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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00 章


    建章宫。


    从小黑屋出来, 刘据挽着刘彻,身子好似没骨头般一直靠在对方身上,亲昵地简直没眼看, 一路遇见的侍卫仆婢都忍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多看两眼, 心中狐疑顿生。


    太子与陛下素来父子感情好, 这点大家都知道。但太子年岁渐大, 早就不会在人前这般黏糊了。近两年更是颇有几分小少年的风范, 褪去了孩童稚气,也少有行孩童之举。


    今儿似乎有点不太一样。


    就连刘彻都频频侧目,瞄一眼,再瞄一眼:“你几岁了呢,还做这般三岁稚童模样。”


    明明心里挺高兴儿子的亲近, 偏偏嘴上还“骂”一“骂”。典型的口嫌体正直。


    刘据一点不在意, 继续撒娇:“不管几岁都是父皇的孩子,还是父皇最最聪明最最厉害的孩子。”


    刘彻无奈轻嗤:“一点都不害臊。”


    “跟自己阿父感情好,有什么可害臊的。非但不用害臊, 改明儿还可以让太史公记录下来, 载入史册。”


    刘彻脚步顿住, 眼见刘据眯着眼睛抚摸下巴, 一副认真思考,觉得此事可行的模样,大为震撼:“你认真的?”


    “不然呢?帝王储君父慈子孝,难道不是我大汉朝臣之福, 社稷之福?不值当被记下来, 供后人瞻仰?这样的‘美事’,他不得多‘美言’几句?”


    刘彻:……


    就当他思索着该怎么委婉提醒大可不必的时候, 刘据身体靠得更紧了两分:“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父皇最疼我,我最爱父皇。


    “父皇在我心中是天下第一,旁人都比不上;我在父皇眼里也是心肝宝贝,谁都无法替代。”


    刘彻:……再度无语,嘴角抽搐得更厉害了。


    要不要说得这么露骨,这么肉麻的话,你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虽然……虽然,嗯,似乎差不多是实情。但也可以含蓄点吧。


    刘据眉飞色舞,得意洋洋,无声表达着:含蓄做什么,又不能当饭吃。他就是要大声说出来。


    边腻歪边走路,短短两刻钟的路程,走了快半个时辰。到达殿内,刘据仍旧举止不改。


    刘彻有些无奈:“你到底怎么了,今日这般黏人。”


    “没怎么,只是觉得父皇对我真好。”


    他假装出来的一个头疾,竟让刘彻一直记在心里,为此费尽心力。如何能不好呢?


    刘彻失笑:“你不是说你是朕最最聪慧最最厉害的儿子吗?那朕不对你好对谁好?”


    说完父子俩都顿住,不约而同想到刘闳。


    从前二人以为刘闳也是聪慧的。而今看来他的聪慧不过是利用了成年人装小孩的优势。


    思及刘闳,父子俩都有片刻的沉默。毕竟一个曾真实付出过兄弟情,一个曾真实付出过父子情。


    这一瞬,两人竟然默契地有种同病相怜之感。


    直到侍女端了食盒上来,缓解了这微妙的气氛。


    刘据神色恢复如常,抢过侍女的活,亲自为刘彻摆饭布菜,再开口,直接略过刘闳,说起赵繁。


    “他以及刘陵为其留下的余孽都已尽数伏诛,但南越那边……父皇打算怎么办?”


    刘彻慢条斯理吃着好大儿亲手给他夹的菜,眉宇微蹙:“赵婴齐虽有些小心思,但应当不至于与刘陵合谋,支持她谋反。”


    刘据点头:“按赵繁的说法,刘陵将他当做退路。既然是退路,彼此分开之后应该就没什么联系了。刘陵所为,赵婴齐知情的可能不大。”


    毕竟退路是不能被牵扯进来的。如此才保险。


    “可刘陵出事后,他隐瞒与刘陵的关系,便是其罪其一。”刘彻勾唇,“他未必知道赵繁生父是谁,但一定知道生母为刘陵。


    “明知刘陵罪过,仍旧选择相信这份骨血,留下这个孩子,带在身边,还假造身份,帮他瞒天过海,乃其罪之二。”


    若非赵婴齐,赵繁的身份只怕早就暴露了。


    所以赵婴齐或许确实无谋逆之心,却有保护逆贼,为其遮掩之举,与大汉而言,已是背叛。


    刘彻将问题抛回给刘据:“你觉得该怎么办?”


    “南越不过弹丸小国,若知情识趣,我大汉也不是容不下它。但如今行事越界,坏了我大汉定下的规则,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不过……”


    刘据眼睛微眯,“先攻匈奴,再灭南越。南越与闽越比邻,闽越不算安分,正好一起解决。废除王国,设立郡县,由朝廷派人掌管。辖下子民重编户籍,从今往后为我大汉百姓。


    “南越与闽越原王室之人,臣服态度好的,随便封个爵位闲散养着。臣服态度不好的,那就莫怪我们手下不留情了。”


    “先攻匈奴,再灭南越……”刘彻挑眉,“你是怕我们在攻打南越之时,匈奴会趁机扰边?”


