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第 61 章


    县城一级, 人地物力皆有限,故而考试采取的大多是淘汰制。


    即第一场成绩出来,只取八十人进第二场, 合格者留下再考第三场。


    其中, 第一场被方灼芝取中的, 可以跳过第二场, 直接以第三场试帖诗优劣定名次。


    制义场卷子收下去, 中场休息的锣声响过,考生便能就地休息一个时辰。


    后堂,四十个阅卷官紧赶慢赶, 开始批阅近千分答卷。


    大历有定制, 凡举场阅卷忌独断。


    所以, 每份考卷都须经两名以上阅卷官评定, 由主卷官复核,才能作数。


    县考图方便, 自然采用最低标准。


    这就跟高考差不多,主观题必须三个人打分,换算起来, 也就是说,四十人要批近三千卷。


    时间紧,任务重,卷子还难改。


    所以八股“须以破题定优劣,以四股定生死”的阅卷准则, 也掺进去不少水,后面决定性四股, 如顾悄猜测的一样,阅卷官根本没时间细读, 只要对仗工整,都能浑水摸鱼放过去,因此阅卷速度快到飞起。


    县试评卷,同样取圈(○)尖(△)点(丶)直(‖)叉(×)五等优劣符号判成绩。


    卷子上只要有直叉,基本挂科没跑。


    剩下的,双圈为一等,须另呈方灼芝亲自审定;圈尖等于录中;带点的,则要看脸了。那年收成差,大佬不多,就能勉强中了,那年年景好,高手云集,那就只能落榜。


    每张答题卡要改三次,卷面又不实名,只写浮票号子,整个阅卷环节,舞弊余地不大。


    相比于原疏和黄五的忐忑,顾悄毫不担心这关能有什么黑幕。


    果然,午时唱榜,第一轮过考的就有他们几个。


    只是,得圈圈的只他一人,这是顾悄万万没想到的。


    好在准考证号只有铁三角知道,纨绔位居榜首暂时没有引起骚动。


    第二场默《大历仪礼篇》。


    八十人不多,考场直接挪到了知县跟前。


    这把,总算实现了一人一案。


    顾悄强打着精神,四下望了一眼,竟然看到顾憬和徐闻,也在取中之列。


    顾憬一直坐在内舍中排,倒也说得过去,徐闻吊车尾的位次,竟也能混进来?


    他突然有点不好的预感。


    没等他多想,第二场开始应答。


    这场纯粹是为了响应大历尊礼的号召,默写没什么难度,顾悄这把也没墨迹,早早就交了卷。


    第二轮,四十人的阅卷团,改八十的作业,简直小题大做。


    几乎是前脚送阅,后脚呈出,卷子上但凡有朱批,就是直接落榜。


    这么滴,又干下去二十余人。


    原本默个写也不算什么难事,可这庄严肃穆的氛围叫人无端紧张。


    一紧张,顾悄摊手手,那就不及格咯。


    也算上原疏一个。


    冷飕飕需要穿袄子的天气,他竟生生汗湿好几张帕子。


    这心理素质,不行啊。


    反观黄五,顾悄点点头,不愧是得了谢大人脸皮真传的人。


    胖鸭梨心态稳得一批,全程顾悄都没见他喘一下。不过细想也是,方白鹿他爹平日里看到黄五,也还要客气客气,一个小小方灼芝,他不怕不是理所应当?


    最叫顾悄诧异的,还是顾影朝。


    端庄少年到哪都有一种出尘的超脱感,一人一天地,好似旁人都不过是陪衬。


    就算第一场失利,他脸上也没什么多余表情。


    老牌学霸没得圈圈这件事,好像只有顾劳斯一个人很是在意。


    多少有点自作多情了呢。


    清完第二轮淘汰选手,终于迎来最后一关。


    第一场提前交卷并被方灼芝取中的学子卷,外加后台批量筛选出的圈圈卷,一同呈到方灼芝面前。


    县令扫了眼幸存者,见到顾悄岿然不动混迹其中,抻胡子的手一抖。


    实在是,红衣厉鬼这个初印象,叫老大人印象过分深刻。


    总觉得有点不吉利,但是碍于顾准情面,又不好说。


    第三场诗作是现考。


    方灼芝清了清嗓子,先说了一通褒扬学子小有所成的场面话,随后话锋一转,“吾观尔等皆才俊,又一心向学,是休宁之大幸,但经史子集须蟠胸,诗词歌赋亦不能废,是以最后一场,便以杜子美‘年少今开万卷余’为题考考你们诗作。”


    顾悄一听这题,不由捂脸,他又又又押中了。


    方县长的心思,实在有点好猜。


    当然,猜得这么便宜,顾悄还得感谢便宜学生汪铭。


    得亏他平白跑休宁一趟,才叫顾悄闭着眼睛就摸到了一县的时事大热搜。


    府台看重休宁文教,那么县考这等大事,诗题必然绕不开这些。


    兴文教,不外乎长者教,幼者学。对着一群初试菜鸡,县长大人自然不敢指望他们在“教”能有什么见地,那可不就剩一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能考考了吗?


    是以,顾悄给小伙伴们押的考题里,关键字就四个,礼、乐、学、思。


    科场诗里,又分两类,皇帝出题的,叫应制诗,考官出题的,叫试帖诗。


    二者都以赋得某某句命名,没什么太大差别,通常五七言都有,有些限韵,有些不限韵。


    方灼芝唯一人性化的地方,就是他充分考虑到考渣水平,只要做五言四韵一首,还不限韵,好赖没叫休宁这群小可怜死得太惨。


    顾劳斯不擅长风花雪月,可这种说理诗,正撞上他枪口。


    舔墨润笔,挥斥方遒,顾劳斯洋洋洒洒四十字,搞定。


    直把各路监考看得傻眼。


    方灼芝阅诗,十分简单粗暴,评价虽然只有“去”、“留”、“妙”三等,但“去”这一档,骂人的花活儿可多。


    “庸才!去!”考生一对上号,讷讷不敢言。


    “狗屁不通,去!”考生二领号,缩头缩脑。


    “琵琶结果,箫管开花,大字识不全也来考童生?去去去!”


    考生三大气不敢喘,垂头耷肩奋力装作不是我……


    原疏简直吓得汗如雨下,不过盏茶又湿了三张帕子。


    不只是他,大多数考生都是第一次亲见县长发飙,不由两股战战,生怕他阅卷阅上头,一个判签扔下来,给考渣拖出去直接就地正法。


    当然,其中也有少许叫他点头称妙的,顾云斐算一个,顾影朝算一个。


    知县展卷悦,下一个“去”骂得都温柔些。每每这时,其他考生有如劫后余生,恨不得把这些化煞瑰宝供起来。


    直到某张卷子,方灼芝吹胡子瞪眼半天,没给个准话。


    老县长盯着那答卷老半天,心道他看走眼了。


    老阁臣下的蛋,怎么可能孵出来山鸡?


    那小诗写得十分老道蕴藉。


    感尔今年少,开蒙万卷余。诗歌虽小技,风骨在经书。


    池墨本无秽,树苍质不虚。清风不负我,朗月伴金舆。


    饶是方灼芝自负诗才,读来也觉叹服。


    他在休宁呆得太久,久到已然忘记,当年盛京科场,是那般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他也曾是个鲜衣怒马少年郎,叫嚣着不负韶华不负己。


    可惜,他还没狂完,屠刀落下,血洗京华。


    方灼芝又看了眼顾悄,心道果真疾风劲马,不惧霜寒,江山又是,一代人出。


    根本不消再看其他人,方灼芝一个激动,就要激情宣布,“我主政休宁二十余年,这次小考,当真令我既惊又喜,喜的是休宁人杰地灵,又出一批良才,惊的是浪子回头,这场出了诸多意料之外。”


    “最意外的,当属今年案首。”


    考生们一听,高高竖起八卦的小耳朵。


    先前榜首,非顾云斐莫属,这会杀出个“惊喜”,显然是中途被截了胡。


    就不知道是哪位大神?


    “哎哟,方知县真乃性情中人,大宁以来,哪有仅凭一诗就断人才学的。”


    汪铭笑呵呵从幕后走到台前,身后还跟着宋如松。


    每年县试,府学都要派专人到各县监察筹备和考试等情况。


    今年休宁的监察使,显然又是汪铭汪教授。


    被打岔,方灼芝不太高兴,但上官面子要给。


    于是他只得拱手道,“并非德尚妄断,而是诗才见人才,诗品见人品,能写出这等诗作,想必第一场,也定是篇锦绣文章。”


    汪铭哦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想必?那就是你还没看?”


    方灼芝一咯噔,这话问得倒像是找茬来的。


    于是,他笑着命主阅卷将那张唯一的一等卷呈上,笑道,“确实还没看,不如教授您同我一道,奇文共赏?”


    汪铭在后堂滞留许久,自然已经看过答卷。


    他呵呵一笑,“老夫须得避嫌,还请方知县自己赏吧。”


    方灼芝一愣,没懂这个避嫌,是什么意思。


    他寻思着,这一批考生里,也没人上报有这位的亲朋子侄啊。


    通常县考不实名,但考务会将大佬子侄的浮票号另记在册,偷偷交给知县。这样,知县在取中上,酌情放水,卖点人情。


    这也是为何,方灼芝一眼就认出顾悄的诗作。


    他一目十行,扫过那篇双圈一等制义,疑神疑鬼开始,目瞪狗呆结束。


    可怜方灼芝在任阅卷不下二十年,还是第一次见这种答题卡。


    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


    难评,就很难评。


    第062章 第 62 章


    顾劳斯见方灼芝脸色, 就知他装卑成功,喜提案首。


    所以他究竟答了个啥?


    他答了个寂寞。


    逻辑鬼才以一句“圣人所遇不同,得仁者异也”破题, 四百字悉数剽窃孔圣人言, 多角度全方位摘抄论语里“仁”的七十二般要义。


    这大宾, 是颜渊, 是子路, 是樊迟,是子张……


    问仁,有谁答得比孔夫子本尊更高明?


    结语, 顾劳斯不忘圆梗, “仁无衡道, 圣人以心感天下人心而已矣。”


    以圣人言证圣人言, 用魔法打败魔法。


    看似写了,其实什么也没说。关键是, 谁看了都得捏着鼻子认,大善!


    顾劳斯:坚定不移把死读书贯彻到底。


    死出境界,死出风格, 就能让对手没活路可走(并不是)。


    这般不要脸的答法,让方灼芝着实蚌埠住了。


    这年案首,他原内定下顾总督亲孙,新晋小子里,唯有他才学确实当得。


    县考一直有不成文规矩, 案首和前二十县官亲点,剩下卷子阅卷官就不许再判圈圈一等卷。


    他先前还懊恼怎么下属这般不懂事, 他通过气了还放出这么个程咬金。


    这会他终于明白,为何阅卷官不约而同违令。


    因为他们都是孔门生, 哪个敢给“子曰”判尖尖?


    叫他方灼芝亲批,他也只能咽下老血拔他个头筹!


    当然,方灼芝自个儿也心虚。他也没按套路来。


    他是个诗痴。一遇好诗,就跟个毛头小子似的,分分钟忘了原先打算。


    赶巧双圈就是这小子的答卷,不然头脑一热点他做案首,学生闹起来,还真有他受的。


    将考生悉数撵到外间候场,公堂上,方灼芝带着阅卷团同汪铭紧锣密鼓议名次。


    头一次,选个案首还要同人商量,他的长官职权遭到严重冲击。


    “看完了?”汪铭不咸不淡问他。


    “看完了,诗妙,文,咳,更绝。”方灼芝神情恍惚应声,“不知上官以为如何?”


    “哼,不如何!你这是走了狗屎运!”汪铭与方灼芝是同好,私下交浅言深,是以黑着脸提点,“你那狗屁拍马的折子,还在吴知府案上,就胆敢凭一首囫囵诗点纨绔作案首,真真糊涂,你叫知府如何看你?”


    方灼芝讪讪直笑,他倒很随遇而安,很快消化了事实。“文也在这,虽然走了些巧径,但也叫人挑不出毛病,这不是皆大欢喜?”


    顾准东山再起的风声,早就吹遍徽州府。


    案首点哪个顾,不是顾呢?


    汪铭简直恨铁不成钢,“所以说你走运。这顾家小子,很有些黑墨在肚里,写了一篇谁也不敢批的文,要换成任何一篇,今日你点他,日后都有你好看!”


    方灼芝一懵。


    “你在任上,难道成日衙门里头摸鱼,万事不问?”汪铭几乎要厥过去。


    他压低声音,“德尚兄,今年不是个太平年。东宫病危,京里人心动荡;昨冬至今春,又数场大雪,入三月北风不止,边境鞑靼已断粮许久,数次南侵劫掠;咱们治上也不好过,盲春寡年,已有数地奏请春耕冻灾严重,这般时局,你偏要贸然站队?”


    方灼芝一惊。


    怎么就扯上站队了?


    他是个没甚野心的人。


    休宁清贫,毫无油水,担着文风蔚然的空名,他冷板凳一坐二十年,最出格的举动也只是望风拍马,实在够不上站队的程度。


    可既然汪铭提了,那自然是……风向不对。


    突然觉得手中卷子扎眼戳心了。


    “哪个顾,都不好惹!”汪铭也无奈,他曾是京官,消息路子比方灼芝广,多的不好说,只点到即止,“好在这卷子难评,你把自己摘出去也容易。”


    里头方灼芝不容易,外面一众考生也焦急。


    这把他们不是急成绩,而是单纯八卦太监了,抓心挠肺急上火。


    他们十二万分好奇,顾云斐这案首是被挤了?


    挤掉他的又是谁?县官公布一半被府学教授打断,是黑幕了还是黑幕了还是黑幕了?


    科场舞弊这瓜可比纨绔过考刺激多了,一时竟没人惦记这头十分不合群的铁三角,哦不,现在是铁四角。


    原疏偷偷拐了一肘子顾悄,“琰之,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又玩什么花样了,怎么你这案首出的比山鸡抱蛋还难?”


    这破比喻,黄妈妈白眼,顾鸡屎望天。


    唯有顾影朝,听不下去,及时替他们悬崖勒马,“不知大家文章如何?”


    一提起这个,原疏就来劲了。


    他也知道人多嘴杂,是以压低嗓音炫耀,“琰之可太厉害了,第一场、第三场他可都押中了题,我将之前习作稍加润色,竟然轻松过了!”


    黄五扫了眼候场诸人,嘟嘟囔囔,“五十七取五十,现在说过,为时尚早。指不定你就是那七,原七原七,啧,真不吉利。”


    原疏怒了,“莫要五十步笑百步,黄五黄五,考试要黄,五十名开外!”


    原本打算正经切磋讨教下的顾影朝,默默站远了些。


    果然不该对纨绔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


    顾云斐黑着脸找上门时,原疏黄五两个差着十岁的大龄儿童还在幼稚拌嘴。


    他阴恻恻靠近顾悄,被那雪肤红衣晃了下眼,慢几拍才开始质问,“我也想知道,小叔究竟玩了什么花样。”


    顾悄边退边嫌弃,“我不喜欢没有边界感的亲戚,大侄子,叔叔不聋,不用靠这么近。”


    顾云斐深呼一口气,压下憋屈的怒火,“我是为小叔好。”


    这话夹枪带棒,暗指顾悄行事不光彩,走了后门。


    顾悄没力气同他打嘴仗,他劳累一天,身体已到极限,要不是扛着一张老脸,他只想哭唧唧就地躺平。


    顾影朝瞧出他精神不济,难得替他圆了回场,“案首是谁,县大人从未明言,族叔莫要妄自揣度,坏了休宁县考的规矩。何况同宗同族,这般咄咄逼人,大可不必。”


    “你!”顾云斐心中有气。


    他那篇文,是南都旧作,曾得过爷爷好友,南都国子监祭酒的亲自指点,这次误打误撞碰上方灼芝的考题,他简直自信心爆棚。


    他从没想过,这把会输。


    所以,有人仅凭一首诗,就压下他的文,顾云斐十分不服,第一反应就是那人舞弊。


    而休宁有这个条件舞弊的,只有顾悄。


    他脑子一热,人已经到了那荏弱红衣少年身边。


    他们这边的对峙,自然也引得其他考生围观。


    很快,一股不和谐的声音甚嚣尘上。


    县试舞弊的谣言不胫而走。


    场中不过五十余人,当方灼芝再度出现时,几乎已经群情激奋。


    县考通常当日直接面告考生是否取中。


    除知县现场点出前二十人,其余人名次要两日后发榜才公布。


    酉时,太阳弱下去,天色已显暮态,风刮在脸上,叫顾悄有些不耐。


    方灼芝先念了尖尖档里不幸落伍的七人名字。


    里头只有一个顾悄熟悉,徐闻。


    顾劳斯疲倦中,仍分出一点心思疑惑了下,这种内舍坐在最后排、夫子作业从不写的摆烂人,竟能一路混到临门一脚这一关,想几遍他还是不理解。


    随后,县长大人进入正题,倒序公布前二十名单。


    “第二十,黄五;


    ……


    第十八,顾憬;


    ……


    第十二,原疏;”


    念到这,已有人窸窸窣窣。


    顾劳斯也很震惊。


    没想到古代学生质量这么差,以至于提前交卷一大波,审核下来都没凑满二十个,叫后交卷的几人挤到前面。


    “第三,顾影朝;


    第二,顾云斐;”


    方灼芝话音未落,一阵阵抽气声、惊讶声已然喧宾夺主。


    方灼芝最后一句:“案首,顾悄。”


    直接淹没在声浪里。


    族学众人对顾悄拿第一,已经唐僧艳遇,见怪不怪,可外头人没见过这名场面。


    不出所料,纨绔废柴名字一出,全场炸了。


    学子们群情激奋,表示不服。


    甚至没考中的七人里,已经有人扯着衣服学大历初年科场舞弊案的落榜学生,要撞柱子鸣冤屈了。


    顾悄:不至于不至于。


    第063章 第 63 章


    “这般结果, 必定有惊天黑幕!”


    只要一个人带头,场子就能轻易躁起来。


    很快,考棚里头哭天抢地, “我等不服”“还我公正”的声音此起彼落。


    倒像是事先排演好的。


    顾悄想起考前李玉的劝诫, 心道该来的果然来了。


    这把, 玩得还是票大的。


    考生们告的, 不是他一人夹带抄袭, 而是他买通主考,左右成绩。


    这可是足以上纲上线的大罪,不止是他, 连方灼芝都保不住乌纱帽。


    县长大人显然也没料到, 一个案首竟引起这么大风浪。


    “大胆, 我看是谁在造谣生事, 舞弊?无凭无据攀咬朝廷命官,你们可知是什么下场?”


    他身侧皂吏配合地威吓出声, 水火棍整齐撞击地面,成功镇下乱糟糟的场子。


    考生们吓得扑通扑通跪下,伏首请罪。


    顾悄十分无奈, 只得随大流跪下。


    他已经误了两回汤药,本就不太稳当的小心脏,开始胡乱往嗓子眼上跳。


    耳膜鼓噪,体温攀升。


    他白着脸自嘲,这会晕倒, 倒是像极了畏罪装死。


    荔色披风厚重,遮住他歪倒的身形。


    顾劳斯偷偷以手撑地, 这才稳住跪坐的姿势。


    为了快点结束,他头一遭先发制人, “悄身正,自问无愧天地。”


    “这次县考,我侥幸得知县青眼,案首虽在意料之外,可也无惧各位质疑,若单是因我取中,各位不服,悄斗胆请愿,便将我那卷子展出,好堵悠悠众口。”


    方灼芝正有此意。


    他还没开口,主卷官,县学教谕却先行一步,拱手提议。


    他扫了眼阶下众人,“禀方大人、汪大人,下官以为,今日考生激愤,或许不止案首一桩,实乃取中名录里,有争议的学生大有人在,不如一并誊真后隐去姓名,叫他们自行评阅,以证我等阅卷清正,免得平白被泼脏水!”


    汪铭抻着胡子,冷着脸不置可否。


    方灼芝却没想许多,“就依主阅卷官意思去办。若最后查无此事,领头者责二十大板,夺县考资格,从者十板,三年禁考,攀咬命官,扰乱县考,其心可诛,须以重刑正风纪。”


    那带头撕衣搞事的学生,闻言猛地抬头,瞪大了鼠目回头望进人群里。


    汪铭干了数年刑部员外郎,循着他目光,盯住了那隐在人群里的凤眼后生。


    阅卷团十分专业,不到盏茶时间,就搭好案子,前二十的卷子乱了序铺开。


    全场不服者、迟疑者,都可以亲自查卷,提朱批笔画圈叉。


    可这下,却没人敢动了。


    方灼芝按下怒意,“哼,本官允你们放手去看,能留到这,文章好赖想必你们还是拎得清的。”


    五十余人硬着头皮一一看完,天色已经黑透。


    明堂烛火摇曳,书生静默无声。


    实在是所受冲击太大,一时消化不下。


    他们也算各处社、乡学里最拔尖的学生,可到前几的文章跟前,连提鞋都不配。


    就是差些的,破题也比他们不知高明多少。


    说不公,叫不服,简直是泼皮无赖,纯粹在胡搅蛮缠。


    几位上官早已落座。


    方灼芝终于记起顾家小公子重病之躯,赶在他昏倒前,赏了把救命的椅子。


    “查卷结果如何?”


    教谕缩了缩头,“禀大人,次序与大人亲点相差无几。”


    顾悄听到原疏长长松了口气。


    听到试卷要公开处刑,他脸白得比顾悄更甚,汗湿重衣,腿软手抖,自带的帕子不够用,干脆撩起袍角擦头,已然分不出半点心思关怀他哥身体可还挺得住。


    这没用的基友,耗子见了都摇头。


    “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方灼芝是个软和性子,这次却动了真怒,语气十分严厉。


    考生们吓得又跪下一片,一声不敢吭。


    “哼,本官进士出身,诗坛素有薄名,判卷二十年,从未走眼。


    案首文章,化用圣人言,独树一帜,言见宾如见仁,人分九类,仁有殊异,各有应对。这小题大作之法,见微知著,博大昌明,就是放在乡试,也能取中,何况小小县试?”


    “头筹诗作,与你们更是云泥。就是让你们作弊,你们也做不出这等名堂!”


    方灼芝这般夸大,叫顾劳斯听得老脸发热。


    这卷子多少水份,他心里还是清楚的。


    带公考班时,他偶尔也会遇到那类不开窍的铁疙瘩,只会死记硬背,不会灵活变通,见到对策、应用类题型直接傻眼。为了应对,顾劳斯开发出一种万能归类概括法,但凡需要列观点、讲做法的,直接罗列套用官方定论。


    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但也足以傲视公考,叫他们成功上岸。


    这方法唯一的难处,就是要花大功夫作海量机械性记诵。


    堂上,方灼芝还在锐评,“第二篇‘使民仁于下,君子之道至矣’,第三篇‘贤者先难而后获,敬民如宾,仁生于恭谨也’,技法娴熟、法度严谨,皆是小题中佼佼;再往下,或破题高明,有独到之处,或文辞犀利,是可造之才,如此明明白白。技不如人,却反怪他人?社师乡学就这样教你们为人之道?”


    说穿了,不过是嫉妒。


    最后一声厉斥,当头棒喝,叫那些惶惶从众者羞愧不已。


    他们多非县城人士,哪里识得什么纨绔废柴?舞弊之说,只是被煽动,跟着发泄罢了。


    是以,他们认错也很干脆,一群人叩拜行礼,高呼“学生罪过”。


    事到如此,天色又不早,方灼芝原本打算轻拿轻放,惩治几人立个威便作罢。


    哪知为首那人却豁去性命,不依不饶。


    “学生查任抖胆陈情,我说的舞弊,可不专指阅卷放水,也指……徇私泄题。”


    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汪铭垂着眼,似乎颇有兴趣,“哦?何出此言?”


    方灼芝张口欲言,却被他抬手遏止,“方大人,不如耐心听完。”


    查任一双鼠目,令人印象颇深。


    正是早前用镜听卜卦“不中”后,拽着村妇大闹的那位。


    顾悄仔细打量,才发现他脸色涨红,眼中惊恐混着狂热,十分不正常。


    他有预感,县考真正的重头戏,这才粉墨登场。


    “大人说我才学不够,我认。可有些人,当真就名副其实?这些卷子,答得是好,可如果答卷人,早就知晓题目,甚至,题目就是为了某些人而特意出的呢?”


    此言一出,顾悄坐直了身子。


    他可不想因为某些人,致使整场考试尽数作废。


    “荒谬!”方灼芝面沉如水。


    “那大人如何解释,您口中第二的文章,与浮票第一〇七那位,除开破题不同,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几乎雷同?”


    顾云斐一听跳了起来。


    “你血口喷人!一〇七根本不在这二十卷里,你如何得知他写的什么?”


    “怎么,你心虚?他是不在这些卷子里,可他坐我右手边!”


    查任笑得诡异,“到这地步,我也不怕说,第一场时,我全程看完他动作。除破题他尚能动笔,后面半篇,却是从舌下取出一小节芦管,夹带抄袭而来。”


    “原本我不打算揭发,可他所抄部分实在精妙,同样句子又出现在榜二文中!”


    查任说到激动处,额角青筋暴起,双手撕扯着俩胁衣物,隐隐有癫狂之相,“这不是泄题是什么?一〇七叫徐闻,榜二叫顾云斐,哈哈哈,还有你,你,你……”


    他一一指过顾悄、顾影朝、顾憬、原疏和黄五,“你们可都是顾家人,怎么就这么巧?统统都叫你们考上了?要我说,就是早早有人卖题与你们,否则,以你们才学,如何做得出这等文章?哈哈哈哈休宁完了,休宁完了!”


    不用方灼芝下令,就有皂吏自觉上前堵住查任的嘴。


    可该说的都说了,气得方灼芝怒砸一只杯子。


    至此,顾悄终于看懂这一局。


    这是要将顾氏连着知县一起,一骨碌全撸掉。


    不止断他们仕途,更是冲着他们小命来的。


    原疏才干的额头,再次沁湿。


    这把,连黄五、顾影朝都变了脸色。


    顾氏族学诸人,除开顾劳斯委实下不动地,悉数跪倒在地高呼冤枉。


    其他考生,意识到事态严重,大气不敢喘。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早,在场都是人精,这个道理哪能不懂?


    “既有舞弊案,那本官便代行职责,就地升堂会审!”


    唯有汪铭,镇定自若,撑起了监察排面。“先取一〇七卷子过来!”


    他不慌不忙比对完两篇文章,确定查任所言不虚,立马发作。


    “拿徐闻来!”这位鬼难缠可不似方灼芝婆妈,他办事最讲效率,先令皂吏搜出徐闻身上未来得及销毁的小抄,也不听他狡辩,直接甩下判签,“科场夹带,你当知后果。”


    “既然人证物证俱全,先以夹带、抄袭罪名,当堂杖责四十。”小老头眯着眼摸摸下巴,“别打死了,我还有话要问。”


    学生们眼前一黑,初步见识到这老头的心狠手辣。


    衙门的杖责,跟顾准的家法,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板子不是到肉,而是声声到骨,在这样的背景音里,汪铭再度问查任,“除开夹带,你告知县泄题,可还有证据?”


    查任慌了,他虽读过些书,但并不知道衙门升堂如此残暴,更不知道白身告官,要付出什么代价,只讷讷摇头,“学生也只是猜测……”


    “哼,猜测?”汪铭冷声一笑,“我看不是猜测那么简单吧?”


    “你要知道,我这堂升了,就必须要给府台一个交代。若是无凭无据,任你扰乱科场,诬告官员,日后休宁哪还有王法可言?今日你要给不出说法,我就是判你流放,三司那里也说得过去。”


    恐吓完,他一拍镇堂木,“还不速速将今日之事,事无巨细老实交代!”


    第064章 第 64 章


    这场风波, 说起来还是怪方灼芝鲁莽。


    一句终生禁考,绝了查任仕途,捶得太狠, 这才逼得人狗急跳墙, 把小事捅成天大的篓子。


    汪铭相信, 方灼芝不会、也没胆子泄题。


    但曾参杀人, 三告投杼, 他一人信能顶什么用?


    这等诬告,如脏水上身,沾上就很难洗得干净。


    他只好从祸首下手, 以流放之刑狠压查任底线, 直接破他心防, 叫他自认罪行。


    果然, 查任气势一弱。


    老刑部拿捏人心的本事,叫顾悄直叹姜还是老的辣。


    高亢的忿怒平息下去, 理智回笼,查任后知后觉打了个寒噤。


    在府官跟前上告县官,不管有理无理, 越这一级他都得掉层皮。


    何况,舞弊事,他确实是……信口雌黄。


    想想流放,他竟觉得方大人的禁考,几乎算得上温柔。


    权衡清楚后, 他几乎是立马就顺梯子下台,匍匐着招供。


    这时候, 唯有卖惨能争取宽大。


    他涕泗横流,哭戏简直比顾劳斯还要收放自如, “小人家境贫寒,父母年迈,本无缘科场,是我豁出性命,以死明志,才得到一个读书的机会,这么多年,我……”


    汪铭老脸一黑,“说重点!”


    “是……是!”查任缩了缩头,不敢再耍滑。


    “今日小考,小人信心满满,可第一场呈卷,县大人只回待定,我意难平。这时徐公子过来煽风,说素闻我才名,这次不中,当真可惜,并指着顾家人,说要不是这群纨绔先得了题,怎会越到前面去。”


    “后来顾家二人为案首争执,言语间很是蹊跷,我便信了他谗言,发榜后脑袋一热,第一个跳出来大喊不公,没成想查卷时,真叫我发现顾云斐与徐公子,撞了文章。”


    说完,查任又连磕几个响头。


    “大人,小民一时猪油蒙心,求求大人念在我被人利用,不知者不罪……”


    “堵上嘴,拉下去先打二十板。”


    汪铭心肠冷硬,向来不买哭哭啼啼的账。


    这风口浪尖,却有一个面目憨厚的布衣青年越前跪下,替他求情。


    “查任所言,句句属实,学生与他乃同乡,可为其作证。”


    正是早间扯着袖子,规劝查任莫要与老妇计较的那位仁兄。


    顾悄摸摸下巴,这是真爱啊。


    青年顿了顿,似是下定决心,抬头直视汪铭道,“何况,查任虽莽撞,但也误打误撞,揭发了一起真正的县考舞弊案,学生斗胆,恳请大人高抬贵手。”


    “哼,你倒重同乡情谊。”汪铭面色缓了些许,但依然郎心似铁。


    他扫了眼众人,说的却是:“接下来,再有一人废话,加责五大板。”


    小伙子们登时安静如鸡。


    “现在,问题回到这两篇文章。”


    汪铭一拍镇堂木,“顾氏小儿,我且问你,这文章可是你本人所作?”


    一贯高傲的休宁双璧,这把横不起来了。


    他面有急色,慌忙解释,“这文章虽是旧作,但确确实实是学生自己写的。”


    “旧作?”汪铭抓住线头,“那就说说怎么个旧法。你可想仔细了,若有隐瞒,今日坐实舞弊之罪,可就再无翻案的可能。”


    “三年前,我随爷爷客寓金陵,拜南国子监祭酒李长青大人门下,课业里便有这篇小题,这文章我爷爷和李夫子都看过,可作人证。”


    “今日县考,小题正碰上旧时课业,学生急于求成,便拈来就用,是学生之过。学生以性命起誓,第一场前无从得知考题,更不知道,我的文章,怎么到了徐闻手里。”


    被cue的徐闻,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了。


    汪铭捻着胡子发脾气,“叫你们别打死,你们倒好,留个半死不活的,叫我如何问话?”


    众人:……


    这包庇的意图,似乎有些明显。


    但徐闻是个不屈的小强,他逞着最后一口气,爬起来跪下。


    “学生的文章,是从顾云斐那得来的!考前,我听闻顾总兵与方知县打点过,要借这篇旧作点顾云斐做案首,便偷偷誊抄了一份。”


    顾云斐哪受过这等污蔑,扑上去就要踢他,被皂吏一把隔开。


    徐闻惨烈一笑,“卖消息给我的人,掐准顾云斐的卷子知县会亲批,同我的撞不到一处,再三保证不会被发现,成功撺掇我舞弊。没想到我棋差一招,被这乡下泥腿子绊了一跤!”


