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白茸哭着从噩梦中醒来, 还在激烈地喘息。
她把自己蜷缩了起来,细瘦的背脊紧紧抵在墙角,室内亮着一点入豆灯光。
白茸没钱买灯油, 知她晚上容易害怕睡不着觉, 这灯还是黄莺买了送她的。
仰仗着这样一点微弱的光亮, 过了许久, 白茸方才终于又入睡,白日还有许多活儿要做, 她晚上必须休息,不然恢复不了精力。
王咏最近改叫她去浆洗房做事了,活儿比起之前在膳食房更繁累。她每日几乎都要弯腰劳作整整一日,手指都被皂荚腐蚀得发白。
转眼便要立夏,倒是发生了一件好事, 黄莺终于凑齐了赎身的妖钱,满面喜色地给自己赎了身, 明日她便可以离开王府了。
在府邸的最后一日, 黄莺拉着她的手,还是很舍不得她:“绒绒, 我成婚的时候, 你要不要来观礼?”
那日宴会据说是接待贵人, 但是到底是什么贵人,他们这些下人也是没资格知道的, 后来黄莺才知道自己犯了个多大的错。白茸替她去了, 给她顶过了那一次弥天大祸,让黄莺很是感激。黄莺的未婚夫寄了信回王都, 说他即将退伍,正巧能赶上他们原定的婚期。
白茸无神的眸子亮了一下, 她很想去。
黄莺便陪着一起她去问了王咏,却被告知,白茸不能出府一步,莫说一日,一个时辰都不行。
“爷亲自交待过。”王咏浑浊的三角眼死死盯着少女瘦得只有巴掌大小的脸,“这小蹄子哪儿都不允去,只能老实待在府上。若是跑了,我们全府上下皮都不保。”
离开管事院后,见白茸眸底隐约的失落神情,黄莺愤然:“你平日做活儿这么辛苦,但是一点月钱都没有,这半天工夫都不准假,我看她就是故意刁难你,当真是歹毒。”
王寿虽然名声不好,但是并不苛待下人,府上奴婢小厮待遇都不错,却不知为何就对白茸如此苛刻,当真是比最底层的卖身下奴还惨。
说到这里,黄莺想起那夜见到的那个进了白茸耳房的男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莫非,是因为被王寿发现了这件事情?可是,绒绒现在依旧在府上安稳待着,也压根无人追究此事,简直像是没发生一样,这惩罚对于私通外男来说又实在是太轻。
见黄莺这义愤填膺的模样,白茸眸光暗淡了下来,但是还是拉着她的手,轻轻捏了捏,示意她不必再多说。
她知这件事没了回旋余地,也不是王咏可以做主的。
沈长离摆明了不想让她好过,他有一万种方法可以做到。
夜间,白茸拿出了针线盒,继续缝制那一条交颈鸳鸯手帕,这是她想给黄莺的新婚贺礼,材料是用一个客人赏的簪子和隔壁婢子换来的,如今也差不多完工了。
她的新婚已经成了一场噩梦,这辈子,她都不会有再披上盖头的时候了,但是她由衷地希望黄莺可以有一场幸福甜蜜的昏礼。
绣着绣着,白茸看向自己那个几乎装满了的小箱,沉默了片刻。
如今,她差不多已经攒够了能换一把灵剑的妖钱,但是还是压根没找到能逃出去的空当。
如今欢娘他们都还在沈长离手里,白茸甚至都不知道,沈长离将他们关在了何处。
以她如今虚弱的身体,要如何去救他们出来?
她心情愈发沉郁,夜间又开始做噩梦,梦到九郁滴血的头颅。
翌日白天,白茸惯常去浆洗房做事。
傍晚时分,天边悬着几缕晚霞余晖,她费力拎着一大桶还没浆的衣服往耳房走去,光洁的额上满是汗水。
她走的得吃力,猝不及防,差点撞上了花圃对面走来的一个白衣男人。
白茸身子有些僵,没抬眼,直直朝房门走去。
男人脚步顿了一下:“白姑娘。”
他眉眼神情很温和,视线从她细弱的手上挪到她苍白的面容上。
白茸只是停了一瞬,旋即继续费力拎着那一桶湿衣服往耳房走。以前她是剑修,身体底子在那,拎这样一桶衣服不成问题,只是如今她复生后,身体虚弱了许多,做这样的体力活便很是吃力。在王府被打上奴印后,她的灵脉也被封了,一旦用仙诀便立马会被发现,只能靠体力做这些事情。
宣阳从她手中接过了那一桶湿衣服,帮她拎去了室内。
白茸轻轻说:“多谢。”
走近了看,宣阳见她一身粗布衣裙,质地很是粗硬,面容苍白,身形特别单薄,比从前那个鲜妍的姑娘憔悴了太多。
宣阳默默帮她拎了衣裳进屋,用了个清洗诀浆完。又帮她把几大桶花肥都搬去了屋前的花圃。
有了个男人帮忙,她做活的速度便快了很多,在太阳完全沉下去之前,竟然做完了这一天的活儿。
她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宣阳没走:“你若是想回宫,我可以带你回去。”
夕阳落在她苍白的面容上,渡上了一层浅浅的金光,少女面容娴静清丽,在这样的苦难里,却反而显出了一点奇异的圣洁。宣阳有一瞬联想到了仙界的神女像。
他看向她那双皴裂的手和细瘦的肩:“回宫后,你不用活得如此辛苦。”
白茸垂下眼,眸底甚至有几分迷茫:“回去?”
宣阳顿了一下:“回去之后,只要你之后不要再想逃跑,并且不再在王上面前提起阴山九郁。”
“等时日长了,王上会给你妃位的。”
他真情实感觉得,白茸若是愿意服软,求沈长离放她回宫,日子会过得比现在舒坦太多,他是一把剑,没有多少悲喜,却也忍不住对她的可怜,
“我在这里很好。”她温和地说。
她背脊单薄纤弱,现在无论哪个状况,都和好说不上好,见她神情,却完全不似说谎,也看不出半分后悔。
没等宣阳继续说话,她心头忽然涌现一阵莫名其妙的不适。她已扶着树干,抑制不住地呕吐起来,瘦削的身子像是一片秋风中的落叶,一直吐到直不起腰来。
宣阳见她这模样,担忧问:“需不需要我去替你找个大夫?”
白茸已经吐完了,她用清水净口,用手帕擦了擦唇:“无事的,我已经习惯了。”
之前,她因为吃不惯妖界的食物就经常呕吐,后来好了点,如今可能是胃病再度复发了,她没怎么在意。
确定她真的不后悔,也不想回宫后。
宣阳没有再继续说什么,只是朝她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宣阳走了之后,白茸没有回到那一件狭窄的屋子之中,她站在外头,第一次看了一眼外头月亮。
“你一直在看着吧。”她轻轻说,语气有些疲惫,也不知道到底是对谁说的。
她住的这一间耳房位于王寿府邸边缘,宅邸最西边,与隔壁那一间大宅正巧相联。
清澈的月光下。对面屋脊正脊的鸱吻边,隐约可见一个黑色的身影,是个年轻男人,正曲着腿,仔细一瞧,他手里拿着一柄翠绿色的笛子,凑到唇边,但是没有吹响。
白茸一直知道,他们隔壁住着一户猫妖,但是从未见过他们的人形。
她方才和宣阳对话的时候,就隐约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宣阳没有注意到,或许是发现了但是漠不关心。
屋脊上的男人侧过身,不咸不淡看过来,他面容生得很秀气,甚至有几分雌雄莫辨的漂亮。
借着月光,终于看清那一张脸,隔着久远的记忆,白茸瞬间想起了回忆中的一张面容,不过那时候他还是少年模样。
李疏月。
白茸甚至都愣了一瞬。
一别几百年,什么都变了,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遇到李疏月的时候。
不过,李疏月似乎没有认出她来,他举起那柄苍翠欲滴的笛子,凑在唇边,旋即,从笛身流泻出一端清丽的音节,是人间的一首曲子,江南小调,白茸默默听着,听他演奏完,方才仰目看向他:“你是……李疏月?”
他搁下笛子,终于点了点头,看向她,神情依旧冷淡。
“我是白茸,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从前我们在西北见过。”
她知道李疏月也是妖,但是,如今看到了他,少见有种他乡遇故交的熟悉感。
“我自然记得。”他开口,语气不咸不淡。
“我要感谢你的鎏金合欢,让我成功摆做出了断情药,在结界关闭以前回了妖界。”
白茸记得李疏月和童欢的事情。
她见他打扮不凡,可以住在这样的地段,与王寿当邻居,白茸没想到,李疏月出身竟然如此之高。以前,她一直以为,他只是流落凡间的一只普通小猫妖。
“我一直被家族独自禁足在此处。”李疏月说,“实是闲着无事,倒是没想到,可以在这里看到你。”
他后半截没说,看到如此凄惨的你。
白茸抿了抿唇。
“所以……你都看到了?从我第一日来府上?”她低声问,心里不知道是如何滋味。
自从她被发卖入了王府,对她的种种羞辱,她都极为麻木,也感受不到多少耻辱,心中几乎没有任何波澜,而如今,或是因为见到了一个与过去,还在人间的白茸有所联系的人。
她作为一个人,一个女人的羞耻心,终于极为迟缓地浮现出来,心中升起一阵阵痛苦。
李疏月点了点头,无波无澜:“从你被送到这里来的第一日,我就看到了,你被强迫带走打奴印,我也看到了。”
猫妖视力超群,他生活无趣,经常登高远望,并非有意偷窥,但是见到了许多场景。
他面容并无怜悯,似也没有觉得她有什么凄惨。
她咬着唇,低了眼,一言不发。
“那奴印一辈子都去不掉。”李疏月说,“在妖界,一般卖身的活契奴都不会有这印记,只有犯了罪的死契奴才会有。”
“打了奴印的妖奴。”他说,“一辈子都不被允许生育,能被任意转卖。”他顿了一下,没说的是,高血统的妖兽都能随意奴役被打了奴印的下奴,在律法上不会受到任何处罚。
白茸不了解这奴印,也没有想了解的欲望。
原来有这个含义?她从没有仔细看过自己后腰上的印记。
只是她如今,对这些也不是很在意了。
她很疲惫,心想,她和李疏月,似也没有多少可以说的事情了。他们立场本质不同,完全是两类不能互相理解。
“我不会替你做什么。”倒是李疏月,俯视着她苍白细弱的身体,和伤痕累累的手,已经提前说了。
当年,他给白茸的绿玉膏已经完全足够抵消她给他金合欢的恩情了。
绿玉膏是天下至宝,也是他当年身上仅存的家族信物,他故去的母亲给他留下的保命用的遗物,一整瓶都被他给了白茸。
他没主动提起绿玉膏,倒是没想到,那苍白疲惫的少女,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
白茸仰目看向他:“当年,你给我的绿玉膏还剩下半瓶。留在我的储物戒,如今还在人间。”
她调动自己的记忆,迟缓地说:“你若是还要的话,可以回人间去取。其实本该是我亲自给你的,只是我如今身陷此处,很难再回去。”
李疏月显然怔住了片刻。
白茸轻轻解释:“那瓶药膏,应该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吧,对不起,当年遇到了一点要紧的事情,我被用掉了差不多一半,剩下的一半被我藏在了漆灵山顶的藤萝洞内,进洞第三个石潭后的墙上洞窟里头,那里设了我的禁制。”
当年,李疏月拿了她的鎏金合欢,一定要给她那绿玉膏。
当时其实白茸就不想收,之后,她原本也没打算动那绿玉膏,想着什么时候再遇到李疏月了物归原主。只是后来,她遇到了洞窟中那条受伤的龙,为了给他治疗,不得不用去了一半,之后她也意识到了这药的宝贵,再也没有动过。
她去祭妖之前,将自己的灵物都收了起来,将储物芥子藏在了漆灵山中。
李疏月沉默看向她。
其实,遇到白茸之后,她让他想去了自己在人间那段屈辱的经历,原本,他是有意对她发泄恶意。却没想到,白茸竟丝毫不察,甚至也没多介意。
流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她似乎也没有多少自怨自艾的情绪。
和李疏月说完这些,她有些困倦了,明日起来还得做活儿。
她推门,即将进去那一间狭窄的耳房,却被李疏月叫住了。
“我给你的是完整的绿玉膏。”他沉默了片刻,“你若是还一半给我,我可以再替你做一件事情。”
白茸愣住了,下意识拒绝:“不必了。”
那本来就是他的物品,物归原主而已。
男人已经从邻家屋脊上跳了下来,无声无息落在了她面前。他的动作,还带着一股猫的敏捷。李疏月比从前成熟了许多,也长高了,白茸现在比他低了大半头。
“说吧。”李疏月冷淡地说,“我不喜欢欠别人恩情。”
白茸咬着唇,意识到今日不说出一事来,他估计是不会妥协的了。
万一被看到了……她与外男说话。
眼见李疏月站在她门边,白茸没有放他进去。她从室内抱出了一个小匣子,掀开盖子一看,里面都是她这段时间被打赏的零碎首饰,也难为她能把这些都收集起来了,李疏月眸光一时有些复杂。
她麻木的面容第一次露出了赧然,略微局促:“这些……可不可以帮我拿去市场上,换一把灵剑回来。”
把这些首饰都当掉,应该是差不多够一把灵剑的钱的。
竟然是这种无足挂齿的小事。
“为什么不让我帮你离开这里?”李疏月没接那个箱子。
白茸修长的眼睫颤抖了一瞬。九郁滴血的头颅瞬间又浮现在了眼前。
她是个不祥之人,若是真的要李疏月帮她逃跑。
之后被他发现了,他定然是不会放过李疏月的。
她惨然一笑:”我压根没法跑,我若是走了,我朋友都会死监狱中。”
李疏月愣了一瞬。
甚至只是这一把剑,白茸如梦初醒,又打起了退堂鼓,退后了几步:“你当我没提这件事情……”
“我不要剑了,你走吧。”她唇色发白。
李疏月只是沉默看了她一眼。
“我答应了的事情,就一定会办到。”他说,“你现在反悔也无用了。”
说罢,不等白茸再回答,他身形已经消失了。
没有带走那个小箱子,这一场和李疏月的谈话,简直像是做梦一般,过了,便了无痕迹。
只剩下白茸看着一地月光,还有些没有回过神来,只觉方才似真只是一场梦。
妖王宫中。
宣阳回宫的时候,沈长离正在听辛云汇报军务。
青丘和阴山不太一样,原本便历史悠久,狐族上万年一直是青丘之王,要归顺原本便难。当年天阙时代,他也给了胡九相当大的权力,因此造成了青丘与王廷的奇妙关系、
但是沈长离与天阙性情不同,他是典型的独裁者。尤其,他与胡九的私怨有了几百年,不可能这么简单结束。
但是天阙的龙骨显然也影响了他的性格。
统一妖域是从前天阙的未竟事业,沈长离对这件事情的上心程度,只能说也是受了天阙残念的影响。
宣阳静静立于一侧,等军务会议结束了,方才上前禀报:“白姑娘,现在还不愿回宫。”
沈长离头也没抬,手中笔也没停下,唇角浮现一丝隐绰的冷笑:“那便让她继续待着,在那待一辈子。”
自甘下贱的女人,他也救不了。
之前便是对她太好了,才会有白茸给他下毒,并且与野男人私奔的事情。
宣阳知道他心素来冷硬,又说:“白姑娘,看起来身体不太很好。”
“白姑娘瘦了许多,并且似乎染了胃病。只在半个时辰内,便呕吐了两次。”
他提笔的手方才顿了片刻,但是还是没抬眼,漫不经心说:“她如今是王府的奴才,王寿府上莫非没配大夫?”
宣阳知道他的意思,汇报完之后,便不再说话。
“你可听说过熬鹰?”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扣着案几。
宣阳不懂。
他是兵器所化,其实也不懂这些人间情爱。
沈长离近来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他想要她彻头彻尾的臣服,匍匐在他身前,供他驱使享乐,一直到他腻味为止。
他不喜欢自己心神被掌控,任何人,任何事情都不行。
那几百年,或许才是他真的被白茸迷惑了心神。
沈长离不再提起此事。
华渚从倒悬翠回来,他对沈长离禀报:“王上,仙界下下月有蟠桃宴,仙廷提前邀您赴宴,不知是否要应下。”
沈长离说:“推了。”
如今他依旧保留了在上界的天枢仙官职位,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他本来不属于仙界,并且也不会属于。
他如今已经魔化了大半,沈长离饶有趣味:“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找来。”
“这一次,又要用什么办法来对付孤?”
他倒是不畏惧,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当了这么多年的人和仙,他骨子里其实依旧是野兽的思维,强者胜,弱者死。
哪日他若是技不如人,死在了别人手里,定然也不会有半句怨言或后悔。
那几百年他发疯犯傻,想复活白茸的事情,仙界许多人都有所耳闻,或许,还以为他和天阙一样,用同样的办法可以对付,只可惜,要让他们失望了。他绝不可能像天阙一样的蠢。
离开大殿之后。
差不多到了就寝的时候,沈长离问:“今晚,轮到谁了?”
侍官回答:“是避水宫中的翠妃。”
沈长离不怎么记得这个名字,被提醒,方才想了起来,是来自蛇域的一个女人,说起来,其实还算是阴山九郁的远房亲戚。
沈长离到避水宫中时,碧翠已经打扮一新,一身凸显身材的翠色襦裙,挽着半臂,乌发如云。
她生得成熟妖娆,只是,这张脸对他来说几乎是完全陌生的。
他不怎么记得女人长相。
看了会儿,沈长离才想起来,之前因为粮草的事情,他与碧翠见过几次面,但是都是他与王寿商议军需,碧翠作陪。
碧翠亲手给他斟了酒。
两人坐在中庭石桌边,月色徐徐落下。
他坐在那儿,人身很是俊美,看向她的目光也盛着赞赏与欣赏。显而易见,他对她的美是有认知的。
外头湖光水色,月色落在水波上,映出粼粼波光。避水宫景致极为美妙,尤其夏日泛舟湖中时,更是一番美事。
沈长离来找她很有规律。不如说,他临幸所有妃子的时间,都是这般的规律,也不会显示出对任何人的偏爱。
时间甚至都是计划好的,每一次都几乎一样,他也从不在妃子寝宫中留宿,到时间了,便走了。
是他第一次来避水宫。
借着氛围正好,看向男人挺拔的身形,碧翠咬紧了齿关。
有时候在宫中待久了,便很是寂寞。这是她的男人,为何不能主动去寻找一点爱怜。
她想到那个西偏殿中的婢子,更是恨得咬紧齿关。
那个人奴,被沈长离标记了,浑身都留着他的气息,兽类嗅觉都十分敏锐,至少那日她去冷宫偷看的时候,在很远的地方都能感受到。
这是公兽下意识的习性,会给自己中意的伴侣留下标记。
碧翠压下心中复杂的思绪,给沈长离倒酒,笑着说:“王上赏给妾身兄长的那个婢子,据说现在在府上不怎么听话,偷奸耍滑。”
他细长的手指支着下颌,似笑非笑看向她:“是如何耍滑的?说来听听。”
碧翠迟疑了一瞬:“便是不好好做活。”
她声音放得很柔:“据说,还在我兄长府上耍派头,说是要回宫,拿架势压人。”
她知道沈长离最不喜欢死缠烂打、得寸进尺的女人。
闹着要回宫?
他浅浅笑了一下,漂亮冷淡的眼看向碧翠。
王寿是个粗鄙简陋,却很乖觉玲珑的人,很有洞察人心,察言观色的天分,他经商能如此如鱼得水自然也和这有关。碧翠却似乎并没有遗传到这一点。
只是他面上也不见多少怒容。
沈长离是性格很强势的男人,掌控欲也很强,在他面前耍心眼没有多大意义,但是很多时候,他很可以容忍自己的女人,不会计较这一点心眼和欺骗。
他笑着说:“既然送走了,孤便不会再反悔。”
他说:“她有什么做的不好的,也该是你兄长去训。”
碧翠于是心满意足,也掩唇微笑。
借着气氛正好。她身上散发出了一种,只有兽类能闻到的,充满暗示的气息。从前在蛇域的时候,她求偶期来了,这样的气息能惹得许多公蛇狂乱。
沈长离却没什么反应,依旧神情自如。
很多时候,他压根不像是一条正值盛年的公龙。
“王上,可否让妾身看看原身。”碧翠暗示道。原身是一条巨大的翠蛇,鳞片闪闪发光。她是蛇,想与他用龙身亲密。
他笑起来也很冷淡,眸底不见多少笑意:“今日疲累,还是算了。”
碧翠很是失望。
在他身上,她几乎嗅不到味道。整座宫中,没有一个妃子见过沈长离的原身,甚至连他龙形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离开避水宫时,天色还早。
他想起了在王寿府上的白茸,眸底燃起一分兴味。
夜间,白茸原本蜷缩睡在那一张破旧的卧榻上,察觉到门被吱呀一声推打开时。瞬间就惊醒了。
见到沈长离面容的时候,整个人都克制不住蜷缩了起来。
他懒得管这些,抬步走入室内。
“不是病了?”他扫视过她面容,“孤瞧你,活的还挺滋润。”
他衣袖沾着淡淡的香,沾染了一点豆蔻的红,估摸是哪个妃子指甲染的豆蔻。
她下意识往后缩,却被他顺手把她从卧榻上拎了起来。
白茸不住发抖,浑身都是僵硬的。
沈长离问:“这段时间,怎么这么老实。跑都不跑了?看来。你对你的新主子很满意。”
“欢娘他们都在你手里,我能跑到哪里去。”她麻木说。
这种时候,他显得很是慵懒,眉目清凌凌的:“他们私自窝藏你,难道不该死?”
“只是,可惜了,还都没死。”他说,满意地看到她身子一僵,“都放在北狱好好关着。”
“你能放走他们吗?”她唇颤着,甚至努力克服着身体本能的不适,靠近了他,努力亲了亲他清瘦漂亮的下颌。
像是羽毛一样的轻柔,有些新奇。
平日她几乎都是一副麻木,毫无反应的样子。
他享受完,懒洋洋说:“不能。”
她气得浑身都发颤。
狭窄的卧榻上,两人黑发交缠在一起,他衣袖上散落着竹叶,乌黑的发披在宽阔的肩上,月色洒落在他干净清俊的眉眼上,照得很清澈。
他像是猛兽,某种时候,身上却也有点有点慵懒的猫态,来自对实力的极端自信和掌控感。
白茸瑟缩着,死死闭着眼,被他拥在怀中,默默承受着这仿佛看不到尽头的羞辱。
他手指细长有力,无名指上有颗小小的痣,被月光照得很清楚。
“我下月要出征,有段时间不回来。”他说。
“出发前,有个小礼物给你。”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
旋即,沈长离从他的芥子中拿出了一物,扔在了白茸面前。
是一只黢黑的熊掌创面十分光洁,被他用冰封住了,因此一直没有腐坏发臭,但是依旧能看到模糊的血肉组织,不像是用术法,而像是用某种钝器硬生生砍下来的。
“记得吗?”他轻松笑着说,“那日与你眉来眼去的那一只熊妖的手掌。”
他说,“白茸,过了几天舒坦日子,你是不是就忘了自己的主子是谁了?”
这是莫昕的手,那日,他想用这双手来碰她的腰。
白茸没有躲开。
她眸底已瞬间浮上了一层淡淡的水光,唇颤着,极端的恐惧又无助。
她又被捏住了下颌拖近。
“早知道,便不该那么早杀了阴山九郁。”
“不然,让他看看自己的妻子,给别的男人当奴仆的模样,不是很有趣?”
“阴山九郁和你有过几次?”他冰凉的手指捻着她一缕黑发,看似漫不经心问到。
那双狭长的眼却冰冷盯着她,像是被某种猛兽摄住。
那只断开的熊掌被丢在她眼前,让她想起了那可怕的一夜,想到了九郁滴血的头颅。
疯子。
疯子。
她面容惨白,毫无血色,咬紧了唇,无论被如何逼迫,也一言不发。
他眸光也逐渐阴沉。
“白茸,你知道我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吗?似乎还才几岁。”他轻轻说,“我亲手掏出了那人的心,不过,现在我都忘了他的名字了。”
他又说:“以前,我还小的时候,曾喜欢过一只西域来的珍惜雀儿,后来,下人没关好笼子,我的鸟儿飞走了,被旁人捉了,不干净了,我便剪掉了它的翅膀,从窗子扔了。”
是他的东西,一辈子就都得是他的。
被人染指了,他宁愿毁了,也不会再要。
白茸以前从未见过他这样的一面,她和沈桓玉青梅竹马,自以为很了解他,却从未听过这些辛秘。
既然他杀不掉已经不干净了的白茸。那只能一点点,把她的羽毛都拔下来。
既是阴山九郁的女人,他何必怜惜。
从前为她挡风遮雨的高大身躯,如今是剥夺她所有幸福快乐的魔鬼。
“你要怎么才可以放过我。”她闭着眼,唇轻轻颤着,“放过我身边的人。”
“只要你不再想着跑,你老老实实,待在此处当奴才,像这样伺候孤,待满十年。”他捏了捏她的耳垂,语气极尽恶意,“到时候,孤便放你走。”
眼泪顺着面颊边缘落下。
半晌。
“好。”她无力地仰着头颅,修长的脖颈紧绷着。
沈长离显然也没想到,她会说好。
她只是闭着眼,身体紧绷,不住地流泪。像是飘零的鸟儿。
男人有力的臂膀揽上了她纤细的腰,揽入了自己怀里。
他罕见地没对她做什么。月下,两人身体贴的很近,像是一对亲密的情投意合的夫妻。
“孤下月要出征,你可以休息一会儿。”他音色清冷,语气中却满是威胁,“好好养养身体,到时候孤若是不满意,便把你再送给别人。”
她在他怀中发颤,说不出话来,流下的眼泪都被他吻干了,他似乎还挺喜欢看她流泪,看她的目光中充满了一点新奇。
“等我回来。”他竟给她擦干了泪痕,语气竟然温柔了起来。
“白茸,你最好不要骗我。”他轻声说。
月下,男人身影高大修长,居高临下看过来,眸底意味晦莫不明。
这一晚,他没对她做什么,却一直到天方亮才离开。
男人背影消失后,她却瘫软在卧榻上,面颊还残余着泪痕,面色像是死人一样惨白。
她跌跌撞撞起身,用凉水拼命冲刷着自己,昨晚被他碰过的所有地方,一直冲到皮肉都皱了起来。
沈长离走之后的第二日,李疏月便来了。
白茸精神很不好,整个人都是木木呆呆的,那日那只断掌被她收了起来,埋在了外头药圃里。
她只穿着一件灰布衣,扎着一根腰带,这布衣对她身形而言有些大了,领口很松,那玉白的从锁骨到脖颈的肌肤上,一连串吻痕,便格外明显。
那男人显然丝毫没有遮掩,不加掩饰,彰显着,她是他的所有物。
王寿压根不敢踏足此处,而见到李疏月进门,她也只是呆呆坐着,甚至没有试图伸手去合拢自己的衣襟,露出白生生的锁骨和其上的红痕。
李疏月挪开了视线,他拿出一个木匣,对白茸说:“你试试。”
见她依旧发着呆,丝毫没有变化。
李疏月忍不住又说:“是我给你的带来的剑。”
剑……
听到这个字,像是被触发了某个开关,她无神的眼,一点点亮了起来。
随后,像是拿住了救命稻草。
她紧紧地抱着木匣子,打开一看,眼眸一分分亮了起来。
那竟然是一把浅绯色的剑,与袖里绯形状特别接近。
新剑需要血盟。
她爱不释手,摸索着那一柄清亮的剑。
血盟之前,她迟疑看向李疏月:“这个……是不是很贵?”
她也是识货的,毕竟,这样品质的灵剑,不可能八百拿下,何况,李疏月并没有拿走她的物品。
李疏月生硬地说:“我家祖传的绿玉。比这剑贵了不知多少,反正拿来了,你要是不要,那我拿去去扔了。”
白茸抱着剑,拼命摇头。
灵剑需要滴血认主。
很多年前,袖里绯就是这样认主的,再做一遍也是轻车熟路。
这剑似乎与她相当投缘,她咬破了手指,刚低落上去,便被剑身一滴不剩地吸收完了。
“这把剑叫做绯光。”李疏月说。
与师父的名字正好同音。她面庞柔软了一瞬。
也不知道师父的残魂现在如何。应是已经恢复了沉睡,
当年,她实在是消耗了太多楚飞光的力量,之后,她将袖里绯还给了楚家人,之后定然会有人给师父温养灵魂。
只是……她心忽然抽痛了一下,若是楚飞光知道她如今自甘下贱,如今沦落到了这地步,定然会对她极端失望。
他不希望她成为男人身下的玩物,希望她当自由的鹰,可以高而远的飞。
李疏月见她走神,似乎沉浸在了久远的回忆之中,也没有说什么,他将那个木质的剑匣。
她手指轻轻抚摸过剑脊,把剑抱在了自己怀中。
随着一道清光闪光,剑消失了,化为了她掌心的一道浅痕,这是灵剑完全认主的表现。
她方才转向李疏月,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表达,自己的感谢。
却见他又说:“上次。你提过的你朋友的事情,我意外打探到了一点线索。”
欢娘?
她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白茸猛然抬眼看向他,眸中瞬间亮起的光华已经灼伤了李疏月,让他侧目避开了一下。
“他们都被关在了城北天牢中,那是关押重犯的地方,级别很高。”
“不过,有一点你猜对了,他们确实都没被杀。”李疏月说。
白茸其实知道。沈长离应该暂时不会动欢娘他们,因为沈长离需要要留下他们,之后继续威胁她,逼迫她羞辱她。
有时候她甚至会有些极端疯狂的想法,觉得她跑了,死在一个他们发现不了的地方,或许欢娘反而能得到一辈子的安宁。只要沈长离找不到她,一日不知道她的生死,那一日便不会真的杀掉欢娘。
“只是,你想把他们救出来,很难,很难。”李疏月重复了几遍,
毕竟是被关押在天牢的囚徒。李疏月也不知道,为何白茸的朋友会惹上这样的麻烦,只是他生性冷漠,不喜欢刨根问底,白茸没说,他便也没有问。
“我家族历代负责刑狱,当今的臬司是我的亲兄长李默。”李疏月说。
李疏月是家族这一辈的幼弟,李默是老大,长兄对幼弟总有几分多纵容,并且,李疏月因为走丢,在人间遭遇的那些劫难始终是他们家族的心病,这一次,见弟弟竟然对这些事情感兴趣,李默便也头透露了几分。但是也就这几分而已。
李疏月不知道他们犯了什么事情,但是他与李墨提出能否见见那几个囚犯时,被李默一口回绝。
“疏月,谢谢你。”她眼眸真的有几分湿润,她太感谢他了。
能在这般时候,给她雪中送炭。
沈长离也提起过,欢娘他们被关在北狱,但是白茸不怎么相信,只是如今,和李疏月的情报对应上了,可信度一下便高了起来。
李疏月显然不习惯这般激烈的感情流露,有点不自在道:“你若真想救出他们来,我可以给你指一条路。”
“如今王都的司狱,宋瑞松。”
“他家宅邸离这里不远,也在清平坊。”李疏月说。
他索性提笔,给白茸画了一张简单的地图,示意道:“天狱中的通行令便是腰牌,依我对宋瑞松的了解。他的腰牌必然随身携带。”
“过十日,王上出征,我兄长也会同行,到时候,整座王都,监狱最高首领便是宋瑞松,他修为并不高,你若是有办法可以从他那里弄到腰牌,想办法用他的名义进去北狱,或许还有希望。”
白茸咬着唇,盯着那一份地图。将地图牢牢记在了心中,随后,她用火诀烧掉了那一张地图。
李疏月略微意外。
她乌黑温柔的眼看向他:“我不能再连累你了。”
若是被抓了,她绝对不会留下任何与李疏月相关的线索。
他错开了视线,说:“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希望你理解,毕竟,我有我的家族。”他自己倒是早已经生死置之度外,但是不能不管家族。
“已经够了。”
“但是,我还是想说。”李疏月道,“你最好不要报多少希望。”
她心中已经有了决算,脑中大致成型了一个计划。
她门前有一片药圃,因为她默默无闻,怎么欺负,给她推活儿都没有怨言,那几个照顾药圃的婢女经常偷懒,将活儿推给白茸。
她做了很久,王家药园品种十分丰富。
每日暗中留下一点原料,她重新配置出了能让妖兽昏睡的迷药,日积月累,一直到现在,凑出了约莫小半瓶,一直被她藏在了屋子角的一块石砖下。
她不敢放在身上,毕竟,她的身体对沈长离没有禁地,哪一处都不安全,只能藏起来。
很久以前,楚飞光交过她一个打开空间通道的法子。
只是代价十分大,需要用剑诀燃烧掉自己全部的修为,内丹会化为齑粉,随后,不死也残,侥幸活了,一辈子也都是废人了。
楚飞光教她的时候,还开过玩笑,说这也是他的师父交给他的,是他们师门历代的压箱底功法,只是,他说他宁死也不愿意当不能握剑的废人,所以陨落前压根没有试过。
白茸如今却想起了这个法诀。
因为是取自金蝉脱壳之意,之后,炸开的空间通道落脚也是随机的。
妖域实在是太过于广阔。
若是她用自己的性命给欢娘他们打开逃生的通道,之后,即使是沈长离,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再找到他们。
她将自己的计划过了一遍,深呼吸了一口气,觉得可行。
一切似乎都正好。
她杀不掉沈长离,只能把自己的命还给九郁了,到时候,救走了欢娘他们,她死了,之后,去地府给九郁道歉。
或许,她的罪孽可以减轻那么一分。
或许是因为方才用脑过度,再在那张破旧的卧榻上躺下时,她只自觉得太阳穴都还在一跳一跳的发胀。
她实在是太疲惫了。
她为什么会被生下来呢,来这个世界,似乎就是为了受苦的。
或许确实是因为她太愚笨,不配被爱,所以接近她的人都会受灾。
白茸花费了约莫七日,完善了计划的细节。
这是一个朔月夜晚,月光冷而凉薄地铺陈了一层。
她沐浴了一次,旋即把自己的长发扎了起来,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这是她最好看的一身衣裳,虽然布料也不好,但是是浅色的,衬得她眉眼越发清丽。见她模样,还被几个平日看她不爽的婢子骂了几声,说她不安分,不知道又要去勾引谁。
白茸完全置若罔闻,只是专心做自己的事情。
她平日一直住在这件狭窄的耳房中,老老实实,几乎没有任何动作,任劳任怨,有时候被人欺负也无动于衷,这种时候,许多人都以为,白茸认命了,
王寿这一日赴宴去了,不在府上,因为之前在膳食房日日送餐,白茸如今对府上路线十分熟悉。
过了亥时,府上灯火逐渐都熄灭了。
白茸握紧了绯光剑,这一把无剑十分小巧,就收在她掌心的纹路中,可以随着她的心念出现消失。
她依旧是一身布衣,握了剑,深呼吸了一口气后,整个人的气质几乎都变化了,变得锋锐且坚定。
门口有两个守卫,都是阔耳狐,听觉十分敏锐,想要躲过去是不可能的,只能和他们硬拼。
平日那几个人都作践过她。在路上遇到的时候,因为她生得漂亮,性格又懦弱木讷,他们总喜欢口头占她便宜。
估计在外喝花酒回来,每一个都是醉醺醺的,看到她这模样,眼睛都直了。
这些守卫也听过流言蜚语,白茸是某个大人物养在府上的外室,但是显然那大人物也没拿她当个人,他们不敢真的对她做什么,但是言语上的便宜还是敢占的。
“哟,今儿怎么收拾得这么漂亮,是专门来送给爷看的?”
