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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环腰


    晏在舒是在离场时遇到?辛鸣的。


    下午在拍卖会现场没?见着他, 一问才知道,边上那唯一一位电话委托举的就是他的号。


    “你拍的是……”晏在舒想起来了,拍一下掌, “花瓶。”


    想记不?起来也难, 今日竞拍价最高的一件藏品, 就是雍正?时期的一只龙纹花瓶,拍出了将近一个亿的高价,当时场中高手无声厮杀,看得晏在舒这种打小?没?接触过多少现金流的心惊胆战, 她笑:“中途跟你一块儿举牌的是裴庭, 你知道吗?”


    辛鸣说?:“知道。”


    这就有意思了。


    晏在舒抬下眼?,联想到?裴庭提过辛家游子思归那事儿之后,明白过来,这还是要借着拍卖会向海市地头蛇们示个好, 打个招呼,她调侃:“入场票有点?儿贵了。”


    “管他呢,”辛鸣笑一下,“谁也没?亏。”


    山上浮起淡淡的冷雾,一辆辆商务车车灯晕开在雾气里, 打个转就消失在了弯道口,大厅里的屏幕投放着实时路况画面,俩人走到?近门处, 一位助理样的男人夹着文件袋匆匆而过, 仓促间带了一下晏在舒左手臂,她踉跄一下, 被辛鸣扶住肩膀,对方也吓一跳, 忙回头,“抱歉抱歉。”


    晏在舒摆摆手,“没?事儿,起雾了,小?心脚滑。”


    那人再度道歉后,转出玻璃门。


    车灯浮动在灰色雾海里,门外有辆车停了十?分钟,刚刚那助理正?弯着腰,从车窗里把文件递给里边人,姿态特别低,而文件递进去后,里边人似乎讲了什么,他听着,连解释都要顾虑是不?是会耽误对方的时间,只能陪着笑脸,至多点?两下头。


    晏在舒认得车里的人,那是孟介朴的秘书。


    孟介朴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雷霆手腕,听说?他不?但对自己苛刻,待下也很严格,除了一位跟他十?多年的大秘,其他助理很少能跟得上他节奏的。


    门外的车还没?驶离,晏在舒脚步缓下来,忽然指着大堂边上那方池子,问辛鸣:“你知道那是什么鱼吗?”


    辛鸣挑了下眼?,手揣衣兜里,悠哉地踱过去,说?:“这种鱼我倒是没?见过。”


    那假山上泄着水流,迸开的水珠拍 ? 在一方方龟背上。


    哪儿来的鱼,只有一池子王八。


    晏在舒耳朵烫,镇定地说?:“嗯,是我看错了。”


    辛鸣耸一下肩,仿佛无所谓,“嗯,王八与鱼,其实也没?有多大差别。”


    晏在舒看他两秒,俩人一起“扑哧”地笑出来,辛鸣眼?角延出一道鱼尾纹,看起来吊儿郎当,又怪性感的,跟这场子格格不?入,他余光里瞥见车辆驶远,那助理没?上车,擦了一把额头,抬头望望天色,夹紧了胳膊肘下的公务包,弯腰小?跑着进了寒秋冷雾里。


    “能走了?”


    “嗯……”


    “有些老王八也挺可恨的是不?是。”


    这话晏在舒可不?能应,说?不?准那是份要紧文件,而助理出现工作?纰漏把它落在了饭局上呢,再说?了,有些人就是功绩大过天,你不?能指望他既有铁血手腕,又有柔肠万千,还能把手底下人驯得服服帖帖。


    于?是她从包里掏出顶针织帽,戴上:“什么物?种都有存在的合理性,我记错了,这山上乍暖乍寒,有些鱼可活不?下来,还得是些生命力顽强的物?种才行。”


    推开门,寒气袭肘,晏在舒站在暖黄色的玻璃门前,对空呵出一团热气,听见身后玻璃门闭合的声音,辛鸣问她:“开车了?”


    她点?头。


    “能见度不?高,路上小?心。”


    “你也是。”


    正?要转身,又听辛鸣说?了句:“其实就算今天没?有碰上,我也要约你谈谈片子的问题,所以要问问你明晚有没?有时间。”


    片子,哦,晏在舒拉高点?儿针织帽,露出一双眼?睛:“明天我们系里综合考。”


    辛鸣伸指搓了下鼻梁,说?:“ 不?急的,等你考完试再谈。”


    晏在舒点?点?头:“行,回头见。”


    走出两步,撞开一团湿雾,晏在舒步子忽然停了,他上两句话里那些隐晦的信息也开始在脑子里打转了,她转身回头:“你说?片子的问题,指的是什么?”


    辛鸣戴手套,看着她:“片子大概率上不?了。”


    ***


    直到?走到?自己车边,晏在舒脑子里还在琢磨这件事,但这次眼?睛利了,打眼?就看到?隔壁熟悉的车标,她抛着车钥匙,在那车窗边敲两下,装模作?样往身后左右瞄两眼?,又戳戳副驾驶的位置,比出口型:【开门。】


    绝了,真整得跟偷情一样。


    上车时,晏在舒一句好冷,孟揭就从手边拎出杯红茶,一声不?吭递她手里,随后系上安全带,问她:“去哪儿?”


    “碧湾。”晏在舒低下脑袋,下巴垫在红茶杯上,用?僵掉的手指头要给裴庭发消息。


    孟揭嗯声,手机在手里转了两圈,往槽里一丢,开上暖气,控上方向盘,干脆利落转出了车位。


    丢那一下的力道挺锐的,晏在舒抬了抬眼?,第一下没?察觉出什么,手指移到?屏幕上空,迟迟没?落,忽然把屏幕一盖,指头一下下轻点?膝盖,若有所思看着他。


    “拍卖会走了多少?”


    “二?十?四亿。”


    “溢出多少?”


    “40%。”


    老唐真阔,小?唐真舍得。


    晏在舒说?:“你很了解。”


    孟揭反问:“你也想了解?”


    她对这些没?兴趣,只想找个由头,逗逗这个看起来在闹情绪的人,晏在舒看着窗外快速掠过的雾,叹气似的说?:“好冷啊孟揭。”


    “茶呢?”孟揭抽空看一眼?她手边热茶杯。


    “不?太热。”


    孟揭没?什么表情,抬手调高了车内温度。


    “手凉得冻一下就咔嚓咔嚓响,”晏在舒把手轻轻挪过去,“你听。”


    听什么?谁的手冻完就咔嚓响,钢铁侠吗。


    就说?晏在舒真心想撩一个人,谁都招架不?住。孟揭能怎么办?他一秒不?落地握住了她的手,整个儿团成拳头,暖在掌心里。


    晏在舒让他暖了两秒就抽回来了,让他握方向盘去,开玩笑,这雾气弥漫的环山道,又不?是不?要命,她轻轻靠着车窗看向他的方向:“现在高兴点?儿了吗?”


    这时车子正?好驶到?山道中段,雾气更?浓,一蓬又一蓬湿密的雨开始飘下来。


    孟揭手头开始有动作?,因此不?冷不?热回一句:“一般。”


    雨刮器运作?起来,晏在舒跟着看见沿途弯道的指示牌闪动红色,显示出临时停靠、禁止通行的标志,一条来自山顶总控的消息正?在滚动:雨天雾浓,请下山车辆于?观景台临时停靠。


    孟揭拐进临时停车位,随后开了双闪,拨了个电话到?山顶的总控台,要同?步这条山道的实时路况,但没?拨通,一直是等待转接的电子女声。


    车停了,晏在舒干脆下了车,孟揭紧随其后下来,没?忘揣着她那杯热茶,茶原本半温着,被他的掌心捂得很暖,晏在舒靠在观景望远镜边,针织帽下的长发安安静静垂着,她握着茶杯暖着手,问。


    “刚刚等我很久?”


    “半小?时。”


    “那是很久了,”怪不?得有脾气,晏在舒朝他勾勾手指头,“过来。”


    孟揭手机屏幕亮着,上边的大雾预警也在持续亮着,东城环山道实时路况正?在连进,听筒里发出电流不?稳的波动声,孟揭撂她一眼?,人没?过去,手倒是动了,从她手腕滑到?她肘部?,往过一带。


    晏在舒一下子跟他挨近,她用?鼻尖轻轻挨住他的。


    “那我再哄哄吧?”


    “再哄哄吧。”


    两句话一前一后,中间时差不?到?一秒。


    一个是轻微上扬的音调,柔柔的,呢喃似的,一个是略带沙哑的声线。


    湿湿热热的气息在咫尺之间漾出来,含着一点?儿红茶的味道。


    孟揭面不?改色,看起来道行好像修炼得更?高了,看着一个难得主动放低身段的晏在舒,她这模样跟之前都不?同?,不?是模模糊糊的引诱,也不?是欲说?还休地让他自己悟,就是明目张胆我在勾你的这劲儿。


    特别撩。


    他的掌心是烫的,那温度烧到?耳下,有些许红,他自己感觉到?了,但不?作?声,给了晏在舒一种隐晦的暗示,甚至是催促,于?是晏在舒抱了抱他。


    环腰抱。


    在这细雨蒙蒙,湿雾漫天的寒秋夜,晏在舒抱着他,从未有过的那种,特别乖特别亲近的抱法,脸贴他胸口,轻轻蹭,闻着他身上那股清爽的味道,那味道在这寒夜里被体温一烘,就更?好闻。


    孟揭下巴挨着她头顶,针织帽质地柔软,蹭得他下巴也轻微烫,他把手搭她后背,轻轻罩着。


    说?来也很怪,抱得再紧再亲密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但都没?有这一下来得……让人感觉情绪复杂,让人脑子里多出很多不?合时宜的话,比临近高/潮时的情话更?危险,比事后贴耳的情话更?缠绵,简简单单几个字,在孟揭喉咙口滚来滚去,想说?,又觉得这地儿不?好,景也不?好,配不?上那句话,也配不?上这么乖的她。


    滚到?手掌里“嗡嗡”一阵响。


    “您好,这里是东城交通气象总控台,这里是编号776为您服务。”


    打往山顶总控台的电话终于?拨通,偏偏在这一刻拨通,晏在舒抬起头,孟揭贴她后背的手也松开,若无其事接通,“你好,嗯,是下行的……”


    半分钟后,总控台调度完毕,俩人再度上车。


    晏在舒哄完人,这会儿想起给裴庭通消息了,一个键一个键地打着字:【片子不?能播的事,你知不?知道?】


    裴庭很快回:【什么玩意儿?】


    她锁屏,看向窗外。


    “叹什么气?”


    “谁叹气。”


    “你,尾巴耷拉下来了。”


    晏在舒横他一眼?:“这么明显的?你别是时时刻刻在看我。”


    “你就说?遇上什么事了。”


    晏在舒想了想,把片子那事儿一五一十?地讲了。


    整座山宛如?伏踞在东城的巨兽,周身张着灰蒙蒙的毛边,一辆车被吞进去,在肠道里蜿蜒几个转,倏忽又被吐出来,孟揭关远光灯时,车子驶上高架,晏在舒正?好讲到?辛鸣。


    “就刚和你在门口讲话那男的?”


    “嗯,”晏在舒点?头,完了觉得不?对劲儿,“你什么语气?”


    “我能什么语气。”


    “你吃醋。”


    不?是个问句,是个扎扎实实的陈述句,晏在舒语调上扬,根本不?给孟揭反驳的机会,“原来是吃醋啊……我说?呢,做理论?的最要紧就是耐心,怎么可能等上半小?时就有脾气了。”


    抱都抱了,毛都捋顺了,孟揭这会儿怎么可能承认,他飞快转话题,“片子有什么问题?”


    晏在舒饶他一手:“不?知道,刚刚没?细说?,我们约了综合考后到?裴庭公司详谈。”


    “裴庭知道这事儿吗?”


    “应该不?知道,我们下午才碰面,他又不?是能藏得住事的,”


    “片子拍的是听障儿童?”


    “对,我……你怎么知道?”


    “你男朋友看过你流传在网络上的视频。”


    哦,记起来了,在管煜场子唱的那回,视频流出,传播过一小?段时间,现在网络上还能找到?一些片段,晏在舒调侃:“这会儿又成男朋友了。”


    当然,那一抱,可不?就又以男友身份自居了,哪怕没?名分,做总要做实的,孟揭顺杆儿爬的机灵劲儿没?谁了,他没?提这,还是问片子的事:“正?常关于?听障儿童的纪录片,不?会有审查方面的问题,你还拍了什么内容?”


    这就多了,晏在舒想了想:“等考完试,我给你看看母带吧。”


    那也行,孟揭一路送她到?家,下车时,晏在舒摘下帽子,戴他头上,又把手轻轻地沿着帽子边缘探进去,呵气似的说?:“明天还我。”


    这暗示给的也没?谁了。


    孟揭一夜没?睡。


    待在老洋房一楼,坐在晏在舒给布置的游戏房里,烟抽了两根,游戏打了两把,被血虐,把他的胜率从92%硬生生打到?8打头,而他满脑子都只有那句没?说?出口的话。


    盘算着怎么说?出口。


    在家里总是不?行的,太寻常,日后想起来没?有记忆点?;在外边吃完饭讲,那也俗;事后讲,多半要被晏在舒踹下床。


    思来想去,否掉的计划揉成纸团,塞满一整个垃圾桶,差不?多熬到?五点?半,孟揭喝了杯咖啡,洗了个澡,简单闷了两颗水煮蛋,一盒三明治,泡一杯热红茶,随后抄起车钥匙就出了门,六点?整到?晏在舒楼下,给她打电话时,她说?家里阿姨得了流感。


    孟揭这就懂了,这就堂而皇之进门了。


    进门时晏在舒还没?换好衣服,穿着身浅灰色的家居服,暖气开得足,她光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刘海长了,估摸忘了修,盖住了眉毛,又黑又亮的,这会儿自己拿着把剪刀,站浴室镜子前来回比划着。


    孟揭就转着车钥匙,坐在她房间书桌前,看她来来回回忙活。


    晏在舒在找下手的角度,比划了两下,一剪子一剪子地从侧边修过去,下手干脆利落,没?半点?心慈手软,孟揭就一直看着她,仿佛能听到?剪刀绞断发丝时那细微的声音,而那碎碎的头发飘到?洗手池里,细细地在鼻梁上粘了点?儿,她伸指头,偏过脑袋,对着镜子把碎发蹭掉。


    孟揭是这时候站到?浴室门边的,随着刘海的修短,露出了晏在舒完整的眉眼?,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慢悠悠转动,透过镜面折射,落到?他脸上,挪到?他喉结,跟着向下,一句话也没?说?,却像具有煽动力的挑唆,要一寸寸割开孟揭的毛衣纹理。


    他无声地笑了下,然后搓了把脸,走到?镜子前,从后边卡正?了晏在舒的脸,迫使她看镜子,而后抽张纸,一点?点?替她把鼻梁眼?下沾的碎发擦干净了。


    手特别烫。


    ***


    接连三天的考试都是孟揭接送,时间不?长不?短,寒流持续肆虐,湿漉漉的雨伞、毛衣外套和热水杯成为最常见的三件套,他正?好处在课题结束后的长假期中,为了接她还换了一辆不?那么惹眼?的车,两人见面的时间其实不?多,就接来送往的个把小?时,偶尔一起吃顿饭,然后孟揭回实验室,继续该忙忙。


    这种状态挺好的。


    孟揭也知道她讲的断关系是什么意思,是她现在的重心要投到?学业事业,是不?想费心神打理这种复杂的双方家庭关系,也不?想再来一回被动加快关系进度,避免哪天眼?睛一睁,好端端一个人,就“被订婚”了。


    对,这事儿孟揭能理解,他竟然从“不?爽”进化?到?“能理解”了,那个环腰抱的后劲确实厉害,把他这性子治得服服帖帖。


    但他的状态又很奇怪,说?是安分吧,偶尔看着又好像揣着事儿,那种隐含得意,又装着不?动声色的状态太违和了。


    他知道晏在舒看得出来。


    他也知道晏在舒故意不?接茬儿。


    这姑娘太聪明,也太懂怎么拿捏他,光是这种视而不?见,任由他的心思如?野草蔓延的架势,就足够让他再沉进一分,再焦灼一分。


    ***


    而孟揭这几天都在猫着心思耍什么歪招儿,晏在舒也很快就知道了。


    综合考后当晚,孟揭送晏在舒到?碧湾,是想直接拐她到?环岛路住下的,但她说?考完系里还有一场活动,活动结束后才开始放假。


    也就算了。


    这晚过得心不?在焉。


    仍旧待在游戏房里,手边搁着一杯气泡水,还有晏在舒的那顶针织帽,屏幕上,好不?容易拉高的游戏胜率再度跌破90%,他百无聊赖地去拿盖在针织帽下的手机。


    屏幕一亮起,先看到?一则推送,大致是由于?这两天寒流来势汹汹,海市大规模爆发流感,卫健部?门建议市民做好消杀,注意防寒保暖,配图是一张爆满的急诊实况照片。


    紧接着看到?第二?条消息,是实验室的助理研究员发的,说?A大几个系都在半夜发了停课通知,禁止校内扎堆办活动,而物?理系这种考完试的直接给放了假,休假期提前到?今天,各群里都炸开了,刷屏999+。


    二?话没?说?,孟揭迅速切到?订票界面,改了两张到?北城的机票,然后起身上楼,洗澡,拉着一只早就收拾好的行李箱出了门。


    这时天还没?亮。


    路上给晏在舒打了个电话,响过七八声后,被按掉。


    又打,这回她接得快,一接通就怼:“你不?睡觉的是不?是……”


    她这口气,鼻音重,声音又软又沙又黏糊,还带着股针对性很强的不?耐烦,孟揭偏就喜欢得要死,他看一眼?时间:“我还有十?分钟到?,你下楼,行李我都带上了。”


    “什么玩意……”晏在舒翻了个身,终于?肯睁一下眼?,“现在才几点??”


    “五点?二?十?分,”孟揭说?,“你看系群公告。”


    “五点?二?十?你给我打什么电话……”晏在舒一边念,一边坐起来,捋一把头发,眯着眼?开始翻手机,“是不?是淋雨淋坏脑子了你……系群……系群在……嗯?哈?”


    孟揭听着这瞬间激灵起来的音调,笑:“起吧,飞机上可以补觉。”


    这祖宗,把她未来一周的行程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第62章 日落


    在?十一月的第一天, 海市被寒流席卷的最后一个清晨,天没亮,雨不歇, 整座城市笼罩在?灰扑扑的淡霭里, 晏在?舒魂都?没醒透, 就被孟揭带上了车,带上了飞往北城的飞机。


    登机时,晏在?舒走?路都?打飘,说要杯冰美式, 孟揭给了她一杯热豆浆, 说喝了再睡会儿。


    “你怎么一副要搞事的样?”晏在?舒狐疑地把?他看着。


    孟揭不应这句,嘴角微微勾着,左手罩着她后腰,轻轻拍一下:“小心台阶。”


    左右空姐都?往这儿看。


    而?这也?是晏在?舒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起飞后不久,她就卷着毯子睡死过去了。


    后来不知?道是不是染上了流感,晏在?舒身体温度一直偏高,因为俩人?的座位相连,中间就隔着一道扶手, 孟揭察觉到了,把?外套给她盖上,手一直握着她的, 不知?道是不是对这段行?程有额外期待的关?系, 眼神?也?总是在?她脸上挪不开。


    一来一回?,引起了空姐的注意。


    空姐过来问他需要什么早餐。


    孟揭说不用。


    空姐又轻声询问旁边的女士是否需要早餐。


    他还说不用。


    但空姐并没有离开, 温柔又礼貌地把?音量稍稍提高:“这位女士需要把?座椅放平吗,舱内还有毛毯可以加盖。”


    就差没把?“晏在?舒女士, 请问你需不需要帮助”明摆着说出来了。


    晏在?舒果然有醒一下,说:“不用,谢谢。”


    跟着把?脑袋朝孟揭那儿偏了偏。


    孟揭觉得人?空姐还挺专业,警惕性挺高,怕一个睡死过去的女生被男生占了便宜不自知?,谢过了她,又绕着晏在?舒发尾,摸了摸她额头。


    晏在?舒觉得烦,拍掉他手:“别摸。”


    孟揭就不摸,但又开始作,平板也?不看了,就这么撑着脑袋看她睡觉,晏在?舒能感觉不到吗,那种被狩猎者盯上的感觉几乎要头皮发麻,她睁眼,果然对上孟揭的眼神?,这会儿语气不善:“干嘛?”


    “你睡你的。”


    潜台词我喜欢看你安安静静睡觉,我就是能看一路。


    烦死,晏在?舒忍不住笑一下,把?座椅调好,翻过身给他留了个后脑勺。


    ***


    海市只是阴雨连天,到北城,双眼盈余的色调就翻了个新,晏在?舒出机场时,巨幅的白?色迎面打来,朔风夹着雪粒,直往脸上扑,冷是冷,只是不像海市的冷那么欺负人?,恨不得割开皮肤把?寒湿的雨往骨头缝里填。


    北城的冬天是很飒的。


    晏在?舒伸出双手,呵了一团白?乎乎的热气,人?不困了,精气神?也?来了,扭头问孟揭:“我雪板呢?”


    雪板在?他们登机前已经打包好,托运了,落地后有雪场酒店对接,连行?李箱带滑雪装备,都?先用车送到了酒店,而?他们刚出航站楼,孟揭的车就停在?就近车位,是一辆装载量明显很够的越野车,防滑链都?装好了,一路顺顺当?当?到酒店。


    酒店定?的是套房,离雪场五分钟,高层,景好,从落地窗里望出去,可以看到淡金色的日光从云层里泄下来,悉数浇在?雪山峰顶,孟揭从身后靠近她,下巴轻轻挨着她头顶,她往后半步,把?后背贴进他胸口。


    什么话都?没说。


    又像什么话都?说了。


    天气晴冷,睡完午觉,孟揭就开着车带她下了山,说是刚来不急着往雪场跑,把?她带到了一座小镇里,吃了顿正宗的北城菜,他说这种地道菜,就得坐在?小馆子里,闹闹哄哄地吃。


    有一说一,挑食怪的口味永远值得相信。


    一连串下来,晏在?舒复盘了一下,打从今天睁开眼到现在?,她就没操过半点儿心,而?且孟揭的态度,还不是那种把?她当?四?肢无能的弱崽那种照顾,是该问她意见就问她意见,该自己拿主意就自己拿主意,当?中的度拿捏得恰到好处。


    她都?不知?道孟揭什么时候把?她吃得这么透了。


    晏在?舒这么把?话讲给孟揭时,他们已经从小馆子里出来了,这会儿天色擦黑,风大雪疾,整条长街都?悬浮着细小的雪粒,俩人?沿着马路边慢慢往停车场走?,他把?她一只手揣口袋里捂着,听这话就问:“喜欢?”