    场上同查任一样的乡下泥腿子不少,闻言冷哼声此起彼伏。


    哼哧哼哧声,合着众人脸上没擦干净的生猪检验标,让顾悄小差开到养猪场。


    好像……小猪开会。


    严肃里又透着一点好笑。


    徐闻打定主意要攀咬顾家,喘了口气继续,“既已经露了马脚,接下来的事我也不瞒大人。顾氏与方大人,这里头的事一言难尽。”


    “今日场中,连我在内,族学下场八人。顾云斐考前买题,我抄袭,顾悄、顾影朝、原疏与黄五,这四人也不干净。他们与朱庭樟五人联保递的结状,可今日座位榜上,压根没有朱庭樟位置,想来这县考资格,也是仰赖方大人放水。”


    这番话下来,连最稳重的顾影朝也变了脸。


    早先他就十分忧心朱庭樟,这会又为原黄二人塞的那两锭黄白搅了心神。


    原疏与黄五,脸色也不好看,恨不得上去堵住徐闻的嘴。


    “一个才进学月余的纨绔,考上案首,若不是提前知道考题,怎么可能做到?至于最后一位……”徐闻恶狠狠的目光,定在顾憬身上,“就是他居心叵测,卖消息给我。方知县如何同顾总兵交易,又如何泄的题,还请大人问问他!顾憬,我的这条……好狗。”


    顾悄挑了挑眉。


    他还记得内舍第一天,徐闻用“纺织娘”挑起他与顾憬不合时,丢下的那句“那死脑筋,是只不会叫的狗,可咬起人……特别疼”。


    这般看来,是挺疼。


    少年被点到名,并不见慌张,依旧是那副怯懦又阴沉的模样。


    他垂头低语,“大人,我与徐闻虽为同窗,但并不熟悉。空口白舌,学生不屑辩解,若要指控我罪名,那便叫他拿出证据。退一万步说,就算我真有本事拿到考题,又为什么要便宜他,一个我根本不熟的人?”


    徐闻自然拿不出证据,生生气出一口血来。


    顾悄离得近,躲闪不及,衣袖下摆沾了些血沫子,还好一身红,倒也不打紧。


    但他还是冷漠地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


    徐闻:……


    堂审再度陷入僵局。


    “小子,你攀扯的人倒是不少!”汪铭叹了口气,语不惊人死不休,“果然,还是板子打轻了。”


    考生们又微微躁动起来,显然认为监察的话,并不公允。


    “接下来,咱们一样一样分说。”汪铭摇了摇头,“首先当是考题泄露一事。方大人,就由你自行说明,‘出门如见大宾’,这题由来吧。”


    方灼芝气哼哼叫教谕抬上来一个大号木箱子。


    红彤彤的甚是喜庆,挂着把小锁,顶头留着一个拳头大小的洞。


    长得好像关庙里的功德箱。


    “往年县考,题目都是县官随意拈取,有现场临想的,但多数都会提前备好,泄题之事,时有发生。咱们府大人最是廉正,为除积弊,县考前特下文书,令我等悉数以探筹之法,神选定题。”


    虽然,早上他还在腹诽吴遇脱裤子放屁。


    但不影响这会他溜须拍马屁。


    方灼芝说着,还对上拱了拱手,“府大人果然英名,似是料准下官会遭这等危机,好叫我提前规避。说我泄题的,这匣子里还有二十余道小题,皆是考前祭礼时我随兴所题,顺手捞出‘出门如见大宾’,叫我如何早.泄?”


    “咳咳!”汪铭立马清嗓挽尊,提醒县大人嘴瓢。


    方灼芝反应过来,老脸爆红,强行镇定自若,急忙转移话题,“吴教谕,就开箱叫大家看看,剩下考题是些什么。”


    教谕一边往外掏,一边随口念。


    “百姓闻王车马之音。”


    “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


    ……


    越念,铁四角就越肃然起敬。


    顾劳斯就像是钻进了县大人的功德箱,先前押给他们的题,竟与箱子里存货相差无几。


    至此,泄题一事,无可辩驳。


    毕竟方灼芝写题、抽题是众目睽睽,做不得假。


    “第二件,便是你们四人的保结。”


    汪铭大手一挥,令礼房小吏将千份结状悉数搬来,现场清点,果然查出一份按着朱庭樟手印的联保。


    他眉头一皱,“这又作何解释?”


    不待顾悄起身,就有班房小吏讪笑,“实在是,小的怜惜休宁双璧顾影朝才情,顾老族长禁他下场,县里无人敢为他作保,可这般年华,蹉跎青春,甚是可惜,小的便……便通融了些许。府县也没规矩,说童生不得再考。”


    “既然交了保结,为何不见这位朱童生应考?”


    “这分明就是徇私。”


    这话题可以哔哔!围观看戏的书生,总算从沉默里解禁,又开始嘀嘀咕咕。


    声音不大也不小,刚刚好够汪铭听到。


    那小吏摸摸头,“咳,也不算徇私,没几日顾家又送来新的结状,我找找……找找。”


    他撅着屁股在废纸堆里一顿好找,总算将顾悄补来的四份结状翻了个齐整。


    汪铭一瞅,很好,署的竟是他新晋弟子宋如松的大名。


    考生们不少人认得这位俊秀才,一时间目光在几人之间来回扫荡,神情有些微妙。


    就感觉,这舞弊案越判下去,抖出的黑幕越多的样子……


    方知县还是第一次见这等修罗场,一时也不知该做什么表情。


    唯有徐闻,脸色灰败,嘴角尽是来不及拭去的鲜血。


    他眼里带着狠绝,忽而低声道,“呵,县考出现一样的答卷,录中数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大人竟避重就轻,妄想以巧合来搪塞?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我不服,我徐闻不服——”


    说着,他突然暴起,以一股蛮力撞向公案,竟是要以死明志!


    顾悄悚然一惊,若是今日叫他死了,那才是百口莫辩!


    好在一道红色身影,利落地截在他跟前,一脚踢在他肩侧,将人踹回了皂吏水火棍下。


    那人雍容文雅,肃肃萧萧,一身红色官袍绣着繁复飞鱼纹,在烛火辉映下,熠熠流光。


    不是谢昭,又是谁?!


    第065章 第 65 章(倒V结束)


    看清是谁, 汪铭与方灼芝惶恐,齐齐起身见礼。


    实在是,官服的谢昭, 不容怠慢。


    大宁四等赐服, 绣纹按荣宠依次为蟒、飞鱼、斗牛和麒麟。飞鱼仅次于蟒袍。


    飞鱼非鱼, 乃《山海经》中所记龙首、蟒身、鱼尾的龙鳐。


    太.祖看中鳐鱼“眼不畏雷”的锐意, 以此作锦衣卫图腾, 以张皇权耳目。


    至神宗,锦衣卫飞鱼服,更是形成定制, 非二品以上不再赐授。


    而锦衣卫最高指挥使徐乔, 也不过从三品, 也就是说, 整个锦衣卫就没人有资格穿这身。


    唯有谢昭一人例外。


    大历二十年,锦衣卫指挥使徐乔擅专, 遂失帝心,神宗增设北镇抚司,专理诏狱, 只对皇帝一人负责,还专门给镇抚使单铸一颗印信,必要时可代行皇帝职权,相机行事。


    朝臣心知肚明,北镇抚司是神宗专为心腹增设的职务, 就为分权抗衡日益跋扈的徐乔。


    而谢昭,就是这心腹。不久后, 神宗再次加恩,荫授他为都察院左都御史, 官至二品,掌百司纠劾、各道提督,表里皆为天子耳目。


    妆花补罗,绯衣鱼袋,足见圣眷宠锡。


    不得不说,谢大人这一身公服十分拉风。


    他身形高大,紧身收腰的设计,更显长身玉立,单是随意站在那里,就是清风坐向绯衣起,明月看从玉面生,端的是一个男色无边。


    将这人与学长划等后,顾悄再看他,怎么看怎么好看。


    板正的三山帽扣在他头上,更衬得五官深邃,凛凛有仪,妥妥的制服诱惑。


    顾劳斯疲惫至极,终于被美色勾起点精神。


    脑子里混乱闪过公考班女生们经久不衰的热频词汇,什么“古代公务员最帅制服”、“锦衣天团”、“高富帅集中.营”……


    谢昭清淡扫过某人,无声叹气。


    场上大约只有这一人,敢这般放肆地用目光逡巡他,像极祖母手上那只貂宠。


    少年红衣鲜妍,眼下鼻头沾着一点薄红,如一朵急雨后的恹恹山樱花。


    接连大病叫他婴儿肥褪去,愈加凸显了面骨荏弱,扑面而来的易碎感叫谢昭心中一突。


    他无视众人,径自走到顾悄跟前,抬起下颌迫他张口,迅疾将一枚药丸喂进喉头。


    两家有了婚约,他再行事,终于不用束手束脚。


    “汪大人,昭受顾大人所托,前来接顾小公子回家,久候不至,正遇这人抵死顽抗、蔑视公堂,便擅自闯入,实在唐突。”


    “咳咳咳……不敢不敢。”这番话叫汪铭直接心梗。


    接人回家?锦衣卫现场认亲,明目张胆坐实顾氏背景深厚,保护伞天大?


    原本审出查任诬告,又当众令方灼芝澄清,汪铭就想将这件舞弊案搪塞过去。


    至于小抄来历、徐闻攀咬、顾云斐旧题,不光水深,还干系重大,贸然追问,无异于惹火上身,汪铭并不想深查。


    只要不枉杀无辜、不放纵恶人,真相如何,他早已放下。


    活好稀泥,才是为官正经。


    可他没料到徐闻自戕,又招来这么尊大佛。


    学生们本就惊疑,这下更是把不信、鄙夷写在了左右脸。


    汪铭脑壳子痛。


    老家伙环顾顾氏众人,最终将目光落在顾悄身上。


    他想起方灼芝无意中提过的一桩事。


    关庙祭礼上,这小夫子端着大家长架子,教训起后生来虎虎生风。


    那么,当下叫叔公出马,拉拔下后生,想来也是理所当然?


    老教授一脸公事公办,上前几步,如下舍学堂那般拱手,唤出一声叫全场三观尽碎的称呼。


    “小夫子旁观许久,也是时候替老学生支一招了。这顾云斐、徐闻,都是顾家后生,身为顾氏家长,你合该管管。”


    竟是厚颜无耻直接将球踢给顾悄。


    言下之意:你们老顾家的事,老顾家自己解决好了。


    顾悄:……


    谢昭的药,口齿生香,补气功效更是神奇,顾悄被伤寒掏空的内腑,有了几分劲气。


    他手里握着谢大人借喂药之名塞过来的“私货”,强打起精神,为了不肖子侄,开口就是一句,“谢大人,大力丸还能再来一粒吗?”


    谢大人冷脸,“得寸进尺。”


    顾悄偷笑,见好就收。


    大约重生后被顾家带歪了,放在前世,顾悄决计不会这样逗弄学长。


    这种近乎撒娇的举动,做起来似乎也不是很难?


    县考这摊子事,顾悄一路看来,心中已然有数,只是缺点关键证据。


    现在,谢大人都好心将证据奉上,他要还不英雄救美,简直枉为叔公!


    在顾云斐、顾影朝质疑的目光里,他起身向汪铭陪礼,满脸的大义凛然。


    “大人折煞我,不过授过一二节课,哪里算得上夫子。今日顾家给休宁添了麻烦,为大人分忧,悄义不容辞。”


    “还请大人将二人答卷同小抄与我过目。”


    汪铭喜得他接盘,大手一挥,命人将证供悉数奉上。


    果不其然,徐闻夹带的微缩版字迹,同卷面,并不是一人手迹。


    顾悄凝视片刻,刻意诱导道,“若今日纠不出真相,该如何?要教本场成绩作废,学子们滞留公堂几日几夜,直到水落石出?那又该如何同知府大人交代?”


    汪铭与方灼芝面面相觑。


    而唯一咬钩的,竟是县学教谕。


    那面相普通、谨小慎微的小官连忙附议。


    “小公子问得极是。下官也认为,还是先将县考这头等大事圆出一二交代过去,再纠涉案学子,比较妥当。真金不怕火炼,这事最好、最有效的验证办法,就是请汪教授出题重考,届时是不是有真本事,一测便知,凡成绩出入悬殊的,一并以舞弊论处,如此可向知府交代!”


    “重考?”方灼芝激动了,“胡闹!重考就是坐实泄题罪名,若只考这五十余人,场外千余学子闹起来,责任谁担?若要千人一并重考,这人力物力损耗,乃至休宁名声谁担?”


    “下官惶恐……思虑不全,请大人息怒。”


    教谕赶忙赔罪,他垂着头,叫人看不清表情。


    “吴教谕似乎很期待重考。”顾悄却摸着下巴笑了。


    “为什么呢?”


    “因为你知道,只要重考,有那么几个人,必定经不住第二轮。”


    “就像教谕知道,录中的卷子只要摊出,以查任处境,必定会揭出雷同卷。也辛苦你,见缝插针布置得如此周密,才引得众人从案首来历不正,质疑起整个顾氏都有问题。”


    吴教谕露出一点惊怒,“公子何出此言!”


    “再装就没有意思了哦。”


    顾悄凉凉道,“这场舞弊案,哪有什么泄题,都是你一人自导自演而已。第一场考前,那箱子里只有一题,对也不对?”


    “胡……胡说,知县写了二十题,亲自放进去,也是亲自抽取,有没有大人怎会不知?”


    “呵,”顾悄冷笑,“那若是二十张纸条,全被你换成内容相同的一张呢?!”


    说着,他将手中捏着的一把碎纸团扔在教谕跟前,“这是你未来得及销毁的证据!”


    方灼芝似是难以置信。


    他蹲下身捡起纸团摊开,张张都是“出门如见大宾”,字迹也与他一模一样。


    “能模仿知县笔迹,必是亲近的文官。”顾悄好心,替他将事情理了一遍。


    “这诗题箱,一直是你保管,知县写过题后,你趁机换掉条子,令考题必中这一条,后来知县令人验箱,你又替了回去。徐闻的小抄,是你给的,我要是没猜错,前二十名里,应当还有一人,也拿到这张条子。”


    人群里传出一阵唏嘘,显然不信这天方夜谭。


    顾悄微微一笑,“不信,一搜便知。”


    “不用搜了。”却是顾憬上前,从牙口缝里掏出一枚相类的芦苇管子。


    “不错,我也有一份。”他盯着顾悄,“堂弟能猜出这么多,真让人意外。”


    堂弟?


    向来只有顾悄压别人辈分,这还是头一次被别人压长幼。


    怪不习惯的。


    抻开另一份小抄,果然内容相同,字迹一致。


    那密密麻麻的小字蚁头大小,毫不夸张地说,一粒米能轻松盖住六七个。


    “我在顾家,向来是被欺辱的命。”顾憬淡淡道,“考前几日,听闻有门路提前知晓考题,一时想差,动了歪心思。”


    “结果,与其说卖题,不如说是卖答卷。”顾憬双瞳幽深,在夜色里更是幽魅,“卖题人正是吴教谕,他不肯给题,只出一份答卷,且心思极大,还妄想将一份答卷,卖与两人。”


    “可当我得知,另一个买家是徐闻时,就更心动了。”


    他望向被堵了嘴的徐闻,阴森地笑了,“他定下二十名开外的名次,剩下的前二十,价格贵上一倍不说,还须得知县亲批,风险也大上一倍,我还是毫不犹豫买下。”


    “一度,我是想拉他同归于尽的。”顾憬声音平静,慢慢俯首跪地,以额贴地,“可考题一发,我还是怕死,故而并未取出小抄。这次县考,全凭学生所学作答,还请诸位大人念在我悬崖勒马,从轻发落。”


    被皂吏严加控制的徐闻,有口不能言,几乎绝眦。


    “所以大侄儿,你还不从实交代?”到此,逼出顾云斐实话也就不难了。


    双璧之一灰头土脸,落败公鸡般,招了最后那点羞于启齿的真相。


    “我同你对赌要争高下,可族学里两次三番败与你手,家中老奴便擅作主张,替我行卷,特意选了几篇得过李天青夫子首肯的旧作,送给方大人……”


    “可我并没有见到这一篇,若是有,那本官必然要避嫌。”


    方灼芝一脸沉肃,甚至开始回忆他到底读过哪些。


    汪铭简直想敲开他榆木脑袋帮他开窍!显然吴平早就偷偷拿走了!


    “还不快速速去往吴平家中,搜拿要证!”


    教谕辩无可辩,面如死灰。


    谢昭见他神色有异,来不及上前,就见他嘴角溢出乌血,已是服毒身亡。


    一场大戏,虎头蛇尾就此落幕。


    但顾悄知道,吴平并非畏罪自杀,而是为他身后人,甘愿永远地闭嘴。


    第066章 第 66 章


    在场都是良民, 包括顾劳斯,乍见死人,鸡飞狗跳。


    这时有个锦衣卫大佬镇场子, 效果果然不同。


    都不见他如何吩咐, 就有两个黑衣护卫进来清场子。


    二人迅速验过尸体, 确认气绝利落拖走, 甚至连地上污血都顺手收拾干净。


    怀中一掏, 就是抹布,这职业素养,非常可以。


    罪首已死, 剩下的就是从犯处置。


    大宁自太.祖起, 向来对科举舞弊零容忍。神宗元初江南舞弊案, 处罚之重, 牵连之广,场中老家伙依然历历在目。


    汪铭沉吟片刻, 冷冷道,“这事若发生在江南贡院,本场作废, 行贿二人免不了一死,老夫监察、方灼芝主考,都得就地革职查办,至于行卷人,起码也是个永不录用。”


    可这是休宁, 县考。


    那就还有转圜的余地。顾悄叹了口气,再不肖, 也都是顾家人。


    顾劳斯拖着沉重的身体,拱手于地, 屈膝伏首,稽留不起。


    入乡随俗,当跪则跪。


    “涉案三人,徐氏虽在顾氏进学,但非我同姓,悄不敢妄言。


    但顾憬、顾云斐,此次县考,糊涂轻率,将家国大事视同儿戏,以泄对赌、报复之私愤,行止不端,终叫歹人钻空利用了去,实在是……罪有应得。”


    顾憬早有所料,只维持着伏地的姿势,动也不动。


    倒是顾云斐,疏忽抬头,瞪着顾悄背影,有被这撇清干系的落井下石狠狠伤到。


    显然这俩笨蛋,都不长脑子,不懂顾劳斯的苦心。


    他看似认错态度良好,可三言两语,却将行贿舞弊偷换概念,变成小年轻不懂事瞎搞。


    随后,他话锋一转,“可事已至此,悄私以为,断不能因一人一事延误一县大业,更不能教其他学子无辜牵连,多年苦学付诸东流。”


    这话倒是引起其他考生共鸣。


    他们不少人,都是休宁偏远乡村的苦读人,学到现在、考这一场,并不轻易。重考对他们,伤害一样大。


    “既是顾氏治家不严,子侄罔己殆人,顾氏便难辞其咎!今日,顾氏愿以微薄之力独担所有恶果,就请大人褫夺悄的案首,连同所有顾氏族学录中子弟,悉数除名,以还其他学子公道!”


    此言一出,不止考生,连方灼芝都惊了。


    顾氏两个小子,更是没想到,顾悄会牺牲自己保他们。


    顾憬向来心如止水,这时也怔怔抬头,满眼意外。


    汪铭却十分嘉赏地捻须点头,这小炮仗也不只会怼人点火,必要时亦能战术性示弱,这置之死地而后生,用得倒也妙,既收服了人心,也叫他能够顺茬接话,借坡下驴。


    天色不早,也是时候回去睡觉了。


    老大人眯了眯眼,开口却是一通罪己,“舞弊一事,水落石出。虽未酿成大祸,但我与县大人最该自省。老夫行府台新政不力,叫小人乘间抵隙;方大人识人不清、姑息养奸,各自罚俸半年,容后报府台大人再判。”


    “至于尔等,受贿人已经伏诛,行贿人徐闻知法犯法,事发后不知悔改,鼓动他人、诬陷诽谤,兴妖作乱,罪加一等……”


    “数罪并罚,当以流刑充军,念在初犯,就留戍新安卫吧。”


    一直不曾开口的谢昭,淡淡插了一句。


    这罚是从重,可新安非苦寒之地,也能说就轻。


    汪铭一时盘算不出这位打算,只得硬着头皮继续。


    “至于其他人,虽各有过错,但纠察真凶亦有功劳,休宁到底惜才,我与方知县决意,从轻发落。”


    “考生顾憬行贿证据确凿,念其初犯,及时醒悟,并无抄袭之实,遂取缔此次成绩,以示惩戒。考前行卷,大宁并无令止,顾云斐撞卷乃无心之失,但应试文章不足以服众,便也划去名次,明年再考。查任被奸人煽动,但揭发有功,今以杖责小惩,日后当正心慎行。”


    “至于顾氏其他人,既是攀咬牵连,实属无妄之灾,本不应判罚,但顾氏大宗,出此纰漏,令休宁蒙羞,责无旁贷!是以夺顾悄案首,顾影朝、原疏、黄五诸人悉数不定等次,取中察看,四月府试,诸位若不能替休宁争光,便一并取消所有成绩。”


    一心低调准备府学摸鱼的顾悄两眼一黑:???


    几个意思,这是要逼我小三元连中?


    这等赏罚分明的处置,令考生无话可说。


    即便少许人对几个纨绔实力存疑,但四月府试一样见真章,届时还能白嫖一场大戏,倒也再无异议。


    外头已是月上中天。


    汪铭如释重负,麻溜地润了,只有方灼芝,仍不开窍,止住谢顾二人,摸头讪笑,“顾家小子,老夫还有一惑想请教,你是如何知晓,前二十里还有一份怀藏的?”


    不得不说,老疙瘩问出了小疙瘩们的心声。


    还有些稀稀拉拉没走的考生,连着顾家一挂傻小子,都竖起耳朵。


    顾悄看了眼顾憬,一锅疙瘩汤里,大概只有这一个发育出了脑子。


    顾憬心领神会,垂下眼老实给堂弟当起新晋嘴替。


    “琰之能确定前二十还有人夹带,是因为徐闻攀咬中,露了线索。”


    方灼芝嗯嗯点头,考生们如有所悟。


    “吴平泄题如果为财,就该卖题,而不是卖答案。既然如此麻烦出答案,还一售多人,显然是想以雷同卷,坏此次县考。而他想针对的,应是顾云斐。


    可顾云斐用不用旧作,他也没十足把握,所以又拿我和徐闻两人,以防万一。若顾云斐用了旧卷,按约定我也会提前交卷,两份卷子一同过知县眼,必将直接闹开,知县判不判都要下水,他也有时间销毁证物;若顾云斐不用旧题,那他就撺掇他人,借由头闹开,抓出徐闻和我的雷同卷,一样可以达成目的。”


    说着,他笑了笑,“可偏偏是我没用那份答案。递卷上去,知县批我留中,徐闻却因破题下成落榜,他不服,撺掇查任挑事。结果反被吴平抓住机会,错有错招地抖出自己的卷子,害了自己。”


    人群里,黄五摇头叹气,“如此说来,那徐闻若是聪明些,原是有机会逃过一劫的。”


    顾悄摇了摇头,心道这群笨蛋当真是学而不思,罔得狠。


    他忍不住开口,“教谕也是巡考之一,查任发现徐闻剽窃,他怎会不知?甚至徐闻卷子中不了,他也心中有数,所以才暗中使劲,用这二人做了出头鸟。”


    “只要撞卷做实,吴平就有一百种办法捅出去,就是过程曲折些罢了。”


    顾劳斯职业病一犯,又习惯上起思政,“所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科场重地,容不得分毫侥幸,可不要让一念之差,成了一生之痛。”


    下课前,顾劳斯还不忘盯住原疏黄五毒舌,“你们这一届,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这装模做样的班主任老腔,听得谢昭莞尔。


    他视线隐晦地描摹着顾悄侧脸,心想少年时的他,竟是这个模样。


    并不像成年后那样的拘谨独立,拒人千里。


    原来,他也有过这样鲜活的时候。


    谢昭突然有些谅解命运的不公。


    荒芜漫长的六十年后,补偿他的,却是如此不一样的重逢。


    他有幸重新参与顾悄的生命,亲眼见证他从谷底攀至顶峰。


    其中风景,他有幸和他同赏。或许这个过程,会是比上辈子顶峰相见后的平凡相守,更令人心悸的存在。


    只要想到,这人将从世人唾弃的纨绔,一步步蜕变成最耀眼的存在,一点点完成上辈子所有未尽的夙愿。而这一切的背后,都有他的影子,这人一生轨迹,都将写满他的痕迹……


    他突然笑了,戾气散尽,雅致舒朗的眉目间,泛起的是顾悄久违的温柔。


    “顾老师,这次你做得非常好。”


    顾悄老脸爆红。


    这腔调,彷如他刚刚代课取经时,谢景点评时行惯用的语气。


    正经里有带着一丝揶揄。


    无论他的课无不无聊,这人总能一脸理所当然地说很好。


    其实,最开始顾悄的堂风极其老派,私下里大一新生老笑他,是高中班主任跑错了片场。


    “看我干嘛?我脸上有字吗?”


    “你们在底下干什么我看得一清二楚!”


    “没人举手是吧,那我点名了啊。”


    这种土味三连还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明明这老师长得如花似玉,口气却老气横秋,动不动就语重心长一通道理,官逼民反,大一还没放飞的小伙子们心一虎直接上了梁山,逃课率飙升为全校第一。


    咳,为什么只有小伙子,因为姑娘们一心看脸。


    顾悄哼哼,昏头昏脑地他又不自觉说教了。


    这时,谢昭却抬手摸了摸他额头,被那温度惊到,不由分说一把抄起人抱着就走。


    “方大人,有话以后再说。顾大人忧心小公子身体,我须将人送回去。”


    他殷红的袍子在子时的夜里带起一阵猩风,“吴平的尸体和徐闻,牵扯我北司另一起案子,本官一并带走,还请大人知悉。”


    方灼芝:……


    下官愚钝,所以这又是什么说道?


    “这事背后,定然还有高手操盘。”


    夜风很冷,谢景行的怀里却很暖,顾悄以病为由,试着将脸埋进他的胸膛。


    然不一会,他就破功。


    撒娇示弱第一式,实操好像有点障碍。


    飞鱼服刺绣精致霸气,可也莫名戳脸。


    顾劳斯没一会儿就脸颊烧红,耳朵尖开始冒烟。


    他小声挽尊,“我就是避避风,你这衣服还御赐,料子真差,膈脸皮。”


    午夜的街极静。


    下属十分有眼色地退出几里地。


    谢昭抱着人,翻身上马,疾行而去。


    他稳着身形,给怀里破铜烂铁的壳子做肉垫,闻言也不拆穿,纵着人胡扯,“飞鱼出自江南织造,料子和绣线都是黄家供的,如此以次充好,黄五当斩!”


    顾悄十分自然卖队友顶锅,想了半天,踌躇道,“那操盘人,大约也是一个押题高手。我问了顾云斐行卷的那几篇,几乎与我所押,悉数吻合。”


    谢昭扬鞭催马,并未应声。


    夜风呼啸,他心中念过一个名字——


    南都国子监祭酒,李长青。


    第067章 第 67 章(二合一加更哈)


    大历以来, 宵禁甚严。


    休宁自然也老实执行。一更三刻掌夜后,除更夫可在外夜巡,禁一切宵行、夜游者, 直至五更三刻。所以, 古人晚八早四被死死匡在家里, 除了睡觉, 还是睡觉。


    好处是省烛火, 省灯油。


    坏处是,费人……


    马蹄惊春夜,轻马纵长街。


    敢在宵禁时分如此明目张胆跑马的, 除了锦衣卫, 向来也没别人了。


    顾悄胡思乱想到, 他竟然在古代体验了一把现代二代们的深夜飞车炸街。


    “喂, 谢景行,你以前不会还玩机车吧?”


    机车没有, 跑车倒没少炫过。谢景行从来不是乖乖牌。


    尤其那些年追人总是受挫,他烦闷时会不由自主想要玩点刺激的,放松放松。


    但谢昭不会告诉他, 更不打算承认他是谢景行。


    虽然谢昭偶尔愿意装那么一下,哄顾悄高兴,但真认了,陈年旧事迟早要坦白从宽。


    可那荒芜的六十年等待,于他是禁忌之地, 他一点也不希望顾悄涉足。


    他见不得顾悄难过,为他也不行。


    “何为机车?大宁军防倒是有神机战车。”


    他忽悠得一本正经。


    顾劳斯:“……”


    你装!你再装!信你我是个球。


    顾家在县衙东侧。


    不到盏茶时间, 顾悄就望见墨色烟青一片里,顾家门前晕着的那团暖色。


    昏黄灯笼下, 老父亲背着手挺着脊背,孑然伫立。


    门头上一点明火,将他的影子拉得颀长。


    顾悄赶忙推了推谢昭,“快,快停下,让我下去。”


    他心里有鬼,没那么厚的脸皮,叫爹娘妹子看假“未婚夫”抱他进门。


    也不知谢昭喂的什么药,反正他撑到顾家门前,不仅神志清醒,还有力气下地。


    “真的可以走?”谢昭掂着手里软面条般的胳膊腿,有些怀疑。


    顾劳斯赶忙点头,“得你好药,我健步如飞!”


    谢昭有些哭笑不得,又不舍得为难他,只好利落抱人下马,换了个姿势搀着。


    老父亲才道一句“劳烦”,听着马声赶出来的顾情,一声清斥就令顾悄直接社死。


    “登徒子,好色鬼,你手摸哪儿呢?!快放开我哥哥!”


    这声音不算大,可内容足以吓得路过更夫一个趔趄。


    “胡闹!”顾准不甚有诚意地阻止,“小女无状。谢大人见笑了。”


    尔后,他又公事公办拱手,“今日有劳谢大人。”


    没有谢昭的关键证据,顾悄还真没那么容易抓住教谕小辫子。


    是挺有劳,顾悄附和点头,顺带调戏一下妹子,“瑶瑶,咱们要知恩图报,你连恩人都凶,日后可真嫁不出去。”


    顾情从谢昭手里抢过顾悄,嘴里不忘输出。


    “哼,挟恩图报,小人之举,嫁谁我也不嫁他!”


    更夫才扶墙站稳,似乎又听到了不得的惊天内幕,梆子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吓得他家伙什都来不及捞,跳起来就跑。


    顾悄缓缓打出一个问号,这又是什么剧本?


    顾情傲娇撇头,无可奉告!


    “子时阴盛,幼子又受惊,实在不是叙旧的时机。”


    唯一的观众离场,顾准也不装了,他笑着打官腔,“还是劳烦大人明日再来。顾府简陋,就不虚留大人了。


    谢昭短促地笑了一声。


    成功吸引顾悄目光,他立马扯起一抹倦怠苦笑,抽手揉了揉眉心,状似无意道,“廿日一别,我秘密前往南都办案,前夜突然收到休宁辗转来的加急密报,一听小友……垂危,连官服都没来得及脱,即刻上马,连夜奔袭……”


    顾悄仔细瞧他,确实眼下藏青,眉目憔悴,只是这人一贯清举讲究,乍一眼分辨不出。


    他立马心疼,“爹,谢大人往来不易,咱们就……”


    顾准简直要被傻儿子气死,他皮笑肉不笑,“家中客房,一时收拾不出。”


    实心眼的顾劳斯:“那让他睡我房里,谢大人应该不会介意吧?”


    谢昭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欣喜。


    “能与琰之促膝卧谈,昭却之不恭。”


    睡一起?


    顾情跺脚,顾准翘须!