这几个看守平日欺男霸女,仗着自己是王寿府上的人,也没做过多少好事,不必对他们有任何心软。
这婢子一直低着头,守卫见她尖俏的小脸,心酥酥的,想凑近一点,却猝不及防,见这婢子袖内,飞出了一道雪亮的清光。
站的最近的黄衣侍卫,眼睛瞪得像是铜铃:“这贱婢想……”
还没说完那一道锋利的剑气已经割破了他们喉咙,十分精准,丝毫不偏。
这是白茸刻在骨子里的招式。
那个懦弱木讷的少女,平日麻木的眸底,似乎爆发出了完全不同的光华,从那细瘦的身躯之中,爆发出了一股极为强劲的气劲。
这几个侍卫,瞬间都没有了声音,喉咙冒出血沫,都无声地倒了下来。
没想到,那个麻木的小婢,这一瞬竟然如此。
夜色中,白茸疾驰在妖都街道上,不断催动身法,朝着宋宅掠去。
计划十分顺利。
她脑中一直记得李疏月给她的那张地图,按照地图,很快便找到了那一处宏伟的宅邸,这便应是宋瑞松住的地方。
白茸身形十分敏捷,她掐了化隐诀,翻墙,进了后院。
李疏月告诉过白茸,宋瑞松的住所。
宋瑞松正在自己的宅邸中独坐,案牍上放着厚厚一摞公文,他正在阅读其中之一。他想性格古板孤僻,很喜欢独处,这一次,这个性格,倒是给了她行事的方便。
他宅邸也在清平坊,清平坊有不少朝中官员。宋瑞松是李默的直系下属,算是一个少见的文人,修为并不十分高。但是胜在清直,沈长离即位之后,对他很是重用。
宋瑞松身形并不高大,很瘦弱,白茸轻轻松了一口气,若是太高大,白狐手钏对躯体的易容效果不如面容那般活灵活现,她怕变化不好。
白茸蹑手蹑脚,从他的背后接近,旋即,拿出了那一瓶药粉,又掐了个风诀。
不知是因为修为确是太低了,还是因为办公过于专心致志,宋瑞松甚至没发出多余的声响,身躯已经软绵绵倒了下来。
她调制的药粉,连沈长离都可以药倒,不要说其他妖兽,只用了一个指甲盖,宋瑞松已经完全昏迷了过去。
她屏住呼吸,在他身上摸了一遍,旋即,从他的袖袋中摸出了一个白欲腰牌,她认得上头的古妖书,写的是北狱。
是她要找的腰牌。
白茸心头忍不住一喜。
李疏月的情报全都准确无误。
她匆匆将腰牌悬挂在自己腰上,旋即,认真观察了一番宋瑞松的面容。
月光下,少女苍白的眉眼鼻唇都在逐渐变化。
约莫一刻钟后。
‘宋瑞松’带着自己的贴身小厮,坐着一顶软轿,从宋府的偏门走了出去。
没有任何人发端倪。
宋瑞松平日工作十分认真,夜巡也有过不止一次。
尤其现在,王上出征,李默也随行了,宋瑞松便是王都掌权刑狱的最高长官,因此,也无人敢置喙什么。
白茸发现自己的头脑出乎意料的清醒。
宋瑞松有家人,她没法变化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宋瑞松来。
她将他藏在了地窖,约莫过一日,药粉效力就会过去,他家人定然也会发现宋瑞松失踪之事。
她想,带着欢娘他们尽量的走远。
之后,用自己的灵魂打开空间通道,送走他们。
她这一身的罪孽,也终于可以减去几分了。
轿子终于到了城北的天牢。
宋瑞松身形瘦小,但是眉宇很是威严,在天牢守备面前很有威严。
白茸摘下他的腰牌,扔了过去。
“宋大人要提审他们?”
他的属下似乎很是意外,不知道宋瑞松为何大半夜忽然要提审重犯。云溪村那一批小妖是王上近侍刻意交待过的要犯,这么久也一直没有提审过,只是关押着。
不过宋瑞松少言寡言但是威信很高,守备还是依言带她出发了。
城北天牢有个别称叫做北狱,原本便是一座地下堡垒。
领头的守备举着一根火把,摇曳的火光照亮了这弯弯曲曲的通道,很是潮湿,还有一点泥土的腥味。
离得越近,白茸隐约能听到一些对话声。
她的心越跳越快,那是欢娘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清脆,看起来,被关押了这么久,他们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多□□上的伤害,她很想哭,但是还是忍住了,维持住了宋瑞松面容的威严。
白茸看清楚了那一件牢房。
椭圆形的囚室内,横七竖八睡着很多妖,白茸一眼认出来了,兔大夫,犬妖,阿熊……还有最角落的欢娘。
至少,肉眼可见,没有看到伤痕。
她悬着的心松下来一半。
“把门打开。”她示意一旁的守备,“都提出来,带去提审室,随后一个个待带进来。”
守备应了一声,拿了钥匙,
白茸克制住了面上神情,犬妖醒了,拿恐惧的目光看着她。
她自嘲笑,看来,她演的还是不错,他们都没有认出她来。
但是……她心刺痛了一下,她不敢想象,自己与他们真身相见的模样。欢娘他们会怨恨她的吧,毕竟,他们在云溪村过得好好的,如果不是她,他们也不会遭受这样的劫难。
好在,今晚,一切都要结束了。
“走,出来。宋大人今日要亲自提审。”
她的心也悬了起来。
“慢着。”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清淡的男声。
白茸与守备一起回头。
不远处,一道修长的影子落在了地面上。
来人竟然是宣阳。
“宣阳大人。”那守备迅速作揖。
宣阳是沈长离的心腹,左膀右臂,地位不言而喻。
宣阳没有答复,只是看向了白茸、
他眸底没有多少愤怒,很是平静,意料之中,甚至,看向她的眸底,有几分悲悯。
是对她命运的悲悯。
这一瞬,她心无限低下沉,瞬间陷入了彻头彻尾,无边的绝望之中。
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出了差错。
脑子在飞速运转,若是她现在自绝,从天牢中打开空间通道,让欢娘他们先走,可行几率有多高、
“白姑娘,不要做傻事。”宣阳似乎一眼就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叹息道。
随着他手一挥,轻轻一声响动之后,那囚笼中的欢娘等人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雪白的三尾妖狐。
是。
她惨笑着撤去了法诀。
她可以易容,怎么就没想到,其他人也可以易容呢。
“他们早早被转移出去了,去了更安全的地方。”
宣阳说:“你若是做了傻事,依我对王上性格的了解,恐怕他们下场都不会很好。”
这是一场残忍的猫戏老鼠的游戏,他像是某种大型猛兽,天性残忍凉薄。
而她就是一只最好玩的猎物。
一切都在沈长离的掌握中。
那一日,他罕见的温和好说话,告诉她,他即将出征,不在王都,告诉她,欢娘他们都在天牢。
都只是有意为之。
沈长离从来没相信过她的话,他只是静静等着,看笼中鸟儿什么时候飞走,再顺手捉回来,与她玩这一场猫捉老鼠的残忍游戏。
“拿下吧。”宣阳说。
他身后跟着的那几个妖兵迅速上前,她腰牌被拿走,双手被一条粗大的牛皮绳捆住,反剪在了背后。
她全程麻木,毫无反应,似无论被如何粗暴的对待都没有反应。
宣阳看了一眼她的面容:“白姑娘,请化回原来的模样吧,不然,之后对宋大人也不利。”
这个被她冒充的官员也是无辜的。
她化回了原貌。
听说白茸再一次想逃跑,又被抓回后,沈长离正预备离开王都出征。
他少见的着了一身玄色,乌发束成了高高的马尾,整个人显得更为颀长挺拔,正在垂眸拭剑,周身气质更为沉静锋锐。
宣阳给他汇报了这件事情:“白姑娘伤了好几个侍卫,从王府中逃跑了,随后,冒充了宋瑞松,想要劫监。”
在妖界,奴隶逃跑是大罪。
按照律法,应处死。或者至少也会判流刑,流放到极北苦寒之地。
那日与他见面承诺之后,翌日便开始与别人男人商议谋划逃跑之事。
他那日对她生出的那点怜惜都白费了。
他手没停,唇角挂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去替孤问问王寿,他便是这样看管孤送给他的小妾的?”
他早就知道,她不会老实。
宣阳迟疑了一瞬:“那白姑娘呢?”
他眉眼未动:“把她扔去天牢,四肢都锁上,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
白茸被几个士兵架着,打开牢门,径直粗暴地丢了进去。
随后,她视线一黑,已经昏了过去。
她身子原本便虚弱,昨日那惊心动魄的一晚上,几乎已经耗费尽了她所有的体力。
白茸再醒来的时候,喉咙火烧火燎。她试着动弹了一下,发现四肢都被粗大的铁链拴着,丝毫动弹不得。
她面前摆着一个黄色的碗,里头装着一点浑浊的清水。
碗上,竟然绘着一只彩绘的狗。
她迟缓地意识到,那是用来给她喝水的碗。另外一只碗里头装着两个馒头。
外头卫兵迟疑着告诉他,那是王上出征之前,给她刻意送来的碗。
她惨笑,沈长离对她的羞辱昭然若揭,他想让她在狱中,像狗一样匍匐着去喝水。
她手腕疼得要命,额头滚烫,似乎又在发烧,后腰的奴印又开始疼痛起来。
虚弱不堪,整个人,总是想吐。
白茸记不清自己是第一次入狱了,似乎有许多次,但是这一次是最糟糕的一次,身体状况差的自己几乎难以接受。
囚牢十分阴暗,她神志不清躺在那里。
漆黑的凌乱的发披散了下来,遮住了那一张惨白尖俏的小脸。
连续三日了,每日的饭菜几乎都没动。
周围囚室的犯人,见着姑娘,都觉得她十分可怜,看起来,似乎真的快死了。
第三日,白茸第一次起了身,但是没有去喝那水。
而是猛然起身,旋即,抱着囚室的围栏,便开始一通呕吐,吐得天昏地暗,直到什么都吐不出来,开始呕酸水为止。
她长而凌乱的黑发,围绕着一张苍白尖尖的小脸,眼睛又大又黑,几乎大到不协调,唇毫无血色。
白茸对面的囚室住着一个妖医,上了些年龄,见她吐成这模样,忍不住上下瞧着她,打量她的身段和气色:“姑娘,你是不是带着身子啊。”
“孩子爹呢?”他迟疑着问。
毕竟,北狱条件这般恶劣,带着身子被关进来,家里人在外头怎么也得打点打点。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白茸依旧还处于一种恍然的状态之中。
她似乎没听明白那个妖医在说什么, 脑子空荡荡的,喃喃重复:“有身子?”
几分钟后,她才勉强理解了妖医意思。
自从九郁被杀, 她被沈长离带回妖王宫后, 她的月信就一直不准, 经常动不动几个月不来, 来了后,一次能持续半月, 之前在宫中的时候,红叶一直想帮她调养身体,但是收效甚微,后来去了王府,因为每日她要做的活实在是太多, 也没有条件给自己调养,就由着它去了。
白茸迟缓地意识到, 她好像确实已经两三个月没有来过月信了。
她自己也习过药理, 她费力调整了一下姿势,将手搭在腕上, 给自己把脉。
随着感受到脉象, 她的心一分分沉了下去, 她的脉象很虚弱,但确有滑脉之相, 反复确认了两三次, 依旧是如此。
滑脉圆润走珠,确是有孕之相。
她甚至不能确定到底是哪一次怀上的, 沈长离每次都要弄到尽兴为止,并且从未给她喝过避子汤。
妖医看她这样, 摸了摸自己胡子:“小娘子自己会把脉,如何,是怀了吧?”
这妖医以前是一个高官专门养在府上,给府邸女眷看怀的,对这方面很有经验,一看她这模样,其实便知道得八九不离十了。
白茸看向自己的的小腹,腹部总体依旧是平坦的。
她眸子依旧麻木,只是呆滞坐在那里。
没有欢喜,也没有悲伤,几乎没有多少情绪波动。
“我,我也不清楚……”她嘶哑地说,“或许是吧。”
“姑娘,你是犯了什么事被关进来的?孩子爹知道你有身子了吗,你想办法让他在外头托人打点打点,至少给你换个囚室,多少过得舒服些。”妖医旧话重提。
“看你这月份还不大,打头两月最危险了,你这应是头胎吧,你太瘦,怀不住,不看顾好身子,很容易小产。”
白茸呆滞了片刻,她想用手抚摸一下自己的小腹,可是她细弱的手腕被沉重的镣铐锁住,够不到自己腹部,只能作罢:“它爹爹……不在了,已经走了很久很久了。”
妖医也明白了,眼光带上怜悯。
也是。
否则,一个男人怎么会让自己怀着孕的媳妇落到如此处境,多少都会在外奔走运作一下,这姑娘看起来文静秀气,也不像作奸犯科之人,却不知为何有如此重刑犯才有的待遇。
北狱分为三层,越往下囚犯犯下的罪行最严重。妖医是因为高官犯事后被抄家,他被牵连,因此也被送到了这里,没想到,会在囚室中遇到一个这样漂亮纤弱的女人。
“明日便该提审你了。”妖医说。
“你最好小心一些。”他说,“最近林大人也随王上出征,如今掌刑的大人名周市,是出了名的狠心狠手。”
他想起那个叫做周市的酷吏和他手下折磨人的百十种花招,便不由得打起了寒颤。
“你还带着身子,这该如何是好啊。”他头疼地说,“不然,你直接往上汇报一下,或许孕妇可以有些宽宥。”
按照妖律,孕妇确实可有宽宥,非谋反重罪不收监,并且可以罪轻一等,他看起来,这姑娘入狱的时候应该也是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子的。
白茸呆呆的,摇了摇头。
“阿叔,可否暂时替白茸保密此事。”她嘶哑地说。
因为之前刚出刑过一波死囚,因此三层监狱很空,如今醒着的囚徒不多,白茸的囚室和妖医囚室正巧挨着,两人说话声音都不高。
她本能畏惧沈长离知道这个孩子的消息。
如今天亮了,一丝丝晨曦从地牢缝隙中费力钻了进来,照亮了这个阴湿的囚牢,地面上半干不湿,透着一点让人胆寒的暗红,有几缕不知是何种动物的毛发,混着残留的肉渣肉末,都黏着在这湿滑的地上。
妖医叫做温元,虽不知她为何要如此,但是还是答应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真的有身子了,这一日她格外嗜睡,昏昏沉沉睡了大半日。醒来之后,她腹中完全空了,只能费力去拿起了馒头吃,馒头太干了,她费力咽下了几口,只觉得喉口都干涸到发疼,几乎再难以吞咽。
或许是因为心理作用,今日她就开始感觉到一些身体上的反应了,都是孕早期的反应,而且很严重。她饿极了,本能的想吃东西,但是又克服不了想呕吐的欲望。
喉咙太难受了,怎么也咽不下馒头,她只能费力凑到那个画着狗的碗边上,像狗一样,费力去喝那里面的水,勉强滋润一下喉咙。
天牢中光线暗淡,几乎分不清楚白昼黑夜,白茸一直待在这里,被关了不知有多久。
偶尔有狱卒来提走囚犯,之后有的回来了,有的没有。
她逃跑,劫狱,打伤冒充官员,每一桩都是大罪。
白茸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好结局,但是她如今也不在意自己有没有什么好结局了,每日依旧过自己的日子。
北狱之中,原本关着不少囚徒,几乎都是罪大恶极之徒。
白茸生得漂亮,年龄又轻,许多囚犯经常对她口头骚扰,但是白茸从来都视而不见,来自男人的羞辱她承受过太多,这一点点她早就不当回事。
如今,白茸每日大部分时候都在睡觉,极为嗜睡。
过了不知多少日,有人打开了囚笼门,漆黑的地牢中终于透入了一丝微弱的光。
宣阳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狭小的囚笼之中,方寸之间,那凌乱的枯草上,睡着一个苍白的女人,女人长而凌乱的黑发披散到了腰间,遮住了大半张苍白的脸,她正拿着一个馒头,低着眼,机械的往自己唇中塞。
不远处,一个囚犯正不怀好意看着她细细的腰,嘴中不断冒出污言秽语。这般年轻漂亮的女囚,在这种乌遭地方,会受到什么羞辱可想而之。
他不信王上不清楚,但他却心硬如此。
白茸像是没听到一样,姿势甚至都没有变化,依旧慢慢地吃着自己馒头。
宣阳走近了一些,不动神色,手指剑出了一道剑气,那人说着说着忽然没了声音,才发现自己舌头不见了,满嘴血沫,只能惊恐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宣阳走到门口时,白茸方才发现他。
白茸抬眼看向他,那一双眼大而乌黑,目光倒是竟也没有什么变化。”宣阳大人。”她柔软的嗓音沙哑了很多,因为手脚都被枷锁困住,因此没法给宣阳行礼,只能做了个抱歉的手势。
宣阳在俩人周身设下了紧制,温和打量过她:“白姑娘,你可否愿意认错?”
沈长离是个绝不会容忍背叛的人,白茸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他的底线,但是他还是留下了她,宣阳一直觉得,白茸对他是特殊的。
至少,若是其他人,宣阳可以断定,那人百分之百早已尸骨无存。
白茸低头:“白茸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背叛了王上,欺骗他,擅自逃走。”
她勉强扬起唇,露出了个虚弱的笑:“奴现在不是王大人的小妾吗。”
要说的话,她也是背叛王寿,如何会有这样的罪名?
宣阳不擅口舌,不做声了。
他沉默站了许久,见白茸依旧没有任何改变主意,或是认错的想法。
宣阳看她的眼睛,她那双眸子很暗淡,但是并不浑浊,她正低着眼看向自己的双手,眼中甚至多出了一点宣阳读不懂的陌生的东西。
宣阳知道,她并没有被改变。
她细弱的背被枷锁压得弯下,但是始终没有屈服。
宣阳深深看了她一眼。这种时候,他也不方便再说什么,只能朝着白茸欠身,随后便转身离开了。
如今,沈长离正在前线。
离开王都半月,最前线的部队已经到了北境。
青丘位于妖境之北,远处便是一片皑皑白雪,天气明显降温了,周围不少不适应环境的士兵都裹上了厚重的冬衣。
沈长离正站在营地之北,看着远方,隐约能见到青丘的第一道防线。
他的幕僚辛云和近侍华渚正站在比他略后一步的位置。
男人身上只披了一层雪白的狐裘,其上没有一根杂色,或许是有意为之。他完全不畏寒。
他披着狐裘,面容略微苍白,但是衬得披散在肩上的乌发更黑了,漫天飞雪之下,整个人显得更为清俊修长。
即使是以容貌出名的狐族,也很少见到这样英俊的男人。并且,他身上气质完全不沾染狐族的柔魅,是一种清光一样的冰冷。
胡九率大军,他如今正立于塔楼顶,远远与沈长离视线交汇。
见沈长离丝毫没当回事,胡九视线阴沉:“龙君大驾光临,不妨看看,如今我身边是何人?”
赤音一身火红色的战甲,英姿勃发,正静默站在胡九身边。
她原定是要是被镜山送入宫,成为沈长离的妃子的,后来,她不愿意,临走反悔,跑来了青丘,如今成了胡九的左膀右臂。
胡九讥诮:“高贵的龙君,被自己女人背叛的感觉如何?“
沈长离毫不在乎,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赤音。
赤音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不知道,也漠不关心。
赤音的心微微颤抖了一下,虽然知道,沈长离已经不是天阙了,但是,对着在这样相似的气息,她依旧只能避开他的目光。
这男人像是一抔冰冷的雪,没有感情,也没有温度。
他正在观察地形和局势。
胡九在青丘备战依旧,设置的防线长而坚固很长,要攻坚下来需要花费一段时间,沈长离原本预留了两月的攻坚时间,他习惯了短途奔袭,很少长线作战。
胡九和赤音都已经突破了渡劫期,两人修为和族裔血脉都注入了青丘内部有祖传的护山大阵,要攻入有难度。
他们本没有有预期,只是,却有另外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青丘外部的防线也比他们想象中顽强许多,这几日,甚至都与他们的大部队打了个持平。
战争持续了好多日。
某日夜间,辛云带着两个被五花大绑的狐兵走进了帐子。
辛云说:”王上,这两狐兵气息有些奇怪。“
沈长离视线抬起,只看了一眼:“这是仙兵。”他用的肯定句,而非疑问。
“怎会如此?”帐中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那两士兵自然不承认,都说自己是妖族,可惜两颗吐真丸下去,便什么都交代了,确实是天上来的仙族。
这就古怪了,这是妖界内战,为何青丘士兵之中会莫名其妙出现仙族士兵?
可是,即使服用了如吐真丸,这两个士兵也交代不出来为何会下界来此地。
“拉出去,凌迟了。”沈长离视线落回了手中羊皮纸,淡淡说。
既不交代,那也没用了。
辛云原本正要领命而去。
“龙君且慢。”正说着话,有一人掀开了帐篷帘子走了进来、
没想到,竟是一位温和俊美的陌生男人,男人眉毛和长发都是雪色的白。
正是若化在凡间的化身。
沈长离倒是也不以为意,若化却先行礼。
“不知神君这种时候下凡,有何贵干?”辛云有几分敌意。
若化资历很老,并且有神位,并非任意的仙界喽啰。在这种战争焦灼的时候,他忽然出现在这里,意味便很深长了。
若化道:“我是为神女之事而来。”
辛云愣住了。
沈长离倒是笑了。
可以让早早不理俗务的若化下凡,白茸面子倒是挺大。
“神君是不是弄错什么了?”他慢条斯理说,“哪里有神女?”
“妖界境内大部分神女祠,都已经被我派人烧毁。”
若不是他存了些念头,之后在神女像下羞辱白茸。
让她看看清楚,这一世的她,只能永远臣服在他身下,当一条百依百顺的狗,他一处祠堂都不会留下。
若化略微意外,但是仔细一想,也是情理之中,天上神明仙力高低与下界信仰和香火有关,甘木本体与合欢都衰弱了不少,若化没想到,这情况,竟与妖界祠堂被毁有关联。
若化保持了温文有礼:“龙君,神女虽然不在,但是若化此番下凡,便是为了寻找神女这一世化身。她叫白茸,身躯为合欢神木所化,灵魂由神女所赐,这个名字,龙君应该很熟悉吧。”
“神女三魂一魄为白茸魂,仙界的合欢神木为白茸体。因此,白茸也应属于仙界,应早早归位,而非继续在这苦海中沉浮。”
若化是第一次来妖界,过了数百年,妖界变化很大,沧海桑田,很多地方都变了,白茸的灵魂力量定然是被干扰了,若化循着莲花的指引,寻了很多地方,但是一直都没有找到白茸。
因此,听说龙君大军正在青丘压境,他又正巧在附近,若化便上前来一问。
沈长离饶有趣味:“她早已经被我占了,凭什么要给你带走?”
若化略微顿了一下:“我早早听说,龙君后宫美人无数,并不缺合欢一人。”
“确实不缺。”他懒散道,“但是,就算是我玩腻了的,也没有给别人的道理。”
良久。
若化叹息:“龙君可否告知若化,白茸现在身在何处?”
“我想见她一面,就算不带走,在龙君的监视下,与她说几句话,也是好的。”
沈长离冷冷笑道:“她现在对你们有什么新的用处?”
他这句话问得刻薄冰冷,且一针见血。
若化顿了一会,没有回答。
沈长离问:“是仙帝的意思?”
“你回去告诉他,不可能。”他琥珀色的眸底浮现了一丝冰凉讥诮的笑意,不知道到底是对谁。
“送客。”
营地一片火光摇曳,满目肃杀之气,有人在唱家乡哀歌,祭奠牺牲的袍泽。
沈长离站在那朦胧灯火之中,只是静静看了会儿,沐浴过后,他没歇息,而是回了帐中,与几个近臣商议军务。
沈长离并不在乎这些仙兵,会议重点还是在护宗大阵上。
辛云对于阵法很有研究,他对于青丘的护法大阵十分有兴致,曾几次找沈长离讨要,说等攻克之后,想要拿来玩儿做阵法实验,沈长离只是笑了笑,便应了。
这时,又有人进了帐篷。
沈长离原本很不耐烦,但是没想到,竟是清霄。
他静了一瞬,叫大家继续做自己的事情,权当事情没发生。
清霄是冰海中的一只老龟,已经活了不知道多少年,沈长离生在冰海深处,其实他从蛋中破壳出来,看到的第一个人不是青姬,反而是清霄。清霄自己无儿无女,一辈子对夔龙尽心尽力。
清霄是看着沈长离长大的,也一直期待他飞升之后可以替全族报仇。
后来他在仙界烧毁龙骨,清霄为此事哭泣了整整几年,骂他是孽障,后来,时间久了,时间能冲淡一切,他后面却也想开了,毕竟龙骨也无法复生,沈长离在仙界所作所为,已经算是给全族出气了。
后来,得知沈长离愿意来妖界继任龙君位子,清霄便也在两月前赶了过来,如今也随着军一起来了青丘。
清霄其他事情都不操心,唯一操心的,便是他的子嗣问题。
夔龙如今就剩他一个,沈长离不开枝散叶,早早生出一些后代,之后族裔如何发展繁衍下去?
“少主今夜又独宿?”清霄环顾了一下帐篷,失望道。
只有沈长离合几个近臣,都是男人,眼见要熄灯,不见任何婢女伺候。
以前他习惯了叫沈长离少主,现在也没什么改口,沈长离也没有刻意去纠正他。
其实,沈长离他接受这些妃子,大家都觉得定然是为了子嗣。
沈长离后宫妃子都正值韶华,他自己也很年轻。
按照他临幸宫妃的频率,按理说,早应该有不少子嗣,宫中却一直没有过任何动静。
清霄十分担忧:“少主,在子嗣方面,你应更上心一些。”
他没抬眼,漫不经心说:“还要如何上心?”
周围几个臣子都笑了:“王上好艳福。”
沈长离是他从小看大的,其实以前清霄就担心过这件事情。
他少年时代的时候,和他说,他认定了一个女人,以后非她不娶。
公龙和人类女人很难有后后代。好在没有换骨的时候,沈桓玉有一半人类血统,和女人有后代的概率不低。龙血可能被稀释,生下来一个普通人类甚至都有可能
但是换骨之后,他等同于完全是纯血龙类了。他非要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其实等于是自绝血脉。好在他转兴了,现在也愿意接受妃子了。
“早知道,便应带一个妃子随军。”清霄絮叨。怕沈长离看不上这种军中的婢子。
沈长离都忍不住笑了。
白日打仗行军,晚上还要去睡女人。这一整日就没有能休息的时候?
他敷衍地说:“迟早会有。”
“等孤回宫,以后夜间便更频繁一点。”
清霄犹豫着,还想说什么。
清霄觉得很奇怪,他正当盛年,身体又没问题,妃子也都是高血统的妖兽,他找沈长离宫中侍卫问过,他临幸妃子之后,从没要过避子汤,妃子更不可能自己偷偷喝。这么久,三四个孩子都有了,为何嫔妃肚子都毫无动静。
他其实怕是有什么问题,才导致没有怀上,有点想让妖医给宫中所有人都做个检查。
沈长离的耐心已经到了尽:“清霄,你是不是管太多了些?”
他已经提前预判了清霄要说什么,对华渚不耐烦说:“你去找个女人来,今晚送我帐中去。”
华渚也完全不问要什么女人,直接走了。
清霄知道沈长离耐心已经耗尽了,只能悻悻离开。
李默原本正在卡绘制舆图,他性格安静沉稳,见氛围松弛了下来,反而想起一事来,这段时日,在王都的幼弟李疏月对他提起过很多次这件事情,李默听到今日若化和沈长离的对话,想起了此事。
他倒是没料到,王上和那个叫白茸的女人,竟然有这样一段旧情,沈长离对自己女人一贯很好,这样把她直接扔进了北狱,显然十分罕见。
他斟酌了片刻,开口:“关于白茸一案,臣寻思,可否从轻宣判?毕竟,最后并未造成实质危害。”
“她只是个人类女人。”
幼弟多方求情过,加之李默一直也不提倡重刑。
自从白茸被抓走之后,李疏月想了很多办法,想过要如何把她救出来,只可惜,他甚至还想过要求劫狱,其实这种时候,沈长离在外行军,事态紧急,监狱看守都不会那样严格,只有白茸的监管如此严格,倒是完全出乎意料。
帐中安静了一瞬。
“本就是王寿府上的逃奴。”沈长离似笑非笑,狭长的眸子看向他,“跑了,不按法规处理,莫非要徇私枉法?”
李默低声说:“臣并无此意。”
他细长的手指微微弯曲,敲了敲案几:“孤一直听说,你有个幼弟?以前曾在人间走失,并且,他现在的住处,就在王寿邻边。“
“你弟弟,和白茸,是不是早是旧日相识了?”
李默硬着头皮说:”谈不上旧日相识,只是略微认得些。”
“墙头马上,倒是一段好缘分。”沈长离语气轻巧,甚至还含着几分笑意,听不出多少不快。
“只可惜,那罪奴只有一个,孤已经把她赏赐给王寿了,她怕是还没学到同时伺候两个男人的本事,你幼弟来迟了一步。”
李默不由胆寒。
好在,之后沈长离并未再谈论这件事情,而是回到了军务上。
他性格极为敏锐,多疑,心机深沉且喜怒无常,虽然有雄才大略,但是显然是一个可怕的暴君和独裁者。
李默畏惧他,但是也只能心甘情愿为之所用。
正在这时,宣阳的传音到了。
沈长离没有避讳李默,叫宣阳直接说。
听完汇报之后,他唇角缓缓一扬,视线却看向的李默:“还不知悔改?”
看来,还是苦头没吃够。
“白茸喜不喜欢孤赏给她的那一只碗?”
宣阳安静了一瞬:“应是喜欢的,白姑娘用了。”
沈长离唇角浮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下次回去,让她当着孤的面表演一下。”
白茸总是可以轻易挑起他的火气。
他情绪其实波动不大,但是方才那一场和若化的谈话,已经足够激起他的情绪,可惜白茸现在不在手边上。
“她到底要如何才会长记性?”他似在喃喃自语。
他要让她知道疼,吃到教训,这辈子都乖乖的,老老实实匍匐在他脚下。
“明日便把她抬出去,先游街三日。”他说。
李默也愣住了,嘴巴张开了一下,但是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让整个王都的妖民都看看,王寿府上低贱的逃奴,到底生什么模样。”他冷道。
一旁墙壁上的火光跳动,他清俊的面容被映照得格外冷酷。
……
得知白茸那一日从府上跑出去后,王寿很是紧张,原本他这段时日忙得脚不沾地,这一日把事情都推掉了,在家仔仔细细反复思索这件事情,他看管不力到底占几分责任。
倒是没想到,他还在紧张着,却听小厮通报,碧翠来了府上了。
王寿现在还在忧心忡忡,其实没有多少接待碧翠的心思,碧翠便好整以暇,在他客厅落座:“兄长是否有烦心事?”
王寿只能叹息,把白茸的事情说了一遍,碧翠若有所思。
她问王寿:”那女人现在在何处?我过去看一看。”
王寿喝了一口茶:“被关在了北狱呢。“”我现在到底有些琢磨不透,王上对她到底是什么感情。”王寿说。
碧翠喝了一口茶,笑着说:“王上不会喜欢她的。”
天阙以前喜欢神女,因此在她们眼中,最有竞争力的无疑也是从仙界来的韶丹,而非这个人类女修。
只是,听说白茸做的事情之后。
碧翠也没想到,她胆子竟然会那么大。
“当真是个祸水。”好在,她想,已经给她打了奴印。之后,沈长离定然不可能看得上她了,其实她倒是不怎么怕白茸受宠,只是……沈长离确确实实是临幸过这个贱婢的,虽然怀孕概率小到几乎没有,但是一旦撞上了……
人奴原本不配生育,她更不配生沈长离的孩子。
公龙和女人很难孕育孩子,以前所有混血龙都是由母龙与人类男人所生,沈长离便是如此降生的。
碧翠轻轻摇着扇子,眸光微微变化:“兄长和那贱婢,平日和谐吗?
王寿苦笑连连:”我连碰都没有碰过她,如何让她怀孕。”
得知白茸和沈长离的关系之后,王寿避之不及,视她如毒蝎,哪里还有敢去碰她。
碧翠若有所思:“我去见见这婢子。”
白茸依旧在狱中。
宣阳这段时间没来了,来过几个嗓音尖细的阉人:“白茸,你是否认错?“
白茸嘶哑着声音说:“我不认为我哪里有错。”
“我不过一直遵循他说的话。”
到底还要她做到哪一步?
