易醉人。
江辞宁低声吩咐风荷了几句,很快有宫人呈上一壶乌梅汤来。
江辞宁为兰妃倒了一杯:“我喝不惯酒,备了些饮子。”
兰妃笑了笑:“长宁公主有心了。”
酒过三巡,场上渐渐热闹起来,舞姬裙摆飞旋,臂钏叮当作响。
江辞宁坐得有些无聊,悄悄起身,打算出去转一圈。
江辞宁刚踏出飞鸣阁,狠狠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便听见身后有人道:“长宁公主自个儿跑出来,也不叫本宫一声。”
江辞宁回头一看,是兰妃。
江辞宁冲她一笑:“是长宁不好,忘记问娘娘了。”
兰妃反倒笑起来:“得了,同你开玩笑呢。”
气氛松快起来,兰妃往前走:“去那边看看?”
飞鸣阁前引了一条曲水,此时在月色的映照下波光粼粼,如同玉带。
两人沿着曲水缓缓踱步,彼此间都闭口不语,倒也不算尴尬。
“我同公主说的话,公主考虑过了吗。”兰妃率先开口打断了沉默。
江辞宁停下脚步,坦诚地看着她:“兰妃娘娘,您到底为何要劝我离开?”
她看向波光粼粼的水面:“若说是因为帝王暴虐的传言……”
她笑了下:“我自然是不信,兰妃娘娘应该也知道,圣上并不是那样的人,他待人很好。”
兰妃语气急躁起来:“既然你明白,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传言是怎么来的?”
“因为圣上不想有子嗣。”
兰妃眼角轻跳,眼神锐利看向这位和亲公主。
江辞宁仿佛不觉得自己所说的话是惊天言论:“曹家势大,陛下又无兄弟,若将来有一日宫妃诞下子嗣,又怎么保证曹家不会挟幼子逼宫上位?”
兰妃愕然地瞪大眼,盯着江辞宁一动不动。
江辞宁笑问:“兰妃娘娘,长宁说得对吗?”
兰妃忽然笑了:“不过是一派胡言,太后乃是圣上嫡母,又何必以皇孙挟令天子?”
“兰妃娘娘也说了,是嫡母,而非生母。”
兰妃往后退了一步,不敢置信:“你到底是什么人?”
江辞宁却是心头一惊。
梦中燕帝一次酒醉,曾问她想不想念自己的双亲。
当时不觉奇怪,后来她细细回想,却捕捉到了蛛丝马迹。
曹太后仍健在,燕帝为何会对她说:“双亲溘然长逝,实乃人生一大痛哉。”
一直盘旋她心头的疑问,今日竟被诈了出来!
原来曹太后当真不是燕帝的生母!
难怪燕帝一直对曹太后多加提防,甚至不惜自毁名声,也不愿诞下子嗣。
她面色不变,继续说:“一个已经有自己想法的皇帝,自然不比一个自小握在掌心的傀儡皇帝好用。”
梦中大燕内乱,她逃亡路上曾听人说,燕帝已经秘密立储,只是后来如何,她却是不得而知了。
若是传闻是真,那说明燕帝的确有子嗣。
而江辞宁自打第一次见到兰妃,便注意到了她的肚子。
宫中只有这么一位妃嫔,若没有其他人秘密为燕帝孕育皇嗣,那便说明,大燕的储君如今正在兰妃肚子里。
只是她疑惑的是,既然燕帝不想大燕的江山落入傀儡皇帝手中,又为何要让兰妃怀上孩子?
虽然残忍,但在宫中,一个帝王若是想要弄死一个未出世的孩子,简直易如反掌。
兰妃面色已经彻底变了,她看着江辞宁,眼神中是说不出的复杂:“长宁,你太聪明了。”
江辞宁没有说话。
兰妃忽然苦笑了下:“可我不明白,你既然猜到了那么多,又为何不为自己筹谋后路,还要留在这大燕皇宫?”
江辞宁缓缓开口:“娘娘又为何要留在宫中?”
“若是想逃,娘娘亦可如其他被虐杀的女子一样,悄无声息消失。”
兰妃失魂落魄摇头:“你不明白。”
她惨白着脸朝她一笑:“长宁公主聪慧过人,倒是我庸人自扰了。”
她转身要走,江辞宁唤住她:“兰妃娘娘!”
兰妃回过头来。
江辞宁眼神温和:“长宁要谢过兰妃娘娘再三提点,将来若是有长宁能帮上忙的地方,兰妃娘娘可以随时差人来凌云宫。”
兰妃勉强笑了下:“谢谢。”
见兰妃离开,江辞宁凝望着她的背影。
不论兰妃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她应当是真心想提醒自己的。
自然,方才江辞宁所说的话,也全是出自真心。
然而兰妃还没走出去多远,飞鸣阁忽然传来打杀之声!
兰妃停滞片刻,竟要朝着飞鸣阁跑去!
宫女在身后喊:“娘娘!娘娘等等,您不能去啊!!”
江辞宁对风荷和抱露说:“快去帮她们!”
一行人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兰妃扑到飞鸣阁之前拦住了她。
江辞宁随之赶到,见飞鸣阁中刀光剑影,血流成河,众人抱头鼠窜,忙拉着兰妃往一旁的**中避。
兰妃疯狂挣扎着:“放开我!”
一个弱女子,此时竟要四五个人才能将她勉强拉住!
眼见她们这边的争执引起了刺客的注意,江辞宁冷声低呵:“不想护着孩子的周全了!”
兰妃一僵,江辞宁趁机对宫女说:“快带你们娘娘往那边跑!”
她又推了风荷抱露一把:“去!务必护着兰妃!”
眼见飞鸣阁中窜出两道身影,直直朝着她们追过来,江辞宁一咬牙,随手拔出发上的一枚簪子,朝着来人抛了过去!
刺客原本就是来扫尾的,被她一激怒,齐齐朝着江辞宁的方向追了过来!
江辞宁原本就是武将家的姑娘,虽不说学过多少,但小时候也练过,有几分底子在。
加之自从开始做梦之后,江辞宁更是刻意加以训练,这一提步跑起来,那刺客一时半会没能追上。
曲水上修了跨桥,江辞宁一个箭步飞窜上去,彻底将两个刺客引开来。
余光瞥见兰妃那边应当也安全了,她提着的气忽然就泄了,脚下速度渐渐慢下来。
刺客足尖轻点,飞身而上,剑芒直逼江辞宁的咽喉!
抱露没能忍住,尖叫出声!
电光石火间,江辞宁忽然往曲水中一跳!
水花飞溅间,刺客第一击落空。
这水不算深,江辞宁只呛了两口水便飞速起身,拔下金簪朝着随之跳下水的一个刺客刺去!
然而她今日着了宫装,繁复的衣饰吸满水,让她动作迟钝下来。
她只避了两招,便被刺客划伤手臂!
江辞宁手中金簪落水,她来不及顾及伤口,竟是不管不顾扑了上去!狠狠抱住刺客的腰,试图将他撞倒!
两人扭打在一起。
就在这时,忽有一道冷呵响起:“江辞宁!别动!”
众人闻声看去之际,一人苍衣染血,手执长弓,一道利箭自他手下如星芒破空而去!
江辞宁甚至来不及回头看那人一眼,身体已经下意识听从他的指令做出反应,死死抱着刺客的腰一动不动!
箭矢带着破空之势,狠狠贯入刺客后背!
“咻——”
谢尘安挽弓搭箭,又一只箭矢飞来!
提剑刺向江辞宁的刺客动作僵持片刻,重重跌入水中。
水面洇开大片血红。
江辞宁此时方觉浑身酸软,整个人接近虚脱。
风荷和抱露哭喊着朝她跑来,谢尘安速度比她们更快!
他抛开长弓,三五步跳入水中,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谢尘安的银色面具上沾染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此时唇线紧绷,竟隐隐约约透出些煞气。
江辞宁只来得及对他一笑,道谢的话尚来不及说,便晕了过去。
江辞宁再度转醒的时候,左臂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钝痛。
屋里充斥着清苦的药味。
她下意识动了动身子,有人说:“别动。”
江辞宁迷迷糊糊朝着来人看去。
光线暗淡,谢尘安白袍如雪,守在她榻前。
江辞宁先是一惊,旋即开口:“谢……”
怎知嗓子沙哑得不成形,她适应片刻,才将话说完整:“谢先生为何会在这里?”
谢尘安伸手打算扶她起来,哪知指尖刚刚触到江辞宁的肩,她却微微一缩。
谢尘安的手指悬空。
“长宁乃宫妃,谢先生乃臣子,还需避嫌。”
谢尘安眼神冷寂下来。
江辞宁忽视他的神情,继续说:“长宁不敢劳烦谢先生,可否唤风荷抱露进来服侍?”
回答她的是谢尘安微微用力的手掌。
“宫妃?”他冷笑一声:“殿下如今算哪门子的宫妃。”
虽然事实如此,但话从谢尘安口中说出,还是没由来的古怪。
她张了张嘴,想要驳斥,谢尘安打断她:“别动。”
谢尘安将她扶起来,轻轻靠在榻上。
分明十分仔细,生怕伤到她的手臂,动作之中却又隐隐约约藏着怒气。
江辞宁也明白,谢尘安此人,看似孤高冷傲不近人情,实则是个面冷心热的性子。
否则当时关于卫家的事情上,他也不会再而开口提点。
如此一想,便明白他今日为何如此生气了。
于是江辞宁开口:“先生恼我做事莽撞,长宁应下,如今受伤也算是得了教训。”
谢尘安眼睫微动,却反问她:“如此险境,殿下却奋不顾身,舍己为人,人人赞不绝口,谢某又如何敢恼?”
江辞宁笑起来:“长宁到底唤您一声先生,若论亲疏远近,在那样的情形下先生自然要紧张我。”
“因急而生恼,不是再自然不过的吗?”
谢尘安不想理她,只冷冷望着她:“殿下可知,若那剑刃再进两分,便会伤到筋骨!届时殿下这只手哪怕保住了,也会落得个终身残疾的下场。”
江辞宁垂下眼眸:“可是长宁眼下不是没事吗。”
谢尘安气极反笑:“好一个没事,兰妃的性命便这般重要,值得你以命相护?”
江辞宁沉默不语。
当时的情形,谁不害怕。
但她隐隐约约有一种直觉,便是兰妃腹中胎儿不能有事。
毕竟梦中这个孩子是真实存在的,若是今夜因为她与兰妃的谈话,改变了这个孩子的命运……实非她所愿。
江辞宁不愿在此事上纠缠。
她手臂缠了厚厚的纱布,此时不便动弹,只能颔首示意:“长宁谢过先生救命之恩。”
谢尘安却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几乎是一瞬,他便反应过来:“你是在保护她腹中胎儿?”
江辞宁佯装讶异:“谢先生是说……兰妃娘娘有孕?”
两人目光相撞。
谢尘安墨瞳黢黑,叫人窥不清眼底情绪。
江辞宁亦不躲不避,与他坦然对视。
满室静谧中,谢尘安终是叹了一口气:“你来大燕,究竟是为了什么?”
江辞宁立刻回问:“那谢先生的真实身份,究竟又是什么?”
烛火狂乱摇曳,似是在看不见的地方涌起暗流。
谢尘安避开她的视线:“兰妃一事,你勿要卷入纷争。”
江辞宁笑了下:“正如谢先生有难言之隐,长宁亦然。”
这便是不愿听他的话了。
只是此事之上,他却是绝不能纵着她的。
自然,其中种种不能由“谢先生”出面跟她解释,于是谢尘安只淡淡道:“殿下既然醒了,便好好养伤吧。”
他拿出一枚小小的玉罐放在桌上:“此物名为冰肌玉颜膏,待到伤口结痂之后,每日取之涂抹,可以避免留疤。”
不待她说话,他转身离去。
片刻之后,风荷和抱露脚步匆匆进了屋。
抱露冲到江辞宁面前:“殿下!您没事吧?”
风荷也忧心忡忡望着她。
江辞宁露出笑意:“我无碍,方才谢先生为什么会在这里?”
风荷欲言又止。
最后是抱露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往外说:“当时谢大人最先冲到水里抱起了殿下,见殿下昏迷了,四处喊人找太医……”
“殿下都没瞧见当时的场景!谢大人发了好大的火!”
“太医替殿下诊断之后,说殿下只是因为受到惊吓加失血过度才会忽然昏迷,只需喝几剂汤药就能苏醒。”
“结果谢大人把我们都赶到外面,自个儿一个人守着殿下,直到方才……”
抱露小心翼翼瞧了江辞宁一眼:“殿下,方才您是和谢大人吵架了吗?他出去的时候看上去脸色不大好。”
江辞宁越听越心惊肉跳。
私自调用太医,私自与“宫妃”相处……桩桩件件,若是燕帝计较起来,他有几个脑袋够掉的!
江辞宁蹙眉:“他来我屋子守着我的事,有多少人瞧见了?”
风荷道:“殿下放心,谢大人当时虽然生气,做事却是极为周到的,除奴婢和抱露,便也就只有谢大人身边的近侍和太医两人知道。”
江辞宁沉默不语。
就算谢尘安的身份不一般,但这毕竟是在燕帝的地盘上。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算眼下只有他们几人知道此事,也迟早会传到燕帝耳中的。
不,兴许燕帝现在已经知道了。
江辞宁挣扎着起身:“圣上伤得重不重?我要去探望他。”
抱露急了:“殿下!您刚醒,该好好养病才是!圣上他只是为流箭所伤,伤在肩膀,并无大碍,您先养一养再去探望他……”
江辞宁坚持道:“不,我们现在就去。”
抱露还想阻拦,风荷朝她使了个眼色,主动去搀扶江辞宁:“殿下小心些。”
第52章 秘密
燕帝在栖梧阁休养,阁前阁后围满了人,皆是一派戒备之色。
萧翊倚在榻上,他面前跪了几个臣子,皆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陛下!曹家在围猎上安排行刺,实在是太过嚣张!”
“刺客不仅意在伤您,更是存有加害兰妃娘娘之意,若非长宁公主舍命相救,恐怕……”
“恐怕兰妃娘娘腹中龙裔亦可能不保!”
此话一出,众人皆沉默下来。
兰妃已经怀有龙裔之事,乃是绝密的消息,眼下也就只有燕帝的这几个心腹得知。
一个老臣沉吟片刻:“对方不见得知道兰妃娘娘有孕一事,若是知道,就不该被长宁公主引开,而是会对兰妃娘娘穷追不舍。”
“陈大人所言极是,只是微臣认为,此事有蹊跷,陛下围猎原本不带女眷,是太后授意要让兰妃一同前来散心,若是刺杀之人正是曹家所安排,岂不是前后矛盾?他们就不怕兰妃受惊?”
“依照微臣来看,太后授意兰妃一同围猎之事的确存疑……陛下隐忍多年,不惜自毁名声,也不愿后宫诞下皇嗣,本就是为了避免皇嗣落入曹家之手成为傀儡。”
“如今陛下羽翼渐丰,我们也有了与曹家一战之力,兰妃乃是太后安插到后宫的人,让兰妃有孕,表面上是陛下对太后服了软,实则只是借机麻痹曹家……”
“只是兴许陛下此举,反倒助长了曹家的气焰,让他们迫不及待想要铲除陛下,为兰妃腹中皇嗣铺路!”
“徐大人此言差矣,且不论兰妃腹中皇嗣是男是女,曹家虽行事跋扈,但如今到底有曹太后坐镇,有曹太后坐镇,曹家安敢公然谋反?”
众人争执不休之际,唯有一人白袍胜雪,静静立在阴影之中,似在认真倾听。
此人正是圣上新招的谋士,谢寒。
徐庸懒懒挑了挑眼:“谢大人有何高见?不如说来与我们一道听听。”
众人纷纷安静下来,瞧向这位神神秘秘的谋士。
萧翊无奈,刚想开口替他说话,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太后自今春起便抱病不出,诸位大人怎么看。”
有人笑了一声:“兰妃有嗣,既然陛下都退让了一步,太后自然也还政于陛下,退居寿康宫。”
谢尘安微微一笑:“那诸位大人,若你们是曹家人,此刻会如何想?”
能做到这个位置上的,自然也都是人中龙凤,经谢尘安一提点,立刻反应过来:“谢大人的意思是,此次刺杀,是曹家人不满太后之举,杀鸡儆猴?”
说话的是个武将,难怪他觉得昨日那场刺杀仿佛儿戏一般,处处都是漏洞……
原来对方果然没有打算至陛下于死地!
谢尘安不再说话。
陈大人道:“若真是如此,曹家先行内讧,于我们而言也算是好事一桩。”
武大人忧心忡忡叹道:“曹太尉利欲熏心,就怕太后也镇不住曹家了……”
与此同时,寿康宫。
曹太后挥袖将桌案上的碗扫落,滚烫的燕窝羹霎时泼了宫女一身!
下人们瞬间跪了一地,被烫伤的宫女也不敢出声,死咬着嘴唇跪在地上打哆嗦。
曹太后怒道:“好一个曹文宏!是不把哀家这个姑姑放在眼里了么!”
蓉芝姑姑连忙道:“娘娘,切勿动怒!”
太后胸膛起伏,片刻之后,咬牙切齿道:“叫曹胥来宫里见哀家!”
蓉芝道:“娘娘,宫门已经落钥了。”
“娘娘切莫着急,圣上刚刚遭遇行刺,娘娘这个时候召见曹相,凭白惹人怀疑……”
太后已经冷静了下来,她托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脸上浮现着异样的表情:“你说得对,是哀家着急了。”
蓉芝小声道:“娘娘不必担心,小曹大人下手有分寸,圣上受伤不算严重。”
她好言哄劝着太后:“娘娘好好养着身子,待到日后……曹家还是要仰仗您过日子的。”
仰仗她么?
太后冷冷一笑。
她刚刚放权给皇帝,曹胥便敢纵他儿子安排行刺!是在打谁的脸!
一个肚子里出来的兄妹况且如此,她又怎敢将自己后半生的荣华托付给曹家?
太后的指尖轻轻从腹部划过,感受着体内还未发育成熟的小生命。
孩子,你放心,母后定会将这世间最好的一切都给你。
伏跪在地的宫女瞥见太后的动作,将头埋得更低了些,双肩竟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墙上那副先皇的画像冷冷注视着在场所有人。
画像被人精心呵护,就连檀木卷轴都泛着一层莹润的光。
叫人丝毫联想不到,这画上的主人,已故去十年。
一众臣子离开栖息梧阁的时候,见长宁公主候在外面,都有些惊讶。
这位和亲公主昨夜以一己之力引开刺客,护住兰妃的事已经传遍了。
此时众人见她素衣白裙立在树下,唇色苍白面带浅笑的模样,不免心生怜惜。
不少臣子朝她颔首示意,江辞宁一一微笑回应。
直到一人踏出屋子。
江辞宁面上表情微微一滞,又很快掩饰了过去。
谢尘安面无表情看着方才还躺在榻上的人。
她穿了宽大的袖袍,伤处被尽数遮掩起来,除了面色有些苍白,竟叫人看不出来受过伤。
江辞宁率先开口:“谢过大人仗义相救,长宁不胜感激。”
谢尘安声音有几分冷:“微臣不敢。”
他略一颔首,提步离开。
擦肩而过之时,他偏头,道:“殿下还请爱惜身体。”
两人衣袖摩挲,一触即离。
有细小的风拂过江辞宁手背,微痒。
她蜷了蜷手指,笑着对侍卫说:“劳烦大人替我通传一声。”
谢尘安背脊一僵,克制住回头的冲动,拂袖离去。
屋里充斥着浓重的药味。
萧翊看着向他走来的长宁公主,顿感头疼。
江辞宁正要行礼,他开口:“公主不必多礼。”
见她唇色泛着白,萧翊也不敢多留她,只让她坐到一旁的软榻上,开门见山道:“公主若是来看望朕的,可以放心了,朕并无大碍,反倒是公主不宜走动。”
江辞宁瞧出他赶客的意思,微微一笑,也开门见山说:“陛下,长宁与谢大人在大齐时曾有师生之谊,故而谢大人会出手相救。”
萧翊讶然,长宁……是在向“燕帝”解释?