    顾悄倒没想许多。


    他和谢景行认识太久,久到很多事他都已经稀松平常,完全起不了旖旎心思。


    比如一间屋睡觉。


    读研后,他经常要在静安女士家中留宿。


    实在是替她整理资料、撰写综述是个浩繁的工程,弄不好就是通宵。


    谢景行博导同样是个卷王。


    一个不凑巧,卷在同一天,师兄弟就只能一张床凑活。


    一开始顾悄没开窍,睡得大大咧咧,经常糊里糊涂把矜贵学长当巨型抱枕搂进怀里。


    后来顾悄有了心思,睡得那叫一个规规矩矩,一米八的床中间愣是隔出个楚河汉界。


    可就是这无意识的睡姿转变,叫谢景行会错了意思,对顾悄望而却步起来。


    他们还是学长和学弟时,顾悄对他信任而仰赖。


    一个空间里,能自如以胎儿式放松入眠。


    心理学好友说,无意识用这个姿势的人,看似大大咧咧,其实十分害羞敏感。


    后来,谢景行见识了这要命的敏感害羞。


    在他的逐步试探中,顾悄突然对他防备起来。再次同眠,不管在不在一张床上,顾悄都睡得极其拘谨。姿势换成僵硬的士兵式,躺着都像是军训站军姿。


    好友劝他做个人,“因为你让他不安、恐惧。”


    谢景行十分挫败,更加不敢冒进半点。


    现在他终于懂了,这转变不过是因为,顾悄也在小心翼翼窥测他的反应。


    当然,逗可以逗,睡是不可能真一起睡的。


    不说顾准知道他心思,防他就跟防贼一样严密。


    单说顾悄身体,也由不得他长谈。


    而他,更没有时间放纵。


    接信后,他不顾后果抛开一应公务,就为到休宁求个心安。虽然他打着追查线报的由头,也假意带回吴平尸身搪塞,但若再羁留顾宅,必会引起皇帝警觉。


    是以,他疲惫地揉揉眉心,在顾悄期待的小眼神里,无情翻身上马。


    “可惜我要立即启程赶往南都,今夜还需披星戴月,小友盛情只能留待下次。”


    青年右手执缰,居高临下扔过一封明黄密折到顾准手里。


    “今春苦寒,北地雪封三月不止,蒙古三部青黄不接,牛羊冻死不知凡几。鞑靼异动频频,边关形势严峻,长此以往,大战必起。届时,武侯府复起势在必行。”


    “苏家军这把战刀,一直简在帝心,而谢家,就是陛下为这把刀,亲选的刀鞘。”


    谢昭定定望向顾准,“联姻已非家事,无可转圜,谢家三书彩礼正在途中,还请大人不要妄起心执,死钻牛角,做些多余举动。”


    顾准微胖的乡绅脸,第一次露出猛虎蛰伏的凶意。


    大宁与鞑靼终有一战,他等这个时机,已然等了一十六年。


    神宗马上起家,还是王爷时,曾掌北境兵权。第一次北伐就大破北元,直接削了对方国号。


    即位初,鞑靼诸部吃准大宁内部动荡,结盟挥师南下找场子。


    神宗力排众议第二次北伐,大胆启用苏侯与谢太傅,二人临危受命,不负重托,耗时五载,以十万大军强杀鞑靼三十万众,更乘胜追击扫荡北域腹地,彻底打服蛮子。


    可鞑子狡猾,贼首脱逃,成为神宗一块心病。


    如今,天时将至,鞑靼南侵,大宁师出有名,神宗必然不会放过这个一网打尽的机会。


    苏青青虽是女流,却是神宗亲封的先锋,苏侯麾下第一猛将,曾九进九出鞑靼巢穴,取敌将首级无数,神宗想要三次北伐,可用老将,首当其是。


    愍王落败,这群文人以血为鉴,终于意识到没有虎印,空谈从龙。


    顾准本是打算借此,暗中助旧主遗孤图谋兵权。


    是以,十六年来他从未放松过对顾情的兵阵、武艺教导。


    可谢家阴险,竟一举拿捏住他命门。


    叫他联姻,不过是逼他将软肋交出,当个质子抵在京都。


    届时将在外,天子挟这七寸,轻易就将顾苏两家控于指掌之中!


    他几乎咬碎牙关,才挤出一个微笑,“老夫不懂大人何意。山路险难,大人既要日夜兼程,那就一路当心,恕不远送。”


    顾情与顾悄旁听在侧,也嗅到山雨欲来的危机讯息。


    顾劳斯甚至想捂住耳朵,好似那样,就能当做无事发生。


    马蹄尽去,顾准突然幽幽开口。


    “琰之,老实告诉爹爹,你是不是也对谢昭动了心思?”


    顾悄一怔。


    “是那次病重,他对你照顾有加?还是男身替嫁,本就风月暗昧?亦或是这次他不辞劳苦及时援手,叫你心生好感?”老父亲是过来人,今日骤然见二人相处神色,哪有什么不明白的?


    是,但不全是。


    顾悄不好说实情,只得尴里尬气承认,“都……都有吧。”


    青春期跟父亲探讨初恋什么的,真的尬到脚趾抓地。


    他羞耻捂脸,都能想见,这样子落在顾准眼里,活脱脱的年少无知,浮浪好骗。


    满怀的少年心思,叫他无暇顾及顾情一脸的不甘。


    老父亲却没训他,只沉默片刻,突然起了另一个话头。


    “大历二十四年,我以琰之命理之说,向陛下上书,移病告老,这么多年,陛下累次征召,我都辞而不就,就为平陛下疑心,替你娘亲和妹妹复起铺路。”


    这复起,想来就是谢昭口里的边关大战。


    “神宗多疑,我若久居朝堂,他启用苏侯旧部必然有所顾忌,可我若毫无表示,他又会猜忌我因旧事与他有隙,为求平衡,我只好……送你大哥二哥进京。”


    顾准领着顾悄,往院子里去,他走得不算快,甚至称得上沉重。


    说是送,其实是将两个儿子,都抵押给了神宗。


    听到这里,顾悄内心的震动难以言喻。


    身为一个现代人,他其实不懂顾准的执着。


    那虚无的忠君卫道,真的值得他牺牲这么多?


    可是看一眼顾情,他又觉得,确实难以取舍。


    若不是被逼到退无可退的境地,谁不惜命?


    “所以,爹爹不希望三个儿子都搭进去。”


    时雨斋前,顾准停下脚步,“此前,我一直想方设法要毁掉这桩婚,可我忘记你是个大人,已有自己的主见。若你甘愿,爹爹会尊重你的选择。”


    “只是你要想好,要足够强大,才能承担王权博弈下夹缝求生的不易;要足够洞察,才能确信谢昭这个人值得你奔赴,要足够机敏,才能在这场漩涡里好好保全自己。”


    “琰之,你做得到吗?”


    顾悄简直听不得这种话。


    顾准说得委婉,也直接。


    字里行间竟是甘愿为小儿子破例,甚至放弃多年坚持,宽纵他投向宿敌。


    而老父亲唯一的诉求,也只是叫他好好活着。


    他重重点头,又想起养病时,谢昭那句未尽之言。


    “你一定记得,谢与顾向来共奉一主。”


    谢景行不会骗他。


    他难得转动起自己为数不多的政治头脑,大约厘清,谢家很可能是个资深卧底,于是便把这猜测对着顾准说了。


    谁知老爹一个巴掌拍下来,“锦衣卫北司唬人的鬼话,你也信?”


    顾悄捂着脑袋:……


    一场难得深刻的谈话,就此结束。


    顾准背着手摇着脑袋,长吁短叹而去。


    “果然在乡下养大的,都是地主家的傻儿子,瑾之瑜之就聪明多了。”


    至于今日科场事,顾准只轻描淡写,“顾冶那老匹夫惹的事,平白叫我们遭了无妄灾,日后你见着他,记得好好宰上一笔,好处往多了讨,你那狐朋,不是行商?等顾冶提了漕运总督,尽管叫他与你们行方便!”


    顾悄:……


    懂了,原来顾家又要提人,顾冶没文章好做,就把主意打到顾云斐身上。


    啧,官场果真难混。


    回了房里,顾悄被拉着补了些汤水,请林老大夫加班看过诊,苏青青又亲自将他从头到尾检查一遍,这才安心放他睡觉。


    顾悄其实还有很多话想问,奈何吃的药劲上来,他头重脚轻,一天攒下来的病气猛地发出,竟是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


    这一觉睡得极深极沉。


    过了晌午,顾悄才迷迷糊糊起来,这天的班,自然也翘了。


    殊不知,外头已经炸翻了锅。


    二九这天,已到月末。顾老执塾就是有心再想放水,也该到小班盯盯成绩了。


    结果,升班考试被小班逮准机会,激情提上日程。


    近十天的头悬梁锥刺股,外加教研组一对一,小班十几个娃娃信心百倍。


    威严可怕的老执塾,一朝也成了只纸老虎,被小子们势如破竹的升级热冲得头脑稀昏。


    课业足足考了一天,学生默写的卷子堆得山高。


    顾冲不得不把祠堂抄族规的“上舍四虎”放出来,抓壮丁改卷子。


    还有一虎热孝在身,姑且放过。


    鸡飞狗跳到天色擦黑,老执塾瞪着“四虎”提交的阅卷报告,不得不黑脸相信,他的外舍,殁了。


    这一殁不得了,那一批闹事的家长心虚起来,摸着黑赶着趟敲顾家后门,送礼通节。


    带的话无不是:请问夫子,我家娃啥时候能考童生?


    这事一传十,十传百,渐渐传得变了样。


    三月一日,县考放榜。顾悄、黄五、原疏之流赫然在列。


    吃瓜群众瞅着独树一帜的“排名不分先后”县榜,偷偷竖起八卦的小耳朵。


    一些风声,真的假的混传。


    最终版本竟变成,顾家小公子虽然纨绔,但有朱衣鬼君护佑,得他举荐的,逢考必过。这次县考,就是鬼君亲点的卷子,方知县不敢胡乱揣度鬼君意图,所以退而求其次,发榜干脆不定排名,并美言以府试成绩再论英雄。


    一时间,不少社学乡学读书的家长悔得拍大腿,纷纷装起束脩去敲顾家后门。


    临到了,抬眼一看,哦豁,整条后街早就堵得水泄不通。


    听到原疏带来的八卦,顾悄差点惊掉下巴。


    他原以为,在场那么多学子,县考舞弊事,一定会传得沸沸扬扬,即便他们洗清嫌疑,也定会遭人非议,没想到这舆论走势,如此清奇。


    朱衣鬼君?


    也不知道原型,是考棚前被当成鬼的他,还是一身红衣来去如风的阎王北司。


    顾悄摸摸下巴,显然,谢昭更像。


    不过,原疏此行,重点不在八卦。


    他还有不解之处,“我不懂,那样的情形下,你为什么还要保顾云斐和顾憬?顾云斐处处与你作对,顾憬也对你不怀好意,以德报怨,难以叫我信服。”


    一直以来,原疏总是无条件相信他,这还是他第一次对顾悄说不。


    这种感觉挺新奇,明明是抱怨和质问,但顾悄却觉得心暖。


    他想了想,反问道,“顾云斐虽然嘴上与我不对付,总要争个高下,但他有做过任何排挤、作弄、羞辱我的事吗?”


    原疏皱着眉想了半天,还真没有。


    “那顾憬呢?他成日里阴沉沉的,谁知道背后有没有害过你!”


    顾悄叹了口气,“我与顾憬,唯一一次冲突,是那张纸条。你们都以为,顾憬将那条子当作我的挑衅,所以那日街头,才会态度恶劣,出言不逊,可是,条子上的字迹,白纸黑字,不是很好认吗?”


    “头一日我才过舍考,卷子当众贴出,条子上的字就算他认不出是徐闻,也该知道不是我写的。只要他长脑子,报仇就不会找我。显然,他比你脑子长得好,县考才会将计就计,要与徐闻同归于尽。”


    “竟……竟是这样?”原疏张口结舌,面红耳赤。


    他实在没有想到如此许多,磕磕巴巴问,“那,那日街上,他为什么要对你说那句话?”


    顾三,你还真是,死几次都不长记性。


    顾悄记得这句话,当时他也不懂,现在他有些明白了。


    顾憬一定知道些什么。


    想想学里盛传的,他家明着织纺刺绣,背地里柳户花门的生意,知道得多似乎也不奇怪。


    “其实,我们都想差了,顾憬那句话,不是威胁,只是警告。”


    顾悄将此前事情尽数串起,“或许徐闻向我动手,远不止一次,只是他背后是谁……”


    ——还得听谢昭再审。


    顾悄笑了笑,“我非圣贤,也不是善人,保他俩自有算计。原小七,你有空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好好反思,怎地空长这般健壮的胸襟,内里揣的却是一粒芝麻小胆?”


    原疏:……


    “下次府试,难道你要带一箩筐帕子擦汗?”


    “不!”经过一番跌宕起伏的花式惊吓,原疏也悟了一件事。


    他握着顾悄的手,语重心长,“是了兄弟,府试在即,我们万不可再投机取巧,两个月虽然吃不成胖子,但也够我们洗心革面,认真向学,我们一起努努力,你一定还能当案首。”


    “有这个觉悟是好事。”


    顾悄抹了把脸上唾沫星子,无情抽手,“可要努力的,不是我们,单只你。”


    他瞟了一眼一旁明显神游的黄五,加了一句,“哦对,还有你。”


    黄五一脸死相,闻言也只动了下眼珠子。


    胖鸭梨现在已经瘦成个秋月梨,正为谢大人的回信神伤。


    前些日子,他不仅谎报军情,还延误战机,愣是将一封错误军情,加急送错到北平,以至于谢昭辗转收到信,黄花菜都凉了几遭。


    所以,这位睚眦必报的上级,回了他八个字,“无念尔祖,聿修厥德”。


    黄五一脸便秘:我不缺德啊?


    李玉轻哼一声,“谢大人的意思在后半句,‘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叫你好自为之。”


    黄五哭丧着脸,抱住顾悄胳膊,“贤弟,你救救愚兄,他昨日停了黄家江南织造供给的买卖,还给我那不仁不义的长兄送了四个字。”


    顾悄满脑门的问号,“哪四个字?”


    黄五生无可恋:“长兄如父。”


    噗——


    不止顾悄,连边上侍候的琉璃和知更,都忍不住笑了。


    笑归笑,顾悄还是佩服谢昭的缜密。


    黄家家大业大,兄弟间自然也斗得厉害,黄五藏拙,既然装得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突然县考得名,必然引起大房警惕。谢昭借了个由头,假装寻他过错,实则帮他遮掩,还一举两得,借机削了大房一笔。


    至于这织造供给的买卖,夺了之后又进了谁口袋,那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吗?


    顾悄斜眼,趁火打劫,“说起来,你当初只交了束脩,县考可没加钱,不如咱们先把账算算?”


    黄五一噎,为顾三的无耻震惊。


    按头逼他考试,还有脸索钱?算了算了,他八千的预算还没花出去,于是大手一会,“你要多少?”


    顾悄摸着下巴,大义凛然,“兄弟之间说钱,太见外了!我想开一间书坊,不如……你把醉仙楼盘下来给我吧?”


    说着,他掰着手指逐一细算,“当然,光盘下来不行,你还得帮我改造下,还得包员工工资,我看那个胖虎掌柜不错,要不你也给我一并包下来?”


    这般狮子大开口,叫余下三人,目登狗呆。


    “书坊名字,就暂提:不惑楼吧。”


    “我的姑爷爷,这又是什么说道?”黄五快被顾悄层出不穷的歪点子,整得短路。


    顾悄却一脸悲悯地回望着他,“因为智者不惑!县考舞弊这事之后,我发现诸位都有一种脑干缺失的美,为了大历不被你们这群年轻人折腾亡国,我决定!认真为你们扶智。”


    原疏&黄五:???


    第068章 第 68 章


    三月, 春风依然羞于露脸,北边刮下来的冰碴子,竟又带起一阵碎雨冰雹。


    顾悄在家躲了两日寒, 被陆续递进来的拜帖扰得不胜其烦。


    来的人萝卜开会, 简直三教九流什么都有。


    知更近日乐趣, 便是后门看戏, 回来现演, 这会一人分饰三角,讲着一场全武行。


    说不知哪位乡邻,见不着顾悄, 就在后门杀鸡放血点炉焚香, 声泪俱下, 哭求朱衣鬼君慈悲, 救一救他那一十六岁还只会啃拇指的好大儿。


    求鬼慈悲?那不如干脆求如来灭世。


    近日雨多,又一位乡人拜见遭拒, 杵在门口抹脸甩手,水滴子恰好落在香上头。


    结果好死不死,三柱全灭。


    杀鸡的干瞪眼, 坏人前途,天诛地灭!


    甩手的也不爽,瞪我作甚,雨我无瓜!


    一围观好事者起哄:七曲天宫,文场司命, 向来一案断生死,你这香案断了, 大凶,大凶!


    于是杀鸡的想杀人, 甩手的抡膀子。


    直把城中卫引来,笞五,杖逐,余下的全都老实了。


    知更演得起劲,脸颊通红,把姐姐们逗得咯咯咯笑出鹅叫。


    闹完,他摸头困惑,“爷,这朱衣鬼君究竟是什么,怎么突然招来这么大动静?”


    顾劳斯视线飘忽,一提“朱衣”,就极其心虚。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飞鱼补罗上彩花丝线凹凸的触感,一如他忐忑不平的心境。


    他与谢景行,重逢得太玄幻,以至于至今他难以尽信。


    但这传得离谱的谣言,必定是那货手笔。


    上辈子,谢景行作为K大培养出来的顶尖历史学博士,毕业后令人大跌眼镜,选择进了部委政研室,专门琢磨社会面舆情引导。


    这辈子,他进锦衣卫也算专业对口。谁叫古代不设宣传口,大佬只能将就,搞搞舆情收发和处置了。


    能精准把控舆论风向,用神鬼显灵完美化解舞弊丑闻,又能一日内将那天细节重新勾连,搞出这么大声势,不愧是干了多年操控舆论的砖家。


    顾情却并不买账,冷哼一声,“以鬼乱神,不知所谓!”


    雨天无事,丫头们被顾悄尽数召集在一起,分部首开始编《大宁字典》。


    顾情督工,琥珀操持,各丫头领任务搜罗抄录。


    秦老夫子不告而别,送来的等人高手稿,真真是宝藏。


    顾悄将小学部分单独整出,交给顾情,用以做字典的释义补充。


    教研组一边干活一边听八卦,气氛正好。


    璎珞心疼知更眼巴巴无人理,便笑着搁下笔,替他答疑。


    “道家护持文运,拢共有五位仙君,分别是文昌帝君、魁星星君、朱衣神君、纯阳帝君、文衡帝君。外头谣传的,当是朱衣神君。只是向来神鬼一家,混着说也是有的,比如魁星钟馗老爷,就有话本子写他是冥间煞神。


    至于朱衣为什么闹这么大,大约因为,文圣欧阳修主持贡试时,曾见过朱衣显圣。阅卷时但凡他有难以抉择的卷子,座后就有朱衣人,时而静默,时而点头,以提点他此生录否。这才有‘文章自古无凭据,惟愿朱衣暗点头。’的说法。”


    “还有这等奇事!”知更听得啧啧称奇,“这可比坊间那旧话本子得趣多了,姐姐什么时候也给我编本故事册子。”


    琳琅吁他,“去去,你个惫懒小厮,志怪传奇海了去,真叫你看又不如话本子!”


    “不管神鬼,照顾咱爷都得好好供起来。”琉璃这时不忘邀功,“得亏那日我坚持,必定要三爷穿那一身,红衣果然驱邪护体!”


    顾悄:……


    “说起红衣,”琉璃目光游移,落在快晴阁一角的大红宫锦上,“今日江南织造突然送来好些图样,姐姐们瞧瞧,这是不是……婚服样子?”


    “咳咳!”顾悄一口水呛出来,啥玩意儿?


    顾情闻言,杀人般的目光睇来,顾劳斯原本还在贵妃榻上葛优瘫,吓得分分钟跳起,火烧屁股般尿遁。


    谢昭这狗!!!


    不就是吐槽他一句衣服膈人,怎么还玩起连环套!


    琉璃这丫头也不行,惯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天赋技能点难道全加在坑主子上吗?!


    家里是呆不得了,第二天顾劳斯摇着头早起,滚去读书。


    小班没了,好处是他不用再打白工,坏处是——


    他一进内舍就被围攻了。


    顾二毛哭唧唧:“夫子,泥这个负心汉。”


    顾悄:???


    赵蛋蛋指着全场哭诉:“把我们骗到内舍,让一群坏蛋七五!”


    周小田说得最具代表性:“抄书比打手可怕多了,放我肥去,我要秦夫子……”


    倒是一贯与顾悄最亲的顾影停,这回没有凑上来。


    眼见着鼻涕眼泪全呼来,顾劳斯无暇深想,“顾小蛮何在?!你这班长怎么当的?”


    顾云庭两眼下面挂着一对巨大黑圈,显然读书已臻化境。


    “二百五七遍……二百五十八遍……还剩二百四十二……”


    “呵!”内舍已然开过眼界,不知哪位仁兄冷笑一声,“该!”


    直到顾悯临堂,才救顾悄一条狗命。


    可温柔夫子开口,就直接夺命,“琰之回来的甚好,内舍突然涌入这么多幼童,就请琰之继续照料,毕竟……你种下的因,也不好叫我收这果,你说是也不是?”


    顾劳斯咬牙切齿。


    他怎么忘了,顾氏族学,最是无耻,从上到下,只会踢球!


    显然顾劳斯太嫩,踢不过另两个老的。


    这下好了,家里学堂可都呆不得了。


    “以后,就你我一人半日,你弄你的新潮,我教我的老旧,如此倒也轻省。”


    顾悯笑眯眯一锤定音,“对了,你的《初学启悟集》我看了,编得不错。要是你想代内舍课业,夫子我也乐意退位让贤。”


    顾悄:???


    个个都想甩手摸鱼,欺负新人怎么地?


    这职场潜规则,他服。


    “夫子说笑,课业大事怎可儿戏!”


    顾悄眼眶通红,气的,“我这纨绔,可不敢误内舍诸位高才。”


    内舍高才们连连却手:不敢当不敢当。


    早先顾冲亲点顾悄去教外舍,学里不服者大有人在。


    这把却没人敢再开嘲讽。


    顾悄在他们眼里,已然是有神鬼照拂、又怀揣宝典的送功名童子,他们殷殷切切,就想同黄五、原疏一般,抱腿求带飞。


    内舍空位本就不多,这一合并,堂上已座无虚席。


    为了照顾小班矮个儿,内舍不再是首席坐第一,顾悄得以混在中间,坦然搞起副业。


    他瞅了眼身侧顾云斐,舞弊这事后劲太大,昔日骄傲少年三天过去神魂依旧未归。


    这前车之鉴摆在这里,叫顾劳斯暗自警醒。


    他编的看图识字、教材详解,都是辅助用书,小打小闹。


    可他还没拿出手的实用公文写作规范、科举范文汇编,要是泄露出去,叫有心人偷走做了小抄,一个不好是要杀头的。


    那些南北直隶走后门搞来的乡试、会试高分作文,外加他复盘出的一些名篇,在这个信息闭塞的时候,拿到哪个行省参赛不能整个头名?


    所以,府试集训前,必须要签包过&保密协议!


    午时小憩,族学后山魁星亭。


    黄五从食盒里掏出花样素点,原疏打来热水冲起茉莉花茶,还没开吃,胃口全失。


    二人齐齐瞪着协议,满脸抗拒。


    原疏摇头,语重心长,“琰之,说好了咱们要脚踏实地,不能再偷奸耍滑!”


    黄五弱柳扶风,垂眼捧心,“我本商人,奈何应考?兄自那日堂审,就染上心悸之症,何不让我那成绩就此随风去了?”


    顾悄皮笑肉不笑地收起协议,拍拍屁股作势走人。


    “也行,那原小七你就脚踏实地去湖州入赘吧,还考什么府试。明日上巳,我听说原家哭闹着叫你姐姐回门,把你送家去。你我兄弟,山高水长,就此别过。”


    “至于黄五,”顾悄轻叱一声,“我屋里正堆着江南织造送来的宫锦样子,也不知哪家供得货,花纹老套,配色艳俗,还不如原先的,我就给谢昭退了去。”


    黄五吃瘪,他拈起纸曲线救国,“可这一张纸,签了又能抵什么用?”


    顾悄神秘笑笑,“不抵什么用,只是叫你向神明立誓,不管是没考过,还是泄了密,一辈子做生意都亏钱。”


    黄·迷信·五:过不过是我能包的吗?


    好毒的强盗逻辑。


    原疏一听入赘,扭捏一会,咬唇一副赴死模样,“我签还不行?”


    顾悄被逗笑了,“不知道的,以为你要嫁什么无盐女,这般宁可死,不可辱?我怎么听说,那周家小姐生得极好看,又精于账务,是个难得贤内助。要不是周家只一个女儿,还轮不到你这落魄小子呢!”


    顾悄并不是恶意打趣。


    昔日菜花地里,他乱给原疏出主意,叫他一心科考好娶顾瑶瑶。


    结果,妹子他压根就不是妹子!


    比起空对着皇孙贵胄,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是及时止损,比较实际。


    “湖州周家,佳人那是货真价实,你也可以相看一二,入不入赘完全可以再商量嘛。”


    或者换个李家、王家、张家,只要别惦记他顾家QAQ。


    顾劳斯跛腿拉皮条,话术十分拙劣。


    原疏平日大大咧咧,某些方面却极心细。


    他立马听出话外之音,神情落寞里又带着一丝羞辱,“琰之,若是瑶瑶看不上我,你直说便是。”


    得,误会大了。顾悄简直有苦难言。


    “我说是谁呢,又在这王八集会。”


    这边兄弟阋墙只演了个开端,剧本直接切成老对头踢馆。


    顾悄闻声看去,上舍“四虎”,齐齐整整,那排场有如江南四大才子闪亮登场。


    后面跟着一脸无动于衷的顾影朝,和十分便秘的朱庭樟。


    四人接下来的话,叫顾悄哭笑不得。


    “大虎”:“瞧你们这愁眉苦脸的怂样,定是为府试忧虑。”


    “二虎”:“身为前辈哪能袖手旁观?我们决定,一起替你们补习!”


    空气里透着社死般的凝滞。


    原疏磕磕巴巴替他们找补:“不……不用劳烦了吧?”


    “三虎”:“不什么不?小子,你以为我们是在帮你们吗?”


    “小虎”:“不,我们是为顾氏出战!府试你们考砸,丢的可是我们整个顾家的脸!”


    顾悄扶额:这半路横杀出来的,到底是什么画面清奇的集体荣誉感 ???


    第069章 第 69 章


    “四虎”闭关月余, 这脑洗的比外头淋过雨的青石板还锃亮。


    宗族思政,威力了得。


    顾悄没忘,升班考后, 这几个沙雕欠他的赌注还没兑现呢。


    他和颜悦色, 满脸不好意思, “各位师兄美意, 悄心领了。只是宋师兄已经答应替我们讲习, 怎好一事劳烦多人?”


    秀才在前,童生只得往后靠。


    屈尊降贵站在救人水火制高点的四虎,施舍被拒, 面子被踩到谷底。


    一时恼羞成怒, 脸色五彩斑斓。


    “哼, 有眼无珠。”


    “有些人可不是随便能攀交的, 小心走得过近,你也跟着不幸。”


    说话的那位, 三十来岁,面白无须,是“四虎”里惯会带头挑刺的那只。


    顾悄观他神情, 虽然刻薄,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倒也不像恶意中伤。


    “你这话什么意思?”顾悄面色冷下来。


    “为你好的意思。宋秀才命太硬,他爹那般健朗结实也扛不住,一病山倒。”


    他不屑地扫过顾悄羸弱的身板, “就你这样还往他跟前凑,不是巴巴找死?”


    这话原疏不爱听了, 他上前掼人衣襟,“师兄还当慎言!”


    “与他说许多作甚!既然小公子瞧不上咱们, 那便作罢。”


    另一人拉住“刺头虎”,他年纪稍大,平日话也少些,勉强算得上“四虎”沉稳担当。


    顾悄对他有些浅薄印象。


    毕竟三十来岁苦熬科场,至今独身不娶,在休宁也小有名气。


    接下来顾劳斯还要诓这几人作苦力,不好闹僵,赶忙上前撕开两人。


    “哎呀别动气,都是一家人……”


    “呸!小子姓周,谁跟他是一家人!”刺头虎黑脸。


    哦豁,看样子入赘这事原家已经闹得人尽皆知。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有些就不是人!”原小七暴躁。


    刚刚被妹妹婉拒的羞恼,加上家事婚事上窝的火,悉数撒到了狗头上。


    无辜沦为出气筒,“刺头虎”嗷呜一声,撸袖子要拼命。


    小伙子们血气方刚要干架,拦都拦不住。


    结果,七人被老执塾逮个现行,下午齐齐站墙根。


    ……还当着内舍小童的面。


    顾二毛吸着鼻涕心疼,“小夫子,原来你在内舍混得一样差。”


    赵蛋蛋眨巴眼,竟露出一丝羡慕,“可是罚站也比抄书好。”


    周小田瞪着新书,盯出斗鸡眼,最后发现…好像只能靠自己…慢慢抄。


    而生平第一次被连坐罚站,顾劳斯内心OS:不要靠近沙雕,会变得不幸.jpg。


    三月三,上巳。三月四,清明。


    两个日子都有讲究,散学前顾老执塾稍加思索,大手一挥全员休沐两日。


    夫子前脚走,众人一窝蜂涌到外间看猩猩。


    实在是童生罚站,空前绝后。


    甚至有顽皮小孩冲着几位大叔吐舌刮脸羞羞一条龙。


    “四虎”当众被二度下脸,一脚踢开玩闹小童无能狂怒。


    “顾琰之,你这般不讲规矩,在族学胡作非为,无端哄骗懵懂孩童学里作乱、亵渎圣贤书,我们等着看,你那阁老父亲究竟能护你到何时!”


    这话引得内舍诸生频频点头,显然大家恐熊孩子久矣。


    顾劳斯叹气。


    看样子他得尽快整出点花活叫小班雄起,不然难以服众。


    他看看嗷嗷待哺的小班,又看看期期艾艾求带的中班,再看看府试在即的特训班,突然反应过来,这夫子的事,怎地悉数落在他一个纨绔头上?!


    说好的低调行善,他却不知不觉沦为族学苦力?


    顾劳斯抹了把脸,族学好一只一脸正派的老狐狸,竟把他压榨得明明白白!


    与此同时,后山茶室,老狐狸与小夫子,正向轩而坐,盘膝对饮。


    檐外,一簇淡紫花序缀在老干枝头,飘来点点湿润幽香。


    桐花雨,洗清明,万物始盛,却又意兴阑珊。


    顾冲垂目品茗,神情莫测。


    顾悯无奈:“父亲,琰之还小,你这般揠苗助长,到底有失稳妥。”


    “琣之,你这壶茶,到底还是淡了。”


    顾冲浅抿一口,任茶水在齿间荡过三旬,缓缓道,“越是寒时,越要急火烹沸水,煮刚劲浑厚之茶汤。”


    “你当记住,”他撩起写满尘霜的眼睑望向天空,“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永远不要小瞧这群小子们的力量。”


    小子之首,顾劳斯只觉身心俱疲,勿Cue谢谢。


    自打黄五来后,大手一挥弄了辆豪华房车,一来二去,顾三原七全蹭上他的车,顾家的五零宏光小蹦蹦就再没用武之地。


    经小公子月余熏陶,黄五已从一个猪食党进化成小饕。


    豪车上装着减震,平铺着一张小桌,上头齐齐整整摆着四小碟子点心,都是徽州府上叫得上号的名品。


    顾劳斯给两人划完今日额外课业,托腮盯着盘子发呆。


    上舍师兄的话令他疑虑重重。他最有潜力的的头号种子学员,好像有点状况。


    自他重病,宋如松返回休宁,至今淹留。


    就算是随汪铭监察县试,可汪铭早已回府复命,他这公差出得委实有点久。


    久到顾悄这种没有半点从政细胞的人,也觉得不太正常。


    “咱们要不要去宋师兄家中看看?”


    原疏摇摇头阻止。一通发泄,他已然恢复冷静。


    “宋师兄那人不好亲近,贸然前往或许令他难堪,不如打发知更去请,届时你有什么疑问,当面问他就是。”


    黄五附议,“你不是要盘醉仙楼吗?不如就约那里,王掌柜也有事要同你面谈。”


    醉仙楼还是一如既往冷清。


    唯一不同的是,顾悄才下马车,就看到原本萧瑟清冷的门头,挂上了鲜红旗招。


    上书:旺铺转让。


    顾悄:盘不出去的店,一夜就旺了???


    “王掌柜这是在明火执仗,乘火打劫?”


    他一脸怀疑地望向黄五,“还是你与他里应外合,联手宰我?”


    黄五哭笑不得。


    “没事,我同他承诺的是,高价回收。”


    打扰了,原来是奸商同奸商的高端局。


    顾悄照例要了老包间。


    推门时,他有些怅惘,莫名期待当初的意外可以多上演几次。


    他贪心不足,甚至想要次次时时,推门抬首,所见都是意中人。


    但现实是,除了天光依旧,那叫天光眷顾的人,远在他方。


    异地恋,果真难。


    他教的那些小姑娘,好歹有只手机,一言不合男友还报销机票。


    可他这位,特务工种,人前和他打擂,人后只会猜谜和失踪。


    呵呵。


    王贵虎不是第一次接待这位小公子,但这一脸失望又些许讥讽的神情,还是第一次见。


    他不由心中打鼓,是要价高了?态度横了?还是地方实在太破了?


    这铺子胖掌柜盘了半年,好容易来个冤大头。


    一见形势不对,他立马不敢拿矫,赶忙摇旗投降,“小公子瞧上了这铺子,是王某荣幸,这价格……”


    他脚一跺心一狠,“就按黄五爷说的算,就当我王某交您这个朋友!”