    “喜……”话头刚出口,晏在?舒就反应过来了,“别套话。”


    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就来这么一句,揣他口袋里的手指头还在?沿着他掌心纹路走?。


    孟揭就笑,把?她手揣更紧:“那后不后悔跟你男朋友分手了?”


    晏在?舒嘟囔:“没你我也?能把自己照顾得好好儿的。”


    “挺好,但我不成,”孟揭说,“没你,我先死一半。”


    “可闭嘴吧,孟揭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话这么密,这么浪的。”


    “那你见识得少了。”


    “还有更浪的?”


    “你现在?想听?”


    “欸你这人?,处处给我挖坑跳是吧。”


    路灯一盏盏亮起来。


    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好长,身后跟着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孟揭觉得这景儿挺好,黑天白?地,黄灯灰影,全世界的色调都?失去秩序,正在?彼此入侵,他俩泡在?满空的雪粒里,像两?颗挨在?一起的尘埃。


    但还不够。


    要讲那句话,还不够。


    ***


    后两?天都?泡在?雪场。


    天亮就起,天黑方归,晏在?舒踏着雪板往下滑的时候,金溶溶的太阳就嵌在?身后峰顶,她左侧是一身银黑色雪服的孟揭,右侧是望不到边的云海,孟揭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一个gopro,一边转刃,一边拍她,近百的时速里,风掠耳过,头顶的缆车迅速划过,俩人?的雪镜里映的都?是对方的身影。


    晏在?舒兴起,抬抬下巴,孟揭就秒懂,一个加速借着陡坡冲到她跟前去,动?作丝滑,一个旋身溅起雪沫子,而?他没有半点儿留恋,回?身又举着gopro看着她。


    晏在?舒就踩着板,俯下身,玩了段刻滑。


    速度逐渐加快,风很大,衣摆吃风鼓起来,她头发扑簌簌地往后扫,单板刃边在?雪地上跐地割过,晏在?舒身体压得特别低,几乎要贴地而?行?了,手臂伸开,在?一片飞溅的雪雾里,她单手摸雪,迅速起身换刃,一记非常强的带转之后,雪板转了个S型弯,她再度俯身抚雪。


    “wuuuuu~”


    边上全是吹哨和喊声,“太帅了这!”


    晏在?舒就更来劲儿了。


    冲了两?百来米之后,来到段陡坡,她忽然起身平刃,跟着突然转向,滑冲到一块儿凸起的坡道上,借着高速下冲的惯性和凸起的地形,腾空翻起,整个人?踩在?雪板上,触手摸板,给他表演了一个360度的转体。


    孟揭接得也?很快,踩着下一块凸起地形,凌空起跳,玩儿了个内转720,落地时已经到下一段的坡道了。


    这人?的胜负欲真是千奇百怪。


    这场滑到日落。


    云海上一片涌动?着的橘金色,不少人?停在?出发点平台上拍照,晏在?舒也?在?休息,平台人?多,她就坐雪地上,抻着腿,雪板没卸,但摘了雪镜,露出一张白?白?净净的脸。


    孟揭没在?边上,gopro中途掉了,他刚下坡捡,完了坐缆车往上,这会儿刚下缆车,就被一穿蓝色滑雪服的姑娘拦住了,姑娘挺腼腆的,说三句话红两?次脸,大致意思就是看他刚下坡的时候挺熟练的,问能不能带她滑。


    孟揭情?绪不太好的,gopro摔坏了,他满脑子都?想着恢复数据的事儿,但对上女生还是客气:“我没带人?经验,你往上面问问,有很多教练。”


    “他们……我信不过。”


    “我你能信得过?”孟揭抬一下雪镜,额前的头发被风撩起,“咱俩认识不到两?分钟,说的话不超五句。”


    姑娘脸就更红了:“你看着靠谱,而?且我刚刚看你带一个女生了,你们在?这雪道滑好多次,我想请你教我换刃……”


    讲到这儿,孟揭气息一顿,就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前两?句出于人?道主义的劝都?是白?搭,于是调了一下雪板位置:“你看的那是我女朋友,不是我带她,是她带我玩儿,我对除她以外的关?系发展都?没兴趣,我讲得够清楚吗?”末了补一句,“学不会换刃,就别待高级道,整条雪道的人?没道理为你一人?承担风险。”


    说完就转了个向,滑向晏在?舒那位置,雪板往后一压,跟着坐下,随手给晏在?舒抛了只蛋白?棒。


    “戏还好看吗?”


    “凑合,”晏在?舒撕包装,“那姑娘看着都?要哭了,你说什么把?人?说成那样,一点儿风度都?没有。”


    “我说我女朋友滑雪厉害,等着我一起下山。”


    “你哪个女朋友?”晏在?舒慢慢嚼着蛋白?棒,“我见过没?”


    “嘴最硬,心最狠的那个。”


    “这么坏,趁早分手。”晏在?舒被边上的雪镜晃了下眼睛,腰侧就紧了一下,被孟揭往过带了二十公分,干巴硬实的蛋白?棒就噎在?喉咙口,噎得她猛咳三四?下,扭头瞪他……


    孟揭还在?边上笑,“看,乱说话,报应来了吧。”


    后来没再说什么,晏在?舒把?塑料包装装回?口袋里,就这么跟孟揭肩挨着肩,板挨着板,看天穹被分割成两?部分,天边一线淡金色,往上逐渐渲染成亮眼的橘金,头顶则是釉质细腻的蓝调。


    风吹过来,把?晏在?舒的发梢和睫毛都?带上了金芒。


    十小时的高强度运动?消耗了部分精力,把?他们变得比平时更安静,更柔和,好像带了点儿岁月的沉淀,风来风往,周遭是咔嚓咔嚓的相机运作声。


    晏在?舒笑笑:“有种凭空多长了几岁的感觉。”


    这话题敏感,晏在?舒很少谈及跟他的未来,这会儿不知?道是话里自然带出来的,还是有要提一提未来的架势,孟揭脑子动?得很快,因此把?话题交给她,谨慎地点了个头。


    “我们俩这样也?挺好的,没什么顾虑,”晏在?舒摘了手套,在?掌心里团一团雪,吹一下,看雪沫跃动?在?橘色浪潮里,“老实讲,半年前,我没有想过有跟你心平气和坐在?山顶看落日的时候,你说正常恋爱是不是就这样的?”


    “你问我?”


    意思是你看我有这种经验?


    晏在?舒没懂他这一刻的反应,懵着点了点头:“问你啊。”


    孟揭神?色一点点正经起来,“谈一场就知?道了。”


    风大了,落日一截截被西山吞吃殆尽,在?平台上拍照的人?陆续离开,晏在?舒回?头看了眼:“走?吧。”


    一起身,手腕就被攥紧,孟揭撑手先站起来,重新戴上雪镜,在?风里把?手递给她,“跑什么,我没说现在?谈。”


    晏在?舒回?:“我也?没说不和你谈。”


    话落,她往上搭着孟揭的手,一个借力站起来,而?身体还没稳住,就被他猛带了一把?,身体前倾,两?块雪板“啪”地撞一起,她往后仰身,看到雪镜里的自己,看到自己身后的一炉晚霞,看到自己鼻梁上落的一点雪,紧跟着看到孟揭像被这句话煽动?了,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话。


    风正好挟势掠过,卷着雪沫猛踹而?来,晏在?舒发丝乱飞,被雪沫糊得下意识眯眼睛,缆车处又拥来一群下山的人?,闹闹哄哄的要追落日,孟揭抬手顺了一下她耳发,在?这里耽搁一秒,一秒的时间,就被晏在?舒抓着雪服领子亲了上去。


    第63章 反告白


    嘴唇是凉的。


    气息温热。


    这个吻很短, 也让孟揭一时半刻摸不清楚,到底晏在舒是真?没看?懂他?要说什么,还是像小岛那?晚一样, 根本不想回应他?, 所以干脆把话给堵了。


    那?一晚是本糊涂账, 在记忆里褪色了,酒精稀释掉意识,他?在记忆宫殿里东拼西凑,凑不出?完整的前因后?果, 他?没有听到晏在舒酒后?的真?情流露, 晏在舒也不知道自己酒后?叨叨了那?些话。


    如果人和人的关系是两条线段,那?次就是他?们最接近相交的一次。


    可惜谁也不知道。


    爱在向下扎根,而他?们都以为爱没发生。


    但,有一件事, 此?时此?刻的孟揭是特别清楚的,刚刚那?一刻就是他?最好的开?口时机,有落日光潮,有磅礴云海,有那?种可遇不可求的天选告白场景, 还有晏在舒半真?半假给的一句话,过了当下,再开?口就成玩笑?话。


    所以短暂的一个吻后?, 孟揭把她手松开?, “下山吧。”


    ***


    这条雪道的景儿最好,视野最阔, 追落日的人格外多。


    所以,从初级道上来的新手也多。


    鱼雷就来了。


    晏在舒心里是有警惕的, 往下滑时看?着周遭,刻意放慢了速度,孟揭基本上也控着速度护她身后?,但属实没想到陡坡边上摆拍的那?几个人会突然蹿出?来,周围三两声尖叫响起,晏在舒靠着反应力控板扭了一个,但没躲过第二个。


    “砰”一下巨响。


    晏在舒下意识抬手护胸,霎时间?天地倒悬,口鼻呛着凉丝丝的雪,眼前都是明明暗暗迅速变化的视角,左侧铲出?来的那?男生直接把晏在舒撞飞了二十几米。


    当下脑子没懵,滑雪么,摔摔撞撞都当饭吃,骨科都不知道进几回了,人在雪地上半跪着咳了两声,孟揭就“呲”地一下刹到了跟前,溅出?来的雪沫全打到他?膝盖,看?得出?冲过来的速度多快,那?一下的反应多急,乃至于到她跟前都讲不出?半句话。


    手是凉的,心脏快从胸膛炸出?来,孟揭一把摘了雪镜,又轻轻摘掉她的,托起她的脸,先察看?头上有没有伤势,看?完头颈,又握她手脚,这会儿才问:“头晕不晕,哪里有明显痛感,还能站起来吗?”


    “头有点儿晕,没事,就是在雪地上滚多了,”晏在舒扭扭脖子,“ ? 没哪儿痛,你扶我站起来试试。”


    站起来时,晏在舒雪板已经脱离,她尝试着伸脚屈肘,跟场医生也在滑着过来,一边扎亮着灯的警示牌,一边朝上边滑下来的鸣哨,不让边上聚人,孟揭在最初那?一分钟里顾着她,这会儿初步确定?她状态,把她交给了已到近前的医疗队,转头跐溜一下又滑出?去了。


    没戴雪镜,没戴头盔,踩着板从侧边陡坡滑下去,一记利落的滑铲截停,当场就逮住了撞人逃逸那?俩兔崽子。


    两分钟后?,医疗队还在给晏在舒做初步检查,孟揭就拎着俩男生到了跟前,手一撂,踩着雪到她跟前:“怎么样?”


    跟场医生说:“没有明显骨折和外伤,右手小拇指有轻微挫伤,刚刚我已经跟晏女士说过后?续的注意事项,不过呢,还是建议到山下医院再拍个片子。”


    “不用。”


    “好。”


    俩人的声音一前一后?响起,晏在舒咬着手套,说:“真?不用,我自己怎么样自己清楚。”


    孟揭没吭声,也没说同不同意她这做法,垂头看?她僵硬的指头。


    倒是边上俩肇事者出?了声:“不好意思啊哥们儿,刚真?是一时没看?过来,这雪场嘛,磕磕碰碰再常见不过了,人没事最要紧你说是吧。”


    “常见?”孟揭还在轻轻按晏在舒指骨关节,闻言回这俩字。


    撞飞晏在舒的那?肇事者往前一步,手架在自己雪板上,笑?了一下:“这样,撞人的确实是我,你女朋友的检查费和医药费我都包了,这事儿就算过了,你看?成不成?”


    一串话落,孟揭的手机在掌心里打了个转,干脆利落地插回兜里,这才终于被激出?了脾气,转头,一眼盯过去,淡声说。


    “你下两道坡站着,我照原样给你来一套全的,你的检查费医药费精神损失费我全包,完事你再给我女朋友客客气气道个歉认个错,这事就算过,怎么样。”


    北城的天黑得早,日落后?,天色一层层刷黯,雪道两旁灯一盏盏亮起,光影倒错的时间?里,逐渐把孟揭的眉眼浸到阴影中?,他?整个人身上的气场都开?始变,和察看?她伤势时的耐心不同,和之前与跟场医生交流的稳重?不同,和之前拦人的样子也不同,一股从山顶平台被堵话开?始就酝酿出?来的郁气遮也不遮,一副从现在开?始就要好好儿盘一下账,不可能跟你善了的样子。


    晏在舒伸手,无声息地拦了一下。


    目光这才第一次从右手移到对方脸上,跟着看?到雪道另一侧滑过来的七八个同伴,当中有两个动作不太放得开?,应该是新手,新手进不了高级道,一般都在坡度和缓难度低的雪道练习,估摸是跟着朋友上这道来追落日的,不多会儿,那?乌泱泱的一波人就靠了过来,跟场医生们觉得气氛不对,纷纷站起身,沉默地看?着这七八个人。


    人多势众,那?肇事者有了倚仗,笑?就更?放得开?了:“开?什么玩笑?。说真?的,一般雪场撞了人就踩板走的才是正常人,我们认赔,这也算仁至义?尽了,对吧。这会儿滑的人不少,咱就不在这占道儿了,挺没素质的,要不我先下?我就住山下酒店,房号1709,你们检查完了随时来。”


    边说话,边往后?撤步,摊着手,护在他边上的那些人也一个个地拍他?手臂让他?走,笑?着,不以为然地,撞了个女孩儿却像集体打赢某种战斗似的,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踩上了雪板。


    晏在舒听到一道气声,她伸手,拦孟揭第二次,随后在谁也没看到的视角里踩了一脚雪板,雪板弹起半米高,扬起阵雪雾,还没落地就被晏在舒踹了一脚,擦着地斜飞向五米外的人群。


    速度太快,来势太凶,距离也太近。


    谁也没有反应过来。打头那?肇事者上一秒还在浅笑?着跟同伴说话,后?一秒就感觉到朔风逼近,回头时已经来不及了,那?块雪板同样以一种滑铲的角度斜劈过来,“砰”地让他?重?心失衡,栽进雪地里,骨碌碌打了好几个滚,呛得口鼻都是雪沫儿。


    周遭七八人全转身,孟揭这会儿往前走,晏在舒拦第三下,但没拦住,被压了两次的祖宗脾气按不住了,她回头,低声向跟场医生借了手机。


    前方剑拔弩张。


    从雪道上狼狈起身的肇事者在同伴的搀扶下终于站起来,喘着粗气,脸上乍青乍白,被一姑娘踢块板砸飞了他?丢面儿,刚跟同伴吹嘘完紧接着打脸他?也恼怒,于是推开?了同伴,三两步往孟揭的方向走。


    孟揭始终没放慢速度,对方疾步上来,他?也只是稳稳当当踱过去,直到俩人的肩膀“咚”地撞上,人堆里有个女生轻抽气,肇事者竟然没站稳,肩都抖了一下,后?脚跟往雪地里陷两公分,接着往后?退了两三步,气急败坏地嚷:“玩儿老子是吧?”


    晏在舒听着,握住自己的右手手掌,再次尝试活动小拇指关节。


    再抬头时,孟揭就又往前了两步,他?身量高,站在肇事者跟前,还要比对方高出?半个头,轻而易举地就占住了气场上的优势:“小点声,论分贝定?胜负的话,还是你刚刚惨叫的那?声更?厉害。”


    肇事者身后?的七八人面面相觑,看?这场面不像能善了的,看?孟揭那?身游刃有余的样儿也不像吃素的,这会儿集体不吭声也不出?头了。


    气氛悄无声息扭转。


    肇事者红着脖子出?声:“老子说不赔了没?要私了就私了啊!你女朋友踢板是什么意思?”


    “是以牙还牙的意思。”孟揭平静地回。


    肇事者冷笑?:“要以牙还牙是吧,来啊,哥们儿混这雪场三年了,怕你一游客么。”


    “孟揭。”


    晏在舒突然出?声,打断了这满弦一样的紧张气氛,然后?朝他?弯弯手掌,孟揭脸上那?股要让对方真?正“以牙还牙”的架势凝住几秒,还是转头握住她手。


    边上的男生女生看?她,肇事者也气喘吁吁看?她,而她平静地回视过去:“你跟谁道歉?”


    肇事者明显愣住:“我他?妈……”


    晏在舒直视那?人,语调平缓,左手还握在受伤的右手掌心下,“事发已经十分钟,被你撞飞二十米的是我,接受医疗队检查的也是我,你没有向我道一声歉,还在逞凶斗勇,觉得自己很能揽事,觉得自己很享受这场面是不是?”


    “我说了……”肇事者终于反应过来。


    “不是跟我说的,”晏在舒一字一句,“你撞了我,我让你道歉,过不过分?”


    肇事者看?晏在舒,又看?孟揭,跟着再回头看?身后?大气不吭的同伴们,半晌才梗着脖子说:“……对不起。”


    “好,我接受,”晏在舒笑?了下,话锋突然一转,盯住他?滑雪服上褪了色的标志,“你是……雪场教练是吧,有执教证书吗?”


    肇事者皱眉头,两秒后?反应过来:“关你屁事,又不是带你。”


    晏在舒接着说:“雪场教练可以带初级道学员上山,可以在雪道中?停留,帮学员拍照,”她回头看?跟场医生,“雪场的规定?是这么写的吗?”


    当然不是。医生摇头。


    肇事者是没想到她提这茬儿,三两秒回不上话,脸涨得通红,“我不道歉了吗,你也撞回来了,我还赔你医药费,现在是想怎样啊?没完没了了?”


    “这位……”晏在舒看?了眼手机,“张先生,房号1709是吧,检查费用和精神损失后?续会委托酒店送到你房门口,该给的赔偿该道的歉,我都要,一个都落不下。”


    说完,又打量人群里另一个男生,“至于你,你刚刚也想撞我是吧,虽然是未遂,但从滑铲轨迹和角度来看?,总跑不脱一个恶意伤人的意思。”


    那?男生胆儿小,被点了名立刻怂了,一半是怕被牵连上,一半想甩锅:“对不起啊,对不起对不起,我那?是脑子一时糊涂了。”


    “……你有病吧?”肇事者冲晏在舒嚷出?声,又回头瞪那?男生一眼。


    雪场撞了人不是没有,要么不了了之,要么嘴上让两句走人,顶了天就是赔个千把块,肇事者就没遇过三两句话就把他?安排得明明白白的,跟他?大爷的安排后?事一样。


    晏在舒拍了拍孟揭手臂,看?肇事者:“针对你刚刚那?句辱骂,我个人还需要一份道歉声明,能做到吗?”


    肇事者还没回,孟揭就捡起晏在舒的雪板,往地上一竖:“做不到也没关系,量力而行。”


    最后?这句话搅得那?肇事者心里七上八下,明摆着一个要大事化小,一个要小事放大,偏偏俩都不是省油的灯。


    ***


    检查完后?回酒店,右手小拇指确实是挫伤,医生当场开?了喷剂和药油,顺带提了一嘴她右腿半月板损伤,在进行滑雪这种高强度运动,需要定?时定?期检查。


    “什么时候伤的?”


    天已经全黑了,晏在舒洗完澡,裹着浴巾盘腿坐在沙发上,捏着一颗草莓慢慢咬着吃,孟揭在给她吹头发。


    “嗯……两年前。”晏在舒吃草莓的速度慢下来,是想到件事儿,笑?了笑?。


    孟揭问她笑?什么,她不提,转而说:“你刚刚没有一条道走到黑,留余地让我自己解决这事儿,我挺喜欢的。”


    “你自己解决得了,没必要。”


    晏在舒捏一颗草莓,抬高手,孟揭低头咬住,听到她又说。


    “这雪场里的野生教练多了,都是一些纨绔,喜欢滑雪泡妞出?风头,考了证,雪场一开?就找关系进来,带着一群人乌泱泱地各个雪场蹿,说到底就是地头蛇,跟他?们杠上不值当。”


    “不主?动惹事,不被动挨打”这道理是打小刻在她行事准则里的,做事要合规矩,不能过火,更?不能闹上新闻,所以晏在舒气吗,气啊,撞飞二十多米,得亏是有头盔有防具,不然少说得落个脑震荡,但就算这样,她也没法随心所欲地把人揍一顿,得用雪场规定?,得用法律制度,得把个人情绪排在规章制度后?边,把事儿办得敞敞亮亮。


    这点她和孟揭是不一样的,甚至和唐甘、裴庭都不一样。


    后?者是情绪主?导,万事都得自个儿顺心,否则疯起来谁也别想好过,而孟揭是打蛇七寸,一击毙命的,她想不到他?会怎么处理这件事,就照着他?睚眦必报那?劲儿,吊销执照、列进雪场黑名单、拉出?保险来让他?赔个底儿掉,顺带查查人家?案底和当地名声,扯出?要害来一打一个准。


    算了。


    何必呢。


    他?事业在上升期,物理界新星跟地痞流氓纠缠不休,讲出?去多难听。


    她是这么为孟揭考虑,孟揭也知道,所以当下只是安安分分吹头发,点了个头,就算安她心了。


    遇事的是晏在舒,这事在当下解不解决,要以什么方式解决,都得她说得算,别人再怎么插手都只是在发泄自己的情绪,对她的处理能力也是种变相质疑,所以孟揭捏住了这个度,把当场的主?控权都给她,至于后?续,至于他?要怎么处理,那?都是之后?的事儿,也没必要让晏在舒知道。


    晏在舒这个想法也在当夜得到了二次证明。


    ***


    手伤了,后?两天的行程是没有雪场的,他?俩这三天来规律且禁欲的生活可以告一段落,因此?,吹完头发涂好药,晏在舒就勾着他?衣摆,说要带他?去个好地方。


    讲真?的,在那?几秒钟里,孟揭脑子里想的全是“晏在舒对我开?黄腔”,“晏在舒竟然会开?黄腔”,以及“晏在舒开?起黄腔竟然还那?么可爱”。


    这几条思绪在脑子里来回撞,脑子还在反应,手已经捞住了她后?腰,往沙发里一压,听到她在耳边漏出?一道湿热的喘音,又听到她咬着他?耳朵,又轻又慢地问:“我说的是出?门,你是想去哪儿?”


    孟揭就僵住了。


    进浴室里冲了十分钟凉,出?来时看?不出?半点儿狼狈,晏在舒就晃着脚,坐在沙发扶手上,手边捏着一颗咬了一半的草莓,笑?:“挺快啊。”


    孟揭懒得应这调侃,也就是看?在伤号的份上忍一手,后?来开?车下山,一路也不太搭理她。


    晏在舒说:“这雪场挺好的,我跟唐甘来那?么多次,没赶上人少的时候。”


    他?不理。


    晏在舒又问:“你上回说,什么时候去滑野雪?”


    他?还是不理。


    晏在舒就慢悠悠叹口气:“手好冷。”


    孟揭才应一声:“这招用过了。”


    “招不在老,管用就行,你就说现在还管不管用吧?”