不过他转瞬便反应了过来。
若他和皇兄互不知情彼此的真实身份,的确可能生出芥蒂。
萧翊哭笑不得,是他与皇兄忽略这一点了。
萧翊只能佯装淡然:“谢大人乃性情中人,学生有难,又怎会袖手旁观,他救你,实乃人之常情。”
江辞宁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忍着伤一路走过来,江辞宁早就察觉到伤口隐隐有崩裂的迹象。
她怕血迹洇出,也不敢多留,只道:“长宁贸然叨扰陛下,便不多留了,陛下好生养伤。”
萧翊点头:“来人,送公主回去。”
内侍躬身进来:“陛下,轿辇已备好。”
轿辇?
江辞宁开口拒绝:“陛下,从栖梧阁过去没几步路,不必这般兴师动众。”
“公主受伤在身,你们仔细照顾。”萧翊吩咐内侍。
江辞宁无奈,只得道谢:“谢过陛下,那长宁先行告退。”
内侍得了吩咐,自然是关怀备至,小心翼翼护送江辞宁到了流光阁。
江辞宁示意风荷给了赏钱,刚踏进流光阁,便见兰妃冲了出来。
瞧见江辞宁那一刹,兰妃神色复杂,随即便要行大礼。
江辞宁有伤在身没能拉住人,抱露反应却是极快,一把搀住兰妃。
江辞宁上前搀扶她:“兰妃娘娘何必这般客气。”
兰妃似哭似笑:“多谢公主救了我……和我的孩子。”
江辞宁眉梢微动,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兰妃娘娘,进去说话。”
片刻之后,流光阁关起了门。
江辞宁重新包扎好伤口,从屏风后绕出来的时候,看见兰妃呆呆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听到脚步声,兰妃猛然回过神来。
江辞宁微笑:“兰妃娘娘久等了。”
兰妃带着愧疚道:“公主哪里的话,原本不好打扰公主,只是……”
江辞宁坐在她面前,眼眸温和:“兰妃娘娘有话不妨直说。”
兰妃看着眼前舍命救了自己的人,咬咬牙,开口道:“我不知公主为何要来大燕和亲,但我知道,公主并非甘愿坦然赴死之人。”
江辞宁挑了挑眉,继续听她说。
兰妃表情变幻莫测,最后拉住她的手:“长宁公主,我知道一条密道,可以悄无声息离开皇宫。”
江辞宁眼角一跳。
兰妃竟然也知道这条密道?
当初她之所以坦然前往大燕,正是因为……梦中她正是通过这条通往宫外的密道逃离皇宫的。
密道入口,就藏在崇政殿中。
梦中她也是一次机缘巧合之下误触机关,打开了这条密道。
兰妃见她沉默不语,手上微微用力:“长宁公主,若你不相信,我可以带你走一遍蜜道。”
江辞宁面色不动:“兰妃娘娘,并非长宁不相信你,只是长宁知道这条暗道……又有何用处呢?”
兰妃蓦地笑了下:“长宁公主,我不信你看不出这皇宫的波谲云诡。”
江辞宁回之一笑:“那又与我何干?”
“长宁公主,我今日就实话同你说吧。”
窗外天色骤然暗下来,兰妃的脸也隐在一片暗色之中。
她抚了下自己的小腹:“长宁公主昨夜救了他,便是他的恩人。”
“若他能活下来,我定叫他视你为母,从此敬你爱你。”
江辞宁开口:“兰妃娘娘说笑了,兰妃娘娘腹中的乃是天潢贵胄,又怎可随意视我为母。”
兰妃苦笑:“这孩子,不是燕帝的。”
江辞宁愕然抬眸。
兰妃面上浮现出凄楚:“我爹爹卖女求荣,也并非秘密,原本我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只是没想到……”
原来兰妃本是存着必死之心入的宫,然而她入宫的第一日,召见她的人不是燕帝,而是太后。
太后许诺她,若是她愿意听从自己的指令办事,不仅保她一家荣华富贵,也可以让她活下来。
谁不想活?
兰妃遵从太后的意思,要为燕帝怀上一个孩子。
然而兰妃万万没想到,燕帝根本不愿碰她。
那一晚,她与燕帝双双服下媚药,她躺在床榻之上丑态毕露,意识也几近全无。
她不停哀求着,渴望着,最后一只强壮的手将她拦腰抱起……
第二日,她从混沌中醒来,回想起昨夜种种,吓得魂飞魄散。
虽然有些模糊,但她却记得,覆在她身上的男人分明眉眼英挺,面容俊郎,根本不可能是自幼毁了容,相貌丑陋不能示人的燕帝!
兰妃自觉此命休矣,伏在榻上垂泪之时,圣旨到了。
她被封为兰妃,成了燕帝登基以来,第一个获得此殊荣的女人。
也不知是福是祸,次月,她便发现自己的月信没来。
太后得知此事,赏赐了青玄宫一堆东西。
只因月份小,她怀的又是燕帝第一个子嗣,宫中将消息瞒了下来。
江辞宁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为何兰妃为何这般惶惶不可终日,又为何要将这一切向她全盘托出。
太后要的子嗣有了,可却不是皇帝的种……偏偏燕帝配合太后演了一场戏。
待到两人争斗见了分晓,兰妃和她腹中的孩子,焉有命活?
兰妃将故事说完,双眼通红。
江辞宁叹了一口气:“兰妃娘娘,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长宁要坦白一句……”
“长宁如今亦是自身难保,昨夜是我运气好,若将来再有这样的事……”
兰妃摇了下头:“长宁公主,我并非要央你保护我。”
她沉默片刻,开口道:“我想以这条密道的位置,求公主帮我一个忙。”
“我会准备好便于携带的财物,若是有朝一日宫中大乱,还请公主带着我的孩子一同逃走。”
“而我,会为你们竭力拖延时间。”
她面带祈求看向江辞宁。
江辞宁淡淡笑道:“兰妃娘娘未免忧虑过早了,既然圣上保下你,那你腹中的,自然是皇嗣。”
“更何况若是真有那一日,兰妃娘娘何不带着孩子自己逃走?”
兰妃脸上浮现出一个像哭一样的笑:“恐怕那时……我已经走不掉了。”
江辞宁看了兰妃一眼,直觉告诉她,她有话瞒她。
但她没有追根问底,只说:“好,我答应你。”
兰妃走的时候,对江辞宁说:“长宁公主,进宫之前,家里人都叫我一声阿蕙,公主若是不嫌弃,日后也可以这么叫我。”
江辞宁从善如流:“阿蕙,我闺名辞宁,你也可以这么叫我。”
兰妃走后,风荷率先开口:“殿下,您为何要答应兰妃?”
江辞宁想起她哀求的眼神,垂下眼眸:“兰妃定然已经被逼到绝路,否则不会对一个只有数面只缘的人生死相托付。”
风荷摇头:“可是……”
江辞宁安慰她:“在这深宫之中,多一个朋友也好。”
大齐,卫府。
已至夤夜,整座府邸都隐没在黑暗之中。
有人无声越上墙头,看见卫濯的房间依然亮着灯,停顿片刻,又轻飘飘落下,扣响窗棂。
卫濯心中警铃大作,将手中那封被人反复摩挲,边缘都已经泛白的信藏好,开口道:“进来。”
暗卫无声跃入屋内:“卫公子。”
卫濯抬眼看向来人:“谢先生有新吩咐?”
暗卫将手中密函放到他面前。
卫濯拆开密函,飞快浏览了一遍,眉头蹙起。
淮南王意图谋反?
他沉吟片刻,问暗卫:“消息有几分可信?”
暗卫道:“十之八九。”
卫濯看着手中密函。
大齐风雨飘摇,各个封地皆有异动,但他没想到,最先沉不住气的,竟然会是淮南王。
“我明白了,谢先生要我做什么。”
“淮南王正在暗中笼络朝臣,公子要您接近淮南王,假意被他笼络。”
卫濯颔首:“好。”
暗卫拱手,正要退下,卫濯忽然唤住他:“等等。”
他犹豫片刻,开口道:“长宁公主……她可安好。”
辞宁央人递来的信里只问了他和爹爹的情况,并未提及自己。
暗卫道:“卫公子放心,长宁公主一切安好,她如今住在凌云宫,宫中清净,太后如今抱恙不出,另一位妃子也隐居深宫。”
卫濯不知不觉中松了一口气。
看来谢先生所言不假,辞宁到了大燕,兴许真的可以过得比在大齐的时候更加潇洒自在。
他笑了下:“多谢。”
暗卫拱手告退。
他没看见,在他离开之后,立在窗边的少年眼神暗淡下来。
冷月如霜,更添寂寥。
第53章 醉意
因着燕帝受伤,原本众人都以为围猎会被取消。
但燕帝却反其道而行之,在猎场边筑了高台,带着受伤的长宁公主和几位臣子在旁围观。
兰妃受惊,闭门不出,便只剩江辞宁一个女眷。
江辞宁身下靠着软垫,眯眼看着远处策马奔驰的众人。
萧翊笑道:“只怪朕受了伤,不然也当下场同他们比试比试。”
有臣子附和:“陛下好生修养,待到伤好之后再行前来围猎。”
萧翊摆摆手:“那时就热了,再来围猎,也该是秋冬的时候了。”
正说着话,众人忽然听见猎场那边传来一阵惊呼声!
只见有人从马上跌落,马儿受狂,四处乱撞!
其余马匹也受了惊,嘶鸣声此起彼伏,众人自顾不暇。
方才说话的老臣在看清落马之人时,腾地站了起来:“长炜!”
眼见那疯马就要踏到到地之人,一人挽弓搭箭,直直射出一箭!
疯马中箭,很快倒地不起。
老臣这才往后倒去,众人连忙扶住他:“陈大人!”
萧翊吩咐内侍:“快去看看陈公子受伤了没。”
不一会,众人搀着落马的陈公子走了过来,与之一同回来的,还有谢尘安。
江辞宁一眼便看见他衣襟前沾着的大片血迹,不由身子绷直。
萧翊亦是紧张起来:“谢卿受伤了?”
谢尘安摇头:“陛下不用担心,臣无碍。”
江辞宁慢慢放松下来。
陈大人冲上前去,拉住儿子四处检查:“长炜,可伤到哪里?”
陈公子安抚道:“爹不用担心,只是些许扭伤和擦伤。”
他扭过头,对谢尘安行了一礼:“多谢大人仗义相救,若非大人,今日我命休矣。”
谢尘安拱拱手。
萧翊紧张他衣襟上的血迹,不动声色问:“谢卿衣上的血迹是?”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内侍怀抱着什么东西走了过来。
随着内侍靠近,忽然有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他怀中钻了出来。
小东西耳朵尖尖,鼻头湿润,银面黑背,此时正用琥珀色的眼睛打量着众人。
小狗?
不,不对,仔细看去,竟是一只小狼崽!
“谢大人!这是狼崽子啊!”
“谢大人,狼生性凶狠奸滑,你怎么把这东西带过来了?”
众人七嘴八舌间,江辞宁看着那毛茸茸的小东西,竟觉手指微痒。
虽然是只小狼崽……但也太可爱了!
萧翊亦看那只狼崽,眼神疑惑,但嘴上却问:“谢卿为何把这小东西带回来?”
“微臣是在那边的山洞中发现狼崽的,母狼已死,狼崽恐怕也要活不成了,故而微臣自作主张带了回来。”
萧翊眼眸微动。
谢尘安道:“这狼崽银面黑背,极其稀少,臣听闻西北部族正有豢养银狼护主的习俗,狼虽性野,但若能驯服,亦可伴于左右。”
有臣子摇头:“谢大人,再稀少的狼,也是狼啊,怎可伴于陛下左右?”
萧翊也不明白为何皇兄非得要将这只狼崽带过来,只悄悄望向他,咳嗽一声,希望皇兄给个明示。
谢尘安唇角微微扬起,道:“若是不能伴于皇兄左右,微臣也想替这狼崽求一条生路。”
他的眼睛看向江辞宁的方向。
萧翊霎时间心意相通,道:“长宁公主,你乃大齐镇国大将军之女,自然是继承了将军的英勇,以朕看来,这银狼与公主倒是极配。”
江辞宁有些愕然,下意识看向谢尘安。
他半张脸都被遮掩在面具之下,叫人看不清表情,唯独唇角微微扬起。
江辞宁又看向小狼崽,虽然她是觉得它可爱,可这……毕竟是狼啊。
谢尘安似乎看出她的想法,适时开口:“微臣认识一位训狼高手,可以将这小狼驯化。”
江辞宁意动不已,但旋即想到什么,垂下眼眸:“谢过大人好意,但长宁胆小,实在不敢把这小狼放在宫中。”
谢尘安看她一眼,半晌开口道:“既然如此,微臣便将小狼交给旁人了。”
江辞宁听出他语气之中的冷意,眼睫微颤。
那只小狼……不是她不想收,而是实在不能收。
之后的围猎,江辞宁全然没了心思观赏。
谢尘安已经换下血衣,坐在一旁。
燕帝时不时同臣子们聊上几句,偶尔酣畅大笑。
场上一派君臣尽欢的模样,偏偏江辞宁如坐针毡。
中途出了点小插曲,但接下来还算顺利,待到天光暗淡之时,众人皆是收获满满。
晚宴也不回室内,就在外场操办,露天而席。
宫人们早已架好炊具,将新鲜的猎物处理好,不一会便有炙烤的香气传来。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天际挂着几颗疏朗的星,暮云低垂,明月高悬,苍林广阔,遥映着远处的雪山。
江辞宁一边品尝烤得喷香的炙肉,一边观赏着远处的美景。
大齐自是杏花春雨,十里柔情,但这大燕却也别有一番风景。
梦中她似乎一直呆在凌云宫,并未有出宫的机会,后来大燕内乱,她匆匆逃回大齐,想来竟是从没有这样好好坐下来欣赏美景的机会。
江辞宁凝望着远方的雪山,些许惶然的心绪也渐渐被抚平。
纵然前路未知,但此时此刻,她尚亲朋在畔,性命无虞,已是极好的了。
风荷垂首立在一旁侍奉,抱露的眼睛却不停往小几上的炙肉上看。
江辞宁失笑,悄悄扯扯她的衣袖,将一碟子炙肉往她那边挪了挪。
抱露偷偷观察着周围,借着衣袖遮掩,飞快拿走了炙肉。
见抱露小老鼠偷油般拿走了炙肉,风荷面上浮现几分无奈。
她弯腰,低声耳语:“殿下,您太纵着她了。”
江辞宁手执银签,扎起一块炙肉,以袖作掩,飞快喂到她嘴中。
风荷眼眸瞪大,脸色一下子涨红,只好背着身子鼓着腮帮子飞快咀嚼。
片刻后,她转过身子来,轻轻嗔道:“殿下。”
江辞宁眉眼俱都笑开,举杯喝了一口清梨汁。
可惜了她有伤在身,不然炙肉陪酒,那是再好不过的。
萧翊注意到这点小插曲,命人又添了一盘炙肉到江辞宁桌上。
江辞宁有几分羞赧,没想到叫燕帝看见了,她举起杯来,隔空敬了燕帝一下,旋即又吩咐风荷将她方才切好、抹好料的炙肉端到燕帝桌前。
风荷将炙肉放下,轻声对萧翊说:“陛下,这炙肉上涂抹了我们殿下亲手调的酱料,有别于大燕的味道,陛下不若尝一尝。”
萧翊见那炙肉之上抹着一层晶亮鲜艳的调料,也不由食指大动。
炙肉入口,果真酸辣入味,咸香非常。
他冲着江辞宁的方向点点头。
江辞宁也弯起眉眼以作回应。
江辞宁全然不觉,这些小举动全都落在了谢尘安的眼中。
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常年波澜不惊的心绪,在这一刻却如春水吹皱的湖面。
他垂眸看着杯中摇晃的明月,仿佛这轮月,清清楚楚照亮了他隐藏在暗处的心思。
江辞宁对燕帝……是不一般的。
而他,为此乱了心绪。
她不知道燕帝是由两个人扮演的。
谢尘安一时不知,自己恢复燕帝的身份,与她相处到底是对是错。
分明手无缚鸡之力,却要以命相搏保护燕帝的子嗣。
分明身受重伤,醒来之后第一时间却要去探望燕帝……
他从一开始便知她来大燕和亲,乃是有所图谋。
如今还未洞清她的意图,先乱了心的人,却是他自己。
他举起杯来,将杯中酒一口饮尽。
似将心事也一并吞下。
在场的几乎都是男子,不少朝臣带了自己的子嗣前来,不过都是些半大少年,饮酒后渐渐约束不住少年心性,朝着江辞宁这边看了一眼又一眼。
他们早就听说过这位和亲公主的大名,那晚在飞鸣阁举行晚宴,和亲公主虽然也在场,却有屏风遮掩。
后来她受了伤,又避而不出,许多人都是今日才得以仔细看清她的模样。
早听闻和亲公主貌美,如今火光融融,映照一张美人面,竟有倾国倾城之感。
江辞宁倒是不觉得有何冒犯之处。
毕竟欣赏和不善的目光,还是很容易分辨得出来的。
不一会,有宫人走到她身后,轻声道:“殿下,陛下说若是殿下乏了,尽可先行离开,他已命人为您备好轿辇。”
江辞宁看向燕帝。
燕帝正在与一旁的臣子说话,倒是不远处的谢尘安似乎在看她。
江辞宁刻意挪开视线,对宫人说:“那劳你同陛下说一声,长宁先行回去歇息了。”
宫人颔首:“是。”
见长宁公主离席,少年郎们眼中划过失落之色。
但到底都是勋贵子弟,分寸自是知道的,面上没露出半分异样。
这和亲公主再美,也已经是后宫之人,为人臣子,怎敢肖想皇帝的人?
轿辇停在猎场边,除了抬轿的人,还有四个侍卫随行。
风荷心中安定不少,毕竟从猎场到浮光阁,还要两刻钟,行宫人少,树林又茂密,路上黑黢黢的,看得人心里发毛。
因着路上没人,江辞宁让抱露将帘子卷起来,好让夜风透进来。
她倚在壁上,闲闲看着外面。
树林并未在夜色中沉睡,枝叶舒展,空气中浮动着草木的清香。
远处苍山负雪,映亮天际。
夜色沉静,江辞宁被包裹在这一片葱茏中,有些昏昏欲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轿辇忽然停了。
风荷打起帘子一看,疑惑道:“还未到浮光阁,为何停下?”