    “匈奴这回派出的探子全军覆没,长期没信息传回去,他们必然会察觉异常,知道自己的计划全部失败。若此时再得知大汉与南方开战,定会动作。


    “南越国小,用不着太多兵力,想要拿下,轻而易举。可若是加上闽越,虽然也不难,却得多花些功夫。


    “尤其匈奴南越一北一南,拉锯太长。即便我们兵力安排得过来。战事又怎能只看兵力?譬如粮草调度,军备所需,军心民心,坊间舆情等同样重要。


    “若要同时进行,并非全然不可,但如此以来,将士很累,朝廷很累,我们都会很累。这个累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理上的。朝野局势必然会跟着紧张起来。


    “父皇,我们本有更好的安排,为这点意气,没必要。”


    所以在匈奴未破之前,且让射向南越的这颗子弹再飞一会儿。


    这是刘据的意思。


    刘彻眼中浮现笑意:“考虑周全,就按你说的办。”


    刘据咧嘴,十分高兴:“不过,暂时不出兵不代表什么都不做。”


    刘彻了然:“朕会派人前去申斥,且看赵婴齐收到申斥后怎么做。”


    “我猜他会上书请罪,再送一个质子入京。”


    刘据眉宇动了动,与刘彻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以为如此就能获得大汉原谅,逃过此劫。真当他们好说话没脾气吗?做梦呢。尤其而今师出有名,正好将南越化国为郡,何乐而不为?


    如今已是六月,距离九月不远了。九月霍去病死劫过后进入冬季,大军不便寒冬之下往北远行。但即便等到开春也就几个月功夫。


    待得那时……


    刘据嘴角微微勾起,眼珠骨碌碌转动,眸中满是狡黠。


    忽然,啪,头上挨了一巴掌。


    刘据懵逼摸着脑袋,一脸控诉:“父皇,作甚打我。”


    “少打鬼主意。”


    刘据不服:“我何时打鬼主意了。”


    刘彻呵呵:“你是朕的儿子,朕能不了解你。刚刚那模样,想什么真以为朕不清楚?当初对外声称你与朕宣室殿争吵,是因你想亲征匈奴。


    “虽说当时只是个拿来遮掩实情的幌子,但你敢说自己完全没这个心思?哼。就你这样,一翘屁股朕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朕告诉你,休想!”


    刘据蹙眉:“父皇,什么屎啊尿的。你一个帝王,说话怎能如此粗俗。”


    刘彻:……???


    这话当初不还是你最先说的吗?朕不过用用你的话,到底谁粗俗!


    刘据目光扫向桌上饭菜:“还吃着呢,出口这些污言秽语,你还吃得下吗?”


    刘彻:……


    本来没往那方面想,刘据这么一点破,刘彻不受控制地将两者联系起来,突然感觉肠胃翻涌,恶心想吐。


    刘彻郁闷放下筷子,真吃不下了。一歪头,就见刘据吧唧吧唧吃得贼欢快。


    刘彻整个人愣住:这小子怎么做到的?


    刘据得意摆手:“我这叫心志坚定,不为外物所扰。”


    刘彻嘴角抽搐,呵呵,合着说朕心志不坚呢。胆儿真够肥的。鼻子冷嗤,面上却没什么怒气。


    刘据心中窃喜。亲征的话题完美揭过,轻松拿捏,棒棒哒。


    至于所谓“休想”?不打紧。还有好几个月呢。


    俗话说烈女……哦,不,烈“父”怕缠“儿”,只要他缠人的功夫深,就没有成不了的事。


    刘据大快朵颐,吃饱喝足才起身告辞,纵马回到博望苑。


    正巧藏海从骊山归来,带回重要讯息——一只木匣。


    藏海捧在怀里,无比郑重,小心翼翼。


    这般姿态让刘据略有所觉,上前打开,眼光大亮:“火药弹?李少翁并几位方士已攻破难点,造出真正的火药弹了?”


    若非真正的火药弹,似先前那种声响有余,威力不足的,他早已知晓,何须藏海再特意跑一趟。所以只能是真正的火药弹。


    刘据目光灼灼,等着藏海回答。


    藏海点头:“是。殿下,我们成功了。已经经过初步测试,与殿下所说效果吻合。殿下放心,早知火药弹声响巨大,我们特意远赴深山旷野试验,更是等候多日,选了雷雨天气。


    “方圆十余里杳无人烟。即便有听闻的,也只会以为是惊雷。李少翁知晓属下前来报信,让属下问一问,太子殿下可要亲自去观看二次试验?”


    “要,当然要!”


    刘据激动不已。他想过突破会很快,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嘴角不自觉咧开,回答得不假思索,斩钉截铁。


    不但他要去,父皇也要去。这么大的事,这样逆天的神器,怎么能不亲自去见证一番呢。


    刘据捧着木匣,只觉得它重逾千斤,好似里头装着的不是火药弹,而是整个大汉的江山社稷。


    抬手挥退藏海,刘据小心翼翼将盖子合上,刚想找个地方妥善安放,丰禾急匆匆来报:二殿下暴毙了。


    暴毙?