    当然管,这段路平缓,红灯密,孟揭把她的手捂在掌心里暖了会儿,转过道弯,从商圈的辅道拐进去,就到了地儿。


    商场背后?的小街里,路灯都没一盏,左右都是拉着卷帘门的物流公司,尽头处支着一块灯牌,上边积着一层雪,微弱的光线在蓬松的雪絮里挤出?来。


    “这店是不是要倒了?”


    晏在舒把车门一关:“少来,这是管煜的店。”


    外边看?着冷清荒芜,里边人不少,他?俩进了吧台里侧的位置,那?调酒师正在调酒,看?着年纪不大,眉清目秀,压着一顶冷帽,手腕有个喷水龟纹身,晏在舒不喝酒的,照旧要了一杯冰苏打,搁片柠檬,插把小纸伞,看?那?小哥在孟揭跟前摆了一排麦卡伦,跃跃欲试地介绍。


    晏在舒搅了搅冰块,翻出?手机。


    社?交软件流行的是小范围区域化社?交,她常用的就两个圈子,一个是A大高校圈,一个是有奥新工作账号才能进的圈子,前者安安静静,几个特别关注的账号也没动静,切到后?者,画风就瞬间?变得严肃又深奥。


    她习惯性先点进西北研究中?心的新闻界面,没看?到更?新内容,这才又退出?来,刚要锁屏,又看?到好友圈的数十条消息,下意识点进去,也是一连串的转发,转发内容为某物理杂志发表的文章,上边的措辞是一贯的夸张,对超弦理论的一项研究成果作出?了高度评价,声称“有望改变理论物理僵滞数年的瓶颈期”,并表示“对提出?该项理论的研究者表示敬佩”,还要“呼吁理论研究者都要有这般醉心学术的恒心与耐心”。


    抛开?宏观托举的官方调性不谈,大多人都在边骂这杂志傻*边疯狂转发这条消息,不吝夸奖,不惜称赞,晏在舒点进那?篇文章,看?到受邀采访者:【孟揭。】


    愣了一下。


    目光挪到下方,看?到接受采访的时间?是他?出?差那?两周。


    采访视频里孟揭穿一件米白色毛衣,手指交握着,跟一位女士对答这篇论文的核心内容,她看?了眼,嗯,是她的毛衣没错了。


    目光离开?屏幕里意气风发的物理新星,放到昏暗光线中?的孟揭身上。


    玻璃窗外风吼不绝,酒馆里放着一首爵士乐,旧电视里正在放一版黑白旧影片,那?酒液的折光打在孟揭侧脸,像一只只快要热融化的茶色蝴蝶,而他?低头取冰球的手势悠哉,接酒的动作也很撩,在小哥倒酒时,慢条斯理地捻了捻手指沾上的水渍,从这角度,晏在舒能看?到他?脖颈的一颗小痣,看?到他?正吞咽酒液的喉结。


    这会儿,晏在舒才对她“睡到了孟揭”这件事情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原来他?在盘算着怎么把她弄高兴之前,脑子里搁的是这样深奥的课题,原来他?在给她擦药油时,用的是那?双写下一串串公式的手,原来他?在酒店停车场“逮到”她之前,是参加了这样正经严肃的座谈会。


    蛮带劲的。


    然而,或许是距离拉近了,这种微妙的情绪没有持续多久,就被另一种想法压过——这有什么,他?还“睡到了晏在舒”呢,这更?了不得。


    孟揭坐过来,打眼看?到她得意洋洋的神情,啧一声:“你就说吧,又有什么坏心思了,是要分手了,还是要断关系了,我们俩现在讲好听了地下恋情,讲难听了是俩自由人,已经断无可断了你知道吧。”


    晏在舒愣了一下,笑?出?声:“你什么脑回路。”


    “被你逼出?来的脑回路,”孟揭摸了一下她那?杯的温度,“杯弓蛇影的脑回路。”


    晏在舒看?他?半晌,忽然朝他?挨近了点儿:“被‘分手’的时候,你是不是挺生气的?”


    “你说呢。”


    “那?是‘被在一起’的时候生气,还是‘被分手’的时候更?生气?”


    “程度大差不差,但捅刀子的人不同,所以后?者杀伤力翻倍。”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副“愿打愿挨”的样子,跟采访视频里意气风发的模样不同,跟暑假那?会儿眼高于顶的毒舌样也不同,明明站在离“真?理”最近的山巅,仍旧相信爱情不只是激素波动产生的一场假象,甚至愿意把在这世界上的锚点拴在晏在舒身上。


    晏在舒慢慢地回身,看?着杯子里残缺不全的冰块,猛不丁地转了个话题。


    “吹头发的时候,你问我笑?什么,你现在想听吗?”


    “听。”


    晏在舒收回眼神,专注地搅动杯里的冰块,一枚枚气泡在水面上破裂,她说:“那?时,我是想起两年前在雪场见过你一回,你带着个女孩儿,教她转刃,你很有耐心,那?会儿我在心里边骂你,说你要对我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好脸色,咱俩也不至于吵十几年都合不来。”


    怪不得。


    怪不得两人初初住在一起时,她会问,“你有女朋友吗?”


    怪不得俩人初夜时,她会问,“你做过吗?”随后?又说,“我不信,你那?么会亲。”


    孟揭把酒移开?,当时那?女孩儿是三叔养在外面的女儿,不敢让家?里知道,当时是碰巧在雪场遇上了教两手,但他?不急解释,给了足够的耐心,让她把话说完。


    她眼睑下也有酒液的折光,“那?时候我没想过,吵了十几年的架会以这种方式收尾,但一想,也挺合理的,咱俩还是一个严谨变态,一个散漫随意,谁也不低头,谁也不服输……你少这种眼神,你那?不是低头,心里压根儿不服气呢,就是面上让让我而已。”


    “那?你换个词,”孟揭说,“我不变态。”


    “你还挑剔上了?不听算了。”


    “听。”孟揭秒答。


    晏在舒喝了一口冰苏打,却没再继续了:“今天下山之前,你是想跟我说什么?”


    孟揭顿一下,像个信誓旦旦坐第一排,等着被老师点名的学生,而老师一整节课没准备提问他?,他?都快放弃了,结果临下课了,突然被指到,于是整副肩脊都直起来了:“你要现在听?”


    时机合适吗?


    冰天雪地,城市里的破旧小酒馆,疑似情敌的地盘,点儿都不私密的空间?,一杯中?不溜的酒,没落日没云海没有半点浪漫元素,但晏在舒提了这个问题。


    有些事,提就是在给机会了。


    有些话,问就是在答了。


    她那?么擅长?揣测人心,未必不知道日落那?一刻孟揭心里揣什么心思,当时她用一个主?动性的吻表示了拒绝,可是此?刻她又把一个已经过了赏味期的话题捡回来,摆在他?眼前,像场盛大包装的世纪骗局,孟揭觉得跳进去,他?这辈子都得栽在晏在舒身上。


    然而转念一想,就算他?此?时不栽,也离着不远了。


    可晏在舒回:“我是要听,但我也有话要讲给你,后?者未必能达到你预期,而且话话讲出?来很容易,收场很难,那?么……”


    晏在舒弹指,敲一下他?杯子,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是想听我说说我的想法,还是要继续把那?句话讲出?来?”


    第64章 all in


    孟揭喝了酒, 回程时叫的代驾,师傅是北城本地人,特?热情, 特?实诚, 一照脸就管孟揭叫外国友人, 操着一口洋不洋土不土的双语腔调跟孟揭介绍本地大?热门打卡点,直到孟揭回问一句,“哪家海鲜做得正宗?师傅。”


    师傅当下就愣了,跟着一个飘弯进主道, 说原来不是外国友人呐, 是咱炎黄子孙,而?后语气没那么夸张了,进入另一种掏心掏肺的话题节奏里,跟孟揭侃着城里几家数得上号的海鲜店, 说装潢真漂亮,地段多繁华。


    “但?那都不成?,你要吃海鲜,得上隔壁舟市去,舟市啊, 有个海鲜卖场,临海的,你就随随便便选一家排挡, 老板带着你去挑, 先挑现做,欸, 就是没酒店里那些花花菜式,白灼清蒸为主了, 不过?你还别说,海鲜还就得吃这?口新鲜劲儿。”


    晏在舒靠着车窗坐,闭着眼,听孟揭跟师傅一来一回说话。


    他不是爱闲聊的人。


    到酒店楼下时,因为孟揭原定停车位被占,叫了酒店管理,酒店经理在那儿联系车主,夜间气温低,风冷,酒店楼群设计得像童话故事里的小镇,三角屋顶,红瓦覆雪,落地窗明净透亮,街角有一家三口在坐旋转木马,身影在一闪一闪的彩色灯带里出没,宛如?电视里那种幸福的三口之家。


    晏在舒站车位前无声看着,鼻尖微微红,酒店经理还在跟车主沟通,代驾忙着从后备箱里取出折叠车,而?孟揭俯首过?来,“你先上去。”


    晏在舒点个头,目光缓缓从街道尽头挪回来,转身进了玻璃旋转门。


    孟揭是半小时后上来的,在客厅里一个人待着,天?边挂着一弯柔软的新月,客厅没开?灯,他就那么十?指交叠着,手上缠着一把薄薄的月光,像在出神地思考某些事情,因为心里对这?件事没准数,却又真的重视,所以一点点剖析自己,一点点推导各种可能性。


    让他相?信晏在舒的嘴里会讲出好?听话,无异于让备受情伤的人相?信浪子会回头,让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相?信天?上有月老地下有黄泉。


    但?又特?别想冒这?个险。


    想到整片胸腔都开?始一点点塌陷,长久以来恪守的秩序抵不过?赌徒心态,心痒,求知欲过?载,刚来雪场时的意气风发少?年样不见了,跃跃欲试要搞大?事要表白的心思也完全收敛了,转为另一种更深层次的思考。


    然后还是垂下脑袋,搓了一把脸,起身。


    那时晏在舒已经进被窝了,半梦半醒间听到客厅烟灰缸的轻微响动,跟着听到浴室门“哒”地关上,在梦里打了个转,又听到浴室门开?,水汽里裹着一层熟悉的体香,漫过?来,湿漉漉地钻进鼻腔。


    右手被妥善放到枕上。


    耳下贴上湿热的气息,一道道像标记,也像烙印,随着力度渐重,沿着脊骨蔓延下去。


    晏在舒是在这?时睁开?眼的,她闷哼一声,把脸埋进枕头里,孟揭从背后把她脸卡向侧面,低头吻住,一道气息沉沉地洒在她下巴,晏在舒问几点了。


    “十?一点半。”


    “两个半小时,孟揭……嗯……”她气息不稳地哼出声,“你做每件事都这?么深思熟虑吗?”


    “你可以说了。”


    “……想好?了?”


    “没想清楚,但?不想等时间白过?。”


    晏在舒抓皱了枕套,她拍拍孟揭手臂,而?后正过?来,在月色里,她的眼睛像阴天?时挂着水珠的草叶,风一拂,就晃出光了,孟揭俯身,拇指轻轻刮着她额头,听她一字一顿地说:“你还要当我的Moana公主吗?”


    心情复杂,很想拒绝。


    “就这?一句?”


    “就这?一句。”


    算了,晏在舒是知道怎么对付大?型食肉动物的,孟揭跟她碰了下额头,就当夫妻对拜了。


    晏在舒撑着手肘拉起上身,眯着眼睛打量他:“你是不是后悔了?”


    孟揭还真敢点头:“特?别后悔,你收回去,换我来说。”


    换他来说他准备好?的两套主策划,一套临场应变的plan B,晏在舒综合考多久,孟揭就仔仔细细盘算了多久,哪一种告白计划不比这?一句浪漫?


    哪一套都比这?一句浪漫,但?每一套加起来都没有这?句的杀伤力大?。听起来平平无奇,甚至让人有点心烦,心烦,又忍不住继续琢磨,像小时候吃过?的彩色糖果,舔掉了最初那一层带酸的糖衣,之后就是浅浅淡淡余味悠长的甜味儿。


    晏在舒听了这?话,作势就要把手收回来,孟揭偏不让,按在自己腰间,随后撑起一臂,他的发尾没干透,湿漉漉地挨在晏在舒肩窝里,又坏脾气地蹭上去,晏在舒的呼吸被撞散了,他突然说:“你亲我。”


    “你不要得寸进尺了。”


    晏在舒轻轻伸腿,踢他一下,孟揭下一秒就压住了她膝盖,把拇指缓缓压在她下唇,“今晚可能睡不了,未来两天?应该也不出酒店。”


    “那我还有句遗言。”


    “嗯?”


    “你过?来。”


    孟揭就俯低耳,她仰起头,把嘴唇贴在他耳廓上,轻轻摩挲着,在湿热的气息里,什么也没说,只是咬住了他的耳垂。


    ***


    新月躲在蓬松的灰云后边,露着一只眼睛看。


    晏在舒的右臂暴露在月光里,被固定在了床柱上,宛如?一块横陈的玉如?意,白皙柔腻,光影在上边都站不住脚,要随着月光的试探在深处波动着光亮。


    恍恍惚惚的,又覆了一层湿腻的汗。


    室内没开?暖气,温度却仍旧高,烘得她皮肤发红,发软,轻轻一碰就陷下去,像蒸过?了的桂花糯米糕,在孟揭手里散发着令人着迷的味道。


    做理论的科研者都会举一反三,晏在舒今夜对此深有感悟。


    那条围巾一分为二,一半好?生护住了她受伤的右手小指,一半从右肩延伸到眼周,一圈圈地夺走了光亮,视野的出逃拉大?了其余地方的感知力。


    窗外的月色晒得晏在舒都褪了色,另有一种力竭的美,睡衣衣摆掐一把都是水,那鲜润的殷红撑大?了唇,褪色成?粉白,被挤得可怜兮兮的,一抽一抽地掉出泪珠子,泪珠子攒不住,潺潺地流下来,落在孟揭手里,再送进了晏在舒口中。


    晏在舒在很多爱里长大?。


    她知道爱有美,也有不美。


    因为不缺爱,因此她谨慎,她冷静,她的目光永远放在自己身上,短时间内达不到孟揭渴望的程度。


    孟揭习惯坐火箭,心无旁骛地直奔目的地。他年年跳级,想要什么就能立刻拥有,在生理沦陷之后心理也迅速被招安,明理暗里都在致力于推进他们的关系。


    晏在舒喜欢碰碰车,什么都沾点儿,刺激又快乐。她的喜好?五花八门,做什么都要做出个样子,爱情的优先级很低,偏偏会撩也爱撩,看起来游刃有余,其实一点没走心。


    未来,他有很多课题要做,她有很多路要开?拓,她的情绪反馈如?果给慢了,孟揭会有落差感,他会为自己付出更多感觉到不平衡,他会觉得不公平,会觉得晏在舒真的没有良心,最初的新鲜感也会逐渐被生活消磨干净。


    最后成?为一对怨侣,成?为一想起来就阵痛的前任。


    这?都是在晏在舒心里演过?一遍的剧本。她以此为由?拒了孟揭一次,无视了孟揭一次,跟他断了一次关系,把他高昂炽烈的热情一次次浇灭,又眼睁睁看着那堆灰烬里迸出火星,以惊人的势头迅速燎原,她才察觉到这?是一种情绪霸凌,是恃宠而?骄,是不负责任的无理由?定义。


    所以她说出了那句——断掉那层关系,我们可以试一下重新试试。


    所以她在察觉到孟揭的搞事意图之后,打断了他,又主动地先于他迈出了那一步。


    这?是第?一次。


    晏在舒问他是想表白,还是想听她说说心里话,那意思就是,你看哦,现有题面是这?样子了,你看一眼就知道结果,那你还要进场提笔吗?


    孟揭要,他总是毫不犹豫,不计得失,轻描淡写就担走很多琐碎又麻烦的事。


    有三分爱,他不会讲到十?分,但?他肯定做到了十?二分。


    那他有十?分爱的时候呢。


    不能总让孟揭妥协吧,不能一次次把他的付出定义成?别有图谋吧,晏在舒用仅剩的左手搂住他脖子,发丝在他臂间晃荡,后来他把围巾解了,把她双手都束起来,不让她动。


    孟揭今夜不太一样。


    他有点儿控制不住力道。像饿过?头了的人,血糖波动特?别剧烈,吃一口不顶饱,非得卯着劲儿去讨要,偏偏晏在舒话太密了,说他这?样子很好?看,说他肩颈带汗的样子太性感,说想听他出声儿。


    这?些话就像无形的手。


    把孟揭的理智翻来覆去拆解,分离,他的耳下轰地就烫起来了,火烧一样,从脖颈到肩膀又湿又红,他受不住晏在舒这?样讲话,既在心理上有效安抚他,又在生理上无辜地撺掇他。


    简直像一剂兴奋剂。


    兴奋剂在这?里也是违规品。


    但?晏在舒才不在乎。


    她时不时地冒出一两句,肆意扯着他的神经末梢,而?他手边没有药,只能咬她以止渴。所以孟揭又把围巾扯裂了,卡在她唇间,绊住了她的舌头,不让她再说话。


    这?段时间他的心理状态趋于稳定,很少?再依赖于药 ? 物,也很少?再摸烟盒,连陈缇都感慨,性/瘾本质上还是一种心理问题,生理性的发泄和药物性的压制管用,但?只能管一时用,如?果能有更好?的干预方式,应该试一试。


    现在……


    他不满足于试一试。


    晏在舒不是他的药,晏在舒是一种新的瘾,覆盖在原有的病瘾上面,让他的焦躁和快乐一起成?倍上升,而?越是想要,心口有块地方就越躁,一忽儿想百无禁忌地摧折她,一忽儿又想和风细雨地哄着她,但?随着快乐螺旋上升,前者逐渐压过?了后者。


    晏在舒的气息也越来越乱。在一阵窒息般的节点里,她突然挣扎起来,围巾拦不住细碎的哭音,锁骨汗津津的,脖颈仰起道弧度,一抖,被孟揭叼住了。


    今夜没说出口的表白,都被孟揭揉在了密集的攻势里,每一次都是到顶的爱,心不甘,情却愿,于是爱溢出来,让他们彻底没了界限。


    ***


    原来在半山看日出是这?种感觉。


    小镇式的酒店楼群摊开?在阳光下,尖顶的房屋盖着一顶顶白色绒帽,化不掉,却被太阳晒出了点薄汗来,望过?去一片亮晶晶的。


    浴缸里的水波最后一次荡出来的时候,晏在舒手腕“啪嗒”一下挂在浴缸边,像攀上岸的人鱼,气息奄奄地把下巴搁在浴缸边,从眉到眼,都浸着初升的阳光,然后不到三秒又被捞了起来,擦擦干爽,卷进了被子。


    晏在舒以为在雪场的后两天?都得这?么过?,她同孟揭说,可以倒是可以,就是别再泡浴缸了,她毕竟还不是个两栖动物。


    孟揭正赤着上身坐在窗边,架着脚,腿上搁一台电脑,听完这?话就笑,说不泡了,带你吃点好?的。于是他们四点时出发,踩着晚霞到了舟市。


    地主爷还是惦记五脏庙。


    地主爷也不全是为了五脏庙。


    他们填饱肚子,来回折腾五个小时,晏在舒睡了两趟,再踏上酒店地毯时,竟然有种一天?都没出过?门的错觉,这?种恍惚劲儿持续到房间门口,孟揭取卡开?门,“滴滴”一声响,晏在舒前脚刚踏进去,立马惊醒了似的往后猛退一步,惊魂不定地看了眼房号,又看孟揭。


    孟揭笑得一点儿包袱都没了,脸上再次出现浮现出昨天?那种跃跃欲试要告白的劲儿,意气风发透着坏,还有点不易察的紧张,微微抬了点儿眉毛,一句话都不多说,用眼神示意她往里进。


    套房里大?变样了,不陌生,倒是熟悉,那厨房,那岛台,那张沙发和床,都跟环岛路那套房子一个样儿,甚至连布局都调过?,晏在舒打量一圈,说:“你别是把房子搬过?来了。”


    第?二句话是:“酒店能让你这?么折腾?”


    孟揭抛着车钥匙,也不知道是不是纯靠空气汲取能量的,半点儿疲态都没有,仍旧用眼神示意她再往里走,于是,看见了五米外的沙发边上,一溜儿礼物盒。


    都是一掀就开?,连拆都不用她费力的样子。


    啪嗒。第?一个盒子里,躺着一只玻璃杯,跟拍卖会那只成?套的。


    啪嗒。第?二个盒子里,放着几份文件,打眼一看,是各种语言版本的房屋产权证明,右上角印着两串坐标,上面那串晏在舒眼熟,是海市经纬度。


    “这?什么?”她问。


    “环岛路那房子的坐标。”孟揭往沙发扶手坐下。


    “你买了?”晏在舒惊住,“下面那地儿呢?”


    “你先看。”孟揭说。


    晏在舒还就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扫过?去,数据敏感度敲打神经,她脱口而?出:“对跖地。”


    这?么说吧,第?一串坐标是老洋房,那么把老洋房地底凿个洞,假使能穿透地心的话,从另一个洞里钻出去,就是第?二串坐标所在处。


    两地经度差180度,纬度相?反,时差对称,在方位角度完全对立,是地球上距离最远的两个点,是地理意义上的彼岸,永远隔着大?洋遥遥对望。


    孟揭把这?两个点买下来了。


    “如?果再吵架,这?就是你能去的最远的地方,”孟揭抽出那几张纸,移过?去,“只要还在地球上,东南西北随便走,迈一步,都是离家近一步。”


    “那我上太空呢?”声音已经有点儿哑。


    “那我努努力,”孟揭笑,“航空项目不是做着呢。”


    还有最后一个盒子,如?果孟揭玩的是情绪递进这?一手,她真的想不到还有什么能比这?两串坐标更浪漫。


    啪嗒。第?三个盒子是孟揭开?的,里面有一枚存储器,边上还有个反盖着的相?框,晏在舒翻过?来的瞬间手就哆嗦了一下,猛地盯住他:“合法所得吗?”


    孟揭原本也绷得挺正经的,被这?一弄又笑出声:“合法所得,害不着你。”


    相?框上是一张晏明修的高清照片,看眼角的褶子,绝对是一年之内的新照片,她看着看着眼睛就湿了,把那相?框擦了又擦,很努力不让眼泪掉出来,带着鼻音问:“存储器里是不是视频?”


    “是。”


    “你带我在实验楼看的那一段是不是?”


    “完整版。”


    “好?俗。”晏在舒说。


    可是好?喜欢。


    ***


    窗外,迤逦的雪山像一幅巨大?的画幕,横在苍蓝的夜空下,山顶是一带碎盐似的星河,熟悉的装饰营造出来家一样的安全感,晏在舒当时真的以为爱很简单,能抵万难。


    第65章 湿雾


    离开时寒雨连绵, 回来时仍旧是钝阴天,孟揭送她回碧湾,原本得绕回去拿那本晏明修的手作, 孟揭让她别折腾了, 明早过来捎给她。


    “明早进课题组, 你还过来?”