其中一个侍卫抱拳道:“长宁殿下,我们家公子有请。”
江辞宁意识到不对劲,掀开帘子,见不远处一座八角亭中,立着一人。
江辞宁方寸大乱,咬牙道:“你们家公子是疯了不成!送本宫回浮光阁!”
侍卫重复:“殿下,我们公子请您一叙。”
抱露骂他:“好大的胆子!圣上就在那边宴饮!你竟敢帮着你们家公子私会宫妃!”
侍卫沉默不语。
忽有一道身影鬼魅般出现在轿辇前:“长宁殿下,还请一叙。”
此人正是许久未见的归寒。
江辞宁霎时笑了,好一个谢尘安,还真是手眼通天,在皇帝身边都敢随身携带暗卫。
抱露气得柳眉倒竖:“归寒!你若是脑子清醒点,合该阻止你家公子!若是被人发现,你家公子脑袋还能不能保住都不知道!”
归寒不为所动立在原地。
江辞宁明白她是不得不见了,语气冷下来:“既然先生相邀,长宁自然不敢不从。”
她看着不远处的谢尘安,一字一句道:“我这就下来。”
风荷伸手去拉江辞宁:“殿下。”
江辞宁摇摇头,下了轿辇。
八角亭建在一片水湾之上,此时月色倒映,浮光凌凌。
从此处遥遥望去,能看见猎场那边火光跳跃。
谢尘安一身白袍立在亭中,晚风将他的衣袍鼓动得烈烈作响,他正仰头观月,侧颜清隽无双,好似那枝头不染尘埃的一捧新雪。
若不是他今日行径实在可恶,倒也算是美景一幅。
江辞宁故意重重踩在木板之上,弄出巨大声响。
谢尘安并未回头。
江辞宁心里带了几分气,走上前去:“先生既然沉浸于观月,为何非得把我叫过来。”
他转过身来。
谢尘安表情极淡,只那双眼黢黑无边,定定看着她时,竟似有风浪在眸中翻涌。
她闻见了他身上的淡淡酒味。
江辞宁心中一跳,下意识退了一步。
见他迟迟不开口,江辞宁试探道:“先生今夜饮了酒?”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长睫在眼底投下一圈淡淡阴影。
似有蛛丝在夜色中无边蔓延,轻轻缠绕上江辞宁的四肢,撩拨得她掌心微痒。
江辞宁笑了一声,想要打破这古怪的氛围:“天色已晚,长宁又有伤在身,若是先生无事,长宁便不打扰先生赏月了。”
她仓惶转身,正迈出一步,忽然被人一把攥住手臂。
“为何要拒绝。”
江辞宁自然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她垂着眼眸,看着那只握住她的手。
银狼若是训得好,的确是可以成为护身利器。
只是她迟早要离开大燕皇宫,届时逃命,难道要带着银狼?那不是自找麻烦么?
据说狼能千里寻踪,若真养了银狼,她岂能脱身?
江辞宁回过头:“今日多谢先生好心相赠,我知那银狼稀少,但长宁一介女儿身,实在是害怕这些凶兽,更不敢将其豢养在身边。”
“我说过,可以替你训好之后再送到凌云宫。”
他沉吟片刻,又道:“大燕不比大齐,你孤身一人,有此凶兽傍身,旁人也会多几分顾虑。”
江辞宁摇头:“谢先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哪怕有了银狼,旁人不敢近凌云宫,又如何保证其他时候它也能护我周全?”
“正如上次宴席遇刺,我难道还能带着银狼赴宴不成?”
谢尘安道:“亦非不可。”
江辞宁惊讶:“你要我时时刻刻带着一匹凶兽出入宫闱?且不说圣上应不应允,若我真的这般做,恐怕众臣的弹劾都能将凌云宫淹了!”
她有几分好笑:“谢先生,长宁如今得获圣恩,能在凌云宫内好好过日子,已别无多求。”
“长宁只愿安安稳稳,不多生事端,而不是要做那史书留名的妖妃。”
谢尘安面色微寒,忽然使了力,叫她脚下踉跄,竟顺着他的方向倚靠过去!
他垂在肩上的发拂过她的脸颊,冷香撞了满怀,又带着淡淡的酒意。
水湾对面的猎场依稀可见,火光倒映在他眼瞳之中。
江辞宁站定,一把推开他:“谢尘安!你疯了不成!”
他声音有几分冷:“好一个得获圣恩,只愿安安稳稳,长宁公主难不成还想要与燕帝比肩,伉俪情深么?”
谢尘安没有松开手,江辞宁挣扎了下,恼怒道:“谢大人,猎场就在不远处,随时会有人经过,若是被人瞧见你我私会,还想不想活了!”
谢尘安终于笑了下,他声音喑哑,叫江辞宁一瞬起了满身战栗。
“原来殿下也是怕死的。”
江辞宁只觉得他今日莫名其妙:“对,我怕死,所以谢大人能不能放我离开了,我还想活得久一点。”
“他们不敢。”
江辞宁气笑了:“他们不敢?谢大人在大燕还真是手眼通天,连圣上都要让您三分。”
他全然不听她语气中的嘲讽,反倒问:“既然怕死,又为何要招惹燕帝?”
江辞宁蹙眉:“何为招惹?我本就是他的妃子,难不成在谢先生看来,我对燕帝笑一笑都成了招惹?”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我说了,你不是。”
三言两语,已经叫江辞宁瞧了出来,谢尘安这是喝醉了。
她惊讶一贯清冷自持的谢先生竟也会醉酒,但与醉酒之人,自然不能斤斤计较。
不能跟他再纠缠了,若是一会真叫人撞见他们二人在此私会,恐怕要惹出麻烦来。
江辞宁又挣扎了下,他还不松手,于是她佯装吃痛:“我的伤口!”
谢尘安猛然松开她:“可有碍?”
江辞宁没好气地说:“我伤在左臂,谢先生拉的是右手!”
她扭头就要走。
没想到身后之人比她更快,箭步走到她面前,竟是展开手臂拦住了江辞宁!
江辞宁愕然抬头,恰恰撞在他的下巴上,霎时痛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捂着额头往后退了几步,像是第一次认识面前这个人,
什么清冷自持,什么世家风范,全都是假的吧?!
谁能料想得到堂堂谢家嫡子,大齐赫赫有名的太子太师竟会有这般泼皮无赖的一面!
江辞宁不想再理会他,绕开他往前走,哪知她动,他也跟着动,像是一块挡路石般挡在她面前。
江辞宁气得声音都忍不住稍稍大了些:“谢先生莫要再捉弄我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她绕开他,埋头就走,这一次,他终于没有再拦她。
哪知才走了两步,江辞宁忽然听到他开口道:“江辞宁,不必这般讨好燕帝。”
江辞宁脚步一顿。
谢尘安的声音多了几分哑:“你贵为大齐公主,又是镇国大将军之女,不必这般讨好燕帝。”
她慢慢回过身:“谢大人,燕帝乃是我夫君,你逾矩了。”
月色如霜。
谢尘安眼眸之中似乎也凝结了寒意。
“殿下不如问问自己,可有把他当成过自己的夫君。”
江辞宁反唇相讥:“方才是长宁失言了,燕帝贵为天子,长宁不过是后宫中微小如尘的一位,又何敢称他为夫君。”
“至于我和圣上如何相处……”她停顿片刻,“那是我的事。”
忽然安静下来。
直到夜风吹皱水面,涛声四起之时,谢尘安听到自己开口道:“你心中分明已经有了旁人,又为何要逼迫自己去讨好另一个男人。”
江辞宁蓦然抬眸。
第54章 真假
两人隔空对望。
片刻之后,江辞宁恼怒道:“我心里没有任何人,谢先生,你喝醉了,请回去歇息吧。”
谢尘安不依不饶:“若是无心,又为何要留那枝文冠花!”
江辞宁眼睫轻颤,有种被人揭破心思的难堪。
谢尘安往前走了一步:“江辞宁,你若对燕帝有所求,大可直言。”
“不必这般曲意逢迎,处处讨好。”
直言?
她都不知道那块玉佩到底是何时出现的,更何况就算玉佩现在就在燕帝手中,难道自己向他讨要,他便会给她?
江辞宁笑起来:“谢先生难不成还在圣上身边安插了人手时时监视?难不成我与圣上恩爱有加,落到谢先生眼中,变成了我曲意逢迎,处处讨好?”
又不知是哪句话惹恼了他,谢尘安冷笑:“恩爱有加?恕谢某直言,天底下还没有这般时时提防、处处算计的眷侣!”
“谢大人好大的胆子!”
“你乃外臣,竟敢非议圣上后宫之事!难道是活腻了不成!”
谢尘安看着眼前故作跋扈的江辞宁,一字一句道:“殿下分明不喜艳丽衣裙,自入宫以来,却时时穿着浓艳之色。”
“殿下分明还未做好成为燕帝妃子的准备,如今却以宠妃之姿叱责所谓的外臣……”
“殿下,谢某今日便问你一句,你如今这般表里不一,自己开怀么?自在么?”
“与你无关!”她声音尖利。
“谢大人,长宁今日也想问你一句,堂堂江淮谢家子,大齐宠臣、大燕新贵,竟也会这般多管闲事、自作多情么?”
“长宁与圣上如何,那是我们自己的事。”
“至于那枝文冠花,谢大人看错了,那是我在凌云宫中折下的。”
“凌云宫中折下?”他的笑像是掺了冰,“江辞宁,那是我亲手折下的花,花枝之上足足有二十朵,送到你手中之时,尚有十一朵。”
“花已枯萎,但依然是十一朵,足以见得你之用心。”
江辞宁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儿,反问他:“那又如何?”
谢尘安再度抓住她的肩:“若是你不愿留在大燕皇宫,我可以助你离开,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勉强自己做不喜之事。”
两人隔空对望。
他神色认真。
江辞宁笑起来:“谢大人似乎忘了,如今我为宫妃,你为人臣……谢大人如此撺掇宫妃私逃,就不怕圣上问罪?”
“更何况……”江辞宁带着些疑惑问:“圣上待长宁极好,长宁投桃报李,怎么就成了不喜之事?”
见他迟迟不说话,江辞宁道:“长宁竟不知,只因为一枝文冠花,竟叫谢大人误会。”
“长宁在此向谢大人道歉,待到长宁回宫,立刻就将那枝花扔了,好叫你不必误会。”
谢尘安的手微微收紧。
“江辞宁。”
像是从齿间一字一句说出来的。
江辞宁只是冷漠地看向他:“谢大人,可以让我离开了吧。”
谢尘安仍不肯松手。
江辞宁突然听到不远处有马蹄之声,旋即风荷压抑着声音唤她:“殿下!”
谢尘安依然没有松手的意思,江辞宁情急之下,转头就狠狠咬了他一口!
谢尘安终于松开手。
江辞宁瞪他一眼,匆匆离开。
谢尘安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衣裙在身后逶迤,金钗上的流苏也丁零作响,一副落荒而逃的模样。
被她咬的地方泛着淡淡的疼,痛意顺着手背攀附而上,细细密密缠住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眼底浮现苦笑。
当初想出替身之计,身边之人都担心是否会埋买下隐患。
如今看来,倒叫他们说中。
他清楚“燕帝”和“谢先生”的身份,可江辞宁却不知道。
正因如此,她对“燕帝”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成了那眼中钉,骨中刺。
与江辞宁相处的“燕帝”是他,偏偏心生妒意的也是他。
……真是疯了。
直到江辞宁的轿辇远去,归寒才牵着踏星走过来,带着歉意道:“公子,是我没看好踏星,让它朝这边跑了过来。”
周围都已经清理过,又有谁会闯入?
归寒犹豫片刻,到底是问了出来:“公子方才……为何不向长宁公主解释。”
她咬得不算轻,白皙的手背上一圈浅浅的牙印泛着红。
那圈刺目红痕似乎在提醒他,他们之间,该泾渭分明。
谢尘安没有回答他,只看着那圈牙印淡淡道:“走吧。”
***
因着那日之事,江辞宁一直躲在浮光阁中,直到围猎之行结束,也没有再遇见过谢尘安。
回程路上,她坐在马车中遥遥看见过谢尘安一眼,两人隔空对望,谢尘安朝她颔首,江辞宁全无反应,只飞快将帘子放了下来。
回到凌云宫,江辞宁第一件事便是让风荷抱露将衣柜里艳色的衣裳都整理出来,全部换掉。
抱露抱着一堆衣裳,不舍极了:“殿下,这些衣服您穿着都很好看,全部处理掉是不是太可惜了。”
风荷瞪她:“就你话多!”
江辞宁的手指抚上那些艳色衣裙。
谢尘安嘲讽的话尤在耳边。
自“新婚之夜”后,她觉察到燕帝的冷淡疏远,误以为他更喜她浓艳的装扮,于是衣着打扮也有了变化。
或许连风荷抱露都猜不到她衣着变化的真实原因,没想到谢尘安只是短短几个照面,便将她的小心思揭开。
他说得对,是她有迎合讨好之态。
可是梦中她分明什么也没做,每日躲在凌云殿中看书品茶,燕帝却对她如此不一般。
梦中记忆零碎,很多细节她无法捕捉,也难以查证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差距。
难道是因为梦中她别无他求,而如今有所图谋,叫燕帝看出了端倪?
江辞宁的手指轻轻划过衣裙袖角的刺绣,摇头:“都处理掉吧,原本我也不爱穿艳色。”
风荷点头:“是,殿下。”
两人抱着衣服要离开,江辞宁忽然喊住他们:“这段时间帮我打听一件事。”
江辞宁掀起眼帘:“燕帝喜欢虐杀少女的事,是从何时开始的,当时传出此消息,宫中又是什么反应。”
风荷面色隐隐难看起来:“殿下,此事乃宫闱禁忌,万一叫人知道我们在打听这些,恐怕惹来祸端。”
江辞宁坚定道:“你们只管去做,小心些便成。”
此前她送汤送水,嘘寒问暖,这些换做任何一个女子都能替他做。
而她要尽可能获取他的信任。
要让一个人信任自己,唯有极为了解对方,才可施展。
风荷和抱露颔首应是。
“对了,还有这个,一并帮我处理了吧。”
抱露看向桌案之上那枝早已枯萎的文冠花,笑道:“殿下终于肯扔了!人家都说枯花影响风水,庭院里新鲜的文冠花多得是,殿下若是喜欢,奴婢之后日日给您采摘新鲜的花来插瓶。”
“若是无心,又为何要留那枝文冠花!”
质问的话语犹在耳畔。
江辞宁笑了下:“不必,这花瓶,就这么空着吧。”
她得时时提醒自己,今非昔比,她如今该挂念的人,是燕帝。
抱露蹙眉,刚想说话,便被风荷拖着胳膊:“走吧,别打扰殿下清净了。”
两人一路匆匆离开屋子,抱露不满:“我就是想问殿下,那花瓶就这空着也不好看,不若摘些花来插瓶……你拦我干嘛。”
风荷道:“殿下但凭心意做事,你我无需干涉。”
她提点她:“之后若是遇见那位谢大人,你离远一些。”
抱露不明白明明在说花瓶的事,怎么又扯到谢大人身上了。
但她记得那一日谢大人非得私会殿下,殿下最后简直是落荒而逃。
虽然她不清楚他们之间说了什么,但殿下不开心,便都是谢尘安的错!
还是殿下的先生呢,谁家先生会大半夜私会学生,呸!
抱露立刻竖起眉毛:“你放心,谢尘安若是再敢靠近我们殿下,我先扇他一巴掌。”
风荷被逗笑了:“人家是朝廷重臣,你这般嚣张,恐怕要累得殿下受罚。”
抱露哼了一声:“谁叫他欺负我们殿下!”
风荷想,是啊,谁叫他欺负殿下。
哪怕殿下也曾有意,但如今若是两人再生出些什么,那便是在害殿下。
两人翻了脸,那是再好不过的。
回到凌云宫的第三日,余记点心铺按例派人送来了糕点。
这一次送来的糕点与往常不大一样,里面有一张厚厚的六合饼。
江辞宁和风荷对视一眼,小心翼翼撕开那张饼,里面果然露出一张油纸。
风荷帮着撕开油纸,掉出一封薄薄的信来。
看到那熟悉的字迹,江辞宁眼角一跳,这竟是卫濯的亲笔信,这也太冒险了!
她飞快展信读了一遍,时而眉头轻蹙,时而扬起微笑,最后飞快将信件烧毁。
卫伯伯乃是假死,卫濯也是故意放出他不能再有子嗣的消息迷惑齐帝的。
如此一来,卫家的威胁彻底没有了,齐帝不会再动卫家。
江辞宁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压在心里多日的大石终于落了地,她眉眼绽开笑意:“卫家一切都好。”
风荷正要说话,忽然听见抱露在门口处大声唤:“奴婢参见陛下!”
风荷吓得脸色煞白,手忙脚乱要去收拾食盒,江辞宁一把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谢尘安进来的时候,见江辞宁正拿着绢帕擦拭着手指。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自那日之后,她一直刻意躲着他,萧翊又受了伤,为免人看出端倪,他暂时没有换回身份。
一晃便是十余日。
江辞宁似乎瘦了一点儿,下巴比之前尖上几分,双目盈盈看向人的时候,多出几分我见犹怜之感。
谢尘安收回目光,看向凌乱的食盒:“余记点心铺送东西来了。”
风荷背脊僵直,几乎不敢抬头。
江辞宁却带着温软的笑意道:“是啊,陛下来得正巧,一起尝尝吧。”
她动作自然将六合饼挪开,从下面拿出一个银丝卷:“银丝卷最考验揉面的功夫,要做出千丝万缕根根分明,又粘黏不断的效果。”
“上面的饼子不合公主口味?”
六合饼被撕碎在食盒中,有些狼藉。
“倒也不是不合口味。”她拿起一片被撕碎的饼,“陛下看。”
浅黄色的饼里夹杂着深红色的花瓣。
“六合饼原料用了玉米,小米,高粱这些谷物,吃的也正是这番清香。”
“方才长宁尝着味道不对,将饼子细细掰开一看,才发现店家不知为何在里面加了玫瑰花瓣,倒有些喧宾夺主。”
谢尘安看着被撕碎的六合饼,笑了下:“的确是喧宾夺主了。”
江辞宁命人将其撤下,又让人上了两盏清茶:“这些点心虽然好吃,但用多了难免不好克化,陛下用些茶。”
“余记既然这般得公主喜爱,不如朕将他们的师傅召入宫中,封为御厨。”
江辞宁愣了下,旋即笑道:“谢过陛下,宫中御厨人人技艺高超,长宁也并不是缺这口吃的,若是因为一己之欲叫人家进了宫,反倒不美。”
谢尘安看着她:“长宁的意思是,进宫不好。”
“于普通人而言,能得机会进宫谋职,自然是光宗耀祖之事,但这余记的掌柜乃是女子之身,又拖着一个老父,若是进宫诸多不便。”
谢尘安沉吟片刻,“长宁说得有理,是朕顾虑不周了。”
他停顿片刻,忽然问:“那公主呢?皇宫于你而言,好,还是不好?”