    刘据眼睫微动,知道这大概是刘彻的处置。


    不论如何,刘闳对外的身份是皇子。


    刘彻不会愿意让人知道他的儿子是“孤魂野鬼”,更不会愿意让人知道他的儿子与谋逆反贼和死仇匈奴有关联。


    所以,突发恶疾后暴毙,是刘彻为他安排的“最佳结局”。


    刘据身形微顿,恍惚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缓缓流失。眼前,许久不见的虚拟光屏滋滋闪动着,缓缓从如雷电般的横线变成蓝屏,再出现文字。


    刘据陡生一股强烈的预感,这或许是弹幕最后一次出现。


    他放下木匣子,来到桌案后的坐塌上端正坐好,整理了下衣襟,面对弹幕露出微笑:“大家好。”


    ——好久没见据崽了,我差点以为这玩意儿没了呢,今天居然又出现了。


    ——不是,你们看据崽像不像在看着我们?他们刚才说什么,大家好?不会……不会是在跟我们打招呼吧?


    刘据点头:“没错,就是在同你们打招呼。”


    弹幕:!!!


    啊啊啊啊滚动刷屏了好一会儿,网友们才勉强找回理智。


    ——虽然……虽然之前就猜测过据崽可以看到我们的评论,但是据崽一直没回应,我还以为是我们想多了呢。结果……这……这也太劲爆了。


    ——据……据崽,你真的可以看到?


    刘据认真道:“是,我能看到。抱歉,一直没有和你们坦白。是因为此事太过荒谬,太过匪夷所思,我心存顾虑,不敢全盘交底。一直瞒着你们,我要同你们说声对不起。”


    ——不,不用。人心隔肚皮,何况我们还隔着时空。不全盘交底是对的。不用对不起。


    “另外还要和你们说一声谢谢。你们告诉了我许多另一个世界的历史轨迹,让我得以早做准备,未雨绸缪,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许多事的走向。谢谢。”


    ——不……不用谢?


    ——我艹,我还在震惊中。震惊我云养的崽居然有一天回应了我。我……我现在思绪纷乱,完全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了。


    ——不对。据崽,你说不敢全盘交底,那现在……


    ——楼上一语惊醒梦中人。据崽,你可以继续装下去的。而且我怎么觉得你今天这架势不太对劲呢。你这样,让我很不适应。


    刘据深吸口气:“今日与你们坦白是因为我觉得你们陪伴我数年,在这最后的时刻,我应该与你们坦诚相待,正式告别。”


    ——告……告别?


    “是。你们猜得不错,我有一部分系统金手指。但现在这部分系统马上就要消散了。消散后,你们不会再看到我,我也不能知道你们。”


    弹幕:……突然伤感。


    “虽然有些不舍。但我认为这是最好的安排。时空影像与弹幕这种东西本就不该出现。无论对你们,还是对我,都是一种困扰。


    “尤其这种超脱我们认知的鬼神手段或者神秘科技,我们并不清楚它的背后是否还有什么隐患,所以消失或许对我们都好。”


    弹幕沉默。这话说得在理,他们都懂。


    “请相信我,我已经知道了很多事迹走向,知道了很多先进知识。我会合理利用,将这种信息利益最大化。


    “我是刘据,但不是你们历史中认知的刘据。我不会让自己走向他的结局。我会变得更好更强。


    “我知道我们两个世界是平行线,我这边改变再多,也不会影响你们的历史。可是我想让你们记得……记得在另一个遥远的时空,有另一个刘据在努力着。


    “他会与帝王父慈子孝,两不相疑。他会一直这么温馨而快乐地走下去。他会带领一群有才有志的小伙伴开启他的征途。


    “他会让自己的亲人都能得到想要的人生,富足而和乐;他会让自己的子民都过上幸福的日子,朴实而充足;他会让大汉成为全世界最璀璨的明珠,耀眼而夺目。


    “请相信我,我可以。我愿为之一生努力,倾我所有,尽我所能。”


    ——呜呜呜,忍不住泪流满面。据崽太好了。我们相信你。你一定可以。


    ——据崽,虽然你不是我们认知的刘据,你所在也不是我们所知的历史。但至少你让我们知道,在另一个时空,有另一个刘据,他不一样。他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弥补了我们对历史的遗憾。


    ——据崽,放心向前冲。我保证,我们记得。我们一定会深刻记得。


    刘据鼻子微酸,双眸含水,哽咽道:“再见。”


    ——再见。


    屏幕滋滋闪动,归于虚无。


    刘据呆坐了好一会儿,缓缓起身来到窗前。


    窗外庭院中,卫不疑与霍光彼此对招,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这是他大汉的有为青年、后继力量。


    旁边,霍去病斜躺在椅塌,边吃瓜果边观看,偶尔指点一二。这是他大汉的惊世奇才,中流砥柱。


    再转头,屋内,装有火药弹的木匣还安静放置在桌上。这是他大汉的无双神器,坚盾利刃。


    还有他自己。他是大汉最强硬的根蒂与基石。


    大汉这艘巨船,已经扬起它的风帆,即将开始新的远航。


    他,与之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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