她不懂。自然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小太监阴恻恻说:“你自己好好在这里想一想。”
每一日,都会有这样的人过来问白茸话,白茸不知道自护该说什么,索性干脆完全不说。
直到这一日,北狱进来了一个极为美艳的女人。指甲上涂着鲜红的蔻丹,像是美艳的美人蛇。
白茸见到这个美艳妖娆的女人,想起那日他衣袖上的蔻丹,一阵反胃,又开始想沤酸水。
每一次,沈长离强迫她的时候,身上都带着别的女人的记号,
白茸不知道是否是有意的。
他就是要看她的痛苦,想击垮她所有的尊严,让她变成一具折断了羽翼,行尸走肉的尸体。
碧翠在她的囚笼前止住了脚步。
看向苍白细弱的白茸,眸光中带着怜悯。
她视线若有若无扫过她的后腰:“给你一个忠告,你既烙着奴印,最好就不要生育了,否则,生下来的孩子,天生也是为奴的命。”
“我见你是哥哥的小妾,便来与你说这话。”碧翠柔声细语,“我瞧着你,生得也算工整,可惜太过于糊涂,做了这般不该做的事情,我可以替你在哥哥面前美言几句,让你减轻刑罚。”
她的视线在那个画着狗的碗上扫过,带上了几分轻蔑。
随后,又敏锐扫过白茸的动作,她下意识护着自己的腹部,碧翠也是女人,女人对女人的这些细微到甚至自己都不知道的动作都有敢接。
白茸已经痛苦到几乎麻木,但是依旧没有松手。
奴隶的孩子,只可能还是奴隶。
这种情况下,白茸就算生了孩子,以后也只会是她孩子的绊脚石。因此,她若识相,最好就压根不要打生什么孩子的想法。
“我叫碧翠,现在在宫中为妃,原身是腾蛇。”她轻言细语。
白茸木然点了点头。
知道她是沈长离的妃子,是高阶的妖兽血统,以后定然也会生下沈长离的其他孩子,想到这,白茸克制不住打了个寒颤。
沈长离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孩子,都会遗传到他的血统,因为母亲也是高血统的兽,这些孩子出生便很强大。
而她的孩子,遗传了她的人类血脉,说不定会在监狱里出生,和她一样地位卑贱,命运凄惨,从小便遭受无尽的折辱。
像她一样,从小便被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欺负羞辱。
她自己尝过,知道这样的滋味有多可怕。
她以前发誓过,以后一辈子都只会有一个孩子,要给孩子爹爹和阿娘全部的疼爱,沈桓玉那时把她拥入了怀中,笑着说好。他不喜欢小孩,但是爱屋及乌,想到那孩子也有一半她的血统,是他们爱情的结晶,他自然会喜欢。白茸也从未怀疑过他未来会是个好父亲,绝对不会是
况且,沈长离现在是妖君,白茸见过许多不受宠的皇子公主的下场,能抱住一条命都算是好的,
一个男人不爱这个女人,对她的孩子也定然毫无感情,说不定压根不承认。
这个孩子是一场□□的产物,她怎么能生下来
甚至利用孩子来折辱报复她。
她绝对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甚至只要一想想,腹中孩子会遭受和她一样的苦,她心中便绞痛。
况且,就算不是如此。
她想到了九郁滴血的头颅,手指轻轻抚上了腹部。瞬间心如刀绞。
她没有将这个孩子带来世上的资格。
她还背负着那么多没有偿还完的罪孽,怎么有资格心安理得的迎接新生命。
碧翠完整地将她的小动作都收入眼底,她笑着说:“我在一直备孕,之后,说不定也很快会怀。”
碧翠染着豆蔻的手轻轻抚上小腹,“说不定,这里已经有王上的孩子了。”
“我这这月的月信也推迟了。”她说。
“若是真有了,孩子血脉应是很不错。”
若是遗传到了沈长离的血脉,出生化形就差不多能有化神期的修为,若是经历了雷劫淬炼,可以化真龙。
白茸脸色越发惨白。
见她这般模样,碧翠方满意地离开了北狱。
她来过这一场之后的第二日,便有人来了。
打开了白茸的监狱门,把她带了出去。
白茸走过了一条细长的甬道,她被带出了北狱。
白茸浑浑噩噩,许多年没有见过光,她甚至有点受不住这激烈的刺激。
妖界衙门和人间的区别不大,高堂上坐着的是一个面色黧黑的男人。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跪在堂前,接受审判,麻木听着他复述她的罪状。
周市见到这个女人面容的时候,甚至也有一丝惊艳,虽然苍白憔悴,但是依旧可以看得出这面容的秀丽。
“白茸,你身为王寿府上人奴,不专心侍奉主人,反而意欲逃跑,并且劫持朝中命官,并伪造腰牌。罪大恶极。”
他缓缓说:“按律,应至少流八百里。”
到北境边缘,蛮荒之地去做苦力。
白茸没有给自己分辨任何,只是默默低下了头。
“不过,因为如今北境正在打仗,暂时不方便流刑。今日,便先去游街三日。”周市下了判决。
宋瑞今日也来了,正在沉着面容旁听。
宋瑞是朝中大臣,也是周市的上司,他被一个人奴如此戏弄之事,传遍了王都,王都妖民都对这件事情很不满。
以前因为两界的战争,修士和妖族不共戴天,小小人奴如此冒犯,自然应该从重处罚。
宣阳地位超然,只是他没有干涉这件事情,一直只是旁听。
白茸没有半分给自己辩解的意思
她嘶哑说:“奴死不足惜。”
“只是,奴有许多友人,曾在云溪村共同居住过许久,他们都是妖,都是你们的同胞,没有做错任何事情,违背任何律法,便也被就监,且一直关押到了现在。”
她实在是力气太微弱了,几乎说几个字便会要暂停一下,气若游丝,但是思维没有乱。
宋瑞是清正之官。他也约莫知道一些云溪小妖的事情,只是此事没有出动官衙,是沈长离的近侍做的。
按理说,国不可无法度。沈长离继位以来,也并非不讲道理之人
宋瑞莫名想到那一日,她给他下了药,但是并没有继续伤他。
白茸在不住喘气:“大人,十分对不起,白茸有配药,留在了王大人府上,大人可以用温水服下,一日三次,服用完后便可以彻底祛除残余药效。”
“无规矩不成方圆,自有国法家规。”白茸说,“奴实在不愿人让他人为奴的事情蒙受冤枉。”
那昏睡的药粉对妖兽的神经有副作用。宋瑞和她无冤无仇,并且官声又好,白茸不愿因为自己的事情伤害他。
周市和宋瑞都沉默了。周围的一干大小官员也都沉默了。
他们之前也见过修士,但是修士都从来不把妖物的性命当做命来看待。
他们很少见到这样的人,即使自己已经落到了这样的田地。即使被摧残,折辱到了这样的地步,但是依旧很干净,柔软,没有染上多少污浊
她有一颗至纯至善的心。
“白茸愿意接受任何处罚,只求可以给欢娘和云溪村一干村民冤案公正处理。”
她重重的磕下,光洁的额破了,流血了,她也不在乎。
宋瑞沉吟了,看着她瘦弱的脊梁。
周围一片哗然。
大家显然都没想到,这人奴竟然说这种话。
妖都的律法显然也只是为了约束那些低等妖族,很多高等妖民,其实也早早习惯了,不把律法当会儿事儿。
白茸这一番话,音量不大,竟有一点振聋发聩的效果。
“把犯人带走——”眼见局面即将失控,不好收拾,周市当机立断一锤定音。
那枷锁十分沉重,她这么多日都没怎么吃东西喝水,沉得她只能低着头走路,身后两个卫兵不允她走慢了一些,回头骂道:“走快一点。”
白茸被两个衙役从地上一左一右扯了起来,随后,塞进了一座囚车。
游街的时候是被关在囚笼之中的,白茸目光呆滞,坐在那囚笼之中,在烈日下被迫站着。
游街游了足足一日。
因为知道是王寿府上的逃奴,妖都居民很多都来围观,很是鄙夷。
有朝着她扔脏果子,臭鸡蛋……这些东西暴风骤雨一样朝着她砸了过来。
砸在了她原本就破掉了的额角,一阵阵生疼,但是白茸没有丝毫反应。依旧默默站在囚笼之中,承受着这一切。
她感觉自己腹部一阵绞痛
若是就这样没了,其实也是一件好事
孩子。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剩下的亲人
阿玉冥冥中最后给她的一件礼物
一想到这里,她已经再度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是有一条生命,托生在了她体内。
是她没用,不能保护它,甚至无法留下他。
战事持续了许久。
沈长离一直待在北境,丝毫没有回去的意思。
仙族士兵一直源源不断输入,因此战况一直焦灼。
宣阳来问过沈长离好几次,说起白茸近况。
他只是冷笑:“劫狱,冒充别人的时候,她怎么又不知道怕了?”
他说:“等孤回去王都之后,亲自审。”
“或者,将她发配去极北之地。”
宣阳说:“白姑娘如今在北狱之中,哪里都不去。”
他冷笑:“她会老老实实待在那里?怕是手脚筋都挑掉了,也不会。”
胡九这一次十分诡异,这些莫名其妙冒出的仙兵,其实几乎也可以代表天廷的态度
要联合胡九,打压妖军。
沈长离不在乎这些,他甚至也完全不在乎自己修炼了这么久得到的一具仙身。
只是很有耐心,继续推进展开。
那一日若化来之后,也不是没有幕僚提出过,不然,将白茸还仙界,如此向仙界表现出友好,叫他们撤出。
“将白茸还给仙界?”他讥诮一笑,“白茸是仙界的吗?”
“她生生世世都不可能回去。”
死了,烧成灰了。
每一颗灰尘,每一块骨头,都只能是他的。
仙界,她一辈子也别想回去。
白茸别想跑。只能永远留在他身边被他折磨。
李疏月的大哥李默也正在身边,沈长离倒是饶有兴趣看向他:“我记得,你甚至都来为她求请过。”
“这是你第一次来找孤求情。”
就为了一个白茸。她倒是魅力很大,总是可以源源不断地驱使男人去给她办事,
李默只能默不作声。
另外一边,若化离开之后,便开始继续在妖界行走,预备赶往下一个目的地。
若化神君化成了一个白衣飘飘的人类男子,遮掩掉了自己身上的仙气。他继续在妖界行走,在思索自己的下一个目的地,
上一次和沈长离的谈话他倒是也不意外。
只是,沈长离既然不愿放手,他也没有任何办法、
若化从包裹里拿出了那一朵莲花,忽然愣住了。
莲花上,散发着一层柔和的光芒。原本莲花光芒,只是模模糊糊提醒,白茸在妖都,但是实际上找不到
若化显然没想到。
莲花中簇拥的那一朵莲蓬,竟然结出了莲子,莲子象征有孕
白茸竟然会有孕。
若化神情顿时古怪了起来。
这有孩子,到底是谁的孩子。
沈长离的孩子吗?还是和其他男人的孩子。
其实若化一直知道一个秘密,上辈子,直到神女回到仙界的时候,依旧是完璧之身,手臂上的守宫砂没有消退。
天阙也一辈子没有过女人,他锁骨上,为了守身点下的那一颗守宫砂依旧还在,有的高阶高阶妖兽因为厌恶本能,为了控制自己的发情期,会用特殊的植物汁液在锁骨上点下朱砂,只要一直葆有元阳元阴,便不会受本能影响。
这辈子,竟然进展如此变化?
沈长离的后裔若是真的出世了,是三界一大未知数。
仙界筹谋已久,容不下这个变数。
若化其实不愿意伤害合欢。
他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是阴山九郁的孩子,便好办了。毕竟,九郁的血统远低于沈长离,要和合欢有孩子概率显然更大。
只是若是如此,被沈长离发现了,他是断然不可能容忍白茸怀着九郁孩子的,必然会让她流产。
根据之前与沈长离的对话,若化推断,白茸大概率在他身边
但是依他对天阙的了解。他行军的时候,一般不会把自己女人带在身边。
以前他也是打了胜仗之后,会回温泉宫,带着礼物去见神女。
因此,白茸大概率还被留在了王都
若化思索了一番,腾云,朝着妖王都的方向飞了过去。只要找到了白茸,让她回仙界,一切就都好办了。
*
游街之后,白茸依旧回到了囚房,每日过得过得昏昏沉沉的很。
腹中孩子在一日日长大,白茸可以感觉到,她甚至开始觉得,自己和它有所感应。
怎么办,她不能死。
她还要从天牢中出去,去救欢娘他们。
白茸用这样顽强的毅力,一直支撑她,在天牢中生存了下来,
她偶尔还会见到宣阳。,但是时间越来越少,宣阳也去前线了白茸偶尔听到一些消息,大概知道,这一次战争不怎么顺利,虽然也是占据上风,但是不如以前那样示弱破竹。
她送了一口气,甚至冒出了一种可怕的想法。
她希望沈长离不要回来了,可以一直在外打仗,这样,她就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处理掉这个孩子。
白茸很是坚定。
这个孩子,她也不会留。
只是,如今还可以和孩子待在一起的时间,算是越来越短了。
她摸着腹部,现在又过了一个月了,但是依旧不显怀。
她面容都温柔起来。
想到她的肚子里。
如今,有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小生命,她一旦想起来,都觉得心中一动,是很温暖的触动。
白茸抚摸着自己的腹部
其实,这段时间,她口味也有些变化,很想吃酸和辣,只可惜在监狱中,丝毫没有办法。
她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想,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生下来,小的时候,或许会像她。
想到这里。她心又一沉,将自己拉回现实。
如何不着痕迹流掉这个孩子。
白茸在仔细想,她现在完全没有药,若是用撞击的办法流掉孩子,也不一定妥当。若是大流血反而会被注意。
时间一点点过去。
宣阳回了军中。
白茸游街之后,回了监狱的事情,都由宣阳一一传达了过来。
这一日,是个阴沉的雨天,所有人都正在看行军会议。
沈长离瞧着阴沉的天幕,忽然站起身:“孤要出去一趟。”
辛云很是意外:“王上,现在战事还未结束,您要离开几日?”
他没回头:“不确定。”
他说:“让灼霜留下。”
灼霜换上了他这一身玄色衣物,两人几乎一模一样。
……
这一日,她原本正过着和平日一样的生活,忽然感受到了一点不同。
有两个狱卒,一左一右架起了她,带去了提审室、
她心中莫名不安。
正呆呆坐着的时候,抬眸,却发现有个高大的身影,不疾不徐走了进来。
她身躯瞬间僵硬,呼吸都开始急促,整个人都变了。
沈长离原本应该在前线的。这种时候,为什么回来了?
这个满是刑具的房间很是逼仄、
他披着一袭干净的外袍,松松垂落在脚边,一尘不染的月白,绣着明月雪夜纹样。像是银河泄地,黑发也没束起,只是松松披散在肩上,越发显得乌黑,像是一个夜间出游的贵公子。
沈长离欣赏了一下白茸一侧面颊上的囚字。
“怎么不是刺青?”他说,“倒真是可惜了。”
不然,没了这一张脸,她还如何勾引这些乱七八糟的男人?
“将你关进了监狱,你还可以源源不断勾引男人。”
“包括孤的下属,孤的朋友。”
“白茸,你到底有什么魅力?”
“孤离开了这么久,你也该修养好了。”他毫无怜惜地掐住她的下颌,“主动一点,来服侍孤。”
他又想起了找他要人的若化神君,还真是个香饽饽。
沈长离笑了笑,大手直接掰开了她的唇,他一手拿着一瓶白瓷瓶子。
她被这莫名其妙的辛辣液体呛住了,沈长离丝毫没有怜悯。
“都喝了。一滴也不许漏。”
他眸光冰冷。大手冰冷有力,她没有加丝毫可以反抗的余地,只能被迫引颈受戮。
白茸瘫软在地上,浑身发软。
这是他收集了不少材料,为她专门调配的药物,这一次,终于做好了。
吃下这药,白茸若是不定期来找他要解药。便会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你只能待在这里,到被孤玩腻为止。”他说。
“游街的时候感觉如何,你喜欢出风头。孤已经让你出够了,莫非对你还不够好?”
“你喜欢这里吗?”他笑,“你知道,这里设计的初衷,其实便是为了你吗?”
在地下,终日不见阳光。
“以后,你就安心生活在这里。”
“孤将你四肢都锁上。四面都不见光。动弹不得,当孤的一条狗。好不好?”他低声道。
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眸光忽然一变:“白茸,孤最近弄到了一点好玩的东西,这一次,便是刻意回来送给你。”
这种时候,他不喜欢任何人来打扰。
他的疯病又发作了,这种时候,是不允许任何人靠近的。
吞下那奇怪的药之后。
她五脏六腑都开始撕裂般的疼,她以前很怕疼,但是现在,觉得自己忍耐能力已经很高了,却依旧无法忍受这样可怕剧烈的疼痛。
只能膝行到他身边,吞下了那药丸。那像是被针扎一般疼痛立马缓解了。
白茸还在不住地喘息,疼得几乎眼前发黑。不得不起身,膝行过去,从他手心吞下解药。
“你心里不服吧?”
“白茸,这么久,你就一点没有想孤?”他冰冷的手指抚过她的耳垂,“心不想,身体至少也会想想吧。”
几百年的分别。
他出去行军打仗如此之久。
白茸像是死人一样,杳无音讯。
男人修长冰凉的手指划过她的面颊,随后,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
喉咙被扼住了。
窒息了。
她开始呼吸不过来,她太娇小了,个头比他低了一个头还要多,以前可以被他温柔地完整收入怀中,如今,这双手也轻易能成为杀掉她的武器。
她真的要死了。脑中冒出这样模糊的念头。
终于,那双大手松开了。
她跌落在地上,脸色惨白,不住地大口呼吸,她是第一次感觉到,空气竟然如此甜美。女孩面容潮红,眼角甚至挂了泪痕。
他伸出了一根纤长的手指,熟练撬开她的唇,重重捏住了她的舌尖,要她去一一吃干净。他狭长的眼,紧紧凝着她的面容,心中空虚了那么久的一块地方,似乎又开始被徐徐填满。
男人居高临下看着她,她眼里噙着泪花,屈辱地被迫俯身,去服侍讨好那双方才差点要了她的命的手。
在外那么久,他一直总觉得哪里不对。
“孤想过无数次,要杀掉你。”他眸中染上了一些愉悦,轻轻说。
他不喜欢自己被任何东西束缚,以前他也确实做到了。自从白茸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后,一切就都变了
他最激烈的情绪波动,都和白茸有关。
“或者,不如把你的尸首炼成傀儡,你是不是就老实了。”他若有所思,修长的手指擦去她眼角的一滴泪。
不能说话,不会呼吸,也不会背叛他。
他复活了白茸,白茸披上嫁衣去嫁给阴山九郁。
他甚至后悔让阴山九郁那么毫无痛苦走了。
他甩不掉这样的执念,对她厌恶至极,但是又摆脱不掉她。
原本他一直觉得,他是对她的身体有迷恋,但是某些时候。不在她身上发泄,他也可以满足。
沈长离不懂这些感觉,也不想懂。
他的赤葶毒发作得越来越厉害。
赤葶毒会放大一切情感。他没有情丝,感受不到爱,对白茸的恨意与日俱增。
他漂亮的眼,在这种时候很像野兽,清俊中增加了几分令人诧异的妖异,漂亮得惊人。
养狗,便需要笼子。
他可以给白茸打造一个专属的笼子,之后,把她关在里面,锁住四肢。
“你是不是满意了?”他阴沉沉笑说,“孤将这笼子放在王都中心,每日人来人往,所有人都可以看到,你在这狗碗中喝水的样子。”
白茸是他的什么人,有心疼的必要吗?无非又是装柔弱装可怜,然后之后又伺机逃走。
以为他会在乎?把自己看得太高。
可是,白茸没有说话,身子软软倒下了。
沈长离是见惯了血的人,他自己流惯了血,手上断过无数条性命,可是他以前,还从未见过一个女人,下身能流出这样多的鲜血。鲜血汩汩流淌着,很快汇聚成了一小滩,把那脏兮兮的囚服都染红了。
她穿的囚服很破,短小,甚至不能完全遮盖住身体。嘴唇皴裂发干,手指也伤痕累累,就这样,一直蜷缩成一小团,还在不住着哆嗦。
他狭长的眼沉沉凝着她。像是第一次看清她,要把她看穿一般。
这也是她装出来的……以为他会信,还是以为他会在乎?
“来人!”
很快,弯曲的地道中亮起明亮火光。
一列妖医慌慌张张,都弯着腰,鱼贯而行跑来。大半夜被四五道诏书急诏来了北狱,好几个衣冠都没穿整齐。
红叶也被叫来了,走在队尾,她只是远远看了地上白茸一眼,便傻眼了。
之前她以为白茸的身体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了,但是没想到,居然还能到这样的地步
大夫在白茸身边蹲下,初步检查了一遍,下意识说:“怕是要滑胎啊……”
沈长离面容阴冷,像是没听明白一样,他瞳孔覆着一层淡淡的暗金色,缓缓从白茸身上挪到他身上:“……滑胎?”
他居然像是没听明白一样。
被他那样看了一眼,妖医不敢隐瞒,只能说:“王上,这罪婢有孕在身,已有至少三个月了。”
白茸裙下还在不断流血,地上都是鲜血,整个人还在不住地发抖,她昏迷中,也正处于极度惊恐没有安全感的状态中。
“需要立马救治。”妖医说,“因为情绪波动太大,身体底子又虚弱,这脉象已经有滑胎之相,必须马上抢救……不然,莫说孩子,大人可能也要保不住了。
沈长离眸色阴晴不定,那张清俊的面容没了往日冷淡,取而代之是极端阴沉可怕的神情。
妖都主殿长明灯亮了一整宿。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外头有一下没一下的落着雨, 宫中灯火一直亮着。
妖医一簇接着一簇,都被调度来了汀兰宫。这是白茸被送给王寿之前住的地方,如今她又被送了回来, 依旧住在那一处。
之前几月, 汀兰宫一直无主。
庭院中树影晃动, 一切似乎都变得蒙昧。
侍女从大殿中一盆盆端出血水来, 都行色匆匆,没人敢提起室内在发生什么。
青丘战役依旧没有结束, 沈长离原本预备在一日之内赶回去,意外遇到了这件事情耽搁了回程。
他独自回王都的事情原本无人知晓,甚至连宣阳华渚都被留在了青丘。
雨落在庭院湘妃竹上,斑斑泪痕。沈长离记得,和她还在青岚宗时, 搬去内院后住在院中的竹影很像,他厌恶这竹子, 却依旧选择了在汀兰宫中也栽种上。
庭院深深, 夜色很黑。
沈长离一直远远看着。
这景色,总让他想起孩童时代曾养过的一只雀儿。
有一日他忘了关笼子, 雀儿飞了。
他拿剪子剪掉了雀儿翅膀, 之后, 又找了最好的兽医来救治,竹雀很快就死掉。
那时候他年龄很小, 还没有开始修习仙诀, 即使用了冰块存,雀儿尸体很快开始腐臭, 羽毛剥落,□□腐烂, 臭不可闻,身躯上生出蛆虫。
完全变成了一滩烂肉。
在沈长离的眼里,世界上许多东西,都极为丑陋,触碰,甚至看一眼,都让他恶心。
白茸不算丑陋,可是,她自甘堕落,要把自己弄脏。
那死去的雀儿凄惨的尸体浮现在他脑海里。
若是白茸若是也变得像是那雀儿一样,便更加丑陋无趣了。
他接到青丘那边传来的通讯,对面是辛云。
“王上,你什么时候可以回来?”辛云性子直,直接问了。
让灼霜替他留在青丘原本只是权宜之计,胡九性格十分狡诈,善于用兵,加之有仙界的暗中增援,沈长离不在,他们前线已经暂时开始后退。
沈长离看着漆黑的天幕,缓缓答:“要暂缓几日。”
他没说原因,辛云正还要说什么。有人推开了殿门,弯着腰小跑进来了,是沈长离的一个小厮,背后跟着急出了一头一脸汉的妖医。
原本他们预备去寻沈长离,妖医见他正在院中时,愣了一下。
夜露沾湿了他的衣物,妖医有些意外,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
沈长离问:“你说,现在如何了?”
他眼珠乌润润的,盯着人看的时候,透着一点凉薄的冷意,给人很强的压迫感。
妖医立马跪下:“王上,白姑娘身上有噬骨散,又怀着身子,预备给她补血的凝血丸和蚀骨散药力相冲,不知当不当用……”
白茸实在是太瘦弱,原本不适合怀孩子,又因为动了胎气导致失血太多,为了保住孩子和她的性命,他们保胎后选择了给她用补血的丹丸,却意外在她身上发现了蚀骨散发作的痕迹。
蚀骨散一般是主子给自己的不忠的奴隶暗卫下的药,用来控制他们,被下药之后,奴隶必须每月从主人手中拿药,否则会浑身骨头剧痛,被疼痛折磨到痛不欲生。因为解药不同,每一份蚀骨散的配药不同。
在白茸身上发现蚀骨散的药力之后,加之还牵连到孩子,因此,他们都不敢擅自下药,只能来寻沈长离定夺。
沈长离自然知道蚀骨散。
是他亲手逼白茸服下的药。
沈长离没想过,白茸竟然会怀孕,甚至有了这么大月份
白茸怀孕了,至少三个月了,一直瞒着他,若不是他为了给她喂药中途回来一次,她或许还会一直隐瞒下去。
沈长离问:“她现在如何了?”
“她实在是太瘦。”妖医嗫嚅,“严重的气血不足。”
因为太瘦弱,又一直处在恶劣的环境,经历了这么严重的情绪波动,她情绪被透支得很严重。
白茸从来很能压抑自己的感受,很少对外人抒发情绪,都是自己默默消化,情绪积压久了,她又带着身子,发作起来十分要命。
他沉默了一瞬:“那便把孩子拿掉。”
妖医小心翼翼说:“这孩子拿掉的话,之后这这姑娘可能再也怀不上孩子了。”
沈长离没做声,一双冰冷的眼看向他。
妖医知道犯了他的忌讳,速速住了嘴。”什么孩子?”对面,清霄原本正在安静旁听,面容一下覆上喜意,“宫中有妃子怀孕了?”
辛云点头,迟疑着说:“只是,似乎是个人类。”
并且,是王寿府邸那个舞女。那晚辛云也参加了那个宴会,知那舞女生得很漂亮,但是也就是漂亮而已,辛云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之后,去摸她腰的熊妖被砍了手掌,但是也只是因为他练兵失误,辛云没放在心上。
他没想到,王上竟然会如此孟浪,临幸了那舞女,甚至让她怀孕了。
清霄又惊又喜:“真怀了?”
当年,青姬和人皇生下沈长离的时候,清霄原本也是持反对态度的,只是后来没想到他如此惊才绝艳,加之沈长离一直没有子嗣,新生的夔龙血脉自然是越多越好。
清霄收拾了行囊,也不再在青丘待了,迅速收拾了几件物品,预备回去妖王都了。
……
沈长离衣袖沾了露水,他站在那一颗大槐树下,望着亮起来的灯,但是没进去,
阴暗的地牢中,那一地的血水,一直在他脑海中回旋。
他其实不喜欢孩子,也不在乎孩子。以前,沈长离完全没想过,自己会和白茸有孩子。
白茸还躺在卧榻之上,面容惨白得像是一张纸。
她还处于昏迷之中,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漆黑的发紧紧贴在面容边上。
沈长离走近了几步,手搭在她脉搏上。
她极度虚弱,因为大量出血,现在还在昏迷。
这就不行了?他想,之前不是这样倔强?
白茸漆黑的发紧紧贴在面颊边,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沈长离走近了几步,手搭在她脉搏上,她失血实在是太多。
他用剑气割破了自己手腕。
银色的鲜血从手腕上的创口流了下来,侍女拿了一个琉璃碗,接住了这些新鲜的血液,精纯的龙血极为珍贵,是上好的药材。
他手腕上,原本的创口依旧可见,是当年白茸死掉的时候,他为了复生,放了不知多少血液出去。
妖医没想到,沈长离会愿意用自己的血,很是惊喜,立马拿走去配药了。用龙血的话,就不用担心药力排斥的问题了。
白茸服下新的凝血药后,面容缓缓恢复了一点血色,但是还是没有醒来,药材中包含的那一点龙血,实在是杯水车薪。
这溶血药很快就发挥了作用,只是很可惜还是太少。
沈长离想起了白茸体内,他的那半颗内丹。
于是他索性直接把手腕贴在了白茸唇边,白茸依旧处在昏迷状态,感觉到温热的血液之后,她下意识将唇贴近了他手腕上的创口,然后开始像是婴儿一样不住的吮吸。
她唇瓣嫣红,因为沾了鲜血,而显得分外嫣红。
妖医不敢多看,只敢低着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龙血具有成瘾性。这也是他之前做丹丸不敢放太多龙血的原因。
喝多了,就离不开了。
只是,沈长离也不在乎她上瘾。
离不开他自然是最好的,再想跑的话,就只能浑身剧痛,遭受钻心刻骨的痛苦,最后不得不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
黄昏将近,梅影清浅,浮动落在碧纱窗上。
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她似乎已经喝够了血,唇离开了他的手腕。
他方才随意使了个诀,止住了自己腕上鲜血。
白茸状况稳定了下来,溶血在她体内开始发挥了作用,和他的内丹融合。
沈长离这时方才把目光投向了她的腹部。
他方才在白茸腹部感受到一丝熟悉的龙息。
白茸有他的内丹护住。
若她腹中不是他的孩子,未经处理的龙血对她腹中胎儿便是沾之即死的剧毒,喝下这么多后,这胎儿不可能还能活得下来。
确实是他的孩子。
沈长离完全没有当父亲的准备,更没有想过,自己和白茸会有孩子。
见沈长离没有立刻离开。
红叶立马殷勤地问:“王上,你今夜要宿在此处吗?”
白茸现在怀孕了,身体又虚弱。无论怎么说,夫君能陪在身边,对她也是个慰藉。
日光已经昏暗下来了。
他一宿没睡了,声音也有些沙哑,对红叶说:“你在此处看顾,有什么事情,便告知一声。”
他基本不宿在妃子寝宫,也不喜欢别人近身服侍,这是宫中都知道的事情,即使白茸现在怀孕了,他看起来也没有要留下的意思。
白茸没有醒。
她感觉自己似乎走一处弥漫着浓雾的湖边,湖中绽放着许多莲花,都沉浮在碧波之上,秀美清净不似人间景象。
她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但是本能觉得非常熟悉。
她低头看自己,自己打扮也变化了,身穿一身洁净的白纱衣,乌发一直蜿蜒到脚踝,这一身打扮她也很熟悉,白茸恍然想起,这是神女的模样,为什么,她在梦中会作神女打扮?
不远处,有人泛舟而来。
来人是个白衣男人,白茸身子僵住了,好在男人很快走近,看清他的面容之后,让她方才松弛下来,
是个陌生的男人,白衣白发,面容清秀柔和。
分明是第一次见他,可是,却像是见到了一个熟悉依赖的故人一样,没有半分害怕和畏惧。
他拉她上了小舟:“来。”
白茸本能信任他,由着他牵引上了小船。
四处弥漫着芰荷芳香,清雅淡然,很让她怀念。
她看向四周遮掩蔽日,接连不断的莲叶。若化便一直看着她,目光温柔包容:“许久不见,人间一趟,你当真是变了许多。”
白茸方才回神,看向他。
白茸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受。
她竟然莫名觉得,沈长离与这个男子某些地方有些相似。
只是两人气质截然不同,无论是以前的沈桓玉还是现在的沈长离,都更像冷漠的冰,没有多少温度,令人不敢亲近冒犯。沈长离会将人刺得遍体鳞伤,也乐于如此。
而这个男人,则像是一抔松软的雪,身上没有任何侵略性,只有水一样的温和与包容。
眼见日头逐渐高了。
若化伸手摘下了一片莲叶,覆在白茸头上,给她遮挡住了烈日。
“我寻了你许久,但是一直未找到。”他不急不缓,“因此,只能寻了这个办法,暂时先与你联系。”
星分仪上,白茸的灵魂投影被遮掩住了,她的命星轨道被外力强行扭曲,也无法观测。
“我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暂时在梦里与你见面。”若化说。
如今青丘战况吃紧,他料想到,沈长离的大部分精力,估摸应都放在了那边,因此这段时间加强了搜魂术,只是依旧遍寻无果,直到今夜,不知发生了什么,那一股遮掩的力量有所削弱,若化方才通过莲花花瓣,终于入了白茸的梦境。
“我以前认识您吗?”白茸手指轻轻压着莲叶,扬起脸问他。
她真的变了许多。显然吃了许多苦,经历了人间百味,便连眼神也变了。
若化颔首:“我与你前世略有夙缘。”
白茸略微愣神。
前世?仙界?
白茸低眸看了一下自己穿着。原来,她的前世,与仙界有缘分?
“盘古大帝开天辟地以前,天地之间,原本都是一片混沌,而后分出三界,清气上扬为上界,浊气下沉化为人间,邪魔外气被储于魔界,大家各归其位,不断循环。”
六道轮回便是如说。
两千年前,司命曾在梦中接到预言。
三界未来,会孕育出一只毁天灭地的邪魔。
那邪魔为龙身,他看到了在雾中隐藏的巨大龙角。
邪魔会借由邪龙转世,魔会凌驾于三界之上,最终,破坏原本的轮回。
天阙原本是最接近预言中邪龙的,只是,千年前,他没有任何魔化的迹象,即使在被神女封印的时候,身上也没有魔气。
之后,夔龙全族都被剿灭,按理说,预言不可能再实现了。
如今沈长离的出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外。
他如今没有完全堕仙,但是已经沾染了魔气,比天阙更接近预言。
仙界早早开始布局,从千年前,天阙的复生,到之后剿灭夔龙族裔,其实都是为了阻止预言实现。
魔界如今的大帝本体也是邪祟,借着楚挽璃的仙诀,如今魔界实力越发壮大,魔尊魔后与仙界有过数次交锋,数次取得了优势。
楚挽璃没有任何与他们谈和的打算。她死得很惨,怨气深重,加之原本天赋便高,借着与魔尊的双修,修为一日千里。
她只有一个要求,若是要议和,要仙界将白茸和沈长离交出来。
这自然是不可能达成的要求。
若化修行多年,他手一扬,小舟下方的景色变了,水面瞬间变成了一面平滑的镜面,镜中开始映照出变化的景色。
白茸面色变了。
她看到的是熟悉的人间景象,只是,生灵涂炭,流血漂橹,不像是人间,宛如炼狱的景象。甚至,比起曾经玄天结界扭曲时更为惨烈。
“数百年前,你自愿下凡,借合欢木投生入了上京白家。”
“你替代楚挽璃祭妖之后,肉身陨灭,原本应当魂归故里,彻底归位仙界。”若化不急不慢说。
可是,由于沈长离的阻止,神女并没有归位。
白茸依旧是白茸。
“他这般对你,不知你可否后悔曾经的选择?”若化喃喃。
入梦之术,难免会见窥探到一点白茸零散的回忆,他看到了一些她复生之后的遭遇,沦落到了最底层,甚至为奴为婢,被游街,被侮辱。沈长离觉醒了天阙的记忆,对她有如此浓烈的恨意,若化可以理解,只是,他这般冷漠绝情,有些超出若化的预料。
他要折磨白茸,但是又不愿意放她离开。
或许,是想将她折磨到精神失常为止。
白茸垂下眼睫:“我有什么可以做的么?”