    “你忘了我说的什么?”


    晏在舒笑,秋末午后,寒风的冷蹄践踏着满墙三角梅,一片淅沥声里, 她“咔哒”解开安全带, 忽然压近孟揭,一把?攥住了他?衣领口,“周四?我妈妈要回来,到时候家里热闹, 你来的时候收着点儿。”


    孟揭就侧着身,单手把?在方向盘上,目光从她刘海落到眼睫,在这五公分不到的距离里,仿佛能听到一只手指穿进他?衣扣缝隙里的轻微磨动声, 能听到纽扣被送进窄口的声音,喉结在她鼻梁前滚了一滚,“我还来?”


    “好聚好散的场面?总要做的, ”晏在舒扣好他?的纽扣, 隔着一层硬挺的布料,拍了拍被她咬过的痕迹, 一语双关,“藏好了, 别漏了。”


    下车后,拐过一道弯到家门口,还没输密码,阿姨就打里边开了门,一见晏在舒就笑,上前来帮她拿雪板和行李箱:“晏晏回来啦,哎哟,北城冷吧?下大雪吧?”


    “雪是挺厚的了,”晏在舒往里走,雪板自己背着,左手还有一只小包,“周阿姨,行李箱里有点儿带回来的东西,都?是点吃的,您看着分一分。”


    周阿姨拍了拍雪板:“那怎么好的,晏晏下回出门别带东西了,家里不缺的呀,一个女孩子?跑来跑去拎着怪重。”


    “没事儿,”晏在舒三两步跨过石道,看到旁边车库开着,行李箱和箱子?拢共七八个,都?整整齐齐码在那儿,就问,“妈妈的行李已经寄回来了吗?”


    “欸,对的,”阿姨点头,“太太的行李已经到了一部分,衣服啊那些?小东西我已经收拾起来了,这些?太太说等她回来理的。”


    “那应该是书和唱片那些?,没事儿,放着就行,”晏在舒又问,“妈妈那边的行程没有变吧?”


    “没有,周四?就到了,”阿姨说到这就特别高兴,脸团团地盘着红光,“这会儿好了,家里热闹了,到时候老太太肯定也要过来住的。”


    周四?……


    晏在舒拎着小包上楼,转右拐到妈妈的卧室,从包里拿出小相框,擦了擦,摆在梳妆台前。


    ***


    落地当晚还是上阿嬷家吃饭,到巷子?口时,瞥见裴庭的车就停在斜对面?,她想了想,把?手揣进衣兜里,慢悠悠地踱了过去,一进门,先听见楼上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她没上去,自个儿到沙发边倒了杯水,直到那阵乒乒乓乓的动静过去,脚步声延伸向下,才把?杯子?一放。


    “你拆家呢。”


    “我……”裴庭吓了一跳,整个身子?都?抖了一抖,爆出句国粹,“晏在舒你别有事没事跟魂儿似的乱飘行不行?”


    “那么心虚,干什么坏事了你。”


    “谁心虚,”裴庭把?手里两个包往沙发一扔,把?她瞄了两眼,“你这几天上哪儿去了?”


    “还不心虚,都?开始转移话题了。”


    “我关心你嘛。”


    “非奸即盗。”


    “误会大了啊,我最近老实得很,少扣帽子?。你去阿嬷那吃饭?”


    “嗯,一起?”晏在舒往外瞟一眼。


    “……”裴庭一时还真想不出什么话来拒绝,“行……吧。”


    出门又见着那辆黑漆漆的车,裴庭一般不开这种商务性?质比较重的车,只钟爱各种花里胡哨的跑车,在这点上,他?跟唐甘相当有共鸣,晏在舒撂了眼车,又往他?修得干干净净的鬓角和风衣外套看了眼。


    就好像一只毛发在风中飘扬的恶犬,突然变成了干净秀气的家养小猫,前后都?不是一个品种。


    “如菁说你最近跟她单位有商务合作?”


    “是啊。”


    “不是嫌人规矩多,流程复杂,结款还慢?”


    “那总得向主流看齐吧,这两年行业不景气,主流媒体都?开始放下身段迎合年轻人的口味了,那人家能向下兼容,我不能往上靠靠?”


    晏在舒嫌弃地看他?一眼:“少来。”


    裴庭是精明的商人,向来利来利往,贴钱又搭活的事儿不可能干,那心思奔着谁去的,明眼人谁看不出来。


    裴庭也烦了:“没见过浪子?回头?”


    “浪成你这样还有什么必要回头,回炉吧,回炉你也来不及了。”


    “晏在舒!”


    裴庭耳朵通红,一个大变身,家养小猫又成了风中恶犬,晏在舒沉默了会儿,她究竟是开始正经恋爱了,竟然开始理解一个人陷入爱河就等同染上瘟疫,病情?轻重深浅,和躯体化程度都?不相同,可能裴庭这类就要严重些?,她把?手揣衣兜里,“不说这了,心窝子?戳来戳去怪没意思的,我那片子?,后来说是什么问题?”


    裴庭那股燥气突然一收,眉目柔和下来,眼神撇开:“后期方面的技术问题,没大事。”


    晏在舒推开阿嬷家院门,“没大事为什么辛鸣说上不了?”


    “后期没处理好当然影响审片,”裴庭在这跟她绕话圈子?,完了又安她心,“放心吧,已经在沟通了,你就等消息。”


    他?俩太熟了,打小一块儿长?大,就跟左右手似的,左手在哪儿掏了糖窝,右手隔老远也能嗅到味儿,晏在舒这会儿心里就说不上来的怪异,狐疑地把?他?看着,“我是把?后背交给你了,你别扯我后腿啊。”


    “扯不了!”裴庭不耐烦,扯了一把?院子?里的草叶子?,“你那部片子?不拍残障儿童的吗,调性?正得不得了,保准能播能上。”


    晏在舒默默盯着他?,越琢磨越不对劲儿,一边想,一边也跟着薅了把?草叶子?在手里扯,这时门一响,老太太一身织紫挂绿的长?衫,精神抖擞满面?红光,拎着水壶走出来,“你们?两个,在外面?干嘛,喝西北风啊,赶快进去啦不要在这边挡太阳……”


    阿嬷絮絮叨叨地下台阶,一边喊他?俩进屋,一边把?手里水壶壶柄一转,三两滴水从壶口漏出来,啪嗒地溅开在青石板上,洇出一两朵灰色水痕,边上还有一捧碎巴巴的草叶子?。


    老太太僵住了,拎水壶的手也抖起来了,血压狂飙,脑子?被手心手背都?是刺几个字占满,气冲冲扭眼一看,俩兔崽子?早跑进屋了。


    ***


    回家的日子?就是闹闹哄哄。


    一夜雨落风啸,隔天早起倒有一轮柔白的太阳贴在天边,路面?湿透了,在晨曦下反着细细的微光,蜗牛爬过花坛,孟揭说要接她,但?她看着气温和路况,六点刚过就给他?打了电话,让他?别来了,“跨半座城过来,再跨半座城到学校,大冷天的,这么折腾干嘛呢。”


    明明他?自己到奥新的通勤时间才十分钟,可能都?不到。


    孟揭根本不应她这句话,只说:“我把?那本书捎上了,一会儿你要吃点什么?”


    这油盐不进的样儿,晏在舒挺气的,气完又笑,没办法了,给他?发了个实时定位,表示真的已经出了门往学校去了,这才把?他?哄回去。


    就这样,祖宗还不大高兴,明显有情?绪了,说晏在舒是在干扰他?做事的节奏。


    “昨天准备返程那会儿,你就在打喷嚏了,以为在浴室我就没听到吗。”


    孟揭车速缓慢,在电话那边回:“可我挺想你的。”


    晏在舒就笑,笑了会儿才说:“那我晚上去接你。”


    这句话把?他?哄好了,一路电话没挂,孟揭那边估摸着也进了办公室,话筒那边偶尔传来声音,有他?和同事的问好声,有输密码的滴滴声,还有纸页翻动声和钢笔在纸上快速书写声,一点点的白噪音让晏在舒心情?平缓,到了校停车场才把?电话挂断。


    恋爱是不是这么谈的?


    如果?是这么谈的,那她竟然也挺喜欢的。


    ***


    一进学校,老徐提前发了分组通知,把?同课题的学生归为一组,上课地点从教学楼挪到课题中心,伴随一夜秋雨,气温低了,课题任务也紧锣密鼓地下来了。


    忙得团团转。


    恋爱产生的粉红泡泡被一道道公式打破,顾不上孟揭,也顾不上去想裴庭那小子?有没有暗地里搞事,一抬头,小教室里的时针就往前跑一截儿,一抬头,又跑一截儿,等一天的进度完成,周围的同学一个个揉着脖颈,都?说这是“偷时间的小屋。”


    天黑了。


    云团破开的缝隙里,夹着一把?月光,柔柔的,晏在舒是把?车开出了一段儿才记起孟揭,又心有余悸地从前边掉头回转,给孟揭打电话,带过“迟到”这事儿不提,拐到奥新时,那祖宗就站在楼前等着她。


    遥遥地,她停了会儿。


    那么高挑的一个男生,穿着件有厚度的米色毛织外套,肩背挺阔,垂着头,发丝在风里扬起,看着帅气又干净,他?正看手机,手部动一下,她搁在座位上的手机就震一下。


    她划开手机拍了个照,才搁回去,在物?理部楼前打个弯,停在楼边不起眼的小道,开了双闪,半分钟后车门被拉开,一股冷空气和孟揭身上的味道一起拍进来,孟揭没往里坐,第一句话就是,“下车。”


    后来真就下车了,方向盘牢牢控在孟揭手里,他?另一只手就牵着晏在舒的,晏在舒看了他?半晌,没法子?似的嘟囔了一句。


    “Needy baby greedy baby。”


    孟揭不予置评,把?手牵得理直气壮。


    天冷,俩人到面?馆里喝了碗羊汤,吃了碗面?和馍馍,吃饭间隙,他?的电话和消息就多,大部分还是些?祝贺的话,推不掉,还得跟对方寒暄两句,还有些?物?理界的前辈,发来邮件跟他?探讨论文相关的内容,这些?他?都?一一回得特别认真,后来晏在舒看他?接着电话还要回邮件,手机都?发烫,就抽出了自己的平板,推过去。


    孟揭一边不间断地跟电话那端的老师讲话,一边划开平板。


    屏幕亮起,显示出需要输入四?位数锁屏密码,孟揭看她,晏在舒喝着汤,伸出只手,收拇指,慢悠悠地晃了晃那四?根手指头。


    孟揭就懂了,熟练地输着密码,嘴边勾起点儿笑。


    吃过饭后,孟揭开她那辆车送她回碧湾,还有些?需要回复的邮件都?在她的设备上,偶尔跳出来件提示,她讲给孟揭,孟揭就跟她说回什么,她再给麻溜地回回去,配合得天衣无缝。


    到家时,孟揭仍旧把?车停在离她家三四?栋外的路边树下,晏在舒临走时问他?:“平板还要不要用?”


    “不用。”孟揭也解了安全带。


    晏在舒抱着平板和开了拉链的书包,一脚踩下车,寒风携着枯叶一卷儿扑来,她捂一下眼睛,包里的笔记本和笔袋就哗啦啦跌了下去。


    左侧车门一响,孟揭下了车,三两步绕过来,把?她腰侧一拍,“我来。”


    东西捡起来后,拍了拍,整整齐齐搁进晏在舒书包里,“走吧。”


    走……吧?


    而后真就晏在舒走一步,他?也悠哉悠哉在后边跟一步,深秋的夜里,空气中还有草叶泥湿的腥气,温度很低,湿度却高,路灯的熏黄光阵笼罩两道身影,他?们?走在树荫底下,一前一后隔着半个身位,呼吸轻。


    两百来米的路程,好像一两轮呼吸就到了,晏在舒看看人迹罕至的路口,朝他?摆摆手:“我进去了啊。”


    意思是别送了,怪黏糊的。


    “去吧。”孟揭仍旧揣着口袋,朝她抬一下下巴。


    行吧,爱看看吧,晏在舒抬手机,在门口晃一下,门“滴滴”往里一弹,她单肩背着书包往院里走,走没两步,身后小院门开始自动关闭,她在这时偏过半颗头,脚步顿住,而前方大门敞开,阿姨忙忙碌碌的身影在灯光中来回晃。


    晏在舒顿了两秒,忽然回过头,“啪”一下止住了门关停的趋势,因为步子?迈得太大,针织帽滑落一半,长?发顺着肩臂落下来,轻轻晃,而呼啸而过的寒风里,孟揭竟然还站在门口,她朝他?弯弯手掌:“过来。”


    孟揭抬下眉,往前两步,被晏在舒单手拽着衣领,拉下来,扎扎实实地亲了一口,又像招寝的小皇帝一样,朝他?摆摆手。


    “行了,你走吧。”


    谢恩吧。


    孟揭听出这层意思,笑了笑,嗯声,也就走了。


    “反了。”晏在舒戳戳来的方向。


    但?孟揭抬手,指一下相反方向:“我也回家。”


    ***


    书房小阳台上,晏在舒越过枝横交错的篱笆,望向隔壁,那院里的小池子?开起来了,小喷泉哗啦啦地往上冒,客厅里也亮着灯,依稀能透过窗帘看到来来往往的人影,院里还停了两辆车,当中就有一辆挂着特殊颜色的车牌,孟介朴的车牌。


    所?以。


    “隔壁家又搬回来了?”


    晏在舒回到客厅,这么问阿姨,阿姨正捣鼓着后天的菜系,一边看网络教程,一边泡豆子?准备明儿煮豆浆,闻言点头:“是呀,回来啦,好几天前就在搬搬扫扫,还到家里来借过吸尘器,我问了下,说是孟先生最近要搬回来住了呀。家里管事还是以前那个小邹,小邹好啊,还了吸尘器又来送了一盒甜虾。”


    搬回来了。


    这倒是没想到的,打从Charlie常驻欧洲之后,孟介朴就已经很多年不在碧湾住了,当初嚼舌根的还不少,有说他?们?夫妻感情?破裂的,也有说孟介朴在外边养了一个的,风言风语传了一小阵,但?晏在舒没想太多,因为她很快意识到另一件事,砰砰砰上楼,“刷啦”地拉开房间窗帘。


    果?不其然。


    墨蓝色的夜空下,圆拱形的窗户里,那祖宗就坐在房间椅子?上,膝盖搭着电脑,在敲字,窗帘是一点儿没拉,明晃晃不知道要等谁看。


    烦死了。


    一想到刚刚误以为他?情?深意重恋爱上头不舍得走,还自以为是地送了他?一个晚安吻,结果?人设着套等她钻呢,就等着看她怔神那一刻呢。


    原本晏在舒房间里没有这扇小窗的,是小时候为了跟孟揭玩传声筒那游戏,在房间原本格局里又改出来的一扇窗,有了这扇窗,晏在舒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扒窗帘,顶着乱糟糟的头发,隔着窗户大声喊孟揭的名字,得亏这地儿住户不多。


    晏在舒这么一想,气消了大半,也坐到窗前,架着脚,徐徐转着椅子?,发消息问孟揭记不记得这事儿,现在想起来还算浪漫。


    消息发出去,十秒不到,孟揭的视频就杀过来了,“觉得挺浪漫的?”


    晏在舒把?手机摆桌上,开始掏书包里的东西:“很浪漫啊,小时候咱俩多好多纯洁,一睁眼就能看到你。”


    “那是我没敢睡,第一次被你喊醒,我以为地震警报来了,吓一跳,结果?拉窗帘看见原来的墙里钻出个你,又三天没睡好。”


    ……你的童年我的童年不一样。


    晏在舒说:“你小时候胆子?这么小的?”


    “跟你一块,很难不胆小。”


    “啧。”


    听这声儿,孟揭就抬眼看过来,“从室友做回邻居的感觉怎么样?”


    话题转得飞快。


    晏在舒哼声,转身把?外套脱了,“从男朋友退到地下情?人的感觉怎么样?”


    她外套里就一件完全贴肤的浅紫色紧身上衣,边说话边抬手去够书架上的书,灯光把?那腰线折角勾勒得又利落又好看,孟揭不动声色地看着,片刻才说:“我都?行。”


    末了补一句,“是你就行。”


    晏在舒慢慢勾嘴角,视线上移,孟揭也正好隔着窗子?望过来,深秋,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大举入侵,星带在头顶流转,晏在舒跟他?隔空相望,耳边有他?的呼吸声,这一刻心里怪热的。


    暖融融,像要孵出什么东西来,甚至有小小尖尖的喙啄动心脏,酸酸的,软软的。


    ***


    一边是即将回国的自家家长?,一边是耳聪目明的大佛,大佛眼皮子?底下,晏在舒不敢造次,耻度和警惕性?一并拉高,第二天悄悄下楼,悄悄出门,幸而孟揭也给她发了消息,说跟着孟介朴去寰园了,车钥匙放在她家门牌上边,让她开车小心点。


    松一口气。


    后来两天,他?俩也都?没有一道进出门,甚至连消息也发得少。


    孟揭推了几个公务性?质的座谈会和采访,现今是科技兴国的时代,老一辈的科研工作者?都?低调得很,埋头钻研,有能力?有成果?的年轻人就适合被树成典型,给祖国那些?花骨朵儿浇一捧求知之水,但?孟揭以项目忙为由推了,孟介朴对此颇有微词,但?老爷子?惯着,说年轻人该厚积薄发,做科研的人抛头露面?不是好事。


    这些?事儿晏在舒是在阿嬷那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听回来的,孟揭不怎么提,跟家里有关的事他?都?不怎么提。


    因为周四?要接机的缘故,她的习惯是要把?该做的内容做完,再多做30%内容,避免拖整个团队进度,因此周二整天都?泡在课题室里,早出晚归的。


    到周四?傍晚,晏在舒一下课就往机场跑。


    广播处轮播着航班班次,左右都?是顾盼的人潮,谢女士穿一件长?到小腿的风衣,架着墨镜,拉着一只小行李箱,身段儿是常浸歌舞的纤韧,优雅,又带着股飒劲儿,走路都?带风,娘俩隔着人群对望一眼,见着对方身上如出一辙的打扮,扑哧一下都?笑了。


    还得是亲生的。


    到家后,晏在舒就往妈妈身上赖着,一个劲儿怂恿她上楼,谢女士一眼就把?她心思摸透了,边上楼,边说,“先跟你说,我反正不要惊喜的啊,喜就算了,你要惊着妈妈,我连夜就飞。”


    晏在舒烦得很,嫌她走得慢,一下下在她后腰轻轻推:“快快快。”


    推开卧室门,晏在舒倒不进去了,倚在门边,看谢女士巡了一圈房间,视线精准地落在稍有变动的梳妆台上,轻轻“哎呀”一声,拿起那只小相框,自言自语似的。


    “跟上个月传过来的照片不一样,老晏又拿修过的照片哄我是吧,看着老了啊,之前看着头发只白两鬓,头顶也开始白了……”


    “没事儿,你还是美?。”晏在舒说。


    “还用说吗。”谢女士睨她。


    晏在舒也跟着笑,笑着笑着眼睛就红了。


    谢女士把?相框收进抽屉里,出来时看了晏在舒两眼:“你跟孟揭,是在一块还是没在一块儿?”


    晏在舒想了想:“两种说法都?行。”


    谢女士就不问了,给她理理额前的刘海儿:“还年轻,多看看,多处处,总不会坏事。”


    因为今天刚落地的缘故,晏在舒谁也没叫,就让司机接了阿嬷过来,祖孙三口吃了顿饭,饭后她们?俩母女说公司里的事儿,顺带喊玩手机的晏在舒给隔壁几户送粿子?和糖饼,海市讲究地缘关系,这是一种习俗,家里人久居方归,要向左邻右舍送礼,以表示这段时间对家里小辈的照顾。


    晏在舒提着小篮子?,把?临近几户的送了,也是真心虚,最近的孟家反倒最后才去,夜里十点,淡淡的湿雾浮着,路灯光线呈环状扩散,三角梅的叶子?半干不湿,被风翻动着,在空气中唏嘘,晏在舒摁孟家门铃。


    她手机屏幕还亮着,上边显示半小时前晏在舒发出去的一条消息:【你在不在家?】


    对面?没回。


    她低头打字的时候,院门“滴滴”一下弹开,阿姨拉开门:“哎哟,妹妹来啦。”


    就是在寰园初吻那会儿,给晏在舒准备了一筐桃子?的那位小邹阿姨,打小就看着晏在舒大的,也带了她几天,那时候老是管晏在舒叫妹妹,管孟揭叫哥哥,到现在也没改过来。


    “阿姨,我来送粿子?,”晏在舒不动声色关手机,客套地问了句,“孟叔叔回来了吗?”


    没人我就不进去啦。


    这几个字还没说出口,小邹阿姨就把?两扇门全拉开了,笑着说:“进来坐,进来坐,先生也刚刚回来的。”


    差点咬到舌头。


    进屋时,阿姨手里提着篮子?,晏在舒自己在玄关换的鞋,鞋柜一拉开,里边老位置照旧有一双晏在舒的毛绒拖鞋,穿旧了,却没扔,洗得干干净净,晒得松松软软。


    她换了鞋,在客厅里见到了孟介朴,他?正坐在沙发一侧,架着无边框眼镜,看手里一本书,边上的茶杯热气氤氲,听见脚步声略微抬头,脸上有淡笑:“晏晏来了,坐。”


    ***


    说不紧张是骗人的。


    晏在舒以前一直以为孟揭长?相随母亲,那身段儿,那面?部骨量,那混血感明显的眉骨眼窝,还有笑起来嘴边的弧度,都?像他?妈妈,但?今天才发觉,他?不动声色时,是像孟介朴,也像孟非石。


    “妈妈回来了吧?”孟介朴亲自冲着茶,就像长?辈的例行关怀。


    “嗯,傍晚刚到的,所?以来给您送点儿粿子?和糖饼,周五晚上家里吃饭,阿嬷特意交代,要请您拨个空过来。”


    “一定,”孟揭把?茶杯移过去,“最近学习还好?”


    “还好,跟平常差不多。”晏在舒屈指轻扣。


    “分课题小组了?”


    “……分了的。”


    “做理论方向?”


