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将贵客送去了,小沙弥这才松了口气,引着顾悄和宋如松进了内殿。
休宁的关帝庙制式简约。
中轴线上三殿,分别是拜殿、大殿和休宁忠义祠,依次供奉着土地公、关羽和休宁县历代忠义名臣。大殿左右,又各配一殿,供奉着关帝手下两员大将周仓并关平神像,再外围,就是接香客供奉的偏殿。
禅师所在,正在最外侧的偏殿。虽叫“殿”,但说是耳房也没什么毛病。
因为实在太简陋了。
外间入目是一排案桌,正中供奉一尊小像,十数个牌位,并几张桌椅,供香客歇脚。
瞅着香案上那一排五两一年明码标价的供奉位,顾悄惊叹,寺庙原来自古就惯会做生意。
虽然案前功德箱上写着,“念念无间是功,心行平直是德”,可这些牌位的要价,那是半点不讲功德,能直接黑掉寻常人家半年收入。
内间设了张简榻,供香客歇脚,玄觉老禅师正盘坐榻上。他须眉皆白,安详和蔼,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灰色厚夹棉僧袍,在这鼎盛的道家香火里,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
顾悄再次对那贵人身份生出一分好奇。
能劳动这等禅师,亲自下山入道场,可不是寻常富贵能行的。
老禅师脸上已有些许褐斑,显出岁月砥砺的痕迹,但眉目间神色又宛如孩童,目光澄澈又暗藏机锋,叫人看不出年纪。
都说得道高僧,会有神通,能看透过去将来,能堪破因果循环。当顾悄目光与他相触,瞬间有种被对方穿透皮囊、看进灵魂的恐怖错觉。
好在禅师并没难为他,只打量时目光一触,便回转到身旁的宋如松身上。
县人皆知,玄觉与宋如松,有些旧缘。
如松这个僧号,还是当年老禅师亲自取的。
据说,宋如松出生时,十分凶险。
家中母鸡正午嘶鸣,凄厉不止。稳婆更是慌张奔出产室,惊呼不好,是一尸两命的难产之相。
最终宋母拼尽性命,生下一个脸色乌青的男胎。
大约在娘胎里耽搁太久,男婴眼看着也活不成了。
宋管事不信命,抱着婴孩跑遍县城,大夫无不摇头,回春无力。
最后,一个大夫心生不忍,指了指凤凰山上,道,“今日恰逢佛诞日,释迦母亦死于难产,或许这孩子有佛缘,你且去请玄觉禅师看看吧。”
等到宋管事爬上凤凰山,见到玄觉,婴孩已经没了气息。
就在他自己都要放弃的时候,老禅师接过孩子,叹了句,“苦海难渡,早回头亦是福气。这孩子命中合该是空门之人,但尘缘缠身,如若他不愿皈依,救,反倒是八苦伊始。施主,你可想好了?”
宋管事一介粗人,哪听得懂许多。
他顶礼跪拜,泣不成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必定请大师救救小儿。”
玄觉扶起他,应了。
只见他将婴儿从襁褓中抱出,手托后颈,让宋管事拎住两脚抬高,他在婴儿肩颈胸腹处几点几拍,一股粘稠液体并着淤血缓缓自口鼻流出,那婴孩当即恢复了气息。
几息后,小娃娃脸上见了血色,开始荏弱哭啼。
“想要这孩子平安长大,还得施主肯放下,舍与空门六年。”
就这样,宋如松在清凉寺做了六年小沙弥。
直到顾家缺适龄伴读,才被管事借着由头接了回去。
还俗后,宋老管事感念玄觉救命养育之恩,儿子俗名特意沿用了禅师所赐名号,如松。
可宋老管事不知道,这僧号大有讲究。
清凉寺作为南禅一宗,香火传至本朝,已有近千年,行辈正到“清净玄如海”。如承玄后,玄觉本是依照清凉宗代传一人的祖统1,欲将“如松”培养成唯一的亲传。
这等佛号,本就不可轻易承用,宋家还俗时竟又存续,是以玄觉时常心中忧叹,不知这场由他而起的佛缘,最终将如何收场。
宋家遗(wei)子侍佛的事,至今仍被县人神神叨叨当做奇闻谈资。
只要遇着宋秀才,婆婆姑子们就要翻出来唏嘘一番,说他空门断官运,可叹可惜。甚至宋如松二十六了,县里虽有不少姑娘暗中倾慕他,却没有一个媒婆愿意牵线说亲,就怕哪天他突然落了发,害姑娘守活寡。
玄觉眉目悲悯,法像庄严,见到宋如松,眼中闪过几分情绪。“宋相公终于肯来见老僧了?”
宋如松避开他眼神,双手合十,深鞠一躬,念了句佛号,算作见礼。
他并不回应玄觉,只是转开话题,道出来意,“叨扰师父,别无它心。只因小友手上受伤,山中无医,还望师父援手。”
禅师深意宋如松如何不懂?可他亦有鸿鹄之志,又怎甘荒了男儿建功立业的大好年岁,自折羽翼,在这小小庙宇枯灯冷佛虚度一生?