这一刻,江辞宁张口便要说出的糊弄话忽然被扼杀在咽喉。
大燕的帝王,一身玄色冕服,分明是威严逼人的气度,此刻却卸下君王的气势,认真地看着她,等待一个回答。
困扰她多日的问题忽然有了答案。
谢尘安那晚告诉她,不要刻意讨好燕帝。
细细想来,梦中的她便从未主动讨好过他,可他们之间,相处得自在舒适。
而如今,她有所图谋,与他的相处已在隐隐约约中变了味道。
她忽然明白了,以真心换真心,才是获取一个人信任最好的方式。
于是江辞宁沉默片刻,开口道:“好,也不好。”
谢尘安眼眸微动。
“长宁在大齐之时,父母双亡,无人可倚,正因为入了皇宫,才得以享受十年恩宠。”
“而如今,长宁来到大燕,得遇陛下,自也是再幸运不过之事。”
谢尘安道:“公主所言,皆为好。”
江辞宁摇头:“下面的话,长宁不敢说了。”
“朕赦你无罪。”
江辞宁等的就是这句话,她微微一笑:“所谓高处不胜寒,子非子,亲非亲,皇宫,乃是人间最凉薄的地方。”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针落可闻。
在风荷忍不住想要跪地向陛下讨饶的时候,谢尘安忽然开口:“再凉薄的地方,也有真心。”
江辞宁道:“长宁信陛下,长宁在大齐的时候,也曾有真心相托之人。”
“后来呢。”
“长宁不幸,错把假意当真心。”
这是谢尘安第一次听她说类似的话。
他沉默着看向她。
片刻之后,她听见他说:“有朝一日,朕会为你讨个公道。”
江辞宁失笑:“长宁都还没说是为何错把假意当真心,也没说是因为谁,陛下便想替长宁出头?”
“公主不满十岁被大齐太后收养,人人皆道公主恩宠无双,与大齐太子青梅竹马,将来乃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江辞宁垂在膝上的手指慢慢收紧,指尖泛起一片青白。
谢尘安继续道:“可大燕兵临城下之际,公主却自请和亲。”
“朕自是知道,朕的声名不算好听,公主此前从未见过朕,却自请和亲……”
“只能说明,留在大齐,会是比来到大燕更糟糕的选择。”
江辞宁松开手,释然一笑:“陛下猜对了。”
“朕不知为何公主敢下此豪赌,也不问公主为什么,但你选择的是朕,朕必会保你,一世平安无虞。”
江辞宁看着他,觉察到自己心跳得极快。
谢尘安再度开口:“但有一个前提。”
“若将来朕惹了公主生气,无论是因为什么,公主可否原谅朕一次。”
江辞宁奇怪他的说法,但无论是梦中还是现在,他待她……都不算差。
于是她点头:“好,长宁答应陛下。”
第55章 暧昧
月色融融。
崇政殿一处偏殿,树下放了小几,摆放清酒几壶。
谢尘安端坐于几案前,替萧翊斟酒。
萧翊双手接过酒杯:“臣弟可以自己来。”
谢尘安稳稳地将酒杯放到他手中:“我现在是你的谋士。”
萧翊失笑:“这周围固若金汤,您大可放心。”
谢尘安微微一笑:“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我们低声交谈,旁人不一定听得到,可是人多眼杂,还是不要露了破绽为好。”
萧翊沉默片刻:“皇兄说得是。”
谢尘安举杯浅酌:“曹家最近太安静了。”
萧翊点头:“太后闭门不出自有缘由,但曹太尉既然已经跟太后起了嫌隙,当有所动作才是。”
围猎刺杀之后,太后曾召曹太尉来宫中一叙,怎知曹太尉拒绝了。
太后虽然没有动作,但想也知她心里定是憋着一口气。
谢尘安淡淡道:“太后手里掌着兵符,有十万禁军傍身,曹家不敢跟她彻底撕破脸。”
萧翊蹙眉:“太后当年曾在父皇灵前起誓,只要她在一日,便会替父皇守好大燕江山,也因此这些年曹家虽狂妄至极,却始终不敢有所异动。”
“如今太后只是称病不出,曹家便敢公然行刺。”
谢尘安道:“皇权势弱,又无太后约束,曹家自然无法无天。”
萧翊想到什么,道:“若按我们此前猜测……恐怕到了那一日,曹家和太后之间会先有一战。”
“太后到底已经外嫁,就算那孩子生下来,也不是曹家人,曹家若是得知此事,岂能甘心皇位拱手于人?”
但萧翊还是觉得不真实,曹太后真是疯了,才会想到自己诞下一个孩子来继承皇位。
此子既非皇室正统,也不能算作曹氏子,两边讨不着好。
谢尘安垂眸看着杯中微微摇晃的酒:“还有数月才见分晓,你我便继续如此,作壁上观。”
萧翊颔首,自太后暗中有孕,崇政殿乃是前所未有的清净,也因此皇兄才有时间放开手脚筹谋布置。
谢尘安又说:“曹太后暂时偃旗息鼓,曹家却未必肯罢休,刺杀之事有一次,便会有第二次,要多加小心。”
萧翊犹豫许久,终是开口:“皇兄,臣弟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谢尘安抬眸看过来。
萧翊道:“曹家如今虎视眈眈,皇兄还是尽量以谋士身份出现为好。”
他咬咬牙,继续说:“这些日子皇兄常常往凌云宫去,若是有人再度行刺,臣帝怕皇兄遇险。”
“臣弟本就没几年可活,若是受伤倒不要紧……”
“阿翊。”谢尘安打断了他。
“我会你全力寻找解药,切不可自轻自弃。”
萧翊自嘲一笑:“皇兄,没必要为臣弟浪费人力物力。”
他认真地看向他:“若非皇兄,臣弟和母妃早该死在数十年前。”
“这十年来,每一日都是臣弟和母妃偷来的,臣弟不敢有所奢求,只望助皇兄铲除奸邪,匡正社稷。”
谢尘安拍了拍他的肩:“你放心,遍寻多年,并非全无所获。”
萧翊回以一笑:“好,臣弟等皇兄消息。”
见他眉目间的惆怅稍稍散开,谢尘安放开手,“至于凌云宫那边,我会小心。”
萧翊问:“皇兄,长宁公主到底是大齐之人,若真到了两国你死我活的时候,她该当如何?”
谢尘安看向远处流云:“她选择来大燕和亲,从来就不是为了大齐。”
萧翊挑眉。
但到底是经历过九死一生,又常年在皇宫摸爬滚打之人,萧翊没有多问。
凌云宫。
江辞宁带着几个宫女,正坐在树下编五色绳。
江辞宁手里这一根,以金线替代了普通的黄线,相较于其他五色绳多了一分华贵。
抱露在旁边笑道:“若是圣上知道殿下这么早便给他准备了五色绳,定然是欢喜的。”
这些日子燕帝常常往她们凌云宫来,有时陪着殿下对弈观花,有时陪她读书练字,甚至还一时兴起教殿下练过箭法。
虽然燕帝从未在凌云宫留宿,但下面的宫人谁不为江辞宁欢喜。
一个人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日子久了,总能看得出来。
凌云宫里的宫人心里就跟明镜似的,圣上这是把江辞宁放在心上了。
偌大个后宫,妃嫔就只有两位,青玄宫那位闭门不出,如今凌云宫独得圣宠,宫人们出门走路都带风。
最欢喜的自然是风荷和抱露,她们盼着殿下好,如今殿下和燕帝相处融洽,岁月静好,怎能不开怀。
江辞宁唇角带着淡淡笑意,翻着手中绳结。
说来也神奇,自她转变想法,开始以朋友的身份去跟燕帝相处之后,他们之间倒是比以往都更加融洽自在。
不论风月,两人之间竟真的好似朋友一般。
况且深入相处下来,江辞宁发现燕帝此人不仅全然不似传闻中那般,倒可以称得上一句怀珠韫玉,不知比顾行霖那种伪君子好了多少倍。
但也正是因为燕帝与传闻中表现得太过不一样,江辞宁始终不敢放下提防之心。
风荷和抱露多番查探,关于燕帝虐杀女子的事情却无处能觅踪迹。
那一日风荷回宫中,小心翼翼对她说:“殿下,奴婢这些时日与交好的一些宫人打探消息,每每提及此事,众人都讳莫如深,唯有一个宫人好言相劝,叫我不要再打探这些事情。”
“她说她是亲眼瞧见临洲刺史家的姑娘被鞭打得血肉模糊,抬出宫中的,那姑娘还没到宫门处便断了气。”
“她还向奴婢说了一句话,大鬼打架,小鬼遭殃,若是不想做那遭殃的小鬼,最好是学会揣着明白装糊涂。”
江辞宁在那一瞬察觉到了危险。
这话警告意味太过明显,不像一个小宫人会对凌云宫说的。
大鬼打架,小鬼遭殃。
只稍作细想,便明白宫人口中的大鬼是谁了。
这小宫人是要告诉凌云宫,切莫再追根究底,太后和燕帝斗法,凌云宫最好不要卷入纷争。
试问在这大燕皇宫中,还有谁会出言提醒?
他还真是……手眼通天。
江辞宁收回思绪,在方才编好的五色绳中挑了一根编得最好的,“找个匣子来。”
抱露问:“要送给圣上嘛?殿下为何不用这条金线编的?”
江辞宁摇头:“找个简单大方的匣子即可,我另做他用。”
抱露起身去找匣子了。
风荷却看了江辞宁一眼,张了张唇,到底是没说什么。
反倒江辞宁坦坦荡荡:“端午将近,五色绳驱邪纳吉,我要准备一些送人,风荷,你也帮我去找几个好看的匣子。”
风荷哪能不知她的想法,无奈地看她一眼,到底是起身找匣子去了。
与此同时,崇政殿。
地面一片狼藉,萧翊坐在皇椅之上,怒气冲冲。
谢尘安没有料错,曹家按捺不住动手了。
此前曹家先斩后奏,私修漕运,已是引得当地百姓怨声载道。
哪知徭役繁重之余,领事之人还克扣饭食,日日清粥菜羹,近几日天气热起来,竟用馊了的饭食打发服役百姓。
有人服用馊饭馊菜之后腹泻不止,险些要了半条命,家人去闹,被官吏活活打死!
此事便如线引一般,彻底点燃了民愤!
当地百姓当夜围攻了官府,弑杀了一干官员,竟有揭竿而起之势。
萧翊后知后觉,曹家私修漕运,恐怕根本不是为了给燕帝一个下马威,而是早有预谋,要制造动乱!
殿中朝臣跪了一地,唯独曹胥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萧翊咬牙切齿:“曹太尉,修漕运一事因你而起,如今出了乱子,该当如何!”
曹胥拱手道:“陛下,臣冤枉呐。”
“臣乃一介武将,只是出谋划策,后来不都是由陛下全权托付给工部去办了吗?”
“如今那帮刁民竟妄图揭竿而反,陛下若是想杀了他们,臣倒是可以帮忙。”
萧翊眸光森冷。
“陛下,常州本就收复不久,如今出了这样的岔子,臣唯恐动摇我大燕威信。”
萧翊看向发话的臣子:“那依爱卿来看,该当如何?”
那臣子拱拱手:“常州刚归顺于大燕,自是根基不稳,人心浮动,不如亲临常州,抚慰当地乱民,以昭陛下忧国奉公,爱民如子之心。”
“郑大人。”曹胥懒洋洋打断他。
“没听人禀报么?那群刁民竟敢围攻官府,弑杀官吏!郑大人要陛下亲临常州,不是将陛下陷于险境吗?”
郑大人掷地有声:“曹大人此言差矣!正是因为如此,才更能昭示我大燕帝王替百姓除奸惩恶的气度!”
萧翊冷眼看着他们一唱一和,看向谢尘安:“谢卿如何看?”
众人的目光皆落到那白衣卿相身上。
谢尘安躬身行礼:“臣认为,郑大人所言极是。”
萧翊有一瞬的怔忡。
好在面具遮掩了他的真实情绪,他摆摆手:“朕下来考虑考虑,先退朝吧。”
朝臣纷纷退下。
书房之中,萧翊明显有些焦躁:“皇兄,臣弟怀疑此事乃曹家故意为之,若以身犯险,臣弟恐怕……”
“急中生乱,曹家如今越是迫不及待,马脚露得只会越快。”
“或许趁此机会,才能更好摸清,这朝中到底有多少曹家暗中培植的党羽。”
萧翊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犹豫道:“皇兄的意思是……”
谢尘安微微一笑:“他请君入瓮,我们便将计就计。”
燕帝特地为谋士们辟了一处住所,取名为神机阁。
为保证谢尘安安全,他这段时日一直住在此处。
谢尘安回到神机阁的时候,见归寒早早候在门口。
归寒上前一步:“公子,那位送东西来了。”
谢尘安脚步微顿。
归寒一早便知自家公子对那位用心之至,只是自那日猎场夜谈之后,长宁公主就处处避着“谢先生”。
今日算是那边难得主动,他哪里敢耽搁,便一直候在此处。
谢尘安刚抬手,归寒便将匣子递了过去。
谢尘安看着漆木黑匣,沉默了片刻,终于将其打开。
里面躺着一条精致的五色绳。
绳子下方还压着一张纸条。
“端午将至,唯愿安康。”
谢尘安拿起五色绳。
分明只是一根轻飘飘的普通的绳结,谢尘安却觉得重若万钧。
他眉眼间有些微笑意洇开,转瞬即逝。
“收起来,我要回崇政殿一趟。”
凌云宫。
江辞宁刚刚沐浴完,匍匐在榻上翻着闲书,风荷在一旁替她绞干头发。
风荷揉了些蔷薇花露在掌心,以五指为梳,轻轻抹在江辞宁的发梢。
抱露则拨开她的衣服,取些上好的香颜膏涂在她背上,辅以掌心温热,将膏体化开。
室内缭绕着未散的水汽,香气越发浓郁。
夏日炎炎,江辞宁只随意笼着一件鹅黄色的薄衫,青丝披散在肩头后背,白玉肌肤若隐若现。
她雪白足腕上缠了一圈极细的殷红珠串,随着她轻轻摇晃,顺着纤细足腕上下滑动。
谢尘安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他忽然兴起,孤身前来,并没有让任何人通传。
谢尘安虽长在宫中,但极度厌恶女子,平日里服侍他的都尽是男子,沐浴于他而言只是为了清洁身体发肤。
哪里想得到女子沐浴之后还会这般精心打理。
他该折身离开的。
只僵硬了片刻,谢尘安转身便要走。
风荷听到声音,转头一看,惊得倏然起身:“奴婢参见陛下!”
江辞宁动作一僵,随手扯了一件披帛掩住肩膀,起身行礼:“长宁参见陛下。”
蔷薇馥郁的香气若有若无,水汽氤氲,她眉眼间也染了一分湿,抬眸看来的时候,好似朦胧春雨。
谢尘安的脚步微微一顿,开口道:“是朕打扰公主了。”
“长宁衣衫不整,陛下容长宁稍作整理。”
她不待他回答,匆匆赤脚走到了屏风之后。
薄衫擦过谢尘安的手背,她足腕上的红色珠串一闪而过。
谢尘安默不作声立在原地,只觉手背微痒,直到她换好衣衫出来,肌肤之上都还残留着浅浅的酥麻之感。
江辞宁佯装讶异:“陛下怎么还立在此处?风荷,快给陛下上茶。”
他依然沉默地立在原地。
他带着面具,叫人看不清表情,但江辞宁却察觉到他的视线从未有一刻离开过她。
江辞宁背脊一点点绷紧,忽然生出几分懊恼。
今晚不该用蔷薇花露的,这屋子里处处浸透满了蔷薇香,暧昧,危险。
她面上浮现出轻缓的笑意:“长宁这记性,今儿一早长宁无事,刚整理过送来的新茶,风荷怕是不知道陛下爱喝的茶叶放在哪里,长宁自个去找。”
她匆匆转身,忽然被人拉住手臂。
“你们都下去。”
他声音里藏了一分哑。
江辞宁浑身汗毛倒竖,僵持片刻,却不得不顺着他的力,一点点回过头。
帝王的玄色衣袖层层叠叠,将她的手臂笼在其中,哪怕是夏夜,衣料的冰凉依然叫她忍不住轻轻战栗。
而他掌心滚烫,灼烧着她的肌肤。
江辞宁轻轻唤他:“陛下。”
谢尘安察觉到,她在颤抖。
她狐假虎威,故作跋扈之姿斥责自己的模样尤历历在目。
如今真正面对“燕帝”,却如临大敌。
谢尘安心底划过一声暗笑。
江辞宁见他不松手,又开口道:“陛下渴不渴?长宁去给您沏茶。”
谢尘安起了逗弄之心。
他凑近她,轻轻俯低身子:“朕不渴。”
灼热的呼吸尽数拂在她的耳畔,叫她鬓角渐渐渗出细汗。
宫灯朦胧,满室昏黄。
谢尘安见她小巧玲珑的鼻尖缀着一层晶莹的细汗,似笑非笑问:“公主很热?”
江辞宁努力撑着手臂,让自己与他隔开一些距离:“夏日天热,陛下要不要吃些冰饮子?”
他极轻地笑了一声:“朕不要。”
也不知是热,还是发上水汽未干,江辞宁整个后背几乎都湿透。
她避开帝王灼热的视线,眼睫轻颤:“那陛下……要用点什么?”
谢尘安凝眸看她,看她渐渐泛起嫣红的双颊,看她扑簌如蝶的长睫。
鬼使神差,他轻轻开口:“你。”
第56章 意乱
夜风忽然撞开窗棂,满室纱幔飘舞。
江辞宁垂落肩头的青丝和谢尘安的墨发缠绕。
灯影摇晃间,江辞宁忽然展开双臂,撞到谢尘安怀中,轻轻搂住他的腰肢。
“长宁……服侍陛下。”
她嗓音里含着颤,不知是羞,亦或其他。
谢尘安呼吸凝了一刹,胸膛再度起伏之时,便是浓烈到糜丽的蔷薇香丝丝缕缕,似要浸入他肺腑深处。
他几乎不能呼吸。
似是要下雨了。
微凉的风灌入屋中,亦侵入袖袍,两袖凉意招招。
偏怀中之人温香软玉,叫他呼吸失守,眼角都在微微跳动。
从前,谢尘安不知欲念为何。
女子的身体,只会叫他恶心。
偏偏此刻,他窥见一只野兽破笼而出,嘶吼着吞噬他所有的克制。
他的手,一点点松开她的手臂,又试探着,一点点抚上她的肩膀。
方才惊鸿一瞥,那素雪一般的肩膀上,应当系着一根赤红如血的带子。
正如她脚腕上的珠串。
然而在指尖触到她肩膀的那一刻,他觉察到怀中之人没能克制住地颤抖了一下。
谢尘安僵持片刻,忽然推开了她。
再一看,江辞宁脸上哪有娇怯,她的眼眸之中,无波无澜,冷静得令人心惊。
江辞宁扑通跪到地上:“长宁罪该万死,不知哪里惹了陛下不喜。”
理智尽数回笼。
谢尘安指尖冰凉,看着匍匐在他脚下的少女。
谢尘安很难形容此刻心绪。
四肢百骸依然源源不断生着潮热之感,他唇舌干燥,偏偏瞧着江辞宁身形纤柔,伏跪在地,却又没由来的生了怒火。
她方才……是在招惹燕帝么?