她依旧记得水镜中倒映出的景象。
人间是她的故乡,白茸不愿意见到自己的故乡变成这般炼狱一样的景象。
若化叹息。
“你是否不相信我。”他温柔的黑眸看向她,“甘木,你潜意识中觉得,我们想要利用你。”
白茸不语。
“我确实想带你走。”若化说,“不愿再见你在人间受苦。”
“即使被他这样对待,你还愿意蛇生下腹中孩子吗?”他温柔地说。
她腹中有带着龙血的孩子,生下来以后,必然会在三界掀起惊涛骇浪。这孩子会成为众矢之的三界之敌。
况且,这孩子,是被强迫生下的,并非爱情的结晶,若化不认为这个孩子有留下的必要,在他眼中,被强迫也无关名节,是强迫者需要背负的因果而已。
白茸轻轻摇了摇头。
但是,她也没有对若化多解释。
孩子是她自己的事情,与旁人都无关,她的选择早早定了,也不会变。
她没有留下这个孩子的资格。
也不可能留下。
她满身罪孽,欠九郁的,欠欢娘他们的,她走到哪里,就把灾难带到哪里,欠下的罪孽,一辈子都还不清。
她已经欠了那么多债了,不能再将这样一个孩子带来世上。
若化思索了一瞬:“若是你抛下现在的躯壳,可以成功离魂。”
“我可以用魂幡,引你的魂灵回到仙界。”
“我现在,正在妖王都之中。”她轻声说,“时刻被监视,无法离开。”
“我的朋友都还都在他手里。”白茸说。
若是她敢跑或是明显的自杀,被看出来了,以沈长离性情的冷酷程度,她毫不怀疑,他会用最残忍的手段,把欢娘他们都碎尸万段。
况且,她也没有自杀或是逃跑的办法,无论如何,都会被抓回来。
她被困在了他设下的樊笼里,只能承受无穷的羞辱和苦痛。
“我有一离魂法诀,可以传授予你。”
男人话音轻而柔和:“一旦你这具肉身陨落,念动法诀,魂魄即可归位。”
这段法诀,来自白茸很多年前念过的一卷经书。她过目不忘,很快记下了。
他声音忽高忽低,
若化最后还想说什么。
随着一阵天旋地转,小舟,莲池,水面,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而混沌,白茸察觉到一股巨大的拉力,不知道要把她拉向何方,随即,伴随着头晕目眩,她视野开始模糊。
若化被从白茸的灵境中强行赶了出来。
有一道更为强大的剑灵魂力量,夹杂着凛冽的剑雨,完完全全笼住了白茸的灵境,将他驱赶了出来。
雨水还在有一下没一下的落着。
若化看向外头,世界都被笼罩在这一层清雾之中,天黑得清寂,只听得远处隐约的蛙鸣。他正披着一身斗笠,坐在祠堂的蒲团上,这是一处妖界的神女祠。
祠堂并未被沈长离完全毁掉。
他抬眸看向神女像,收起被放在眼前的星分仪。
白茸的命星轨迹,再度被掩盖在了浓雾之中。
只是……今日开了一个好头。
时间还有很多。
白茸现在确实在妖王城之中。他今日得知了一个很重要的情报。
但是,要如何将她从龙手中带走。
若化细细思索这个问题。
沈长离修为很高,并且极为敏锐,用寻常的法子定然行不通。
若化站起身,踏入了雨水之中。
……
白茸醒来的时候,看到红叶正在卧榻边上坐着,手中拿着一条湿毛巾,给她一遍遍轻轻擦过手腕和面颊。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感觉自己身体状况比之前好了一些,下意识摸了一下腹部,孩子还在。
她垂下眼,说不清心中到底是什么感受,没有喜悦,但是也没有多少悲哀。
梦中,她又看到了九郁,但是朦朦胧胧,一直很遥远。
这是她复生之后,唯一一个给过她温暖的人。
又看到了自己在人间遇到的朋友,李汀竹、顾寐之……许许多多以前的朋友。只是,他们都很奇怪,都站在炼狱火里,痛苦扭曲地地看向她。
她惊醒了过来,额上汗水涔涔。
白茸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孩子似乎还在。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种想法。没有高兴,似乎也没有悲伤,只是平静和漠然。
红叶说:“姑娘,太好了,您终于醒了。”
周围已经有侍女去通报了
红叶扶着白茸慢慢坐了起来,有人给她端上了清淡的清粥小菜,还罕配有一些晶莹剔透的新鲜瓜果。
粥散发着一点莲叶香,白茸拿着瓷勺,一勺勺喝了下去。
她没有问沈长离去了哪里。
白茸低眸看着自己的腹部,她缓缓想,若是真的生下来了,她会生出一个什么怪物来?
就在这时。
两列宫女一左一右,夹道而立,灯火明灭之中,有人来了,小厮推开了沉重的宫门。
白茸原本正往唇中送着一勺汤粥,下意识顿住了手。
她身形瘦削,裹在被褥之中,面容很白,唇沾着一点水光,看向他,
两人视线相对。
白茸低着眼,过了许久,她察觉到耳边自上而下传来的冰冷声音:“哑巴了?”
她似真的变成了一个哑巴,只是一言不发,甚至也不再喝粥,红叶有些不安。
他修长的手伸了出来。
随着那只冰冷的大手覆在她的腹部。白茸浑身都僵住了。
但是,他没有下一步动作,也没对她做什么。
隔着一层薄薄的丝绸小衣,他感受到了她腹中胎儿的形状。
男人琥珀色的眸色略微变化了。
他把手拿开,没有再去碰孩子了。
这里孕育着一个孩子,他和白茸的孩子。
他这双手沾过很多血,杀过很多人。
但是,很少这样去触碰一个还没诞生的新生命。
随着他触碰上她,白茸浑身都僵住了,沈长离很敏锐,自然察觉了她的变化,神情也变了。
“王上……白茸现在身体已经恢复了。”她声音很细很软,但是沾着一点嘶哑,“可以回王府继续做事了。”
沈长离现在一旦出现在她眼前,都可以给她极强的压迫感,让她恐惧,浑身都僵硬冰冷。
他面容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漠,那双琥珀色的漂亮的眼里,俯视着她,含着熟悉的讥诮。
“就这么喜欢给人当奴婢?白茸,你是天生就如此下贱的是吗?”
喜欢做妾,喜欢被男人侮辱。
她一身不吭,桃花眼黑漆漆的,麻木安静地承受着他的侮辱。
她的眼神曾经十分灵动,如今完全变了。
“这么紧张?”他捏了她下颌,强迫她看向他,“之前不告诉我,是不是也是因为,害怕自己肚子里怀的是别的男人的野种?”
否则,有什么不说的道理?
白茸睫毛剧烈的颤抖。
她已经习惯了,如今心态完全被磋磨掉了,听到这样难听伤人的话,竟然也不觉得有多痛苦。
“孤现在没有子嗣。”他最终说,“所以,需要一个孩子。”
他确实不喜欢孩子,但是如今看来,让白茸给他生个孩子,也不是什么坏事。
果然如此。
他如此想法,也在白茸的意料之中。
她对沈长离而言,自始至终就是一件工具,需要满足他,给他生孩子,虽然她不懂,为何这件工具会是她。
为什么沈长离就不能放过她。
见她又恢复了这苍白麻木的样子。
他心中陡然冒出一股想要杀人的怒火来,之前因为这莫名其妙的冲动,他差点在狱中掐死了白茸。
之前短暂的升起的异样感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男人骤然起身,拂袖而去。
汀兰宫中多了不少侍女。
红叶依旧贴身服侍她,只是,那些侍女白茸都不认得。
之前,她在王府中做惯了杂役,现在倒是有些不习惯这样的待遇了。
白茸一直被困在汀兰宫中,哪里都不能去,每天晚上只能孤独地坐在室内看着外头的月亮。
沈长离不会经常过来找她,依旧也会去其余妃子的宫殿,这种外头一直有流言蜚语,说是他不满意这个孩子的血统。所以想要别的妃子也早点怀孕,以防止那个女人借着孩子来要挟他。
日子就这样一日日过着。
现在前线军情依旧紧急,沈长离每日得空的时间不多。
仙界下放了更多增援,夹在胡九的妖兵之中,被抓出来过许多。
只是,仙界一直不承认派出了仙兵。
如今形势,大有风雨欲来的境况。
现在军情依旧紧急,沈长离事务繁多,很少留在宫中。
白茸没有任何得知他去向的渠道,沈长离若是想了,会来看她,但是她没有任何主动去见他的渠道。
只是她并不想见他。
其实白茸是个很需要陪伴的人,白茸有时候也会想。
如果放在以前,她怀孕了,一定会天天都要见阿玉,她会害怕,恨不得要他终日陪在身边才好,可是现在他时常不在,她甚至会感到一种由衷的轻松。
白茸现在已经搬入汀兰宫中。
可是,沈长离没有给他妃位,虽然大家都知道,她怀了沈长离的孩子,并且是目前宫中唯一怀孕了的女人。
白茸经常在宫中发呆,直到有一日,她看了一眼月历。
竟然已经快到黄莺昏礼的时候,白茸记得这个日子,她之前做好的新婚贺礼还一直没有送出去。
白茸很想去她的昏礼。
最后,她不得已主动闻了一下身边的嬷嬷,黄嬷嬷是妖宫中的老人,对白茸她很意外,怀孕了后,她没有恃宠而骄,也没有多过分的要求,一直都安安静静。
“七月初一,我是否可以出宫一次,去参加朋友的昏礼,她在王府上时,对我多有帮助。”
黄嬷嬷说:“我需要先去报告给王上。”
白茸掩去眸底失望。
不料,只是过了两日,她便给了回复,沈长离竟然批准了,允许她出宫。
只是,必须带上红叶一起,当日需要返回。
她如一池死水般的心终于泛起了一点新的涟漪。
红叶也很替她高兴,毕竟,这段时间,她在宫中的行将就木红叶也看在了眼里。
红叶问她:“姑娘,我们要不要出去顺便逛逛?”
“给黄莺姑娘也多备些礼物。咱宫中妖钱也不少。”
白茸从来不管这些,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月例,她觉得很讽刺,如今,她自己也不懂,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了,一个随手被送来送去
的物品,如今,因为腹中怀了沈长离的血脉,因此获得了一些短暂的优待。
不过她确实许久没有出去了,汀兰宫的院子其实景致十分漂亮,可是白茸也没有看的想法。
这孩子不愧是沈长离的孩子,她孕期反应很大,经常习惯性呕吐,胃口也不好。
红叶怕她一直待在宫中,人都闷坏了。
“需要备些什么礼物?”白茸问,
红叶掰着手指:“可以买些姑娘家喜欢的小首饰,或者,我们也可以去歇月楼,那处卖的茶点是妖都一绝。据说新出的金饼茶酥味道最好,送人做礼也很合适。”
红叶很喜欢吃喝玩乐,虽然出身人间,但是对妖界的吃喝玩乐摸得很是清楚。
白茸点了点头,她想买些茶点,一起送给黄莺做礼物。
于是这日清晨,红叶叫人备车辇。
过了许久,白茸坐在车辇中,看到外头缓缓倒退的景致。
想到她被自从被沈长离寻到之后,别囚在宫中,又被困在王寿府上,这么久了,竟然还从未认真看过妖都的景致。
妖王都面积很大,出了那一扇朱红色大门,王宫周围居住的街坊,也大抵都是妖界血脉极高的贵族。
行了一段路,到了那邀月楼附近。白茸嗅到了一股清淡的茶香,闻着有些类似红茶香甜的味道,她嗅觉很是灵敏。
“姑娘,来。”出了王宫,红叶都要活泼不少,扶着她的手臂,带她下车。
因为怀着身孕,这段时间吃喝又都精细,她比之前弱不禁风的样子丰盈了些许。
歇月楼果然很是热闹,有不少衣着华丽的贵族女子,都在此处挑选茶点,楼内茶香袅袅,也有茶侍正在点茶。
白茸下了步辇,预备去柜台选几样茶点。
她今日不想张扬,只是想去见黄莺一眼便回来。
“姑娘今日想买什么?”
白茸柔声说:“想选购一些茶点,赠给友人,当做新婚贺礼。”
“可以,我们歇月楼的茶点当礼物很合适。姑娘可以多看几种口味,这是我们掌柜新研出来的唐红茶酥,口感浓郁,层次丰富,偏甜口,这是明前茶团,柔软有嚼劲,回味更悠长……”茶侍带着她去看陈列柜,一件件给她介绍。
茶点闻着香甜,她以前其实很喜欢吃各种口味的甜食。
只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她觉得自己和之前上京的那个少女已经判若两人,现在,对着这些精致美味的茶点,她提不起丝毫兴趣来。
白茸选了几样,叫掌柜用洒金红的纸包了起来。
周围人视线都落在了她身上。
这女子身形纤细,但是丰盈有致,有点弱柳扶风的,我见犹怜的美,她戴着少见的白色帷帽,轻纱遮住了面容,看不清,但是依旧可以看到一个秀美的轮廓。
妖界不像人间,没什么男女大防,清规戒律,因此,很少有女子外出时会戴帷帽。
几个身姿笔挺的带刀侍卫隐藏在不远处,正盯着这边,并没有多少要避讳的意思。显然,这应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出行了。
直到一阵穿堂夏风忽然吹了进来,掀起了她面容上覆着的那一层轻纱。
白茸没有注意到,还在认真选购茶点。
不远处,一个贵女却认出她来了:“哎呀,这不是那袭击了宋大人,被游街了的女囚吗?”
“怎的还没被流放,还从天牢中跑了出来了?”
周围哗然,这话一石激起千层浪,掀起了风浪。
一个一直在看着白茸的少女也认出她来了,眼疾口快道:“这还是我堂哥哥府上的婢子呢。”
王月极为不满,对一旁匆忙赶来的歇月楼掌柜发火道:“掌柜的,你是如何做生意的,这身上有奴印的罪奴,如何也能堂而皇之跑来你家吃茶?可真是恶心。”
她瞧见那奴婢方才还坐在步辇中,乌黑的秀发上簪着两朵洁白的雪绒花,身姿婀娜纤细,面容秀丽脱俗,甚至有种被折辱之后,我见犹怜的美。
心中都很是鄙夷。
她哥哥府上的小妾,一个卑贱的舞女,之前在宴席上跳过舞蹈,不知道被多少男人玩过了。现在还能出现在这,真是荒唐可笑。
红叶气得脸色铁青:“我们姑娘现在进了宫,还怀孕了。凭什么不能来这里喝茶,你们嘴巴放干净点。”
白茸垂着浓长的眼睫,一声不吭,木然由着她们侮辱。
进宫?
众贵女安静了一瞬,王月首先冷笑:“你这贱婢,在这给你主子瞎叫唤什么呢,还敢编排上宫中去了,也不知就她这样,几辈子能沾上龙君衣角。”
红叶是药王谷弟子,在人间素来受人尊敬,这是第一次被用这样恶毒的言语攻击,气得脸通红,双手都在发颤。
白茸抬眸看向她:“红叶是我的大夫,并非妖宫中人,请你说话尊重些,请你说话尊重些。”
正说着,一双素白的手掀开了帘子,屋内进来了一个女人。
女人身材高挑,面容美艳,着一身孔雀绿的比甲,更显雍容华贵。
王月一见她便笑了,撒娇说:“姐姐今日怎么也有雅兴出门了?”
碧翠摇着扇子:“天太热了,想吃茶消暑,便出宫来了。”
她瞧见了白茸,目光在她腹部打转了一圈,笑着说:“妹妹肚子里,现在可是怀着小龙。如何这种时候还单独出门了?”
碧翠话中意思不言而喻。
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
碧翠看了周围一圈,笑着说:“妹妹在王府时候,很会跳舞,被王上看到了,或许是惊鸿一瞥吧,之后妹妹闹出宋大人那事儿时,王上还不知道妹妹怀了身子。”
她这一番话信息含量极高。
周围人都恍然大悟,明白了,目光都透出鄙夷。
趁着宴会,耍心机爬了龙君的卧榻,竟然还趁机上了孕,因此,才被从天牢中放了出来,放进了宫中。因为现在龙君还没子嗣,不然,怎么可能留下她腹中这残缺的劣质孩子。
只是即使现在,龙君也没半点给她妃位的意思,身份还是不明不白的,对外也没公布,龙君对她和对这孩子的态度可见一斑。
估计是嫌弃她低贱又不干净。
可惜又怀了孕,像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王月故作惊讶张大了嘴:“哦?莫非这么珍贵的孩子,竟也换不来龙君的一个妃位?”
“姑娘在王府上,竟然没有把身子搞坏,还可以怀上孩子,倒也真是天赋异禀。”
碧翠摇着扇子,也不说话,更不参与,只是看着白茸笑。
她说:“妹妹这腹中孩子,不愧是有龙血,可真结实。”
这话中,讽刺意味不加遮掩。
白茸在北狱中时,因为被刺激,差点流产之事,碧翠自然知道。
白茸一声不吭,想起来,之前碧翠对她说的那些话。
她看向碧翠腹部,想到她和沈长离夜里做的事情,又开始泛起恶心,一阵阵很想呕吐。
和其他女人共用一个男人,一直到现在,她都无法适应,也觉得自己永远无法适应。
九郁只有她,沈桓玉以前口口声声说爱她的时候,也无数次承诺过,他一辈子只会有她。
“想喝茶的话,多喝一些,不知妹妹月例还够不够。”
碧翠温温柔柔说,“不够,我可以给你补上。龙君每月给我的赏赐都还就没花完。”
……
前线战况一直焦灼,但是他并不着急,只是叫士兵开始就地扎营屯粮,甚至在附近开辟了不少新的耕地。
他们背后,有整个妖界可以源源不断补给,而青丘孤掌难鸣,便是有仙界的援兵,也不可久持。
他没有与仙界联系。
有天阙的记忆之后,他很了解仙界的想法。
布置好前线的事情之后,已是差不多黄昏。
沈长离御剑,单独回了一次王都。
这一次,他将自己的化身留在了前线。
这是极难的法诀,要同时操纵相距千里的化身和本体。
只有精神力绝对强大的人,方才可以办到。
第二日中午时分,他悄无声息独自回了妖王都。
汀兰宫中空无一人。
沈长离唤出了暗卫长,略微皱眉:“她去哪了?”
暗卫说:“白姑娘出门给友人道贺了,是王山之前批过。”
之前太忙了,他如今方才想起来这件事情来。
“白姑娘人现在在歇月楼购买茶点。”
倒也合理,
沈长离莫名其妙觉得,她喜欢吃这些甜腻腻的糕点。
“备车。”
白袍男人无声无息出现在歇月楼门口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白茸被一群女子簇拥,出言羞辱,她苍白麻木,一声不吭,由着这些人侮辱。
不知是谁第一个见到了沈长离,最开始一个贵女不认得他,只觉这陌生的年轻公子极为英俊贵气,忍不住想出言搭讪。
那公子没说话,碧翠回眸看到了他,像是见了鬼一样。
他不是回前线去了?怎么会在时候出现在这?
“龙君。”眼见周围像是割麦子一样跪了一地,只有白茸反应迟缓,还矗着,回过神来,她方才支着腰,也缓缓想在他面前跪下。
没跪下,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
白茸倒是愣了一瞬,她习惯了匍匐在他面前仰视他,沈长离也不允许她和他平起平坐。
过了一瞬,她明白了,沈长离或许多少还是在乎这个孩子的。
沈长离在面对白茸以外的人时,很少露出另一面来,看着便是一个淡漠清冷的贵公子形象,对人很有距离感。
“此处茶点味道确实不错,碧妃眼光甚好。”他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意。
周围众贵女都屏气凝神,一句话不敢多说。
王月还是第一次见到龙君,没想到他是个如此俊美的男人,她以前觉得自家爹爹修为已经高不可攀了,如今,她完全察觉不出来,龙君修为到底有多深。
在一看那被他扶起的白衣女人,心中更是冒出鄙夷,对这种女人克制不住的鄙夷。
碧翠进宫久了,对沈长离的真实性情稍微有点了解,这时已经吓得魂不守舍了,此刻她去看白茸,白茸只是低垂着眉眼,看着竟然很是麻木漠然,既不在乎她自己被侮辱,也不在乎沈长离的忽然出现。
沈长离一见她这窝囊废的木头模样,心里就冒无名火。
他含笑着看向碧翠。他那双眼清凌凌的,看着带笑,其实像是一池子寒潭水,冻得碧翠浑身发寒。
她勉强支撑着笑意,看向白茸:“白姑娘,方才言语不慎,冒犯到你了。”
白茸摇了摇,只是看向王月,轻声说:“你方才不该那样说红叶的,给她道歉。”
王月结结巴巴给红叶道歉:“抱歉,红叶姑娘。”
沈长离从头到尾只是含着笑,看不出不满,看不出被半点被冒犯,也看不出来,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听到了多少之前的对话。
众人都散开之后。
侍卫拎着两大盒茶点,上了车辇。
放下帘幕之后,车厢中便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沈长离面上笑意已经缓缓消失了。
他大手捏住她小巧的下颌,强迫她转向了他,阴沉问:“你是哑巴了?还是傻了?”
被人侮辱,也不知道回嘴?
白茸乌黑的眼看着他,语气隐有疲惫:“她们没说错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因缘巧合,那些男人恰好都对她没兴趣。或许,在王府,她便已真的侍奉过了许多不同男人了,被养在他府上的其他奴籍舞女是什么样的处境,白茸心里清楚,她又有什么不同呢,都是被人随手送来送去的一件物品而已。
沈长离眸光越发冰冷,手上力道加重,她疼得呼吸加速,却始终倔强。
他抽回了手,她白皙的面容上,已经留下了淡淡的指痕。
白茸还在喘气。
“好。”他一连说了几个好,笑着说,“倒是孤多管闲事了。”
有一瞬,沈长离恼火得无以复加,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恼火什么。
“走,回宫。”
她今日外出的时间,已经到了份额了。
感觉到车辇换了个方向,白茸瞬间急了:“你答应过我的,让我去见一面黄莺,你不能这么说话不算数。”
他冷冷地看着她:“不过是个奴才罢了,还想爬主子头上来?我说什么,你有什么质问的资格?”
白茸眸底已经浮现出了淡淡的泪光,她手指微微颤抖着。下意识把自己蜷缩了起来,细瘦的背脊抵着车壁,她知道他心有多硬,性格有多难以琢磨,喜怒无常。
沈长离一言不发,面容冷淡。
步辇不知什么时候改了朝向。
黄莺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回来了,赶上了原来定好的婚期,今日出嫁,黄莺欢喜不已。
他们都没多少钱,都是质朴的小老百姓,昏礼办得虽然简朴,但是很热闹,两人人缘都很好,来了许多好有,都很年轻,如今好几只熊妖正在划拳拼酒,场面热热闹闹。
妖界昏礼和人间不同,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大家玩得痛快,吃喝痛快,晚上再送入洞房,就万事大吉了。
新娘子也没有盖头,只是穿着一身红,黄莺自己也在席间喝酒划拳,大家都很开心。
一辆步辇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旋即,车上下来了一个粉面桃腮的姑娘,身姿娉婷,清纯中又带着一点淡淡的妩媚艳丽。
太惹眼了。
黄莺远远看到,简直不敢认。
“绒绒?你真的来了?”确认是白茸之后,她欢喜得眼睛都亮起来了,喜悦得蹦蹦跳跳。
白茸赶忙擦拭了一下眼角泪痕,努力朝她露出了笑。
黄莺拉着她的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黄莺离开王府之后,似乎便出门了,去接未婚夫了,因此那一段时间正好不在王都,没有听说她劫狱,被游街这些。
她自然也不会对黄莺提起。
想了想,她也没有告诉黄莺,她现在怀孕的事情。
黄莺不知道白茸现在过得怎么样,但是看她穿着,不再是以前的粗布衣裳,她衣裳黄莺不知道是什么料子,但是摸起来,感觉软软的,滑滑的,比黄莺以前见过的最好的料子还好。
总而言之,比之前在府上做杂活时要好了许多。
她不远处,站着一个高大的英俊男人,白袍缓带,腰间佩玉。看着身份不凡,黄莺瞧着有些畏惧。
沈长离只是远远看了他们一眼,神情很是冷漠,甚至带着一点讥诮,显然,他想到了白茸与阴山九郁的那一场昏礼。
黄莺很是诧异,她凑近了一些,小声问白茸:“绒绒,这是你的什么人呀?”
两人看着关系不凡,但是压根就不像夫妻。
“这是你新的主家吗?”黄莺小声问、
是不是又被王寿转手送了人?
她心中浮现一点愤怒,随后便是悲哀。她想到绒绒已经被打了奴印,一辈子,估计都只能如此了,她只能给她祈福,希望她之后可以遇到个好些的主家。
好在,这位公子,看模样气质,实在是比王寿好太多,甚至愿意然她过来参加她的昏礼。这公子看起来对她还挺好的,至少是可以穿得好吃得饱,穿得暖。
黄莺的夫君是个高大黧黑的汉子,寡言质朴,白茸见黄莺与他甜甜蜜蜜,十指相扣,终于彻底放心了。
白茸将用金红纸包着的礼物送给黄莺。
她看沈长离神情,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她自然知道,今日他可以允许她出来这么久,已经是到了极限了了。
看着黄莺和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欢欢喜喜成婚,入了洞房。
她唇角一直含着一点隐约的笑。
沈长离一直漠然看着,无动于衷。
他不适合这样热闹的场合,周围人看到他,显然都注意到了他,但是也没有任何一个敢上前来搭讪他的。他显然不是平易近人的性格。
两人其实都成过婚。
沈长离和楚挽璃有过昏礼,那时她在窗外呆呆看着。少女的美梦被第一次彻底击碎,她哭得不成样子。
而之后,她和九郁的昏礼,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就被沈长离给打断了。
一直到现在,那一夜,都是白茸心中挥之不去的噩梦。
她不可能忘记九郁,不能当这件事那么简单地发生过。
有时候,她看着沈长离,也会想,这个男人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心?
这些事情,对他来说都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在他冰冷的心上留不下任何痕迹。
沈长离看她目不转睛看着他,他靠着车壁,显出了一点与外头不一样的懒散模样:“羡慕了?”
白茸不做声。
“还是想起自己昏礼了?”他挑眉,“气我半路打扰了你的美事。”
白茸浓长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着,并没有否认、
他陡然觉得很败兴。
心中方才升起来的一点想法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撩开了帘子,随着一阵风拂过,身边男人已经不见踪影。
白茸只觉得满身疲惫,她闭上了眼,怀孕之后,她变得十分嗜睡,总觉得睡不够,沈长离走后,她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随后,靠着车壁,在晃动中,竟然就这般,缓缓睡着了。
沈长离走后。
晚风吹拂。
他想起白日种种,住不住的烦躁。
他自己经常侮辱白茸,想说便说,把她当成无知无觉的木头羞辱。
只是听到别人这么说,明明是她该的,他觉得异样的烦躁。沈长离不愿去细想这烦躁,更不想去想着烦躁是谁一手造成的。
打狗也要看主人。
他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完美的理由。
……
碧翠没想到那个贱奴是真怀了孩子。
并且,看沈长离反应,那女人怀的,就是货真价实的夔龙后代。
这消息之前已经在宫中传开了,韶丹完全不能接受,沈长离和那个女人真的有过,甚至还导致那个女人怀孕了。她大吵大闹,加之最近仙界和妖界关系紧张,韶丹被毫不留情直接送回了仙界,沈长离甚至没去见她最后一面。
他这般冷酷凉薄,诸位妃子都无话可说。
沈长离还没有子嗣。
这个孩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汀兰宫一直有暗卫在暗中保护,这一支暗卫,是完全隶属于沈长离的部队,只对他忠诚,压根无法渗透进去。
雨水落在芭蕉叶上,响声扰人清梦,
想到白日的事情,碧翠心中依旧烦乱。
没想到,雨水里传来一点清淡檀香的味道。
碧翠原本正斜斜倚在美人靠上,给自己指甲涂着豆蔻,深宫中,无人欣赏,让她实在是寂寞。
碧翠显然没想到沈长离这种时候会过来。
外头下着雨,他没有披外裳,乌发也披散着,显然刚沐浴完,碧翠看得意动,忙叫侍女去布酒,自己迎了上去、
他深透漂亮的眼睛看着她,在夜雨里,有些近似乌黑的,便更加显得毫无人情的冰冷。
他问:“你早几日,私下去了北狱?“
碧翠心中微微一凉,错开他的视线:“我没有。”
妖君位置的传承并未像人间一样继承制,而是靠实力,诸多子嗣中,能这居之。
碧翠觉得,沈长离之后还有许多高血统的子嗣。不比那女人腹中的小杂种强?按她的想法,她就该自己主动去流产,不要让小杂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候她甚至恶毒地想,怎么不能是别的男人的野种呢,不然,她和这个孩子,说不定都早成灰了,偏偏正好就是王上的。
沈长离一言不发。
碧翠没看到他是如何动作的,只见一道雪亮的剑气划过,她整个人都瘫软下去,吓得面色惨白,双唇发抖。
沈长离说:“以后,不要自作主张。”
他最不喜欢这样不听话女人。
两个暗卫一左一右,把她拖了下去。
“以后,谁再敢提这些事情。”沈长离对暗卫长轻描淡写,“让他们保管好自己舌头。”
偌大的妖王都,多了几个哑巴,没人在意。
白茸压根不知道这些事情,她之后出去得很少了,之后偶尔几次和红叶一起出去,红叶很欣喜地说,嚼舌头的闲人变少了,也没人对她指指点点了,只是,白茸也不在意。
不过,确实变得安静了,至少没人再当面说起,她曾是怎么当王寿的奴婢,是怎么被囚在北狱,被那些囚犯言语骚扰,是怎么被衣不蔽体地装在笼子里游街,被整条街道的人注目。
只是,表面上没有人说了,并不代表这些事情便被消抹掉了。
这些事情留下的疮疤,依旧留在身体和心上。
所有人都知道,汀兰宫这位,到底是怎么样的出身。
杀再多的人,也堵不住人心中的想法。
预产期在明年的春季,沈长离提前想起了一件事情。
沈长离问她:“你准备给孩子取什么名字?”
白茸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回忆,过了会儿,她低着眼说:“以前阿玉说过,无论男孩女孩都叫溯。”
当时白茸闺友出嫁的姐姐生了宝宝,都在给宝宝取名字,闺友说白茸做诗好读书多
她一直很喜欢小孩子,沈桓玉恰好回京,白茸便给他说起了这几个字,说是要在其中选一个,都是她琢磨了许久的。
挺拔沉默的少年倚在小轩窗边,看向她:“不如多想想自家的。”
她后知后觉急眼了,面红耳赤说他欺负她,还没成婚,就说这个,沈桓玉只是看着她笑。
后来,他说,他们以后的孩子,无论男孩女孩,都叫溯。出自诗经的蒹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他在隐晦地表白,她是他这辈子认定了的唯一的意中人,无论跋涉多远,他都会找到她。
沈长离沉默了:“换个字。”
“不用这个。”
白茸只是乖顺地点头,很麻木,如今,她很少表露自己的意思,他说什么,她都只会答好。
沈长离没再提起这个话题,却也没有再取出什么新的名字来。
汀兰宫中有许许多多珍禽和珍惜的花卉。
白茸可以四处看,但是没有出去的自由。
她需要在沈长离需要她的时候随时出现,阴山九郁是禁词。
白茸已经开始习惯了他的反复无常和暴戾性情。
沈长离并非对她没有提防。他性情相当多疑,白茸知道。
上一次,她去救欢娘的事情,也让她吃了教训。
白茸喜欢药草,也懂得一些药理,之前她曾经用自己调配的迷魂药药倒过他。
白茸手边,所有她可以接触到的药草,都被沈长离拿走了。
他现在想要这个孩子了,那白茸就不得不给他生。
他就是这样的男人,从来都不会在乎别人的想法。
白茸一直住在宫中,大夫也都说了,怀孕的时候,需要保持适度的运动,不能一直坐着躺着。
白茸趁他情绪不错时,提出想要亲自侍弄药草。
她那一次格外乖顺,沈长离答应了。
汀兰宫中于是多出了一块小小的药田,里头种植了不少药草,都是经过了宫中妖医筛选的品种,确保药力温和无害,尤其不少落胎药,对于沈长离而言,这些和允她种花没什么区别。
白茸也没有抗议,她似乎很容易满足,每日拿着药锄,
这孩子不是寻常的胎儿,他比寻常的胎儿都要更加的壮实一点,否则按那样的折腾也早该流产了。
等到药草成熟的时候,
白茸甚至亲自动手,给自己配了一剂安胎药。
沈长离寻了许多妖医,验查了方子,让下人试过,证实了一切都没有问题,确是用来安神养胎的药。
并且,成分较之前妖界常用的安胎药更为成本低廉,很适合兽类的生产,这方子白茸慷慨的放了出去,不少平民受惠于此。
沈长离略微有些意外,只是,白茸依旧不被允许服用这个方子。
白茸也没有反抗,很平静地接受了。
阿玉和她以前以为的完全不一样,她最近越来越意识到,自己许多年,认识的,只是这个复杂男人身上的一面。
他心机深沉且心思缜密,冷淡外表下,性格阴晴不定,且掌控欲极强。对他撒谎尤其是大忌,她吃过不少苦头。
她行事却依旧和之前差不多,每日就在药园走走,和红叶说说话,很少有别的动作。
夏季尾巴上的一日。
沈长离不在,白茸最近也隐约从红叶耳中听到了前线的事情。
仙界也开始动手了,最近留言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妖仙二界或许会有一战。
只是这些妖民并不多么害怕,天堑打通之后,仙界已经没有那么高不可攀,如今妖界已经基本统一了。
沈长离修为几乎独步三界,他的存在,是这些人的定心丸。
白茸一直没有做声,也没有点评任何。
沈长离挺久没有来宫中。
直到某一日,清霄兴致勃勃回了王都。第一件事情便是要去看那个怀了孕的妃子。
白茸那会儿晨起不久,正在侍弄药草。
晨光之下,女人面容温柔娴雅,很是清丽,乌发柔软地垂到了腰边。
清霄见了她,却像是见了鬼一般。
清霄记性很好,虽然过去了几百年,但是他一直还记得,少主还在人间的时候 ,那会儿他有个小青梅。
少主很爱那姑娘。
他决定接受龙骨的时候,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他反复嘱咐过他,若是他出了什么意外看,死了,或是变成了疯子或者傻子,叫清霄记得去王都,协助完成他嘱咐的事情,千万不要让白茸知道他出了意外。
按照之前的安排,原本这女孩应该在人间和其他男子成婚生子,为何这么多年后,她会出现在这?