    黄五差点没平地打跌,“果真二百五?”


    合着他随口叫的一个低价,还没开始谈,就这么敲定了?


    顾劳斯对这时代的物价没什么概念,但见黄五神情,也知道定然是低到离谱。


    他茫然眨眼,只觉错看了王贵虎,这般自毁城墙,实在愧作奸商。


    “要不,你再想想?”


    王贵虎一听不好,果然因他拖拉买家后悔,急得鼻孔出气,杠精上头,“二百三,不能再低了!小公子这顿饭,算我请的,如何?!”


    顾悄抿了抿嘴,觉得自己还是不说话得好。


    他怕他一张嘴,这位掌柜会错意,要飙血再降两百八。


    倒贴也要敲这一声成交锤,就为听个响儿。


    宋如松来得挺快。


    王贵虎安排的一桌轻席才端上来,青年如临风漪竹般,裹着冷风推门而入。


    顾悄敏锐发现,上次见他,好容易松快些的神采,又一次染上苦味。


    他消瘦很多,臃肿的直裰棉袍穿在他身上亦显得清癯。


    与青年目光相触,顾悄突然问不出话了。


    人在最痛苦的时候,眼神反而是麻木的,古井无波,幽深无底。


    这时候,或许嘘寒问暖才是尖刺,不如一起痛饮就好。


    于是,顾悄收回所有疑问,笑着开口,“师兄来晚先自罚三杯!掌柜,上宣府陈酿!”


    “再再再温一壶绍兴花雕,记得勾兑一点!”


    黄五显然看出小公子打算,劝他是劝不住的,伤寒才好,花雕性温,小酌倒也无妨。


    宋如松温润一笑,也不多话,抄起大碗满了三杯,二话不说就是干。


    黄五原疏各陪了一碗。


    只有顾悄,被发了一只小盅,喝得极其娘里娘气。


    宋如松是个沉闷性子,酒自然也喝的是闷酒。


    好在黄五原七玩得花,行令比拳斗诗轮番上阵,才哄得这人酒酣胸胆俱开张,慢慢去了郁气,最后竟击箸而歌起来。


    “百里负米奉双亲,位卑未敢忘恩情;


    试得功成敬高堂,白发不待黑发行……”


    喝高了的人,大多有点大舌头,宋如松却口齿清晰,这孝歌他唱得并不好听,可顾悄却在那沙哑艰涩的转音间,听出哀凉。


    一些被他刻意忽略的情绪蓦然涌上,他想起现代的父母,也不由悲从中来。


    唯有杜康,可以解忧。


    几人小酌狂饮,凑成一桌,喝到天色擦黑,终于散场。


    知更搀着宋如松往家送,原疏搂着顾悄往马车里塞。


    暮色昏沉里,小醉鬼余光扫过一抹黑色身影,萧疏轩举,风姿凛落。


    他忽然挡开原疏搀扶的手,踉跄着张手拦到那人跟前,抬起一双被酒气熏得通红的桃花眼,冲着那人大骂,“谢狗,你……”


    他喝得迷糊,又胡乱挡道,被身侧路人随手一推,就醉醺醺栽进那人怀里。


    后半句话低低落落,一字不差落尽来人耳中。


    “你怎么走得那样匆忙,我都没来得及好好看你……”


    第070章 第 70 章


    动嘴就算了, 顾悄还上手。


    他扶着男人胳膊,抬手戳住对方胸口,眯着眼左看右看, “不对, 你长得没他耐看……”


    得, 这是没有完全醉迷糊, 还懂挑三拣四。


    男人本就冷峻的脸色, 闻言更是一下子冻到皴裂。


    原疏赶忙将人拉回来,小声道歉,“兄台得罪, 我这朋友喝多了, 无意冒犯。”


    那人让开一步, 弹了弹衣襟, 蹙眉瞪了眼酒鬼,眸光里闪过一丝嫌恶。


    他应是外乡人, 原疏听到他用一口官话与老仆清斥:“这般神女娈童,大行其道,天色未昧, 当街揽客,就是顾老口中盛赞的休宁?”


    呵,就你敦风厉俗,最是清正!


    老奴只得低低哄着,“公子, 穷乡僻壤,您担待些, 担待些。”


    黄五盯着那人背影,又瞅瞅原疏怀里酒意上头的小公子, 少年身量纤薄,两颊艳如春发,眸光迷离带水,逮着人就冲上去,前脚骂冤家,后脚诉衷情,这把“娈”得属实不冤。


    他叹了口气,推了把原疏,“好兄弟,别发呆了,赶紧给这爷塞进车里。这下好了,丢人丢到京兆韦家了。”


    这小插曲顾悄一觉醒来,几乎毫无印象。


    但睁眼就是顾情一张黑脸,吓得他刚起床的低血压直接自愈。


    “哥哥昨天竟然私自饮酒!”


    顾情原本幼态的杏眼,日渐显出男生的犀利,瞪起人已经有些厉色。


    顾悄一脸懵逼,男生喝点酒咋滴了?


    他可是北方汉子!


    静安女士和师公都不会喝酒,每每师门聚会,祖师、师伯、师叔那些拳拳爱意可全靠他一个人抗下!


    “怎么了?”他从暖帐里爬起身,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勾着顾情肩膀,“还是妹妹也想喝?下次我偷偷给你带点,不过先说好,那玩意儿又辣又上头,马尿一样。”


    顾情:重点是这个吗?!


    琉璃捧上新衣,见二人鸡跟鸭讲,偷偷笑了。


    “三爷不要逗小姐了。今日上巳,县夫人下了帖子,邀咱们去城南汶溪小聚,学那古人祓禊饮宴,还特别嘱咐,叫各家带上小辈,想来又是准备给哪家公子小姐牵线搭桥了。”


    此时应配上赵老师原声:春天来了,又到了动物□□的季节……


    顾悄突然觉得后槽牙有点疼。


    琉璃给他整衣,瞅着他神色打趣,“昨晚夫人传话,叫我特别给你打扮一下。”


    顾悄呼噜噜吐出漱口水,含糊道,“那我得先把你配给苏朗,省得到时候新夫人抬进门你挨欺负。”


    琉璃唰一下白了脸。


    早先顾准动怒,她和苏朗都受了罚,小公子令她送伤药,一来二去她和苏朗渐渐熟悉,悄悄开了情窦,原以为藏得挺好,没想到都被主子看在眼里。


    她讷讷垂头,不敢出声。


    顾悄这才发现,吓到了小姑娘。


    古代就这点不好,再亲近的丫头,打心底里还是把尊卑刻在骨子里。


    如琉璃这样买断的丫环,私相授受是可以被主家打杀的。


    顾悄狠敲了她脑门一下,“就许你逗我,我还没说什么,就吓成这样!”


    他看着桌上姑娘巧手做出来的拼音卡,内心柔软,终于理解曹公对女孩儿的怜惜,尤其当这些女孩儿美好、弱势又满心满意都是你的时候。


    “这么看来,琉璃竟是最出息的。”他摸了摸下巴,“给一屋子老大难开了个好头,等你出嫁,我重重有赏!”


    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给大丫头羞得抄起洗脸盆就往外躲。


    “谁第一个可真说不准,”顾情阴阳怪气,“指不定,还是你先嫁……”


    “噗——”顾劳斯一口茶喷出去三米远。


    妹妹灵活躲开,嫌弃呛他,“哥哥,你好邋遢。”


    结果人是躲开了,书桌上新墨未干的《制艺初探》惨遭荼毒,湿了大半,教研组长气得要死,一路追着不成器的哥哥打。


    羚羊撵兔子,也撵不出什么名堂,不过就是敦促下兔子动一动,强身健体。


    前堂,苏青青早已等候多时。


    见到顾悄一路跑来,额头微汗,身体先于意识,想要替他试冷暖。


    可老母亲手到领子边,想起早晚要放手,便狠心换了动作,改提他的衣领作势要训斥。


    结果,这一提不打紧,爷三儿藏着掖着的真相,猝不及防漏了馅儿。


    苏青青扯着那串菩提子,接连忍耐的怒意终于如火山喷发。


    “顾琰之,这就是你说的想要上进?上进就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你的保命玉佛呢!”


    顾情在门外急刹,卡着视角向顾悄比了个抹脖歪头吐舌头的鬼脸。


    顾悄尔康手:妹妹再爱我一次,这种痛我一个人承受不来!


    好在谢昭那狗,虽然喜欢打哑谜,但留下的半阙话,成功熄灭了老母亲火气。


    顾悄趴跪在母亲膝前,一五一十将那夜黄宅见闻坦白从宽。


    老母亲柳眉倒竖,“他当真说,那块玉是愍王遗物?”


    顾悄点头,“我后来特意寻了玉雕图谱比对,那纹刻确实是龙鳞改刀。”


    苏青青经历过两次政变,一路刀口舔血,比之顾悄,不知敏锐多少。


    犀皮工匠带出高宗奇毒,拔出萝卜带出泥,又牵连愍王遗物,稍作联想,她便断定玉佩有问题,只要想到有人胆敢利用她母性,差点诓骗她害死亲子,她就后怕不已。


    苏青青极力压制心中暴戾,“喀嚓”一声捏断了掌心实木太师椅扶手。


    这位一贯温柔可亲的母亲,身上第一次露出血腥杀伐的躁郁。


    她淡淡说,“今日宴饮,正好去会会这荐玉之人!”


    接着,她话锋一转,“话说回头,顾准那老匹夫,如此大事竟敢带着你们一同瞒我,简直不分轻重、不知所谓!”


    “水云,拿我的搓衣板送去书房。”


    俩小的鹌鹑样缩着鸟头,默默送爹爹一句自求多福。


    书房里,阁老瞪着搓衣板默然。


    他不是瞒着,是不敢说。


    丢玉后几日,秦昀与谢昭通上消息,就赶紧送来密信。


    他看完辗转一夜,玉是苏青青求的,告诉她无疑是将血肉撕开,凌迟一个母亲的爱子之心,他怎么敢将这事坦白?


    只是,这玉也终于叫他确定,高宗和神宗之间,竟还隔着一股势力,坐山观虎,妄图将大宁王室一网打尽。


    *


    除日修禊,是古来风俗。


    老黄历上,每个日子下面都标有“建、除、满、平”等字样,这十二个字学名十二建日,又细分六个黄道吉日、六个黑.道不宜日,依次序循环,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诸事宜、何事不宜安排得明明白白。


    除日,主要就是用来祭祀祈福、扫除恶煞的。


    每年里,算下来有三十四个除日,但禊事多选春、秋,取其气候适宜、春种秋藏。


    但真正叫这个风俗火上历史热搜的,还是老王家开的那场盛世趴体——兰亭修禊。


    而这风雅余绪绵延数百年,流衍至大宁,却成了群集交游、拉拢攀附的手段。


    没想到,苏青青竟成今日攀附的大热门。


    缘由嘛,自然是顾家同谢家的婚讯散播得够快。


    要说整个大历朝,哪个家族最是盛宠不衰,除了谢家还真挑不出第二个。


    能与谢家攀上姻亲关系,无异于鸡犬升天。


    沉寂已久的顾十二房,眼见着要起复。


    各家夫人小算盘打得霹雳吧啦,阁老三个儿子可还全员光棍呢。


    是以,几人才到大型相亲婚介现场,就被姑娘们淹没了。


    莺莺燕燕,鸟语花香,一下子涌过来,十分……可怖。


    一心瞧乐子的顾悄,放眼四望,小辈们清一水儿全是姑娘,男丁独苗苗只他一个。


    看乐子的成了乐子,顾悄不开心。


    苏青青也很烦躁。她高昂着头,端起二品诰命夫人架子,挑三拣四,“闺中女儿,现在都这般大胆轻浮?儿啊,挑媳妇不兴找这样的。”


    各家夫人咬帕子想骂人。


    姑娘们委屈得嘤嘤嘤想哭。


    苏青青“哼”了一声,目光扫了圈环肥燕瘦的待选真女儿,又看看完美承袭先太子与云锦美貌、盛装打扮过的假女儿,盛气凌人来了句,“琰之,你记着,我将来的儿媳妇,风姿才学必定不能逊于你妹妹。”


    顾悄想想谢昭,才学不逊,风姿大概也算略胜吧?


    他心虚点头,搭了句十分嚣张跋扈的腔,“别的我也看不上啊。”


    苏青青挑眉多看了他一眼。


    她这般讲话半点不留情面,一出场就把人全得罪了。


    那些原本还想套套近乎的女眷们几乎是一哄而散。


    知县夫人瞧出苗头不对,赶紧上前打圆场,“哎呀,还不是琰之一表人才,才引得各家小姐芳心暗许。”


    但平日里随和好处的苏青青,今日却不买账。


    她盯着岳霖冷笑,“是吗,夫人您这话,我究竟该正着听,还是反着听?要果真才俊,县夫人何不将他安排去下溪学子处?”


    那不是每年你都要把儿子揣怀里寸步不离!!!


    岳霖一哽,面色扭曲几息,她宽慰自己,拳头硬的,有资本双标。


    半晌,她勉强扯出一个笑,“您今日真爱说笑。小顾媳妇儿还没来,咱们几个好久没聚,等会定要好好再与你详叙,容我先去招呼下其他人。”


    苏青青不置可否。她撒了通气,心情也平复下来。


    敌在暗,我在明,她还需谨慎。


    汶溪不大,只是个及膝浅流,女眷们可放心玩赏。


    知县夫人公器私用,借了几个皂吏,带着一众家丁,四下拉起了简单守备,整个场子倒也安全。


    苏青青放下心,侧首对顾情道,“你带着哥哥四下转转,记得娘的嘱咐。”


    顾情乖顺应了,转头就牵着顾悄转到流觞溪水边。


    女孩子们玩得就是雅致些。


    每只杯子上还用彩签写着“梨花白”“东风雨”“桃源醴酿”……


    名目繁多,十分诗情。


    一问才知,都是各家女儿自酿美酒。


    杯盏从上游顺去下游,落处恰好是男孩子们的诗场。


    休宁俊秀们临溪取酒,遇上名目欢喜或者味道对口的,可即兴赋诗一首,封进信封,落上姓名,交由传信女官送往上溪女眷处,若女孩母亲见信,相得中对方家世人品,就会将信交给女孩儿。


    类似实名认证版漂流瓶?


    只是同网恋差不多,面都没见过,如此神交,新婚夜80%概率见光死。


    如此世间怨偶又多一对。


    顾悄胡乱还没想一会,就见顾情袖口一撸,已经下场开始捞酒。


    三杯下肚,“她”在众小姐掩口惊呼里咂摸了下嘴,“哥哥你又骗我,这味道好得很!”


    顾悄:……花果酒也叫酒?


    这般胡乱抢酒,无异于断人姻缘。


    有一位小姐不干了,她挤到顾情跟前,挥手就打翻顾情手中的杯子,一双翦水妙目怒瞪过来,“哪里来的浪蹄子,敢截我周小姐的流觞?”


    第071章 第 71 章


    “周……周小姐?”顾悄结结巴巴。


    顾情俏脸一沉, 阴恻恻问,“怎么,哥哥你认识?”


    “不敢认识, 不敢认识。”顾劳斯连连摇头, 躲到顾情身后。


    周姑娘相当凶悍, 纤手指着顾情鼻子, “说你不问自取呢, 你俩打什么马虎眼?”


    顾情睨她一眼,施施然又从溪边捞起一盏,“这溪水里漂的, 本就由人自取, 我取无主之物, 干卿何事?”


    旁边一姑娘瞧不过眼, 羞得跺脚,“可杯盏是要往下溪去的呀!”


    顾情不屑道, “怎么?女孩儿就不能喝?非得便宜那些狗男人?”


    哥,你这样骂自己真的好吗?


    顾劳斯满眼忧虑,深刻怀疑皇孙被顾家养成了性别认同障碍, 甚至还有些恐男。


    此言一出,周遭安静几息,继而嘈杂声大了起来。


    “她在说什么胡话?”


    也有人不满,与顾情说理,“你许了好人家, 站着说话不腰疼,叫你再熬几年, 届时父母厌弃、兄嫂白眼,就知道我们的难处。”


    顾情抿嘴。


    闺阁女子大都是待价而沽的奇货, 用途就是攀个好亲,助父兄一程。


    运气好的妙龄出阁,运气欠佳,父母观望买股不成,无辜耽误花信,成了大龄剩女,不得不出来自挣前程。


    上巳饮宴,就是这些女孩儿的机会。


    顾悄扯了扯顾情袖子,怕他再出惊人之语。


    他懂,赐婚一事后,顾情越发感同身受,不满女子境地,只是不满又如何?


    闺中小姐,向来无以事生产,从出生到死亡,皆是附庸。


    时代是牢,大宁是枷,刑限无期。


    贸然敲醒牢中人,撞破一层樊笼又怎样?后头等着的还有千千万万层。


    蚍蜉何以撼树?


    “我又没取你的杯盏!”顾情也想通这一点,有些憋闷,开始嘴犟。


    “许什么好人家,谢家你们谁爱嫁谁去!”


    人群开始唏嘘。


    “听说顾家根本不愿嫁女儿,看来传言不虚。”


    “哎,身在福中不知福。”


    听到这里,顾劳斯抠脚。


    原来方才他娘嘱咐的是这个。顾情今日抛头露面,任务就是抛明立场:咱跟谢家不对付,莫挨老子。


    不止谢昭要同顾氏上演将相争,顾氏也得处处针锋,这样才好掩天子耳目。


    “那你就来抢我未婚夫?!”周小姐直接炸毛,气得双颊通红。


    “你分明看见上头签子写着‘七月在野’,还连取三杯,是不是故意与我作对!”


    啧,原七,子野。


    也难为周小姐附和出这么一句,玩了好一把文字传情。


    顾情一愣,将信将疑扯出顾悄,“顾琰之,你好兄弟什么时候说的亲?”


    周姑娘一听好兄弟,终于将情敌对上号,“原来就是你,不知廉耻,勾引得我未婚夫迟迟不肯回原家!”


    这二美争一狗的乌龙修罗场,简直叫顾劳斯哭笑不得。


    他不得不替“妹妹”澄清,“子野留在族学,是为博取功名,小姐莫要胡说。”


    “才不稀罕他考什么功名。”顾小姐振振有词,“我爹说了,男人一旦有了点本事,心就野了,我周家养他百个千个都不是问题,只要他听话便罢。”


    “听话?”顾情听笑了,“那你爹怎么不干脆给你买条狗?”


    “你……”周小姐说不过,一度失语,最终抹着泪捂脸告状去了。


    顾劳斯瞧着“贤内”“佳人”背影,突然懂了相亲市场所谓“老实人”。


    他差点信了邪,动了心思要撮合原疏和这周姑娘。


    罪过,罪过。


    这不是把兄弟往火坑推吗?


    顾悄拉着顾情,悄悄嘀咕,“咱们去下溪。”


    顾情脚上长根,动也不动,一双杏眼写满“你又想作什么妖”。


    “我刚刚看到原秾了,原疏十有八九也在,指不定原家正在酝酿什么阴谋,比如先把生米做成熟饭……”


    他耳语凑得极近,顾情耳根被熏得嫣红,却又不舍得推开。


    只得粗声粗气骂他,“笨蛋,那只管盯着她就好,去下溪凑什么热闹?”


    顾悄眨眨眼,好有道理。


    二人鬼鬼祟祟坠在周小姐身后,开始拆婚大业。


    溪边搭了几个简易暖棚,正是七大姑八大姨的主战场。


    周姑娘奔着其中一个暖棚去了,棚里只一个温婉妇人,素服素颜,病恹恹的样子。


    放在平时,有钱整单间不稀奇,可这次宴饮,连带品级的诰命也只能与人搭伙,这妇人待遇就很值得玩味。


    周姑娘小心翼翼扑进妇人怀里,“阿娘,有人欺负我!”


    妇人浅笑着替她理着鬓发,“今日你可是主角。整个宴饮全赖你父亲掏银子,谁这么没眼见,敢惹你?”


    妇人体弱,话也说得有气无力。


    顾情习武,耳力好些,听着不费劲,顾劳斯弱鸡一只,恨不得找兔子借一对耳朵。


    “还不是原疏那心上人。”


    周姑娘嘟起嘴,“我为什么非要嫁一个不想娶我的人?爹爹那么有钱,换一个不好吗?”


    妇人脸色一冷,不过一瞬又耐心开导,“原家小子,样貌人品都不错,关键是老实本分。咱们家只有你一个女儿,定然要找个实心眼儿的,不能叫你被欺负了去。”


    她顿了顿,轻轻诱哄道,“他现在不愿,是不知道你的好处,只要你听话,按娘教你的……”


    教你的什么???


    顾劳斯撅起屁股,伸长耳朵,细说,我wifi在线!


    妇人却直接拉闸断网,她抬手招了招身旁老妈妈,“秦妈,我这里不需要人,你去帮衬着点小姐。”


    这没头没尾的暗语,周姑娘是心领神会的。


    她青涩的脸庞红了个彻底,讷讷还有些迟疑。


    秦妈牵起她的手劝,“男人嘛,都逃不过一个色字。那顾家小姐脸蛋儿生的是不错,但身段同小姐可没法比,想来都没开窍。原少爷喜欢她,只是还没开过眼,咱们今日,就叫他见见什么叫美人。”


    周小姐还是有些扭捏,“我都没见过他,这样真的好吗……”


    秦妈怒其不争,“原家小子可是夫人千挑万选,给您相中的童养夫,还能有错不成?”


    顾悄与顾情对视一眼,十分震惊。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珍爱网黑心中介宰肥羊现场。


    寻常人家,少有这般诓女儿的吧?


    那麽麽紧着叮嘱,“老爷已经打点好,下溪您的杯盏定会到那小子手上,到时候答诗叫他亲自送来,你按计划行动就好。”


    顾悄还想再听计划是什么,两人却是不再开口。


    老妈子一张容麽麽的扑克脸,叫周小姐连撒娇卖嗲都不敢,规矩得仿佛一个名门闺秀。


    “看样子,咱们还是得去趟下溪。”


    顾情摸摸下巴,不知从哪掏出条白纱覆脸,只露出盈盈眉目,“愣着干嘛,救你的童养夫兄弟去呀。”


    顾悄:???


    刚刚不让乱跑的,不是你吗?


    果然是苏青青教出来的,靠拳头双标的嘴脸都一毛一样。


    下溪离得不远,溪流一道缓弯过后,知县选了南岸一处青草地,铺了些席案,一群老少爷们学那魏晋风流,宽袖散袍,琴筝寥寥。


    愣是把吃席,仿出了一点清谈高古的模样。


    主席坐着方知县,同一个矮胖精明的中年男子。


    那人带着一顶瓜皮帽,讨巧镶着一些玛瑙珊瑚,既显富贵,又不僭越。


    在一群方巾男士中间,闪闪发光,卓然不群。


    顾悄猜,这应当就是湖州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富商团之一的周老板了。


    就不知到底是象,是马,还是狗了。


    宴饮宾客,多是本次县试取中者,并县学学子。


    顾悄瞄了一眼,方白鹿、谢长林这等老对头一个不少,连上舍“四虎”也赫然在列。


    原疏好赖混过了县试,又是主办方准女婿,竟也有几人同他敷衍攀谈。


    人群里,大约只有宋如松茕茕孑立,坐在靠边位置,胸中垒块,依然酒浇。


    原疏推了几人邀约,在他旁边落座,难兄难弟般长长吐了口浊气。


    小厮献上几杯花盏,他也不细瞧,端起就往嘴里闷。


    顾悄从身后,猛地一个巴掌拍上肩,吓得他一口花酿呛进鼻孔,辣得哭爹喊娘。


    塑料兄弟笑得十分阴险,“原小七,周小姐的酒,好喝吗?”


    原疏一听,忙吓得将杯子抛出三米远。


    那满载少女心意的“七月在野”小签子,在空中抖抖瑟瑟几圈,最终落在隔壁席边,被个无名书生一脚踩上,黏上去再没掉下来。


    “顾悄你……咳咳……什么意思?!”


    鼻腔辣劲刺得少年双眼都红了起来,原疏察觉不到一样,摇着顾悄肩膀,“什么周小姐?”


    显然,这呆子还不知道,他是今天这场的男猪脚。


    实心眼有时候也不好,顾悄指了指主席,“那位好心掏钱供你们白嫖的大善人,他姓什么?”


    原疏瞪大了眼。


    “咱们长话短说,现在起,你按我说得办。”顾悄指着桌上苏杭名点“银丝糖”,又掏出一盒从上溪女眷那借来的胭脂,附在原疏耳边霹雳吧啦一顿输出。


    憨厚少年连连摇头,“不不不……这实在有辱斯文!!!”


    顾悄抱胸,“那你斯文着从了这门亲吧。反正你也不想府试,这倒正合周小姐意。说起来,这小姐倒是这世间奇女子,男人读那么多书干嘛,还不是要相妻教子,这等高见,大宁再找不出第二人,你当珍惜!”


    “这……”原疏张口结舌。


    这边成功逼原疏就范,那头人后不远处,候着的顾情身边,却传来骚动。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一位二十啷当岁的青年,横抱古琴,信手拨弄三两弦,边走边向佳人咏唱,临到近了,深深一拜,痴情款款唱了句曲词,“姐姐——小生这厢有礼了——”


    槽,小子你是懂撩妹的!!!


    第072章 第 72 章


    这一声浪荡唱腔, 很快引来众人目光。


    竹深水缓,白沙夹岸,伊人一袭天青襦裙, 云纱掩面, 悄然独立。


    即便窥不见全貌, 也足以叫一群酸书生惊为天人。


    “滚。”顾情答得倒是言简意赅。


    那声音裂冰碎玉, 叫书生如痴如醉, “汶溪水儿在左边,公子藏在锦衣间,这谜面打的正是在下, 小姐当真妙语。”


    人家明明是叫你滚, 也能硬凹成字谜?


    这牵强附会, 服。读书人不要脸起来, 还真教人害怕。


    可妹妹不是真妹妹,可不经看。


    为了防止顾情勇捶狗头, 顾悄火烧屁股挤开弹琴的,挡住一群好色之徒目光。


    他本想护着顾情回上溪去,却被谢长林拦下。


    “顾三公子过了县考, 今日诗会还私混在后宅,多少有些不合规矩吧?”


    顾悄咧嘴一笑,“我年方十六,神矜可爱,就是讨内眷喜欢, 你嫉妒也没用。”


    不要脸这技能,也可以现学现卖。


    谢长林吃了一瘪。


    他生得风流, 带些女气,与顾悄颇有些同类相斥, 闻言讥讽道,“我倒是忘了,顾氏一贯没皮没脸,否则也做不出舞弊之事。”


    朱衣显圣只能糊弄寻常百姓,谢长林、方白鹿这样的可瞒不过去,他们自有消息门路。


    谢长林会抖这包袱,顾悄一点都不意外。他意外的是,方白鹿今日竟出奇地老实。


    谢家枝繁叶茂,支系众多,除开京兆谢昭一支最是显赫,祁门谢长林这支也算后起之秀。


    毕竟出了个吏部侍郎,正三品京官,放在现在,那可是中央组织部副部长级别的。


    当初,祁门谢初到京都,翻烂了族谱,总算找着跟京兆谢之间蜘蛛网粗细的一丁点联系,自此便以旁支自居,为谢太傅马首是瞻。


    所以子侄谢长林,处处与顾悄作对,不过是讨好族叔的一点小伎俩。


    抓不到顾悄辫子,他只好暗搓搓借顾云斐生事。


    但他至多也就趁着顾云斐不在,内涵几句,当着人面他约摸也是不敢的。


    毕竟顾冶这支,现在可不好惹。


    帝王自古最讲平衡术,皇帝信任谢家,也不会叫他一家独大。


    顾准辞了官,他就扶顾冶同谢氏抗衡。


    这位新上任的漕运总督,从一品大员,水利部部长,手上扼着的,可是整个大历最重要的水运经济命脉。新安江河道、京杭大运河,哪个不是总督说得算?


    毫不夸张地说,谢长林不管是去南都乡试,还是进京赶会试,都得先问问顾冶放不放行。


    顾悄假装听不懂,惊诧道,“没想到谢兄消息如此灵通,竟也听闻徐家舞弊事?嗐,县大人明明嘱咐,要我等守口风,也不知你怎地套来的消息。”


    这般阴阳怪气,叫方灼芝坐不住了。


    “谢家侄儿,禊礼祈福消灾,就莫要再提旧事。”他瞪了谢长林一眼,将重点拉回到这场别开生面的相亲盛会,“酒觞已经陆续浮下,就请各位子侄用心品鉴,挥毫尽兴,好用才学博佳人青眼,成就一段佳话。”


    知县既已发话,抱琴书生也不好再纠缠,只得厚着脸皮问,“不知小姐杯盏用的什么签子?在下必定倾我所学,为小姐献诗一首!”


    顾情哪有什么杯子。


    他信手一指,睁着眼瞎忽悠,“那贴着七月在野的。”


    书生没有多想,转圜回去,瑶琴反抱,就把那一溜排杯子搁上琴身,悉数劫走。


    顾悄:……


    原疏偷偷红了脸,顾情举动,简直就是话本子里的美人救英雄。


    他期期艾艾望着顾悄,“哥,杯子都被那憨货拿走,我就不用……”


    “不行,他拿他的,你做你的,不许讨价还价!”顾悄严词拒绝。


    于是,众人就眼睁睁看着高大少年哭丧着脸,先将银丝糖碟里白糯米粉糊满脸,又挖出两大坨胭脂膏子,一左一右点上两块圆润腮红,盛装完毕,活脱脱一个僵尸小鬼。


    林正英最爱抓的那种。


    顾悄捏着少年鬼脸,左右瞧瞧,又弄散他头发,撕开他衣襟,叫他露出三两寸胸膛。


    这才点点头,表示满意。


    如此放浪形骸,正是魏晋流行的偏门行为艺术。


    歪屁股的魏晋风流,那也是魏晋风流不是。


    “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


    这般,你带着诗去见周小姐,效果才差强人意。”


    原疏故作为难:“琰之,七月在野,这藏字诗我也不会啊……”


    顾悄想了想,捞起文案上的毛笔,舔了舔笔尖,大手一挥,就是“佳作”一首。


    他这边挥笔立就,原疏捞起来磕磕巴巴念起来。


    “一对鸳鸯刚刚好,七个黄莺多一只。月在汶溪苦寻觅,幸得野莺又一只。”


    他越念声音越小,最后被掩盖在铺天的笑骂声中。


    “这水平,竟然过了县考?”


    “哈哈哈哈这不是骂周小姐是野.鸡嘛?笑死个人。”


    “县大人,韦大人到。”皂吏一声通报压下嘈杂声浪。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一锦袍青年,面如冠玉,眼如寒星,正沉着脸,冷眼望向场中。


    嫌恶目光的落点,正是顾悄这处。


    顾劳斯茫然回望,对这黑衣人一点印象也无,只觉被嫌恶得莫名其妙。


    方灼芝甚是热情,立马起身恭迎,“韦大人,有失远迎,快请上座。”


    青年名韦岑,南都户部副郎,官六品。


    虽然勉勉强强高方灼芝一级,可人手里管的,可是整个南直隶的粮税征收。


    因顾云斐的事,顾冶特意下帖子来谢,称外侄韦岑到休宁探亲,顺带想私下见一见他。


    方灼芝琢磨许久,拍马本性难改,干脆将人一并安排在宴饮中,这般排场才大,面子给的才足。


    还能叫上官看看休宁山灵水秀、人杰地灵。


    一举多得,他可真是个天才。


    韦岑反应却十分冷淡,“岑因圣上春寒救灾事而来,没想到知县如此敷衍,方大人既然还有心思召集纨绔饮酒念这打油诗,想来休宁年成应好,不须上级忧心。”


    话里意思,若休宁灾情严重,上司定会体恤,或可酌情减税免税!


    这可是个找上级哭穷要钱的大好机会!


    可方灼芝似乎又唱错了调子,适得其反,直接傻了眼。


    顾冶老狐狸,送人情信里也不说明白!