若是他没有推开她呢?
谢尘安垂在袖中的手微微蜷起。
男女之事,若非两情相悦,便只剩下丑陋。
她分明心中不愿,却又处处主动。
究竟是为了什么,竟愿意逼迫自己去做不喜之事?
帝王宽大的衣袖扫过她的脸颊。
谢尘安伸出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江辞宁被迫仰头,与他对视。
“长宁,朕给你一次机会。”
“告诉朕,你来大燕,究竟是为了什么。”
江辞宁平静地看着他。
“这个问题,陛下已经问过了。”
“陛下说过,长宁留在大齐,只会比来到大燕更糟糕。”
“长宁来大燕,只是为了过更好的日子。”
谢尘安凝视着眼前之人:“看来公主还是不愿与我说实话。”
他放开江辞宁。
江辞宁跪在他脚边,面色平静:“长宁说的就是实话。”
她未着钗环,素发披肩,却依然美得惊心动魄。
女子的美貌,是这世间最为犀利、也最为脆弱的武器。
谢尘安不愿她这般。
他沉默了许久,淡淡道:“不如公主和朕打个赌。”
江辞宁抬眸。
“若是有朝一日,公主愿意同朕说实话。”
他停顿片刻:“无论公主想要什么,只要朕能给,都会给你。”
江辞宁沉默片刻,开口道:“陛下,您乃一国之君,岂能许下这样的承诺。”
谢尘安笑起来:“公主会行害国害民之事吗?”
江辞宁摇摇头。
“公主会取朕性命吗?”
江辞宁摇头。
“那便够了。”
江辞宁心中微微一震,问他:“陛下许下重诺,却不要长宁做什么吗?”
“朕要你答应朕两件事。”
谢尘安垂眸:“任何时候,都不要逼迫自己做不喜之事,此为第一件事。”
江辞宁一愣。
心底再度浮起怪异之感。
但燕帝此人,本就阴晴不定,不能以常人思维揣度。
“那第二件事呢?”江辞宁问。
谢尘安道:“第二件事,公主其实已经答应过朕。”
“将来无论朕做了什么,都会原谅朕一次。”
江辞宁开口道:“陛下可知,你这两个条件,实在是太过空泛。”
“喜与不喜,只要长宁不说,旁人又怎会得知?”
“至于原谅您一次……”她失笑:“难道陛下是要灭了大齐?”
要知道她爹爹就是被齐帝害死的,哪怕有朝一日燕帝覆灭顾氏江山,她也决计不会生出恨意。
当然这些话,她不能当着燕帝的面说。
谢尘安微微一笑:“如果朕真的要灭了大齐呢?”
“既然长宁答应了陛下的两个条件,自然会允诺,绝不会生出怨怼之心。”
“更何况……”她试探着道:“陛下乃是明君,自然不会让天下动荡,生灵涂炭。”
谢尘安凝视她片刻,忽然低低笑起来:“公主既然已经答应了朕,朕自然不会叫你失望。”
他朝她伸出手来:“朕很好奇,公主什么时候会同朕说实话。”
江辞宁以袖做掩,轻轻搭住他的手,借力起身:“长宁也很好奇。”
谢尘安没有多留。
风荷和抱露一直候在门口,风荷双手都绞得发白,冷不丁见谢尘安出来了,吓得险些跳起来。
谢尘安的目光在她手上停留了一会瞬,淡淡道:“好生照顾你们公主。”
风荷双腿险些瘫软。
见谢尘安离开,两人连忙冲到屋子里,见江辞宁倚着榻,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风荷犹豫片刻,还是问:“殿下……可有不妥?”
江辞宁回过神来,弯着眼睛一笑:“没事。”
风荷终于松了一口气,她上前拉着江辞宁周身检查了一遍,总算是彻底放了心。
她还以为……还以为……
那么短的时间,屋内又没有什么异样,总归也不可能……
风荷越想越臊。
江辞宁自然不知道她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她百无聊赖玩着桌案上的琉璃摆件,叹道:“我从未见过燕帝这般奇怪的人。”
抱露最先嗅到了不寻常的意味,好奇道:“殿下,怎么了?”
江辞宁想了想,说:“你们说,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没由来的对人好。”
风荷失笑:“殿下,人自然不会没由来的对另一个人好。”
江辞宁沉吟片刻:“也是。”
燕帝此人捉摸不透,如今看似纵容她,但她却不能掉以轻心。
谢尘安一路踏着月色回到崇政殿。
萧翊正在看书,忽然见谢尘安来了,有些惊讶:“皇兄不是才去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谢尘安心情不错,随手脱下外袍:“事说完了,自然就回来了。”
萧翊失笑,将一个金丝楠木匣推到他面前:“皇兄方才走得急,臣弟都没来得及将此物给你。”
谢尘安目光落在木匣上,莫名觉得此物有些眼熟。
萧翊揶揄笑道:“不打开看看?凌云宫送来的。”
谢尘安眼角轻跳,打开木匣。
匣子中静静躺着一条五色绳。
他敏锐觉察到这绳子与送给“谢先生”的那一条不同,拿起来细细端详。
这条五色绳的黄色部分用的不是寻常黄线,而是金线。
萧翊道:“匣子里还有东西呢。”
谢尘安拿起那封泛着淡淡花香信笺,上面同样写着八个字。
“端午将至,愿君安康。”
谢尘安霎时间气笑了。
还真是雨露均沾,一个也不落下。
***
几场夏雨,院里的文冠花落了一地。
宫人将残花扫在一起,遥遥看去,堆叠如雪。
江辞宁正坐在窗边练字,抬头看到一树只剩绿意的文冠树,随口道:“花都谢了。”
风荷随她看向窗外,笑道:“来年又会开的。”
江辞宁指尖一顿。
来年?也不知来年她还在不在这凌云宫中。
江辞宁并不是悲春伤秋之人,过好眼下的日子最为重要。
她放下玉笔:“风荷,我想吃蜜豆牛乳酪了,叫小厨房多做些,冰要放得足够,也好给大家分一分。”
风荷笑:“好,定让小厨房将蜜豆熬得又甜又软,给殿下那一份搁上满满一大勺。”
江辞宁想到什么:“对了,前几天青玄宫送了些熏香过来,等蜜豆牛乳酪做好了,一并送些过去。”
江辞宁又思索片刻:“我记着我陪嫁里有只进贡的玉枕,待会儿差人一并送去。”
风荷点头:“还是殿下想得周到,天热了,玉枕纳凉消暑最好不过。”
“东西送到就走,不要逗留。”江辞宁交代道。
算算日子,兰妃也该显怀了,此事敏感,还是小心为上。
风荷去忙了,江辞宁又让人把她绣到一半的万寿图取来,开始接着绣。
抱露在旁边瞧着:“殿下,太后闭门不出,您之前送过去的礼也尽数都退了回来,为何还要煞费苦心绣这万寿图呢。”
江辞宁捋着手中金线:“曹太后此人把持大燕朝政多年,如今虽还政于陛下,闭门不出,但也不能得罪。我好歹也算是后宫一员,该做的还是得做,至于接不接,那是太后的事。”
抱露似懂非懂:“这位太后可真神秘,我们来了之后还从未打过照面呢。”
江辞宁手中动作一顿。
她原想着太后抱病宫中,燕帝又有恶名在外,所谓宫妃说不定哪一日就“死了”。
太后对她不上心也是正常的。
但如今她也算是在皇宫中立了足,寿康宫那边却迟迟没有动静。
这便有些古怪了。
江辞宁似乎捕捉到什么,但仔细想去,又是一团乱麻。
她抚平手中布料,像是说给自己听:“我们安居一隅,该见面的时候自然能见面。”
小厨房很快做好了蜜豆牛乳酪,凌云宫里的宫人,人人都得了一份。
牛乳、冰块,那都是稀罕物!
宫人们捧着酪子小口小口地吃着,心中皆是感激。
江辞宁舒舒服服用了一大碗,正打算小憩片刻,忽然听到后窗外传来低泣之声。
风荷率先出门查看:“谁在此处哭,扰了殿下安歇?”
一个宫女惊得连忙起身,连连道歉:“风荷姐姐,对不起,奴婢不是故意打扰殿下歇息的。”
江辞宁走出来一看,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宫人,名字她对不上,脸却是熟悉的。
见小丫头捧着蜜豆牛乳酪,没吃一口,反倒哭得眼睛猩红,她不由起了恻隐之心:“为何要哭,能跟本宫说说吗?”
小丫头下意识看向风荷,风荷点点头:“跟殿下说实话。”
小丫头哽咽道:“殿下,方才春桃想起了在家时娘给我们做的冰豆花。”
“奴婢家里穷,用不起牛乳,但娘做的豆花也好吃,娘将豆花放到井水中镇一夜,就是冰豆花。”
江辞宁了然,原来是想家了。
这样小的年纪就进宫为奴为婢,自然是家中贫穷,但愿意花费心思给孩子弄这些吃食,只能说明是疼爱儿女的。
江辞宁温柔道:“本宫近些日子会差人出宫采买一些东西,到时候你一起去吧。”
春桃嘴唇颤抖,忽然跪到地上:“殿下!能不能求您劝劝圣上,救救奴婢的家人!”
原来春桃家就在常州。
常州修漕运,她家里出了三个兄弟,大哥二哥都在暴乱中死了,如今只剩一个不满十岁的弟弟,还被关押在大牢中作人质。
春桃一边哭一边说:“听说暴民每隔几天就要杀一批人,春桃实在不知道弟弟能活到什么时候……”
此事江辞宁也有所耳闻。
常州动乱,暴民以百姓为质,给朝廷施压。
朝臣建议燕帝亲临常州安抚百姓,只是就连江辞宁都觉察到此事非同寻常,燕帝又怎么可能贸然前往。
江辞宁沉吟片刻:“此事非同小可,你千万不要再旁人面前提及,否则恐怕会惹出麻烦来。”
春桃点头如捣蒜,公主待他们这般好,她肯定不敢给她惹麻烦!
“本宫去帮你打探打探,有消息会告诉你。”
“风荷,先送春桃回房歇息。”
崇政殿。
又是一番激烈的争吵,朝臣退下,萧翊倚在龙椅之上,疲惫叹气。
内侍在旁边等候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开口道:“陛下,长宁公主求见。”
谢尘安刚刚离开,萧翊思索片刻,还是对内侍说:“召长宁公主入殿。”
“对了,把谢大人一并请回来。”
江辞宁踏入书房的时候,见燕帝对着一本奏折沉默不语,试探着问道:“长宁是否打扰了陛下,若有不妥,长宁便先回凌云宫了。”
萧翊将奏折合上,示意她坐下,又吩咐人给她上了茶。
“无碍,刚刚议事完毕,公主找朕可是有什么事?
江辞宁莫名觉得有些古怪。
她也说不上来是哪里古怪,但只觉得她与燕帝之间总是在坦诚之后,又会回到陌生的状态。
但眼下也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她正色问道:“长宁听闻常州暴乱,如今暴民以普通百姓为质,向朝廷施压。”
“长宁并非是要干涉政事,只是想问一问陛下,朝廷打算如何应对?”
此事并非秘密,早已传遍大燕,只是萧翊没想到长宁公主原来也会关心此事。
“若是公主,又当会如何处理?”
一道清冷的声音传入屋中。
谢尘安踏入屋中,朝萧翊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这还是他们在围猎之后第一次正面相遇。
江辞宁故意躲开他的视线,道:“后宫不得干政,长宁宫中一个宫女的家人如今正是常州人质,她家中兄弟只剩下这一个男丁,长宁知她心急,故而想来探听一下消息,也好稍作安抚。”
谢尘安却说:“公主乃镇国大将军之女,又在大齐太后膝下教养十年,自然并非寻常闺阁千金能比。”
“陛下不想听听公主的想法吗?”
萧翊无奈笑道:“那公主不妨说一说,只有我们三人而已,私下说些玩笑话也当不得真。”
江辞宁听燕帝这么说,哪还能推脱,于是沉吟片刻开口道:“陛下刚收复常州,根基本就不稳,却有朝臣先斩后奏,私修漕运,又故意苛刻服役百姓。”
“普通百姓哪怕暴乱,要的也只不过是一个说法,只要官府稍加安抚,又怎会做出围攻官府、弑杀官吏、以百姓为质这等行径。”
“依长宁来看,倒不像是普通百姓,反倒像是有人故意浑水摸鱼,要的便是小事化大。”
“况且这些暴民所谓给朝廷施加压力,一来不问财,二来不谋官,却偏偏要陛下亲临常州,这便是将陛下架在火架子上烤,陛下若去了,安危难保,陛下若不去,恐怕会落得天下悠悠众口。”
谢尘安和萧翊对视一眼。
萧翊赞道:“公主不愧是大齐赫赫有名的镇国将军之女。”
江辞宁道:“长宁不过一派胡言,陛下切莫当真。”
谢尘安唇角微微扬起,又问她:“公主方才说了这么一通,却没有给出解决方法。”
江辞宁在心里偷偷骂了他一句,不急不缓道:“刚才长宁已经说了,陛下若是去了,恐怕安危不保,陛下若是不去,又恐怕会落人口实。”
“常州刚刚被收复,陛下此次决定,不仅是做给常州百姓看,更是做给其他被收复的州看。”
“长宁想,陛下心中已经有了决策,长宁自然不需多言。”
萧翊大笑起来:“公主既然看得这么明白,为何不直接安抚你那宫人,反倒要来跑这一趟?”
江辞宁垂眸:“长宁只是猜测而已。”
谢尘安戳破她:“公主还真是谨慎,分明心中已经有所决断,但还是要来崇政殿一趟过个明路,也好不落人口实。”
江辞宁没有接话,只是微微一笑。
然而谢尘安接下来说的话却让她心中一惊。
“公主不愧为镇国大将军之后,看事透彻,依微臣来看,常州之行不若带上长宁公主,兴许长宁公主还能为我们出谋划策。”
萧翊一惊,看向谢尘安。
谢尘安却只是立在原地,淡淡道:“况且常州曾归属于大齐,公主乃大齐人士,又是为大齐和亲而来,若公主与陛下同行,也可更好安抚常州百姓,昭示燕、齐两国交好之心。”
“如此一来,那些试图在常州一事上做文章的人,岂不是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依臣看来,倒是不失为好计谋。”
江辞宁面无表情盯着谢尘安。
好一个睚眦必报的谢先生!
当初他们同在大齐的时候,怎么就没发现他这般记仇?!
不过就是咬了他一口,他竟要设计她身陷险局!
常州一事定是有曹家从中作梗,曹家和燕帝如今已是不死不休之局,燕帝此行,倒是不会有性命之忧,但难保会有受伤的危险。
她若是与他一同前去,自然要常伴左右,刀剑无眼,说不准就往她身上来了!
江辞宁越想越气。
她还当他是那个会仔细照顾学生的谢先生,怎么到了大燕就迫不及待露出真面目了?
萧翊注意到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眸光在江辞宁身上一凝。
出谋划策?
皇兄当真是这样想的么?
他们一同前往常州,宫中无人坐镇,皇兄恐怕是担心她的安危,才叫她一同随行。
萧翊垂下眼眸,道:“谢爱卿说的有理,只是常州此行凶险……”
谢尘安打断他:“陛下都能以身犯险,自然会做周密布局,陛下不必担心,臣定当誓死保护公主周全。”
萧翊心中忽然翻涌出某种奇怪的心绪。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见皇兄如此紧张一个人。
谢尘安在江辞宁没有注意的时候,朝他轻点了下头。
于是萧翊只好压下思绪,对江辞宁说:“既然如此,长宁公主便一起同行吧。”
谢尘安率先拱手:“臣定当竭尽所能,护长宁公主周全。”
江辞宁冷笑:“就不劳烦谢大人了。”
她转头对萧翊说:“陛下自然会安排人手保护长宁,对吗?”
萧翊眸光微动,言不由衷道:“公主放心。”
江辞宁思索片刻:“对了,长宁记得谢先生一贯身子不好,若是要一同前去,恐怕也要劳陛下多派些人手保护。”
她对上谢尘安的漆黑的眼眸,带着讽刺的笑意:“谢大人,您说是不是?”
谢尘安微微一笑:“公主所言极是,还请放心,若是刀剑无眼,臣定当第一个冲在陛下和您前面。”
第57章 遇险
嘉隆十年,常州因修漕运一事陷入暴乱。
为安抚百姓,燕帝亲率朝臣南下常州,长宁公主一路随行。
常州暴民首领唤作覃伟,昭告天下既然皇帝敢来赴约,那他们便暂时不动城中百姓。
如此暴民弑杀平民以施压于朝廷一事,才暂时告一段落。
众人一路快马加鞭,原本十二日左右的路程,第四日傍晚便已过了半数有余。
披星戴月赶路,众人都有些吃不消,燕帝当即决定在尧县驿站稍作整顿。
抱露打起车帘一看:“殿下,到驿站了。”
这几日日日天不亮便起来赶路,江辞宁眼底都浮现着淡淡黑青,她揉了揉眉心:“今日是歇得最早的一日。”
风荷道:“赶路是着急,不过就这么一直下去,铁打的身子都受不住,是该好好歇息了。”
替江辞宁驾车的正是福康,听到她们说话,笑道:“尧县的羊肉最出名,殿下今晚可以敞开肚子好好吃上一顿。”
抱露搀着江辞宁下了马车:“羊肉燥热,可不敢多用,后面还要赶上好几日路呢,万一有个头疼脑热岂不是遭罪。”
福康嘿嘿一笑:“抱露姑娘说得也是。”
有内侍过来引路:“长宁殿下,已为您安排好房间,请随小的来。”
江辞宁颔首:“劳烦公公带路。”
尧县隶属于肃州,肃州刺史知道皇帝南下会经过此处,早已带人等候多时,此时燕帝和一众朝臣已经前往面见。
驿站不算新,但打理得极为干净。
江辞宁发现桌上还插着一瓶刚采摘的花,喃喃:“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此行是来游山玩水的。”
风荷笑道:“殿下,照奴婢看来,恐怕是圣上特意命人给您安排的。”
她推开窗,让新鲜空气涌入屋中,“殿下这间屋子,朝向是最好的。”
抱露凑到窗前一看,这驿站倒也算是依山傍水,远处青山连绵,此时金乌西沉,绕着驿站的小河波光粼粼,河岸还生着些烂漫的野花。
抱露拿起桌上花瓶一看:“这花不就是下面采摘的!”