沈长离没多说什么:“这是清霄,小时曾照顾过我。”
白茸以前从未见过沈长离的长辈,朝他行礼,
没想到,纠葛这么多年,最终,还是在一起了,她还怀孕了。
清霄说不上心里是什么味道,也没多说什么,勉强挂了一个笑,说了几句。
沈长离倒是觉得有些可笑:“你急急忙忙要回来,便是为了说这些?”
清霄勉强笑道:“这是少主的第一个孩子,之后还会有许多,臣便不多说什么了。”
沈长离下意识皱起了眉,转眼看向了白茸,见她神情毫无波澜,甚至有几分麻木,他眸底也浮现了一丝冷,漠然说:“是。”
白茸垂下了眼睫,一言不发。
这天晚上,沈长离罕见的来了汀兰宫。
白茸原本已经睡下了,他也换了寝衣,乌发披着宽阔的肩上,领口下露出一段清秀平直的锁骨。
白茸很敏感,在他身上嗅到了一点点极为淡淡的酒香。
她怀孕之后,沈长离晚上也就没宿在她这里过了,许多时候是白日过来,夜间顶多坐坐就走,他似乎在有意识避免自己和她有什么接触。
这一晚却有些不一样。
撞上他的眼神,白茸彻底清醒了。
不知道是因为白日的什么事情,她总觉得,沈长离想找她说什么,可是,她已经来不及细想了。
“求你了。”
“不要。”
随着他接近,她已经开始发抖。
沈长离顿住了。
以为他只要靠近她,就是要做那事?
“沈长离,你去找她们陪你,好吗?”白茸唇哆嗦着,“我求你了。”
她是真的很怕,是身体本能的反应。
他漂亮的眼睛已经彻底凉了下去。
外头秋风卷入,月色铺陈了满地。
脱口而出那句话之后,白茸也愣住了,心跳得飞快。
看向那双熟悉的眼,熟悉的神情,有一瞬,她甚至呼吸不过来,只能移开了视线。
那一瞬,似乎很短,又似乎被拉得无限长。
他笑了:“好。”
“对你稍微好些。你便当真以为,孤就离不得你了?”
“其他随便一个女人,都要比你好玩无数倍。”
榻边那一根床架,不知什么时候,竟已经被他硬生生折弯捏断,扔在了地上。
白茸还在发抖,把自己紧紧裹在被褥中,胸口还在不住起伏。
……
一连很多天,白茸再也没见过沈长离一面,据说他回宫中时,便开始整宿歇在别的妃子那里,比之前更加放浪形骸。
宫中传来许多流言蜚语,汀兰宫热度一下又消退了下去。
毕竟,女人怀孕的时候,正需要丈夫陪伴。
在这种时候,宠爱其他妃子,显然是在彰显对她的毫不在乎,并且,按照这样的频率,估计很快也会有其他妃子怀孕,白茸肚子里这个,便也不算什么了。
汀兰宫中的黄嬷嬷倒是满意,毕竟,她当然不想看到龙君专宠一个人类女人。她怀着身子,无法服侍王上,换成别的妃子也很好。
某一日,夜间,白茸正预备歇下的时候。
有响动,有人在轻敲着窗子。
白茸醒了,但是没有惊动侍女,而是披衣而起。
夜色深浓。
窗边有人,那般敏捷的身手,白茸一下便认出来了,心一下悬到了嗓子眼。
是李疏月。他不知从哪里找到了她的下落,并且,竟然偷偷突破了妖王宫的守卫,要来这里救她了。
白茸匆匆忙忙,披了一件薄外裳,头发都来不及梳,便急急跑去轩窗边。
这一扇菱花格的轩窗是无法从外头打开的。
果然,借着手里夜明珠暗淡的微光,白茸看清楚了,真的是李疏月。
许久未见,他稍微清减了些。
见到白茸时,他显然也松了一口气。
“快,抓紧时间。”
李疏月手指间夹着一道符箓,白茸认得,那时一道通行符。
他想用灵力点明符箓,接白茸出去。
豹猫非常擅长隐匿。李疏月悄无声息潜行了进来。
“你和我走,我带你去倒悬翠,你迅速从那里回人间去。”李疏月快速说,“现在,妖界战役频繁,他暂时顾不上人间。”
白茸一动不动。
李疏月说话速度越来越慢,他开始皱眉,看向白茸。
“你走吧。”白茸说。
“你什么意思?”
“我是自愿留在这里的。”白茸说,“我怀孕了,也经不住这样的折腾。”
李疏月一双猫眼冷然看着她,温度一点点冷了下去。
“这里谁都没有,你最后告诉我,你到底走还是不走?”
白茸只是摇头。
“我没想过,你竟然是这样的人。”李疏月看向这宽敞华贵的宫阙,看向室内,陈设典雅贵气。眸底已经从失望换成了嘲讽。
“他如此对你,你竟然可以原谅他?”李疏月说。
他去了解了一下过程。原来,白茸是被他亲手送去了王寿府上做妾,百般凌辱,现在,她怀孕了,被接到了宫中,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开始被感动了。
李疏月完全不能理解。
白茸只是安安静静看着他,笑了一下:“你走吧,不要在这里了。”
“我不想走,我想留在这里。”
李疏月对她失望至极,再也不说什么了。
白茸看着他,再度重复:“你走吧,不要再来见我了。我也不想再见你。”
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随着一声轻响,李疏月已经化回了原身,巨大的猫妖,毛发遮天蔽日,很快便消失了。
白茸知道。
她走不掉了,这宫中到处都是沈长离的耳目,甚至今夜李疏月来寻她的事情,她不觉得可以瞒得过沈长离的眼睛。
那日之后,他许久没来,不见她了,却不等于放过了她。
若是她一旦表达出任何随他离开的念头,后果不堪设想,她只能被困在这小小的房间里,终日等着他回来。
……
李疏月离开后不久。
翌日,白茸在外出锄药回来,刚洗漱完,光洁的额上还有一层薄薄的汗水。
她再回自己卧房时,便见博古架边,站着一个男人。
他正低眸看着博古架上的九连环,是白茸之前无聊时曾玩过的,没解开,扔那里了,沈长离随手拿了,他手指修长干净,是握剑的手,十分灵活,正垂眼专注解着手中九连环。
白茸不做声。
见她回了卧房,他没抬眼看她:“昨晚表现不错。”
白茸克制不住,浑身都在微微的颤抖。
沈长离已经轻易解开了那个九连环。
“那个男人之前还给你求过情。”黄昏的影子把他眼睫染得很浓郁。许久未见,他清减了些,白茸身体紧绷,好在这一次,她没再在他身上看到其他女人的印子。
李疏月是李端的弟弟,白茸被下狱之后,李端受弟弟所托付,亲口朝他求情,但是他没想到,他们交情竟然如此之深,李疏月为了他,愿意亲自闯入妖王宫,冒着掉头的风险,来救她。
白茸说:“我们并不是很熟。”
“不熟,便可以为你做到这般?”他懒懒散散,似笑非笑抬眼看她。
“昨晚,你心动了吧。”
她死死咬着唇,不和他对视。他能看透她,像以前一样,她的任何反应,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你现在怀着我的孩子,想和别的男人跑掉之前,最好先考虑清楚。”
“放心,我不会动他。”他说,或许是觉得无趣了,他将那解开的九连环随手扔回了博古架上,眸底含着一点笑。
“你们在一起的几年,你给阴山九郁怀过孩子吗?”他忽然问,漂亮的眼看向她腹部。
她麻木地摇头。
“你最好不要骗我。”他凝着她,似笑非笑,缓缓说。
这么久没见她,冷落她,在她怀孕的时候去找旁的女人。他也不觉得多畅快,甚至想起来,反而觉得异样的恼火。
她凭什么摆出这幅模样?不然,他索性去让其他女人怀一次孕,看她在不在乎。
沈长离消弭不掉这心中恶心的异样情绪,他性情天生高傲,这辈子从不低头,也不服输。
白茸没有问他为何又来了,也不问他这段时间到底去了何处,很是平静。
有一瞬,他恼火得想掐死她。
他不想知道,也不愿承认这情绪到底是什么。
“白茸,你若是敢告诉我,你除了我,还有别的男人,孤会把你和那个男人,都亲手一点点碎尸万段。”他望向她。
那双方才还灵巧无害,在解九连环的细长漂亮的手,松松扣住了她的颈骨,没用力,这双手蕴含着何种可怕的力量,她心知肚明,她怕极了他这双手。
他就是个变.态的疯子。不是人。
就是一头野兽,没有感情的野兽。
这一日之后,沈长离确实没有如何去刁难李疏月。
只是,她依旧付出了代价。
白茸被用符箓封印住了身上经脉,她无法再用法力了。
她的右边脚踝,被扣上了一条精致的金色锁链。
沈长离来的时候,偶尔会短暂把锁链解开,让她可以短暂地在室内自由走走,或者带她去院中走走。
链子很长,足够她在室内活动,但是再也走不远了。
室内一切尖锐物品都被收走了。
那一日之后,沈长离又开始过来她的寝宫了,来得比之前还勤,他军务其实很繁忙,白茸刻意不去管外头的世界,但是有时候都忍不住怀疑,他到底是如何同时处理好这些事情的,偶尔也会想,这些晚上,他是如何对他宫中其他女人的交代的。
这一日,沈长离来时。
沈长离见她安静垂着颈子,在低头做针线活。
白茸没抬头:“听说战况吃紧,最近仙界是不是派了仙兵下来?你要和仙界也开战吗?”
“你害怕?”沈长离确实不在很意,没想她会问起这事。
他想起她以前在青岚宗,就是个小虾米,修为离渡劫差着十万八千里,估计觉得神仙高不可攀。
想到这,他笑了一声,觉得她成日担心些无用的事情。
至少,护住自己妻孩的本事他还是有的。
“你说过你是龙,那我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白茸不做声,又换了个话题。
沈长离说:“我生下来时,还是幼龙。”
“两岁后,才学会化形。”
如今他几乎已经是纯血龙类,白茸是人,生下的孩子,估计也和他小时候差不多。只是以前没有过女人和公龙生孩子的先例,说实话他也不知道会生出来什么。
白茸点了点头,她想,她认识阿玉的时候,他化形已经很完美了,这么多年,她完全没看出来他非人的身份。
其实两岁到七八岁之间,还有一段时间,幼龙控制不好化形,很容易在人形时露出人类特征来。
只是,他们的孩子,不会再遇到这种事情。
沈长离已经提前寻来了灵药,与自己的龙鳞一起,寻人给孩子炼了龙丹,如此生下之后,孩子可以早早完美化形,不会再出现他小时候那样半龙半人,遮不住尾巴,被人嘲笑的状况了。
白茸坐在案几边,安静地做针线活儿。
沈长离不怎么懂针线活。
见她似乎是在绣帕子,一共两条。
其中一条月白色的,角落用银线勾勒着一个离字。
另外一条,是东方既白色,像晨曦,又像是湖光水色,角落绣着一个溯字。
沈长离看了会儿,少见的没去打搅她,也没对那字提出异议。
那条,显而易见,是给他们未出世的宝宝的,还有一条,自然就是给他的。沈长离不喜欢她叫他沈桓玉这个名字,之前她给他亲手做过不少贴身物品,都有那个小小的玉字,他几乎都没用过。
白茸绣了一会儿,眼睛略微有些累了,揉了揉眼。
“休息会儿,之后再绣。”沈长离说。
男人神情和平时略微有些不一样。他伸手,把她揽入了他宽大的怀中。
她的小腹已经明显微微凸起了,赤着纤细的玉足,其上扣着沉重的金色枷锁,沈长离给她披了件外裳,如今,她几乎终日被锁在了寝宫中。
她身上中了蚀骨散,需要定期找沈长离拿药,否则会生不如死。
并且,她知道了,那日她失血过多,差点流产,被困在梦中的时候,她喝到的香甜的美味,原来是他的龙血,她这具身体已经开始有瘾了,需要他的龙血喂养。
沈长离不介意这些,在某些事情上,他极为慷慨,也乐意看她对他求而不得。
或许是因为怀孕月份大了,又或许是受到腹中婴儿,对父亲天然依赖的影响,她似乎表现得对他更加依赖了。
被他这样拥着时,她不小心看到他领口下,男人锁骨上印着几道痕迹,似乎是某种尖利的抓痕,她已经迅速移开了视线,没细看,也尽力克制,不让自己去想。
已经到关键时期了,她的肚子一日比一日明显,随着和若化在梦中约定的离魂的时间点越来越近,她不想再表现出什么,闹出意外来,让沈长离察觉。
这一具身体,她如今也无所谓了,被如何作践也罢。
女人妊娠,是一道名正言顺的鬼门关,无论是谁,人人平等。
若是生产中,不慎发生了什么意外,也怨不得旁人。
她平静地想,她对不住这个孩子。可是,她还能怎么办呢?她被步步紧逼,已经只剩这个选择了。
沈长离自然也可以察觉到白茸的变化。
他并不讨厌这变化。他把她抱在怀里,低眸找到了她的唇。
白茸还在不住喘息。
带动她纤细的脚踝上的锁链,发出了细微的窸窣声。
他其实完全没餍足,但是也没有继续做什么。
沈长离把她打横抱起,放回了卧榻上,随后,自己从背后搂住了她,男人温热的大掌覆在她的小腹,他们的宝宝身上。
近来,他头疾发作不那么频繁了,情绪也稳定不少。
抱着她,不知为何,沈长离想到了许久前,他在王都街道上独行时,遇到的那个带着妻孩,一无是处的平凡男人。当时,他看着觉得他们,觉得极为滑稽可笑,如今想起来,他竟觉得那一幕不那么碍眼了。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大修)
立冬已经过去了。
白茸从菱花窗望出去, 看到庭院里松枝上积压的一抔新雪,被风一拂,便这样扑簌簌落了下来, 远处红梅缀着地上雪光, 倾泄了一地。
不知不觉, 她又睡了一整日。
白茸赤着脚下了卧榻, 女子纤细的脚踝上依旧覆着金链,只是被脚踝的裙子盖住了, 行走之间,依旧会发出窸窣的碰撞响声。
“姑娘,你带着身子呢,怎么能不穿鞋履呢。”门后候着的侍女迅速上前,要给她套上鞋袜, “冬日这般严寒。”
其实室内地面垫了厚厚一层绒毯,玉狐绒上没有一根杂毛, 柔软温暖, 地龙也烧得旺,完全不会觉得寒冷。
至少, 比之前她待过的阴寒的地牢要暖和太多。
她腹部现在已经有很明显的形状了, 因为腹中胎儿血脉, 她身体底子又十分之弱,怀孕身体负担很重。
在外人眼里, 她现在过得不错, 除了依旧被禁足,没有自由, 谁都见不到之外。
"无事的。”白茸笑了笑,“我想去园子里赏花, 可以唤他们今日给我解开吗?”
她昏昏沉沉睡了一日,实在是不想再待在卧榻上。
春如有些为难:“今日还不是出去的时候……“
沈长离现在不在王都,他们都没这胆子,敢在不是规定的时候放她出去。
春如是上月才来汀兰宫的。
宫中侍女已经换过好几拨了。她本来来时也战战兢兢,在这里服侍了一个多月后,才觉得姑娘性情很温柔好相处,贴身服侍她比想象中要轻松许多。
见她为难的神情,白茸也没有再坚持下去。她只是看着窗外,微微叹了口气,由着她给她穿好鞋袜,又重新坐回了卧榻上。
春如这才放下心来,一看时候差不多了,便唤小侍女给她端来了一盏琉璃盏。
晶莹剔透的琉璃盏中,盛着满满的液体,呈现出一种清透的银。
白茸柔顺地喝完了。
随着冰凉的液体流入喉管,她五脏六腑的灼烧感也都开始变轻,身上似也涌出了新的力量。
她纤细的手静静覆在自己小腹上。
腹中孩子得了来自父亲的血,躁动平息了许多,她也稍微舒畅了些,可以安生在卧榻上睡下了。
沈长离在宫中时,夜间会陪她一起入睡,偶尔她犯难受醒了,她不做声忍着。沈长离睡眠一贯很轻,他也不作声,用自己的灵力给她缓解,一直到她又睡去。
随着孕期增大,这孩子给她带来的负担比想象重的大很多。
现在她已经彻底离不开他的血和药,也无法抗拒他施舍给她的照顾。
即使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她的心也必须被他填满,不能有任何其他人。
这或许就是沈长离想要的效果。
侍女用帕子给白茸擦干净了唇角。
白茸安安静静,不吵不闹,由着她摆弄。
“看样子,宝宝很快就要出来了呢。”若春笑着说,“这还是龙君的第一个孩子,不知会是个小王子还是小公主。”
大家都默认,沈长离之后还会有更多孩子,只是不知为何让她走了狗屎运,怀上了目前的唯一一个。
白茸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
如今每日,她几乎有大半时间都是睡过去的,吃得也少,宫中小厨房的厨师已经换过好几批,她依旧食欲不振。
独自用过晚膳之后。她被解开了镣铐,被若春扶着,在汀兰宫附近慢慢走了一圈。
原本沈长离不允她离开寝宫,只是后来,大夫曾几次委婉地对他提出,孕妇需要恰当的锻炼和活动,加之她一直表现得极为柔顺,因此,后来,她便有了三日一次的定点活动时间。
有时候,白茸也不明白,这样的生活,和从前在王寿府上,或是在地牢中有什么区别。只是肮脏的囚笼换成了金玉打造的,却依旧是囚笼。
沈长离几乎不和她说起外头事情,白茸也不问,她对外头的一切变动似乎都不关心了,只安心在这一方天地待着。
若春见她今日情绪不好,以为是她想沈长离了,便宽慰说:“姑娘,龙君这才离开两日呢,现在外头战事吃紧,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待他回来了,定然立马回来看您和孩子。”
毕竟她怀着孕,沈长离也不可能带她去前线。
侍女对这汀兰宫中住的人物也有所而闻。在她眼里,觉得龙君对她够好了。
白茸被接回来之后,他在王都时,去其他妃子那儿很少。大部分时候,几乎都在汀兰宫陪着她和孩子,宫中也没人敢再提起之前她之前那些乌遭事。
妖王宫面积极大,望不到尽头。
如今随着月份大了,她也不怎么去那一片药田了。
这一日,她走得略微远了一些。
宫中栽种着多她不认识的珍稀花卉,养着各类飞禽走兽,不远处有一个湖泊,白茸不知道这叫湖叫做什么,远远见湖光雪色堆叠一气,景致极为美丽。
湖中亭台远远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
白茸远远看到,亭中坐着几位婀娜美人,正在掷骰子行酒令。
她迟缓地意识到,应是沈长离的妃子们。
白茸在宫中待了这么久,几乎没见过这些妃子。
她原本想转身离去,可是其中一个眼尖的妃子已经看到了她,她视线停顿在她明显隆起的小腹——瞬间明白了她的身份。
一直到现在,沈长离也没有正式娶她,她没有名分。
因此,清圆这下也犯了难,不知该要如何称呼她。
龙君把一个之前曾当过贱奴,被游过街的女人接回了宫里头,放在了自己身边,甚至还让她怀孕了,这还是沈长离目前唯一的血脉。
迫于沈长离的手段,表面没有任何流言蜚语。但是,背后想什么都有,甚至许多妖忍不住怀疑,她腹中真的是龙君的种吗?会不会是那段时间服侍过的某个野男人留下的。
沈长离把她和孩子严实藏了起来。之前这些宫妃纵然再好奇,也见不到。沈长离并不热衷女色,但是前段时日在王都,他几乎十日有九日都宿在她宫中,陪着她和孩子。她没些手段,显然无法做到。
如今终于第一次见到了。
她身子已经很明显了,面容依旧很是清丽,身材也没有多大变化,依旧纤浓有度,鸦青的发只是松松挽起,很素雅,也没用任何首饰。
只是,美则美矣,她显然也算不得什么见不到的绝色。在场的几个妃子,都是家中千挑万选送入宫中的,肥环瘦燕,各有所长,光论外表也不比她差。
妖中贵族,无论男女人形都生得好,有许多人间压根见不到的俊男美女,因此修士喜欢用妖奴,反过来却很少见。
白茸没有多少与她们攀谈的意思。
现在,看到沈长离的这些女人,她已经可以保持心平气静了。
清圆年龄不大,她生着一张端正漂亮的小圆脸,一笑两个酒窝,十分清甜可爱。一直瞧着她看,显然也没有恶意,多的是好奇和艳羡。
被这样看着,她实在也做不出不打招呼,一走了之的事情,白茸好脾气问:“翠妃今日没与你们一同出来吗?”
三位美人神情都变得古怪起来。
良久,清圆说:“碧翠犯了法条,已经被送出宫,正在等待判决,不会再回来了。”
据说妃位是保不住了,她族人想办法运作也毫无用处。
说起来,这事还与汀兰宫这位有关,明面上,碧翠是因为掺和进了王寿贪污军饷的事情被处理了。只是私下,大家都知道,碧翠和王府和这一位的过节,碧翠被这样毫不留情地处理,和汀兰宫这一位和她的孩子又有几分关系,很值得商榷。
白茸忍不住想问。
他为何可以做到如此凉薄?
她不知道碧翠腹中是否真的有过沈长离的孩子。自己的妃子,说流放便流放,说杀便杀,他到底有没有心。
白茸觉得很是疲惫,也没有再多与这三位美人寒暄的精力。
春如便很快扶着她回了寝宫。
或许因为这一趟出行不怎么畅快,春如以为是她触景生情,艳羡其他妃子的地位。”王上心中是有您的。”春如帮她擦着面颊,安慰说,“待到他出征回来。您生下了孩子,到时候,他定然也会给您封位。”
毕竟她是孩子的生母,怎么也不至于没名没分。
若春以为她在意这个。
白茸无所谓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天色晚了下去,夜间她不被允许出门。
白茸净了手。
如今,她常在卧房调香,偶尔逗逗架子上的鹦哥,倒像是回到了许久以前,她还在上京城,被养在深闺时的日子。
她换下了之前用过的香片,轻轻用挑子挑出香末,放了一片自己制作的线香。
她制香的台上摆满了数十种琳琅满目的香料,白檀、麝香、黄藤……有的是她药地自己栽种的,也有央人弄来的。
她嗅到往魂香浅淡的气息。
忽然想起了沈长离身上的味道。
他一直惯用迦南香,过了这么多年也没怎么变,很早开始,闻到这样的香,她几乎就会想到他。
后来,她怀孕后,他不用香了,只是因为常年浸润,他衣袖和发梢,依旧可以嗅到这样甘冽隐约的清香。
白茸调香的时候很专注。
过了亥时。
在逐渐升腾起的袅娜轻烟中,她睡着了,开始陷入了梦境。
这是她与若化约定的见面的日子,她借助自己调制的往魂香离魂,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与在若化构造的幻梦中见面。
如今,沈长离不在京时,她和若化能在梦中谈话的时间越来越长,最长可以持续一个时辰的时间。
依旧是熟悉的莲叶田田,接天莲叶无穷碧。
白茸最近才开始意识到若化的修为之高。
修仙有向内与向外两种,如果是沈长离是修为外化的极致,若化便是完全的向内寻求力量。
他可以在千里之外,凭一己之力,构造出如此栩栩如生,纤毫毕现的精神世界。
若化怀中持着一柄拂尘,他穿着一身雪白,眉毛和发也都是白的,他整个人都没有什么颜色,和沈长离透着锋利,让人难以接近的清俊相比,他更冲淡平和。
若化让她坐上莲叶,笑着问:”近来感觉如何?”
莲池见不到边界,连绵不绝望不到尽头,一朵朵荷叶都十分宽大,可以为坐台,她与若化皆盘腿坐于其中。在他身边,白茸经常觉得很安宁平和。
若化弹指一挥,在他的袖袍内,缓缓飞出了一朵莲花。
莲花鲜红的赤瓣,粉、白、红三色交织。
这是她的东西。从白茸第一次见到这朵莲花后,便生出了这般感想,若化说她的记忆和修为,都被封印在了这一朵莲花之中,旁人都无法解开封印,只能由她自己来。
白茸轻轻抚摸过那一朵莲花:“我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
源关于在仙界的回忆,若化说的神女,她都完全想不起来。
她记忆的起始,依旧是作为上京白行简的庶女白茸。
若化倒是并不意外,只是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白茸说:“不过……我似乎忽然明白了,许多关于花木与药理的知识。”
“很奇怪……”她喃喃自语,“明明从前,我只是粗浅习过一两年的药理。”
可是如今,看着那些药草,她有种奇异的感受,似乎先天便可以感受到其中的药力。知道应如何处理某几种药,从而调制出自己需要的配方。
甚至连调香也是无师自通,用何种原料,可以催出何种香,似乎都是存在记忆深处,某种根深蒂固的直觉。
“你曾为仙界的司木神女,掌管仙界十二花时,知道这些自不奇怪。”若化笑着说。
白茸略微愣神。
“便也是她,曾与天阙有过一段缘分吗?”白茸垂下眼睫,轻轻说。
她从前听到楚飞光,听到许多人谈起过天阙。
她想起祠堂中,供奉的眉眼悲悯清丽的神女,她觉得自己曾得到过她庇佑,却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与神女有什么关联。
“她便是你,你便是她。”若化说,“与天阙一般,天阙这一世,同样也有个新的身份。”
白茸身子都僵住了。若化双手轻轻搭于她的双肩,目光温暖平和,示意她抬眸。
“就是你如今的枕边人。”
她很难形容自己如今这一刻的心情。
“他与天阙是什么关系?”
若化回答:“当年,天阙身陨后,仙界无法毁损他的龙骨与龙身,只能设下封印。”
“天阙的躯体如今依旧被封印在不周山下,他的龙骨却被夔龙残裔偷出,用禁术挪入了新的躯体之中,重新复苏。因此,他要替代天阙完成千年前尚未完成的宏图。”
这一番话,信息含量实在是太大。
鼻尖萦绕着莲叶的清香,白茸几乎茫然无措。
“那,他与楚挽璃的事情……又该如何解释?”
她想起自己曾读到过的话本子,沈长离怎会和天阙有什么关联?话本中完全没有提及此事,她又怎会是神女的转世?她应只是个无关既要的小角色,他应为楚挽璃疯魔堕仙才对,之前他在青岚宗时,表现出的也是如此。
若化说:“事情的分歧,便在于他接受了天阙的龙骨……”
若不接受,沈长离自我意识非常强烈,上一世的事情,不足以那样强烈的影响他。
“天阙上一世怀着对神女的恨意而死。”若化说,“这一世,他若是爱上其他女子,也可以理解。”
白茸安静听着,她仰起脸,看向他:“他——沈桓玉关于上一世的记忆,是从他接受龙骨时开始觉醒的吗?”
若化点头。
她依旧很聪明,可以抓住重点。
“那是什么时候?”
“你在青岚宗妖祭的两年前,立冬时,他在诞生的冰海神宫中接受了天阙的龙骨。”
她恍惚了一瞬。发现自己记得那样的清楚,阿玉停止给她寄信寄礼物,似乎也是那时开始的。
这些事情,无论是沈桓玉还是沈长离,都未曾对她提起过分毫。
“他接受了天阙的龙骨后,自愿抛弃了所有在人间与你的回忆。”若化说,“并没有人逼他,是他自愿的。”
她手颤了一下,对自己竟然可以保持这样的镇定甚至有一丝意外。
良久,她嘶哑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若化从袖内拿出了一块剔透的结晶。
他温和地说:“这是最近一位友人赠予我,其中储存着一段久远的回忆,你若是觉得可以承受,也可以一看。”
白茸没有犹豫多久。
她手指搭上了这一片结晶玉,用灵力催化。
随即,她修长的眼睫颤抖了一下。认出那个蒲团上熟悉的背影。
他身形比现在的沈长离更加单薄些,还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身形。
她几乎有些贪婪的,痴痴看着他,用视线一遍遍描摹过他熟悉的面容,眼眶竟然有些湿润。
沈桓玉与沈长离,纵然生得一模一样,但是她可以一眼认出来他们的不同。
这似乎是在青岚宗内的隐秘宗祠。
祠堂中供奉着巨大的三清像,晚风拂动了纯白的往魂幡。
随即,她僵住了。
青年细长的手指持着那一盏魂灯,静默地放在了自己怀中。
却没有多少有犹豫。
“绒绒……”她似乎听到他呢喃了一声,声音中有温柔的眷恋,动作却没有犹豫。
他掐诀,用引魂灯,从自己身上,亲手剥出了他所有的情丝。
那丝丝缕缕的絮状丝线,极为美丽,晶莹剔透,在祠堂间漫舞。
随即,被魂灯尽数吞噬,消失不见。
过了许久,蒲团上的青年再睁开眼时,神态已完全不同。
冷淡凉薄的眼神,和如今的沈长离,足有八分相似。
他彻底不记得她了。
她唇半张着,亲眼,完整目睹了这一切。
她很难描述这一刻的感受。
若化贴心的没有打扰她。
以前,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孤独夜晚,她无数次想过,他为何会如此,也无数次给他找过理由和借口。
或许,是被胁迫。或许,是遭人暗算。或许,是出了意外。
所以才忘了她。
却独独没想过这种可能。
她惨笑起来,唇边弧度越来越大。
原来。自始至终,她爱过的那个男人,甚至都只是个不存在的幻影。
“你复生乃是一场意外。”若化说,“你身陨净火,以身祭祀玄武后,你的灵魂原本应归位仙界。只是,被沈长离阻止了,他将你的灵魂困回了合欢神木中,让你再度变回了白茸。”
此后的事情,便不用若化再说了。
她在妖界转生之后,却被九郁救下,此后沈长离在他们昏礼时杀了九郁,强迫了她,再此后,便是这段不堪入目的回忆。
他怀念地说:“当年,曾是我教会的你这些。”
他指的是制药和调香。
遇到天阙以前的甘木,很是单纯,日子无拘无束,快活自由,丝毫不通男女情爱,自然也不会因此伤心难过。
之后,她在化露池边遇到了那个男人,彻底结束了从前的日子。
都说甘木是天阙命中注定的劫,若化觉得,天阙又何尝不是甘木的劫。
只是因为化露池边的惊鸿一瞥。
就开始了他们生生世世的孽缘,互相伤害,纠缠不休。
“你曾居住过的宫殿现在依旧空着,定期有仙童打扫。”若化温和地说,“你离魂归位后,可以重新来这里居住。”
他见她这般模样,微微叹了一口气:“还有一事,我需要先告诉你。这一次后,作为白茸的你,便真的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或许,这样对你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作为白茸的她,随着她对那个男人曾有过的激烈的爱恨,或许都会一起烟消云散,再也不复存在。
她睫毛还在剧烈颤动:“那方子,我已经用了两月。”
她肺有旧疾,做的这香方成分都是清咳利肺之物,经过特殊处理后,只有遇到迦南香为引时,方才会引发滑胎。这是她和若化商议多时选出的方子,发作以前,妖界任何医师都难以看出端倪。
“再添一钱芜白,便可一尸两命。”若化温和地说。
芜白是一种生在水边的珍贵仙草,单用有延年益寿之效,加在这方子中,却可囤压在未出世的婴孩经脉内,引发严重的寒疾,加之早产,先天不足,那小龙定然也难活。
“如今形势很严峻,他性情偏激,一条路走到底,是不可能愿与仙界议和的。”若化顿了一瞬,“有他的血脉的孩子,未来注定是风暴的中心,或许也是因为我有私心,你不愿意留下这孩子,我觉得是个明智的决定。”
白茸点头。
芜白很珍贵。可是,她怀孕后,沈长离给她搜罗来的无数珍惜灵药中,便有芜白。
她安静地看向远处水天相接之处,莲叶下的水波,泛着淡淡的金。
他的孩子,死在他亲手寻来的药上,似乎也不错。
“我没有资格将它带来这个世界。”
“孩子,应该是被父母的爱孕育出来的。”
而不是仇恨与强迫的产物。
她的手轻轻抚在腹部:“我与它的父亲,隔着不可能了断的血仇了。它来到这个世界,也只会受苦,我不愿见到如此。”
她和沈长离之间,隔着那么多血淋淋的人命。
她夜夜陷入梦魇,看到那些无助的人,在哀嚎哭喊,让她还他们的命来。
……
从梦境中醒来后,外头已经完全黑了下去。
拔步床上罩着锦帐,白茸睁开眼,定定看着上面的花纹。
听到外头若春正在说话:“姑娘今日似有些困乏,已经睡下了,需要奴婢去叫姑娘么?”
沈长离在外行军,会用水镜与她联络。
只是没想到,今夜这么晚了,他竟然还会找她。
白茸闭着眼,装作没有听见。
她隐约听得沈长离的声音:“不必了,让她睡吧。”
*
男人收起了水镜,重新往营地方向走起。
方才。
他见漫天星斗,映照在溪水里,璀璨得像一道银色的河流。
竟忽然生出了想让白茸看看的想法。
他觉得自己以前好像答应过她,要带她去看遍三界美景。
女人怀孕后,似乎都会要嗜睡不少。
这一次他需要在外一两月,待他再回去时,差不多就是预产期了。
青丘战况一直焦灼,如今妖军的大部队算是在此已经生根,预计在明年五月,开春后的雨季,正式开战。大量的雨水,便于沈长离破开青丘的护族大阵。一旦他真的破开了此阵,青丘便像是被剥去了外壳的鸡蛋,彻底不堪一击。
青丘是最后一块版图,收复了之后,妖界即将迎来几万年间的第一次统一。
从前因为部族过多,又在意血缘,天性爱争斗,妖界一直处于四分五裂,谁都难以服众的状态,四大部族各自为政,实际只服从各自族长,妖王控制力不足,形同虚设。因此也只是王,而非人界的人皇。
天阙是曾经最接近这个目标,实际控制的领域最大的一任妖王,但是也未能实现统一的目标,便陨落了。
辛云远远望着远处大部队,心中极为畅快:“如今,便是上界那帮伪君子光明正大派仙兵下来,也不怕他们了。”
“我听说,上界收容了部分兽族叛军,把阴山河溪那一带的叛徒都用天天堑带去了上界。”宣阳低声说,“怪不得遍寻不到。”
他也许久没有回过上界了。
最近听到这样的流言有些担心,怕动摇军心。
毕竟,飞升上界,是许多妖兽一生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王上那样的,毕竟只是少之又少。
华渚靠着一棵高大的乔木站着,冷笑:“那算是什么收容?上仙界都不允踏足半步,只能待在外仙界一块划好的地方,那不是就被圈养的畜生?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
天生仙体的仙族自看不起腌臜的兽类,这也是他们愿意追随沈长离的原因。
三界分立,凭什么他们妖便是最低的一等?