    韦岑又看了一眼方灼芝身后的周茂。


    这江浙出名的富商,他自然认得,又冷冷接了句,“官商毕竟有别,知县当爱惜羽毛。既然休宁无事,那岑也不叨扰。”


    “不不不,大人!”方灼芝脑子难能灵活一回,“今春休宁连降数场大雪,农人苦不堪言,二月二行耕祭、今日修禊礼,都是下官上表天听以祈风调雨顺的无奈之举,只是场中有学子年幼,不知事情轻重,才叫大人看了笑话。”


    韦岑顿了顿,想到顾冶交代,还是忍着不悦入了尊位。


    官场迎合,最是烦心,他再不愿同人应酬,也得看敬酒人背后的势力,给上三分薄面。


    一旬酒后,他就有些微醺。


    也不知什么心理,目光不自觉就跟着那“娈童”去了。


    被知县锐评年幼不知轻重的顾悄,还不知道自己一举一动都被人盯上了。


    他正尽心尽力怂恿原疏按秦妈“计划”去送诗。


    甚至还想动员宋如松一道。


    可这荒诞要求委实离谱。哪怕早上他才请的林焕大夫去替宋父看诊,青年拿人手短,也不愿松口陪他胡闹。


    最后,还是原疏受不了首席大人物频频递来的不善目光,这才咬牙往上溪躲避。


    他按顾悄意思,在上下溪交界处,一平坦岸堤面水而坐。


    一手铜酒壶,一手竹木筷。


    随时做好敲梆子鬼叫的准备。


    不多久,周小姐果然来了。


    还换了身轻薄衣裙,瞧着像是夏装。


    确实衬得她身姿曼妙,腰是腰,屁股是屁股,事业线也十分傲人。


    对比身后干瘪瘪的顾情,周母秦妈是懂男人的。


    也不知她在春寒里走了多久,亭亭玉立一少女,愣是快缩成佝佝偻偻一老妪。


    临到近前,她打着摆子直起腰背,有些羞怯地对着少年背影轻轻唤,“原郎。”


    原疏一抖,突然有了无穷作妖的动力,他幽幽回了句,“是周小姐吗?”


    姑娘含羞带怯应了一声。


    “铛,铛铛——”一声重金属起范儿后,原疏张口就唱。


    “一对鸳鸯刚刚好啊~”


    “七个黄莺欸~多一只。”


    “月在汶溪~苦寻觅~”


    “幸得野莺又一只哦~”


    周小姐目瞪狗呆。


    少年每唱一句,她就退后一步,直至最后一声九曲回肠的“哦”结束,她才定住神魂。


    “周小姐,这诗,是小生我专程为你所作。”


    原疏停下筷子敲破壶的伴奏,深情道,“其实,我心慕小姐已久,只是发之于心,一直不敢宣之于口。”


    “今日我才知道,原来小姐也心悦我。”他缓缓站起,转身向着周小姐做捧心状,“听到这消息的那一刻,我感觉幸福得快要晕倒……”


    赫然见到那张鬼脸,周小姐才是真的吓到要晕倒。


    母亲口中老实本分的俊秀少年,竟是一个衣衫不整、疯疯癫癫的孟浪神经病!


    粉白脂红的冲击太大,小姑娘吓得心脏砰砰乱跳,顾不得脚下掉头就跑。


    她本就在溪边,卵石胡乱堆得满岸,又正临陡坡,一脚踩滑便连摔带窜跌进水中。


    溪水不深,但寒凉。


    一声尖叫后,少女一屁股坐进溪底,整个身子湿了大半。


    要命的是,她本就换得一身夏装,浅色布料一沾水,如同一层半透明薄纱,少女鲜嫩的胴体和丰盈的曲线,在溪水轻薄下,几乎是一览无遗。


    这出变故实在叫人反应不及。


    他们这更近下溪,男人们脚程快,少女的惊叫没先唤来麽麽,反倒招来一群狂蜂浪蝶。


    他们闻声奔来,原是凑热闹,眼见却是这般香艳画面。


    眸光里都能射出火来。


    周小姐惊吓之余,又见这阵仗,竟是面色煞白,慌乱抱胸更往水里钻,一双明眸也沁出大颗大颗水珠。


    勾搭未婚夫,最多被说道几句不害臊,可当众湿身,一个不好是要名声尽毁的。


    顾悄和原疏非礼勿视,正背着身,一见这场面,赶紧撵人。


    顾情也动了怒,他迅速脱下外衫,踏进水里将少女扶起,用厚重冬衣盖住少女身体。


    幸好他动作够快。


    后续看热闹的大部队赶到时,少女已然安全靠在顾情怀里。


    只是动作间,他覆面薄纱早已掉落,露出底下那张惊为天人的脸。


    顾情也才十六岁,男性性征还不明显,青鬓如云,发丝微乱,淡妆薄施,反倒有一种别与其他女儿的英气之美。


    顾悄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吞咽声。


    早先来的那几个猥琐男目光依旧焦灼,几乎瞅着机会想要一并下水,好抱个美人归。


    顾情捕捉到那里面的猥.亵之意,“看什么看,再看剜了你狗眼。”


    “骂人之前,姑娘难道不知自省吗?”人群里传来一声讥诮,“你行为不检在先,自露春色在后,既然敢出来勾搭男人,还怕人看不成?”


    “今日真真是叫我大开眼界。”顾情凉薄冷笑,“什么牛鬼蛇神,都敢自诩读书人,连儒家非礼勿视四字都认不齐全,也配当个人。”


    “我们是狗,你与那周小姐,岂不是狐狸洞里的骚东西?”


    一个书生四下一望,知县和大人都不曾过来,女眷那边也没什么贵客,便肆无忌惮起来。


    顾情将周小姐交给迟来的麽麽,拧着沾水后沉重的冬裙裙摆,头也不抬对着岸上女眷道,“我要是你们,那酒就是喂猪,也不便宜这群狗男人。今日是我与周小姐遭难,他们不仅不知避嫌,还妄想趁火打劫,换做你们,想必也是一样。一群喂不饱的鬣狗,你们还稀罕他们?”


    女孩们面面相觑,大约也猜到了经过。


    这般羞辱,叫男宾坐不住了,“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你这般口吐恶言,不修妇德,简直是闺中耻辱。”


    “女子无才?”顾情目光中露出几丝讥诮,他紧紧盯着那说话之人,“简直贻笑大方。今日我把话撂在这,你们这群酒囊饭袋,才是真真无才。不信,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任你挑选,可敢与我这女眷比一比?”


    男宾们谁也不敢做这个出头鸟,一时静默。


    顾情哂笑,“不敢,就给老娘老老实实去修男德。”


    第073章 第 73 章


    顾情的话实在石破天惊。


    短暂静默后, 有人轻蔑,“一介女流,也敢谈君子六艺?”


    挑事几人不仅不认错, 还跟着嗤笑出声。


    就连后来赶到的所谓县学才俊, 也皱眉望向顾情。


    对女子公然挑衅男人的逾距之行, 一脸不认同。


    他们都是规则的制定者和受益者。


    公序良俗说, 女子不应抛头露面, 不能衣裳暴露。


    可这规则约束的,向来只有女子。


    男人多看女人几眼,甚至上前轻薄, 哪里算得上什么过错?


    “小姐莫要胡闹, 还是早去换了衣服, 免得伤寒。”


    这话看似劝慰, 实则全是不以为然。


    “不谈六艺,难道说闺阁八雅?可琴、棋、书、画, 诗、香、花、茶,你们有几样拿得出手?”女孩这边,也有耿直girl不服, 发出灵魂拷问。


    顾情更是半分面子不给。


    “让着你们,还不知好歹,真真蠢货。”


    “你!”那书生气得跺脚,“果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还比什么?六艺单说礼这一条,你们就毫无胜算。”


    也有那些长点脑子的, 开始搬书。


    “《礼记》云‘妇人,从人者也, 幼从父兄,嫁从夫, 夫死从子。’就你这般伶牙俐齿、刁钻刻薄,哪里像懂礼的样子?”


    这自以为是的模样,给顾情整笑了,“朱子都没读过,也敢出来卖弄?”


    “《论语集注》说得明明白白。孔夫子所说女子小人,指的是媚上祸国之流。昔日孔子效于鲁,齐国怕鲁国坐大,便进献舞姬祸乱鲁国,果然鲁君耽于女乐、荒废政事,孔子这才有感而发,到你这就只会断章取义?”


    “说到三从,小女子也有一惑,不知诸君可能解?”


    另一个姑娘也忍不住开口,“圣人一边说孝乃人之本,叫子女要顺从父母。可一边又说三从,叫要母亲顺从儿子。那么,一问到底该子从母,还是母从子?二问自古至今,可有谁真敢叫母亲顺从自己的?”


    这横空杀出来的逻辑鬼才,叫书生团脑子开始打结。


    好半天竟无一人理得清该谁从谁?


    女孩明媚浅笑,“既然夫死从子说不通,那是不是可以类推,幼从父兄、嫁从夫,其实也是舛误,并不是肤浅地叫女子盲目顺从?又或是,你们这群酸儒根本解不出圣人本意,所以瞎扯的?”


    这推理严丝合缝,竟无懈可击!


    诸生:……


    顾悄:难怪现代公考女生横行天下,原来是沉睡的血脉觉醒了而已。


    “呵!《礼记》云‘去谗远色’、‘君子远色以为民纪’,圣人更是‘耻有其德而无其行’,你们一条没做到,也好意思张口称礼?”顾情一锤定音。


    第一回合,礼之比拼,顾情承让。


    小姑娘里面,很有那么几个会阴阳的,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哎呀,还比什么比,乐他们哪比得过我们?”


    “书,我看了下送到上溪的几首酸诗,真真是字如其人,丑得各有千秋。”


    “他们总不至于厚脸皮要同我们比御射吧?”


    “比骑射咱们也不怕,你别忘了,顾小姐可是镇国先锋大将军之女!”


    “对哦,苏将军巾帼英雄,杀鞑子一枪一个,虎母无犬女,打这些书生,不跟老鹰捉小鸡似的?”


    诸生:……


    “还有算之一门!”有一人不死心。


    “女子头发长见识短,想必不知方田、粟米、商功、均输、方程、勾股为何物吧?”


    顾悄摇头,还真敢说,把九章算术搬出来,也不怕砸断自己脚。


    书生团自然无人精通,但不影响他们自信满满,以为闺阁不可能知晓这些。


    “谁说不知!”一声娇喝气沉丹田。


    正是换过衣服、喝过姜汤重返战场的周小姐。


    她不知从哪掏出一副金骨翠珠算盘,趾高气扬道,“这世上还没我周家算不出来的账,要比什么,尽管放马过来。”


    秦妈扑克脸上还隐含怒火,“大宁最厉害的算术高手乌云子,就是我们周家的西席。九章算术不过是小姐五岁时打发时间的小儿戏,算经十本,小姐十六岁也早就翻烂了。”


    这凡尔赛发言犹如一记响亮耳光,打在男团发言人脸上。


    最终,一道声音负隅顽抗,“说千道万,看得还是才学,诗词歌赋,你们敢不敢比?”


    顾悄捂脸。


    如此执着地自取其辱,真是叫人想爱怜叹一声:小傻子。


    “姑奶奶没空看你们那狗屁不通的诗文。”


    顾情不耐烦了,“既然你们不死心,我出几个对子,只要你们对上,权当你们赢。”


    那边已然上头,粗着脖子一声吼,“你只管出。”


    顾情开口就上嘲讽,“第一联,戊戌同体,腹中只欠一点。”


    姑娘们秒懂,捂嘴直笑。


    男同胞们脸色铁寒,说他们肚里没货?!


    可几人交头接脑,也只凑出一个“己巳”,剩下的支支吾吾,一时圆不齐全。


    姑娘们这边先热闹起来。


    她们平日里没什么消遣,连句对对可是强项。


    “我倒有个下联,蕊芯共冠,胸内多长二心。”


    “那不如‘末未象形,肩上分辨两横’工整。”


    “我也有句,己巳共臂,目前短出一寸。”


    ……这边抢答白热化,那头却直接糊穿地心。


    也不知道是谁,吐槽一句,“我瞧着,这些个青年才俊们,肚里墨水缺的真不是一点两点。”


    姑娘们杀疯了,催着顾情再来。


    顾情索性挑明了直骂,反正对面也回不上嘴不是?


    “那么第二联,鸡子与鸭子同窠,鸡学生鸭,鸭学.生.鸡?”


    姑娘们这把直接无视对面,径自接了起来。


    周小姐市井常混,拍手叫得最快,“这个我会!”


    她的对子显然也是最优秀的,“马儿与驴儿并走,马蹄举驴,驴蹄举马?”


    蹄举谐音提举,这是连整个科场都骂进去了。


    显然,周小姐已经完全相信,这群读书人当真蠢笨如驴马。


    “碾压式比试,没意思。散了散了。”也不知哪个女孩儿起的头,大家一哄而散。


    “没想到咱们相看的,竟是这等牛马,还流什么觞啊,顾家小姐说得对,不如咱们自斟自饮、自娱自乐吧。”


    被弃如敝屣的书生们咬碎一口牙,可下溪稍微有点才华的,都明哲保身,压根不敢下场。


    以至于顾情这等大佬,推一群学渣,跟老夫子推塔一样,简直毫无成就感。


    原疏默默围观全场,脸上米粉惊掉大半,剩一张斑驳花脸,恍恍惚惚。


    “琰之,我竟连女子都不如?”顾悄还没答,就听他又嘟囔句,“就算入赘,也还是我高攀了啊……”


    多么痛的领悟?!


    顾悄语重心长拍了拍他的肩,“多念点书吧,好好珍惜女孩们没进考场跟你卷的时代。”


    丢下僵尸原,顾劳斯摇着头,跟着人流回上溪。


    却听到顾情突然Cue他,“男子无才便是德。今日手下败将,说好的都得去修男德,哥哥你不是盘书坊吗?开张时,记得送几本精刻《男训》给他们。”


    顾悄迟疑,“男训!你编吗?”


    顾情没好气,“将女训女书女则改成男字,合订一册送!”


    “付梓的钱,我来出!”周小姐十分热情地蹭到顾情身边,攀住他胳膊,“对了姐姐你冷不冷呀,我给你准备了……”


    顾情抽开手,“只湿了裙摆,无碍。顺便,女女授受不亲,你离我远点。”


    周小姐:???


    少女心吧唧一声,碎了。


    那头学子们听到,却跳起脚,“顾琰之你是不是男人,竟帮着对家!”


    顾悄回了个白眼,“我不是男人,我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啊。”


    诸生:“你竟厚颜无耻至斯!”


    夹岸竹林里,一老一少两个妇人已然观望许久。


    年纪小些的,手上盘着一串檀木念珠,温温柔柔道,“婶婆好福气,瑶瑶这般优秀。”


    苏青青压着声音接了句,“要是我的琰之康健,定然也一样优秀。”


    小妇人侍奉在苏青青身后,落着两步距离,看不见她的表情,只从语气揣摩,小心翼翼接了句,“小叔会好的,大师说过,只要过了十六这个坎……”


    苏青青没听她说完,“这些年,真是多亏大师的玉佩保命。可我数次去报恩寺还愿,再也没见到那位大师,梅昔你可知为何?”


    梅昔拨动念珠的手一顿,“惠明禅师好云游,行踪不定,上次只是恰好到南都落脚,赶巧叫我得了信儿,您碰不到也正常。”


    “是吗?”苏青青不置可否,“若是……你儿子也命悬一线,不知道找不找得到他续命?”


    “绷”一声微响,念珠绳断,乌黑的珠子骤然崩开,落地却无声。


    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人,话语根本不须起伏,就足以叫人心颤。


    梅昔勉强稳住声音,“侄孙媳妇不懂婶婆意思。”


    “不懂,那便不要懂了。”苏青青转身,脸色带了丝悲悯,“可惜顾影停,你的小念奴,才七岁就得因为当娘的糊涂,早早上路去奔下辈子前程了。”


    梅昔闻言,腿一软栽倒在地。


    她脸色煞白,目光中露出真切的恐惧,“你把念奴怎么了?他……他才七岁!”


    苏青青却笑了。


    她将一枚浸着腥润鲜血的帕子扔上妇人脸,“七岁?当年你诱我去报恩寺,求那索命玉佩的时候,我的琰之也才九岁!你肚子里揣着孩子,还敢犯下如此阴毒的孽障,难道就没想过也会有今天吗?”


    梅昔攥着帕子捂着胸口,突然泣不成声。


    “老实交代吧,你只有半个时辰。”


    苏青青平了口气,居高临下,一脸淡漠,似乎杀一个七岁的无辜稚子,跟割下北境鞑靼的脑袋,并无差别。“我切开了念奴的静脉,血是不会流得太快,但他毕竟太小了,你知道的,小孩子都很脆弱……”


    梅昔抖着唇,信了。


    她闭了闭眼,匍匐在地,“我说。”


    “大历二十年,愍王事发。顾凇这支,正在保定府任上。那时整个顾氏对顾准惟命是从,顾准保太子,顾凇便坚守城门,拒不与神宗合作,最终一家老小,除我夫君顾云昕,全部殉难。夫君那时也不过十岁,逃出生天后,竟听说顾氏折节降了。”


    “多么可笑,顾氏降了,那他一门上下几十口人命,算什么?!他要找顾准讨一个说法,艰难辗转到北平,在快饿死的时候,他遇上了雅味居的赵老板。”


    雅味居,苏青青有印象。


    那个京里放出来的厨子,突然落脚休宁,又悄无声息挂了招牌,红火的酒楼几乎一夜之间就在异乡站稳了脚跟。


    “那年京都,阁老府你们是一家和乐了,可顾凇忠血未冷,被你们蒙骗惨死的族人,连个安息之处尚且没有。夫君看了心寒,萌生恨意,便跟着赵老板回到休宁,从此成了……赵老板手里的刀。”


    “后来,你们迁回休宁不久,赵老板就找来那块玉佩,令我不着痕迹送到你的手里。


    和尚是我雇人扮的,为了博得你的信任,我特意嘱咐他务必难说话些,没想到他却有胆子,敢戏弄昔日先锋将军,叫你一路三跪九叩着上山。”


    “叫人意外的是,小病秧子命太硬,几年里鬼门关去了那么多趟,阎王愣是没收。”


    梅昔凄凉一笑,“夫君实在等不及,决定自行动手,没想到因为杀他,反丢了自己性命。”


    “顾悄十三岁那年,你们进山避暑,夫君尾随其后,将饿了数天的鬣狗放进山庄,可他却再没回来。我找到他的时候,只剩一副被野兽啃得红殷殷的骨架。”


    妇人目光中迸现出一股锥心的恨意,“为什么,为什么苍天不长眼,明明你们才是该死的人,却一直活得滋润?我夫君,那样至纯至孝的一个人,历尽世间所有不平事后,还要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这番质问,令苏青青如鲠在喉,如此耻辱,她和顾准已经背负了十六年。


    几乎快要……背负不动了。


    可想到一步步被逼死的故人,想到至今仍在崖边的孩子,她就咬紧了牙,将所有苦楚和着血泪悉数咽下。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何况她本就不弱,还能披甲上阵。


    她听到自己冷血的声音,“我还能给你两刻时间,如果你依然选择说废话……”


    “不愧是苏将军,果真铁石心肠,那些母慈子孝,怕不都是装出来的罢!”


    幼子生命的倒计时,彻底逼得小妇人发狂,“没错,夫君死后,我决意替他报仇。我找来无依无靠的远房侄儿,换名徐闻安插进族学,雅味居又不遗余力,将他送进休宁公子哥儿的圈子。”


    “顾悄同方知州儿子结怨,是雅味居推波助澜;酒楼斗殴,是徐闻暗里弹了颗弹珠,叫他玉盒子脱手;二月二不止是要断他手,更是要拿他性命;族学里,顾影偬、顾憬,都是徐闻找的刀;恨就恨,县考我将闻儿搭进去,借势做局,还是叫你那好儿子逃脱了!”


    “为何只针对琰之?若是恨我这一支……”


    苏青青握紧拳头,努力镇定情绪,却也只够问完半片话。


    梅昔凭着一腔愤懑宣泄完,畏惧才慢一步一涌而上。


    她抖着四肢委顿在地,“为什么?”


    “为什么?”她神情迷惘地重复一声,说了句令苏青青完全没想到的话。


    “因为你有愧于他,你越想补偿他,我就叫你越亏欠他。弄不死他,那就让你和顾准日日夜夜活在良心的煎熬里。”


    一阵山风,荡起竹林。


    千叶万叶,沙沙声响拂在耳畔,苏青青闭了闭眼,静默半晌,再睁开眼里已经风平浪静。


    “赵老板什么来头?”


    梅昔摇了摇头,“他是我同族,只知道在宫里当厨子,一直无儿无女,这才捡了我过继。”


    “过继不应该选男童?”


    “他说他没有儿子命,女孩儿就不怕,迟早要嫁出去的。”


    苏青青皱眉,只有损阴德的事干多了,才会没有儿子命,更甚一步,就是无儿无女。


    “吴平你可认识?”


    “认得,但他与我们不同道,上峰在南都。我们只合作过一次。”


    谈话再次陷入沉默。


    苏青青不说话,只无悲无喜地望着她,梅昔懂了。


    她自嘲笑笑,大约屠刀落下,她反倒镇静了些。


    “你将顾悄,保护得很好。我若有你三分手腕,就不会叫念奴遭遇今日之险。”


    保护得好嘛?不。


    她是个失职的母亲,苏青青冷着脸。


    真正将顾悄保护得很好的,是另一个全然不相干的人。


    ——谢家,谢昭。


    她也是由这玉佩一桩,才突然想通关节。


    当年铁岭他用顾悄换下顾情,暴风雪里,是谢家长子,彼时锦衣卫都指挥使谢时多此一举,挖坑埋尸,替幼婴护住心口最后一丝热气儿,才为她挣来最关键的续命时间。


    那举动当时看无意,现在想来却是有心。


    苏青青不免又想起那荒诞的替嫁婚约。


    耳畔,梅昔还在缓缓交代后事。


    “我自知知道得太多,定然活不过今晚,并不敢劳您动手。”她已然换了个跪拜姿势,“只是,侄孙媳妇仍有一事挂心,还请您看在顾凇一门枉死的份上,替我好好养大念奴。”


    “我与他父亲,被仇恨蒙蔽,抽身无门,但我不愿他也在仇恨里长大。所以,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更不曾对顾悄起过恶念,只要您答应我,我保证,必定死得清清静静。”


    远处几声隐约笑闹传来。


    竹林掩映间,几名少女换了竹竿,正在一一击打溪水里的剩下的杯盏。


    一阵阵枯黄卷边儿的尖叶沙沙坠落,很快就将地上散落的念珠淹没。


    苏青青抬手,接住一片,捏在指尖轻轻揉捻。


    锋利的叶边,很轻易就能划破血肉。


    她用那叶片,抵住手心已经止血的伤口,低声道,“你就……安心去吧。”


    不是她要赶尽杀绝,而是特殊时期,任意一个隐患,都可能害死更多的人。


    这个道理,赵梅昔想必也懂得。


    她扶起梅昔,替她整了整衣裙,两人如来时那般,一前一后往暖棚走去。


    路上,苏青青依旧满脸不高兴,顾氏二房小媳妇温温柔柔,挂着和煦微笑,耐心讨好着,只是眼角仍有残泪未干。


    知县夫人一瞧,只得硬着头皮打趣,“夫人竟欺负梅小媳妇,这小人儿柔情似水,你可怎么下得去手!”


    苏青青横扫一眼,叫岳霖打了个寒颤,才漫不经心道,“明日清明,想到又要祭她夫君,刚刚躲在林子里哭了好一会子。三年了还走不出来,我瞧着竟像是越陷越深的模样,你没事也多劝着点。”


    梅昔配合垂首,眼圈儿又红了起来。


    岳霖又是好一番安慰。


    前头一场闹腾下来,姑娘们兴致起了,越玩越疯。


    周姑娘更是成了顾情小迷妹,哪怕热脸全程贴的冷屁股,也锲而不舍“姐姐好、姐姐妙,姐姐思想觉悟高……”


    顾悄一路看下来,基本已经没有原疏什么事儿了。


    可另一头,老爷们儿那边就不同了。


    上溪不仅酒下不来了,还漂下来许多柿子皮、栗子壳……


    跟着瓜果皮一起来的,就是学子丢脸落败的消息。


    知县听了,气得胡子刺啦,简直恨铁不成钢!他怕惹事,见韦岑正好也不大高兴,赶忙逮着机会散了席。


    直到确定周小姐真走了,原疏才敢找了处干净溪水,把脸上米粉洗了。


    他十分无语,“所以,把除日祭、县试饮、相亲会、鸿门宴和上官接待一锅杂烩的主意,是谁想出来的?”


    这问题太智障,没人理他。


    他脸上腮红涂得太久,又洗得潦草,这会白的去了,还剩两大块不深不浅的红色,粘在苹果肌上,跟峨眉山猴子屁股似的,十分好笑。


    顾悄没憋住,给了他一巴掌,“快滚快滚,丑到吓人。”


    原疏摸着脸,臊没臊反正看不出来,他一本正经道,“兄弟,今天谢谢了。”


    顾劳斯傲娇撇头,“谢什么?我会的都是投机取巧,旁门左道,有什么好谢的?”


    原疏一哽,话是他自己说的,小性子是他耍的,这会追悔莫及也没有后悔药吞。


    于是,他只好扭捏道,“一码归一码嘛,读书我们要脚踏实地,但这事上,我觉得这旁门左道,用得挺好。”


    呵,感情这小子还会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老马的实践哲学都叫他跨时空领悟了!


    这轴脑子,顾劳斯简直要气死。


    他干脆换了个直观点的办法,指着远处山上两条小道,“现在叫你上山,你选哪条路?”


    小伙子望着那里程不近的山路,一脸警惕,“你要我山上干嘛?”


    顾劳斯抄起姑娘们玩剩丢下的竹竿,撵着狗子就打。


    宋如松无奈看着两人打闹,沉闷的心情竟也消解一些。


    闹完,顾悄骂道,“蠢货,我举个例子而已。”


    也不知原疏从哪个口袋摸出一把栗子,“举个栗子?”


    顾悄:……


    宋如松听到这里,握拳抵住下唇,低低笑出了声。


    渐渐地,他的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干脆在顾原二人目瞪狗呆的眼神里,抱着肚子蹲了下去,直直笑了盏茶时间,才消停下去。


    顾劳斯这才严肃托腮,他这头号种子学员,似乎不是考前焦虑,而是个隐藏极深、稳如老狗的躁郁症患者。


    第074章 第 74 章


    躁郁症又叫双相情感障碍, 大致就是间歇性躁狂和抑郁轮番轰炸。


    轻度时,躁狂发作情感高涨,抑郁发作又情绪低落、很难感知愉悦、精神容易高度紧张。


    一一对号, 宋如松好像都能入座。


    只是青年性格内敛沉稳, 平时遮掩得很好, 情绪外露并不明显。


    这会, 是他难能的放纵。


    笑够了, 他拭去眼角湿润,“两条山路,一条直一条曲, 然后呢?琰之你继续。”


    顾劳斯只好先给种子一号洗脑。


    嘴还没张, 原七就递上一颗扒得干干净净的金黄栗肉, “嘿嘿, 不用真爬,那我就选弯的那条, 脚可以懒,嘴巴必须假勤快。”


    “……”


    顾劳斯简直要被这一届的歪瓜裂枣整破防,突然不想捞鱼了:)


    “要是真爬山, 那肯定就选直的。山外还有山,节省体力以防万一准没错。”


    原疏麻利剥着栗子,也不吃,只管往顾悄嘴里喂。


    顾母带着顾情先回去了,他们三外加个带刀护卫, 要去探望宋老管事,于是蹲小溪边等黄五马车。百无聊赖, 原疏从投喂团宠中找到一点趣味。


    思政课跑题百里,好赖拉回了一点。


    顾悄艰难完成吞咽, 认真道,“没错,原小七。山外还有山,科场也一样。我们读书,不可能尽读。苦读也好,奇袭也罢,区别不过是这两条山路一曲一直,不论选择哪一条,脚踏上去,都是实地。”


    他坦然望着小伙伴,“现下恰好我有一条捷径,邀你同行。你比别人少走的,只是一截弯路而已,所有奔赴顶峰需要的努力和脚印,一样不少。所以,再信我一次好吗?”


    谁能想到昔日招生挤破头的公考王牌,一朝会被学员嫌弃大搞投机倒把,拒绝继续上课?


    真·混得惨呐,顾悄猛狗叹气。


    从县考那场钢丝绳上下来,原疏的心态一直有点崩。


    没人知道,当教谕一而再再而三暗示要重考时,他的内心有多害怕。


    他没有作弊,却同作弊无甚差别。


    只要重考,他首当其冲会坐实这项莫须有、却赖不掉的罪行。


    所以,顾悄提议继续备战府试时,他退缩了。


    获得荣誉与成功,短暂地满足虚荣心后,他被现实打醒,没有真正的实力,早晚有一天,他还是会被打回原形。


    他不想做那样一个小丑。


    这心理,顾悄多少能猜出一点。


    此前,他已经深刻反思过,8天母猪上树大法,是他冒进了。


    或许这办法,在现代那样急功近利的社会,没人觉得不对。


    但车马慢的旧时光里,或多或少还存着些情怀在,至少它不适合大宁初年这个向光的时代,也不适合原疏这样追光的少年。


    顾劳斯信誓旦旦,“我保证县考的难堪,绝不叫你再遇第二次。”


    原疏将信将疑,“也行……行吧。反正我要因为舞弊没了,你记得我姐姐就行。”


    顾劳斯一颗栗子梗在喉头,一整个大无语住。


    谢谢你,豁出命来上体验课哦。


    宋如松难得插了句嘴,“其实,考场第一要务就是录中,倒也不必过于纠结才学。”


    顾劳斯欣慰点头,过来人就务实多了。


    原疏还想辩驳,被赶来的黄五一巴掌拍回去,“自古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以为才冠当代又能考上状元的,古来有几个?”


    黄五摇头,“真真是揪着耳朵过江——操心过渡。”


    宋如松点点头,“左右你还小,科考发挥好一场差一场,十分寻常,不要自己吓自己。”


    呵,尖子毕业生开口就管用多了。


    原疏立马肃然起敬,“原来是这样,听宋师兄这样说,我就安心了。”


    顾悄磨牙齿,这该死的慕强社会。


    顾氏十二房,有活人的六房,五房均在休宁城东。


    唯有老管事打工的六房,顾况同其他房不对付,迁到了县城不远的黄村。


    赶巧了,这黄村还是黄五祖籍。


    虽然他这一支,迁出去早不知多少年,但细数起来,往上五代祖坟还都在这。县考徐闻咬不住黄五冒籍的把柄,根由就在这了。


    顾况这一支,能从商亦是搭了黄家的便车。


    所以,拉上黄五当敲门砖,准没错。


    顾悄可没忘,顾准和顾慎,都是六房黑名单。


    尤其六房举业之光顾云融,三十岁乡试被顾慎“挤”下榜,两支越发不对付。


    顾云融自打那次,干脆直接躺平,书也不念了,在家修起了族谱。


    可把顾况气得,恨不得再多活二十年,好重新开始培养小儿子顾云庭。


    这也是为什么顾小蛮念书比旁的孩童晚许多。


    十二岁还混在萝卜丁里,并不是他笨,而是十来岁上才被顾况送进学堂。


    一群人浩浩荡荡往黄村赶。


    马车里,宋如松也终于松口,率先说起家事,给他们打起预防针。


    这些年,他一考不上科举,二娶不到老婆,三谋不到好事,他爹总是将这些归罪于自己,越发愁肠百结,累年积郁终于生了场重病。


    但离谱的是,老爷子脑回路清奇。


    听说族学顾应白热孝错过恩科,也不知怎么就钻了牛角,认为自己不负责任地一死了之,儿子就得为他守孝三年,届时不止秋闱赶不上趟,连府台那里好不容易谋来的幕僚,也要因丁忧错过。


    所以,老人家干了一件十分匪夷所思的事。


    他瞒着病死活不治,还准备到清凉寺找方丈出家。


    好家伙,只要他剃了头,就再也不是宋如松他爹了,这么想也没毛病。


    青年苦笑,“玄觉师父说,他还打着替我舍身侍佛的主意,想要以命换命……”


    这话,佛听了都沉默。


    勿扰,我不是那么随便的佛。


    “要不是小蛮写信将我叫回来,我甚至不知道,老父亲已经魔障成这样。”


    “这场病,犹如当头棒喝,忽然打醒了我。”青年沉静寡言,似乎在考虑如何措辞,“这几天我借酒浇愁,愁得并不是前程,而是不知如何抚慰这样的父亲。”


    “今日宴饮,我本不打算来,被老父亲拼死逼下汶溪。”他突然微微一笑,“也幸亏来了。哄老人家这件事,我不行,但你们一定可以。”


    宋如松本就生得清俊,这一笑疏朗开阔,如温澜潮生,似水木明瑟,看得顾悄愣了愣。


    原疏、黄五十分默契,闻言四只眼睛齐齐盯住顾悄。


    顾悄精准破译了那眼神:哄老人这件事,我们也不行,兄弟你自求多福。


    这事谁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啊???