这几日他们紧赶慢赶,为了多走一些路程,中途还在野外安营扎寨过。
今日原本也是要继续赶路的,说不准会不会在驿站歇息。
看来驿站恐怕还真是在收到消息后,才着手布置的。
江辞宁抚着犹带香气的野花,微微一笑:“也可能是驿站有心。”
风荷和抱露对视一眼,偷笑起来。
主仆几人刚歇下没多久,有人来送晚膳了。
福康还真没猜错,送来的果然是尧县有名的羊肉汤。
羊肉汤冒着滚滚热气,汤里飘着几片吸满了汤汁的白萝卜。
撕好的羊肉单独装了一大碟子,另外还有熏烤好的羊肋排一份,色泽鲜亮,令人食指大动。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单独的食盒,食盒里放的都是些家常菜。
内侍将食盒放下:“殿下若是吃不惯羊肉,另有家常菜一份,若口味不合,小的再吩咐厨房去给您做。”
驿站准备得已经足够用心了,江辞宁自然笑道:“公公客气了,劳您跑一趟。”
门一关上,抱露便道:“殿下,这羊肉闻着真香,您快尝尝。”
风荷笑她:“方才谁说的羊肉燥热,不能多用。”
抱露给江辞宁布筷,笑嘻嘻说:“奴婢一会儿去趟厨房,讨些忍冬泡茶,清火降热。”
福康还真没说错,尧县的羊肉肉质紧实,腥膻味小,就连偶尔尝到的一点羊油都绵软香醇,入口即化。
羊肉汤更是熬制得鲜香入味,一口下去五脏六腑都舒展开来。
江辞宁一个没忍住便多用了些。
她是个容易上火的体质,风荷担心她明儿一早起来便不舒服,准备和抱露一起去驿站厨房问问有没有忍冬一类消火利暑的食材。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远处青山与黢黑天幕模糊成一团,江辞宁坐在窗边用着一盏清茶,看外面群星闪烁。
夏日凉风习习,驿站下方的小河在月色映照下宛如玉带银钩。
若不是此行是为了安抚暴民,到比在皇宫中更为自在。
她慢悠悠品着茶,尽情享受这一瞬的宁静。
尧县乃小县,人口并不算多,驿站又建在县城外,周围更没什么人家。
此时入了夜,显得愈发寂静,静的连夜风拂过远处树梢的声音都听得见。
在这一片静谧中,江辞宁有些昏昏欲睡。
她眯眼,随意靠在太师椅上,等待风荷和抱露回来。
也不知何处起了风。
细微的,卷起她鬓边发梢,带来一点痒意。
江辞宁忽然察觉到不对。
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她猛然往后一退!太师椅在地面划出一道尖锐的响声!
有雪亮的剑光从她眼前划过。
来人黑布蒙面,见一击落空,有些惊讶,随即再度朝她刺出一剑!
江辞宁反应极快,在他惊愕的片刻,飞快抓起旁边的梅瓶,朝他丢了过去!
梅瓶炸开,发出巨大声响。
有人破门而入,手中剑刃晃出残影!
江辞宁心中一惊,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便听来人大喊:“殿下是我!”
是福康!
江辞宁松了一口气,大声求救:“来人!有刺客!”
福康此时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脸色冰冷,手下软剑生风,逼得刺客节节后退。
那刺客渐渐落了下风,眼见大事不妙,忙撑着窗棂往外一跳,逃之夭夭!
福康并不去追,只抹去软剑上的血,急忙来问江辞宁:“殿下可有碍?”
江辞宁摇头:“多谢福康大人今日救我。”
福康平日里看着没心没肺,没想到功夫竟这般高。
只略一琢磨,江辞宁便明白福康恐怕是燕帝特意派来保护她的。
福康见她没事,也松了一口气:“殿下还是叫我福康小哥便成。”
“方才还好殿下反应极快,否则恐怕我也赶不及,殿下难免要受伤。”
江辞宁蹙眉:“只有福康小哥守在门外吗?”
福康霎时意识到不对劲,这么大的动静为何还没有人来支援?
他面上微变:“殿下,得罪了,这驿站恐怕不安全了,属下这就带你换地方……”
他话音还未落,楼下忽然传来惊呼声:“走水了!”
福康唯恐此乃敌人的连环计,拱手:“殿下,得罪了!”
他抱起江辞宁,破窗而出!
江辞宁只觉得天旋地转,便轻飘飘落了地。
待到站定一看,驿站已经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江辞宁手指微颤:“风荷抱露还在厨房。”
福康连忙道:“殿下放心,方才属下让同伴跟着她们去了厨房。”
圣上亲自交代过要护好她们三人的周全,福康也瞧得出来她们主仆三人感情甚笃。
因此福康留了个心眼,交代同伴无论何时都不能让她们其中任何一人落单。
江辞宁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眼前火光冲天,不远处有人高呼:“驿站走水!营救圣上!”
“驿站走水!营救圣上!”
福康定定看了火海一眼,对江辞宁说:“殿下,不若我们先避一避。”
江辞宁知道此时着急也没用,保护好自己的周全便是在帮他们忙,并无异议:“好。”
福康带着江辞宁寻到了一处山洞。
此处距离驿站已经很遥远,但仍能看见远处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福康在山洞中铺了些芭蕉叶:“殿下先将就下。”
江辞宁道了谢,又问他:“福康,这是圣上的计划,对吗?”
福康注意到她脸色煞白,嘴唇开合,最后只能干巴巴说:“总之您放心,圣上没事。”
江辞宁自然明白此行凶险,燕帝既然敢以身来犯,自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方才驿站一片混乱,福康却不见慌乱,只能说明此事应当在燕帝的意料之中。
她只是……有些担心。
江辞宁沉吟片刻,还是试探着问:“圣上身边的臣子们……”
福康眼角一跳,道:“殿下不必担心,圣上此行带的都是心腹,自然不会有碍。”
江辞宁点点头,不再多问。
只是她心中还是有些不安。
若说驿站着火是燕帝安排,那刺客呢?
刺客为何要杀她?
她刚来大燕不久,并无仇敌,是谁想要趁乱至她于死地?
江辞宁脑中一团乱麻。
福康站在山洞口瞭望驿站方向,半晌进来对她说:“殿下且先在此处歇息,一会自会有人前来接应。”
一番折腾下来,虽然累得慌,但江辞宁却并无睡意。
只是福康都这么说了,江辞宁也只能强迫自己休息,后面恐怕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得尽快养足精神。
她点点头:“好,若是有什么动静,你随时喊我。”
“殿下放心。”
江辞宁倚着山壁,闭眼放空自己。
只是心中到底有所牵挂,一会儿想着风荷抱露的安危,一会儿又想起谢尘安来。
她心里还在同他置气,这几日见着面也假装看不见他。
理智告诉她,谢尘安跟在燕帝身边,自然应当是无恙的。
可是驿站火烧得那么大,又有刺客潜伏,真的能万无一失?
他会受伤么?
心绪焦躁,山里的风声似乎也变得聒噪。
江辞宁睁了好几次眼,一睁眼便能看见那头冲天的火光。
火势似乎更大了,半边天都被染成不详的红色,云层扭曲,风中都夹杂着焦糊之味。
江辞宁愈发惴惴不安。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杂乱的脚步声响起。
江辞宁猛然睁眼,福康已经祭出手中长剑迎向来人!
那人近了,喘息声粗重:“计划失败,圣上被掳,刺客追过来了,快,快带公主逃!”
话音落,那人重重倒下。
月色惨白,福康伸手探了下他的鼻息,摇头。
福康起身,面色凝重:“属下得罪。”
他正要背起江辞宁,忽有一支利箭破空而来!
福康瞳孔微缩,飞快掩住江辞宁,生生挨了一箭!
箭羽微颤间,不远处有人大喊:“长宁公主在那!”
“活捉长宁!”
箭羽贯穿福康的肩膀,他额头渗出细汗,脸色焦急对江辞宁说:“殿下,属下替你拖住他们,你往山里跑!会有人来找你!”
他来不及说太多,放出一枚信号烟,飞身迎了上去!
江辞宁背脊被冷汗湿透,她紧紧攥着手中匕首,死死盯着前方。
她方才便注意到,脚步声不算多,福康伤在右肩,定会影响他用剑。
若是她抛下他就走,很可能将福康陷于死地!刺客若是随即追过来,以她的能力根本等不到救援!
有人从黑暗中闪了出来。
福康飞身而上,与刺客打了起来!
一片混乱间,江辞宁看清刺客只有七人。
她眼眸一亮。
福康武功虽高,但毕竟受了伤,此时用剑的速度慢了半拍。
高手过招,哪容犯错,只是短短几息之间,福康身上便添了几道新伤!
福康咬牙,一剑砍断贯穿他肩膀的箭羽,嘶吼一声迎了上去!
就在这时,忽有女子高呼:“福康!闭眼!”
福康心中一骇,长宁殿下?!她为何还不走!
“闭眼!”
兴许是对方语气太过焦急,福康下意识闭眼。
下一刻,有呛鼻的味道席卷而来,随即有人哀嚎出声:“我的眼睛!”
江辞宁趁此机会冲上去,手执匕首一刀划破刺客的脖颈!
暗红的血喷溅而出,糊了她满脸,甚至唇边都尝到一点腥甜。
江辞宁几欲作呕,却飞快转身,再度割破下一个刺客的喉咙!
福康只是僵持了片刻,手起剑落,飞快取下剩余几人性命!
江辞宁的衣裙都已经被染成血红之色,她脸色煞白,依然死死抓着匕首,身体紧绷成一种僵硬的姿势。
福康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只是红了眼:“殿下今日相救之恩,福康没齿难忘!”
江辞宁好似才慢慢回过神来,她手指颤抖,匕首落地,她扑到旁边吐了起来。
福康站在旁边,不知所措,最后只好割下一片干净的衣摆递给她:“公主莫怕,信号烟已经射出,定会有人来救援。”
“只是此地已经不安全,我们得往山里再走一走。”
江辞宁接过衣摆,随手擦了擦脸上血迹,“好。”
吐了一遭之后,不适感终于散去。
福康还想背她,江辞宁拒绝:“你受了重伤,断不能叫你伤势加重。”
虽然形容狼狈,但她眼眸清亮:“我无碍,我们快走吧。”
福康也知道此时不是矫情的时候,点点头,带着她开始往深山里走。
另一边,驿站终于在大火侵吞下轰然倒塌。
火海前尸山横陈,谢尘安以剑撑地,身上青衫已经瞧不出本色。
有人哭号道:“圣上被贼子掳走!你我焉有命活!”
有人骂骂咧咧:“肃州刺史公然与贼子合谋,肃州已经反啦!还不快去请隔壁州前来支援!晚一分,圣上就多一分危险!”
众人吵嚷不休之际,谢尘安看见天边划过一条微弱的光亮。
他面色一变,就要率人匆匆离开。
有臣子眼尖看见他,大声质问:“谢大人莫不是见大难临头,要逃跑了!”
谢尘安横眉冷对:“长宁公主有难,莫不是陈大人想见死不救,再添一把火?”
那人瞠目结舌间,谢尘安已经率人朝着信号烟的方向赶了过去。
江辞宁和福康已经深入山腹,路越来越不好走。
福康执剑在前方开路,时不时还要制造出一些往其他方向逃窜的假象。
江辞宁眼见他步伐越来越慢,面上也渐渐褪去血色,叫住他:“福康,我在沿路发现了一些可以止血的草药,先帮你处理一下,我们再赶路。”
从此处依然隐隐可见驿站方向传来的火光。
福康明白他们走得还不够远,但是他此刻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福康咬咬牙,“殿下再等等,此处不易隐蔽,属下再往前探探。”
约摸又找了半刻种,福康终于找到了一处山洞。
他心下一松,拼着最后一口力气砍了些树枝将山洞遮掩起来。
江辞宁正帮着拖动树枝,福康忽然倒在了一旁。
江辞宁一惊:“福康!”
她匆匆忙忙去探他的鼻息,好在虽然微弱,但至少还有气息。
江辞宁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发现除了被箭射穿的肩膀,他的后背也挨了好几刀。
鲜血将他的衣衫洇湿,江辞宁用匕首割开,又将方才寻到的一些草药捣烂敷在伤口上。
爹爹乃行伍出身之人,在她幼时曾教她粗浅辨认过这些能医治外伤的草药。
一时半会拿来应急没有问题。
此时天色愈发黑沉,偶尔从乌云间倾泻几丝月色。
他们身处山腹之中,江辞宁担心野兽出没,又不敢点火,生怕引来刺客,只能将树枝拖严实一些,尽可能遮蔽住山洞口。
藏在袖中的除了匕首,还有些胡椒粉,乃是她出行前让风荷准备的。
方才多亏了这些胡椒粉。
山洞中一片漆黑,江辞宁握着匕首,用衣摆一下一下擦着。
只是匕首擦得干净,萦绕在鼻尖的血腥味却散不掉。
江辞宁想起方才匕首划破刺客喉咙的触感,有些奇异的绵软,又有掌人生死的杀戮感。
血飞溅出来的时候,刚开始是滚烫的,烫得人眼角一跳,又霎时冰凉下来,变成一种黏腻的、挥之不去的感觉。
江辞宁有些恶心,但又觉得胃中空空,吐不出什么了。
她将自己的手指压在匕首上,感受着匕首的冰凉,告诉自己:没事的,都是为了活下来。
没事的。
谢尘安一行人赶到信号烟发射地时,只见一地尸体。
他心跳停滞,脑海中一片空白,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直到看清尸体中并没有那袭熟悉的衣裙,他才如溺水之人倏然得救,大口呼吸起来。
归寒检查了一圈,神色凝重:“伤他们的有两种工具,一为剑,一为匕首。”
他指着其中两具尸体:“这两人乃是被匕首割喉而死,用匕首之人手法不算熟悉,应当是拼着蛮力杀的人。”
谢尘安脸色一片冰寒。
归寒犹豫片刻,又说:“福康应该受了伤,从这些刺客身上的伤口来看,福康用剑的姿势出现了扭曲。”
是谁用匕首杀了这两个刺客,已经显而易见。
谢尘安冷冷道:“他们既然敢派刺客来,一击不中,定会再次派出人手,追!”
第58章 逃命
另一边,一行刺客寻着江辞宁和福康逃亡的踪迹一路追到了山腹之中。
福康朝着不同方向都伪造出了痕迹,刺客在山中转了一个时辰有余,依然找不到人。
为首之人狠狠啐了一口:“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一个将死的侍卫,逃不了多远!继续搜!给我搜仔细了!”
山洞之中,江辞宁抓着匕首,一动不动盯着入口。
有细微的动静响起。
江辞宁背脊绷直,压在匕首上的手指青白一片。
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
“这边有痕迹,仔细搜!”
有杂乱的脚步声靠近。
“老大,好像是朝着那个方向跑了!”
“不对,那侍卫受了伤,走到此处已是强弩之末。”
“他们应当就在这附近!好好搜!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江辞宁后背被冷汗湿透。
这一次来人更多,福康又陷入昏迷,若是刺客发现了他们的藏身之地……
江辞宁眸光森冷。
他们说要活捉她,虽然不知道刺客是哪一方的势力,但只要她还有用,自然能保得福康一条命。
“老大!这边有砍树的痕迹!”
脚步声渐渐朝山洞靠近。
江辞宁的额头上尽是细密汗珠,她将匕首缓缓放到自己脖颈之上压住,打算以命相搏。
空气如同紧绷的琴弦,仿佛风吹草动,便会发出巨大嗡鸣。
江辞宁将呼吸放到最轻,死死盯着入口。
“可是天鹰的弟兄?”忽有一道声音响起,如碎玉击盘。
江辞宁呼吸一凝,随即生出巨大的欢喜。
是谢尘安!
天鹰为首的是个虬髯大汉,眯眼看着来人。
谢尘安一身青衫,负手立在薄雾之中。
分明夜色浓重,偏偏月色照拂在他身上,如萤火幽微,映得他面如白玉,黑瞳如墨。
虬髯大汉冷冷道:“你是何人。”
谢尘安微微一笑:“江淮故人。”
虬髯大汉瞳孔一缩,仔细打量着他。
谢尘安没有戴面具,坦然接受他的扫视。
末了,虬髯大汉道:“曹家要活捉长宁公主,大做文章,不知大人又要做什么。”
谢尘安反问:“天鹰收到的指令是什么。”
虬髯大汉皮笑肉不笑:“恕我不能告知。”
谢尘安淡淡问:“谢某只问一句,是要公主生,还是死。”
虬髯大汉眯了眯眼,“若是主人要她死,你难不成还要违抗她的命令?”
谢尘安笑道:“自然不会。”
虬髯大汉哼笑一声:“那大人何必来此处?就不怕暴露了身份?”
谢尘安道:“谢某说一句实话,我同长宁公主有几分师生之谊,若是公主今日必须身死,谢某也想为她收敛尸骨,也算全了这场师生情谊。”
虬髯大汉沉默不语,似在考量他所说之话的真实性。
不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火把靠近。
两帮人同时注意到。
谢尘安道:“曹家派的第二波人来了。”
“谢某直言一句,长宁公主身死,对你的主人并无好处,若谢某没有猜错,天鹰是来救公主的。”
“既然如此,不若将公主交给谢某,曹家的人马上就过来了,天鹰也不希望在他们面前暴露吧?”
火把晃动,有人高呼:“那边有人!”
虬髯大汉脸颊抖动了下:“既然如此,那便把她交给你。”
谢尘安拱手:“多谢。”
见来人逼近,虬髯大汉低呵一声:“走!”
天鹰的人很快撤了个干净。
谢尘安缓缓带上面具,居高临下看着逼近的曹家人,吐字冰冷:“杀干净。”
乌云蔽月,周遭一切都变得晦暗不明。
曹家派来的刺客手中举着火把,幽幽火光照耀下,他们看见不远处立着一个身形颀长的青年。
薄雾弥漫,他立在一块青石旁,银色面具遮掩住大半面庞,露在外面的半张脸精致而苍白。
夜风撩动他的衣袍,火光在他身后投下招展如魔的暗影。
谁人不知燕帝近来很是重用一个谋士,这谋士同燕帝一般,以面具遮脸。
刺客认出他的身份,有些轻蔑。
燕帝如今都落在他们手中,区区一个谋士而已,也妄想螳臂当车?
刺客一声令下:“杀!”
忽然起了风。
落叶潇潇,忽有数条人影从密林中闪出。
连风声都是安静的。
刺客只觉得自己眼前一花,脖颈一凉,下意识伸手去摸——
腥甜味弥漫开,薄雾被染成血色。
他甚至还来不及举起剑。
重重倒地前,刺客想:不是一个谋士么?如何用得起这般厉害的高手?
脚下土地一片粘稠,归寒拭去剑上血渍,抱拳道:“公子,已处理完毕。”
谢尘安道:“先把尸体处理好,再去找人。”
“是。”
江辞宁在山洞中静静等待着。
除了谢尘安初时那声高呵,后面的低低絮语她听得并不是很清楚,只隐隐约约听到几个词。
但她从只言片语中推测出来,谢尘安和那些刺客好像是认识的。
她抓着匕首,垂下长睫。
谁要杀她?
是曹家?那和谢尘安对话之人又是哪一边的?