甚至连羸弱的人类都不如,人修飞升上九重霄后,甚至都不会被这般轻视。
待沈长离统一了妖界,再控制住天堑,以他的性子,从今往后,再有从妖界飞升九重霄的妖族,也再不可能吃到任何一个白眼。
这世上,唯有强大的力量是最值得相信的。
辛云笑着说:“是。”
“只是以后,就不一样了。”
辛云其实出生在上界,只是托了个兽身。他现在还记得,自己年幼时,曾被那些仙界的世家子使唤来使唤去,一会儿叫他化回原身给他们骑,一下又叫他学狗叫,他少不更事,还傻傻的一一做了,直到他被他们开玩笑般,用刀割下了原身一只耳朵。
他捂着渗血的耳朵,茫然看着那些仙族,他们还在笑,笑得很开心,他忽然就明白过来了。
后来,他自己下了凡,在妖界流浪了三百年,直到遇到沈长离。
大业完成在即,他觉得胸口滚烫,血液似乎都流淌得更快了。
“王上去哪了?”说到这,辛云问。
宣阳说:“应是和白姑娘联络去了。”
辛云了然一笑,正要继续调侃几句,却见沈长离正巧掀开帐子回来。
“刚在聊什么?”他皱眉,看向神态各异,却都正看着他的属下。
辛云嬉皮笑脸:“在聊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小皇子呢。”
华渚说:“算日子是不是也快了。估摸,等打完这一仗就正好。”
正巧,那时统一了妖界,沈长离若是愿意登基当妖皇,生下来的幼龙便是小皇子。
不等沈长离说什么,一个传令妖兵一路小跑进了帐子,朝他行礼:“报,王上,仙界的禄日星君来访。”
禄日出身很高,是当今仙帝的亲侄子,这一次,他的来访是什么意味,不言而喻。
帐中,沈长离的几个幕僚都面面相觑。
辛云说:“如今这个时候来访,怕是有诈。”
如今,上界和他们也已经算是差不多撕破脸了,只是没有再明面上挑破。
沈长离却简短地说:“让他进来。”
禄日生得面白无须,穿着一身织金衣袍,生着一副笑脸儿。
他在上界司掌财帛,平日和和气气,谁都不得罪。
两个妖兵一左一右带他进入帐中,显然极为提防。
帐中有数人,修为都不凡。
禄日见一个英俊青年正坐在帐子正中位置,他修为是其中最高的,压根看不出底细,便知那应就是龙君了。
他便按照妖界礼节:“见过龙君。”
沈长离向来不在意也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你有何事?”
“上一次,你前辈若化已经来过。”
谈和和撤军都是不可能的。
禄日赔着笑脸:“我们并无其他意思,只是,想请龙君回仙界一趟,去诛仙台——验查身上魔气。”
帐中安静了一瞬。
沈长离表情很平静,并无任何变化。
辛云说:“三界并立,并无高低之分,我印象中,仙帝也并无对妖主直接下命的资格吧。”
禄日说:“这……确实没有,只是这也不是命令,并非有意冒犯……只是,仙体染上魔气,尤其是龙君这般强大的仙体——事关三界安危,还望龙君心怀慈悲,可以多多配合。”
魔界是三界的影子,三界产生的污秽和恶意尽数聚集于此。
“若是龙君在诛仙台通过了验查,证实了身上并无魔气,我们可以为此道歉,并且撤兵,发誓永生不再干涉妖界。”
辛云嗤笑了声,这是装都不装了。
直接承认自己做了手段,私下给青丘派了援兵。
帐篷内,众人视线都落在了沈长离身上。
他瞧着半点不似入魔之人,双眸清明。
沈长离轻轻一笑:“我看,仙界此举,倒像是想迫我入魔。”
“不知你们是真想查验魔气,还是想,趁机再祸乱妖界?”
让他们永远陷入在自相残杀里,永远低人一等。
“就像多年前一般。”
他双瞳看向禄日,眸光清而冷薄,禄日心中顿时一凉。
多年前,天阙即将统一妖界时,仙帝设蟠桃宴邀他去了仙界,随后,他在化露池边遇到了甘木神女。天阙陨落后,妖界再度陷入祸乱,千年无主,其中弯弯道道,大家都心知肚明。
沈长离说:“孤有控制自己的能力,暂时不需要你们操心。”
他语气里含着淡淡的讥诮,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送客。”宣阳已经起身,要送走禄日。
“慢着。”禄日顿了一瞬,急忙说,“既是如此,龙君可否给仙界返还私自扣押下的神女神魂?”
辛云忍不住:“什么神女?你疯了吧?”
禄日说:“便是如今被龙君强行抢走,藏于宫中的那一位。”
沈长离简短地说:“我宫中没有什么神女,只有我的妻孩。”
方才他像是一块冷淡的冰,几乎感觉不出什么情绪波动。
如今,他眸底真真正正升腾起了煞气。
禄日之前没有听过他有子嗣的事情,如今一听,心中惊骇。
两个妖兵一左一右架住了他,要把他往外拖,禄日边挣扎边说:“希望龙君不要执迷不悟,重蹈千年前的覆辙,自古仙妖殊途,神女注定……”
他话没说完。
随着一道强烈的寒光闪过。
他心口一寒,下意识睁大了眼,难以置信看着自己胸前。
“滚回去,把今天的事情完完整整告诉他们。”沈长离站起身,暗金色的瞳孔平静凝着他。
这就是他的意思。
那一颗心被他扔了回去。
禄日双手发抖,捧着自己的心,从创口按了回去。
他跌跌撞撞跑出了帐篷,旋即,立刻腾云消失了。
帐中久久无人说话,依旧弥漫着一点淡淡的血腥气。
沈长离说:“她就是白茸。和其他人都无关。”
他手指上沾了血迹,正用帕子擦过。
他用来擦手的帕子,纹样绣得精细绵密,一角绣着一个离字。
那一双手生得白而修长,干净漂亮,无名指一侧点着一颗小小的红痣。谁知道,便是这双看似秀气的手,方才陡然暴起,硬生生掏出了一颗心来。
眼见帕子上沾了血迹。
他微微皱眉,走出了帐篷,在溪边,用化开的雪水洗濯干净了帕子,又施了个清洗诀,帕子恢复了一尘不染。
他身上那点人间世家子养出来的举重若轻的傲慢,即使现在也很是明显。
这几个都见惯了血腥,也不以为意,反而觉得心里畅快。
辛云笑着说:“王上哪日改去当个刺客,也是一流的。”
华渚踹了他一下:“你说什么屁话?以后等统一了,王上便是妖皇了,还需要亲自去刺杀谁吗。”
沈长离垂着眼,收起了那帕子,淡淡说:“说不定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品味出了这话的意思之后,在场诸位都睁大了眼,瞠目结舌。
他从前便不喜欢在金銮殿的生活,无论是作为人间帝位还是妖君的位置,他都不怎么喜欢。
他性子冷淡,习惯了离群索居。比起如今在妖王宫,他甚至更喜欢从前青州的葭月台。
等以后局势平定了,他也可以多些时间精力陪家人,去兑现自己以前许过的诺言。
白茸显然也不喜欢在宫中的生活。
只有宣阳性格稳重些,没说什么,辛云方才只是随口一说,现在像是半天云里一炸雷,炸得他晕头转向,不知如何是好。
他之后想退位吗?
费了那么多心力,完成了天阙统一妖界的想法,之后却不打算继续坐这位置,那这位置给谁来坐?
除去沈长离,他想不到还有谁可以压住这位置。
沈长离说:“先不用管了,还早。”
目前青丘形势还需要僵持一阵子。
他对之后,也只是有了个大致的计划,要逐渐落实还需要时间。
现在也只是给心腹先透个底。
……
沈长离走了一月了。
前线不断有捷报传来,他去了前线后,战况似被扭转了许多。
只是白茸不怎么关心这些事情,依旧窝在自己的寝宫,做自己的事情。
不知不觉便到了年关。
这一日,风雪异常的大,宫中开始分年礼了。
汀兰宫似分了不少,连带着服侍她的下人,也都收获颇丰,春如欢喜得不行,白茸不怎么在乎,她甚至没有去仔细看,分了什么给自己。
只听到春如在点礼单,边清点边不住惊呼。
龙君待她可真好,除去没有封位之外,比那几位有封位的妃子年礼都要多多了。
白茸自己不在意,又大方,倒是好了在汀兰宫做事的下人,大家都红光满面,每日干活动力都足了不少。
外头风雪呼啸。
白茸坐在案几旁,正绣着一件小兜,颜色是很喜庆的红,图案是一只小小的龙。
案几上摆着一副没画完的画。
身后房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
沈长离回来了。他轻装简行,回王都后不久便来了汀兰宫,没惊动任何人。
他进来了许久,站在白茸身边看了许久,白茸却依旧没发现,依旧在做着手头事情。
直到他不急不缓伸出手指,指节在一旁饕餮香炉上一扣,放出一声轻响。
白茸方才回头。
长身玉立的青年披着雪白的狐裘,清冽的眉睫上,原本还沾着未化开的雪,如今被室内暖光一熏,都化开了,湿润润的,显得整个人更加清雅秀气。
和很多年前,她在青岚宗惊鸿一瞥时,几乎没有变化。
白茸只是看了一眼他,便有依旧继续手里活儿。
随即,她身子一轻,却已被他抱起,放在了膝上:“这又是在做什么?”
“给溯溯做些衣裳。”她说。
“用不着你做。”男人冷淡的眉眼不自觉柔和了几分,“到时候,会有许多人给它做。”
白茸揉了揉眼,困倦地说:“不做这些,我也没有其他可以做的事情。”
被终日困在这里,她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什么。
“在外给你带了点小玩意。”沈长离也顿了顿,“可以解解乏。”
或许因为刚从战场上回来,他身上虽然没血腥味,那股战场上凛冽的杀伐之气依旧残余着。
几位宫娥鱼贯而入,手里端着朱漆托盘。
都是各式各样的珍惜宝物,随便拿出去一件,都能被抢得头破血流,南海的血玉珊瑚、冰晶鲛珠,巫山的月光纱……只是白茸依旧兴致缺缺,甚至手中针线都没有放下,只是僵硬靠在他怀中。
青年很自然地搂了她,拿起一个物事,随手插在了她鸦青的发上。
原来是一支通体雪白的玉簪,雕工上成,簪尾镶嵌着珑海的翡翠红玉,纹路鲜妍如血,她还从未见过如此浑然天成的翠玉。
春如也是满脸笑,她捧着一个花瓶,其中插着一簇娇艳欲滴的雪绒花。
沈桓玉以前有给她带花的习惯,他行走在外,看到各种各样的东西,他觉得她可能喜欢的,都会给她带回来。
他不知从哪里收集了那样多的雪绒花,花萼上悬着的露水甚至都还留存着,栩栩如生,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
原本,她应该喜欢的。
只是,白茸记得这束花,沈长离曾当着她的面,把一模一样的花送给韶丹过。
她没接那花,顺手把玉簪也摘了下来。
她温声细语说:“最近身子疲乏,不怎么戴首饰。”
她也确实通身朴素,一头鸦青的发也就是这样披散下来,随意挽了一个小髻,未施粉黛,身上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他兴致显然也弱了下来。
“行。”他面上笑意已经消失了大半。
“都退下。”他屏退了那些宫娥。
室内气氛又沉闷了下下去,他显然不悦了,可是也没松开她,只是漫不经心握了她一小撮乌发把玩。
“可以把这个松开吗?”她撩起裙子,指着自己脚踝上的链子,“摩着脚踝,实在有些疼。”
这几月,暗卫给他汇报过不少次,她一直安分守己,安安静静在宫中做针线活,看看书,养养花,偶尔调香。
沈长离半晌没说话。
随着轻轻一声响,她脚踝一松。
他却也随之弯身,撩起了她的裙角,大手握上了她的脚踝。
无数不好的回忆瞬间涌上心头,她面容发白,现在……她对男人,尤其是沈长离的近身,依旧有不可名状的心理阴影。
她没想到,确认她脚踝状况后,他叫人拿了药膏过来。
沈长离亲自挑出了一些白玉膏,化开,给她捏过脚踝上乌青之处。
动作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她极为不适,浑身都僵硬了。
他确似乎挺习惯,举止自然。
做完之后,他寻帕子净了手,随即望向她:“昨日,孤的幕僚说,让孤给你一个妃位,这样,等孩子生下来,也方便封位。”
他们之间到现在都没有过一场真正的昏礼。
之前那些宫妃进宫时,战事也吃紧,他自然没那闲工夫去和她们办昏礼。
只是这一次,待一切都办妥了,他倒是很想操办一场,
听了这话,白茸低垂的睫毛一颤,
她一直低着眼,甚至都没有看他,也没有任何喜色。
沈长离也没料想她是这样的反应,漂亮的眉已经拧起。
良久,他语气已经恢复了冷淡:“此事,等他生下来了再说。”
他心情不好,但是又说不出什么不好,方才难得的好心情已经消退了大半,颇为不悦地看着怀中女人。
“你换了熏香么?闻着和之前不一样。”白茸坐了一会儿,身子微僵,主动靠进了他怀里。
“在外行军,不方便。”他说。
他显然被她这个细微动作取悦到了。
他从前一直用迦南香,纯粹是因为习惯。他小时,青姬在宫中燃的一直是这香。后来,他去了青岚宗,因为不喜欢降真香的味道,这习惯便一直维持了下去。
只是,虽然暂时不用了。用久了,这香已经沾上了骨肉,很难去除。
“你喜欢迦南味道?”
他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唇。
喜欢,他也可以继续用。
白茸睫毛一颤,不等她说什么。他迅速挑起了她下颌。
她要说的话很快被他吞没在唇齿中。
沈长离比以前的沈桓玉更加强势直接。
白茸脖颈绷直。
他修长的手指熟稔解开了她的衣物,扔到了地上,随即把她打横抱起,朝着卧榻方向走去。
他需求一贯很大。自从白茸怀孕后,又常在外行军,他已经忍耐太久了。
如今孩子月份大了,稳定了,大夫说,恰当的温存没有问题。
白茸闭着眼,浓郁的长睫像是蝴蝶翅膀一般微微翕动,整个人都浸了一层薄汗,混杂着她发上身上那一点若有若无的淡香,更让他痴迷。她无力地靠在他怀中,孕后,因为保养得宜,白茸比以前丰润了不少,看起来像是一个饱满的桃。
他细碎的吻落在她后腰。
忽然,却顿住了。
女人腰肢纤细,肌肤莹白,而那一截白皙的后腰上,却烙着一个极为刺眼的印记。
沈长离瞳孔蓦地收缩了一瞬。
白茸微微喘息着,她已经回神了片刻,察觉到了不对,急忙想用手去遮掩,却没遮掩住,双手都被他压在那一双大手中。
那印记是淡淡的金碧色,精细繁复,陷入在她雪白的皮肉中,像是一幅美丽的画。
她感受到身后男人山雨欲来般压抑的情绪。
“谁做的?”他一字一顿。
她唇哆嗦着,一言不发,慌忙想拿锦被裹住自己身体。
“不说是吧?想袒护奸夫?”他冷笑,“莫非,是和阴山九郁在卧榻上玩的小趣味?身上还有哪里有?”
“他还有族人在妖界,孤可以把他们一个个都杀尽。”
“是,奴婢以前……在王寿府上做奴的时候,被烙的,他们说,奴隶都要有这个。”那一段日子,是她最为不堪的回忆,如今,被他强逼着说了出来,不啻于重新揭开这血淋淋的创口。
男人动作顿住了。
方才,因为厌恶,他没仔细打量,便在心中不屑断定,定是她不检点,曾和阴山九郁玩的把戏。
待他仔细一看。她后腰印记的纹样,竟赫然是王府的家徽。
那竟是一个奴印。
她胸口还在不住上下起伏,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下意识护住了自己的腹部。
窗外电闪雷鸣。
她又开始有些迷乱了,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又不知要如何伤害她了。
她面容完全是一种丝毫不见血色的白,即使躺在罗被之中,整个人依旧是蜷缩着,都在发颤,她腹部已经高高隆起,看着却极为瑟缩可怜,极端没有安全感。
沈长离一言未发。
他陡然从卧榻上起身,披了外裳,拿起了放在榻边小几上的佩剑。
屋门大敞,过道上冰凉的晚风夹着夜雨,从外头扑面而来。
白茸喉咙发涩,也慌忙下了卧榻,追着他去了:“沈长离,你要去做什么?”
“去王府。”他声音又冷又涩。
“我求求你,你放过他们吧。”她扶着自己的腰,踉踉跄跄追着他去了过道。
“他们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按照规定办事。”
她真的不想再因为自己的缘故再让任何人流血。
沈长离顿住了脚步。
夜半时分,窗外狂风骤雨,一道雪白的闪电划过夜空,正好映亮了男人极端阴沉的面容。
宫中灯一点点亮了,提着灯的宫娥急匆匆跑了过来,红叶和春如一左一右,扶住了她,
“带她回宫,照看好她。”
白茸不住喘息,看着男人拎着剑的背影化作流光,消失在雨中。
这一晚,沈长离没有回汀兰宫。红叶和春如被叫来,陪了她后半宿,好容易才重新哄了她入睡。
年后,红叶给她传来了消息。
碧翠判决下来了,却不是贪污,而是谋逆之罪,被判处了极刑,身首分离,死无全尸,尸身上被刻上了妖王都能收集来百家奴印,尸身被游街。
王寿则因为贪污军饷,被抄家,被举家发配北海戍边,男女老少无一幸免。
据说,碧翠死于他手,被沈长离亲手割断了喉管,睁着眼硬生生捱了三日,死状极为痛苦。
钟鸣鼎食,正值巅峰的王家,一夜之间,就这样败了。
白茸原本正在调香,听闻碧翠死状时,忽然喉口泛酸,忍不住吐了个稀里哗啦。
这段时日,沈长离再没来过汀兰宫。
或许,是那一晚被她身上的奴印恶心到了,没了兴致。毕竟,她对他也就这点唯一的意义了。
她手指静静停在腹部,鼻尖嗅到那一缕香,闭上了眼。
她唯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孩子。
汀兰宫却来过几波御医,给她用各种药草净身,清洗腰间奴印。
只是都毫无用处。
奴印是永久的,象征身份,无法洗去,无法覆盖。
年后,很快便又到了上元节。
沈长离不在,偌大一个宫中,满是年轻女子,都压抑不住玩兴,白茸坐在宫中,从窗棂中望出去,能看到宫中挂了不少五光十色的灯。
白茸看到不远处,一处院落中高高挂起一个雪兔模样的灯,晶莹剔透。
不知为何,她远远看着,忽然就想起了多年前,上元节,在青州,楚挽璃拿走的那一盏她喜欢的雪兔灯。
“那个方向,应是清妃宫中。”春如忙说。
“清圆?”白茸问。
是那一日,白茸在湖心亭遇到的三个妃子之一,她原身便是来自极北之地的雪兔,也是三个妃子中年龄最小的一个。
“是的。”春如笑着说,“清妃兰心蕙质,对下人也宽厚,我上次去她个宫中办事时还得了她亲手赏赐的手钏……”
春如叽叽咕咕,说了她的千好万好。
白茸默默思忖,她数了数日子,又看着自己越发隆起的肚皮,下了决定。
“你把这个给清圆,邀她今日来玩。”
白茸亲自给清圆下了帖子,邀她来汀兰宫中小酌。
翌日下午,清圆果然如约而至。
白茸深居简出,虽然住在汀兰宫,但是从未和其他妃子有过任何交际,也没有妃子受邀来过她宫中。
如今一见,看似没有什么奢华布置,只是……清圆是个有眼力见的,她扫过宫中地毯,博古架上的摆件,室内摆设,羡慕地想,看来,王上对这一位的宠爱也不是空穴来风。
“抱歉,今日不能和你对饮。”白茸温和地说。
她穿着一件烟罗紫长褙子,藕色的百迭裙,都是半新不旧的颜色,却被她穿得很好看,瞧着越发温柔娟秀。
清圆看着她明显隆起的腹部,很是理解:“姐姐你要安胎,还是喝些滋补的好。”
暖阁中很有生活气息,白茸做的针线活还没收起来,清圆仔细一看,大部分是给孩子做的,还有一节腰带,她瞧着,应是给沈长离绣的。
她视线右挪,忽然被刺了一下。
拔步床边的长架上,挂着一件凝夜紫的袍子,沈长离平日不穿这样浓郁的颜色,只在宫中诸如祭祀的正式场合会穿,如今却这样随意挂在了她的暖阁中。
白茸不做声,
沈长离的几身衣物都留在了这里。
这她今日叫春如刻意挂出来的一件。
袍子上还残余着一点淡淡的迦南香,清圆没有仔细多看,白茸却没错过她眸底一闪而过过的失落,心中顿时更加确定了下来。
只是清圆什么也没说。
“这里居然有个宝宝。”她又看着她衣裳下的小腹,赞叹道,“可真神奇,不知道生出来的孩子会是如何,长得会像王上还是像姐姐。”
白茸轻轻笑了笑:“你很喜欢孩子么?”
清圆点头:“嗯。”
白茸说:“既是如此。你为何不自己怀一个?”
她和沈长离都是高血统的妖兽,要怀孕,显然比她简单多了。
清圆耳尖略微红了,双手不好意思家绞到一起。
“可能我太丑陋或是蠢笨,不讨王上喜欢。”她终于还是嗫嚅着说。
白茸如今是历过事的人,一眼差不多看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喜欢他吧。”白茸笑着说。
清圆有些犹豫,她心智成熟得本来比较晚。但是,她想,她应该是喜欢的吧。
其实她没有见过沈长离多少面。
他们族人以前过得很惨,因为天生貌美修为又低,从前两界摩擦时,他们有许多族人被掳去了人间拍卖,仙界也有不少喜欢用雪兔当婢子的,他们族人成年后都成日心惊肉跳。沈长离上位后,将他们流落在外的族人都救了回来,并且派兵驻守在了他们领土。
至少,他们如今过得比从前舒坦多了。
因此,父母让她进宫时,她丝毫没有想过拒绝。
只是沈长离对她也很冷淡。他性情确实冷漠,对其他妃子也一样,她回家省亲时,家中姐妹知道她这事,都恨铁不成钢,说她白长这样一副漂亮模样,竟然让一个人类女人把龙君给霸了去。又说她傻,至少应让龙君幸她一次,怀个孩子,以后日子也好过得多。
白茸只是平静看着她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清圆显然很是羡慕她,她在这里坐了一下午,东摸摸西看看,和叽里呱啦说着话,最后,才终于离开。
这一日夜里,又下起了不间断的雷暴雨,妖界春冬便是这般天气恶劣,白茸已经开始习惯了
这段时间战事吃紧,他不再有那么多时间往返青丘和王都。
胡九和青丘众狐,已经被围困在了青丘足足三月,到了弹尽粮绝时候了,或许也知道之后不会再有机会,又或许是得到了上界的暗中增援,他们爆发出了极强的战斗力,妖兵损伤不少。
灼霜甚至不慎在前线负伤,中了一记毒刀,陷入了昏迷。
刀上猝了剧毒,妖医仔仔细细提取了那小刀上的毒素,发现那是专针对他的剧毒。下药之人知道他身上的多年的赤葶毒素,想用这鱼肠毒引发他身上的毒素。
那是针对他的刺杀,灼霜是替他挡了这一记。
前线医疗跟不上。沈长离带着辛云,秘密将他送回了王都治疗。
长途行军加上连续御剑。
如今也掩不住有些困倦了,见到纷扬而下的暴雨,沈长离忽然想起,白茸很怕打雷。
“孤回宫一趟。”他对辛云说。
汀兰宫,白茸正安静坐在暖阁中,低眸在看书。
铜纹的饕餮香炉中,正燃着淡而暖的香。
是她亲手调的,不知是何种香味,但很好闻,他每次闻着都觉得安宁。
奴印之事后,他许久没去见白茸。
说不出是为什么。
他把全幅心神都投入了战事中,让自己不再想这件事情。
和战火硝烟,弥漫着献血味道,到处都是断肢尸首的战场相比。
忽然置身于这一间小小的暖阁,反差实是太大。
沈长离自小经常走在生死线之中。从小睚眦必报,生性多疑,说谁都不信。
白茸给他下过毒,刺杀过他,背叛过他,背着他嫁给了奸夫。
可是白茸还是这样安然无恙待在他的宫中。
沈长离自己都觉得很神奇。
“今日怎么回来了?”白茸看到了他,放下了手中书本。
他看着和平时不太一样,似乎有些疲色,而且进来这么久,也没有碰她,这对沈长离来说很罕见。
“回来办些事情。”沈长离说。
他没对她提外头这些乌遭事情。
在白茸身侧坐下或,他习惯性将手掌放在她小腹上。
沈长离之前其实没想过要做父亲。
因为血脉特别,他一直没想过自己会和白茸有孩子。
盖在她腹部的手是温热的,不复从前冰凉。
“怎么还摸不到胎动?”他微微蹙眉。
他也没当过父亲,没有过孩子,之前问稳婆,稳婆说这个月份,应该已经可以摸到胎动了。
白茸低着眼:“之前动过。只是那时你不在,不赶巧。”
没办法。
他漂亮的眉皱得更深了,但是还是一言不发,继续把温热的大掌贴在她腹部,似乎今日一定要感受到才罢休。
这一晚,沈长离也没有留宿宫中,待她睡下后便离开了。
他离开后,白茸从卧榻上起身,换了一盘熏香。
沈长离身上残余的迦南香味依旧萦绕在鼻尖,腹中胎儿似有感触,正在不安地移动,在踹她的肚皮。
她默默闭上了眼。
因为灼霜伤势的关系,沈长离计会在王都留七日。
因为前线如今不明朗的形势,王都也被一层颓糜之气盖住……甚至隐有谣言,说王上被刺杀了,如今身中剧毒,命不久矣。
沈长离平安回宫的消息便像是一剂定心丸,击破了这些谣言。
那一晚之后,他便又开始经常来汀兰宫了,只是不再提起她腰间奴印之事,链子被解开后,白茸脚踝淤青还没有消退。
沈长离每天夜间给她擦药。
他亲手来做,不假手外人,更像是一种夫妻之间的小小情趣。
这一日,他正给她轻轻揉捏着,白茸却在发楞。
“想什么?”他没抬头。
白茸像是不知道陷入了什么记忆之中,盯着他落在她脚踝上的大手,忽然说:“九郁,以前也帮我做过。”
以前她有一次崴了脚,九郁给她上过药,只是,他很有分寸,自然不是沈长离如今这般,那时,他甚至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她赤裸的小腿。
沈长离停在她脚踝上的手就这样骤然顿住了。
他神情彻底凉了下去,抬眸冷笑:“最近是不是待你太好?”
被惯得无法无天了是吧?
把他和外头奸夫比较。
“怎么,你很怀念?他做的如何,是不是弄得你很舒服?”他手指只是稍微用了些力,她纤细的脚踝已经感受到了疼。
白茸咬着唇,一言未发,忍痛偏开了视线。
他心中憋着一股莫名而来的火气,看向她隆起的小腹:“你是不是很遗憾,你肚子里,怀的不是阴山九郁的种?”
她低着眼,手指放在腹部,呆呆说:“可是,九郁已经死了。”
他心中那一股无名怒火瞬时烧得更旺。
“还真是可惜啊。”他笑着说,“他死之前,你们在一起也有几年了吧,白天晚上恩恩爱爱,你怎么就没给他怀上几个野种呢?给你们恩爱留点纪念。”
“可惜现在迟了,他已经是个死人了。”他冷淡的语气中含着讥诮,“就死在你面前。”
她脸色刹时惨白。
两人都心知肚明,都知道对方在乎什么,伤言如刀,都朝着对方心窝戳,只想将对方刺得鲜血直流。
“你不也一样。”她胸口不住起伏,脱口而出,“宫中那么多女人,你每晚换不同的,不也一直没生出孩子。”
他眸光冰冷,直直望向她,一言未发。
白茸说:“昨日下午清圆过来玩了,和我说了很久的话,她一直想要个孩子,不也没有怀上。”
清圆?
沈长离压根不记得这是谁,他回忆了片刻,方才记起来,是那一只来自北地的雪兔,也是被族人送入宫的。侍卫说有一日下午,她还来白茸宫中玩过。他本能不喜欢白茸和其他妃子有任何交流,只是,想到她如今无聊,他事务繁忙,陪陪她说话解乏也不错,便也没有阻止。
他冷笑:“她尚是完璧之身,怎么怀?”
“她是完璧之身,生得年轻貌美,性子可爱讨喜,喜欢你,又是妖兽贵族。既是如此,你何必在一个卑贱又残缺,给人当过小妾的奴婢这里硬耗?”
沈长离禁止宫中任何人提前她给王寿当奴的日子,也没人敢提起。
那一瞬,她几乎真以为沈长离要杀了她。
因为暴怒,他瞳中已经蔓延起了丝丝缕缕的血红。
白茸微微侧开了面容,继续说:“而且,你发情期是不是快到了。”
她能感受到他这段时间的不寻常。
只是沈长离从未对她提过,也没叫她给他做什么。
“我满足不了你,你很需要女人吧,需要的话便去找,没有必要压抑自己。”她说。
从前,不也是想找就找了。
“白茸,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他狭长的眸子看向她,那种捕食者一样的视线死死摄住了她,“一头只有本能的野兽?”
她胸口也在起伏,她很少这般大声的说话,声音都是嘶哑的,只是却也倔强地一步不退。
窗外风声呼啸。
他缓缓站了起来:“我最后问你一遍,方才你说的,都是你的真心话?”
白茸不做声,甚至偏离了自己的视线。”好。”良久,室内响起他冰冷的声音。”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这样符合你的口味,让你愿意和她分享同一个男人。”
“择日不如撞日,就明晚吧。孤给她一个完整的洞房花烛夜。”
他捏住她的下颌,强迫他看着她,倏尔又笑了,笑得很好看:“只是,你不要以为,这样孤便可以放过你,你便可以轻松。”
“白茸,纵然孤再如何,有再多女人。”
“你也只能被关在此处,只能有我,眼里只能看到我。”
白茸一言不发,只是闭上了眼,没有任何挽回和后悔。
他没走。
这是白茸这辈子最漫长的一分钟。
直到听得他短促笑了声。
沈长离扔下了瘫软的她,走了。
他从来不会低头,他们之间所有的争执,最终都会结束于这样的结局。
听到室内传来的吵架声后,外头婢女都不敢入内,直到沈长离拂袖而去,走出了很远,她们方才鱼贯进来收拾残局。
白茸只觉满身疲惫,她唤春如拿下了架子上的香盒,换了香。
婢女服侍她梳洗换了衣物以后。
香味也已在暖阁中弥漫开来。
她今晚腹部的异动极为明显,甚至开始有些疼痛,白茸忍着痛,一声不吭,爬回了卧榻上。
沈长离真的没有再回来了。
这一晚,她做了一个梦。
又是噩梦,或许也不算噩梦。
白茸梦到自己回到了以前,上京城的某个宅邸之中,周围景色都很熟悉,她认不出来,但是只是觉得很熟悉。
似乎是童年时代住过的院落,雕梁画柱,亭台楼榭,一桩极为宏伟的大宅。
白茸从长长的甬道处走过,走来走去,似是迷了路。
她意外撞见了一人,白茸一看,是个穿着一身松松的白衣的小孩,有一头乌黑的,及腰的长发,似乎从生下来就没有修剪过。
那小孩跌跌撞撞朝她跑了过来,抱着她的腿。
白茸低头一看,看清楚小孩面容时,整个人瞬间都呆住了。
和多年前,她第一次在沈家宅子里见到沈桓玉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鼻唇线条都要柔和些,小孩抱着她的腿,仰着脸,朝她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阿娘。”
她心口传来一阵剧痛,痛到几乎难以自持,已经瞬间从梦境中跌出。
白茸醒来后,一直盯着帐顶。
她发现自己的枕席已经湿掉了。
这一瞬,白茸心中,对他升起无比浓烈的恨意。
她恨这个男人。
她有生以来,从未体会过这样浓烈的恨意。
泪水源源不断从眼眶中流出,她用手背去擦,也擦不干净,只能由着它流下。
……
离开白茸的寝宫之后,沈长离沉着面容,显然心情极差。
他叫人去查那个叫做清圆的小兔妖。
白茸与这些妃子有往来他隐约知道,却不知道她和谁有过这样的交情。
很快便查了个底朝天,只是见过两次而已,他冷哂,白茸看起来确实很喜欢她,只是见过两次,便开始愿意与人分享自己男人。
他反思了一下自己这段时日的所作所为,觉得自己也很是陌生。
他的底线,什么时候被一个女人拉到了如此地步?
或许因为她腹中没有出世的孩子,对她的容忍度变高了太多。
自小他要什么都能得到,没有尝过求而不得的滋味。
因此傲慢,自尊极高。
又没有情丝。
他不承认自己会爱哪个女人,这女人还是白茸,一个他从第一眼开始便看不起,甚至还背叛他的女人。
既白茸愿意如此,他满足便是。
这段时间花在她身上的心思实是过多,才助长了她的傲慢。
“去安排,把圆房礼放明日晚上。”他吩咐侍从。
清圆原本正在清荷宫中百无聊赖的踢毽子,宫中忽然过来了一列侍卫,穿红戴绿,手中托盘上放着贺礼。
清圆得知今晚便是她迟来的圆房礼时,整个人当即都有点头晕目眩,像是忽然被一个从天而降的大礼给砸傻了。
沈长离黄昏时便来了,依旧是一身便装,打扮很简单,似是刚从外头办事回来,乌黑的发束了起来。
得知消息之后,清圆在寝宫中换了许多身衣服,最后也没有定下来,只是简单穿了一身红衣,她精心调制了妆容,双颊生晕,像是个小兔子。
室内早早被布置好了,完全是洞房的制式。
她毕竟还是个少女,坐在绘着并蒂莲的软被上,只觉得双颊烧得慌。
沈长离没坐下,他仔细打量过她的面容,忽然笑了一下:“她如何这般喜欢你。”
清圆愣了一瞬,方才想明白,沈长离指的她是谁。
是白姐姐。
她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和他的圆房礼,如何会忽然提起白茸。
只是,她入宫的时候,父母便一而再再而三交代过她。她进宫不是为了爱情,是为了报恩,是为了族人,目的是让他开心便好,一定要体贴礼让,绝对不能争风吃醋。
清圆小心翼翼问:“王上,白姐姐知道,您今晚……来了我这儿吗?”