    “……对,天体物?理。”


    “跟老晏的方向不同啊,做理论还是辛苦的。”


    “还成,”晏在舒笑笑,“写不完的数学公式,看不完的数据。”


    孟介朴含笑,甚至跟她唠了几句学科相关的内容,这时手机震响,他?向晏在舒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而后往书房去接听,晏在舒也就顺势起身,指指家的那侧,无声告别。


    孟介朴点个头。


    随着书房门轻轻关上,孟介朴进书房时,晏在舒不着痕迹松一口气,脑子?绷着的那根弦缓下来,弯腰把?茶喝完了,扣回去,唇颊两侧还有浓郁的茶香,此刻心情?挺复杂,从她踏进这栋房子?开始,孟介朴的每一步都?精准地压在她的喜好点和现状,茶是她爱喝的红茶,她的学习进度孟介朴知道,她的课题方向孟介朴也知道,甚至知道相关学科内容。


    以一个日理万机的形象来说,其实犯不上有这样广的涉猎。


    转身时,脚下绊住沙发边角,身子?晃了一下,差点摔,幸而手撑沙发扶手稳住了,但?这么一来就碰倒了孟介朴搁在沙发边的那本书,“哗啦”一下,书连带书下压的一叠文件全落在了地毯上,发出闷响。


    晏在舒捋一下耳发,弯身把?书拾起,轻拍了拍灰,又去捡那一叠散落的纸。


    没有特意关注,甚至眼神都?有意识地不往字面?上的内容聚焦,但?文件上某个字眼儿这样熟悉,逃过意识的严防死守,跳进了她眼睛里。


    手顿了半秒。


    当时小邹阿姨在厨房里给司机打电话,一边把?粿子?和糖饼装盘,一边叮嘱司机带些?时令水果?过来,十米开外的书房门紧闭,客厅柔光落下来,红茶还氤氲着热气,晏在舒心口起伏,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她握手上的,是一份心理咨询反馈报告。


    受访者?。


    孟揭。


    第66章 征兆


    当下不动声色, 把书和文件照原样放回去了。


    回到家后,一颗心悬浮着,定不下来, 在房间里赤着脚走来走去, 把书架上的东西从左挪到右, 从右挪到左,书序从正着放,到倒着放,衣柜里积压的夏装一股脑全部收起来了, 冬装就按喜好度分门别?类, 一刻不停地?用机械性动作缓冲快要过载的脑子。


    但还?是不行。


    那些?匆匆瞥过的字眼?儿一个一个挤着进脑海。


    失眠。


    孟揭失眠吗?这个问题晏在舒没什么资格回答,只要俩人在一张床上,她通常是秒睡的那个。反过来想想,他的行为举止也不符合长期失眠的症状, 别?的不谈,他那脑子的处理?速度和体能精力?,就不是长期 ? 失眠患者能有的。


    焦虑。


    孟揭焦虑吗?回想一下,那报告的日期还?在暑假时,应该没有冷若冰霜怼天怼地?只要自己爽不管别?人死活的焦虑症患者吧, 一句话随机呛死三个人,焦虑起来杀伤力?这么高的吗?


    摸不准。


    想不通。


    但又隐约有座道德高墙立在理?智和感?情边缘,在阻拦她继续往下挖凿。她也看过心理?医生, 各种体育赛期里, 难免有些?紧张情绪,需要看心理?医生调节, 因此换位思考,如果是她, 她也不希望这件事为人所知。


    算了。


    晏在舒倒在沙发上,抽张纸拧成一条,搓来搓去,搓来搓去,直到手机一震,她心不在焉地?划屏,眼?睛是看清了上边的FaceTime标志,但脑子还?停留在上一个话题,两边不同轨,导致孟揭那张脸出现在屏幕里时,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手都?抖了一下,第二反应是扭头看窗,果不其然那祖宗就坐在窗前。


    没拿电脑,没看书,就那么架着手臂,以“看戏”的样儿敞敞亮亮看过来。


    “你看……”舌头打结,不着痕迹吸了口气,晏在舒才一把拉上窗帘,背着他坐下来,“变态吧,大半夜往人房间里看。”


    “申请过了,”孟揭声音不疾不徐,“往上翻聊天记录。”


    晏在舒低着头划拉手机,果然在她忙乱的这一小时里,孟揭给她发过两条消息,一条回复她之前发的“你在不在家”,【路上,二十分钟到。】


    第二条是一个半小时前,言简意赅两个字。


    【下楼。】


    她划拉手机时,孟揭转了个身,把手机架在一摞书前,说,“看你在房间里忙来走去一个半钟,排列组合强迫症?”


    “我?……”晏在舒心里涌起股不合时宜的母性,自动忽视他的话,“你今天都?干什么了,我?挺,挺想你的。”


    视频那边啧一声,“你做什么亏心事了?”


    这人!逮她心思就跟探测器一样,晏在舒立马抬头。


    “谁亏心?”


    “你,”孟揭面不改色,“心虚得跟捅破天一样,往常我?这样说你一句你能顶我?十句了。还?有,你不高兴了,就爱把自己关房间里做搬运工,要搬到高兴才肯讲话,忘了?”


    “……”她是真?心虚,心虚是因为窥到了孟揭的心理?咨询报告,这事儿跟偷看日记没两样,都?是同一种形式的心理?入侵,哪怕是无意看见,但行为确实存在,就摘不掉。


    被孟揭盯着,晏在舒没法哑火太久,还?是硬邦邦地?挤出一句,“我?就是想你行不行,一天没见你了。”


    孟揭停两秒,挺好笑,也挺受用的,“那就明早见吧。”


    不是被她糊弄过去了,是明显晏在舒不想提,还?为此说好听话哄他,他愿意为这句话妥协。


    晏在舒悬着的心落地?了,开始反问他,“你刚叫我?下楼干嘛?”


    “给你带了冰淇淋,行西路那家。”


    那家很难排队的冰淇淋,晏在舒蛮喜欢他家抹茶口味儿的,就问,“冰淇淋呢?”


    “一晚上过去了,你觉得还?在?”


    “……”算了,不跟他计较。


    手机“冻冻”地?发出低电量预警,晏在舒把手机搁充电座上,看了眼?时间,夜里12点?20了,她现在对?时间很敏感?,叮嘱他,“你早点?睡。”


    “嗯。”


    “明早带你去吃早餐。”


    他点?头,又笑,笑声低低的,是在妥协里挖掘到了新?乐趣的那种笑,带着明显的纵容,晏在舒没忍住,朝他看,觉得他这副样子太招女孩儿喜欢了,俩人就隔着半打夜色,两扇拱形小窗,导致她特别?想把他从窗子那头投射过来。


    脑洞大开半天,晏在舒自己也跟着笑,说:“你就保持这幅模样,别?变啊。”


    孟揭稍抬一下头:“什么样?”


    捅破天都能被轻松原谅的样。这话晏在舒没说,真?开口还?得了,他那德性,恃宠而骄第一名。


    后来俩人也没有聊多久,孟揭倒是一副能侃一夜的样子,晏在舒催了两次去睡才关视频,后来躺在床上,想了想,发了条消息给雍如菁,这姑娘是她见过的人里边最不内耗的,最快翻篇儿的,纯褒义上脑子最简单的,她问:【如果看到了朋友的心理咨询报告,特别?心虚,该不该告诉他?】-


    雍如菁:【啊,我?刚刚心理?医生那里出来,你就知道了?】-


    晏在舒:【……我不是讲你,你又睡不好了?】-


    雍如菁:【我?没有睡眠问题,有一点?情感?问题,可能还?有一点?世俗伦理?问题。】-


    晏在舒:【解决了吗?】-


    雍如菁:【没有,我?在诊室外面看了一眼?价格,觉得自己已经不治而愈了。】-


    晏在舒:【那你的情感?问题?】-


    雍如菁:【没关系,他们的问题比较大。】


    晏在舒尽力?忽视那个“他们”,问:【世俗伦理?问题?】-


    雍如菁:【我?现在不应该考虑这个,应该先考虑转正提薪的事情。】-


    晏在舒:【好的朋友,很正能量朋友。】-


    雍如菁:【孟揭能有什么心理?问题,他那种已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不要在那里偷偷摸摸设计着怎么毁灭世界就不错了,我?以前去找孟叔叔签字,看见他在书房敲一个程序,然后你猜怎么样。】


    姐妹还?是敏锐,一下子就猜出来了,晏在舒的注意力?被这事儿带着跑:【怎么样?】-


    雍如菁:【我?不能讲,我?号会?被封的。】


    晏在舒笑出声,手里还?在慢吞吞打字,那边又回过来了:【下次见面悄悄讲给你,其实你不要担心他有什么事情,你在他就不会?有事,你们之间有一种因果关系,别?过成转折关系就行了。】


    这么一打岔,晏在舒脑子很快就从死胡同里转过弯来,心里对?整件事的态度也变了,从一开始自我?式的心虚转移到事件本身,那份报告本身,孟揭这个人本身,接着去思考那匆匆瞥过的所谓心理?问题对?他会?有的影响。


    对?啊,孟揭从小到大都?跟他们这群小孩不一样,他孤僻,寡言,聪明到让人牙痒痒,可以一坐发一天呆,对?规律有次序的积木乐高的兴趣比对?玩儿的兴趣大,他家里也复杂,叔父辈龙争虎斗二十年才有定局,父母疑似不合,没有正常的家庭关爱,只有违反常规的揠苗助长。


    把脸埋进枕头里,晏在舒深深吸口气,可能是因为感?情和状态都?变了,她忽然有那么点?儿心疼。


    一晚的思想斗争结果最终出炉,她决定要在周末时把这事儿摊开跟孟揭聊聊。


    因为以“不走心”为由折腾过他,也不止一次把他的示好贴上不怀好意的标签,在那段看似正当却四处漏风的关系里执着于一个上风的位置。


    想撩就撩,撩完就走。


    先入为主?地?把他的行为模式也定义?成“只走肾”的状态,来自家族和外界的压力?都?会?被他微妙地?转移,施加到他身上,甚至晏在舒以“想专注自己,不想被干扰”的名头跟他断掉那层关系时,他最终也接受了。


    没办法的。


    没办法不爱晏在舒。


    晏在舒知道他是妥协了,他妥协了那么多次,才等到晏在舒愿意正视这段感?情,所以她也要让他的情绪落地?有声,有正向反馈。


    晏在舒想的。


    晏在舒知道要怎么爱人。


    她从前不想爱孟揭,现在想要慢慢扭正,以公平的态度正视他的需求,表白的话是她说的,所以一晚上都?在反复斟酌这件事情。


    与其隔岸观火,不如掰开揉碎讲清楚,她要坦白看到他心理?报告这事儿,也要了解他现在的心理?状态,她知道他对?她有近乎偏执的需求,她会?尝试理?解。


    她真?的想的。


    ***


    第二天起了个早,带孟揭上她常去的早餐店吃了顿饭。


    雾蒙蒙的湿冷天,早餐店开在巷子里,店只有十平米不到,三张小桌都?坐满了,食客都?是附近的学生和上班族,一大桶豆浆就搁在门边,晏在舒拿大勺打了两碗,递给孟揭,又给剥蛋壳,又给他调小笼包的蘸料,还?特意没加醋。


    他俩的角色有点?儿倒过来。


    晏在舒照顾自己可以,不太习惯照顾别?人,而地?主?爷倒是挺自得的,看了半天,眼?里的兴味始终很浓,然后在她剥了一手碎蛋壳的时候伸手去接,晏在舒说,“抽张纸。”


    “不用,放。”


    蛋壳碎碎地?落他手心,他也不嫌鸡蛋表面凹凸不平,顺手就接过另一个,给她剥了个光滑细腻的,“还?要什么,我?去拿。”


    晏在舒:“别?啊,我?来。”


    孟揭没挪手:“昨天受什么刺激了。”


    晏在舒噎了一下,喉咙口咕嘟嘟地?滚着那些?字眼?儿,最终看了眼?四周,改口:“不是你老说我?没良心的时候了?”


    孟揭摇了下头,笑笑:“你记着我?点?好就行,不用做这些?。”


    所以角色又换回来了。


    但两人都?有从这次倒置里体会?到对?方位置的微妙乐趣,离店时晏在舒帮课题小组的同学带了份早餐,这时天色亮起来,雾也开了些?,孟揭送她到课题中心楼下,临走晏在舒没忘提醒他一句,“晚上记得过来吃饭啊,我?跟唐甘走,你掐着点?儿到就行,免得两家人凑一块儿,话太密。”


    ***


    周五,课题中心学生不多,小组内有成员临时请病假,晏在舒接了他的计算部分,这需要用到两台设备,晏在舒想起包里还?有台平板,而刚拿出来,屏幕一片黑,这会?儿就反应过来,估摸着是昨天在车上帮孟揭回了一路邮件,耗掉了原本就不多的电量。


    当下没当回事,问同学借了个充电器,放课题室边上充着。


    临近周末时,大伙儿心思总是浮躁点?,午后就有同学在等数据时说:“昨天看到一条系统申请,说我?们物理?系有部分课题符合奥新?今年的研究项目,可能会?邀请到本部,再深化延展一下课题内容呢。”


    “真?的假的,每年都?这么说,每年都?选不上,那要求卡得太严了。”同桌立马接一句。


    先前那男生还?在说他们这课题做多好,肯定有戏,同桌呛他活干得不多,心眼?子倒挺大,赶紧把手头的东西算完吧,俩人你来我?往的,晏在舒这边没受干扰,50分钟后,结束运算,才慢慢地?拿起水杯,喝了一小口,右手滚动着鼠标,一点?点?核对?结果。


    同桌挨过来:“啧,算得真?快,今天周五呢,隔壁课题室都?走了,C区有场橄榄球高校联合赛,一起去看吗?”


    晏在舒摇摇头,把运算结果报到小组群里,开始收拾书和本子:“你们去,今天家里有点?事。”


    “好嘞,”同桌觉得可惜,一边帮她收数据线,眼?睛瞄到墙角,“平板是不是你的?”


    哦,对?,这才记起平板,午后请假那同学给了电脑的开机密码,运算就在他那台电脑上做了,晏在舒把插头拔了,“嗡”,平板亮起来,三行通知栏出现在屏幕上,而晏在舒没看,她把平板连着书夹在肘下,塞进包里,接起了唐甘的电话。


    上次拍卖会?后,晏在舒就跟唐甘没见过面,她这几天也没来学校,因为公司跟奥新?的专利纠纷刚刚解决,新?厂开始复工,但下游供应商又有松动的迹象,被对?家明里暗里撬走不少,这段时间小唐忙得焦头烂额,痘都?冒了两颗。


    “经济形势不好,我?理?解他们也有员工要养活,但他大爷的吃了我?们的钱,再转头拖延工期,把货给别?家,这就别?怪姑奶奶不讲规矩了。”


    一句话爆两句粗,小唐总新?官上任三把火确实挺猛,晏在舒才扣好安全带,唐甘就一脚油门踩下去,晏在舒整个身子晃了下,伸手撑前边,“慢着点?儿。”


    “这不燥嘛。”


    “股价都?稳住了,燥哪门子。”


    “气不过啊,”唐甘这小暴脾气,利索地?调个档,驶进主?道,“我?跟他们玩儿真?刀真?枪,他们跟我?抱团耍小聪明,可真?行,脸真?大。”


    海市经济确实有这种抱团排挤的毛病,当初经济形势是抱团盘活的,现在就不可避免要有后遗症,晏在舒在这事上不好发表评价,余光瞥见边上有俩礼物盒,“这什么?”


    “给两位谢女士的,好东西,”车子缓缓在红灯前停下,唐甘忽然想起件事,拍了把方向盘,“地?主?爷周末有空吗,咱们一块吃个饭。”


    “啊?”


    “上回托他帮我?看一份文件,少走不少弯路,我?得把人情还?上。”


    “多大的人情?”晏在舒得掂量掂量。


    “你说我?给送点?股份他要不要的?会?不会?太明显了?”


    “……”绿灯亮,小唐总开车也是风风火火,晏在舒上半身又是一记晃,“上一秒送,下一秒他就打证监会?举报热线了。”


    “不能吧,你我?谁跟谁啊。”唐甘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儿。


    晏在舒想了想:“周日吃个晚饭吧,人情这东西,他有他的考量,未必要你还?,再说我?最近还?愁怎么把他哄高兴,你就别?跟我?挤了。”


    “哟,难得啊,”唐甘调侃,“被夺舍了你就眨眨眼?。”


    “啧。”


    “好好好,”唐甘说,“我?教你一招呗,你往酒店开间房,他保准高兴,人生在世不就图个快活。”


    那倒是,晏在舒认真?问她:“哪家酒店最快活?”


    唐甘手里差点?儿打飘,用力?拍两下方向盘,笑得肚子都?扭结了,晏在舒倒不太介意的,她把脑袋靠在车窗上,在飞速掠过的楼影街光里,给孟揭发了条信息。


    【我?的耳机落你口袋了,师兄。】


    消息“咻”地?跳到电脑弹框,办公室里没有车内热闹,这里光线平缓,气温常年保持在二十度,计算机运行时发出细微的嗡嗡声,孟揭握着一支笔在两块白板前站了一下午,那差不多是他四个小时的工作成果,也是他近三年的工作成果。


    闹钟响。


    孟揭才把记号笔吸到板上,“刷”地?拉开窗帘,夕阳一下子挣进玻璃窗里,远天,灰橘色波光延伸到海的尽头,视觉距离两厘米的上空,一轮红彤彤太阳浮在水面上,底下挂着一片云霭,像淌下来的血色瀑布。


    孟揭低头,看到那末尾的俩称呼,转了下笔,按着手机放到嘴边,发过一条语音:“消息挺灵。”


    晏在舒没回,孟揭把两块白板转过去,从外套口袋里摸到晏在舒的耳机,跟车钥匙放一起,而后处理?一些?系统内需要批复的申请和邮件,陈缇的电话是这时候来的。


    笔在手指间卡顿一秒,他接起,陈缇刚刚结束例行公事,把心理?咨询部分拟成报告单发给孟介朴。


    “辛苦,账单发我?邮箱,我?把这一治疗阶段的费用结算给你。”


    陈缇说行,讲起来,她是替雍珩做事的,替孟揭在父亲跟前遮掩不是一次两次了。


    作为打工人,一份工收两份钱,她赚了;作为间歇性具有职业道德素养的心理?咨询师,她也没少用专业知识替孟揭开解那个“心结”,尽管屡试屡败,但现在看到他的状态趋于稳定,还?是挺欣慰。


    一高兴,就提醒了两句,建议他还?是要常备药剂,如果有躯体化征兆要第一时间服药,又问他抑制剂还?有多少余量。


    “多的我?已经扔了。”


    您真?自信呢,陈缇沉默片刻,说:“……那我?再给你开两个疗程的药。”


    “嗯。”


    “我?加账单里了,你回头查查。”


    挂掉电话,孟揭抄起耳机和车钥匙往外走,门“咔哒”合紧,电脑在陷入黑屏之前,右下角一道邮箱标记跳出个醒目的红色“1”字。


    孟揭没看到。


    他低着头走进电梯轿厢,冷气撩动他的领口,他正在看南半球某个潜水圣地?的天气预测。


    所以他也不知道,那鲜红的“1”字会?在电脑上闪过后,又跳到第二张刚刚亮起的屏幕上,被另一只手指划开。


    电梯缓慢下行,玻璃上映着落日光潮,夕阳已经完全沉进海里了,淡淡的霭色弥漫起来,盖住了血红色的天际线,日复一日的,像场盛大的葬礼,葬掉一天的光阴。


    ***


    最后一道夕阳光离开玻璃面,院子里的灯火一簇一簇地?映上去。


    楼下一片热闹喧阗。


    阿姨和帮厨师傅在屋里忙碌,果碟一盘盘不停更换,酒盘边上码着整整齐齐的蜜瓜火腿,客厅里坐着几位男士,庭院里最热闹,谢女士那些?乐团里的朋友已经嗨起来了,在水池边支了个场子,弹一曲西北的歌谣,唐甘唱得最响,而且不论音跑到哪个旮旯里去,在座大神们总能给她拉回来,裴庭的车刚驶进大门,他情绪不好,他妈仍坐在副驾驶面带微笑地?数落他。


    晏在舒在房间。


    刚刚放下包,“刷”地?拉上窗帘,顺带把卫衣脱下来,换了一件宽孔隙的针织毛衣,一手拢着衣领里的头发往外顺,一手从包里摸手机,又把拉拉杂杂的纸巾和书都?倒出来,平板屏幕被指头碰到,“嗡”地?一响,上边显出三个软件的推送消息。


    以为是广告,第一下没理?。


    然后又在梳妆台上找发带,把头发束起来,扎了个松松散散的丸子头,刘海儿搭在额前,看平板第二眼?,屏幕又亮,这下子,三个软件的排序略有变化,两个不常用的社交软件被压到下方,邮箱标识顶上来。


    撩窗帘看了眼?院子,孟揭还?没到,唐甘已经唱到“青城山下白素贞”了,晏在舒往沙发里一坐,盘起腿,平板搁腿上,划一下,输密码,另一只手还?举着手机给孟揭回消息。


    “到哪儿了?”


    四位数的密码一个个输进圆环里,邮箱自动连接账户。


    “锡崖路有点?堵,你走冼闻路吧……”


    手一松,消息“咻”地?发出去,晏在舒愣住,这界面陌生得有点?儿怪,先是下意识地?看了眼?屏幕,确定是自己的平板没错,而后才反应过来,昨天她把平板借孟揭登了邮箱,这会?儿挂的是他的账号。


    挺尴尬的,手忙脚乱要退出。


    可就在这反应的三四秒里,第一封邮件内容已经加载出来了,发件人是个私人账号,叫Christina,邮件内容一眼?明了,第一行标注了一段时间区间,10月上旬到11月初,第二行是一种名字长且拗口的药品名称,附件里有一份名为“账单”的excel表格。


    而往下。


    过往通信记录赫赫在目。


    像一次次简短的治疗结果和用药量,偶尔掺杂一两句鼓励性的话。


    让晏在舒一点?点?凝住眼?神的,是8月份的一道备注——关于“性/瘾与日常用药”的建议。


    “铮——”庭院里,一曲毕,又一曲续,激昂弦乐带着“我?花开后百花杀”的气势杀进房间里,晏在舒有点?儿耳鸣,喉咙干,手轻微地?晃了一下。


    不是失眠,不是焦虑,不是在孟介朴那儿看到的措辞详尽的报告,而是一次次简短直白的记述,但性/瘾,是什么意思?