    第075章 第 75 章


    黄五姓黄, 但在黄家没什么分量。


    顾况看碟下菜,安排了个大总管招待。


    这作风,不在官场胜似官场。


    现代公务员搞接待, 可讲究级别对应啦。


    多大的官来, 用多大的官陪, 半点不能出错。


    顾劳斯上岸小群里, 没少咸鱼吐过黑泥。


    大管家八面来风, 做事滴水不漏,说主家不巧,去了族长那筹备清明家祭。


    黄五心知肚明, 一脸假笑连道无妨无妨, 用不着兴师动众。


    二人推脱好一阵, 才各找各妈。


    宋管事从没想过, 有一天会有一群小年轻拎着手礼上门来拜会他。


    年逾半百的老父亲激动里藏着一丝忐忑。


    激动的是儿子人生有了起色,终于有一群读书郎愿意接纳结交他;忐忑的是, 他的下人房实在简陋,一堂一室几张凳子都摆不开,他给儿子丢人了。


    老人精瘦, 瘦到一双手除去皮和筋,剩下的全是嶙峋的骨头。


    他脸上干枯蜡黄,双目浑沌无光,但忙前忙后端茶递水,行止又同常人无异, 并不如“四虎”夸大的病来山倒。


    顾悄好奇这到底是个什么“重病”。


    宋如松背着父亲低声道,“林大夫看过, 说情志内伤,消渴积重, 背已发疽,再不治,就不用治了。”


    顾悄听明白了,“感情是个富贵病呀。”


    他声音半点不藏着,还带着一丝“惊喜”,不止同伴,连拿了点心回来的老人家,也尴尬地愣在门口。


    原疏咳了一声,示意他注意些。


    顾悄却摇了摇头,一副你们都不懂的样子,“往上细数,得过这病的,司马相如、曹丕、杜甫,再有汉武帝、隋炀帝一溜天子,哪个不是大富大贵?”


    这下,不止原疏,连黄五、苏朗都开始咳了。


    其实,消渴就是糖尿病。


    司马相如,字长卿,作为第一个载入史册的患者,病得最桃色、最出圈。他本来治得差不多,结果沉迷文君美色,不知节制而复发,所以这病又被称为长卿病。


    消渴本身不可怕,怕的是并发症。


    背生痈疽这种,就属皮肤病恶化,急发为脓毒血症。脓疮长在脊背上,又最是凶险,极有可能感染脊髓,侵入中枢神经,即使在现代也有不低的致死率。


    但这个,就不用叫老人家知道了。


    于是,他假模假样道,“这种富贵病最好治了,由奢入简,过回苦日子就好啦。”


    宋如松投来怀疑的一眼,似乎在说,你可别矫枉过正。


    倒是老头,来了兴趣,“小公子这是什么说道?”


    “我父亲小时候喜欢与我说故事。”顾悄一通乱侃,“我就记得,魏文帝曹丕得了消渴,搜尽天下奇珍补身,没多久就一命呜呼;诗圣杜甫三十岁家道中落,饥寒交迫,消渴多年平安无事,结果苦尽甘来,吃了顿好牛肉反送了性命;孟浩然也有这病,忌口养生一直无事,待好友王昌龄来访,只开荤吃了顿烧鹅,就疽发而卒。”


    眼见老人家脸色越来越僵,顾悄话音一转。


    “唯有陆游陆放翁,病弱之躯,罹患消渴,依然活到耄耋之年。因为他早早卸甲辞官,回山林务农。这病不复杂,粗茶淡饭就是保命良方。”


    宋管事放下点心碟子,念叨着,“活到了八十啊……”


    顾悄点头,“这是名人,医典里消渴长寿的还有很多,只是不大出名,鲜为人知罢了。比如辽东有个军户张学良,两广有个妇人蒋宋氏,都患有消渴,一样活到百岁。”


    对不住了,不大出名的张学良、宋美龄。


    栗子不够,现摘的凑。


    “还有些名字记不清了。总之,林大夫说,这病只要按时喝药,忌精米细面和甜食,多吃粗糠杂粮,多劳作运动,不是什么大事儿!”


    宋管事本来松快的神情,听到林大夫,又骤然紧绷起来。


    他早上才大笤帚把人扫出门,只因这大夫太邪门,一摸手腕,就知道他背后生了大脓疮。


    “这……”不知道这会登门谢罪可还来得及?


    传销老手最懂钓鱼,见宋管事被说动,赶忙撤钩。


    他故意无视老人家抓心挠肺的眼神,说起正事,“听说吴知府查休宁学风,是你拱的火?”


    二月方灼芝折子递上去,吴遇本打算烧掉,是宋如松拦下提出彻查。


    这事他做得坦荡,没有刻意避着他人,很快小道消息就传回方灼芝跟前。


    这次宴饮,宋如松受邀,却不受待见。


    正是方灼芝在故意冷着他,叫他知道做人不能忘恩负义。


    宋如松点点头,“吴知府为官虽然清正,但相人上过于先入为主,有失偏颇。若他以那个折子盖棺定论,那么方知县仕途,大约也就止步于此了。”


    “我提议要查,就是算好,他必定会令汪教授过来。正好那时小蛮写信,说了些你在族学倒腾的新鲜事物,我便与教授说了一嘴,届时账实相符,方知县也能洗回官声。”


    说到最后,他不好意思笑笑,“只是突然老父亲有疾,我倒是把这事抛到脑后了。”


    顾悄幽怨望着他,“所以,你就放任汪老频频来我顾氏打秋风?”


    老头不仅记挂着那两本对韵书,还瞧上了他新编的整套入门书!!!


    并来信美其名曰:府台大人盛赞,不仅要在徽州府内全面推广蒙学本子,还早早将《小学》诸本上书直呈南都礼部,以表有功。


    哼,什么盛赞推广,不过是看了顾氏纨绔考出成绩,想捡个现成便宜!


    “多好,琰之心血没有白费。”宋如松装傻。


    顾劳斯呵呵一笑,掏出样刊,又掏出鲍芜开来的刊印发票,“关键是!堂堂一州府,征用我等屁民成果,一毛钱不给,合适吗?”


    宋如松哭笑不得。


    “这下刚好。”顾悄又掏出一纸合同,“劳烦宋师兄替我们传个话,教材版税我可以不要,但州府若是选用,本子必须得由我专货专供,吴大人答应的话,顾氏族学所用本子,我们愿意悉数拿出来,以惠所有学生。”


    顾悄知道,吴遇铁定会答应。


    他初到徽州,亟需政绩,而改革庠序以敦文教,十分迎合神武皇帝修文偃武的基本国策。


    考前顾悄就算计好了!


    嘻嘻嘻,大宁版人民教育出版社,顾某来啦!


    倒是宋管事,旁听半天忧心忡忡,“儿啊,可你得罪了方大人,该怎么是好?”


    原疏顶着猴屁股宽慰,“不碍事,过几天知府嘉赏令下来,知县谢师兄还来不及呢!”


    宋管事半懂不懂,“这样啊。你这后生,生得倒是喜庆,这‘红色光芒面’可是少有的富贵之相,定将一生顺遂,有高人相助。”


    说着,老人家又失落起来。


    怎么好命,总是他人的?


    原·假好命·疏:……


    顾悄想了想,又编了个新故事。


    “宋叔,我听师兄说,你还想出家?”


    老爷子大约也觉此事丢脸,狠狠瞪了儿子一眼,支吾半天没敢说话。


    借出家规避孝期,这事传出去,就是宋如松德行有污。


    “其实,我家里父母,也有过舍身替我续命的想法。”


    这个倒不是顾悄瞎编,顾准辞官后,一直以居士自居,苏青青也成信女,他只是稍微夸大了一些而已。


    “说起来,也不怕宋叔你笑话。我自幼多病,大夫早早判我死期,说我养不活。


    爹娘也曾求过玄觉大师,大师却与他们说了一个‘九死渡一生’的故事。”


    “相传,玄奘和尚西去取经的路上,要渡八百里流沙河。


    可那河切断东西,极其凶险,能沉万物,连鹅毛都浮不起来,渡无可渡。


    河边吃人的妖僧,见到玄奘,说起往事。


    自言他在河边吃人无数,九百年里,只有九个取经人的头骨,能漂在水面不沉。


    他感念取经人执着,将九颗头骨穿成项链,立誓再遇到第十个渡河的和尚,就帮他一把。


    可他不知道,那九个取经人,正是眼前和尚——十世金蝉的前九世。”


    这个故事在西游记里,只算个隐语。真正记载,是在此前的元杂剧中。


    少年清润的声音娓娓道来,“所以,小乘说自渡,大乘渡他人。越是要积大功德渡众生的人,自渡之路也就越曲折,如是而已。”


    他向宋管事眨眨眼,“你看,高僧九死才自渡一生。比起他,我们凡世俗人怕什么?不过是成名路长一些,不过是长寿路苦一些,只要渡过去,无不是西方彼岸。”


    “所以,不用羡慕别人好命,你与宋师兄,好日子在后头。”


    已经见识过慕强社会的残酷,顾劳斯十分无耻地加了句,“这可是玄觉大师的原话!”


    果然,宋管事满脸崇敬,点头受教,终于洗脑成功,完全信服。


    于是,傍晚林老大夫被塞进马车,骂骂咧咧重新到黄村又出了一回诊。


    顾悄摆平两件大事,回程路上,心情甚好。


    黄五瞅他,也不知他到底知晓多少,只好捡着下午他与宋如松的话题试探,“你知道吴知府将休宁顾氏族学的事上报了礼部?”


    顾悄点点头,“县试后汪大人来信说的。”


    黄五见他面色并无异常,想来是知道得并不全乎,“那你知道,县考徐闻舞弊之事,顾云斐的卷子何来?”


    顾悄回忆了下,“那小子自述,是出自南都国子监夫子之手?”


    “正是,李长青不仅是国子监祭酒,还兼南都礼部尚书一职。”黄五顿了顿,“他亦是押题圣手。谢大人昨日来了密信,叫你提醒顾大人,小心他。”


    顾悄脑子还没转明白,就见马车到了顾家门前,正撞上两个报丧的小子。


    “二房媳妇没了——”


    第076章 第 76 章


    旧俗, 家祭以清明、七月半、十月朔为鬼节;端午、冬至、年夜为人节。


    清明为一年鬼祭之始,尤为重要,又与寒食日近, 故而隋唐起, 朝廷下敕, 寒食清明, 同拜扫礼, 代代相传,浸以成俗。


    清明祭祀,也分几种。


    凡士大夫以上, 配有家庙, 以家庙祀礼为主;庶民没有家庙, 就往祖先坟前奠祭。士人在外, 官游远方,赶不回乡, 可以登高望墓,行望祭之礼,或使子弟皂隶代为上墓。


    韦岑就是受顾冶所托, 代为回乡拜祭的。


    顾冶一支,与顾准一支尊同一始迁祖,几代下来子孙兴旺,渐渐出了五服另建分祠,但每年大祭, 还是以宗祠为主。


    清明这天,顾氏凡在乡子孙, 全都聚于宗祠。


    这日禁火、忌荤、寒食、素服。辰时起,由族长主祭, 长房嫡长顾云恩次祭,倒是惯例的三祭顾影朝这次撤了。设位、洒扫、进三献后,主祭执爵奠酒,唱赞祝,次祭唱礼,令各房子弟依长幼依次行拜礼。


    整整折腾一个上午,才算完事。


    小公子记忆里,原身正经起身参加过的宗族大小祭典,也有不下十次。


    但没有哪次像这样沉肃不详,仿佛蒙上一层挥不去的翳。


    单是二房意外去了媳妇,这件事并不足以叫顾氏这个庞然大物动容。


    何况梅昔死得不算蹊跷,甚至称得上合情合理。宴饮喧闹后,清明将至,乐景忽而转哀,她黯然神伤,因悼念亡夫思虑过重,以至于不小心一脚踩空,后脑正撞上台阶尖角,丫头喊人都来不及,当场断了气。


    真正令人难以接受的是,新逝的人,族谱上却找不到添名字的地方,祠堂更无她容身之处。她与顾云昕,都是顾凇一脉的活死人。如同暗房里那几百个无名牌位一样,顾凇是被神宗亲点在册的罪首,三代内死后都必抛尸乱葬岗,不得安葬,不入谱牒。


    陈冤难雪,始终是顾氏隐痛。


    当年愍王与云鹤已远在漳州,京师动乱挑事之人,蒙混在保皇党里,咬死了是受愍王密令,围堵京师好迎皇室正统回朝。


    连顾氏诸多族人,也称是接到顾准密信,才约定那日行动。


    只有仅剩的几个知情人清楚,这是莫须有的构陷。


    顾准无法洗脱嫌疑,这才折节做了叛徒,假借云鹤和愍王性命,向神宗递了投名状。


    后来,神宗大肆残杀涉事者,存世的线索越来越少,至今顾准也没有拼齐真相的最后一块。


    但他也非一无所获。


    二房这条线,突然牵出的御厨,总算是带出冰山一角。


    梅昔娘家没剩什么人,报丧的人去了,无功折返。


    二房后事便由大房操持,各房帮衬,低调入殓葬下。停灵那几天,碍于顾影停年幼不经事,从族里每家各抽两名小子,代他守灵。


    顾悄贵顾云昕一辈,原不合适,但也被顾准撵了过来,还刚好搭上顾云斐一班。


    离谱的是,看上去十分高冷的韦岑,竟也跟着来了。


    顾劳斯见到青年,眼睛都亮了。


    阳气如此充足,十分好用来壮胆。


    韦岑对顾悄,却很是瞧不上眼。


    初见“娈宠”,再见“纨绔”,统归都不是什么好印象。


    祭礼再见,得知他是世家子,又从顾云斐口中听得二人来往,见外甥神色别扭,目光躲闪,韦岑何其敏锐,心中登时警铃大作,生怕他带坏单纯的大外甥。


    各家出人守灵,韦岑一听顾云斐要与顾悄一道,连夜推迟行程,紧迫盯人。


    顾影停小朋友已经哭成小泪人,守到子时初,就被下人抱回去休息。


    剩下的大夜,三人干瞪眼。


    这还是县考后,顾云斐头一遭跟顾悄独处。


    傲气少年被生活重创了翅翼,但也分得清好坏。他与顾悄跪在一起,沉默大半个晚上,终于鼓足勇气挪近了些,吞吞吐吐谢过顾悄当日援手。


    顾悄正为灵堂森森冷气发愁,见他靠近,不仅不介意,还悄摸摸又凑近了些。


    二人没搭上几句话,就被韦岑打断。


    “向风,守灵非儿戏,跪好,禁言。”


    顾云斐倔强反抗,“小舅舅,爷爷说我们当重谢十二房族叔,正好借这个机会。”


    韦岑睨了他一眼,“你爷爷已经亲自谢过,不需你操心。另外,我已与他说过,休宁不比国子监,你没必要在此荒度青春,等他解决好南都诸事,你就同我一道回去进学,以荫生资格直接乡试。”


    顾悄闻言有些意外。


    顾冶还是漕运总兵时,就已官至二品,弄个荫生送顾云斐进南国子监轻而易举。没这么干,就是想替他博一个名正言顺的出身。


    果然这番擅作主张,激起顾云斐极强的抗逆心理。


    他梗着脖子生气,“小舅舅,你没有权力安排我……”


    “你还没资格同我说权力。”韦岑并不想与他多纠缠,怕说得越多,反倒叫少年看清心意。


    可顾云斐还是努力挺直脊背,强忍着自尊心被伤害的羞怒,“外公答应过我,让我证明自己,你不能因为一次失败,就这样否定我。”


    顾悄不好插嘴别人家事,但也深以为然。


    他不住点头,还以谴责的目光无声声讨这位极不负责的家长。


    韦岑面色更冷。


    说不上来是被外甥的不懂事激起怒意,还是被纨绔无法忽视的眸光瞧出火气,他一时情急竟撂下狠话,“若你真想证明自己,那么县考哪怕恰逢旧题,你也该老瓶新酒,而不是贪图现成的便利,终叫人有机可乘。”


    骂完,他自己倒先一愣。


    顾云斐一直是顾韦两家捧在手心长大的孩子。


    早年江淮大水,他的双亲随顾冶出入救灾,不慎被江洪卷走,只留下这么个尚在襁褓的幼子。韦家只有一个女儿,爱屋及乌对顾云斐疼惜不已,从小带在膝前教养,也是到了年纪下场,才舍得送回休宁。


    身为小舅舅,他更是从没说过顾云斐一句重话。


    他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但顾云斐受伤的目光叫他坐立难安,他蹙眉瞪了眼顾悄,扔下一句,“向风,你要知道,你留在休宁是为了什么。”


    “有些事,非要到戳破真相的时候,后悔就晚了。”


    说完,他也不管顾云斐听懂没有,一甩袖子就去了外间。


    夜色清冷,适合愤怒的小鸟平心静气。


    只是一时间无人说话,森冷的气氛卷土重来,叫顾悄打了个抖。


    他不得不厚着脸皮,拍了拍顾云斐肩膀,没话找话地安慰,“虽然你这人是有些讨厌,但才华还是有几分的。你舅舅说得也不错,你若是赶今年场闱,那就是鲜得掐得出水的少年进士,可若是逞那一口气,在休宁蹉跎三年,可就泯然众人矣了。”


    “小三元考不考,最后不还是得大.三.元说得算?”见他神色松动,顾悄再接再厉,“英雄莫问出处,你若有这才学,当像尔祖尔父一样,为天地立命,为生民立心,为盛世开太平,而不是纠结这点小事,报国当趁早啊少年。”


    哎,他可真是个合格的心灵导师,见不得小年轻走弯路。


    顾云斐显然听进去了。


    可他沉默半晌,突然撩起眼皮反问,“就你会骗人,若是真如你所言,你们家怎么都不去顶荫生?你怎么也还在这苦苦考府试?”


    顾悄嘿嘿一笑,提刀一个猛扎,“那是因为我们家顺风顺水,也没人构陷耽误我考试的功夫啊……”


    顾云斐:自取其辱,大意了……


    灵堂烛火幽黄,替孱弱少年镀上一层暖光。


    顾云斐看着看着,突然觉得县试失利,于他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因为这场波折,才叫他认识了这样一位亦敌亦友的……知己。


    “你说得有理,案首之约咱们没比成,那么我在江南贡院等你好了。”


    顾云斐眉目间恢复了几丝神采,“亏我难过许久,原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与你一较高下了。”


    顾劳斯闻言,讶异地挑眉。


    感情这货伤心难过许多天,愁的不是蒙冤落榜,而是跟他赶不上同一趟?


    咳,真是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关键是,顾劳斯可从没打算考乡试,少年,你的期待注定要落空了哦。


    当然,他才不会好心告诉对方。族学这些天,顾云斐那恶劣地态度,罄竹难书。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少年战意满满,结果对手轮空时的气急败坏了!


    门外,对顾悄误会颇深的韦岑,听着大外甥不切实际的邀约,有一丝心肌梗塞的痛。


    这傻小子,情人眼里出文昌吗?究竟怎么想的,认为那打油诗都做不平整的纨绔,可以同他一道进江南贡院?


    接着,他就听到纨绔别有用心的一句,“快去喊你小舅舅进来,小心在外头着凉。”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断袖小纨绔自打初见起,就各种投怀送抱,那放浪情态叫人不忍直视,现在又假意关心博他好感,蛊惑人心的手段当真了得!


    顾·怕鬼·悄欲哭无泪:阁下戏也太多了,我真的只是觉得灵堂少点阳气。


    *


    出殡那日,是个好天。


    顾影停小小的身体,稳稳托着母亲牌位,跟只红眼兔子似的,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头。


    他紧紧扯着顾悄的袖摆,力气大得抓救命稻草一样。


    顾劳斯只得硬着头皮,陪他一道。好在小家伙给力,除抓壮丁这一个地方有些无理取闹,其他诸事都遵从教导,不曾出错。


    封穴时,顾影停依然紧紧拽着顾悄。


    他们站在棺椁近处,远离人群,顾悄突然听到奶声奶气的一声,“小叔公,我知道娘亲不是意外死的。”


    乍一听,顾悄头皮一麻。


    宴饮归来,苏青青还没有同他说过“荐玉”之人是谁,可前后一联想,顾悄再笨也该猜到,甚至他也知道,梅昔之死同他娘脱不了干系。


    但这事被无辜的顾影停知道,又不一样了。


    顾劳斯脑子里,已经脑补出小娃娃卧薪尝胆替母报仇的三十集连续剧。


    没想到,顾影停下一句却是,“她和赵脑板说话,我听到了,但是不敢告诉你。她做了坏事,还……想害死你。可是,她知道错了,她是故意摔的,所以你能不能原酿她?”


    “也……原酿我。”


    这话信息量太大,顾悄一时不敢判断,他说得是真是假。


    毕竟他的母亲梅昔,太擅伪装。整个族里谁提起,不赞一声温柔贤淑、柔弱善良?连苏青青那样的老江湖,都被她表象迷惑,与她做了数年忘年交,直至引狼入室。


    这样的母亲言传身教带出来的,大概率不会是个纯粹的小天真。


    但他也不能以此臆断,去恶意揣测一个刚失去母亲的孩子。


    “我想,她应该不需要我的原谅。”于是他摸了摸小家伙的头,“以后你就懂了,大人们看一件事、一个人,不是只分好坏、对错,还分立场。”


    “立场?”顾影停似乎没想到顾悄会是这样的回答。


    “是的,立场。”顾悄拍了怕他,“这个说起来可就深奥啦,你要好好念书,把四书五经都读完,到时候再来与我讨论立场和原谅,好不好?”


    小豆丁吸了把鼻涕,似懂非懂点点头。


    “准太爷爷说,以后我要跟你们一起生活。”


    “那你愿意吗?”


    顾影停垂下长睫,想了很久,才点点头,“愿意。”


    他默默道,我想快点懂得阿娘的立场,帮她做完她真正想做的事。


    他稚嫩的掌心,还残留着阿娘的温度,他记着阿娘最后的嘱托。


    “念奴,阿娘和爹爹都走岔了路,你一定不能再错。”


    手掌交握处,少年微凉的温度跟阿娘全然不同,不暖,却很温柔。


    顾影停不知道阿娘说的路是什么,但跟着这个人,肯定不会错。


    梅昔最终没有葬进族墓,她同夫君一起,长眠在休宁不远一处阳坡。


    这事很快就呈在了大宁最高统治者的案头。


    神宗古稀之龄,老而弥坚,戎马半生令他丝毫不显老态。


    明黄朝服下依稀可见魁梧身形,凌乱皱纹刻印出一张庄严阴厉的脸,灰白胡须修剪得整齐,遮住薄削无情的唇角,一双皇家少见的狭长倒三角眼,越老越显出十分的天威难测。


    徐乔战战兢兢,揣摩着圣上意图,“顾家表面遵从陛下圣意,与当年乱党遗孤划清界限,但实际阳奉阴违,如此厚葬,实在……”


    “啪——”一只明黄杯盏砸断了他的话。


    这位在外不可一世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分毫不敢躲,硬生生受了这一下,很快左眼前就一片猩红。


    他甚至连擦拭都不敢,只能任着鲜血缓缓流下,在半边脸上烙下又烫又痒的痕迹。


    见了血,神宗稍稍消气,“爱卿,你当知道,一把刀若是钝了,即便再忠心,那也不趁手,何况你对朕有几分忠心,你自己知道。”


    这话一出,徐乔膝下一软,慌忙跪地讨饶,山呼“臣之忠心,日月可鉴”。


    神宗不置可否,他的手下,多是如徐乔这般的蠢货,不蠢的也泰半在佯装糊涂。


    他一言堂惯了,已经不再有聪明人敢妄自揣测他。他目光沉沉,望着脚下跪了一地的脑袋,内心第一次生出一股挫败。


    是他,亲手将自己的朝堂,打压得死气沉沉,也是他亲自将肱骨大臣,强拧成只会服从的机器。


    可昨日太子再度垂危,留给他重新磋磨下属、慢慢试错的时间……不多了。


    他冷冷道,“传朕旨,经宗仁府并三司查证,当年愍王远在漳州,并无反意,一切祸乱始于乱臣蛊惑,特此诏令平反,休宁顾氏抚育愍王遗孤有功,擢顾准起复南都户部尚书,领南直隶并湖广江浙春寒抗灾事宜,左都御史谢昭佐之。”


    “至于那孩子,朕没有照顾好愍王,已是愧对先帝,又叫他流落在外十几年,实难心安。宗仁府已为其择名宁昭雪,封昭郡王,念其年幼,明日起入詹事府与太子伴读。”


    “这……还请陛下三思!”召进书房议事的几位大佬闻言,无不震惊。


    这圣旨下得十分蹊跷。


    这么些年,神宗一直咬死愍王谋反,突然反口已经海啸山崩。


    那遗孤入京已很有些时日,对外只称是谢氏血脉,神宗晾着并不处置,哪知一处理,就是这般石破天惊。


    且不说大宁皇室,老的老,病的病,倒得倒,突然多出一个新鲜的、健康的、甚至血脉更加正统的子嗣,会引起多大的动荡。就冲这子嗣,另一半流的是谢家的血,就足以令朝臣胆颤。


    而这个节骨眼上,入詹事府?给太子伴读?


    太子可还在病床上昏迷不醒呢!


    这背后意味着什么,老江湖都懂。


    冒如此大险立下一个活靶子,神宗这是……下定狠心要刮骨疗伤了啊。


    东宫,太子寝殿。


    宽大的明黄帷幔里,躺着一个面如金纸的中年男人。他原本挺拔俊秀的长相,经历长久毒素折磨,已垂垂老矣,颀长健硕的身躯,瘦得也只剩一副骨架。


    狠戾的老家伙望着望着,悲从中来。


    他知道,就算太子侥幸活下来,被掏空的身体,也不足以再背负起一个国家。


    他是神宗第四个儿子,也是神宗最寄予厚望的儿子。


    他的身上,奇异地糅合了神宗的杀伐与高宗的温雅,对于穷兵黩武数十年的大宁,他将是可遇不可求的治世明主。


    为了叫他名正言顺登基,神宗不仅毁了高宗的儿子,同样也这样斗下了前三个儿子。


    可惜,他呕心沥血造就的最完美的作品,却被暗中一只黑手全毁了。


    想到这,老皇帝突然气血上涌,青筋迭起,哇得喷出一口鲜血来。


    他五指狠狠攥紧手心,低喃道:“我儿,害你的人无论藏得多深,我都不会放过他。”


    既然他手里没棋,那这招借力打力,一样可以引蛇出洞。


    第077章 第 77 章


    大历三十六年春暮, 骤降急雪,南北千余里,平地数尺。


    淮海以北, 冰冻四十余里, 人畜冻死万计;江左腹地, 沟渠复冰, 草木华而复枯, 竹柏柿树多死。


    外间大乱,可休宁隐逸于山中,只零星飘了几日小雪。


    岁月静好的表象下, 顾悄隐约察觉到不对。


    腊雪是被, 春雪是鬼。


    今年春雪密集, 多少是有些见鬼。


    清明后, 族里复学。


    顾劳斯一拖三炼狱模式教辅班正式上线。


    新升学幼童长线基础班,日常拉练就是学拼音、查字典、讲故事, 搭配艾宾浩斯记忆曲线,主打一个花卷式死记硬背。


    小同学们不干了。


    他们还沉溺在小班嬉哈笑闹中,一时接受不了这么古板的课业。


    直到顾劳斯挂出小红花积分表, 敲着黑板,“每日谁红花最多,免写作业。”


    小同学们吸溜着清鼻涕,没几刻就屈服了。


    结果四书背着背着,跟三百千也没什么区别嘛!


    实在背不会的, 他们一样可以集思广益,继续编故事鸭。


    比如, 顾二毛嘀嘀咕咕:“因材施教,就是逗猫要用小鱼干, 遛狗要用大骨头~”


    周小田抓抓头,“捉鸡就得撒撒玉米粒~”


    在中班目瞪口呆里,顾劳斯点点头,“没错,话糙理不糙。”


    赵蛋蛋神补刀,“忽悠我们,就说不用抄书。”


    顾悄:……


    小朋友,你是懂点类比的。


    当然,偶尔顾劳斯也会给小朋友们精讲一两篇。


    每每这时,中班盯着手上的四书,总要怀疑自己念了个假的。


    比如某日,俩小豆丁拌嘴。


    胖的那个骂豆芽菜,“你不是东西!”


    豆芽菜哭着反击,“你是东西,好大的东西!”


    胖丁一愣,误接了话茬,“什么东西?”


    豆芽菜诡计得逞,趾高气扬,“是饭桶哇!胖死你算了!”


    这人参公鸡立马闹到了顾悯跟前。


    大叔学坏了,信手一指说你们去找顾小夫子评理。


    顾悄摸了摸俩圆脑瓜子,睁着眼忽悠,“你们这么夸对方,怎么还闹呢?”


    这下,不止吵架的,连看热闹的都绷不住了。


    顾劳斯施施然开口,“不信,请同学们把书翻到88页。”


    小同学们一看,好家伙,正是《论语·公冶长》第四则,子贡问器。


    子曰:“君子不器。”


    子贡问曰:“赐(子贡名端木赐,自称)也何如?”子曰:“女(汝),器也。”


    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你们看,孔子是不是也说君子不是东西?”


    内舍诸人:……


    理好像是这个理,可听上去怎么那么不得劲?


    顾劳斯忍着笑,“这子贡问师父,你看我怎么样?孔子说,不错,你是个东西。子贡又问,那我到底是什么东西?孔子说,是祭祀用的大饭桶啊!”


    顾影朝实在听不下去了,“瑚琏乃祭祀重器,怎么如此粗鄙说成饭桶?再者,器尊物卑,亦有不同,叔公还是莫要带坏幼童!”


    顾劳斯“非也非也”地摇了摇头,“器物乃士人之语,东西乃庶人之语。子初,我们读书,不是将书越读越难,最终束在士人之高阁,而是要将书越读越简单,令贩夫走卒也能明白为人之道,是也不是?”


    顾影朝愣住了,他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思考过。


    一旁摸鱼的顾悯,闻言挑了挑眉,突然明白那几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为什么独独都对顾悄刮目相看。


    镇住顾影朝,顾悄言归正传,“所以,孔夫子与弟子的对话,与小儿争辩并无不同,不要把它想得太难。只是小儿懵懂,不辩东西;而孔子教徒,大巧若拙,暗藏机锋,不同的年纪,品出的道理亦有不同。解意,可是一辈子的功课。”


    顾憬故作困惑,“那小夫子你到底是东西不是?”


    “器之为用,存乎一心;各取所长,无问东西。”顾悄露齿一笑,意有所指,“单说饭桶,装的米只管自己吃,那不过是酒囊饭袋,装的米供天下吃,那就是国之大器。”


    顾憬瞳色沉沉,好一会儿才道,“可是我的米,只够自己吃,怎么办呢?”


    那声音太小,只他自己听到。


    内舍少年们,新辟的是学长助力班。


    每周原疏、黄五、顾影朝轮着上台,复盘8天母猪上树大法,将休宁县考定制版题型逐一精讲,顺带教教后进,怎么套韵歌和平仄谱,流水线式糊弄方灼芝的科目三。


    一听说晚上要头悬梁锥刺股,白天还得无偿干苦力,黄五瑟瑟缩缩。


    “鄙人体虚,难担大任。”


    原疏一百八十个不愿意,“才疏学浅,不敢僭越。”


    顾悄开始敲算盘,“教材全解、对韵歌全面开放订购,二两银子一本。不过这小本生意你这富商大约是看不上。”


    黄五脑子里啪啦啪啦划账,怎么可能闻不到其中商机?


    况且,他同黄家最后的反击战,拼的是财力,“哪里哪里,成交!”


    顾悄,“我好像还没开始谈分成?”


    奸商可会做人,大手一挥,“咱们兄弟计较什么?贤弟你有钱赚还能亏了我?”