他笑了笑:“自是知道。”
他看似在笑,其实眼睛没有笑。清圆知道,她心中忽然有没来由的失落。
她垂下脖颈,轻声说:“那不然……王上今晚还是去陪白姐姐吧,她怀着孕,总是需要多多照顾一些,定然也是希望王上陪着她的。王上毕竟只会在王都待七日,便又要去前线了,每过一日便少一日。”
沈长离清俊的眉眼却沉下,衔起一丝冷意:“没必要提那扫兴的东西。”
桌上摆着上好的女儿红,是她出生时埋藏在树下的,之后陪着她一起嫁入了妖王宫。
清圆给他倒了一盏酒,见他喝下,心中很是欢喜,便也拿了个小酒杯和他对饮。
几盏酒下去,清圆不怎么喝酒,酒量很小,站起身来的时候已经开始飘飘然了,整个人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
她双颊酡红,忍不住看向了身侧男人。
沈长离没有醉酒的意思。
软榻上,锦被下铺着洁白的褥子,清圆小心瞟了那处一眼,只是,她到底是个薄脸皮的少女,见他迟迟没有动作,也不敢主动做什么。
她心中很是甜蜜,沈长离可以陪她对弈、共饮,她已经有点飘飘欲仙的快乐,仿佛这些都是偷来的。
他握着那酒盏,把玩了一瞬,忽然想起白茸暖阁里有一个花纹一样的,只是上次被她不小心砸了,她怀孕后,他也不在她宫中喝酒。那酒盏便一直搁置了,上次她主动拿出来给他斟酒,却不慎笨手笨脚摔破了。
意识到自己心中还在想着白茸,他心里陡然浮现出一股郁躁。
都是女人,又有什么区别?
既是白茸自己要求的,他又何乐而不为?
夜半的时候,清圆站起身,小声说她头似乎有些晕,她站起来时,身子却忽然一偏,随后,便低低惊呼一声,朝他的方向忽然载倒了过去。
外头风雨忽然打了进来,一阵雷鸣声轰隆隆过去。
清荷宫外忽然起了骚动,有大声呵斥的声音,还有就是铜环扣门的声音,混杂着女人的叫声。
春如一头一脸的汗,声音都带着哭腔,她跪在宫门前,边撞门边大喊:“王上,白姑娘发作了。”
……
沈长离得知消息时,她已经开始发作了几个时辰,如今厉害了,人已经失去了意识。
比预产期要早了一个多几乎两月。
他没穿外裳,沉着面容,径直从清圆宫中疾步出来。
清圆慌慌张张,头发都没系,穿好了衣裳,也随着他一起往汀兰宫走。
汀兰宫全宫都灯火通明。”王上,您不能进去。”门口有两个产婆一直守着,拦住了他,“夫人现在开始生产了。”
男人不能旁观生产,血污太重,也怕冲撞。
只是这话对沈长离毫无意义、
他细长的手指间,清透如雪的剑锋一闪而过,紧闭的大门已经被一分为二。
那婆子吓得脸色惨白,一下跌坐在了地上,夜风吹动了他的衣袖,那剑气凝成了实形,化为了一把清透的长剑,沈长离拎着剑闯入了汀兰宫中,压根没人拦得住他。
白茸的暖阁中挤满了人。
他一眼看到她。
白茸闭着眼,正在痛苦地呻吟,雪白的寝衣下摆已经被血染红了。她额上和鼻梁全是汗水,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只是凭借本能在呻吟。
红叶跪做坐在她身边,满头满脸都是汗,手指间夹着银针,正在飞快下针。
春如还在不住抽噎,她一边面颊上都是淤青,被清荷宫的守备打的。
沈长离沉着脸,他手中剑还没放下,问春如:”说,今晚为何会忽然如此?”
春如吓坏了,抽抽噎噎说:“那日王上和白姑娘吵过架离开后。她整宿都没睡,一直默默流眼泪,今日白日,怎么劝也不吃饭。”
“然后……她又得知,您夜间去了清荷宫,要和新妃行圆房礼的消息……”她声音越来越小,音量越来越低。
“说!”
春如被吓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然后,然后姑娘就说他今晚估计是不回来了,就自己歇下了,却也一直没睡着。”
“晚间姑娘睡不着,就去了园子逛,然后瞧到了外头的红幡,说自己这辈子,好像还没有过,那边……好像有几个清荷宫的婢子在聊天,说王上和清妃恩爱得很,说什么不知清妃第二日是否还能起来……”
撞上沈长离的眼神,她彻底哭出来了:“姑娘回房之后什么也都没说,歇下了,直到亥时,忽然就开始肚子疼,疼得不行,就,就发作了……”
沈长离面色阴沉得像是要落雨。
不是白茸自己叫他去临幸清圆的?
如今做出这般模样,又算什么?
红叶满头大汗,她也不明白,白茸情况为何忽然恶化得如此厉害。
明明之前把脉时,情况一直很好,她身子仿佛在一夜之间忽然就亏败了下去。
莫非精神刺激影响真的这般大?
“可能不,不行了,出血太多了。”因为紧张,红叶声音都开始变形了。
白茸之前已经有过一次大出血,差点流产,被保了下来。
沈长离面容极沉,一句话也没说,他扶起了卧榻上的白茸,手掌贴在她的后背,把自己的灵力灌了进去。
他心中一凉,迅速感觉到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身体竟然已经坏到了这种程度,像是一座已经濒临腐朽的空中楼阁。
“不管孩子了。”他说,“全力保她的命。”
几个妖族稳婆都惊住了,毕竟,白茸腹中,是沈长离目前唯一一个血脉。
她们心中其实都觉得,这种低贱的人类,还有过在外头当花娘当奴婢的劣迹,以后也难当小皇子的母妃,死了便死了。
若是这种时候全力抢救孩子,说不定还有机会可以保下来。
“把孩子拿了。”他声音沉下去,“听不懂?”
红叶不敢动手,没人敢动手。
沈长离眸底蔓上了血红,他自己拿起了剑。
那孩子在汲取她身上的力量,方才,沈长离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或许是意识到母体将尽,它在濒死挣扎。
他要用剑气强行打掉白茸腹中的孩子。
这些产婆都没想到他这么疯,都惊呆了。
“龙君,已经迟了。”一个一直在探白茸脉搏的产婆急出了一头一脸的汗,大喊,“拿掉孩子也迟了。”
止不住的鲜血,不断从她的身下涌现出来,她的衣裙,床褥,全都被染红了。
人类的血是那样刺目的红。
沈长离割破了自己手腕,给她喂血,可是,这一次,已经毫无用处。
他没穿外裳,披散着乌发,暖阁中灯火摇曳,被阴影一照,那张俊美的面容显得无比阴沉。
清圆一直紧紧跟着他,只是不敢进去暖阁,只在外头候着,看着里头一盆盆血水端出来,她也被这一幕吓得六神无主。
白茸惨白的双唇紧紧闭着,她一直没有睁开过眼,没有半点生气。
沈长离不住地给她施咒,用上了他知道的所有咒术,想吊住她的命。
只是没有用处。
随着出血越来越多,她气息微弱了下去,甚至已经开始灵力外泄。
这是修士濒死前的症状,体内丹田破碎,灵力外泄。
他强行将她的灵力压了回去。
白茸躯体承受不住,她苍白的面颊上,已经开始蔓延出细细的血色纹路。这是灵气过载,即将爆体的征兆。
“王上,不行,没用了。”不知是谁在喊。
“孩子……孩子生出来了。”
她浑身抽搐,似是终于用完了最后的力气,宛如回光返照,那一双桃花眼忽然睁开了,睫毛颤抖,睁得大大的。
像是看到了沈长离。
他压扔掉了剑,走上前。
手腕还在汩汩往外流血,眸底都已经蔓上了一层不正常的血红。
白茸看到他了,可是一句话也没说。
那双乌黑的大眼睛,光华一分分暗淡下去了。”白茸。”她听到沈长离的声音,在叫她,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只是,随着意识一阵阵模糊,她不住念颂着离魂咒,已经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
原来这便是灵魂回归自由的感受。
不像之前被火灼烧那般痛苦,轻飘飘的,很舒服,很自由。
像是化成了风花,飞过大河山川,彻底与九霄同在。
……
清晨。
白衣男人跪坐在她的卧榻边,依旧握着她垂下的手。
他的衣袖,衣角都沾满了鲜血,被染得通红。
沈长离灵力超绝,也就是仗着这样超绝的修为,方才持续了一夜荒唐的行为,不断给她输血,输灵力。
“王上。”有妖医终于看不下去。
“夫人……已经去了。”
这一瞬,他瞳孔中骤然爆发出一股极为可怕的煞气,那妖医喉咙被剑气割开,鲜血汩汩流出,再也说不出话来。
没有哪个不识相的还敢继续上前。
沈长离跪坐在她的榻边,手指第一次和她十指相扣,纠缠在一起。
他低了头,撬开了她的唇,她的唇齿都是冰冷的,齿关弥漫着一股血腥味,他从没这样温柔地吻过她。可是,无论他如何再如何挑拨,她都不会给出回应了。
她的身躯已经冷了。
高高隆起的腹部也瘪下来了。
那孩子化回了小龙模样,满身都是银色的鳞片,和他幼年时生得一模一样,因不是卵生,而是从一个人类女人腹中出来的,较寻常幼龙羸弱不少,它身上还黏着破裂的羊水,似乎也已经没了气息,暗金色的瞳孔依旧被一层薄膜覆盖着,在爆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后,就再也没了动静。
冬日天气严寒,他的半颗内丹还在她体内,加之他一直没有停下给她输送灵力。
过了两日,白茸的尸身没有变色,依旧和活着时的模样一模一样,甚至比活着时的模样还要更加安宁。
汀兰宫变故迅速传开来。
留守朝中的妖臣都赶了过来,在汀兰宫外站了黑压压一片,只是都不敢进殿,只敢在外头候着。
“好像是……养在汀兰宫中的那位去了。”这些人不敢说她至死也只是个没名分的奴婢,只敢含糊用这样的代号提起来。
“据说是难产了。”
“那生下的龙嗣还活着吗?”
“正在救着呢,据说是个死胎,也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
天空黑沉,依旧在不住落着雨。
压根不似黎明。
昔日温馨的暖阁如今空无一人,阳光照不进来,他抱着她已经不再柔软的身体,像是待在一个死气沉沉的墓穴。
沈长离手指和面颊都沾上了斑斑血迹,乌发披散在肩上,而那双眼,瞳孔已经变成了兽瞳形状,却依旧是血红色的,看着魔气森森,乍一看,宛如恶鬼修罗。
辛云得知变故,迅速和华渚宣阳从青丘前线赶了回来。
沈长离还在汀兰宫中,辛云带着他们破开了沈长离设下的结界,强行闯了进去。
殿中蔓延着极为浓郁的血腥味,夹杂着一股魔气。
追随沈长离这么久,他们都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
他甚至还未松开怀中女人的手,对周围一切置若罔闻。
“王上,节哀顺变吧……”辛云轻声说。
他只是粗通药理,但是一看这样子,便明白了,她是真的已经去了,便是大罗神仙再世,也已经救不回来了。
果真,用人类的肉身凡胎儿孕育龙类的孩子,还是太勉强。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虐男部分重写)
青丘战事还未结束。
离他们曾梦想过的版图只剩下了一步之遥, 还有许多需要沈长离的地方。
节哀顺变。
沈长离抬起眼,看向辛云。
几百年前,他听过一模一样的话。
是。
他不爱白茸, 白茸不过是他众多后宫妃嫔中的一个, 甚至名分都没有, 她卑微懦弱平凡, 没有任何优点,不过是一个他用来解乏, 发泄欲望的工具。
白茸死了,他不应有任何悲伤,而是应该回归原本生活轨迹,继续完成自己要做的事情。
那他为何会变成现在这般?
凌乱的记忆碎片在他脑海中浮现,让他头痛欲裂, 却始终无法清晰地想什么。
没有情丝,让他始终无法体会正常人类的喜怒哀乐。
沈长离抬眸, 面无表情看向辛云。
一道尖锐的冰棱差点刺穿辛云胸口, 他对沈长离毫无防备,好在宣阳就在附近, 拔剑阻挡, 方才削断了那一根冰棱。
冰棱边缘萦绕着着暗沉的黑雾。
那是魔气。
“不好。”辛云迅速发现了不对, 叫手下后退,吩咐心腹, “赶紧去疏散宫人, 修为低于化神期的都不允许再进来。”
沈长离是仙体,但曾沾染过魔气, 这件事情只有他的几个心腹知道,之前他定期回仙界灵池除厄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只是和仙界撕破脸皮后,他很久没有再回去过了。
原本因为近来情绪一直不错,魔气被他用修为压制很好,如今……魔气渗入了经脉,压制不住,要都爆发出来了。
辛云知道,他毒发时便是如此,六亲不认,失去控制,残暴嗜血,这一次状况是最激烈的。
巨大的精神刺激,加剧了赤葶毒素发作。
怕是真的要入魔了。
沈长离忽然起身。
他放下了白茸尸首,将她放在了那一塌糊涂的卧榻上。
清圆这几日一直候在暖阁外,她也两夜没合眼了,如今早早把那一日的衣裳换下了,只裹着一件外袍,鬓发散乱,面容憔悴。
暖阁门被推开,沈长离出来了。
辛云几人都正要说话,沈长离对他们置若罔闻,直直朝着清圆走去。
清圆眸光一变,原本正预备迎上去说些什么,撞上男人视线,话都被堵回了喉咙。
沈长离单手拎起了她,将她拎进了暖阁。
清圆看清室内卧榻上人时,差点吓到出声尖叫。
“你不是在乎吗?在乎到流产。”他嘶哑着声音,“孤便让你亲眼看看。”
看了,是不是就会睁开眼?
他死死捏住了清圆下颌,当着白茸尸首,撕开了清圆衣裳,露出了她雪白圆润的肩。
清圆尖叫起来。
从前她认识的沈长离一直是清俊冷淡的,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暴戾的他。
他要做什么?
可是,不等他手指碰到她的肌肤,他手指力道忽然卸了,清圆跌落在了地上,满脸惶恐。
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爱白茸,却就是因为这样令人厌恶的本能,才会被一直锁在了她身边,分别时,才会一直想着见她,如今她死了,他才会觉得这样的痛苦。
清圆没顾得上整理衣襟,忽然明白了过来,白茸姐姐没了。眼下,是他最脆弱需要安慰的时候,以后,只能由她来照顾他了。
她强行克制住羞耻,颤抖着想再度上前,用雪白的手臂去抱住他,表示她是愿意的。
没等碰到,她去碰他的那一只手,已经被剑气削了下来,清圆唇颤了颤,看着地上那一只手,还没反应过来。
青年瞳孔狭长,面上没有一丝血色,却只有唇红得妖异。
这一瞬,那一张苍白俊秀的面容,看着竟宛如地狱中出来的恶鬼修罗。
她崩溃了,一声惨叫后,昏倒在了地上。
华渚和宣阳闯了进来,见到这一幕。
“王上!”
见到地上昏迷的人,辛云迅速叫人把她弄了出去。
“白姑娘若是还活着,愿意看到你这样吗?”辛云喊道,“你这般,以后你们孩子该怎么办?”
对了。
孩子。
“你死了,之后,孤还会有无数孩子,孤会把你的孩子贬成奴婢,让他活在耻辱里,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他冰凉修长的手指掐住她的面颊,狠狠掐下。
白茸不是最爱孩子了吗?
不是不愿意让孩子重蹈覆辙,要给孩子一个完美的家,让他不必遭受她曾经遭受过的事情吗?
为何要失约?
小龙出生后就只剩下了微弱的呼吸,身体僵硬,对外界的刺激没有任何反应。
他天生有严重的寒疾,体内经脉阻塞,他们想法设法,用沈长离给他炼制的丹药勉强吊住了他的性命。
红叶和几个妖医一直在尽力抢救他,可是,喂什么他都吃不下,他们对这诡异的寒疾束手无策,这似乎是娘胎里带出的症状。
红叶见到沈长离时,下意识就用自己身体遮挡住了摇篮中的小龙。
果然,他粗暴地将小龙从摇篮中拎了起来,朝着暖阁方向走去。
没人敢阻拦他。
他的模样实在是太可怕。
白茸神情很安宁,她已经被梳洗打扮一新,挽起了发髻,换上了干净的衣裳,是她平日常穿的那一身栀子色的褙子。看起来,像是只是睡着了一般,面容甚至都是红润的。
他将小龙拎到了白茸面前,扼住了他的脖颈。
小龙原本一直气息奄奄,随着他手指力道的收紧,或许是察觉到了危机,处于生求生的本能,他开始撕心裂肺哭叫起来,用尽了自己最后一丝力量,声音却还是像猫叫一样细弱。
手指用力,收紧。
小龙身子一颤,开始尖叫,发出了一种类似人类婴孩的呜咽声。
哭得那样凄惨,撕心裂肺。
小生命那一点气息极为微弱,像是风中残烛一般,随时可能消逝。
“你不是最喜欢他了吗?你舍得吗?”他对白茸说。
早几日,还在给他做衣服,他经常能看到她抚着肚皮,温柔地和腹中孩子说话。
孩子哭得那般惨烈。
可是,卧榻上的白茸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没有动弹,没有侧目,没有睁开眼睛。
她是真的死了,消失在了这个世界里。
合欢神木只有一棵。
转生之法也不可能再用了。
他已经没办法再把白茸复活了。
他面无表情站着,身上料峭的魔气扩散开来。
辛云几人都看不下去了,宣阳趁机用软鞭缠住了他手中小龙,把他抢了回来。
红叶扑了上去,迅速去查看小龙的鼻息,好在……还好。
感受到那越来越滂沱浓重的魔气。
“走。”辛云眼角一跳,手指按在佩剑上,终于还是带着众人撤离。
他们是妖,一旦感染了魔气,后果也非常严重。
为什么……偏生是在这紧要时刻。
天空黑沉,不住下着大雨,自从白茸死去的那一日开始,便一直是连绵的倾盆大雨,像是一场偌大的凭吊,没有一天间断。
暖阁中终于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汀兰宫被划为了禁地,几个妖臣合力施咒,将魔气暂时限制在了这个汀兰宫中,没有外泄。
他和白茸尸首一起在这个暖阁中待了一月。
朝中尽力封锁了消息,可是青丘那边却似知道了什么一般,开始了疯狂的反扑。
没有了沈长离,他们失去了定心骨,不敢恋战。
最后,妖军后退了五座城池,彻底退出了青丘地界。
两军暂时以粱丘为分界线,暂时僵持了下来。
辛云暂时摄政,他们对外界的说法是,妖王陛下在修炼时不慎受伤,需要养伤,因此暂时无法再出征。
沈长离不见任何人,朝臣都见不到他。
只能通过他心腹,用往生镜,看到他,确定他还活着。
关于那一晚宫变的传言甚嚣尘上,只是没多少人信这荒唐的谣言。
他们更相信,沈长离只是修炼时走火入魔,而不信他为了一个女人的死会如此。
第二月时,魔封被从内打开了。
汀兰宫中走出了一个青年。
他看起来极为平静,极为正常。
他找侍卫要了一坛酒。
辛云以为他走出来了,兴奋地叫人拿来了最好的酒。
沈长离没收下那些酒,而是要了女儿红。
和那一夜,他和清圆圆房礼时喝的一模一样的女儿红。
他开始一坛接一坛的喝,就在她的尸首边。
他叫人从冰海运来了千年不融冰,放置在暖阁中,加之他的灵力维持,她尸首一直不腐不朽,外人只是接近,甚至都能感受到一股摄人的寒气。
这里像是宛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坟茔。
沉默安静,没有任何光线和声响。
他一直待在这坟茔里。
却也不和白茸说话,只是不住喝酒。
又过了七日,他从室内出来了,一身酒气,叫华渚带他去花楼。
华渚惊呆了,可是不敢违拗沈长离的命令,只能勉强带着他去了。
从这一日开始,他似乎开始彻底放纵自己,他不再关心军务,也不处理朝政。只是每日都叫华渚带着他去花楼,然后晚上,便带着一身脂粉气回到暖阁。
在她身边待不了多久,他便又会去沐浴净身,强迫般的反复擦洗自己,甚至一直洗到肌肤发白。
魔气影响了他的模样,他面容也开始发生了变化。
某一日,他看到了往生镜中的自己,甚至觉得很陌生,完全不认识自己。
“那个女人死了,我把她杀了。我去找她,她很恐惧的样子,哀求我,甚至搬出你来,说你若是活着,定然不会让我动她。”
“我记得你确实很喜欢她,孤就带她来找你了,让她试了,可不可以让你睁开眼。可惜,她没做到,她没用了,孤就杀了她。”
“孤现在已经改了,愿意和她圆房了。明年,便可以带孩子一起来给你吊唁。”他手指死死贴在她面颊上,轻轻笑着说,“你听得到吗?”
可是,她还是一动不动,面颊是冰冷的,睫毛甚至都没有颤动一下,唇角那个小小的笑涡也再也不会浮现了。
从前她面颊一直是温软的,他曾经很喜欢用手掌覆住她的面颊,然后欣赏她不服气不愿意却不敢反抗的模样。
如今,感受到那一股彻骨的属于死人的凉。
他手指颤动了一下,离开了她的面颊,甚至透着几分从未有过的仓皇与狼狈。
……
“白茸,那日在漆灵山的洞窟中,照料我的人,是不是其实是你?”他抚过她的面容,嘶哑说。
他一直记得那一晚。
他无数次想过,想索性化回原身,强迫她像洞窟那一晚再做一次。
可是,每一次,他却总会想起梦中那个白衣女人看着脚下银龙的眼神。
他告诉自己,她不配看他原身,更不配碰。
等他们成婚了,也有了孩子,无论他是什么样,她也只能受着。
“你为何不要我的护心?”
他给了她自己伴生的第一片护心,要她拿着,一辈子不能摘下来,却被她随手给了楚挽璃,他把这件事情视之为奇耻大辱。
他找到她后,想娶她,可是白茸却不愿意,她暗算他给他下药,转身跑了,去嫁给了阴山九郁。
他性子极端傲慢要强,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羞辱。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报复了她。
他做的有什么不对?
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我再给你一片护心,你好好拿着。”
可是,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护心了。
银龙心口的位置,两片鳞都已经没有了,变得空空荡荡。
他再没有能给她的真心了。
他无意识开始剥下自己的鳞片,一片一片,银色的血迹淌下,流了一地,他视而不见。
他原身那一身漂亮的鳞,已经掉光了大半,死气沉沉。
她复生,回到他身边后,出于求偶的天性,他暗淡了几百年的鳞片又开始自发变得光彩照人。如今,只是短短一月,已经又暗淡了,甚至比上一次更加暗淡,变得没有任何光泽。
无论他说什么,白茸还是没有丝毫反应。
她手指上还残余着茧子,手指伤痕累累,完全不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年轻姑娘的手。那是她日夜不停,做着粗活,直到累到直不起腰时,被磨出来的茧子。
她纤细的脖颈上也有消除不掉的痕迹,那是她被套着沉重的刑具,被关在笼子中游街时留下的。
他看到她后腰位置,视线顿住。
那里有一个被强迫烙印下的奴印。
他对她做过的事情,一桩一桩,都被记在了这一具身体上。
再视而不见,也不可能消抹。
他喃喃说:“你是不是还在怨我?”
怨恨他,怨他曾经做过的事情,所以一直不睁开眼。
那他还给她好了,一桩一桩。
……
翌日,沈长离出宫了。
他寻了丹药,封印了自己全身灵脉,将自己弄成了一个全无修为的废人。
第二日,他换了低劣的麻布衣服,披头散发,带着草标,去了王都的奴隶市场。
他长得好,标价又低,只要十个妖钱,谁都能买得起,在市场上极为扎眼,于是,他很快便被一家人买了下来,去了一家妖府当奴隶。
这一家不是贵族,是经商的商户,很有钱,府上也畜养了几十个奴隶。
一个漂亮的青年,身上还有一点挥之不去的贵气,即使穿着麻布衣服,披头散发,模样也依旧鹤立鸡群。
他和周围人太不一样了,刚进府,便自然地引起了其他奴隶的不满和排斥。
新卖身为奴的奴隶,要被拉去打上奴印。
那行刑人却发现:“这怎么已经有了个奴印?”
青年的胸口印着一个陌生的奴印,很深的暗金色,极为显眼,不知是谁家的。
“你从前有主子?”他问。
过了一瞬,青年方才嘶哑着声音,迟钝地说:“是。”
竟不是哑巴。
“那你主人怎么把你卖了?”他问,“还是主家死了?”
毒素让他视线也有些模糊,他说:“她没死。”
那人悻悻随手抽了他一鞭,收起了工具。
最开始,主人家让他去当马夫。
沈长离这辈子,还从未做过这些活计。
他也从不推辞,从最脏最累的活学着做。
府中女主人豢养了不少男宠,一日过来马厩时,看到那个满身泥污的奴隶正在洗刷马匹,脸上也满是泥,女主人夜间叫人把他洗干净,喂了软骨散,夜间绑起来送去她房间。
他去了,进屋之后,那肥硕女人伸手摸他,想从他漂亮的脸摸到身上。她的手要伸到衣裳里头时,他如梦初醒,挣脱了绳子,那女人被甩了出去,摔成了一团,发出了一声沉重的闷响。
女主人恼羞成怒。
他被鞭笞了五十下,扔回了马厩,整个背脊上都是渗血的伤痕,血肉模糊,伤口和麻布衣服结在一起,每动一下都是撕裂般的疼。
没有一步登天,反而被鞭笞。
那些奴隶嘲笑:“怕是中看不中用,被退货了吧。”
“生这样一张脸,来当什么奴隶,看起来也不是个老实的,为何不干脆去当小倌?”
“你既来了这,和我们身份便都一样了,就也别惦记以前的日子,老老实实在这做。”
他几乎从不说话,对这话也置若罔闻。
凡人躯体伤口无法愈合,疼痛很真切,身上没有丝毫力气。
他上一次这般羸弱,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小时他性子便很要强,他看不起弱者,也对自己要求严格,什么都要做到最好,他年幼时就会通宵练习功课,在青岚宗时也曾苦练剑法到手指流血。
只有如此,从不低头,做的比其他任何人都好,做到完美,他才可以维持住自己的尊严和骄傲,才能博得想要的人的喜爱。
他发过誓,要变强大,拥有力量,才爬到万人之上的位置,把那些曾经受过的伤害和羞辱都报复回去。
可是,为什么,当他什么都拥有后,他却还是觉得这样的孤独。
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少了很大一块。
沈长离躺在草垛上,看着夜空中那一轮明亮的月亮。
白茸在王府的时候,看到的是不是也同样一轮月亮?
她现在在哪里,是不是还可以和他看到同一片月色?
辛云派来的皇室暗卫就在不远处守着,只是没有沈长离的命令,什么也不能做。
眼见他发疯,这样糟蹋自己。
辛云等无比焦急,却拿他毫无办法。他们也不敢强行把他弄回去,怕一不小心便彻底激化了他身上的毒和魔气,闹到不可收拾。
他便这样浑浑噩噩过着。
已经不怎么记得时间流逝了。
只记得春去冬来,一年又一年,这样过去了。
白茸怨他,他便一直做着,还给她。
……
第十年,辛云终于受不了了,和宣阳华渚一起去了冰海,寻了正在闭关的清霄。将他如今的荒唐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清霄。
自从沈长离执意要把那女人放回他身边,她还怀孕了之后,清霄就回了冰海闭关,再也没有回过妖都。
清霄随他们一起赶了回来。
这十年,他被辗转卖了许多地方,马夫,挑夫,戏子……什么都做过。
他已经被新卖去了一户人家,依旧做车夫。
清霄来找他时,马厩边上围着一圈指指点点的奴隶,口中都在谈笑。
沈长离置若罔闻。
夜间被允许歇息了,他就在那个马棚睡觉,睡在稻草上,周身散落着几个凌乱的酒坛,里头都是最劣质的酒水。
他瘦了许多,乌发披散,手指苍白消瘦,身上套着一件破旧不堪的麻布衣裳,衣襟松散敞着,露出了苍白的肌肤和大半锁骨,隐约还能看到胸口上一个暗金色的奴印,奴印上,便是交错的狰狞疤痕。
他面容没有多少变化,即使这样过了十年,身上的贵气也没怎么被磨灭掉,看着依旧卓尔不凡,这样情况下的卓尔不凡显然不是好事。
街坊关于这个新来的马奴的传言十分不堪,有说他是大户人家逃出来的男宠,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夜间就睡在那马棚里,谁都可以,十文钱就能睡一晚。
他出生便是王朝金尊玉贵的三皇子,冰海的少主,一路锦衣玉食长大,仪态谈吐都受过严格教养。清霄亲手把他养大的,何曾见过他这般模样,只是看了一眼,已经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气吐血。
沈长离知道他来了,但是依旧垂着眼,麻木迟缓,压根不看他。
清霄带来的手下已经将这座府邸围住了,他命兵士将那些奴隶的舌头都拔了,全部斩首。
沈长离只是看着,无动于衷,既不阻拦,也不赞同。
清霄咬牙:“白茸没死,还活着,你不要再做这样的蠢事。”
过了许久。
他方才抬眸看他,因为太久不说话,嗓子几乎都是嘶哑的,他笑着说:“清霄,便连你也开始骗我?”
这十年,辛云他们也不是没想过这样的法子,欺骗他白茸没死。
可是,白茸魂魄不全,之前他用复生之法时便已经明白了。
她不会有转世,不会有轮回。
已经彻底死了。
清霄从怀中抽出了一根光华四溢的玉簪。
清霄说:“你不信我,总信这个吧。”
这是他回了青岚宗遗址,在白茸的梳妆匣中找出来的,他当年沉了青岚宗之后,将这根簪子送回了白茸住处。
沈长离多看了一眼簪子,表情依旧没有多少变化。
“这簪子,是从前的你亲手做的。”清霄说,“送给她的及笄礼物,她很喜欢,一直宝贝地戴着。”
这簪子的来由清霄知道得很清楚,是冰海龙宫中保存着珍贵的千年寒玉做的。
许多年前,沈桓玉将寒玉从龙宫中取出,取了其中的玉髓。清霄问他要做什么。少年说要做个礼物,下次送给绒绒。
他现在没法陪她太久,总觉得亏欠了她,在外时总想着给她带各种各样的礼物。
他的寿命太长了,他不耐烦活那么长。往后她死了,他也不想独活,想和她一起转世,生生世世在一起。
他面无表情,缓缓抬眼看向了清霄:“你想说什么?”
就为了来告诉他,从前的他和白茸,是怎样恩爱甜蜜的吗?
清霄说:“沈桓玉,你不要再犯傻作践自己了。”
“这玉簪,已经早早吃下了白茸的血,结了契。”
听到这一句话,他死寂的眸光终于变化了一瞬。
他在那簪子上,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气息,但是确实是她。
意识到是什么之后,他瞳孔甚至都都扩大了一瞬。
清霄将玉簪平放,对着北斗方位,掐了诀。
一股淡淡的血色顺着玉簪蔓延开来,从簪顶到尾。
玉簪尾巴发出微微的光晕,可是,玉身却没有变化旋转,指明白茸灵魂的方位。
“虽然玉簪无法确定她灵魂的具体方位,但是依旧有反应。”
“若是她真死了,魂飞魄散了,这光只会早早消失。”清霄说。
沈长离的手没握紧那个缺口的杯子,那酒水泼了出来,洒了一地。
“还有你儿子。”他吩咐侍女将小龙抱了过来。
沈长离刻意挪开了视线,一眼也没有看他。
这么多年,他知道他还活着,却没有去看过一次。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幼龙却还是出生时的模样,没有任何变化。
辛云想办法寻了巫妖,暂时将他封印在了冰中,用各种灵丹妙药吊住了他的命,却一直无法唤醒他让他正常长大。
清霄拿出了几根银针,扎入了小龙身上的几处穴位,肋骨、龙角和背脊,小龙依旧没有任何反应,过了一会儿,这几处穴位之中,却开始渗出淡淡的白色结晶。
清霄说:“这是我用化蝉粉,从他体内逼出的寒毒结晶,除非能用圣火拔除,否则,这孩子永远都不可能长大,只能一直维持这般。”
“你和白茸都从未中过寒毒,为何孩子身上会有这样的毒?”他问。
清霄见这孩子的第一眼便觉得不对,他服侍夔龙族裔多年,见过许多知道有龙脉血统的孩子生命力有多强,加之白茸孕期时,沈长离搜来数不清的灵丹妙药,每日随她用,她身体也一直被调理得很好。
为何生产时会忽然血崩?
“沈桓玉,你清醒一点。”清霄说,“此事相当蹊跷。”
以他的脑子,不该看不出来,只是被感情蒙蔽了眼睛。
沈长离一直一言未发听着,却没在乎清霄之后说的话。
他视线一直落在那玉簪的微光之上,死死看着。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停在了那一点微光之上。
“你随我回宫。”清霄说,“彻底查清楚这件事情。”
……
清霄进了白茸曾居住的暖阁之后,便开始觉得有异。
他鼻翼微微翕动,捕捉到了一点空气中残余的味道。
白茸尸首转移后,他封闭了这个暖阁,禁止任何人入内,这么多年过去了,宫中陈设也依旧是原来样子。
其实清霄原本便一直不喜那个女人,因此,才会在知道她怀孕后,义无反顾回了冰海。
清霄嗅觉十分灵敏,只是刚进去,他似乎就捕捉到了一点奇异的味道。
“她从前的侍女在哪?”
沈长离早早唤人,将曾服侍过白茸的侍女都叫了回来。
十年过去,她们变化都不小,春如也老了,只是,看到那个依旧苍白俊美的青年,她身子一颤,即使过了这么久,她也依旧记得那一个可怕的晚上,看到他依旧遏制不住害怕。
当时,白茸服的所有药,都有明确记录,也有专人看守,不可能出什么问题。
清霄视线一顿,停在了博古架上那个显眼的饕餮香盒上。
“把你们姑娘以前用的香都拿出来。”清霄说。
春如哆嗦了一下,她用小钥匙打开了白茸的香料柜子,从前,她调香的原料和自制的香都放在此处。
不多时,那些香都摆在了清霄面前。
因为过了太久,香味不再有那么浓烈。
他细细的,每一盒掰开一些,放在鼻尖闻着。
检查完了,都是很正常的香,没有任何问题。
“不可能啊……”清霄喃喃自语。
他扔掉了指尖一点碎末。
沈长离站在他身侧,他已经沐浴净身,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他进这间暖阁时都会如此。清霄看向他,忽然嗅到了一点浅淡的味道,心中忽然电光火石般闪过。
从前青姬公主一直有熏迦南香的习惯,连带少主也是如此,熏久了,身上香味都去不掉。
“她怀孕的时候,你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候多不多?”他快速问沈长离,“你身上熏的是不是迦南?”