    晏在舒缓缓呼吸,皱着眉,往下滑。


    手机响了一下,是孟揭发回来的消息:【到碧湾了,湖边堵了五十米,都?是往你家去的车。】


    晏在舒没理?,手一直往下滑,看到了至少一年的诊疗记录,而那两个字出现的频率随着时间的倒推越来越频繁,转折点?就是8月的这次诊疗记录。


    记录下有一段文字,忽视前后的叙述性措辞,当中有句话格外刺眼?,“……这在社交关系上是一种进步,在安全范围内与她相处,一定程度上会?缓解你的性成瘾问题,但也有可能产生性依赖……”


    8月,那是他们你来我?往过招最激烈的那段时间,那之后,孟揭开始接她的招,开始跟她“约会?”,跟她在寰园接吻,追她到克罗地?亚。


    有些?晦涩的联结在脑子里自动串起。晏在舒喉咙口涌起一阵特别?强烈的不适,肚里翻肠搅胃,想干呕,头轻微眩晕。情绪像倒灌的海水,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道,否定了爱开始的初衷。雪场回来后这平静安宁的几天像是昨日黄花,首先被海浪冲垮,跟着坍塌的是海边的冷夜和东城的星海,还?有一次次潮热黏腻的接吻,一句句喑哑的低语。


    全部垮塌,崩碎。


    晏在舒拨掉平板,手指都?在发抖,鼻腔也热。


    平板界面忽然动了起来,不是晏在舒,她的视线缓慢聚焦到左侧的收件列表里,然后,眼?睁睁看着列表中的下一封邮件呈“已读”、“已读”、“已读”状态。


    对?啊,邮箱不是社交软件,本来就可以多平台登陆,孟揭的电脑可以登,手机也可以挂着账号。


    意料之中地?,手机在下一刻震起来,屏幕上显示一串她能倒背如流的数字。


    晏在舒不接。


    又震。


    她再按掉,这会?儿站不住了,滑着跌坐到地?毯上,心悸,气短,类似低血糖的症状,手机第三次震起来时,她胡乱揉一下头发,按手机侧面电源键,一直按,一直按。


    一直按。


    按到对?方也真?的像放弃了,死心了,反正怎么都?打不进来,干脆就不打了,手机得到一口喘息的时间,死气沉沉躺在手边,这时,阿姨在外边敲门,提醒她该下楼了,客人差不多到齐了。


    晏在舒没力?气,面上看着没什么,而整幅身骨像在火里滚过一遭,里边彻彻底底烧透了,低应了声好,起身时脚踝碰落手机,她弯身捡,手机在这时又震起来,她起身的那刻划屏接,不等对?方开口,先说。


    “你别?来,我?不想看见你。”


    一字一句,呛着火,带着悲。


    “今天,明天,每一天,我?都?不想再看见你。”


    第67章 崩裂


    “抱歉, 我会有反应。”


    “晏在舒,你?愿不愿意接受亲密关系?”


    “包含更进一步的肢体接触,和性行为。”


    “你?是不是有病?”


    ***


    洗脸, 下楼。


    谢女士乐团里的伙伴来了, 叔伯姨妈们也来了, 几家要好的也都携家带口登门,聚餐的气氛特别轻松,是谢女士一贯的风格,小?孩儿放开了撒欢, 大人各玩各的, 晏在舒把自己?完全?浸在氛围里,该笑的时候不淡漠,该说?的时候不寡言,甚至气氛到了, 抱着琵琶弹了一曲琵琶辞,右手小?指灵活度有损,但胜在基本功扎实。


    一个音没错。


    这场聚餐一直持续到十点?半,宾主?尽欢。


    十一点?十分,晏在舒挨个送客人上车, 又和阿姨一起把两位喝多?的客人带到客房,回到客厅里的时候唐甘还窝在沙发里,吸着一杯果汁, 晏在舒拍她肩膀:“上楼睡。”


    “跟你?睡呀?”唐甘就贫。


    “来啊。”晏在舒笑。


    唐甘啧声, “算了,我不跟地主?爷抢粮吃, 我得回去,老唐刚刚喝得也不少。”


    晏在舒面不改色, 从?沙发上抄起外套,安安稳稳地把唐甘也送上了车,至此家里特别安静,她关了灯,往楼上走,光线从?二楼走廊漫下来,每往上走一步,肩臂落的光就越沉,晏在舒的精气神也被压得越散,进房间后收到唐甘的一条语音。


    她说?好像在路口拐角那长椅上看到孟揭了,一个劲儿怀疑自己?幻视,又问晏在舒,他今晚是不是没来。


    一句两句,从?列表里弹出来,震着晏在舒掌心,孟揭没来,确实没来,哪怕当时车子已经?驶进小?区,但晏在舒以那样?决绝的语气放过狠话,单方面断绝跟他往来关系之后,他就真的没出现在她跟前,只让雍珩把礼物捎带进来了,一张唱片,他的私藏,谢女士爱不释手。


    投其所好这点?,真的无人能出其右。


    所以她也栽在这点?上。


    缓缓吸口气,冰凉而密集的水线浇在身上,她关掉了手机。


    ***


    睡得不踏实。


    胸口始终梗着一口气。


    天不亮晏在舒就醒了,换了身衣服,准备借卡路里的消耗捎带走那口气,用运动产生的内啡肽抵掉那股消极情绪。


    五点?过半,天冷,空气中浮着淡青色的雾,无风,满园的树和水都没醒。


    晏在舒刚刚热身完,低头调手表的运动模式,推了小?门往右走,往孟家的相反方向走,走过整片湿漉漉的三角梅,拐过一道红砖墙。


    当时没有想到孟揭还坐在那里。


    在黑名单里被流放了一晚的人,在长椅上等了一晚的人,他浅色的毛衣被雾和晨露洇湿了,头发也潮,眉眼被湿度拓深,坐在那里,垂着脑袋,听到脚轧过潮湿树叶发出的声音才?转一下头。


    晏在舒的手无声地往下垂,后撤两步,刚转过身手腕就被攥紧了,一股力?毫不容情地把她往过带,晏在舒用力?甩:“你?喜欢坐在这里玩自我感动那一套,你?继续,我走。”


    孟揭没松手,当然没松,他绕到晏在舒跟前,身上有在外边坐了一整夜的寒气,晏在舒左手挣不脱,右手劈他肩膀,他受着,她带着情绪让他滚开,他也受着,可晏在舒的情绪越扯越激烈,胸口的那股气几乎要翻滚沸腾,双目都跳着火星子。


    “你?有完没完?”


    孟揭有要开口的意思,嘴唇刚动,晏在舒就别过脑袋,打?断他:“你?知道现在最令人恶心的是什么吗?是欲盖弥彰的解释,是谎言被拆穿之后的无力?找补,挺可笑的,孟揭,你?别来这套。”


    晏在舒语气稍微平缓,紧接着说?:“你?别说?话,我脑子稍微过一下就知道你?要从?哪个角度辩解,没用,都没用,我就问你?一句……”


    喉咙口毫无预兆地哽一下,鼻酸,她抿一下唇,说?,“那封邮件里的往来记录,是不是属实?”


    “是,”他的声音也很?哑,“但……”


    “但什么啊,”晏在舒甩掉他手,语气突然抬高,“你?早说?啊!扯什么情情爱爱,扯什么对跖地啊,你?找我只是生理需求而已,那我们就纯上床关系就好了啊,维持那种状态很?难吗?为什么非要往复杂了扯?”


    她开始停不下来,一句话讲出去之后仿佛就进到了初始设定中,不吐出来就不痛快,这会儿终于甩脱孟揭的钳制,一把推他胸口!


    “拖我下水很高兴是不是,成就点?又点?亮一个是不是,体验感拉满了是不是!你?知道我什么感受吗!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泄/欲的工具!我他妈还挺高兴!我以为恋爱就是这样谈的!”


    乌溜溜的刘海下边,眼眶通红,声音带抖。


    孟揭都听着,都挨着。


    他该的。


    “你?一直在骗我,”晏在舒抽一下鼻子,“你?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讲,可是你?都不,你?就这脾气,什么都不讲,自觉可以掌控全?局,把人当傻子耍……”


    越讲越带火,那股气逐渐压过理智,宣泄情绪的意味比阐述事?实更重,她清楚,孟揭也清楚,所以他没有任由这种理解继续歪曲下去。


    “我当时想追你?,想跟你好好在一起。”


    “所以要拖着。”


    晏在舒无声笑,步子往后滑一下,她现在已经?进入了对孟揭的单方面封锁状态,什么也听不进去。


    满心里都在想——所以要拖到晏在舒开始喜欢他,开始从?生理层面进到心理层面,全?方位沦陷之后,再?把这颗雷轻描淡写地抛出来,等到时候晏在舒爱得死去活来,她闹一阵,他哄一阵,这件事?在明面上就过了,然后成为埋在晏在舒心里的一根刺,随着时日渐久,在两个人的每一次争吵中爆发出来。


    他会觉得她没完没了。她会觉得他在粉饰太平。继而互相厌弃。


    她接着说?,“哪怕你?在我们不谈感情的时候把这事?说?出来,大家都能止损,都不会那么难看。”


    “我知道你?现在觉得被欺骗,被愚弄,我也理解你?现在丁点?都不想见到我这个人,但晏在舒,我只有一句话,如果这场关系只有生理需求,就不会有后来一系列事?情。”


    不需要雪场的三个礼物,不需要绞尽脑汁表白,不需要设身处地照顾到她的方方面面,然后费尽心思扭转偏见,他只需要买上一抽屉套,研究晏在舒喜欢的体/位可以了。


    “做戏做全?套嘛,”晏在舒却这么应一句,“沉浸式体验嘛。”


    “你?这样?想?”


    “我要怎么想,”晏在舒反问,“那你?能明明白白告诉我吗,你?到底是需要我,才?喜欢我,还是因为喜欢我,所以需要我?”


    孟揭不是答不出来,是她在问的时候,就给他的行为定性了,她也不是需要一个回答,是需要借着这句话再?摧一次他的筋骨,再?否定一次他的初衷,在她心里,看到那封往来邮件的时候就把孟揭打?成死刑了。


    没用的。


    怎么说?都没用。


    浓云压在每一座树冠上,起风了,肥厚的树叶挂不住水,淅淅沥沥落下来。


    孟揭忽然觉得胃里塌了一块儿,酸的苦的汁漫出来,涌到胸腔口,鸟雀掠过长枝,他的肩上都湿透了,但他没管,沉沉地问晏在舒 ? :“咱俩在一起多?久?”


    晏在舒说?两年。


    “不对,是三个月,三个月的感情,二十年的交情,够不够你?信我一次?”


    能感觉到他说?着这话,肩骨一点?点?在塌。


    但晏在舒缓慢地摇头,“不信了。”


    孟揭眼睛红,晏在舒眼睛也红,望向彼此的眼睛里有千言万语,也有千愁万绪,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心脏像埋了颗种子,那种子汲着泪液,含着热血,蠢蠢欲动地要从?心脏内破口而出,那种自内而外的,勃勃欲发的破坏力?,让她鼻子发酸发胀。


    喜欢他。


    很?喜欢孟揭啊。


    喜欢他在白板上专注研究课题,喜欢跟他在同个空间里各忙各的,喜欢跟他接绵绵密密的吻,也喜欢跟他三天两头斗嘴,她一个眼神他就懂,他一抛话她就接,同频有共鸣,默契得毫不费力?。


    而有多?喜欢,这一刻就被反噬得多?狼狈。


    云里滚出雨滴,和夜露一起,滴滴答答地纠结成势,昏黄的路灯溶化在雨幕里,晏在舒以一种心灰意冷的语气说?。


    “你?不是爱我,你?是需要一个床伴,谁都可以。”


    ***


    接连两场阵雨后,海市有入冬的趋势了,晏在舒和孟揭彻底分手这件事?,最先知道的还是唐甘,周六唐甘打?电话给晏在舒,让她喊上孟揭吃饭的时候,晏在舒轻描淡写一句,“我们分了。”


    整得小?唐总愣两秒,“又分?”


    晏在舒淡声回:“真的分了。”


    唐甘就懂了,弯转得特别快,饭也不约了,整个从?姐妹男友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弯转成对待商务伙伴的态度,给孟揭送了份价值远超所得的重礼,面儿上圆过去,把人情还了也就是了。


    不过听说?孟揭没收。


    不但没收,还反送了唐甘一个大人情,唐甘扭头就找上晏在舒了,说?姐们儿,不是我骨头轻啊,是地主?家粮真的香,漏点?儿下来,我这商场新手的路就好走多?了啊。


    晏在舒听了也就是笑笑,她不在意的,唐甘一贯的行事?标准就是要把做大做强,没道理好风到了,却不上青云,但唐甘吃了好处,又翻倍返给孟揭,利来利往,对地主?爷的暗示是半点?不接茬。


    晏在舒还好。


    起码看着还好。


    她把孟揭的东西?打?包装箱,没往隔壁送,而是叫了快递,送到环岛路那所老房子,车钥匙也归还了,然后给孟揭发了条短信,说?她留在老洋房里的东西?原封不动就行,下个月她去取。


    当时已经?把孟揭从?通讯录黑名单里拉出来了,微信的没动。


    恢复正常社交关系,但没有进一步可能的这种态度摆得明明白白。


    孟揭没回复她。


    晏在舒也单方面切断了跟他在社交平台上的关系,奥新的账号不再?设置特殊提醒,而后照样?上下学,永远对自己?高要求,课题进度总是最全?最快的,综合考成绩出炉后,毫无意外的断层第一,她也照样?跟唐甘练球,泡健身房里练核心,还是有很?多?男生喜欢她,可是敢追的寥寥无几。


    不过她最近搬家了,因为谢女士要去西?北研究中心,阿嬷风湿犯了,在南边养身体,而家里阿姨做了个小?手术,她干脆都给放了假。


    然后在分手第二周周末搬到了市中心。


    房子不大,一套七十平的小?复式,五脏俱全?,是谢女士婚前住过的,晏在舒的行李也少,两个纸箱,两个行李箱,唐甘帮着给捎过来,一路上电梯都在嚷嚷着要办个乔迁宴,管煜呛她:“你?就最近发达了是吧。”


    唐甘瞄他的那眼意味深长。


    晏在舒没什么意见,办就办吧,当天就在新家里闹闹哄哄玩了一场,邀了几个发小?,本来略显冷清的小?房子被挤得满满当当,人气儿也把晏在舒心里挤得满满当当,不过裴庭没来,管煜打?了十几个电话都没人接,通的,就是没接,晏在舒也往过发了条消息,同样?没回,当下没当回事?,等朋友们都回去了,几小?时的快乐产生的垃圾也都自觉带走了,晏在舒又收拾了下屋子,下楼去物业录指纹。


    下楼时风大大,她抽一下鼻子,把针织帽拉低了点?儿。


    有点?感冒。


    可能是球打?多?了,衣服穿少了,没休息好,这两天一直低烧,吃了两片维生素就没管,刚到物业处把指纹录好,辛鸣的电话就来了,问她有没有时间,约个饭,谈谈那部片子的事?。


    晏在舒看着天色:“那一起吃个晚饭吧。”


    她把地址发过去,二十分钟后,辛鸣就到了,接上她,就在附近的私房菜谈事?。


    辛鸣点?了粥,嘱咐要清淡的菜式,又让服务员把包间温度调高两度,这就是看出她感冒了,晏在舒全?程倒没发什么言,直到他点?完菜,才?客套式地问:“裴庭说?你?出国?了?”


    “今天刚落地。”


    辛鸣说?完,一点?不含糊,从?外套的大口袋里掏出一只牛皮纸袋,放桌上,推过去给她,纸袋皱巴巴的,有防水涂层,里边鼓鼓囊囊,看起来里边应该是装了个盒子。


    因为尺寸太特殊,一下子就触到了晏在舒的神经?,她愣一下,伸出手指划了划涂层,“母带?”


    “对。”


    拆开一看果然是她自用的盒子,“不是在裴庭公司里吗,他说?要先内部预审。”


    辛鸣说?:“他有备份,这份你?自己?妥善保管。”


    晏在舒从?这话里意会到什么,皱下眉:“什么意思?片子没过吗?”


    这时服务员上了菜,拿着勺子要配菜,辛鸣说?不用了,自个儿就接过勺子,把酱汁淋在鱼肉上,剜一勺,用小?盘装了给晏在舒,问:“裴庭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没大问题,能沟通,让我等消息。”


    “那也没说?错。”


    辛鸣这人讲话喜欢绕弯,话一来一回,其实都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晏在舒心里两个想法?,一是觉得这人看起来糙,爷们劲儿重,内里还是挺谨慎,二是意识到裴庭那狗蛋子果然又扯她后腿了。


    一到正事?,晏在舒脑子转得特别快,特别灵光,对话里话外的弯弯绕一捉一个准,喝了口茶,说?。


    “错的是我傻乎乎信了,又被摆了一道,是吗?我在北城五天,回来这段日子,前前后后个把月快过去了,他压根没有要正面解决这件事?,要不是你?先把盒子带走,保不准他就把母带给扣了,是不是?”


    两个问题,冷静平淡,却近乎自问自答。


    辛鸣很?聪明地没有应这句,转而说?:“别急,事?情没有那么糟。”


    事?情没有那么糟。


    如果晏在舒没有全?网搜索《take a nap》的演出片段,继而发现相关词条均变成“如何获得安稳睡眠”、“午间小?憩几分钟能最大程度缓解疲劳”,她就信了。


    如果晏在舒给裴庭办公室打?电话,听到的不是一声声助理回复,说?裴总在S市出差,有事?可代为转告,她就信了。


    不但和这部片子的相关内容全?部消失,连管煜那儿的备用盘都被裴庭取走了,电话里,管煜挺懵的,“不是你?让他取走的吗?”


    厉害了,假传圣旨先斩后奏都玩儿上了。


    九点?半,商圈里正有明星线下活动,进进出出全?是,长/枪短/炮就架在五十米开外的活动现场,阵阵起伏的尖叫声,晏在舒在等辛鸣取车,往来的风带起她的发尾,她一把捋到耳朵后,一手给裴庭留言。


    “明天早上九点?,我到你?们公司,要见不到你?,那这辈子就不用见了。”


    侧方五十米处,有辆改装过的越野打?了双闪,晏在舒刚要过去,辅道尽头就传出声很?熟悉的跑车轰鸣,她下意识往那儿看,在应援灯牌的夹角里,只看到一角黑色剪影。


    辛鸣送她到小?区楼下,“路上小?心。”


    晏在舒笑笑:“这话应该我跟你?说?。”


    “那你?再?说?一遍。”


    “路上小?心喔。”


    辛鸣没笑,可眼神里全?是满溢的笑意,对视两秒,晏在舒先挪开眼,这其实在男女关系里就是个为对方保留体面的信号,但辛鸣不在意这些的。


    他问:“明天也能约你?吃饭吗?”


    晏在舒反问:“有事?吗?”


    “正事?没有,是想像朋友那样?聊聊天。”


    “我一般不跟男性朋友频繁约饭聊天。”


    已经?很?明显了,晏在舒抬手要解安全?带,而辛鸣反手先盖住插座,晏在舒指头擦过他指背,转过头,在窄小?的空间里,两人对视第二次,她要笑不笑的,手慢慢收回来,搭在腿上,就这么侧头望着他,倒想看看他能作出什么妖的样?子。


    没想到辛鸣也不慌忙,右手一松,安全?带随即弹出来,仿佛就是碰巧帮她解了一样?。


    “你?跟你?前男友,没有在一起了是不是?”


    孟揭这段时间动静不小?,件件都是冲她来的。


    课题小?组每天都有咖啡和下午茶,晏在舒那杯总是不一样?的,是用自用杯装的;


    有时候老师多?分任务下来,忙得晚了,就会有人帮课题组里所有人叫车,安全?送到家,同桌一开始以为老徐活动资金这么充裕,把待遇给拉这么高,挺惊讶,被老徐呛了才?恍然大悟。


    之后,有人在追晏在舒这件事?就在系里越传越开,朋友圈里也不少人旁敲侧击地问她,所以这消息不算新鲜。


    晏在舒点?个头:“所以,我现在想做的事?有很?多?,唯独没有恋爱。”


    “那是你?没有谈过一段正常恋爱。”辛鸣说?。


    对自己?挺有信心的,晏在舒淡声回:“恋爱没有正常的,这只是一种社会关系,以时间为刻度尺,争吵和破碎都在刻度线上,早晚都要碰到。”


    “所以重要的是风险预判和事?后处理,对不对?”


    “你?想说?什么?”


    “我想现在可以光明正大追你?了。”


    “光明正大?”晏在舒捕捉到这个词。


    “以前不能确定你?的状态,所以只能谨小?慎微。”


    辛鸣撩起人来脸不红心不跳,晏在舒看他片刻,没作声,只在下车时晃了晃手机:“晚餐钱我A给你?了,收一下。”


    ***


    唐甘总说?忘记上一段恋情的最好方法?,就是马不停蹄开始下一段,但要谈过孟揭那种的,开始下一段挺不容易的,从?脸到身段,从?智商到能力?,从?家世到学术,都难找出比他好的,何况晏在舒是真的没有心情。


    回到家,洗完澡。


    电话就响了,是物业管理处,说?有她的一份同城快递,晏在舒问了一嘴是从?哪发过来的,那快递小?哥在电话边说?环岛路来滴,又说?小?姐姐您恁不恁快点?儿签收啊,这还忙着接下一单呢。


    晏在舒沉默片刻,同意了,物业收完送到她门外,是一只苔藓绿的丝绒质地小?盒子,挺轻的。


    但她没看里边的东西?,找了个空箱子,放进去。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不用想都知道她家地址从?哪儿漏出去的,她和孟揭的发小?圈有90%重合率,有过半的人会打?着“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想法?把地址给他,最有可能的就是叛军头子小?唐。


    把箱子踢到角落,手机嗡地又震一下,一条短信,来自熟悉却没有存入通讯录的号码。


    本能要删,可抬手机那瞬间面容解锁,短信上的内容就这样?猝不及防跳入视线-


    I offer you.


    手一抖。


    紧接着又一条-


    I lose you.


    “孟揭!”咬着牙骂一声,手机往台面上一滑,抬头一本诗集就放在书架最显眼的位置,书页半开。


    那是一个多?月前,孟揭翻的,他们坐在她房间里那张小?沙发上,她穿着他的大T恤,整个缩在他怀里,晨光在屋里泛滥,她耳边是他好听的嗓音。


    所谓I offer you. 是给你?我的一切。


    所谓I lose you. 是包括我的好,我的恶,我的卑劣和荒唐。


    过期糖能变成封喉药,但孟揭不可能干坐着等候发落的。


    第68章 拉黑


    晏在舒又把孟揭拉黑了。


    第二天一早, 就杀到了裴庭公司。


    天气晴冷,湿度稍低,风簌簌吹, 笼罩在秋冬之间那层薄雾终于被拭去, 裴庭的常茵大厦立在久违的朝阳下, 周日人不多,大堂内,偶尔能见到几个走路都带香风的艺人,前呼后拥的, 从?闸机里一溜儿出来, 晏在舒一身?全牛仔,齐刘海黑长直,冷着脸杀进门的那气势让左左右右的人都觑过?来,依稀能听见几句。


    “谁的艺人啊, 脸这么?臭的,这年头都这路线是吧。”


    “该说不说,眼睛真挺好看,窄双出美?人么?。”


    晏在舒不搭理,径直到前台, 刚要报名?字,“你好,我……”


    身?后一道喊声?, “晏晏?”


    她转过?身?。


    小助理脸上的表情也蛮耐人寻味的, 有点儿惊讶,有点儿忧虑, 还明显抒出了一口?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来的气。


    电梯抵达27楼,晏在舒只借了小助理的卡进闸机, 这会儿一个人往里走,娱乐行?业的周末概念比较轻,基本遵循有活儿出工,没活儿闲吃饭的这套模式,一路走过?去,没有玻璃隔断的开放式办公区域里,多数工位都满员,朝南的一排十几间会议室全部亮着灯,忙是真忙。


    晏在舒穿过?这片区域,来到玻璃走廊的尽头,一推,门就开了。


    “你怎么?来了?”