外面的人很快走了,又来了一波人。
江辞宁听见刀剑相交之声,旋即便是长久的安静。
直到有人搬开挡在山洞前的树枝。
江辞宁握紧匕首。
“江辞宁。”
是谢尘安的声音。
江辞宁浑身卸了力一般,匕首哐当掉到地上。
谢尘安一把拽开树枝,弯腰进了山洞。
月色朦胧,照进山洞。
他的影子纤长,身上披着一层清晖。
江辞宁抬头,在瞧见那张银色面具的片刻,鼻头忽然泛起酸来。
谢尘安目光微凝。
山洞中一片杂乱,江辞宁孤身一人立在黑暗之中,衣裙已经被血污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脸颊之上亦是干涸的斑斑血迹。
她眸光微动,似乎蓄着一汪浅浅的泪。
两人目光相交的片刻,她轻轻喊:“谢先生。”
眼泪终于不堪重负般掉落,像是断线银珠。
谢尘安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人揉了一把,酸麻不堪,又泛着针刺似的细密痛意。
他走上前,用指腹轻轻抹掉她眼角的泪,柔声说:“殿下做得很好。”
他指尖温凉,像是外面清透的月色。
“我杀人了。”江辞宁平静地说。
他指尖微顿。
她眼睫轻颤,像是被雨水打湿翅膀的蝶。
谢尘安的指尖微微用了些力,将最后一颗泪珠拭去,问她:“镇国将军披甲上阵,是为捍卫一方百姓,他杀人可有错?”
江辞宁愣了下,摇头。
谢尘安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殿下是为捍卫自己和福康的生命,杀人自然也没有错。”
他弯腰,捡起她掉在地上的匕首。
“若是殿下不喜,之后谢某……必不会再让你双手染血。”
或许是因为劫后余生,也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江辞宁鬼使神差道:“好,我记着了。”
归寒的声音从山洞外传来:“公子!”
江辞宁接过匕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快出去看看吧。”
归寒见谢尘安和江辞宁一前一后出来,焦急道:“有军队围攻驿站,几位大人都被抓了。”
驿站的方向火把连绵,夜色沉沉之下,看不清有多少人。
谢尘安面色不变:“曹家这是按捺不住了。”
江辞宁犹豫许久,终于问出来:“谢先生,圣上他……”
谢尘安回过头,看她一眼,轻描淡写道:“圣上被掳走了。”
江辞宁心脏重重一跳,指尖一点点变得冰凉。
梦中没有燕帝被掳走一事,事情正在一点点偏离她的预知。
她沉默片刻,问:“他会有事吗?”
谢尘安忽然笑了一下:“你是希望他有事,还是没事?”
这话太过轻狂,根本不像是一个臣子会说的。
江辞宁眉头微蹙,并没有回答。
谢尘安也没逼问她,只说:“他暂且不会有事。”
“现在你我自身难保,还是先顾及自己吧。”
他对归寒说:“肃州早已布满曹家的人,我们往平州方向撤。”
江辞宁愣了下:“不管那些人了么?”
谢尘安负手而立:“圣上这般轻易就被掳走,殿下难道不会怀疑他身边有内应?”
江辞宁霎时明白了,只是她心中不免生出兔死狐悲只感。
燕帝此行带的都是心腹,谁知所谓心腹,竟是敌人安插的棋子。
谢尘安想起什么:“你身边那两个宫女,已经由我的人掩护离开了,之后安全了自会汇合。”
江辞宁轻声道谢:“谢过先生。”
“他们知道我率人来救你了,很快会追过来,福康伤势重,我会命人护送他先下山。”
“但肃州,你我回不去了,殿下,逃命吧。”
他们在浓重的夜色里一路朝深山中行进,直到天色将亮,才找到一处地势相对平坦的山谷。
山谷底部有岩石形成天然的遮挡,谷底一条潺潺小溪,水流清澈透明,时而还有游鱼甩尾而过。
江辞宁的双脚已经被磨破,刚开始的时候还火辣辣的疼,后来却是没有知觉了一般。
一行人都形容狼狈,就连谢尘安的袍角也染上不少泥渍。
他们找了个相对较高的地方,哪怕谷底忽然涨水,也没有危险。
“他们不会追来了,在此处稍作歇息。”
谢尘安话音刚落,江辞宁便支撑不住般靠着山壁坐了下去。
众人心中无不佩服。
这位公主看上去娇柔,没想到却这般能吃苦,中途公子原打算背她,却被她拒绝。
一路走到这,就是他们这些练武之人都觉疲惫,这姑娘却愣是没掉队。
江辞宁靠着山壁,只觉浑身上下都重若万钧,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好在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打拳练武,若非如此,今日恐怕要半途晕过去。
众人开始忙碌起来,有人去河中取水,有人捉鱼,谢尘安命人在山壁的一个小角落围了块布。
江辞宁也想起来帮忙,刚扶着山壁起身,便被谢尘安搀住胳膊。
兴许是此处没有旁人,谢尘安已经摘下了面具。
时值清晨,他的长睫被朝露染湿,眼底因为一夜未眠泛着淡淡黑青,却不显狼狈,反而添了一分脆弱感。
谢尘安对她说:“跟我来。”
江辞宁被他拉着来到了围布的角落中。
他将自己的外袍脱下,铺在地上,扶着她坐了下来。
“把鞋脱了。”
江辞宁愣了下,耳尖渐渐泛起红:“谢先生……”
谢尘安也不为难她,只是递给她一瓶药并几条干净的布料:“那就自己好好处理一下,从此处出山赶到平州,还需两日。”
江辞宁点点头:“好。”
谢尘安又说:“你的外袍脱下来给我。”
见江辞宁没动,他淡淡看她一眼:“此处暂时没有衣裳给你换,殿下难道想一直穿着这件血衣?”
一刻钟之后,江辞宁将伤口处理妥当。
这伤药效果奇佳,涂上去之后冰凉一片,甚是舒服。
她尽量节省,以防之后还要用到。
谢尘安手下的人办事效率极高,很快便传来了烤鱼的香味。
江辞宁从围布后出来,忽然瞧见河边一道熟悉的身影。
谢尘安卷着衣袖,露出两条白皙如玉的手臂,正在搓洗着什么。
江辞宁眼角一跳,仔细看去。
……他手中那件外袍,不是方才自己脱下来那件吗?
江辞宁的脸颊霎时涨红。
分明……只是一件外袍,他何必不假于人?
不对,难道其他衣物,就可以由他来洗吗?
江辞宁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见有人朝这边看过来,江辞宁连忙躲回围布之后。
不一会儿,有人举着烤鱼过来了:“殿下,用些东西。”
江辞宁觉得自己躲在围布后面也不太像样,于是出了围布,接过烤鱼:“谢谢。”
她控制不住地朝河边看去,她的衣裳已经被人用树枝架了起来,放在火边烘烤了。
谢尘安正屈腿坐在河边,神色淡然吃着烤鱼。
见她看来,谢尘安忽然抬哞,江辞宁匆忙别开眼睛,举起烤鱼咬了一口。
也不知谁从山上找来一些紫红色的果子,水洗干净后,用叶子抱着送给江辞宁。
浆果意外的皮薄汁多,酸甜可口,轻轻一咬开,清甜的汁水便炸了满口。
配着烤鱼吃十分解腻。
简单用了些东西,众人在原地休整。
江辞宁还是躺在围布之后,身下枕着谢尘安的衣裳。
头顶是岩石形成的天然遮挡,今日又是个阴天,待在此处倒也不算刺眼。
身下衣袍之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不是在大齐时候常常闻得见的药味清苦,反倒像是某种雨后的植物。
许是累极倦极,江辞宁枕着衣裳上的香沉沉睡去。
谢尘安以石为枕,闭眼小憩。
周围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一阵细碎的啜泣。
谢尘安睁开眼。
天色黯淡下来,乌云翻滚,似乎要下雨了。
他起身,来到围布前。
风大了些,摇晃着围布,江辞宁的啜泣声变得更清晰了些。
啜泣声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质问:“为什么……杀我。”
“为什么!”
她似乎被噩梦困住。
直到又一声呜咽传来。
谢尘安垂眸,终于伸手,拉开了围布。
第59章 交心
江辞宁在梦中用力奔跑着。
她看见了大齐的城墙,九死一生,奔袭千里,她和风荷终于踏上了故土。
她举起手中玉佩,声音颤抖:“此乃太后娘娘亲赐信物,长宁请县令大人一见!”
回答她的,是破空而来的一支利箭:“殿下有令,若和亲公主不顾两国邦交,私自潜逃,杀无赦!”
“杀无赦——”
利箭没入血肉,江辞宁如同一只折翼的鸟,从天空重重跌落。
她倒在地上,胸膛处涌出大片鲜血。
她看见射杀她的士兵对她阴恻恻一笑,那张脸,分明属于被她杀死的刺客。
她重复着这个梦境。
一遍又一遍,直到筋疲力尽。
最后一次,她抓着贯穿胸口的箭,看向城墙上挽弓搭箭的顾行霖,一字一句质问:“为什么……杀我。”
“为什么!”
“江辞宁。”
“江辞宁……”
有似远似近的呼喊声传来。
血腥味渐渐淡去,梦中忽然起了一片雾。
雾气浓重,遮住城墙。
她寻着喊声抬头,忽见高楼之上,站着一个面覆鎏金之人。
他朝她伸出手来。
江辞宁猛然惊醒。
谢尘安坐在她面前,黢黑双瞳难得起了波澜。
他在担心她。
江辞宁缓缓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已经泪流满面。
谢尘安递给她一条干净的绢帕,低声道:“是我疏忽了,不该让你这个时候休息的。”
江辞宁原本还有几分尴尬,闻言疑惑道:“为何?”
“人若是在极端刺激之下,立刻休息,会加强关于恐惧的记忆。”
江辞宁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点点头:“原来如此。”
山谷里起了风,将雨未雨,空气潮湿。
谢尘安忽然对她说:“出去走走?”
江辞宁此刻全无睡意,闻言点点头。
两人悄无声息绕开熟睡的众人,朝着山谷的另一边走去。
时值盛夏,山中郁郁葱葱,两侧植物绿意浓稠,旺盛的生命力几乎要喷薄而出。
谢尘安顾及她脚上有伤,没有多走,走到一颗斜生的大树旁站定:“此处倒是个观景的好地方。”
谢尘安率先跃上树坐定,折身朝她伸出手来。
他掌心洁白,似乎捧着稀疏天光。
见她迟迟犹豫不肯动作,谢尘安挑了下眉:“殿下不敢上来?”
江辞宁哪是担心这个,她抿了抿唇,开口:“我与先生若共处一树,叫旁人瞧见怕是不好。”
他的掌心依然摊着,只是面色却冷下来。
江辞宁掩饰般道:“我就在此处站一站,风景也不错。”
回答她的是忽然拢上肩头的力度。
江辞宁只觉得脚下一悬空,还未惊呼出声,不知怎的就被他拉到了树上坐着。
方才站在路上,被葱茏的树木遮挡着看不清,此时坐在这树上,江辞宁才发觉脚下竟是数尺之高的矮崖!
她霎时间背心发冷,下意识抓住谢尘安的胳膊,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
谢尘安却若无其事悠闲地倚在树上,那双黑瞳里掺了半分笑意。
江辞宁进退不得,只能死死抓着他的胳膊。
“方才不是要避嫌吗。”有人不咸不淡说。
江辞宁气得瞪他:“哪有你这样的!先生这不是趁人之危吗?”
谢尘安笑了下:“殿下应当明白,谢某原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江辞宁沉默不语。
在大齐的时候,人人赞他霁月光风,如圭如璋。
但如今看来,他又哪里只是那个出身于世家大族的谢先生。
犹豫许久,江辞宁终于问了出来:“谢先生,辞宁想问你一句。”
谢尘安侧过脸来。
“罢了。”她又说。
谢尘安道:“殿下何时变得这般犹豫不决,连问个话都要再三思索。”
江辞宁看他:“我问了,先生不见得会说,还是不要自讨没趣。”
“若是我能回答,必会回答。”
这话有几分耳熟,燕帝……也曾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江辞宁一颗心沉沉坠了下去,终是没忍住开口:“好,那我便问了。”
“我在山洞中时,模模糊糊听到先生和旁人的对话。”
她眼睫微颤:“燕帝被人掳走,是先生……和那波人做的吗?”
谢尘安看着面前之人。
她娟秀的眉轻轻皱着,像是在为某件事情烦恼。
谢尘安道:“你既然听到只言片语,便应该明白,我和掳走燕帝的曹家,并非是一边。”
“可先生任由燕帝被掳走。”话一出口,她才觉察到不对,立刻说:“谢先生有通天之能,若是诚心想护着燕帝……”
她欲言又止。
谢尘安听懂了她未说完的话。
她起了疑心。
谢尘安忍不住弯了下唇,她是多么敏锐,又是多么聪颖。
“那你不妨猜一猜,我究竟要做什么。”
江辞宁眼角一跳。
他们足下便是悬崖,若是谁在此处出了差池,恐怕就是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旁人也瞧不出端倪。
江辞宁手心冒了冷汗,她抓着树干,试探道:“都说知道太多秘密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谢尘安注意到她另一只手抓握树干的动作。
他慢慢掀起眼帘,没什么情绪地盯着她:“谢某以为,我与殿下也算是同生死,共患难的情谊了。”
“不知殿下为何一贯如此提防于我。”
江辞宁苦笑:“谢先生,你身上……实在有太多秘密。”
“辞宁只是怕一不小心,就窥探到不该窥探的东西。”
“那燕帝呢?”谢尘安忽然发问。
“你与燕帝不过只有几面之缘,为何殿下偏偏对燕帝信赖有加,关怀备至?”
江辞宁哑然。
她和燕帝……想起梦中种种零碎片段,江辞宁不知说什么好。
她与燕帝,的确相处不多,但因梦中那些记忆残存,她总觉得认识他已有两世之久。
如今燕帝安危不知,她百般试探,又何尝不是因为担忧。
江辞宁只能垂眸:“不一样的。”
这话却像是激怒了谢尘安,他忽然抓住她的手。
江辞宁猛然失了支撑,身形一晃,唇色都苍白了三分。
谢尘安掌心滚烫,眼神却冰寒:“江辞宁,你究竟知不知道,燕帝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江辞宁的身体在他的注视下一点点变得冰凉僵硬。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但是此时,她挣不开了。
她只能盯着他开合的双唇。
“燕帝此人,幼时克母,其母因他而死,死时被断手足,削耳挖目,形同人彘。”
“他不为母报仇,反而伏低做小,认贼做母,事必躬亲,虚伪至极。”
“燕帝为不被太后胁迫,不肯诞下子嗣,用尽手段,杀人无数,手下冤魂累累。”
“而如今他为稳皇位,钻营权术,与奸佞同谋,弃无辜百姓于水火……”
谢尘安唇边带着嘲讽的笑意:“殿下究竟知不知道,你所心系之人,做过多少不堪之事。”
江辞宁的心脏狂跳。
谢尘安的话,像是一记重锤,敲在她的耳畔。
谢尘安见她一副恍惚的模样,心中钝痛,却又带着恶劣的笑意质问:“江辞宁,你当真认清此人的真面目了?”
回答他的,是少女轻柔和缓的声音:“燕帝……不是你说的那样。”
谢尘安背脊绷紧,仔细端详着她的表情,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慌乱,亦或厌恶。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她只是看着远方山峦,“谢先生,爹爹在我幼时告诉过我,看一个人,不要用眼睛,而是要用心。”
谢尘安的脸上浮现出一瞬的茫然。
“生在帝王家,又有谁敢大言不惭说自己无愧于心。”
“曹家势大,外戚干政,燕帝又是先帝独子,想要撑住偌大一个萧氏江山,自然不易。”
“辞宁不懂政事,但也知该杀伐果决时不当心慈手软,该韬光养晦时不该恣意妄为。”
“尺蠖之屈,以求信也,方才谢先生所说的种种,辞宁不觉燕帝有错。”
谢尘安黢黑眼瞳微微一动,似是盛夏一场瓢泼的雨将至,湖面先起了雾,叫人窥不清他眼底情绪。
她声音极轻:“我原本以为,燕帝失踪一事,是由曹家主导,谢先生和你背后的那一方势力推波助澜。”
“谢先生,在此之前,长宁的确是怀疑过你的。”
她笑了笑:“但方才谢先生所言,倒让我打消了怀疑。”
“若是谢先生是燕帝的敌人,又怎会痛心于他所经历的种种。”
江辞宁眸中有好奇,也有感叹:“说来神奇,听闻谢先生自幼体弱,少时未离开过江淮,是如何同燕帝建立这般深厚情谊的?”
“不过方才长宁方才说过,知道太多秘密不是一件好事。”
江辞宁笑了下,偏头看他,带着真挚道:“谢先生,无论如何,辞宁祝你和燕帝所谋之事,尽早成功。”
谢尘安卸了力般,缓缓松开她的手。
江辞宁问:“谢先生,我想下去了。”
谢尘安没有动。
有冰凉的雨珠砸了下来。
谢尘安眼睫濡湿,倒像是哭了一样。
“谢先生,下雨了。”
他终于拉着她的手,跃下树干。
山风拂动两人的衣袍,谢尘安静立不动,眼神复杂看着她。
江辞宁道:“谢先生放心,我知道你们这么多秘密,如今怎么都算一条船的人了。”
“辞宁必定守口如瓶。”
她略一颔首,率先离开。
山道崎岖,她身形纤瘦,白色裙摆在风中招摇,像是谷底盛开的一朵花。
谢尘安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山风微凉,那些经年累月压抑在心底的往事在此刻似乎乘风之上,随着这摇晃的山风散落在大山深处。
他忽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盈。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
手中温软触感尤存。
谢尘安垂下眼眸,轻轻一握。
山中雨落得急,瓢泼大雨落下,谷底的小溪渐渐变得浑浊。
众人陆陆续续醒来。
江辞宁已经穿上了晒干的衣裳。
谢尘安搓洗得很仔细,但血迹到底是难清洗,衣袍上留下了一些浅浅的暗色印记,晃眼看去,倒像是故意洇染在衣料上的花纹。
因着下雨,也不着急赶路,江辞宁继续躺回围布里。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那通谈话,她闭上眼时,终于不再是自己挥刀杀人的画面。
江辞宁沉沉睡去,酣甜无梦。
众人歇息了一上午,雨渐渐停了,他们开始赶路。
地上泥泞不堪,江辞宁脚上有伤,走得愈发艰难。
踩到一块石头的时候,她脚底刺痛,身子偏斜,险些摔倒在地。
背后有人扶住她的胳膊。
是谢尘安。
她正要道谢,谢尘安忽然蹲下身子:“上来。”
江辞宁一愣。
同行的还有许多侍卫,虽然他们一路沉默,像是数条影子般跟在身后,叫人轻易忽视他们的存在,但到底那么多人在场。
江辞宁立刻道:“谢过大人,不过我自己能走。”
谢尘安淡淡道:“他们都是我的人。”
“你脚上有伤,现在天气炎热,若是不想伤势加重,便不要逞能。”
江辞宁已经察觉到脚上伤口在流血,也知道他说的话没错。
她垂下眼眸,轻轻搂住他的脖颈,像是在呢喃:“谢先生,我会好好锻炼身体的。”
若不是宫中娇养的这十年,她哪里会像现在一样,走一夜路便磨得四处是伤。
谢尘安似乎极轻的笑了下:“好。”
归寒离得最近,将他们的对话尽数听到耳中,埋下头,盯着自己的足尖。
身后暗卫们也纷纷垂下头,不敢看前面背着江辞宁的主上。
分明已经赶了一夜路,谢尘安身上却依然带着淡淡的清香。
山中雾气朦胧,他袖袍间的香也带了一分湿,生出些缱绻的意味,丝丝缕缕萦绕在江辞宁鼻尖。
江辞宁手心莫名生了些汗意。
她松松地环着谢尘安的肩,呼吸也放到最轻。
江辞宁全然不知,她越是这般,越是叫谢尘安心神不定。
身上的少女柔弱无骨,手臂松松环在肩旁。
随着步伐颠簸,她偶尔碰到他脖颈,似是蜻蜓点水,一触即离,却叫泛起的涟漪迟迟不散。
偏她的呼吸又轻又软,挠着他的后脖颈,像是千万只蚂蚁在攀爬。
谢尘安只走了几步路,丝毫不觉累,反倒生出一身热汗。
江辞宁察觉到手掌之下的薄薄衣料被汗水湿透,误以为是她太沉,于是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用力提起一口气,生怕自己压着他。
背脊之上传来奇异的触感,谢尘安浑身一僵,旋即哑声道:“殿下,放松。”
“你越是这般紧绷着,越是难背。”
江辞宁有几分尴尬,缓缓放松身体。
“谢先生,要不放我下来吧,我太沉……”她又动了动身子。
“别动。”他打断她,语气莫名有几分凶巴巴。
江辞宁愣了下,只好将他搂紧了些,腿上发力,把自己当做一只抱树的松鼠。
谢尘安宁心静气,强行压下杂乱的心绪。
稍稍冷静之后,便察觉到她在手脚并用,努力“挂”在自己身上。
谢尘安想到什么,不由失笑。
也罢,就让她将自己当作一棵会移动的树,又有何妨。
这般想着,谢尘安终于不被她的呼吸和触碰撩拨,脚下步伐也快了起来。
江辞宁暗自观察着谢尘安,直到走了许久,依然不见他气息紊乱,她才放下心来。
看来他没有在逞强。
不过江辞宁忽然想到,谢尘安背着一个人走了这么久,还能足下步伐稳健,气息绵长,哪里像是众人口中那个身体羸弱,命不久矣的世家公子?