    顾悄:……


    这先手的道德绑架,学到了学到了。


    原疏近日积极性大幅提升,见顾悄郎心似铁,只能摸着下巴自我安慰,“教学相长,于我亦是一场修行,琰之你实在太会了。”


    这马屁拍得黄五都腿疼。


    清明后,内舍原本的学生走了不少。


    顾云斐退学去了南都国子监,朱庭樟也停课到县衙报到谋生计,还有一些原本就无心举业的临时生,也回家该忙什么忙什么。


    剩下的学生,听顾悯讲书时日都不短。


    顾劳斯稍加改进,将原本碎片化的学习模式打破,大致排了个课程表,将四书、经史、制艺和诗作按比例分配,配着教辅,上道得也很快。


    也有一群富家子弟,听说黄五事迹,慕名而来。


    顾劳斯谨慎,暂且没有将这些收编,个别手眼通天的,自找门路竟也被老执塾婉拒。


    顾悄后知后觉,黄五能进来,原来是上下齐心放的水……


    亏他之前还觉得这状元小学的借读费真真好赚。


    最后一个班,自然是府试冲刺班。


    县试之后的两场十分重要。府试定童生,院试定秀才。


    两场考试离得极近。南直隶提学御史定下准日子,各府比试均在四月,徽州府定下廿日,考点在首县歙县,主考官吴遇。院试则在府试封卷后,由提学官依次赴各府复试。


    清明后,休宁礼房已经封好县考卷子,造好录中名册,一同发往府衙。


    院府两试考纲不久后也下到各县。


    吴遇的风格与方灼芝完全不同。


    府试三场,第一场考四书义理一篇,五经本经义理一篇;第二场考礼乐论一道;第三场考经史实务策三道。


    从命题导向上,很明显吴遇是个实干家。


    但太实狠了,以至于顾悄随便预测,今年休宁府试录取率必定要创历史新低。


    毕竟先有前任知府老态龙钟,在任二十年,从没出过一道实务策。


    再有方灼芝把县考排名这个烫脚的球,不怕死地传给府台大人,吴遇不给休宁点下马威,顾悄名字倒过来写。


    院试更不消说。


    虽然只考书一道,经一道,但南直隶这位提学御史,出了名的激进胆大,中规中矩的卷子根本难入他法眼。


    这三下五除二,升学考压力就大了。


    顾悄看到考纲起,就知道脚踏实地无路可走,投机取巧或可一搏。


    这会他学精了,冲刺班精髓,再也不用押题这种赤果果的噱头,而是改叫划重点!


    小广告打的是系统梳理考题考点,每日刷模拟卷查缺补漏。


    换汤不换药,一时也没叫原疏这傻子察觉。


    顾劳斯时间紧张,冲刺班只能挤一挤上下学的马车小课堂。


    去时,划好当天重点,回时,验收学习情况,顺带出模拟卷、改答题卡。


    白日里,原疏黄五脑袋顶脑袋钻研义理,晚上各自回家,抓头抠脚写申论。


    上下学通勤路上,还要被顾劳斯骂得狗血喷头。


    是的,顾劳斯也会骂人。


    “瞪,把答案瞪出来!”


    黄五:好凶!


    昨日出的实务策,题为“周礼言农政最详,试陈教农之策。”


    大白话就是谈谈如何发展农业。


    黄五十分干脆,答曰“重利驱之。”


    原疏似乎动了点脑子,写的“使万农种之,使田赋减之,使风雨调之”。


    “你们脑袋里一片戈壁吗?”顾劳斯简直想拍桌,“重利?你出?”


    “没地,叫万民种意念的田吗?不收税,国库开支你补吗?风调雨顺,我倒不知道,你是认识雨师,还是认识风伯?”


    黄五&原疏:不好,今天龟甲没带,脑壳无处可藏。


    策论惯例是大比才出的题,现在就考,委实难为二人了。


    治国?纨绔只听过几折子昏君艳.情;军政?纨绔只知道马嵬坡香消魂断,一下子要答国策军机,“超纲,太超纲了!”


    奸商别的本事没有,退堂鼓永远打在第一方阵。


    交了几次白卷,他开始反向输出,“我的亲哥诶,这策论包罗万象,谁知道吴知府脑子装了多少,哪样都能拿来刁难人,你就饶了小弟这一遭吧!”


    原疏这把不倔强了,弱弱问,“有什么是策论不考的?”


    顾悄冷冷道,“去年真题。”


    黄五惊恐,“去年哪有真题?!”


    马车里的沉默,震耳欲聋。


    去年的老知府,哪里会出什么实务策?!


    “所以什么都会考。”顾悄微微一笑,“距离全须全尾吃掉吴遇,你们还剩四十天。”


    黄五&原疏:这万恶的吃人社会?


    顾劳斯慢条斯理收拾二人残稿。


    “等我全须全尾吃掉你们那天,时政热点和策论精讲也编好了,又能进一大笔钱,嘿嘿。”


    顾劳斯的主要经济来源,一是打黄五秋风,二还是打黄五秋风。


    他不擅经营,不论是县里卖书,还是给吴遇官方卖书,营生都交给黄五打理。


    有了知府背书,基础班教材卖得还不错。


    顾悄支了些钱,给教研组发了奖金,又把不惑楼支棱了起来。


    他将醉仙楼改造成了一个会员制书吧。


    所有书会员都可以无偿借阅。


    有钱公子哥儿,用真金白银入会;没有钱的穷苦人家,凭里保结契办会员,书籍虽然不给外借,但任意抄录。


    楼内里又划分为蒙学区、科考区、杂学区。


    蒙学区由家中几个丫头轮流坐镇,负责教习拼音、字典和看图识字等工具书用法,指导向学之人入门。


    科考区以举业为主,主打就是官方教材和顾氏辅导系列。顾悄薅了“四虎”羊毛,以兑现赌注为由,诓了四人轮班坐镇,当免费管理员。


    杂学区,农林兽医匠律算术,顾悄能搜罗到的本子都揣了进去,并且挂出一张招募令,凡有奇技者,面聊,包吃住。


    开张那天,黄五连连摇头,“败家,真败家。”


    细数下来,这楼没一个地方能挣钱,还得贴出去人工和损耗,图啥?


    图奉献吗?


    顾悄点点头,“这叫完善基层公共服务设施。”


    一开始,县城百姓大多是在看笑话。


    渐渐有那么些好奇的人,开了证明入了会。


    折腾一圈他们发现,嗯?这是文盲福音啊!


    不拘男女,不分老少,更不讲贵贱,但凡进楼的,都有小厮指导着,从小学语文教本看起,循着看图识字找到姓名,一旁就有免费纸墨供练习。


    从第一笔的颤颤巍巍,到几笔后勉强的横平竖直,最终照着笔顺写出完整的名字。


    也许只消几刻,也许消磨一个下午,看笑话的一个个进来又出去,却多了一项十分荣耀的吹嘘资本,“哎呀,我XXX也会写名字了!”


    休宁县城新开一家不惑楼,不吃饭不喝酒,能免费学读写的消息,很快传遍十里八乡。


    不惑楼由此迎来了第二波看笑话的。


    各处学社的小子们,可不相信识写能这样简单,更不相信愚笨的老弱妇孺能学得比自己快,只觉这不惑楼一定是故弄玄虚,雇人造假拉生意而已。


    等到他们三五成群奔过去,看到蒙学区一群半大不小的小乞丐,竟在一名“夫子”带领下,摇头晃脑唱三百千,无不怒气冲冲。


    那“夫子”打着耳洞,生得又那样白嫩,不是女子又是什么?


    女子教,贱籍学,简直是侮辱大道!


    他们愤愤撸袖,上去就要拼死卫道,却被楼上几声吆喝引去心神。


    “走过的路过不要错过,朱衣神君护佑过的县考宝典,三个纨绔过考验真的宝典,现在免费开放啦——”


    于是不多久,第二批瞧热闹的,也彻底沦为不惑楼忠实拥趸。


    “这全解可比咱们那半吊子社师讲得详尽多了。”


    “哎呀,这句话原来这样解,早点看的话,二月县试我就过啦!”


    “这本二两银子,太贵。咱们办个长期卡,抄它一本回去,血赚不亏!”


    “这声律启蒙好东西,对着平仄谱子,作诗突然好简单。”


    ——“四虎”竖着耳朵,满眼不信,真有这么神奇?


    结果纸糊的“四虎”沦陷得比谁都快。几人叽叽歪歪,差点没在科考区打起来。


    “我说这处,还是执塾说得对。”


    “不不不,必定是阁老大人解得妙。”


    “你这势利眼,不就是迷信探花郎吗?执塾家藏万卷,才不比阁老差。”


    “哪儿跟哪儿,去年院试我照执塾路子答,提学官虽也给了我几个小圈,但到底破题那,还是下了个点,今日见阁老注解,突然豁然开朗。”


    “难怪内舍如此追捧顾悄那小子!”


    几人一顿,对视片刻后心领神会,“顾悄那小子手里,肯定还有更多珍藏版!”


    正爬着楼的顾老板,一时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得眨眨眼,朝着他们露出一个不失礼貌的微笑。


    一区二区的热闹,都是属于别人的。


    三区冷频,能看懂杂学的人本就少,揭榜的更是没有。


    顾劳斯想要造造小牙刷、拉拔拉拔落后物质生产的朴素愿望,又一次落空。


    哎——他长长叹了口气。


    这突如其来的忧郁,黄五就不解了。


    知更嘴上向来缺个把门的,见状一股脑儿就把顾劳斯牙龈出血,天天念叨软毛小牙刷的小心思抖了个彻底。


    朱庭樟尴尬一笑,“这些是可以说的吗?”


    顾劳斯:……


    三天后,顾悄就收到了金陵加急送过来的牙刷。


    软毛,舒适,还附带一细竹管消炎止血中药牙膏。


    顾劳斯一时心情复杂,同为穿越人,这样显得他好loser啊。


    跟着牙膏一起夹带的,还有一封密信。


    顾劳斯避着人小心翼翼拆开,以为会见到什么惊天大秘密。


    结果内里只夹樱花一朵,下题酸词一首。


    梁间燕子清明雨,秋千架下落红。昨岁今年迢迢,觅君踪。


    彩笺新墨无由寄,山水一重重。何处相思苦?吹樱落晚风。


    风惹琼花的笔力,写起儿女情长,实在是相得益彰。


    顾劳斯看明白了,这是变相在抱怨他信写少了。


    黄五眼巴巴等着复命,可顾悄看完,只一个字反馈:阅。


    半点有用信息没有,还指望回信?


    第078章 第 78 章


    顾劳斯顺风顺水的小事业, 遇到的第一个小麻烦,是县学踢馆。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族学“四虎”说起。


    几个大叔, 才学有几分, 毅力也有几分, 奈何悟性差了些许。


    恰好遇上的几任提学官, 都不买他们文章, 以至于蹉跎许久,同期要么进学,要么退学, 只剩他们还在科考门槛上蹦迪。


    还怎么都蹦不过去。


    进学的同期里, 也有那么几个不大争气的, 在县学压仓底。


    二月二文会, 关公庙前碎嘴子的李狗蛋和张二八,就是“四虎”老同学。


    ——府试同场、露水同桌的那种。


    这几日, “四虎”在不惑楼日日翻书,很是翻出几分心得,便邀老同学前来一叙。


    这一叙, 就叙出了大问题。


    去年院试,书论一道,提学使截的是《论语·乡党篇》里的一句。


    伤人乎不问马。


    四书无句读,时下通行的,是朱子版断句, 用的是:


    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说的是马厩起火, 孔子退朝回来,问有没有伤到人, 却没有问马怎么样。


    先代大儒郑玄、朱熹经义解的,都是孔子“非不爱马”“贵人贱畜”,主打一个人本主义关怀,彰先圣“仁者”形象。


    可提学使好新、好奇、好剑走偏锋。


    于是,义理上做不出花的南直隶卷王们,动脑筋在断句上出其不意。


    “四虎”首当其冲。他们旁的本事没有,遍览群书、琢磨“茴”字写法的本事一流。


    儒学圈子里,各条埋没千百年的偏门经义,一朝被他们挖坟置顶。


    “刺头虎”率先挖了唐儒陆德明的释文,称 “不”通“否”,于是断句就成了:


    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圣人先问“人没有伤到吧?”接着问马怎么样。


    这样一来,孔子恩泽,由人到畜,十分完美。


    “刺头虎”还给孔子无视小动物伤亡的冷血bug打了补丁,破题就是众生平等,洋洋洒洒论“万物皆为天地生,圣人效法天地,人与马共治。”


    但是“伤人乎不”这样的句式,在整个四书五经里找不到第二例。


    提学使约莫是改卷子改乏了,突然看到一篇乐子文,觉得思路有点搞笑,一时心情不错,在卷面上连画三个圈圈,尔后翻到破题,才想起来是在干正事,于是一个点点,还是无情pass。


    “四虎”其二,“沉稳虎”也是一个路数。


    抄了唐人李匡乂的《资暇录》,把句意断得更加清新脱俗。


    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这把提学使笑不出来了。


    院试虽然在州府,但并不统考,而是分县吊卷,一批一批地考,年轻的提学使哗啦翻过休宁卷子,丝毫不讲武德地拆了密封线,“啧,休宁顾氏族学?”


    “真是一窝豺狼变狸猫,一代不如一代。”


    他漫不经心吩咐老知府,“顾家其他卷子都去了吧,一律不取。”


    二虎并不知道去年落榜,是自己坑了剩下两只,还殃及了顾应白和朱庭樟。


    叫他们血压飙升的是,顾氏出品的《制艺初探》,破题篇·推陈出新里,举的反例竟然就是这道题。


    一旁的【点拨】里,还好心提醒:义理是非能做文章,行文语法不可乱搞。


    另附大写红圈“慎”字:解经语法不顺,叉出去!


    二虎顿觉膝盖中了一箭。


    可关键是,这等解法,是他们斥巨资从县学教谕处买来的!


    吴平已死,钱讨不回,气撒不掉,只好约县学老友几人吐槽。


    李狗蛋和张二八这才知道,教谕水平原来如此跛脚。又听闻顾氏还有这些本事,几人砸着嘴火速拜读完第一册,对着书屁股后面的“未完待续”,齐齐瞪眼。


    “顾兄,续呢?”


    “沉稳虎”立马翻箱倒橱,把整个不惑楼搜了一遍,还真没有,不由暗悔先前顾悄邀他们来时,实在过于轻慢,以至于对科举区一无所知。


    “挑刺虎”盯着青铜会员腰牌喃喃,“是我充得不够多,会员权限不到位吗?!”


    “小虎”好心拦住他,“大哥我作证,高级会员一样看不到。但是听王掌柜说,铂金充得多,催更更有效?你有钱,你试试?”


    四处溜达巡视的王贵虎,摇了摇白胖的发面脸,又悠悠远去。


    啧,顾三公子果然好手段,谁说免费栈子不挣钱?


    《制艺初探》这本子,经“四虎”几人一推销,直接出了圈。


    县学二人好意,秉着奇文共赏的想法,将本子里的长处和教谕的错处与同窗说了,没想到引起方白鹿与谢长林的不满。


    尤其《论语·泰伯篇》名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破题示例,直接叫方谢二人打出“清书蠹”的旗号,声势浩大前去理论。


    这场士林王者吊打纨绔青铜的戏码,噱头十足。


    当日县人奔走相告,看热闹的人很快将不惑楼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带着对门雅味居都被包了场,二楼窗户趴满了人,就为看这场“文斗”。


    当然,更多的人是冲着方顾两家公子跨年架后续来的。


    为了维持秩序,顾劳斯不得不立起现代辩论队规矩,叫双方各出三辩,列席坐好,免得又突生口角,害人害己。


    方白鹿不满,“凭什么你想怎么比,就怎么比?”


    荏弱小公子脸皮堪比城墙,“凭我爹腰杆粗。”


    围观群众:……


    方公子还记着上一轮,他爹无休无止的大棒子,不得不忍气吞声。


    谢长林一贯擅长拱火,见方白鹿让了,也不好再出头,默认对方提出的文斗法子。


    铜锣敲响三遍,骂战,哦不,辩论开场。


    踢台一辩路人甲急赤白脸,“不惑楼妖言惑众,一群妇人纨绔不学无术,还敢大放厥词,这损的是休宁代代积累下来的学风,当禁!”


    守擂一辩黄五嘿嘿一笑,避重就轻,“纨绔?咱们可是正经过了县考的,兄台这般叫嚣,岂不是把方知县脸面扔在齐宁街上,任人践踏?”


    槽,还没热身就开大?上纲上线过分了!


    第一局,县学吃瘪。


    踢台二辩谢长林有几把刷子,主打一个挑拨,“楼中新作,我有幸拜读,可经义释文,多处公然与朱子叫板,敢问这‘顾玉’究竟何方神圣?是真的才学胜过朱子,还是沽名钓誉,为骗我等学子银钱而来?”


    说着,他不知从哪掏出一本《制艺》晃了晃,嗤笑一声,“这书,二两?”


    守擂二辩是原疏,顾悄以为他直来直去的性子要吃亏。


    却见憨厚少年困惑地抓头,“不是标了参考价?不乐意楼里也可免费手抄,逼你付钱啦?”


    “再说这‘顾玉’,他就是个抄书匠、搬运工,楼里所有本子都是他读遍经典,摘录精华集成的。这年头抄书还要跟朱子比?比什么,比谁抄得多、抄得快?”


    此言一出,众人笑尿。


    原疏还耿直补了一句,“比这个,‘顾玉’肯定比朱子厉害,谁叫朱子死得早,后世两朝书,他都无缘见。”


    谢长林咬碎一口牙,书在手里几乎捏变形。


    底下看戏的,不知是谁吆喝一句,“谢公子,仔细你那二两银子!”


    第二局,县学败退。


    没想到只要足够莽,直球打弯道,一样怼得对面无话可说。


    这大约就叫一力降十会?


    踢台三辩方白鹿脸色已经不大好,开始有意识缩短火线,就事论事。


    “我倒不知,朱子外,还有哪个大家解‘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作‘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还望顾小公子不吝赐教。”


    守擂三辩可不是顾悄,他无辜笑笑。


    帘子后面顾情冷冷出声,“此解,乃孔圣自言。”


    “咳咳……”不止顾悄呛到,瞧热闹的好事群众,闻言都摔了好俩。


    只能说,这诡辩果然很顾情。


    假姑娘波澜不惊,“这句语出《论语·泰伯篇》,稍微念过点书的,都知道泰伯篇讲的是‘至德’与‘治国’,孔子说‘无仁,不可以久处社稷’,可前人却将此句解为,百姓只能当牛马驱使,不需要叫他们懂得为什么受驱使。敢问将万民视作愚昧无知,这合乎仁德吗?”


    方白鹿还欲再辩,顾情可不给他机会。


    小姑娘火速输出,直接炸场,“这等污蔑之辞,还不是汉朝那班政贼,想出来的愚民之策。”她指了指楼里楼外众人,“好叫他们当牛做马,供权贵驱使,以保你们这些蛀虫长长久久的富贵!”


    “可孔子本意明明是说,百姓可以自足,就由他们发展,百姓不能自足,就教化他们,叫他们懂得如何自足。如今,顾氏不过拿出些许教化之资,建不惑楼,顺民应天,开启民智,这才令他们识得几个大字,你们就急得跳脚了?”


    “小女子倒想问问,这般倒行逆施,究竟是隔壁方知州的意思?还是京里谢侍郎的意思?”


    这帽子可就扣大了,直接将两家小小靠山架到了人民群众的对立面。


    皇室血脉就是不一样。


    心比常人多一窍,天生就会搞阶.级斗争。


    楼里楼外,被煽动得群情激奋,方白鹿他还敢辩吗?


    不敢!除非他嫌他亲爹不够亲、官帽戴久了头痒。


    第三局,县学简直溃不成军。


    顾情这招祸水东引玩得漂亮极了。


    不仅堵住踢馆的嘴,还将顾氏直接放在了道德制高点上,今后谁敢再打这不惑楼的主意,那等同于挑战全休宁普罗大众的底线!


    打扰我识字读书,怎么地?


    是要愚民吗?是要拿我当牛马吗?是欺负我没念过四书吗?


    自此,休宁学风,从敦厚清正变得彪悍无比。


    抄书人顾玉一炮而红,顾氏也靠为庶民带盐,重回大宁顶流。


    一个勋贵世家,生生凭实力打进寒门内部,成为广大穷苦书生无言的精神导师。


    没钱买书?不妨碍,我可以去休宁不惑楼手抄。


    没钱苦读?不妨碍,我可以把书多抄几遍,那里管饭。


    顾劳斯看了,都说这营销,牛。


    方白鹿又又又输了,还叫人看了一场猴戏。


    只是在顾悄的多次调.教下,知州公子抗压能力显著提升,这回竟然克制住脾气,只瞪着一双出离愤怒的眼,定定望着他。


    次辩谢长林一张脸貌美如花,却扭曲得厉害。


    他带着任务来的。


    如今朝堂上,太子病危,势力不足为惧;太后一党,膝下无子,外戚虚张声势,徒有其表;内阁六部,以谢太傅为首,可谓一家独大。


    秦昀复职,顾冶重用,顾氏层起不休的起复风声,朝上要说谁影响最大,非谢氏莫属。


    阻顾氏前程,给顾家下绊子,似乎已经成为谢家杂鱼们向头部投诚的惯用手段。


    京城族叔也曾提点过他,“同人斗,可千万不要带情绪,睁开利益的眼,你才知道该怎么斗、下多重的手。”


    他琢磨这句话许久,自认族叔是嫌他下手慢了、轻了。


    既然先礼不行,那就……


    谢长林咬了咬牙,决定铤而走险。


    吃瓜群众等了半天,见文斗之后真的没有武斗,这才三三两两一步三回首地散场。


    喧嚣将散未散之际,对面雅味居里,竟突然射出几支冷箭。


    武斗骤然开场,有胆小逃命的,也真有那不要命的,不顾危险又折回来看戏。


    一时间街上人头攒动,混乱不堪。


    顾劳斯简直满头黑线。


    弓手的活靶子,自然是顾劳斯。


    几乎是箭才发出,顾情和苏朗就将顾悄护在中间,苏青青则带着人去对面拿掌柜活口。


    自打梅昔暴露,雅味居一直是个隐患。


    苏青青摸了几回底,除了查出那掌柜上线是南都一家茶庄,再找不到一丁点儿蛛丝马迹,幕后人也猜到钉子暴露,茶庄一夜间付之一炬,雅味居沦为弃子,狗急跳墙是迟早的事。


    母亲大人是个急性子,决定引蛇出洞。


    果然今日趁乱,对方急切动手。


    早有准备的苏青青,经验老道,很快就将掌柜、小二并杀手五人活拿。


    顾情见状,也松懈下来,往对面去给苏青青搭把手。这边才离了人,不惑楼里银镜一闪,突然从街角巷尾又杀出四个黑衣人,直冲着顾悄来了。


    苏朗以一敌四显然不支,黄五同原疏帮不上忙,只得吹了声哨子,又招来两个暗卫,二对四缠斗成一团。苏朗借机退下,紧紧护住顾悄往楼下撤。


    刀剑无眼,谢长林原本安静缩在桌子底下,被黑衣人一剑砍翻藏身之处,惨白着脸猛然冲出,还不偏不倚一把抱住顾悄身后的苏朗。


    也就是这片刻空档,另一个黑衣人掷出长剑,直击顾悄后心。


    苏朗想要拦,却是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之际,总算原疏反应快,冲过来撞了顾悄一下。


    长剑划过少年手臂,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顾劳斯虽然躲过这夺命一剑,还是没逃过接下来的厄运。


    他前头几步就是楼梯,被原疏这么一撞,踉跄着根本抓不住扶手,眼见着一脚踩空,立马要滚下去头破血流,顾劳斯紧紧闭上双眼悲壮等摔,没想到一头怼进的,却是一个结实的胸膛。


    直到一只有力的手臂环上他后.腰,怂狗才难以置信地睁开眼。


    入目就是谢昭那绷得死紧的下颌,再往上,是一张放大的、寒气森森的脸。


    他一扫惯常伪装,不复矜贵雍容,铁血模样宛如炼狱修罗,只一个抬手,随行几名锦衣卫就如魅影一般加入战局,顷刻间就挑了所有杀手。


    那几人训练有素,刑讯抹脖却不在楼里,而是拎着人越窗而去。


    顾悄慢半拍才懂,谢昭这是怕他害怕。


    大……大可不必。


    这么肃穆的场合,就不要提他怕鬼这事了好吗?!


    虽然楼里死了人,短期他铁定不敢来,但区区小事,他完全可以克服。


    “有……有劳。”惊魂未定中,掺上那么一丝尴尬,顾悄只好干巴巴道谢。


    至于谢昭神出鬼没、随时出现这一点,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只是明明电视剧里,英雄救美演得都十分唯美,男女猪脚深情对视,抱着转圈圈,粉色花瓣漫天飞舞,怎么搁他这,一点儿浪漫气氛都没有呢?


    顾劳斯费解。


    走了片刻神,他想退开些,去看看原疏的伤,可拦腰的手箍得死紧。


    “这,谢大人,可否……”


    “否。”顾劳斯还没开口,就被对方冷冰冰打断,“形势未明,你现在不许动。”


    顾悄,“好的,阎王大人!”


    谢昭:?


    早在黑衣人持剑出现的时候,看热闹的人就跑得差不多了。


    楼里剩下的都是跑不动的。


    锦衣卫有条不紊收拾着残局。


    被谢大人卡着视角,顾劳斯只能竖着耳朵听八方。


    最先是顾情火急火燎赶过来,见顾悄无事,原疏正在包扎,这才后怕不已。


    她完全继承了苏青青脾气上来半分道理不讲的优良传统,才不与谢长林分辩无辜不无辜,挑着角度一脚踢断他右手,将人踹下楼。


    十分之简单粗暴。


    她静静看着谢长林囫囵滚下数十级台阶,目光森寒,“别让我抓到你把柄。”


    再是苏青青,老母亲暗恨失策,又叫这不怀好意的谢昭沾了便宜。


    但救命之恩在这,她不好甩脸,只得接过不争气的小儿子,不情不愿道了谢。


    她睨了楼下一眼。


    至于那只自行咬钩的鱼,权当意外之喜吧。


    谢长林断臂锥心,额角不知划到哪里,磕出一道两寸有余的豁口,鲜血挂了他满脸。


    他目光猩红,望向的却不是顾情,而是长梯之上,背对着他的那道身影。


    那个他可望而不可即的、象征着权柄与荣耀的身影。


    可他发现了什么?


    刚刚顾悄与死神擦肩时,那人眼里的……是惊恐。


    这个发现叫谢长林忘记疼痛,他极力压抑着兴奋,心脏咚咚直跳。


    他竟然找到了——阎王的弱点。


    捏住这一点,他还会怕区区一个顾氏抓住他把柄?


    第079章 第 79 章


    可惜, 谢长林还是太天真。


    谢昭这样的人,哪会给他机会喘息?


    他甚至来不及张口,就被锦衣卫拖走。


    扣押小小一个秀才, 谢昭连罪名都不用费心罗列。


    在谢长林疯狂又怨毒的目光里, 顾悄咽了口唾沫。


    “娘亲, 我……我腿有点软。”


    接连两次跟死神打照面, 顾劳斯还能站着, 已经很努力了。


    苏青青心疼极了,上前就要捞他,吓得顾悄支棱着挂面腿后退好几步。


    “娘亲, 你冷静点。”


    被苏女士打横公主抱, 那画面太美, 顾劳斯没眼看。


    顾情十分嫌弃, 扯过顾悄胳膊就往肩上搭。


    “哥哥你真没用!算了,我来背你吧。”


    被“纤弱”妹妹背着满街跑, 羞耻度一样爆表好嘛!


    “不不不,我想我还能克服一下。”顾劳斯连连摇头,形同虚设的颜面岌岌可危。


    “二位多少都有些不方便, 还是我送小公子回去吧。”


    谢昭无奈轻笑,重新将人拢到身前。


    “这……这个可以有。”


    顾悄假装看不懂对面两双眼里的杀气,投敌投得毫不犹豫。


    谢昭今天没有穿公服,可一样黑衣肃杀,生人勿近。


    在顾悄跟前, 他却轻易弯下脊骨,以半蹲的臣服之姿, 方便小公子爬上他的背。


    顾悄十分自然地搂住谢昭脖颈,竟还小声嘲他, “一看谢大人背人就不专业。”


    上辈子谢景行常背顾悄。


    师门聚会上,顾悄以一敌百,千杯之后酒神也站不住,每每都是学长将他送回宿舍。那时两人身高差不大,顾悄晕乎乎往他背上一扑,谢景行趁势托起,行云流水。


    可这一世,顾劳斯严重缩水,一米六的小矮子对上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就算谢昭半蹲,顾悄爬得也十分费劲,何况他真的腿软。


    胳膊也软。


    搂脖子的手一点不想使劲。


    不专业的谢大人干脆起身,二话不说要将人打横捞进怀里。


    “今天穿的杭锦最是柔软,不扎脸,你放心避风。”


    顾悄却使了个坏,一个猛子越起,扑得谢大人一个踉跄。


    好容易稳住身形,谢昭就听到耳畔一句笑语,“多练几次就专业了。”


    “谢叔叔,咱们不能逃避问题,要迎难直上!”


    谢昭:……


    嘻嘻,顾氏撒娇第二弹(√)。


    这会,顾劳斯半点不嫌丢脸,反正跟谢大叔比,他还是个小孩子。


    谢昭俊脸却黑,又无可奈何,这样使坏的顾悄,叫他招架不住,又甘之如饴。


    两辈子恋爱经验加起来,都混不到及格线的谢昭,只得认命颠了颠背上同样新手的某祸害,拐进一条清净小巷,享受难能可贵的二人时光。


    苏青青将二人互动看在眼里,若有所感。


    她比顾准心细,或许女性雷达天生优越于男性,她一眼看出,两人之间的熟稔亲昵,同她和顾准比起来,分毫不逊色。


    可这圆融的气场,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养成。


    她和顾准,自榜下捉婿初相识,也蹉跎十数年才堪堪磨合到这样。


    顾情不放心,还想跟上去。


    老母亲眼疾手快拉住他,轻轻摇了摇头,“让他们去吧。”


    顾情不解,“可这谢昭分明不是好人。”


    苏青青点了点他额头,“这世道好人早就死了。”


    母亲的倒戈回护,叫顾情失落地垂下眼帘。


    在保护顾悄这件事上,接二连三的冲击叫他看清,比起那皇帝走狗,他确实差上许多。


    他……还太稚嫩。


    休宁县城的街道,横平竖直,左右房舍依次布立,并没什么好逛的。


    顾悄趴在谢昭背上,无声走了片刻,眼见着前头就是顾家宅子,顾劳斯立马刹车。


    他想了半天,憋出一句,“天色尚早,我请你去北城外吃茶棚烤饼吧?”


    顾劳斯想得很好,从城东走到城北,转一圈再回来,刚好可以消磨一个时辰。


    这人神出鬼没,逮住一次不容易。


    他有太多话想问。


    “饼的味道,跟咱们以前常吃的还挺像,就是缺了灵魂烧椒酱。”


    顾劳斯犹在叹气,大宁物产还是不丰,一没辣椒,二没西瓜,三没冰沙,人生乐趣不知道少了多少。


    谢大人却十分不解风情,“我叫人去买。你老实回去请林焕把个脉。”


    顾劳斯气得逮着谢昭脖子就是一口。


    以前他铁定是不敢啃的,现在不一样了,他正在研究怎么搞对象。


    可惜第一次实操经验不足,啃得谢昭这等猛人也忍不住“嘶”了一声,顾悄退开一看,好家伙,两排大板牙见肉见血,不知道的以为有什么深仇大恨。


    高手玩暧昧,啃一口是小猫挠心,他上来是一顿猛虎掏心……


    失误,纯属失误。


    顾劳斯十分不好意思,掏出手帕捂住那血痕,装作无事发生,“对不住了大哥,今天这饼我一定得请,不请良心不安,你不去就是不给兄弟我面子!”


    很好,对象立马处成兄弟。


    谢昭气笑了。


    可背上的重量轻到,他连一句佯装的呵斥都说不出口。


    “真的没有哪里不适?”


    顾悄摇头,老老实实趴好,“其实这身体没你想得那么弱。”


    他一向要强,从不肯将短板示人,现在却磕磕绊绊学着剖开软.肉。


    “一开始是真遭不住。一睁眼成了个又病又弱的小屁孩,瘫在床上跟废人一样。我从没那么无力过,连提笔都艰难,写不了几个字,一双眼睛就自作主张哭哭啼啼……我那时想,这还真不如死了。”


    谢昭呼吸一滞。


    顾悄并不擅长示弱,“但我现在适应得很好,请你吃个饼绝对没问题。”


    他将下巴压在谢昭肩头,语气里带上一丝揶揄,“倒是谢大人,写酸诗的时候同我诉相思,真见面吃个饼还一再拿看病推诿,实在虚得很。”


    顾劳斯撩汉虽然不行,劝酒塞饭真的所向披靡。


    一顿饼从兄弟情谊上升到男人尊严,不吃怎么行?