    跟晏在舒想象中的不同,裴庭既没有心虚地躲在某个狭小的会议室里不见她,也没有佯装忙碌搪塞她,更没有溜到某处灯红酒绿的场子里玩儿。


    他穿着件皮夹克,头发?乌亮乌亮的,坐在办公桌前看一份厚厚的文件,不像影视公司的老板,更像埋头赶期末论文的大学生。


    晏在舒走过?去,抽开椅子,跟他隔着一张办公桌坐下。


    一声?不吭。


    裴庭看她一眼就低下头,刷刷刷地写着东西,一边跟她说:“吃早饭了没,自己找点东西垫肚子,我这忙着,一会儿再说啊。”


    晏在舒不是来跟他闲聊,也不是来跟他约饭的,事有轻重?缓急,也有先来后到,不管论哪个,晏在舒都有堂堂正正坐在这里的缘由?,她把手机搁在桌面,“垮”一声?,话就出口?了,“片子审核没过?吧?”


    裴庭头都没抬一个:“想哪儿去了,没定论的事,让你等消息,你上哪儿听来这堆风言风语。”


    “没定论,”晏在舒咬着这几个字,“片子送审报批龙标,一般多久出结果?”


    “半年到一年咯,一年往上也很常见,你之前不是在我这儿立项报备的,很多变更要做,很多授权要改,凡事照规矩来嘛,你说是不是?”


    “你还想耗我一年。”晏在舒不冷不热应一句。


    呼啦啦的翻页声?戛然而止。


    裴庭终于揉着脖子抬头,瞅见一个看似云淡风轻却明显带着兴师问罪态度的晏在舒,揉一团纸丢过?去,“谁惹着你了,上我这来撒什?么?气?”


    “裴庭,别装,”晏在舒摆明不吃这套,她把手机立起来,一下下打转,“每年上了白名?单的影视公司都有优先进审名?额,你们公司今年用了三个,还有一个空余的纪录片项目没有用,我就想问你,这部片子你到底送审了没有?”


    “哟,挺清楚的嘛。”裴庭仍旧跟她嬉皮笑脸。


    够了。


    这句模棱两可的回答就够了。


    “不清楚我就不找你了,我就自己做这事儿了,”手机咚一下落桌上,晏在舒情绪起伏明显,“一个月,一个月!我把后背交给你,你就这样捅我一刀还不跟我讲!”


    这一下音量大,裴庭安安静静听着这罪名?,搁下笔:“辛鸣跟你说的?”


    “你不用管。”


    “成,我不管,”裴庭慢慢把钢笔旋上,脸上的表情也收了,“你那么?信他,那他跟你讲片子的问题没有?”


    “这是你该跟我交代的事。”晏在舒指向始终明确。


    裴庭啧一声?,过?了三四秒,说:“问题确实?是小问题,掐掉片子里的两分半钟就可以,保准你爱上哪个电影节首播就上哪个电影节。”


    “不删。”晏在舒秒回,不带半点儿犹豫的。


    裴庭笑一下,是那种淡漠的,看透晏在舒这死德性的笑,过?后直接起身?,走到门前,“咔哒”地落了锁,又抄起一摇控,摁了两下,再把百叶窗合上,整个空间的色调暗下去,只余天边越滚越白的云,久违的太阳从?晏在舒的肩头磅礴地升起来,金光透过?玻璃巨幕,办公桌两边坐着兄妹俩。


    办公室里落针可闻。


    裴庭看她半晌,而晏在舒看着这阵仗,也没有半点儿撤步的意思,他才偏过?脑袋,把跟前的电脑转过?去,晏在舒落一眼,那是她的片子,每一帧画面她都熟得不能再熟。


    而电脑屏幕就定格在第32分36秒,一间普普通通的医药部办公室,上边有成排的试剂管和仪器,画面里还有半个出镜的背影。


    “唰”地一下,裴庭把笔记本往前推了十公分,像一记手动推给对面的惊叹号,整个画面在晏在舒眼前拉近,她伸手按住键盘,“有什?么?问题?”


    “你这部片子当时拍的什?么?,自己还记得吗?”


    “记得。”


    桉县特殊儿童中心里边的十八个听障儿童,当中有个小朋友在日记本上写,我的耳朵只是睡了一觉,《Take a nap》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她看着屏幕,认出这是桉县的一个药厂,主动就说:“笠恒药业药厂设在桉县,研发?部也设在桉县,他们每年都得政府补贴近亿资金,每年都有相?当一部分免费提供给慈善机构的药品,也辐射海市周边城市,我是走正规途径进药厂,询问他们对当地残障中心有哪些福利项目的。”


    “那你再看这。”裴庭推一份文件在晏在舒跟前。


    文件纸袋泛黄,发?脆,明显有些年头,她抽出来时,里边先掉出几张照片,晏在舒认得,都是笠恒药业设在桉县的药厂,她一张张看,没看出什?么?名?堂,只是照片右侧印着日期,她对时间敏感,一眼看出跟她拍这部片子只隔了半年。


    于是脑子开始运转,晏在舒皱下眉,清晰地回忆着半年后桉县的相?关新闻:“笠恒关停在桉县的药厂我知道,当时新闻上说的是集中资金研发?新药品,所以关停几家旧药厂,后来新药投入市场,资金回流之后,又在中部拓了几个项目。”


    “你信吗?”


    伴随这三个字,手指挪到纸页边缘,下意识地一划,第二页是打印出来的旧日新闻,上边触目惊心的一行?红色字体——“黑心药厂违规经营,致数十儿童伤残失聪”,往下,还有几行?氨基苷类的抗生素名?称,那是导致儿童药毒性耳聋的主要因?素,几年前就被列入儿童禁用药了。


    “看过?吗?”裴庭又问。


    晏在舒张了张嘴,当然没看过?,这消息也不可能流传出来,笠恒药业现在名?声?响着呢,地铁机场关口?,到处都是他们新药的宣传,要真有这么?一档子事,海市相?关部门第一个就得把他们撸下来。


    裴庭在嘴边比了个拉拉链的手势:“这新闻当时就被处理了,小道消息,一家之言,没凭没据,水花都溅不起来,笠恒没告散布消息那人都算不错,当然,有个前提。”


    没凭没据……片子……


    晏在舒僵硬地动手指头,点击播放键,画面滚动,那药厂主任一张憨实?的脸清晰入镜,声?音从?扬声?器播出来,他正在抬着手,给晏在舒详细介绍,每年免费提供给桉县特?殊儿童中心的药物,提供给……桉县小学医务室的药品和器械,里边就有当时还未被严格列入儿童禁用药的几种抗生素。


    “前提是没有你这部片子,”裴庭把文件收回来,放进袋子里封好,“这药厂也是傻,有病吗不是,你一高中生,没事放你进里边干嘛。”


    她是怎么?进的药厂?始于人情。


    当时谢女士的乐团性质特?殊,经常在各地做慈善演出,晏在舒小时候就爱跟着她跑,那年就跟着去了桉县,谢女士忙演出,晏在舒就跟特?殊儿童中心的孩子们玩儿,玩儿,还举着相?机到处拍。


    那会儿演出过?后,有场聚餐,晏在舒跟着蹭饭去了,聚餐么?,通常都是乐团和几个组织活动的老师简单聚聚,但那回有个前辈拿架子,带了好些乌七八糟的人到饭局来,那些人呢,一个个腆着肚子,围条金光灿灿的大腰带,要么?上来就动手动脚,要么?拖着一行?李箱的不明物品送进屋就走,谢女士那暴脾气,当场在饭局上摔了杯子,带着乐团伙伴和晏在舒就走了。


    这事也巧,隔天在隔壁市开会的孟介朴得了消息,特?地下到桉县去调停了,后来是怎么?解决的,晏在舒不知道,只是她一个月后背着双肩包回到桉县补采镜头的时候,被药厂主任一眼认出来,那主任长得挺喜庆的,讲话也特?风趣,晏在舒记得他,饭局那晚他也在,不过?没动手也没送钱,两手空空地来,两手空空地走,好像真就是临时被喊上的一样,所以晏在舒对他没什?么?坏印象,就问了一嘴能不能进药厂拍。


    那主任为了在孟介朴那儿,在谢听梅那儿捞点印象分回来,一口?答应了。


    现在那主任是笠恒药业中部某个分公司的二把手。


    晏在舒后背惊凉,心脏都漏了一拍,有种伸个懒腰但发?现把天给戳了个窟窿的惊悸感。


    “那他也是倒了霉,始于人情,终于世?故,几年后彻底成个没法解决的事故,”裴庭啧啧地指着她,“得亏你生在新时代,你知道就你这性质,在电视剧里活不过?两集,早被灭口?了。”


    晏在舒烦死他了,抄起纸团丢回去。


    裴庭躲了这一下,开始走怀柔路线:“搞医药的没有单枪匹马的,你懂吧,人现在树大根深,社会形象也挺正面的,股价一路往上爬,这片子咱就不播了吧。”


    “你先闭嘴。”晏在舒开始咬手指头。


    这事儿牵涉之广,怪不得辛鸣语焉不详,他爹还盘算着回海市落叶归根,犯不上搅进这浑水里,晏在舒抓了一把头发?,“我在想。”


    裴庭还在持续输出:“别咬了,想什?么?呢,这点敏感度你没有?我也不瞒你,网络上那些视频是我找了门路删的,这叫托底,这他妈叫给你托底!”


    “哥。”晏在舒看他。


    “听哥一句,你一个学生,别牵扯这些事儿,后面的盘子错综复杂,这事儿你捅不捅呢,都不会有半点风波到你头上,就谢听梅那护犊子的劲儿,保准给你挡了,但阿嬷快七十啦,人生七十古来稀,老太太不容易,让她清闲几年行?不行?。”


    晏在舒还在消化这些信息。


    裴庭绕过?桌子,坐她边上:“那你想怎么?样,我告诉你吧,这片子播不出去的。”


    这样一说,晏在舒就很不服气了:“干嘛,什?么?时代了,玩只手遮天这一套?”


    裴庭苦口?婆心劝:“什?么?时代了,你玩理想主义这一套?别了,我给你提个最优解。”


    “你说。”


    “笠恒药业总有跌下去的一天,我们就攒着力气,等他跌下去了,再把片子往上边一递,给他锦上添点花,又解气,又过?了自己的良心,多成熟啊你看,所以呢,把母带给我呗,我替你管着。”


    “……”晏在舒推开他,“诶你别挡着我,烦。”


    “你以为你是一家电视台啊,以为你是法治频道啊,你是单枪匹马,小屁孩儿,”裴庭也燥起来了,在落地窗前来来回回地走,走两步怼一句,“唐叔为什?么?要送拍藏品,真做慈善吗,真是为世?界科技与人文添砖加瓦吗,那是为了自家公司没有专利纠纷,为了集团利益,为了周一的股价!”


    而晏在舒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看回去,“就事论事,别跟我扯别的,一件错事,你讲那么?冠冕堂皇干嘛,相?反,做一件正确的事情有那么?罪大恶极吗?”


    “因?为这就是事实?!因?为这世?道他妈的就不是非黑即白!”


    裴庭一拍桌子。


    “拍卖会你也在,晚宴那就是海市今时今日的生态缩影了。别说笠恒药业不让你播,孟介朴也不会让你播,因?为它不利于海市医疗体系的舆论走向,具有煽动嫌疑,容易被个别激进人士利用,对整个医疗环境都不好,奥新也不会让你播,因?为你片子里指名?道姓的笠恒药业,是他们生物医学研究部的下游供应商!供应商就他妈的坐在桌上!”


    说得太重?,裴庭又不忍心,觉得自个儿跟个夹心饼干一样,两头不讨好,摆手让她赶紧走。


    “不信是不是,去问问你男朋友。”


    “哦,不对。”


    “前男友。”


    ***


    “孟非石的家族基金在笠恒药业的持股量,仅次于李笠。都说他俩是老战友,过?命的交情,当年海市经济崩盘,李笠也出了一把力的。”


    “这事儿要真的捅出来,笠恒高层是什?么?态度,奥新是什?么?态度,你前男友于情于理都会知道。”


    车内安安静静,晏在舒一下下转着手机,裴庭的话还在脑子里打转,屏幕时不时地亮起来,转了三四分钟,突然划开屏幕,一个数字一个数字输号码。


    越输,手指动作就越顺滑,就像弹琴拨弦一样,肌肉记忆先于脑子背叛了意志,绿色拨通键毫无征兆地点下去,进入通话界面,晏在舒呼吸缓慢。


    “嘟——嘟——”


    一把挂断。


    手机丢到副驾驶,打火踩油门,头也不回地开出了停车场。


    不是不知道裴庭话里话外的意思,他是让她没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这整件事就是误打误撞,这整个圈子对晏在舒来说也都过?于复杂,最好的方式就是交给上一辈处理。


    而上一辈的处理,就是置换利益关系。


    没人会追究桉县那座废弃药厂怎么?回事,是违规排放导致水源、土壤或者空气污染,还是不当用药让十几名?儿童药毒性致聋,负责人是不是能受到相?应处罚,那十几名?儿童及其家庭是不是能得到应有补偿,他们的后半辈子谁来负责,以及,笠恒这样的作派下,未来会不会还有更多更严重?的纰漏产生。


    只有晏在舒一遍遍看录像里的画面,一帧帧切,一幕幕放。


    从?白天放到日落。


    她在客厅坐了一下午,没挪过?位置,指甲啃得坑坑洼洼,而手机里,课题小组的群消息不断弹出来,他们小组提前完成了课题进度,多出三天假期,大家热火朝天地讨论着第一个小长假的安排,变成一个个不断累加的灰色数字,躺在晏在舒的列表里。


    然后“叮”一声?。


    同桌在群里@所有人:【朋友们,楼管刚来发?话了啊,下个月我们不用这课题室,要腾给别的小组,让我们把东西收收,要改大门密码了。】


    【我现在就在这,用箱子给你们装起来了,[图片]谁的五子棋?[图片]谁的U型枕?[图片]谁的耳机?[图片]谁的午休椅?[图片]谁的心理书?】


    底下跟鱼泡泡一样,跟上一连串消息,一个个都在认领东西,同桌一个劲儿催:【搞快点搞快点,一会儿我还得看网球赛去呢。】


    晏在舒给她私发?了一条:【沛沛,耳机和上面的书是我的,一会儿我过?去拿。】-


    同桌:【好嘞耳机给你装上了,书是哪本书哇?】


    顿一下,晏在舒回:【《臆症研究》和《性学三论》。】


    所以又回学校取了趟东西,从?门卫室出来的时候正好是傍晚,课题中心边上就是体育馆,临近大操场,她抱着箱子就往操场那条道儿走,近些,这个点儿运动的学生特?别多,天边滚着赤霞,场上滚着热汗,足球场上两支队伍赛况焦灼,四周有三五成群正在慢跑的学生,左侧露天网球场应该是有友谊赛,里外里围了一圈人,叫好声?此起彼伏,特?别热血,一颗颗球砸地声?清晰可闻。


    晏在舒从?窄门进,背着球拍穿着球衣的人一个个擦着她跑过?去。


    而她刚刚上台阶,折过?操场侧门,余光里就压来道阴影,以为是跑步的学生,晏在舒动作利索,一个侧身?躲了,手臂被轻轻一拍。


    “巧啊同学。”


    辛鸣。


    晏在舒从?惊到镇定,短短半秒后给了回应:“吓我一跳,你怎么?在这儿?”


    “讲课,你们导演系让我来讲两天电影史。”


    晏在舒笑笑:“现在该喊辛老师了是吧。”


    入口?处人来人往,晏在舒往旁偏了一点儿,挨着网球场外走,辛鸣就站她右手边,正好挡住了进进出出的人潮,也是挺贴心了,他瞄一眼晏在舒手里的箱子。


    “我帮你拿?”


    “不用,”晏在舒掂了掂箱子底部,“挺轻的,一些午休用品。”


    “听裴庭说你今天找他去了?”


    “他找你兴师问罪?”


    辛鸣也笑:“不至于,顶多数落两句重?色轻友。”


    “你这话我没法回。”


    “那我说 ? 两个建议,你听听看?”


    晏在舒点头。


    “裴庭会有情绪,就是你没给他母带,那这里有个折中的法子,要么?把播不了的部分做个删减,在宣发?上下点功夫,同样会吸引很多人关注听障人士,这样,你拍这部片子的初衷就实?现了。”


    晏在舒眼睛被谁的眼镜光晃了一下,眯了眯眼:“曲线救国?是吧,第二个呢?”


    网球场边,陆陆续续有人进场观赛,安全网昨天刚刚拆卸维护,一块“禁止驻足、行?人绕道”的牌子被可怜兮兮地挤在角落。左侧沸反盈天,右侧是滚滚下沉的夕阳,辛鸣说。


    “第二个,是想邀请你晚上一起吃个饭。”


    晏在舒笑一下:“我……”


    话刚出口?,球场上回荡的欢呼声?宛如秋千,跟那颗万众瞩目的绿毛球一起,抛高直击落地,一砸,一弹,又在半空中划出道曲线,一溜儿齐刷刷的脑袋跟着转出球场,电光火石一样快,谁也没反应过?来,一道道眼神和抽气声?随着那颗球砸落而有了实?处。


    哇……


    倒了霉了。


    纸箱哐当砸在地上,晏在舒左手臂一片麻,整个身?子被砸得往右边偏,踉跄一下,直接撞上了辛鸣,辛鸣反应也不慢,伸手撑了一下她的肩,好悬没摔,她怒气冲冲扭头,场中那群人也愣了,失手投球出界的那男生丢了球拍,一路小跑过?来。


    “没事吧没事吧,不好意思啊同学,哎呀我这臭球……”


    晏在舒没看他,她的目光越过?这男生,看他身?后的球场。


    铁丝网外是赤金色的天,云像翻涌着的岩浆,太阳彻底沉下去,暮色悬在天边,而球网这侧,孟揭穿一身?白色球服,胸口?急剧起伏,下巴滴着汗,光都青睐他。


    而他单手拎着球拍,在场中走,眼神抬起,缓慢而精准地落在晏在舒身?上,落到纸箱滚出来的那本书上。


    第69章 清净


    两本书边角磨破了?, 被抚得平平整整,上边压着?一副耳机,盖着?一张薄毯子, 几样东西都被拍掉了?灰, 稳稳妥妥压在纸箱里, 搁在诊所的长?木椅上,空气中浮着?浓郁的中药味,蓝色帘子半拉,里边站着?三?个人。


    “没要紧, 没要紧的啊, 骨头没有损伤,”老?中医戴着?口罩,眼镜腿儿用两条细链子挂着?,垂在身前, 一边摘口罩,一边说,“什么球砸的?”


    “网球网球,”失手那男生忙从兜里摸出颗绿毛球来,“肇事者和肇事球都在这儿了?。”


    这个点, 又逢周末,校医务室没有值班医生,晏在舒本来觉得没有什么要紧, 要打这操场过, 被羽毛球篮球足球来个亲密接触的概率不比偶遇前男友低,但打球那男生特?紧张, 像是第一次砸了?人,折回去捡拍子的一会儿功夫, 再回来就急得面?红耳赤,非要带晏在舒上医院。


    没见过肇事者比受害者还急着?验损的。


    晏在舒嘴皮子磨得比手疼,最?后说算了?,校外两百米有家诊所,就那吧。


    老?中医看了?左臂骨头,这会儿掂着?球,一手捻着?眼镜腿儿低头去看,晏在舒慢慢把袖子捋下?来,听老?中医说。


    “哎呀,竟很实哦,重重的哦,那怪不得啦,有淤青是正?常的,几天就消下?去了?,不放心你就擦擦药油,化?得是比较快一点。”


    “真的假的,我很内疚的啊大爷,”那男生一个劲儿追问?,“哪个药油好一点,有没有现在擦立马好的?”


    “这是淤青啊!擦什么马上好啊!”老?中医吹起胡子,“你以为橡皮擦啊!”


    “您小点儿声嘛,那我我我,我来付钱先……”


    老?中医捏着?簿子,跟男生走了?出去,那帘子一晃,视线里横出一条斑驳掉漆的长?木椅,椅子一边放着?晏在舒的纸箱,另一边倚着?只球拍,球拍边是男生的一截小腿线条。


    半秒不到,被辛鸣挡住了?,他把她?的外套递过去,“活动一下?,看看怎么样?”


    晏在舒徐徐收回视线,“没多大事。”


    “现在的男孩儿,挺肯担责任的。”辛鸣在她?披衣服时,转过了?眼神。


    晏在舒站起来,穿着?外套,听这话就笑:“说得好像你年纪多大一样。”


    “大五岁也是大,所以我现在追你很有压力的你知道吗?”


    这话晏在舒又没法接了?,而这时帘子外,长?木椅发出“吱呀”一下?响,晏在舒刚刚把左手臂套进?牛仔袖筒里,帘子“刷啦”一下?被拉开,老?中医又戴上了?口罩,念叨着?。


    “右手是吧……来来……我看看右手。”


    检查间里一下?子被光污染了?,变得亮堂堂,晃得人心烦。老?中医这话落,辛鸣在看医嘱单子,那男生站在药柜前东瞄瞄西看看,谁也没追究老?中医再次折返的原因,而帘子边空出了?一方空间,孟揭就坐在那,他身上的汗都消干净了?,穿着?件运动帽衫,手上缠着?护腕,手机握在掌心里,眼神毫不遮掩地往她?身上落。


    晏在舒一眼都没往那里带,也没对?前男友的隔空关怀有任何反应,只是重新坐下?来,伸出了?右手。


    在小诊所里待了?半小时,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月亮挂在钟塔边,俏生生的半缺,那男生一推门出来就说:“都这个点了?,要不晚上一块吃个饭,同学你赏个脸,我请。”


    晏在舒说算了?吧。


    “别呀,大家不打不相识嘛。”


    晏在舒说还是江湖再见吧。


    “哎呀,那太可惜了?。”


    辛鸣帮她?拿箱子,从小诊所那玻璃拉门里出来,“可惜什么?”


    “想请学妹吃个饭,被拒了?。”


    这男生一头卷毛,讲什么话都像恨不得要把心窝子掏给人看,怪可爱的,辛鸣也笑:“还是经得少了?,多习惯习惯。”


    “习惯习惯怎么了??”


    辛鸣:“下?次就不会再受伤了?。”


    俩人站在诊所门口笑,眼风飞来抛去,后面?推拉门又响。


    孟揭是最?后出来的,他个儿高,云淡风轻往门口一站,就把里边的灯光团团遮住了?,一角侧影来到晏在舒身旁,她?不动声色。


    这人戏好得很,没跟她?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因视线的长?久逗留被谁察觉过,就像真是专程来陪朋友处理事情一样,全程置身事外。


    “那……咱就散啦?”那男生回头看孟揭,“孟揭,你怎么走?”