江辞宁有几分无奈,这个人……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第60章 重逢
他们就这般又在山中赶了两日路,一路走走停停。
第三日傍晚,众人终于看到了平州城。
天色将晚,山映斜阳,云彩瑰丽。
谢尘安站在一块青石之上瞭望远方,衣袖如同鹤翅在身后招展。
他折身对众人说:“今日天色已晚,我们在此再歇一晚,明日一早下山。”
暗卫很快在周围寻找到一处合适的平地,仔细清理起来,做好过夜的准备。
队伍中的打猎好手带回来几只野雉,江辞宁也帮着采集了一些浆果分给大家。
这几日给大家做吃食的是一个叫做小叶的年轻人,江辞宁已经见识过他的手艺,能将野物烤得外焦里嫩,香酥过人。
这一次也不例外,野雉在他手下慢慢迸发出炙烤的香气,金黄的油顺着树枝往下滴落,掉入火堆,炸开一朵小小的火花。
接连赶路,又要提防刺客追来,一行人其实都已经疲惫不堪。
如今已到平州境内,众人终于放松了些,小叶便想今晚给大家弄些好吃的。
他取了一种植物的枝叶涂抹在烤雉上,有奇异的香味散开。
他一边翻烤着野雉,一边嘟囔道:“要是有点其他的调料就好了。”
正这么想着,斜方忽然横插进来一只白皙的手。
小叶抬头一看,惊得险些将手中的树枝都扔到火里去。
江辞宁笑盈盈蹲在他面前:“不是要调料吗?我这里有胡椒粉。”
谢尘安看到这边的动静,负手走了过来。
小叶看着自家主上,不敢发话。
江辞宁失笑:“你平日待你的侍卫们到底是多凶?瞧把人家吓的。”
“既然殿下给了,便拿来一用。”
小叶得了准话,终于接过江辞宁手中的小瓶:“多谢殿下。”
“殿下为何会带胡椒粉在身上?”
小叶竖起了耳朵,他也正好奇呢。
“来之前我知道此行危险,于是准备了一把匕首,一瓶胡椒粉随身携带。”
江辞宁将藏在袖子中的匕首递给谢尘安:“我幼时虽然跟着爹爹练过几日功夫,但自然是比不上正宗的练家子,只能用这等奇技淫巧护自己周全。”
谢尘安接过匕首来一看,了然道:“原来如此。”
难怪在福康深受重伤的情况下,她还能依靠自己杀掉两个刺客,原来是用胡椒粉迷住了对方的眼睛。
见她愿意谈论此事,想必已经忘却了害怕。
于是谢尘安道:“我看过刺客的伤口,几乎是一刀致命,很好。”
“当时若不是你解决了那两个刺客,以福康的伤势,护不得你周全,你们二人必会重伤,兴许会丢了性命。”
他微微一笑:“殿下,你做得很好。”
小叶默默瞪大了眼睛,这位公主这么厉害?
这是谢尘安第二次在此事上夸赞她了。
江辞宁有几分不好意思:“我技艺不精,若是能再懂几分技巧,也能帮帮福康,免得他受那么重的伤。”
谢尘安并不反驳:“你发力的方向不对,当时刺客若不是被胡椒粉迷住了眼睛,轻易便能夺过匕首,转而刺向你。”
他将匕首抛还给她:“殿下若是想学,待回宫之后,我亲自教你。”
小叶手指一颤,连忙埋头翻动树枝。
江辞宁抓着匕首,陷入了沉默。
回宫之后?
如今燕帝被抓,下落未明,他们还能顺利回宫吗?
况且就算众人平安无事回到了宫中,以她和他的身份……又如何向他求学?
谢尘安似乎瞧出了她的想法,淡淡道:“殿下可知,忧思过重,于身心不利。”
“譬如方才谢某只是问殿下愿不愿意跟我学,愿与不愿,殿下问一问自己便能有答案,又何必被旁的事干扰。”
江辞宁被他正中心事,抓着匕首微微抬起下巴,也像是要给自己一个答案:“辞宁自然愿意。”
她终归是要离开这大燕皇宫的,有一技傍身,总好过来日再遇到这样的事情护不住自己。
他眉眼间带了些笑意:“好,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有了调料的野味,自然是比之前的好吃许多,众人饱餐一顿,早早歇下。
待到半夜时分,值夜的暗卫忽然听到他们下方有杂乱的脚步声靠近。
江辞宁被喊醒的时候,周围已经做好严密布防。
几个暗卫围在她身边:“殿下请随我们往这边来。”
江辞宁明白,以自己如今的身手,留在这里也只是累赘,于是匆匆到谢尘安跟前对他说:“谢先生,务必顾好自己。”
谢尘安的眼眸在暗夜之中愈发黑沉。
江辞宁没有等他回答,跟着暗卫匆匆离开。
夜色浓稠,树影都好似静止了一般,没有摇晃半分。
众人蛰伏在树林之中,像是狩猎的野兽。
另一边,徐步凌和陈星楚带着一众人手悄无声息摸索而上。
他们早已得到命令要在平州接应,然而事出有变,说好的第二日便能碰面,却足足迟了两日。
直到探子传回消息,燕帝被掳,谢公子为救长宁公主一路追往山中,已经和他们失了联系。
徐步凌当即便坐不住了!
此次平州接应乃是他进入苍狼军后的第一次任务,他自然知道重要性,也明白应该按兵不动等在平州。
秦虎陈星楚等人都说那位谢公子智计无双,必不会这般轻易遇险,但毕竟小宁现在也下落不明,再三请求之后,陈州终于答应他和陈星楚率兵来山上搜人。
谢公子和小宁若要从肃州赶到平州,最快的方式便是翻过这座山。
然而他们足足在山中搜寻了一日有余,这也没找到他们的下落。
这些日子徐步凌和陈星楚朝夕相处,两人早已建立了亲兄弟般深厚的情谊。
见他着急,陈星楚主动提出率人继续巡山,于是才有了眼前的这一幕。
他们已经快要爬到这座小山峦的最高处,却依然没有发现任何踪迹,徐步凌不由焦急道:“按照脚程,他们从肃州过来再怎么也应该下山了。”
陈星楚沉吟片刻:“姓谢的奸诈狡猾,说不定是绕了路,故步疑阵。”
他话音刚落,忽有一只利箭从暗夜中破空而出!
陈星楚面色大变,好在徐步凌反应更快,一剑劈去!箭羽在半空中四分五裂。
陈星楚握住长剑,破口大骂:“有种别放冷箭!出来一战!”
忽有一道泠泠清音传来:“陈小公子是要跟谢某一战吗?”
一席青衫自薄雾中踏出,破开浓稠夜色。
待到看清来人,陈星楚面色变了又变,最后冷哼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谢公子。”
徐步凌眼神微亮,几步冲到他面前:“谢公子,我妹妹呢?”
另一边,江辞宁跟随暗卫躲在一处密林之中。
她心中担忧,掌心都被冷汗湿透。
直至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特殊的鸟鸣。
暗卫也松了一口气:“殿下,是自己人。”
江辞宁绷紧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此时竟有些站不住,她扶着树干缓了片刻,脸上浮现出笑意:“我们回去吧。”
徐步凌左右踱步,翘首以盼,才模模糊糊看见有人往这边过来,便急不可待冲了过去:“小宁!”
江辞宁听到熟悉的声音,先是一愣,旋即加快步伐:“兄长?”
兄妹俩碰面,皆是在原地僵持了片刻,旋即飞快奔向彼此。
“兄长,你怎么会在这?”
“小宁你没事吧!”
见徐步凌着急,江辞宁先开口:“兄长,你别担心,我没有受伤,倒是你,不是在鄞州吗,为何会来平州?”
她看见陈星楚和秦虎也在,对他们微微颔首。
徐步凌尚来不及开口,陈星楚先懒洋洋道:“这一趟我们原本是要在平州接应,你兄长听闻你被刺客掳走,逃入深山,担心得紧,才入了山。”
江辞宁闻言道谢:“多谢秦将军,陈小将军。”
秦虎补充道:“算算时间你们也应该下山了,我们在山下一直等不到人,这才寻上山来。”
江辞宁脸上浮现愧色:“说来是怪我,我脚上受了伤,累得大家行进速度慢。”
徐步凌一听哪还得了,当即便要去检查她的脚:“伤哪了?”
江辞宁摇头,有几分不好意思:“只是路走得太多,磨破了而已。”
徐步凌松了一口气,心疼道:“难为你在这山中走了三日之久,累坏了吧,到平州后务必好好歇息。”
江辞宁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无碍。”
平心而论,她大半路程都是由谢尘安背着,哪里累得到。
秦虎却是看了一眼谢尘安。
燕帝被掳,他们的计划被打乱,陈将军已经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偏这谢公子一副临危不乱的模样。
甚至于还有闲心顾及长宁公主的一点小伤。
谢尘安注意到他的视线,微微一笑:“诸位一路搜寻,想必也都累了,不若在此休整一晚,待到天亮再下山。”
秦虎抱了抱拳:“如此正好。”
徐步凌和江辞宁已经数月没见过面,两人自然有许多话想说,只是此地人多眼杂,到底不是谈话的好地点。
江辞宁只能含糊其辞:“舅舅和梦影想必都还好吧?”
徐砚和徐梦影分明就在永安,但江辞宁也不得见面。
徐步凌眼眸微动:“一切都好,小宁放心,待之后有机会的话,他们会来看你。”
谢尘安正在和秦虎聊着事情,余光瞥见一丛荆棘之后,江辞宁正同她那表兄嘀嘀咕咕说着话,一会儿眉眼飞扬,一会儿又面露凝重。
而她那表兄,与她站得极近,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江辞宁竟像是挨在他怀中一般。
谢尘安蓦然便想起江辞宁曾向齐帝请求赐婚一事。
徐步凌此人,倒也算有勇有谋,只是性子鲁莽了些,做事不计后果。
譬如现在,哪怕担了兄长的名头,他也不该与她这般亲密。
更何况现在江辞宁已入大燕皇宫,若是有心之人将江辞宁曾请齐帝为她和徐步凌赐婚之事捅出来,又叫旁人怎么看江辞宁。
在徐步凌伸手轻拍江辞宁肩膀的那一刻,他垂在身侧的手猛然收紧。
“秦将军抱歉,谢某忽然想起来有点急事没同长宁公主交代。”
秦虎止住话头,“无碍,谢公子先去。”
靠在一旁歇息的陈星楚睁开眼睛,挑起眉头看向江辞宁的方向。
徐步凌正和江辞宁说着话,后方忽然传来一声“殿下。”
两人同时默契地噤了声。
谢尘安莫名有些不悦。
他负手上前:“殿下今日的药还没上,天气炎热,还是仔细些。”
徐步凌一听,哪还顾得上和江辞宁说话,忙道:“小宁,先去处理你的伤。”
两人催促之下,江辞宁找了个无人的角落,脱下鞋袜上药。
这几日谢尘安不让她走动太多,伤口其实已经好了很多。
她涂完药,才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也不是什么大伤,她每日都是睡前洗漱之后顺手把药涂了,怎么偏偏今日谢尘安要单独提醒她上药的事?
难不成……他不想让兄长同自己说话?
江辞宁盯着药瓶,冷哼一声。
难道她还会向兄长打探苍狼军的事情不成?她又不是细作。
在此处歇了一晚,第二日天色蒙蒙亮,众人便起身下山。
不料出发前,谢尘安却走到江辞宁身前,用眼神示意她。
江辞宁先是一愣,旋即飞快摇了下头,小声说:“谢先生,我自己可以走。”
谢尘安岿然不动,江辞宁的脸颊慢慢涨红,她极难为情般悄声道:“谢先生,那么多人……”
“长宁公主,谢公子,可是有什么事?”
江辞宁冷不丁被人点到名字,下意识轻轻推了谢尘安一把,自己则飞快往后退了一步。
陈星楚抱手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二人。
众人纷纷闻声看来,江辞宁生出一种做错事被人抓到的仓惶感,她笑道:“没事,我问谢先生大概多久能下山。”
她正要离开,谢尘安忽然喊住她:“江辞宁。”
江辞宁很想不管不顾离开,但还是生生止住脚步。
虽然那些暗卫忠心耿耿不会乱说,但若谢尘安自己说出点什么呢?
她可是瞧出来了,谢尘安根本没把燕帝放在眼里。
但她不行,她还得从燕帝身上拿到玉佩!
于是江辞宁慢吞吞转过身子。
谢尘安垂眸看着面前之人。
她一双眼微微圆睁,仔细看去,似是带着胁迫的意味。
谢尘安想起同她第一次有了交集。
她便是如同这般,站在一棵玉兰花下,看似柔弱,实则张牙舞爪威胁于他。
他的胸膛处似乎被猫儿轻轻挠了一爪,酥麻微痒。
谢尘安沉默片刻,忽然俯下身靠近她。
清晨露重,谢尘安长睫濡湿,眉眼之间似乎都笼了一层雾气。
江辞宁瞳孔中倒映着放大的谢尘安,心跳乱了节拍。
他……他要做什么?
这里可不止有他的暗卫!
浅浅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头,江辞宁后背起了一层细密的战栗。
谢尘安朝她轻眨了下眼,唇角微扬,以耳语道:“殿下莫要忘了微臣这几日的苦劳。”
他稍稍离远了些,忽然又伸手,飞速拨了一下她的发。
江辞宁的头皮霎时炸开,整个人险些一蹦三尺高。
徐步凌已经皱着眉走了过来:“小宁,怎么了?”
谢尘安拂了拂袖:“方才瞧见长宁公主发上有一只小虫,徐公子别担心,已经被我捉走了。”
徐步凌记得江辞宁幼时最怕虫,忙仔细检查,又对江辞宁说:“小宁不怕,没虫了。”
江辞宁的头皮还发着麻,她随手揉了两把头发:“山里真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有,我们快走吧。”
陈星楚在他们几人之间看了一圈,隐隐激动起来。
好你个姓谢的,原来喜欢江家妹妹!
他同谢尘安一贯不对付,不敢在其他大事上与他作对,还得老老实实对他做小伏低,每次同他打照面都憋得肺疼。
今日叫他发现他的秘密,岂不是如同捉到他的把柄!
他好大的胆子,江家妹妹如今已经是燕帝的人,他连燕帝的人都敢觊觎?
众人心思各异,一路下了山。
待到山下,早有人准备好住处并一应用具。
江辞宁没想到的是,风荷和抱露已经到了平州!
抱露一见到江辞宁,扑上来抱住她大哭,惹得江辞宁也鼻头发酸。
“殿下!我们听说你被刺客掳走了,吓得都不想活了!”
抱露看见站在人群之中的谢尘安,忙跪下对他磕头:“谢过大人救了我们家殿下,谢过大人!”
谢尘安命人扶她起来:“举手之劳而已。”
抱露又哭又笑:“大人救了殿下,又救了我和风荷,今后您就是我半个主子了!您要做什么事,都可以吩咐奴婢!”
谢尘安却说:“你们是殿下的身边人,长宁殿下待你们情同姐妹,不必这般见外。”
江辞宁听他这话,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这话,太亲密了。
江辞宁忙打住自己的想法,只说:“谢先生高义薄云,长宁代她们向您道谢,待回到宫中,长宁必差人送去谢礼。”
谢尘安听她说着这番冠冕堂皇的谢辞,心中渐渐涌起不悦之感。
于是他笑了下:“那谢某便却之不恭。”
他顿了顿:“公主已差人送过多回谢礼,这一次谢某便厚颜讨要一样别的东西。”
江辞宁略感不妙。
谢尘安淡淡道:“此前谢某一位友人曾送过谢某一件礼物,只是兜兜转转间遗失在外,谢某每每想起,都觉辗转反侧,愧对友人。”
一旁的抱露好奇极了,谢尘安的真实身份她是知道的,到底是什么礼物,叫堂堂江淮谢氏的公子都心心念念?
众人也都目露好奇,看向谢尘安。
谢尘安却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玉兰已谢,想来再赏,便是来年春日。”
抱露和风荷都是一头雾水。
江辞宁先是疑惑,忽然想到什么。
那是今年春日,她因为做了梦前去找抱露,后又在假山后面撞破顾行霖和孙蔓怡的苟且之事……
那时为了堵住谢尘安的嘴,她差人给他送去一匹上好的浮光锦。
当时两人尚且不熟,她猜测那浮光锦也应该被他扔掉了。
难道他今日又想要她再送一匹给他?
正思索着,谢尘安忽然又开口了:“和璧隋珠,又哪及赤心相待,殿下,您说是与不是?”
江辞宁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腰侧。
她低头,瞧见一只香囊。
江辞宁眉心一跳,这香囊虽然朴素……但却是她自己绣的,因为用惯了,一直带在身边。
她对上谢尘安的眼。
黢黑双瞳并无波澜。
他难道……要自己绣一个香囊给他?
江辞宁一咬牙,道:“长宁明白了。”
谢尘安似笑非笑道:“殿下慢慢来,微臣可以耐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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