不能回应,便只能回避。
陋室里,青年背脊微弓,如临风青竹,弯而劲,曲亦挺,一如昨日雪中,带着一丝顾悄看不懂的倔强。
玄觉知他决断,叹了口气,命沙弥去取无根熟水。
他看了眼顾悄,却是向着宋如松,意有所指道,“他日你便知,今日祸一二。空门莫管红尘事,当须自拂镜上尘。”
这佛偈如哑谜,尽是念念空空,一一二二。
方才谢居士参悟如是,现下宋还俗参悟亦如是。
宋如松闻言,只低低谢了师父教诲。至于教了什么,顾悄是半句都没整明白。
老禅师无端那一眼,更是令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只隐隐约约察觉,老禅师在提点宋如松,今日不该援手。
一个祸字,令顾悄心头不太舒服。
哭包小公子吸了吸鼻涕,避开手上伤口,用手背抹了把不听话的眼睛,心道我受了二十多年正统马列主义教育,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福祸说都是封建糟粕,他内心小人双手交叉,达咩达咩达咩!
小沙弥行动迅速,不多时就端来了水,帮着顾悄净手清创。
他的伤口不深,但创面大,表皮破损,血肉里还进了诸多泥沙,一一挑开清理,实在血腥。
连绵的刺痛,让哭包不可自制地涕泗横流,巨大的羞耻感很快令顾悄忘记了心头那点不愉。
可他不知,更痛的还在后头。
举着泡过水红肿的双手,他任由禅师替他处理上药,辛辣的药剂这把实实在在痛到了里子。
顾悄咬着唇,极力克制着想缩回手不干了的丢人想法,却听到老禅师没头没尾道:“谢居士身上有良药,可惜了。”
“这般是要无端痛上一阵,可既来之则安之。”禅师充满深意的眼定定望进顾悄灵魂里,“小友清正,命里有佛缘,将来必有福报。”
顾悄满脑门问号,求助地望向宋如松,眼神里明晃晃是无语。
这年头,“佛缘”都多到满地跑了嘛?
一中午,前后三个,个个佛缘满满。
还是清凉寺去年绩效太差,这才开春,连老禅师都不得不亲自下场,忽悠招商了?
宋如松被顾悄的神情逗乐,清俊的脸上闪过促狭的笑意,如昙花一瞬,令顾悄呆了呆。
他心道,这人不苟言笑时,沉稳可靠,笑起来却是另一番光景,尤其那对小虎牙,真真是十足的书生意气。
这等精神小伙,叫他跟着老禅师礼佛,委实有些浪费人才。
于是顾老师拍脑门决定,他的试行包过班,下一个名额就给他了!
顾悄不信命,他亦想要看看,人定究竟能不能胜天。
不过吐槽归吐槽,顾悄还是十分恭敬地向着禅师行了谢礼。
无神论者顾悄一直坚信,神鬼之说可以不信,但不能不敬畏。
何况,这位禅师岐黄上确实精通。
顾悄痛归痛,但很快刺痛就被清凉替代,刚刚还青红交错肿成馒头的手,肉眼可见地消下去一些。
等到二人出了偏殿,早已过了午时。
耕礼不出所料,已经结束。
关庙里,还有不少学子淹留,不忍散去。
他们三三两两聚着,激情探讨今日所见所闻,脸上无不透着兴奋的光。
几句零星议论落入顾悄耳中。
“府大人清流典范,最后那几句训导,教我等醍醐灌顶!可惜他老大人公务繁忙,不能在休宁多呆半日,下次再见大人风姿,不知要多久之后了!”
这是学子一真心实意的溜须拍马。
“到你学识比肩方兄、谢兄之时,府台大人说不定也会接见你了,哈哈哈哈,李兄,回去务必多睡觉,青天白日梦里,早晚有那么一天的。”这是学子二的无情嘲讽。
“去去去。话说回头,今日怎么没见到宋相公?府台大人还特意问了他。”
“不知道啊,要么怎么说他命不好呢?这样好的机会他又错过了。吴知府出身翰林,与历任主考交情匪浅,但凡得他青眼举荐,乡试便稳了大半。我要是宋衍青,就是垂死,拼着最后一口气,爬也要爬来!”
“行了吧张二八,还说我白日做梦,你也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套。你除了命比宋相公好些,早早讨了媳妇生了娃,还有哪处能望其项背?”
“李狗蛋,少叫老子乳名。你还别不服,这人啊,别的都不重要,单这命一条好,就够用了。你没看到顾家长房那庶子?说祖坟山里冒了青烟都不为过,府台都敬八分的京里贵人,眼生于顶,谁也看不上,单单相中了他,又是询他家世,又是问他功课,最后竟还给他赠了药。”
一旁始终沉默的锦袍书生开了口,“你们可知,那药是御赐。妄议朝中要人,仔细你们的项上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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