    “我开车,”这祖宗今晚第一次在她?跟前开口,第二句话是看着?她?说的,“一起。”


    初冬的夜里,狂风踹得路牌哐啷啷响,这条小街人迹罕至,四个年轻人站在小小的诊所外,身后是昏黄的旧灯光,晏在舒跟孟揭隔着半米的距离对视一眼,她?的头发都收在冷帽里,嘴唇红而干燥,偏偏肤白,眼神里有层光膜,微微抬着下巴看过来那劲儿,又冽,又带着?股难以言说的欲。


    让孟揭觉得心脏像塑料膜做的,瞬间鼓鼓囊囊充满气,又瞬间被“呲啦”一挠,气儿散了?,她的眼神地不着痕迹地挪开了?。


    “行啊,我到师大那条街,你到师大那地铁口把我放下来就行,学妹……”


    晏在舒在他开口前打断:“我自己走。”


    辛鸣也跟着?她?走了?。


    但辛鸣没送她?上楼,也没再说要约她?吃饭的事儿,反而接过方向盘,一路上说了?点儿日常保护关节的技巧,把她?安安稳稳送到了?楼下?。


    这人也挺有意思,他百分?百认得孟揭,也百分?百知道他们之间那点明明暗暗的过往,不说,非但不说,还能不动声色地悟到晏在舒的意图,她?对?孟揭什么态度,辛鸣就对?孟揭什么态度,不作妖,不争强好胜,没有幼稚的男孩子气。


    停了?车,晏在舒送他出小区,走到门口时,辛鸣停步:“上去吧,挺凉的。”


    晏在舒说:“路上小心。”


    而辛鸣没动,他站在路灯下?,个儿也拔高,身上有一股脱于精细化?管教,明显多年放养的气质,跟唐甘有点儿像,看着?糙但一遇事就精得不得了?,就好比这时候,冷月,微风,四下?无人,一呼一吸都会比平时更?抓对?方的注意力,他垂下?的手指敲了?两下?裤缝,还没开口,晏在舒就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知道我为什么拍那部片子吗?”


    辛鸣倒是没想到她?提这个,他把手慢慢收起来,揣进?裤兜里:“你说说看。”


    “网络上有种长?视频博主?,更?新时间间隔比较长?,一个月更?新一次的呢,经常被戏称为月更?博主?,我就是一个月更?博主?,但我的平台是全封闭的单向通道,我的观众也只有一个,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看到视频,甚至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得到视频,但这个习惯延续了?很多年。”


    “所以我拍那部片子,根本就没有多少正?义的初衷,只是想给那个观众看看,看看晏在舒平时都在做什么,看看公式、白板和无菌室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这话是在推翻他下?午时提的第一个建议,也是拒绝了?他一次,很直接,辛鸣听着?,点个头:“是我理所当然了?。”


    晏在舒接着?说:“还是有一件事要告诉你,电影节我不会申了?,浪费你这么长?时间,我很抱歉。”


    辛鸣沉默了?会儿,她?不但是拒绝了?他一次,也看明白他家里在笠恒药业这件事上必须明哲保身,所以把他也摘了?出去,很体面?,很周到,也给了?明显的距离感。


    但他没在意,他就挺喜欢晏在舒身上这股劲儿的,噗嗤一下?笑。


    “不至于,多大点事儿,你要想上,我带你过流程,你要不想上,我就先领你进?场看看这次入围的好片子,道什么歉呢,别见外。”


    辛鸣就是这样,翻篇特?别利落,而他走之后又给晏在舒发了?条语音:“我为我今天的提议道歉,特?不尊重人,也特?小看你,那片子的后续处理上,你要有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啊。我一个搞电影的,资源人脉都在自己手里,不吃家里粮,也能不受家里管。”


    这话说的,针对?性真强。


    当时晏在舒换了?件外套,穿着?双毛拖鞋,又从家里出来了?,径直进?了?一间轻食店。


    街区里人来人往,两侧都挂着?亮堂堂的招牌,露天区坐着?笑闹的年轻人,路边都是携家带口散步消食的,服务员站在玻璃柜里侧,问?她?要些什么,晏在舒一边把手机搁在耳朵边上听,一边说:“甜椒,鱼,南瓜,藜麦饭,西兰花。”


    服务员又问?她?需要什么酱汁,晏在舒不用,然后扫码付款,出门时玻璃门叮一响,耳边飘过一句服务员的“欢迎下?次光临”,一打寒风扑面?而来,真冷啊。


    她?没戴帽子,头发散着?,刘海被吹得一小卷一小卷翻起来,转头进?了?右边便利店,出来时左手捧着?个打包纸盒,右手握着?一瓶开了?盖的苏打水,胳膊肘下?还夹着?自己的手机。


    一口冰水慢慢滑进?喉道里,晏在舒往小区方向走,不远处新开的甜品店前排了?一条长?队,叫号声儿特?别大,她?没往那凑,只是遥遥地望了?一眼。


    普普通通的一眼。


    却在那乌泱泱的人潮边上,看到一个站在咖啡店外,正?打着?烟,等着?咖啡的孟揭。


    晏在舒的视线停留了?两秒,三?秒,当下?没想别的,就想这整个市中心十?步一家咖啡店,孟揭哪里不能去,偏偏要到她?家楼下?来买,明明这片街区是出了?名的难停车,明明他从来不爱往人扎堆儿的地方去。


    或许是视线的长?久停留,或许是他们睡了?那么多次终究还是培养出了?一点儿心灵感应,孟揭刚刚从窗口接过咖啡,转身朝外走,眼神自然地抬起,放远。


    于是,隔着?五十?米的喧嚣和人影,他们又对?上了?一眼。


    柠檬味儿的苏打水开始在胃里反酸。


    这死性不改,永远自顾自做事的混蛋。


    但这种想法在脑子里仅仅掠过一瞬,因为晏在舒紧接着?看到孟揭脸上的微妙情绪,隔得远,清晰度并不高,仍旧能感觉到他也懵,也没想到在这个点能在这个地方遇上她?,在他的认知里,辛鸣陪着?晏在舒看手,帮晏在舒把车开回家,于情于理晏在舒会请他吃顿饭,把这人情当场给还了?,很不爽,没错,但他也没什么立场不爽。


    身后又有运动完的女生买了?水和面?包出来,晏在舒侧身给她?让路,顺而收回眼神,继续往小区门口走。


    原来,孟揭还真不是来逮她?的,而是被她?逮到的那一个。


    ***


    但孟揭多自洽,没有半点被抓包的心虚,在看到晏在舒那一瞬间,原本往左的脚步立刻打右,十?秒不到,晏在舒还没走到门卫处,孟揭的身影就扎扎实实堵在了?她?跟前。


    晏在舒看也不看他一眼,折身往前走,孟揭倒走两步,同时伸手握她?手腕,偏偏晏在舒左右手都占着?东西,行动力完全受限,没法拦也没法挡,左手手腕轻轻松松被握住了?,紧接着?孟揭手下?滑,制住她?的手肘,力道整个一卸,她?指头就松了?,那打包盒连着?手机也就都落到了?孟揭手上。


    “我拿,你手上别使劲。”


    话是好话,事却不是好事,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晏在舒根本不吃这套,在他这举动下?,脾气说来就来,一点儿都不带憋的,反手就往他胸前一拍!一推!


    劲儿特?别大,带出一股积蓄多日的愤怒。


    不远处的门卫往这里看。


    孟揭挨着?这力道,也闷哼了?一声。


    而她?手上那瓶苏打水本来也没盖盖子,在这剧烈的动作下?晃出了?小半瓶,把他胸口那片洇湿了?,他看也不看。


    就受着?。


    跟分?手那天挨着?她?的控诉一样,对?她?的负面?情绪全盘接收,没有怨言,他该的嘛。但这会儿的情绪是不同的,那天已经触底了?,现在怎么说也算缓慢回弹,会给反应,会朝他发脾气,就说明这事儿可以开始谈了?。


    “我们聊一聊。”


    而晏在舒偏偏又不给他机会了?,弯腰捡起刚脱手的瓶盖,又从他手里抽回手机,揣兜里,连着?打包盒也抽过来,撂下?一句“跟你没什么聊的,”就头也不回往前走。


    迅速走近闸门,门卫跟她?说:“晚上好,晏小姐。”


    她?回声晚上好,随后人脸系统“滴滴”一运作,闸门弹开,晏在舒往里走时回头瞥了?眼,有松一口气,但没走两步,身后又“滴滴”两声,跟着?闸门二次弹开。


    这人!


    晏在舒猛地回头,而门卫说:“晚上好,孟先生。”讲话的同时,也略带犹豫地看了?眼晏在舒,读出里头微妙的探究意味,她?脚下?步子迈得更?快了?。


    等绕过一段石子路,进?入大楼的阴影中时,晏在舒一扭头,劈头盖脸问?:“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拖泥带水了??”


    孟揭不紧不慢回:“谈清楚不叫拖泥带水,日复一日在等待里互相猜测叫拖泥带水。”


    “我说了?跟你没什么好聊的,你让我清静点。”


    “你这两天清净了?吗?”


    “清静了?啊。”


    “那你的情绪有比当时更?好吗?”


    晏在舒一时沉默,她?的沉默对?孟揭来说就是一记反响推动力,孟揭往前走了?两步。


    “你那天说的话我都接受,除了?最?后那句。”


    孟揭跟晏在舒仅仅隔着?十?厘米,两个人都浸在大楼的斜角阴影中,在这距离里,晏在舒甚至能嗅到他毛衣里烘出来的味道,这气味宛如意识的锚点,伙同记忆把晏在舒拖回那些亲密交融的瞬间。


    孟揭接着?说。


    “我不是需要一个床伴,我是要你。”


    “我是爱你。”


    第70章 浮躁


    “你到底是需要我, 才喜欢我,还是因为喜欢我,所以需要我?”


    一周之前, 晏在?舒听不进去?的话, 孟揭在?这个夜里回答了, 而说完那句话,孟揭就真的应了她那句话,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地走了。


    走了?


    搞得?晏在?舒的情绪不上不下?,站在?初冬的寒夜里, 一颗心跟滚在?六月的热浪里一样浮躁。


    而孟揭也没有看起来那样的游刃有余, 他回到车上,咬着根烟,回想刚刚讲那句话的场景——小区楼下?,灯漏半盏, 冷风吹,二十米外还有狗在?吠,两个人还在?分?手期,晏在?舒还发着脾气,他千想万想没有想过?, 第?一次表白会是在?这里。


    于是,他们头顶着同样的半斗繁星,胸口涌着同样又酸又涩又燥热的一股情绪, 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一点意犹未尽。


    ***


    隔天一早, 裴庭打了个电话过?来道歉。


    “我昨天讲话很重,你生气没?”


    那声音黏黏糊糊, 明显没醒透,晏在?舒悠悠地回一句, “很气啊。”


    裴庭:“……”


    晏在?舒咬着吸管,看后视镜里的路况:“那你是有愧疚到彻夜难眠吗?”


    很想说是,但裴庭还是选择诚实了一下?:“我没,我睡很好?。”


    “我也是。”


    兄妹俩齐刷刷沉默了一会儿,裴庭问她:“那你现在?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晏在?舒在?这小区外绕来绕去?,注意力全在?车外,心不在?焉地回,“三天小假期,在?家睡睡觉,写写作业,翻翻书。”


    裴庭揉一下?脑袋:“噢……那行,也行,挺健康的。”


    晏在?舒淡淡嗯声。


    三四秒心照不宣的沉默之后,话筒里一阵悉悉簌簌的衣饰磨动声,裴庭的声音一下?子?大起来:“晏在?舒你是不是还没死心呢,我昨天讲的话都?当屁放了是吧!晏在?舒我跟你说你少盲目冲动,你知道的事儿,别人只会比你了解更多,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你……”


    晏在?舒把话筒拉远,听见话筒里一声气急败坏的“晏在?舒!”


    她笑笑,说声你别操心了,随后就挂了电话,搁进置物槽里。


    晏在?舒确实没死心,昨天在?她心里翻来覆去?烧了一晚上的,除了孟揭撂下?的那句话,还有无意中捅下?来的这一片天,她从小就知道做事要低调,要顾全大局,在?雪场那次被撞了被挑衅了,她也得?把情绪压到规章制度后面,去?息事宁人,去?小事化了。


    这次不一样。


    她的性格很好?,但她的脾气又没那么好?。


    息事宁人可?以,装聋作哑不行。


    所以十分?钟后,晏在?舒终于在?这片居民区外边的马路上找了个划线位置,下?车后拎着一个纸袋,对着导航往里进。


    这片小区是九十年?代的旧小区,临近学校,这个点儿正好?能听到广播体操的播音,杂草从红砖瓦角落里钻出?,树下?密密麻麻落着枯叶,橄榄树的果核腐烂了,被一双帆布鞋踢开,骨碌碌地滚到台阶前,上了台阶,穿过?楼与楼之间的窄道,几滴水“哒哒哒”地滴晏在?舒肩膀,一抬头,上边儿防盗窗里,一阿姨正抖衣服挂晒,她笑一下?,低着头走进了楼道里。


    上三楼。


    门还没敲,里边门吱地一响,一张白生生的脸从里边探出?来,“晏晏!”


    ***


    屋子?不大,一房一厅带小阳台,三楼的高度正好?是楼前那棵老树的高度,风过?,揉得?那半青不黄的叶子?咯咯响,晏在?舒把家里带的早餐放在?桌上,雍如?菁在?厨房里热牛奶,穿着条绸纱的家居裤走来走去?,露出?的脚踝伶仃一截,很白,没有什么生命力的苍白,细细的,柔柔的,一只膘肥体壮的杜宾跟在?她屁股后边打转。


    这狗晏在?舒认识,这狗的主人晏在?舒也熟,这狗还是只带编制的狗,但她没怎么明白一件事:“它怎么在?你这儿?”


    “上个月裴庭送过?来的,他说浪浪犯了错误,被市安全防卫中心劝退了,他说他新女朋友过?敏,这段时间要养在?我这里,”雍如?菁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又低头拍那狗的脑袋,“浪浪,去?跟姐姐打个招呼。”


    那只杜宾嘤一声,哒哒地跑到晏在?舒跟前,特敷衍地扭了两下?尾巴,一屁股坐下?去?,浑身黑毛像浪一样晃荡了一下?,不情不愿抬爪子?,晏在?舒跟它属于相看两厌的状态,伸手,击掌,走个过?场就算完事儿了。


    晏在?舒扬声:“这你也信?”


    雍如?菁把牛奶递给她,茫然地回:“不是说现在编制都饱和了么。”


    “……”她不是说这个,她说的是新女朋友过?敏,裴庭那死样,浪浪是他跟雍如菁初中那会儿捡的狗,那就是他亲儿子?,宠得?没边,狗仗人势四个字是耍得?淋漓尽致,裴庭为此跟一个排的女生断过关系了,就没听说过反过来为了谁把浪浪丢了的。


    而晏在舒不准备说这个,她给唐甘打了个电话,唐甘说还在?找车位呢,十分?钟就到,晏在?舒又站起来,到阳台去给一盆蔫巴巴的花浇水,转头看见晾衣架边上坑坑坑地响,扭头问,“有没有工具箱?”


    “沙发边上的小箱子?里。”


    晏在?舒把阳台松掉的螺丝拧紧了,又看了看防盗网,最?后把目光落在?那寸步不离的狗上,行吧,独居女生,有只凶神恶煞的大黑狗镇宅,挺好?的。


    十分?钟后,唐甘到了。


    晏在?舒和他们约在?雍如?菁家,是要谈谈那部片子?的事儿,那两分?多钟的内容需要一个正面渠道发布,裴庭是个在?规则边缘打转的人,站在?裴庭的角度,没有任何个体能把这段内容公之于众,这倒没错,而其他第?三方渠道合不合规另说,多少会带着“揭发”这种具有强烈引导性的意味,把原本?的客观事实带偏,把节奏带大以博取关注度。


    而晏在?舒没想过?走偏道,也没想过?用那种不体面的方式把消息给爆出?来,她不需要腥风血雨,她有硬扛的底气。


    所以晏在?舒要找个渠道内,有公信度,又有一身硬刺的人,她找到了雍如?菁。


    雍如?菁在?市电视台实习,带她的师傅叫姜杨,姜杨早年?是市电视台法制栏目的主持人,暗访过?代/孕机构,报道过?学籍乱象,在?他手底下?揭开的黑幕数不胜数,是个顶有名的刺儿头,是个情操至上的理想主义?者。


    但他第?一反应是,“这活我不接。”


    晏在?舒愣了,雍如?菁也愣了,她把电脑屏幕转过?来,小声地对视频对面的人说,“您还没看呢。”


    视频镜头里面,那位针砭时弊一身反骨的刺儿头不如?想象中那样尖锐,也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与刁钻的话题角度,反而长得?阔面横眉,像是旧版电视剧里的鲁智深,此时此刻他坐在?高铁站的候车大厅里,周围人来人往,他咳嗽两声,应道。


    “你们说的这件事,我们也追过?这个新闻,几年?前登报检举笠恒药业导致儿童药毒性耳聋的人叫荣辉,是桉县一名农户,他儿子?就在?当地特殊儿童中心,当时我们暗访过?那里,所用药物已经全部替换过?一遍,于是我们辗转去?采访荣辉,但他第?二天就改口了,说只是一场误会。”


    唐甘脑子?转得?快,听了这话,说:“动作这么快,要么威逼利诱,要么屈打成招呗。”


    姜杨笑一下?:“这也只是主观臆测,新闻报道要求的是客观事实,只报道,不蓄意引导。”


    雍如?菁煞有其事地点头。


    唐甘笑眯眯的:“客观事实就是,桉县的老药厂确实提供了会致使?幼童药毒性耳聋的药物,证据确凿,这没得?洗,对吧,而当年?这事儿没有报道也没有追责,这也没得?洗,只是缺一个曝光的渠道,缺一个关注度,桉县那些小孩儿还没人管呢。”


    姜杨推了一下?眼镜,却提醒他们:“报道不难,举证难,台里报不报得?了是一回事,而我们能做的也仅仅是报道事实而已,笠恒药业如?果有违规违法操作,最?后都?要移交公检法。而你们要考虑到之后的事情。”


    仨女孩儿都?凑在?电脑屏幕前,听着。


    “你知道新闻一经播出?,一经发酵,会导致什么吗?会导致没有单位敢再给桉县提供免费物资,甚至以桉县为辐射点,周边所有慈善机构的物资供应都?要出?问题。”


    姜杨把眼睛摘下?来。


    “心里有鬼的,借着这风波就把物资停掉了。真正做好?事的,也要受到连带质疑,甚至会不会被恶意调换供应品以讹诈钱财,心理承受能力低点儿的,干脆就不干了,凭什么老子?做好?事要挨这指指点点呢。”


    晏在?舒转了转杯子?,说:“病灶就在?那里,人不能因为伤后的阵痛,就拒绝治疗,您说呢。”


    姜杨静了半晌,最?后把目光移向雍如?菁:“我两点半到海市,如?菁,你现在?去?向主任报备,再把视频原片原机都?带到台里,要验过?是否为合成带。”


    雍如?菁乖巧点头。


    视频连线结束后,三个女生围着桌子?坐,你看我我看你,唐甘先摊手,“别看我,我第?一次遇到这事儿。”


    雍如?菁腼腆道:“我上一次报道的还是相亲角的数据造假问题。”


    唐甘噗嗤一下?,说她们就像角都?没长好?的小羊羔,聚在?一起,要闯进那迷雾重重的山林里去?,周遭的狮狼虎豹在?迷雾里眨动眼睛,“现在?就看先张开獠牙的是谁了。”


    晏在?舒沉默片刻,抬下?眼:“弄他们。”


    当天下?午,晏在?舒和唐甘到高铁站接上了姜杨,一路直往市电视台去?,雍如?菁已经在?台里等着了,一碰面,说了三件事儿,一是钟主任不批,说是时隔多年?,再炒冷饭也没意思,二是钟主任接了个电话,又笑呵呵地改口了,第?三,早上驾车前往桉县,到荣辉家里寻索当年?那小孩儿检测报告的同事,也快要回到海市了。


    三甲医院的检测报告,板上钉钉的视频证据,完整的药品供应清单,三流合一,矛头直指笠恒药业。尘封的真相,泣血的事实,十八个耳朵陷入长眠的儿童,还有他们身后不计其数正受着潜在?危险的孩子?,让这条新闻一经播报就炸开了。


    当晚,搜索引擎中,“桉县”,“笠恒药业”,“药毒性致聋”,“你还在?给你家孩子?用这几种药吗?”关于这条新闻的词条层出?不穷,弹起,被压下?,再反弹,再被压,方歧就坐在?唐家公司的服务器旁边,在?赛博战场上,让零星的火苗一次次燎原,有记者连夜到桉县采访特殊儿童中心的老师们,有社会热心人士开始计划对这些儿童的针对性援助。


    晏在?舒在?自家的小阳台,握着手机,边上的电脑正放着姜杨的个人直播,她的手机就放在?椅子?边,三两秒,她就看一眼。


    一口气舒出?来了,另一口气还在?胸口越烧越旺。


    一点儿和缓的趋势都?没有,她甚至觉得?孟揭就是故意的,那么个高冷的仙儿,能蹦能跳能喘气的太子?爷,活二十来年?没对谁低过?头,被分?手了,被拉黑了,给了她整一周的冷静思考时间,挨了她劈头盖脸的冷言冷语,没发脾气,晏在?舒直到现在?都?还记得?他转身走的时候,风是怎样翻动他领口,记得?他低头的颈部弧度,也记得?他平平静静说出?来的那些话。


    还是很气。


    但突然想听听他要怎么解释,晏在?舒揉一下?头发,抄起手机,没道理干起正事气势如?虹,遇上感情就拖拖拉拉了是吧,她这么想着,麻溜地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咔地划开手机,指头动得?飞快,从按数字到按那枚绿色通话键,一气呵成。


    “嘟——”


    “喂。”


    这回拨通声甚至没有超过?两道,对面就接起来了,还是那熟悉的调子?,带哑,有轻微的回声。


    晏在?舒把电脑盖上,孟揭的呼吸一下?子?灌进耳道,遥远的车水马龙充为背景音,她停了两秒,才说:“你昨天说的那话,是不是真的?”


    “是。”


    应得?太快,没有给晏在?舒思考措辞的时间,导致她有那么三两秒的卡壳,孟揭似乎是故意的,他声音里的哑消失了,呼吸频率也变短了,隔着电波都?能感觉到那股正在?振奋起来的精气神儿,不等晏在?舒应话,他就说:“你在?不在?家?”


    晏在?舒:“……在?。”


    孟揭那边一道车门解锁声响起,紧跟着问她:“晚饭吃了没?”


    “还没。”她紧张死了,看唐甘直播方歧是怎么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哪儿有心思吃饭。


    “那你等我,我十分?钟到。”


    说完这句话,孟揭就把电话挂了,一点回绝的机会都?不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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