    谢大人妥协了。


    天空飘起细雪,顾悄接过林茵送来的油纸伞,为两人撑起一小方天地。


    “学长?”等千户退下,他才轻轻喊了一声。


    回应他的,只有谢昭清浅的呼吸。


    “你来这里很久了吧。”


    顾悄攥紧伞柄,“我们,还能回去吗?”


    谢昭听懂了。


    他脚下一顿,却还在妄图蒙混,“回去?不吃饼了?”


    顾悄苦笑着锤他一下,“谢景行,你知道我的意思。”


    “刚刚我骗了你。其实,我一点都不适应这羸弱的身体,更不适应这危机四伏的时代。”


    上辈子从没想过服软的顾悄,第一次尝试在谢景行面前露怯。


    “或许你没出现之前,我还有勇气与世界为敌,可你出现了,我就一点也不想站在你的对立面。”


    “学长,我演不动了。”


    “这剧本太难,我根本接不住你的戏。”


    这句话,才是他心底最深的软弱。


    上辈子,谢景行医院里的那句决裂,叫他溃不成军,这额外捡来的一辈子,他不想再回味当时的痛苦,哪怕打着为他好的旗帜。


    “我们为什么不能,好好的试着在一起?”


    顾悄轻轻揭开牙印上的帕子,低头在微微凝固的血色处落下一吻。


    有腥甜的味道在舌尖泛开,顾悄本能地蹙眉。


    他轻轻道,“学长,如果我的尖刺有伤害到你,我愿意尝试收起它们。”


    “所以,如果你的坚壁伤害到我,可不可以也请你,尝试着对我坦诚一点?”


    他将脸颊深深埋进谢昭颈侧,“我真的很想再见一见,坚壁之后柔软的学长。”


    雨雪簌簌,一粒粒雪子击打着伞面。


    天地间只剩霹雳巴拉的碎响,和胸腔一声沉过一声的撞击。


    谢景行心脏阵阵缩紧,再开口嗓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


    “悄悄,我们回不去那边了。”


    在大佬看不到的地方,顾悄终于露出一抹得逞的微笑。


    原来哀兵之策,才是谢景行的命门。


    可笑着笑着乐极生悲,泪腺牵动,沙眼又不争气飙出一把泪来。


    那腥咸液体染上寒意,滑进谢大人领口,蜿蜒下一路冰凉,少许落在伤口,带起一片辛辣火烧。


    不一会,谢大人脖子就红了一片。


    顾劳斯心虚不已,默念:不碍事不碍事,淡盐水消毒。


    可怜谢大人,并不知道他在背上捣腾些什么。


    还在老老实实坦白从宽。


    “顾家三公子进了你的身体,含混着过完了一生。直到死前,才肯说出来处。”


    他小心翼翼挑拣着措辞,“我找了很多……大师,有一位有法子送魂,只是密法残缺,他不确定能否成功,更不确定能不能将我送到你在的时空。”


    “两辈子只赌这一次,我觉得赌运应该不会太差。”


    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果然,我赌赢了。”


    他没说的是,赌输,他的代价将是永无轮回。


    就算赌赢,他到的是不是一念三千界里,那个顾悄的本念世界,也未可知。


    他就这样抱着微缈的希望,在未知的世界等候。


    甚至他不敢动这个世界的一花一叶,就怕蝴蝶效应,扇走未来某刻迟来的归人。


    直到这个世界叫顾悄的孩子降生。


    他欣喜却也忐忑,如猛虎守护蔷薇,不敢离得太远,也不敢靠近。


    连救命都束手束脚,不能叫他死,也不敢渡他厄。


    因为他也不知道,一不小心误拨哪处命运的节点,就会一步错,诸念成空。


    他实在等得太久。


    久到喜怒哀乐都快被一次次的失望磨平。


    他温润的嗓音沁着一丝雪子的冷湿。


    “十六年,顾小公子死而复生不知多少次,可哪次睁眼,都不是你。”


    他低低道,“悄悄,我不过才骗你三次而已。”


    顾劳斯突然破防了。


    他迫切地想要闯进谢景行的围城里,可那厚重城门才为他打开一个缝隙,他就意识到,他根本承受不起。


    生死在他,只是一瞬,可换算到谢景行身上,却是足足两辈子,前后六十年。


    他不敢想象,希望一次又一次落空,谢景行是怎么熬过来的,更不敢求证,他究竟何德何能,是不是真的值得……这样的一往情深。


    原来不动声色,已经是谢景行能给他的,最深沉的温柔。


    后颈布料湿得太快,谢景行既无奈又心疼。


    “吵着要听的是你,听了哭鼻子的也是你。好歹你也三十了,还自诩东北壮汉。”


    顾悄:……


    他抹了把脸,“你懂不懂,猛男落泪,才是真正的铁汉柔情。”


    芯子是个铁憨憨没错,壳子却脆弱得很。


    谢昭怕他情绪大起大落,风邪入体,只得把话挑明了说,“那敢问壮士,你到底是真想吃饼,还是只想诓我跟你约会?”


    顾劳斯老脸火热,“约……约会吧。”


    “所以你是一米七八的男版紫薇吗?约会非得吟风听雪、看星星看月亮。”


    “回家人多嘴杂,也不好说话。”顾悄缩了缩脑袋,“我就是想问问,这次你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谢昭无声叹息,他一声呼哨,很快林茵就驾着马车过来接人。


    车厢里温着数个汤婆子,将不省心的顾劳斯塞进暖被,谢昭脱了沾满鼻涕眼泪和一身风雪的外袍。


    他身体健壮,轻薄的棉袍内里,只穿着一身雪白单衣。


    动作间领口散开些许,露出颈侧一大片殷红痕迹。


    林茵不小心瞄到那个硕大牙印,脸色十分一言难尽。


    谢大人的家暴,又升级了。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家暴男顾劳斯:……


    将人收拾妥当,谢昭披上一件新衣,才娓娓说着后续。


    “谢昭本该是个死人。我借了他的壳子,自然要替谢家办事。


    为了同这个世界保持距离,我剥离自己,做了谢家一把没有感情的刀。锦衣卫是个好去处,只要顺着最高掌权者的意图机械杀伐,谢昭这个多出来的人,就几乎不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任何额外因果。


    还能在关键时刻,保你一命。”


    他说得含糊,但足够顾悄厘清过往。


    他终于看懂,关庙初见时这人身上浓重的倦怠,究竟是什么。


    “大历局势,你也知晓一二。


    前些年,我一直暗中帮神宗翦除愍王党羽,后来愍王身死,又转为肃清遗党。”


    说到这里,谢昭顿了顿,轻轻扳动拇指上的田黄。


    那是他掩饰焦虑和紧张时才有的小动作。


    顾劳斯心疼极了。


    他披着被子凑过去,兜头将他的学长一起套进暖被里。


    “说坏事的时候,要偷偷的。”顾劳斯眨了眨眼,“你继续,我替你瞒着。”


    暗色里,谢昭也放松一些,他将下颌抵在顾悄单薄的肩头,又舍不得下力气真的压到他,索性放纵一回,将人抱进怀中,汲取着剖白的勇气。


    “顾氏一直在神宗的诛杀令里。


    你爹顾准,在他要除掉的遗党里,排在第一位。


    可苏青青尚有利用价值,在他犹疑不定之际,太子毒发。他无暇料理这些,便放任各方势力不断试探休宁。顾三身边的暗桩,我都知道,他每一次历险,我也都提前掌握了线报,但我一次也没有救过他。


    林焕是我安排的。


    我要他做的,从不是救命,而是吊住这身体,直到你来的那一天。”


    “顾悄,没有你,我连血都是冷的。”


    谢昭收紧双臂,孤注一掷地将隐藏最深的本性撕开,“修了两辈子佛,我却生不出悲悯心。”


    “我就是这样一个照不到光的人。


    根本不是你看到的那个温柔善良、阳春白雪的好学长。”


    “我也……早就不想演了。”


    车厢里一片冷寂。


    怀中人久久失声。


    暖被下的黑暗,为谢昭竖起最后一层无形的盔甲。


    他有些失望,甚至开始病态地期待顾悄的厌恶和推拒,那样他就可以结束这漫长的温水煮青蛙,开始……不择手段。


    顾悄果然挣扎起来。


    谢昭心头一颤,继而脊柱涌起一阵战栗。


    终于可以卸下伪善的假面,将这人据为己有了吗?


    他还记着那夜他偷到的一吻。


    那么现下,他或许可以做得更过分一些,紧锁住他双手,将他狠狠压在身下,撬开那苍白柔软的唇缝,肆意……


    信息量太大,顾悄消化完毕,满腔衷情来不及诉,就发现被勒得生疼。


    “学长,你是不是……”没挣扎两下,他不敢动了。


    他跟谢景行离得太近,近到对方一点异动,他就能察觉。他尴尬地轻咳一声,“你是不是太久没发泄,憋……憋得太狠了?”


    ……


    这回轮到谢昭僵住。


    “额,虽然我不太懂,说这么正经的事,你怎么会起反应,但是……”趁着谢昭愣神,顾悄连忙往后爬了几步,“但是我真的还小,未成年,你……你要不念念大慈大悲咒?”


    呵,好一个大慈大悲咒。


    谢居士直接自闭。


    几步之外,某位六根一点不清净的居士,正泄愤清火。


    顾劳斯脸红心跳缩在角落,眼神乱瞟,强行洗脑:白+黑、5+2、997,古代公务员也不容易,压力太大又没功夫自理,理解万岁,理解万岁。


    另外,躲被子里偷偷说坏事,这话实在太有歧义了!


    慎言、慎言。


    外头赶车的林茵,已经自行唱起大慈大悲咒,提前为自己超度了。


    阎王上司求欢不成,恼羞成怒,这墙角是他可以听的吗?


    小千户瑟瑟发抖:必须不是。


    顾劳斯人生第一场约会,以他嘴欠,擦枪走火告终。


    经此一役,谢大人彻底关死城门,城门新贴告示:


    未成年顾劳斯和狗,严禁入内。


    确实很狗的顾劳斯实在无颜见江东学长,猫着腰要狗回顾家,被谢昭一把揪住。


    雍雅青年收拾完,又是一个翩翩公子,他皮笑肉不笑,“顾老师不请我进去?那晚‘抵足卧谈’未果,昭深感遗憾,今晚就叨扰了。”


    他这一趟休宁能来得如此高调,一为传旨,二为下聘。


    顾准起复的诏书,京城八百里加急送到南都,正赶上谢家三书六礼的队伍。


    身为新晋的钦差佐使,兼御旨赐婚的贤婿,谢大人不仅有空约一场会,甚至还有一夜时间,厚颜无耻可以向顾劳斯讨上回承诺。


    一起睡没什么,可刚刚那一出之后再一起睡,就有点什么了。


    顾悄干笑一声,“今日家中宽裕,丫头们定已扫榻相迎,客房高枕好眠,大人不须屈就。”


    “哪有顾老师房中有趣。”


    谢昭被“欺负”许久,终于火气全开,四处找场子。


    “咳,悄年幼,大人……”


    “年幼?大宁婚法,遵朱子家礼而定,凡男十六岁、女十四岁以上,并听婚娶。”谢昭冷笑,步步紧逼直把顾悄抵在墙上,才以一个壁咚的姿势,缓缓抬起他下颌,“十六,刚好可嫁娶的年纪,不如你我两家,就近挑个吉日,择日完婚……”


    “哎呀,不急不急。”顾劳斯讪笑,“喂,你真生气了呀?”


    谢昭不说话,只冷冷盯着他。


    “我真不是故意的。”


    他道歉得无比诚恳,“我发誓,我半点嘲笑你的意思都没有!”


    “我就是觉得学长一本正经忏悔的样子,有点可爱。”


    说着,他垫起脚虚抱了对方一下,尔后坦然迎着谢昭视线,认真道,“我没有觉得你有哪里不一样。未来我们生命无虞,可以装君子、装圣母、装一切的仁义道德,但现在我们活着都难,你做的那些,只是为了让我和你继续活下去,我听着只有心疼,又怎么会害怕呢?”


    “谢谢你,谢景行。谢谢你来这里陪我,也请你一直……一直陪我走下去。”


    刚刚才说不演了,这会顾劳斯又尴尬挽尊,“就咱们这现状,不演也是不行,但是说好了,以后你得先给我剧本,我要开上帝视角,当爽文男主,才不要做受气的小媳妇儿。”


    谢大人垂目看着“受气的小媳妇儿”,有些好笑,也有些动容。


    这就是他喜欢的人啊……


    即便经历不一,立场不同,性格更是南辕北辙,但顾悄总能第一时间懂得他。


    情于色起,终于魂契。


    弱水三千,他好容易舀到这一瓢,叫他怎么舍得放手?


    晚间,顾准领着夫人儿女郑重接了旨,又黑着脸收下谢家送来的文定。


    皇帝赐婚,先前诸多环节没有朝臣置喙的余地,唯有请期上,顾家还有些择日权。


    赈灾令急,两家只得先订婚,待此间事毕,顾家进京复命,一并完婚。


    谢家离开后,随行的皇宫使节,神宗跟前一等大太监,一箪公公却单独留下,又密宣了神宗另一道口谕,“连日西北急报频频,陛下忧心边关百姓,还请苏将军即刻启程,赴雁门关口待命,至于苏侯兵符……已在北上途中。”


    顾准敛下神色,苏青青跪下谢旨,眸光里难掩兴奋。


    “鞑子当年虐杀我父,我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一箪笑着点头,“这么多年,陛下也不曾忘记苏侯的大仇!”


    苏青青敛目,“劳陛下牵挂。”


    “肱股之臣陛下自当看中。”


    苏青青再次低头谢旨,掩下嘴角讥诮。


    确实看中,看中到夜不能寐,令老将埋骨他乡。


    一箪并未在休宁多留。


    他这一趟因沿途数场暴雪耽搁得极久,必须要日夜兼程才能如期回京复命。


    只是临走前,他无意间多出一问。


    “听吏部谢侍郎说,这休宁有个宫里出来的厨子,御菜做得极其地道?可惜今日来不及亲自辨辨真假了。”


    第080章 第 80 章


    苏青青坦然打着太极, “公公远道而来,不急这一时半会,不如由我做东, 在雅味居用个便饭再走, 刚好品鉴一二?”


    公公微愣, 迅即笑着婉拒, “将军美意一箪心领, 再晚关了城门,今日就不好走了。”


    他利落上马,临行前又细瞧了一遍顾家儿女, “顾尚书、苏将军有福。日后喜酒, 莫忘了叫咱家吃上一杯。”


    “一定。”


    几骑人马擦着暮色疾驰而去, 很快湮没在暮春乱雪中。


    顾准蹙眉, “赵老板申时被抓,一箪好快的消息。”


    苏青青也冷下脸, “他这时提吏部谢济道,是何用意?难不成是在提点我们,他有问题?”


    “不过是自乱阵脚, 祸水东引罢了。”谢昭自门后踱步而出,“谁能想到,休宁断在南都的线,竟按捺不住自己撞了上来。”


    他冷冷一笑,“这只狐狸, 藏得可真深。”


    顾准虽然不待见他,但京城消息门路, 还是得看这后生,“此话怎讲?”


    顾悄犹在装鹌鹑, 谢大人目光温柔落在他身上。


    “当年谢家瞒下铁岭遗孤,神宗开始并不知晓悄悄存在。这些年,顾氏遇到的多次险事,包括那枚淬毒的玉佩,并非神宗手笔。


    赵致此人,行事隐秘,传信一直用的秘法,宫中关系又处理得十分干净,每次行动,还刻意将徐家、谢家牵连其中,混淆视听,以至于早先,我们都认为那些事,不过是巧合意外,幕后指使,就更无头绪。


    直到前些日子,太子案带出犀皮匠人,但他一口咬死是顾家授意;县考咬出一个吴平,又是个死士;徐闻口中逼出的上线茶庄,一夜间付之一炬;剩一个可疑的南都国子监李长青,我一路追查过去,又是一个障眼之法。


    兜兜转转,所有的线都断得如此刻意,我才终于断定,除了你我两家,还有一人知晓悄悄身世,本以为还要再等很久,才能抓到狐狸尾巴。没想到,今日竟有意外之喜。”


    顾准并不轻信他一面之词,“若如你所说,这暗处势力十分狡猾,不仅对朝中局势了然于心,更是一名弄权好手,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藉藉无名?一个太监,是断然做不到这些的,我看朝中,除了神宗,再无第二人有此心计。”


    “若这太监背后,站着的是太后呢?”谢昭也不同他强辩,“是不是,咱们一审赵致便知,牵住一箪这根线头,不怕诈不出他实话。”


    说到这里,他突然弯腰凑到顾悄跟前,一扫方才正经,“所以悄悄,我这坦白合不合格?”


    这仿佛气管炎向老婆大人报备的姿态,令顾悄老脸瞬间爆红。


    这厮怎么惯会在正事上跑题,还一跑没边?


    昨日马车里如此,今日又故态重萌!


    谢昭瞧着有趣,又贴近他耳边补上一句,“可惜上帝视角是开不了了,昭人单势薄,所知也只有这些。”


    那口气半是遗憾失落,半是调笑戏弄,只他两人听见。


    只是这举止过分亲昵,又堂而皇之当着家长的面,实在有些张狂。


    在爹妈妹妹的集体谴责中,顾劳斯忙退一步,捂脸挽尊,“谢大人,还……还请自重。”


    暗地里又踢他一脚,“早恋,小心顾劳斯请你喝茶——”


    这般恼羞成怒,令谢昭更想逗他,“我与未婚妻说几句体己话,怎么就不自重了?”


    顾悄简直被他的无耻震惊,“你……你未婚妻不是……”


    谢昭突然正色,伸出一指抵住顾悄的唇,轻轻“嘘”了一声。


    在顾家人跟前,他郑重申白,“悄悄,谢家聘书,写得只会是你的名字。这场婚事不能昭白天下,已是我的亏欠,三书六礼是我亲手拟定……而我,此生只为你执笔。”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润,此刻缓缓念着请婚帖上的铭辞。


    “奉天之作,承地之合,顺父母之意,从新人之约,谢氏与顾氏,预结秦晋,合为一家。在此,谢昭盟誓发愿,愿与顾悄申白首之盟,鲲鹏同举,万里扶摇;结红丝为字,琴瑟调弦,双声都荔;片石三生,此情永继。”


    “悄悄,我……等着你的允婚书。”


    顾劳斯简直要撅过去了。


    这厮真的是不撩则已,一撩封神!


    这众目睽睽的,念这么煽情的玩意儿,简直犯规!!!


    顾悄耳边彷如一万个小天使在敲边鼓,打的节奏还是婚礼进行曲!


    眩晕的轰鸣叫他无法思考,只觉抵在唇边的手如同烙铁,一路烫进他心口。


    他像火烧屁股的呆兔子,夹着尾巴跳起来,慌乱里扯着顾情就跑。


    “那你慢慢等着吧——想我巍巍中华,男同胞二十二才到法定婚龄!”


    谢昭:……大意了。


    顾悄也是跑到半道,才反应过来,随手扯的是顾情的手。


    他十分监介,讨好地晃了晃妹妹,“嘿嘿,瑶瑶,叫你看笑话了。”


    顾情却笑不出来,望向顾悄的目光里,带着一丝隐痛,“哥哥真的喜欢他吗?”


    顾悄一愣,他一直知道顾家人不待见谢昭,只得正色,再次认真回答这个问题,“是真的喜欢,非他不可的那种喜欢。”


    “哥哥才十六,还不曾见过几个人,懂什么喜欢,又说什么非他不可?”


    顾情拧起来,“为什么哥哥要这样轻率,万一后头还有更好的人……”


    顾悄摇了摇头,“曾经沧海难为水,他就是最好的那个。”


    “瑶瑶,等到你遇到对的那个人,就知道不论好坏,除了他,眼里再看不到别人。”


    他并不擅长剖白心迹,更不知这两世姻缘该如何说与至亲听,心下一慌,脸上就带出些急色。那双并不怎么好使的眼睛,慢慢攀上红痕,瞧着倒像是哭了。


    顾情再不敢逼他。


    尽管他十分想问,要是对的那个人,满眼看的都是别人,他又该如何自处。


    但他舍不得问。满心苦涩,只能自饮。


    算起来,顾情这条命,过去未来,乃至所有喜怒哀乐,都是这人给的。他又怎么舍得再用那点不可言说的私心,徒惹他揪心难过?


    他只得压下所有情绪,抬手用袖子轻轻擦去顾悄眼泪,“好吧,我信你。”


    “我要跟阿娘去塞北了。哥哥,若是再见时,你还喜欢他,那我一定祝福你,用你最喜欢的方式。”


    顾悄吸了吸鼻子,有些警惕,“什……什么方式?”


    顾情一笑,“我自然不能叫哥哥名不正言不顺地同他在一起,届时势必要你明媒正娶,要姓谢的甘心嫁你,如此昭白天下,叫你与他做一对过明路的鸳鸯!”


    喂,弟弟,我真的谢你!


    哥哥我并不想被公开处刑啊啊啊啊啊啊!


    在未来某一刻,终将面临被出柜危机的顾劳斯,第一次感到来自家庭的压力。


    并且这压力屁股歪得十分邪门。


    就问有谁见过这么风.骚的反向操作?


    妹妹这场不算告别的告别,仓促开启了顾劳斯穿越以来的第一波离别。


    大抵所有的相逢,都是某一场离别的序幕。


    最早启程的,是苏青青和顾情。


    暮春朝阳,无甚暖意,但已是近日来难得的好天。


    苏青青牵出马,只一件简单行囊。


    她并无多少女儿伤情,但对着顾悄,仍克制不住絮絮不止。


    “苏朗可以信。此外我还给你留了四个人,都会些功夫。


    家里丫头众多,你一个人,既要学会护着她们,也要学会管着她们。


    琥珀那丫头,按我说应该尽早撵出去,二心之人永不重用,才是正经的御下之道。


    但娘知道你心软,留是留着,你也要知道轻重,有些事需要避着的,千万不要大意。


    你与谢昭,娘不拦着,但他要是敢欺负你,千里娘也杀回来替你讨公道。


    ……”


    这一长串叮嘱都不带喘气的,顾悄那点离愁别绪,生生被搅成哭笑不得。


    他苦逼兮兮点头,“知道了娘亲,你留点时间给爹爹诉诉离肠好吗?”


    苏青青这才刹车。


    顾悄牵着顾情的马闪到一边,他拍了拍马头,“瑶瑶,哦不,现在该叫你苏冽了,为什么取个男儿名字,你还要穿女装啊?”


    “我爱穿什么穿什么。”顾情翻了个白眼,“娘说女将才不容易引猜忌,我又不是扮不了。”


    他抻了抻身上的大码女式战甲,“这玩意儿只要脸好看,我一米八穿起来都不违和。”


    顾劳斯想起熊版芭比,顿时一言难尽。


    他不由又开始忧心这货的自我性别认知,嘴上干笑着奉承,“没事,听说军队里母猪都能赛貂蝉,你这样应该……很天仙。”


    顾情嘴角抽了抽,总觉得这不是个夸赞。


    “对了,那两只苍鹰我带走了,以后给哥哥传信,你可别认不出它们!


    还有那三只小黄鸡,好容易开始长尾羽了,你可要给我好好喂,到时候羽毛记得寄给我,我要做个漂亮的将军头饰。


    秦夫子送来的手札,我已经给你整过一遍,彩签子都已标好,哥哥照着找就行。


    还有大哥二哥手抄的那些案卷,我也替你筛过,该避讳的地方,该隐去的部分,也都做好了标记……”


    说着说着,假妹子竟红了眼圈,“哥哥,我好舍不得你啊。”


    顾矮子站在马下,只够得到姑娘大腿,无从安慰,他干脆拍了一把马屁股。


    在顾情气急败坏的怒吼里,顾劳斯迎风飙泪,慢吞吞来了句。


    “去吧,皮卡丘。”


    顾准的道别,就残忍多了。


    苏青青前脚离家,顾准后脚就把顾悄喊到了书房。


    对着山一般高的账本,顾劳斯傻眼了。


    顾准老神在在。


    “你大哥考了功名,不理俗务,一应花销只知道叫小厮知早回来报账;你二哥,嫌铜臭刺鼻,风花雪月之后大笔一挥,划得都是顾家大名;你这些年,吃喝玩乐,援医问药,花钱更是如流水。


    先前爹爹赋闲在家,还有精力四处找补,如今爹爹卖身天子,又入的户部,为了避嫌,家里这些生意账本,也得交出去。


    你看,现在只剩你,无所事事。


    做个无忧无虑的小纨绔,你又不甘心,倒腾卖书,我看也是个亏本生意。不如接过家中重担,替老父分忧。除去一应开销,多的都给你做私房!


    呐,这是休宁的铺子,这是江浙的田庄,这是南都的买卖,还有谢家新添的京都的……”


    感情他爹在这还给他埋着一颗大雷呢?


    “不,爹爹,纨绔挺好的。”顾悄简直欲哭无泪,“就让我继续做一只吃喝玩乐的快乐小狗吧。”


    顾准老脸一板,“现在家里可没那个条件了。”


    顾悄:……


    他爹好懂,这一番神操作,人还没走,顾悄已经开始疯狂思念他了。


    最后,他抱着一沓子账本哭唧唧去求助谢大人。


    “学长,谢景行,救我狗狗命——”


    彼时谢大人正在顾悄书房,细细翻着顾悄的手记。


    闻言他接过账本,一翻名目,里头不止有老婆私房,还囊括岳母、小姨子嫁妆,大舅子、二舅子老婆本!


    他有些好笑,“悄悄,这账我要管了,尚书大人明天就得上陈天听,再议婚嫁。”


    顾悄:???


    谢昭摊手,“参我借御赐婚事,侵吞顾家家产,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他借着身高优势,摸摸顾劳斯脑壳,“小同志,你的处境组织深表同情,但爱莫能助。”


    顾劳斯拎起从顾准那新讨来的请婚书,幽幽念叨:“要你何用,拿去点火,柴都嫌弃。”


    谢大人:……怎么办,被拿捏住了,七寸好痛。


    最终,算账这苦差事,落在了高级管理黄五头上。


    谢大人轻易就卖了属下,“等他上岸,吃上公饷,就知道这点束脩实在便宜,是他血赚。”


    远在城北族学发奋的黄五,突然连打了N个响鼻。


    顾准与谢昭走得悄无声息。


    顾劳斯午个睡的功夫,再起来家中已是人去楼空。


    谢大人还算好心,按约定留下新剧本。


    可上九天折桂,可下五洋捞鱼,险处不须看。


    下书一行小字:


    必要时我可能要“欺负”下小舅子,望知悉。


    这是告诉他,接下来的府试、院试,乃至秋闱大比,都不需再藏拙,可全力一搏。


    但正面碰上,为了表示跟顾家的不对付,他还是要找小舅子撒个气。


    顾劳斯喜提:哭笑不得×2


    他捏着纸条,茫然抱着小鸡,胡乱晃哒一圈,一时有些不适应。


    满溢的胸腔,突然空落一块,个中滋味,不可尽言。


    天下从来没有不散之筵席。


    可人呐,总要笙歌散尽,才觉春空。


    望着院子里狼藉的雪色,他脑子里突然蹦出一连串好词好句。


    果然,离了手机,人就容易胡思乱想。


    顾壮士得找点事做。


    算起来,顾影停今日刚好守完三七,是时候去接小朋友过来了。


    二房跟十二房离得不远。


    趁着天色尚早,顾悄领着苏朗,带上璎珞,赶着小马车就去绑人。


    二房本就人丁单薄,赵梅昔一人苦撑,家中多少也是捉襟见肘,死后茶凉,除去一个半聋不哑的老婆婆还忠心守着小主人,其他人无不人心浮动。


    长短工还好说,就有那些家奴,也伙同着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亲戚,趁机哄幼童松口,骗卖身契、骗家财。


    顾悄到的时候,就见两人对着豆丁围追堵截。


    为首的中年人瘦猴似的,捏着一根小糖人,“念奴呀,侯叔问你,知不知道你阿娘把按着红手印的草纸都放到哪儿了呀?”


    顾影停原本胖乎乎的小脸,不过二十天,早已瘦得不成样子。


    他也不理人,就呆呆坐在石凳上,问烦了就换个方向。


    按红手印的……草纸?


    顾悄气笑了,“怎么,猴子叔叔,你这是急着如厕啊?”


    侯叔气恼极了,“哪里来的小屁孩,没见这户死了娘,上赶着凑什么热闹?”


    这句话叫顾影停眼圈一红,眼泪哗啦就掉下来。


    没娘的孩子,没人疼。


    大约只有失去了,才知道这句话真正的隐痛。


    “啪——”璎珞上去就是一个大逼兜子。


    “奴才不知本分,对主家不敬,该打!”


    顾悄原先还挺烦这些主仆尊卑的规矩,这会却十分双标,觉得这规矩可太好了。


    他煽风点火,“璎珞,快想想还有什么名头,再打!”


    璎珞:无语子。


    “主家要打便打,还讲什么名头?”


    顾悄恍然大悟,也对哦。


    “那扇他,扇到他会说话为止!”


    女子力道再大,干惯粗活儿的男人都不带怕的。


    那侯叔十分机灵,除了第一次大意叫璎珞打到,后面躲闪得十分轻松,甚至还有空反击。


    他借势扯住璎珞手腕,一个使劲就将丫头掼到地上。


    “哪里来的毛孩子跟疯婆子,说谁奴才呢?主家死了,把这克爹娘的小天煞托孤给我,这顾家现在我最大,你们再闹事,我就报官了!”


    顾悄忙去扶人,顾影停也抹着泪给璎珞道歉,“璎珞姐姐,对不起。”


    小豆丁这下真的怒了。他和璎珞,那可是有着一起共战升级考的革命友情的。


    “顾族叔,快帮我把他们都轰粗去。”


    这些人自打他娘去世后,莫不打着他娘伯伯、叔叔、舅舅的名号,赖在家里不走。


    顾影停还小,真把他们当了亲人,那些过分的要求和举动,他也睁只眼闭只眼。


    可渐渐他也发现,这些人对他娘根本毫无感情,刚刚对璎珞动手,更是叫他看清所谓亲戚的真面目,即便他娘不高兴,他也不会留着这些人了。


    小豆丁能及时醒悟,顾悄当然高兴,“苏朗,快去教他做人!”


    “对了,先把那根糖抢过来!刀剑无眼,浪费粮食就不好了。”


    被胖揍一顿的侯叔,简直怀疑人生,这是什么黑.恶势力团伙?


    连根糖都不放过???


    给二房清了清虫子,璎珞替小豆丁收拾好日用,临走前,却见顾影停不知从哪抱出个甚大的红木匣子,上头挂一把精致小锁,他小短手上还捏着一把钥匙。


    “喏,顾小族叔,都在这里了。”


    “哈?”顾劳斯还没反应过来。


    小胖丁有些扭捏,“阿娘很早就跟我说过,万一她不在了,这箱子里头就是我们家所有的家产,一定要找一个知根知底又情投意合的人,才能把箱子给他。”


    一旁的璎珞、苏朗已经“咯咯咯”笑出了鹅叫。


    顾劳斯一脸黑线。


    他冷着脸教育小豆丁,“你娘说的知根知底、情投意合,是说你喜欢的、要一起过一辈子的人!懂了吗傻蛋!”


    豆丁十分认真,“我喜欢顾小夫子,也马上要跟小夫子过一辈子啦~”


    顾劳斯头一遭吃瘪,竟无言以对。


    能打败魔法的,大约只有魔法,顾劳斯立马转变思路,“可是我不喜欢你这样的呀。你阿娘说要情投意合,不仅要你喜欢我,也得我喜欢你才行。”


    豆丁垮下小脸,十分难过,几乎要哭出来,“顾小夫子为什么不喜欢我?”


    顾悄一脸冷漠,“夫子都不喜欢懒小孩。”


    顾影停十分不服气,“念奴读书很勤奋,一点都不懒。”


    “是吗?那你为什么要把这匣子给我?拿了你家产,就要天天替你算账、替你挣生活费、替你给下人发工资,还说你不是在偷懒?!”


    豆丁理直气壮的手缩回去一些,“是……是这样吗?”


    他哭唧唧企图挽回小懒鬼的形象,“那我自己拿着行不行?”


    顾劳斯高傲点头,“这才像个样子,走吧,到顾劳斯家里,也要努力干活哟。”


    豆丁点了个雄心壮志的头,自此打开做牛做马十五年的悲惨新世界。


    顾劳斯摸摸下巴,管账这事,黄五还是靠不住,不如从娃娃抓起,自行培养个会计。


    嘻嘻,考证小达人积灰多年的会计证,是时候派上用场了,虽然现代财务他不精通,但记账流水还是可以将就用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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