沈长离何等聪慧,已经迅速明白过来清霄意思。
白茸和他曾经的对话历历在目。
他因为出征停止了熏香。
她说,喜欢他身上的味道。
男人唇角抿出一道冷薄的线,未回答清霄的话。
清霄吩咐人把白茸曾住过的暖阁彻底清查了一遍,从她的首饰盒中,搜出了一点残余的枯叶碎片。
他叫人拿去验查。
十日之后,查验结果出来了,那竟然是一株芜白的碎屑。
芜白是珍贵的安神药,也是当年沈长离给她寻来调养的灵药之一。
“龟息香的原料,加之芜白,以特殊法子制香,再引之迦南,可令身怀寒香,去除火毒。只是孕妇绝对禁用,轻则滑胎,重则直接血崩而亡。”清霄说,“这是一个很古老的方子,我只在典籍上见过。”
“是谁做的?”沈长离轻声问。
他会把那人全族都碎尸万段,千刀万剐。他有千百种办法,能让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在极端痛苦里永远活着。
他已经在脑中列出了一份大致的名单,开始一个个排除。
清霄顿了一瞬:“就是她自己。”
室内沉寂了下去。
没人说话。
那一瞬,清霄几乎以为,沈长离会暴起杀了他。
他声音极端嘶哑,慢慢抬起眼,眼底已经缓缓蔓起赤红:“不可能。”
“沈桓玉,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清霄说。
“你来。你当着他的面,说,这香,当年是谁送来的?”
春如被提到了沈长离面前,她被吓得魂飞魄散,不住磕头求饶:“是我们姑娘自己调的,当年,她怀孕的时候一直闲着无聊,便自个儿调香,做了许多,都放在了那柜子里。”
“你撒谎!”
他竟然要割了她舌头。
“王上饶命啊。”春如大哭,“奴婢说的若是有一句作假,就让奴婢全家都不得好死,永远堕入无间地狱。”
他手松开了,动作甚至有几分颓然。
脑子甚至短暂陷入了空白,像是完全弄不明白,她话中意思。
清霄说:“她想走,想离开你,不想要这个孩子。”
为此,不惜用了这样的法子,金蝉脱壳。
阁中一片寂静。
他沉默了许久,忽然大笑了起来。
这种时候,这样不合时宜的笑,极为可怕渗人。
他就那样的让她厌恶?
就为了离开他,从他身边逃走?
甚至为此不惜对自己用这样烈性的药?用这种惨烈的方式结束生命。
“你为何不直接和我说?”他说,“莫非,是因为心中恨我。”
“所以,想用这种办法来报复?”
很好。很好。
她成功了。
这十年,她成功地让他过得人不人,鬼不鬼。
他看着自己手指,仿佛像是不认识了自己一般。
他身上的灵封被冲开了,可是,他的灵脉中不再是仙气,那剩下的半颗曾经雪白剔透的内丹,已经早早被染黑了。
王城中,升起了滔天的魔气。
他细瘦的手指,死死握住了那一根玉簪。
还在看着玉簪簪尾的那一点微光。
因为握得过于用力,他不是玉簪的主人,玉簪上的寒气冻伤了他的肌肤,黑红的魔血涌现了出来,一滴滴,落在了地上。
清霄说:“只要她还活着,就还能再有办法找到她。”
他指着天上,又指着远方。
他低声说:“这里,还有这里……若是那一日,天上地下,都变成了你的地盘,到时,她还能跑到哪里去。”
……
翌日,年轻的王第一次重新上了朝。
芝兰玉树的青年立于高台上,身着织金玄袍,赤色蔽衣,袖袍上的龙纹栩栩如生。他比从前消瘦了,一双眼却依旧和往常一般。
已经十年了。
看到他再出现在那个位置,他的军中旧部难言的激动,纷纷匍匐于大殿之中。
辛云宣布,他已经养好了伤,只是暂时不能过于劳累。
这十年,因为沈长离的缺席,战况反扑得非常厉害,上界给青丘暗中增派了许多援军,境内又爆发了多处小型叛乱,眼见就要重新回到曾经的割据时代了。
好在这时,沈长离醒了。
他拿回了自己的战甲和剑,正式回到了前线。
这一场战役持续了一年。
妖军一路势如破竹,收复了这十年来的失地,重新逼到了青丘防线前,沈长离亲手斩杀了上界派来增援的三仙。
他们死不瞑目,头颅被他用剑割了下来,用冰棱贯穿,祭了旗。
那旌旗上串着的人头越来越多,都是他亲手斩杀,他的剑被鲜血染红,再也不复从前颜色。
他身上有残毒和魔气,属下都担忧他,便连辛云也说不急,时间还长。
他们很担心他每况愈下的身体,期间他咳血过很多次,沈长离却不在乎,依旧吃住都在军中,连番征战,丝毫没有停下喘息的时候。
妖王入了魔,残暴嗜杀的传言,开始在三界流传。
过了三年。
青丘战败了。
他将青丘屠了一遍,割下了胡九的头颅,将他尸身尾巴一条条残忍拔下,用魔火烧尽。
便是这一条狐尾,让白茸第一次从他身边逃走。
妖界结束了上万年的割据,他在众多属下的簇拥下,正式登基,成为了妖境的妖皇。
他膝下独子被封太子。
清明,牛毛小雨淅淅沥沥落着。
他去白茸墓前凭吊。
当时,宣阳原本预备给她起一处恢弘的墓。沈长离却不允,甚至不允许给她起正式的墓,只在荒地给她做了一处小小的衣冠冢。
沈长离独自去了她墓前凭吊。
“白茸,你到底还骗过孤多少?”
他瞧着那小小的坟头,骤然冷笑:“说不定尸体也是假的,那压根不是你的身体吧?”
“你其实已经逃去了别处,和别的男人生儿育女,或者,又找回了你喜欢的那男人,和他每天都过得蜜里调油。”
他手指开始发颤,瞳孔猩红,只是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便已经嫉妒到要发狂。
这十余年,他每一日像是置身炼狱,浑浑噩噩,而她过得这般幸福?
“既你的尸体压根不在里头,这墓也没用了,那孤便烧了你的墓。”
他指尖弹出了一团苍白的魔火,要点火烧了她的坟茔。
可是,随着那苍白魔火要吞灭她的坟茔时。
那玄色锦袍的青年,忽然像是着了魔一般,扑上前,用自己的手生生按灭了那一簇魔火。
苍白的手指被魔火灼焦了,他也一点不觉得疼。
“我们还会有再见面的机会吗?”
他说:“我比之前更脏了。”
“白茸,你还会要吗?”
……
小雨淅淅沥沥,从天而降,那样温柔,落在他肩上和发上,似乎她温柔的手的抚慰。这雨,似能洗濯干净了人间一切污垢,一切爱恨。
“这辈子,我都不会放过你。”他声音嘶哑,眸底猩红,却再度笑了起来。
那一处小小的坟茔旁,立着一个白色的墓碑,上头都是没有干透的血迹,他没用灵力,生生用手指一笔一划刻下,指尖鲜血染透了墓碑。
吾妻白茸之墓。
夫沈桓玉泣立。
*
白茸沉浸在悬浮的梦境中。
不知过了多久。
她脑海中,似乎一直在翻涌着断断续续的回忆。
似乎有许多许多的记忆,像是星河一般,在脑海中流淌蔓延。
她的神魂似乎都被浸泡在温柔的冷泉之中,丝毫不觉痛苦。
伴随着那人结印完毕,一根清凉的手指在她额心一点。
莲池正中的女子睁开了眼,视线逐渐清晰。
她看到一身白衣的若化,正站在池边朝她轻笑。
这里是九重霄的灵玉宫,千年前,甘木神女曾居住的地方。
侍女扶着她从莲花中起身。
若化笑着问:“还认得我吗?感觉如何?”
“神魂融合,或许有些痛苦,你现在能想起来多少?”
白茸说:“凡间的事情都还记得。以前在九重霄的回忆,反而缺失了部分。”
“既是如此,我还是叫你白茸?”若化似乎并不意外。
“名字只是一个称呼,师父若是喜欢,便如此吧。”
“距离我死后,已经过了多久了?”白茸想了想,问了这个问题。
若化说:“若是说你离魂魄之日,离那一日,已经过了二十年了。”
二十年?
白茸恍然了一下。
对于寿命漫长的神族而已,二十年不过是一晃而过,但是对于曾当过这么久的凡人的她而言,二十年,算是很长的一段日子了。
她竟睡了那么久,原来神魂融合,需要那么长时间吗?
灵玉宫满目都是白,以琉璃为顶,白玉为台,满目都是各种珍惜花卉。正中有一眼清澈灵泉,正在汩汩流动。
白茸低着眼,看了看自己水中的倒影。
她乌黑的长发被编成了发辫,正披着灵玉宫的纱衣,正赤着双脚。额心点着一点朱砂,眉目秀美,令她意外的是,并非完全是从前的神女模样,反而眼角眉梢,似乎更像白茸。
她在祠堂见过神女像,和她自己原本的模样确实隐约只是很相似的,只是因为气质差别很大,当时她甚至不觉得自己和神女有多像,也没人这么觉得。
她不解地看向若化。
那些九重霄上的往事她可以隐约想起来,只是,关于传闻中天阙的记忆,依旧是空白的。
为何会如此?
若化说:“神像和真人,原本便有差别。从前的甘木神女,和你模样本来就有八分相似。”
若化说:“你从前陷入沉睡前,受过一次重伤,神魂受到了重创,白茸的魂魄,是你剩下的最完整健全的灵魂。”
“你躯壳受损太大,我用莲藕和莲花与你重塑了躯壳,过程中,或许是受到了白茸神魂的影响,模样有些细微变化也正常。”
怪不得。
白茸没再多问。
她也不在乎自己是什么模样,至于天阙,也并非好的回忆,忘了也不错。
如今,她感受到自己身姿说不出的轻盈,这是她第一次,在体内感受到如此充沛的力量。这是一种柔和,充满了生命力的仙力。
眼见灵泉边的一丛兰花含苞待放,还未完全盛开,她弯了腰,指尖轻轻一点,随着她的灵力传递过去,那花苞竟然就这样徐徐绽放了,开得娇艳美丽。
若化含笑看着:“沉睡这么多年。如今,你的修为更精进了。”
“这个给你。”侍女端来了玉盘,“也算物归原主。”
一处盘中盛放着一朵浮莲,宛如翡翠精工雕琢而成,根部是淡淡的碧色,其上却是剔透的白。
另一处盘中,放着一道碧色的软鞭。
“这是甘木神女从前用过的仙器,浮生莲和涤尘鞭。”若化说。
白茸从玉盘中拿起了这两件仙器。
仙器似乎都认主。
她只是拿起,便迅速和它们建立了通感,似乎天生便应是她的一部分一般。
白茸施咒,将莲花收到了灵府内,那软鞭自动缠上了她的手腕,被她收到了袖内。
若化一直含笑看着。
“你醒来得正巧,从前的司木神女坐化了,仙位空置,我对仙帝举荐了你。”若化温和地说,“他也答应了,让你先试试看。”
白茸朝他莞尔一笑:“谢谢师父。”
司木神女在仙界与世无争,几乎不参与纷争,又常能与花草为伴,是个很好的职位。正适合她过上平淡安稳的日子。
若化领着她,在九重霄走了一圈。
白茸隐隐察觉到了九重霄和此前的不同,仙道上,不见多少闲适的游仙,偶尔路过几个也是行色匆匆,和从前她对仙界的印象不一样。
若化带着她来了诛仙台,朝下望过去,满是翻卷的重云,其中缭绕着黑赤的魔气。
白茸面上笑意缓缓消失,眉头皱了起来。
魔气天生有侵略性,会侵蚀生命,和她灵力天生相冲,她只是远远看着,便已经感受到了一阵不适。
若化说:“沈长离如今彻底入魔了。”
“九重霄曾派出多个仙将,想将他带回上界祛除魔气,他却一直不愿意接受。”
“甚至还残忍地屠戮了他们,将他们尸首悬挂在城门上。”
白茸睫毛微颤,轻声问:“他为何会入魔?”
她对这些残暴血腥的描述本能感到不适,从前的沈长离虽然也不算是良善之辈,但是勉强还算正道,至少她没见他伤害过无辜的人。
若化说:“因为追求力量,走了歪魔邪道,入魔是迟早的事情。”
或许因为过去太久。
离魂前的记忆她已经模糊了。因为药效,有人闯进来时,她已经疼到神智不清了,只能感觉自己在大量出血,沈长离似乎是来了。
她原想着,按沈长离的惯例,他至少会和新婚妃子缠绵整宿,便能可以让她独自走,走得安静些。却不料,他竟中途闯进来了,只是他说了什么,她也不知道了。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短暂死去时,在那个奇妙空间听过的话本子。话本子说,沈长离迟最终会堕仙入魔,为祸三界,这个久远到她差点忘记的预言,终究还是应验了。
若化说:“方才。你不是正奇怪,为何贪狼武曲都不在仙位,他们都出征抵御外敌了。”
“沈长离入魔后,强行用武力占领了全妖境,自立为皇,近几年来,他越发喜怒无常,残暴嗜杀,为了增长修为,常在宫中歃血举行秘术仪式,整个妖境都笼罩在恐怖中,他依旧还不满足。”若化指着那丛血色弥漫的云,“想对九重霄用兵,攻上这里。”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半重写)
对九重霄用兵?
白茸不解, 抬起漆黑的眉睫看向若化。
他为何要对九重霄用兵?
九重霄和人间妖界不一样,乃是盘古大帝开天辟地之后,清气上扬而生, 天生便在浮云之上, 是洁净的化外之地。
他莫非想从下界打来九重霄?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实在有些过于狂悖, 异想天开。
她不懂,为什么他总要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 挑起无休止的争端。
权力和地位就那样的重要吗?
已经是妖皇了,他还不满足,还想把战火染上九重霄?
他到底想做什么?
她原本从不觉得,沈桓玉是这般追名逐利,痴迷权力的男人。
只是……她想起青岚宗祠堂中的那一幕, 心中刺痛。
是她完全没看清那个男人的本性,无论从前还是现在, 他本就是这样的。
她问:“现在战况如何?”
“他们暂时还未突破外道防线。”
沈长离的心腹华渚也是曾经的叛仙, 他原身是凶悍的隼,对沈长离忠心耿耿, 也是这一次出征的先锋。
若化又说:“不过, 还好九重霄有云外界和外仙界作为阻隔, 便是他们攻破了外道,也有外仙界能暂时阻隔战火。因此, 一时半会儿还算安全。”
他顿了一下, 又说:“沈长离堕魔之后,已经没了仙骨。无法再通过天堑飞升回仙界。”
根据多方情报, 那魔头应是一直在找寻登仙之法。
他如今是魔身,难以适应九重霄上的清气, 在九重霄魔气也会受到自然遏制。
因此,还没到最坏的地步。
九重霄顾名思义,一共有九重天堑,九重又分为三道,云外界是最外的一重,基本没有生物生存,中间的是外仙界,如今居住着之前上界收留的战乱中幸存的妖,还有一些被仙族豢养的灵兽,最内的便是诸仙生活的上仙界,也是九重霄最核心的地带,仙廷也在此。
白茸被若化点化以来,便一直生存在上仙界,从未去其他二道。关于这两道的了解,还仅仅停留在方才若化给她解说的信息上。
“那些外界仙民该怎么办?”她眉头没有松开,问若化,“到时候,将他们都迁徙来上仙界么?”
以沈长离如此残忍凉薄的性情,那些外仙界居住的妖兽又都是从前与他结过梁子的,若是他真攻上来了,想必他们都不会好过,怕是要被沈长离屠掉一半。
若化只是笑了笑,温和地说:“小茸,你实在是有些过于天真。”
她顿住了。
“天生万物,各司其职。”若化淡然地说,“这也是他们的职责。”
九重霄也不会打开天堑,白白收留他们。
“况且,九重霄肩负重要职责,需要维持三界平衡运转。没有太多多余的精力可以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白茸抿着唇,就在若化以为她接受了,不会再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白茸忽然问:“如何可以去外仙界?”
“通过云间仙道即可。”若化似有意外,“你要做什么?别做傻事。”
“你如今方复苏,魂力不稳,最好在灵气充裕的宫中多加修行,不要将自己置于危险地步。”
从前她便是这个性子,总是有些不识大体,若化说过她许多次,也没有改过来。
白茸说:“只是想去看看而已。”
见她执意如此,若化倒是也没有继续阻拦,便道别离去。
……
司命寝宫外,星河边的往生镜正散发着微光。
一个穿着白衣的男人,头戴风帽,遮住了大半张面容,他正立于往生镜边,将手掌贴上了光洁的镜面。
镜面泛起淡淡的水波,映出了对面荒芜景致。
镜面世界里,目之所及寸草不生,遍是褐红龟裂的大地,稀疏生着几棵小草。
“她收下了那莲花?”
女人手指上涂着黑色的豆蔻。她倚靠在宽大的王座上,打量着自己漂亮的手。
“是。”男人声音平和清朗,“希望你也可以践约。”
“我自会做到。”女人说。
她手指轻轻抚过自己丰满的胸口,其上有一道狭长的剑痕。
最近魔界魔气十分充盈,她被滋养得极好,修为比起从前更强。
切断水镜的联络后,下人给她供奉上了一只玉盒。
盒中竟放置着一只小小的虫子,虫子通身都是白色,胖乎乎的,只在尾端有一滴鲜红,它通身没有任何异味,反而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清新荷香。
女人割破了自己手指,喂了一滴血进去。
那虫子竟然完全吞掉了这些鲜血。
它身体变得更为饱满,身躯竟然陡然膨大了一圈,其上绯色的光芒也变得更为强盛。
“听说,夫君,你也已经入魔了。”她咯咯笑着,眸中满是怨毒,“如此,倒是和我甚是匹配。”
“很快,我便来寻你了。”她温柔地说。
亡灵落入魔界之后,□□一辈子都无法再出去了。
既是如此,便只能再寻其他法子了。
她脚下匍匐着一个白衣男宠,正剥开一颗葡萄,送到她唇边。女人吞下葡萄,又顺手抽了那俊秀男人一耳光,她再度看向那虫子,想象了一下那个即将到来的大仇得报的快意画面,浑身激起了一阵不自然的亢奋,双颊都红了。
……
这几日,白茸一直在灵玉宫修炼,适应自己这一具新的身体。
她体内经脉还没完全打通。
白茸试着使用了一下若化给她的浮生莲。
从前甘木神女应是用这一朵莲花施展法术,她试了试,得心应手。
只是……或许是她眼睛的错觉,她收起这浮生莲时,似乎隐约捕捉到,有一缕黑气从莲花地步一闪而过,她如今修为回来了,耳力目力也比从前强多了,再去寻找时,却没有任何踪迹了。用灵力搜寻,也寻不到任何踪迹。
这莲花是若化给她的,应已经提前经过了验查。
莫非,是出了什么故障?还是因为受到下界渗透的魔气影响?
白茸皱着眉,将这件事情记在了心里。
她用玉匣将莲花收了起来,预备改日去找仙界的炼器师熙华仙君看看。
而另外一道涤尘鞭,她试了试,十分灵巧好用,她可以随心所欲,将鞭子化作刀、剑、刀,这灵鞭像是她身体延伸出的一部分,她多出的手指,极为灵活有力。
从前在青岚宗时,她可以用灵力化藤,也算是一种鞭状武器,只是用得不那么频繁,不如用剑熟练。
白茸想起宫中有几本鞭法秘籍,便叫侍女芙蓉拿出了秘籍,晚上在宫中练习了一番,如何用灵力驾驭这涤尘鞭。
芙蓉是天生仙体,是曾在上一任花神手下做事的月令仙子之一。
仙帝有意让白茸继任下一任花神,便刻意指派芙蓉先来灵玉宫做掌事,也顺便考察考察她。从前的甘木神女在仙界的地位自然够继任这位子,只是,那一场战役中,神女受到的损伤无可逆转。她也并非完全是千年前的神女了,还是得看如今她自己的表现。
芙蓉也是个耳明目聪的,原本还担心新主人是个花瓶草包,毕竟在下界蹉跎了多年,骤然回到仙界,芙蓉也怕她被仙界的繁华迷了眼,只顾享受。
如今见她不为所动,反而一直待在宫中专心修炼,也很是满意。
过了约莫三日,白茸打通任督二脉,感觉自己经脉恢复得差不多了。
她离开浮莲池后,芙蓉便笑吟吟端着玉盘走来:“恭喜神女修为晋升。”
她可以感受到她身上更为精纯洁净的仙力。
她热络地问:“要不要试试这新茶,这是百花谷中才采摘来的仙茗,用去年的无垢新雪培出来的。”
白茸试了一口,口感与凡间茶水不同,在舌尖上勾起淡淡的苦,回甘却浓郁。
仙裔都是会享受的,虽然都可以辟谷,但是也并不抗拒食欲,衣食住行都极为精巧。比起在人间或者妖界的享受无疑奢侈多了。
见白茸只是道谢,夸赞茶不错,却也并无惊叹之意,芙蓉心中给她又加了一分。
白茸喝完茶,问她:“云间仙道在何处?”
芙蓉说:“神女问这个做什么?”
她大吃一惊:“莫非,你要去外仙道?”
见白茸点头。
她忧心忡忡:“那里聚集着一堆腌臜妖物,并且,最近因为那魔头干系,那儿的云气也被污染了,待着便不舒服,很危险。”
白茸笑笑:“去看看而已,无碍。”
见她虽然看似温和好说话,但也是个果断决绝的。
芙蓉也劝不动,只能收拾了一瓶仙露,几道净身符箓,百般不情愿随着她一起去了外仙界。
九重霄上极为僻静,几乎没有喧嚣吵闹声,只有清雅的丝竹之音。
走过云梯,往外仙界地带走去,吵闹声便可见的越来越大了。芙蓉嘴巴噘得都可以挂上酱油瓶了,踏入外仙界地界时,她的不高兴肉眼可见,简直怕这地界脏了她的鞋。
见白茸丝毫不介意的样子,她忍不住问:“神女不觉得腌臜吗?”
白茸偏过脸看她,有几分不解。
“为何会觉得腌臜?”她看这云层也不脏啊。
“他们兽天生便是这样,只听从本能,没有理智。”芙蓉皱了皱鼻子。
反正就是和六根清净的仙完全不搭。
便是成仙了也不会是好东西。
那魔头不就是如此。
果然,野兽就是野兽,再怎么披上伪装的皮囊也是如此。
两人边走边聊天,很快,就看到了一堵长长的赤色围墙。
那便是下界来的妖兽居住的聚落。
围墙之中,稀稀拉拉分布着许多不同区域。
数量出乎意料的多,一眼望过去,白茸怀疑有上万妖民聚居在此,聚落十分密集,住的大部分是瓦屋,也有些木屋。
这里云层比上仙界淡薄很多,那一团血色的魔云也离这里更近。离得近了,那种不适感也更强了。
白茸这一次来,只是想来粗略看看情况,为此,也没有找这些妖民搭话。
她两人都生得琦年玉貌,身着白纱衣,身上有仙灵之气,显然不是妖兽,而是上仙界下来的神女,因此,她们走近时,那些妖兽也都只是远远看着,显得憧憬又畏惧,但没有敢上来搭讪的。
白茸静静端详四周,想将这里的地形陈列记在了心里。
看样子,情况其实比若化说的好些。
魔云离这里还有段距离。
围墙之外也有仙界布置的仙阵,贪狼正驻守在云外道。
战火不至于立马蔓延到这里。
不过,见他们生活得这般……她视线扫过那些密集且歪歪斜斜的瓦房,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
“好了。看完了吧,这下是不是放心了?”芙蓉立马说,“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白茸正要说什么。
不料,一个手持茱萸的垂髫小童,忽然顺着官道,从对面飞奔了过来,一个男人追在他身后。
小童没仔细看路,朝着她们冲了过来,竟然像是个小炮弹一样,一下撞入了白茸怀里。
好香。
小童见这仙女姐姐一身水蓝纱衣,黑发用丝绦束着,温柔娴雅,身上还散发着一股如兰似麝的香味,第一眼便觉得欢喜又亲近,忍不住把小脑瓜子埋她怀中。
旁边几个围观的妖兽脸都白了,见这不知死活的小妖竟敢冲撞仙女。
果然,芙蓉已经厉声呵斥:“这是谁家小孩?”
白茸倒是不见半分嫌弃意思,她见那孩子唇角沾着糕点碎末,竟然半蹲下身子,从袖内掏出了帕子,耐心地给他轻轻擦净唇角。
男人这时也已经追了过来。
“回来。”他声音提得很高,见那孩子不为所动,竟想掐仙诀把他强行拽走。
白茸指尖闪过微光,化掉了他的仙诀。
“无碍的。”她朝他一笑。
这男人生得高大,肩背宽厚,喉结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
撞上她的眼神,男人已经迅速移开了视线。他胸口起伏了片刻,一只伤痕累累的手,已经按在腰侧刀鞘上。
“仙女姐姐,我好喜欢你,你可以做我阿娘吗?”不料,她怀中那孩子竟然抬眼看她。他瞳孔狭长,仔细一看,竟是一双湛碧的蛇瞳。
那孩子五官……白茸心中一跳,虽然要稚嫩许多,但都生得和记忆中一个爱笑的少年很像,都是一副天生的笑眼。
“闭嘴,你胡说些什么呢?”男人厉声呵斥。
他平日温和,极少这样说话,那孩子被吓得浑身一震。
白茸握着孩子小手,轻轻拍着他细瘦的背脊:“无事,不要怕。”
男人方才回过神,克制住了自己的失态。
“这是你孩子吗?”白茸柔声说,“很可爱。”
男人紧抿着唇,侧开视线,过了很久,方才涩声回答:“这是……我受托照顾的族人。”
“他……娘亲在战乱中去世了。”
芙蓉皱眉,脆生生说:“你得好好管教他,不能仗着年龄小,便这般粗鲁没有礼数。”
他们平日都住在外仙界,不被允许到上仙界来,莫说这般冒犯神女。
男人自然也知道。
上界愿意收留当时在妖界走投无路的他们,已是网开一面。
见芙蓉态度严厉,又被男人那般呵斥,小孩眼泪已经在眼眶打转。
握着她衣角的那只小手,就这样慢慢松开了……孩子手腕上还生着几枚碧绿的鳞,因为年龄小,化形还不成熟。见白茸看他,他下意识就把自己袖子往下一拉遮住了手腕,又想捂住自己眼睛,后退着跑回了男人身后。
她的心忽然被莫名的刺了一下。
男人牵着小孩,沉默地屈膝朝她行礼。
他屈膝的时候,白茸看到他一侧脖颈有一块小小的赤色胎记,顿时如遭雷击。
已经过了多年。
但是,她记得清清楚楚。阴山九郁的一侧脖颈也有这样一个一模一样的胎记。
为什么?
九郁不是已经死了吗?
她死死盯着男人面庞,他生得端正,浓眉大眼,但是和九郁模样完全不一样。
若真是他,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模样却和之前完全不同?身形也变化了。
见她一直盯着他看,男人有几分不自在的僵硬,牵着小孩的手,竟也不自觉松了几分。
芙蓉视线在两人身上反复逡巡,觉得很是奇怪:“这莫非是神女旧识?”
白茸没说话,男人已经再度作揖:“若是无事的话,在下便先告退。”
“等等,你叫什么?”她几乎是喊出来的。
男人低声说:“熹真。”
随后转身就走。
小孩被他粗鲁拉走,还有几分不舍,回头看了她们好几眼。
眼见两人朝着东北角的聚落走去。
白茸一直盯着他们背影。
待他们都消失不见后,白茸随意寻了一个路过的妖民,拿出了芙蓉带的那一瓶玉露,尽可能温和地问:“我想向你打探些事情。”
“你可知,东北那一带,住的是哪里来的妖民?”
那小妖见玉露十分眼馋,虽然对上界的人没什么好感,但是还是看在玉露的面子上,勉强回答了:“是蛇域来的。”
她心跳都加速了几分,面色苍白。
又问:“你可知是哪一处蛇域?”
“这我就不清楚了,阴山,角山……来了许多蛇,白蛇、墨蛇、青蛇什么都有,现在他们都混居,早早各自通婚,也没什么族裔区别了。”小妖回答。
“那……方才他们也是蛇族吗?你可否认得他们?”
小妖说:“你说的那个男的和他小孩是吧,认得啊,那男的修为可高了,是他们那蛇部修为最高的,每一次打架,我们都怕他。”
外仙道也没什么资源,九重霄给的有限,好东西都靠抢,各部族常会有纷争。
那九头蛇便是其中极强的一个。
“九头蛇也挺出名的。”
小妖说:“他家族不知怎么得罪了妖王,哦,就是现在那位妖皇,差点被灭族了,他独自上了九重霄,在南天门跪了三天三夜,求收容族人。”
“所以才来了这。”他说,“不知他怎么得罪了妖皇,不然,以他的本事,在妖皇手下当个将军不好吗,何苦来这。”
有时候他们也会觉得这在天上日子过得没趣,比想象中无聊许多,还不如妖界的生活自在肆意。
最近妖皇进攻九重霄的事情他们都听说了,甚至有时候私下议论的时候,会有不少妖觉得心灰意冷,都说早知道他真能成事,不如早早投入他麾下了。说不定还可以像华渚将军一样捞个官职,以后等攻上了九重霄,他们还能高这些高高在上的仙裔一等呢。
白茸有些迷茫,她一阵口干舌燥,手指已经不自觉紧紧攥了起来,骨节都因为用力有些发白。
她最后问:“他叫什么?”
小妖一摊手:“不知道啊。到了这,名字也不重要了,反正我们都叫他九头蛇。”
“行了,和你说的够多的了,我还是第一次和你们仙族说这么多。”那小妖无视了芙蓉难看的表情,迅速收起了玉露,朝她咧嘴一笑,露出了两颗尖尖的虎牙,“我叫西卡,以后你要是还想来外仙道打听什么,来羽族找我就好。”
白茸已经没心情听他接下来的话了。
勉强应付了几句。
九郁……莫非是被她连累,方才落到如此地步?
她呼吸又开始加速,似乎回到了枫谷那个可怕的夜晚。
那是她生平最大的噩梦。
她早早该想到的,沈长离那般心狠手辣,又冷酷多疑,杀了九郁后,他如何会放过他的族人。怕是也会迁怒。
如此看来,他带着族人投奔九重霄,也很合理。
既然真是九郁,那为何他模样变化那样大?甚至名字也换了,是他改了名字,还是故意给的假名?
而且……方才态度还那样的奇怪?
回上仙界的路上,她还一直在思忖这件事情。
“神女,你还好吧?”芙蓉见她这模样,在她面前晃悠了几下手,见她还没回神。
“是不是方才那小妖对你做了手脚?”她担心地问。
“无事。不关他们的事。”白茸说。
离开了外仙界,芙蓉表情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了,简直欢呼雀跃,呼吸都顺畅了。
回了灵玉宫。
白茸去沐浴更衣了。
她只觉得满身疲惫。
若真是九郁,她看自己模样,和之前其实眼角眉梢有些相似的,他看到她难道不应该觉得熟悉吗?为什么会是这般态度,看起来完全抗拒和她的交流。
若真是他,这样的态度,是不是说明了,他已经不想再和她有任何牵扯,只想平静过自己的日子?
她完全可以理解,毕竟,之前因为她的缘故,把他害到了那般地步。
想起那些不愿意想起的噩梦般往事,像是被重新揭开血淋淋的疮疤,她心跳一阵加速,身体都不自觉紧绷,看到那灵玉宫穹顶,一遍遍告诉自己,她已从那个噩梦中逃出来了。
……
池中满是百花花瓣,都自动朝着她的方向簇拥而去。
她在温泉中泡着,边想着自己心事。
小侍女扶着她从池中站起,给她擦干一头漂亮细软的黑发,换上了寝衣。
仙宫中衣裳,都是这般仙气飘飘,轻而薄,很能勾勒出身形,她刚穿上,觉得有些不习惯。
白茸出来时,却见芙蓉满脸带笑,手中挥中一封浅粉请柬:“神女,你看这是什么?”
请柬上带着一股清淡的桃花香。
“这是什么?”她心中有事,只是朝芙蓉勉强笑了笑。
芙蓉交代着小仙娥速速把随着请柬带来的礼物搬运进灵玉宫,雀跃地说:“是仙后娘娘给您的蟠桃宴的请柬,而且,还附带了不少赏赐呢。”
“蟠桃宴马上要到了。这请柬指名道姓要请您去。说是想念神女做的桃花酿了。”芙蓉显然觉得很有面子,很是喜悦,把那请柬递给白茸。
白茸看了一眼,内容和她说的差不多,就是邀请她去蟠桃宴。
甘木神女善酿,从前亲手做出的各类花酿一直是仙界一绝。
“你看看这些赏赐,仙后还是很看中您的。”芙蓉说。
毕竟她是未来的花神,也算是个不小的职位。
白茸只是随意看了一眼,她没什么物欲,也不喜欢宝物,但是确实看得出很珍贵,衣物,首饰,灵果,不一而足。
既是如此诚恳,她也不好抹仙后面子。
她对芙蓉说:“我写一封谢书,你替我递回去。”
“明日我去一次桃山。”她说。
桃花酿,最重要的便是原料,她灵力天生亲和各类植物,不愁弄不到最好的原料。
“好。”芙蓉一口答应。
……
虽然妖军压境,边境陷入了战乱。
但是还是不影响九重霄上的安静闲适。
仙后的蟠桃宴在九重霄赫赫有名,又正赶上她的三千岁寿宴,宴席办得极为盛大。
白茸将浮生莲给华熙仙君送了过去,和他说了那一日看到黑气的事情。
华熙粗略看了一遍,说是没看出什么问题,又把莲花留下仔细检查了十日,还是没看出什么问题,他问白茸,是否是受到九重霄下的魔云影响,导致成天疑神疑鬼。
华熙是九重霄最负盛名的炼器师,而且素来率直,既他都如此说了,白茸便又把浮生莲带了回去……只是,或许因为她对魔本能的厌恶,那日惊鸿一瞥的魔气,也可能所以幻觉,但每次都能让她想起沈长离来,于是连带着,连看到这朵莲花都难受。
她干脆还是把浮生莲放回了玉匣里头,平日几乎不用。
这一个月,白茸除去继续修炼,熟悉使用涤尘鞭外,其余大半时间都花在了酿酒上。
有了芙蓉帮忙,她越来越熟练,赶在蟠桃宴前,便已经酿好了十坛桃花酿。
到了蟠桃宴的时候,她不是个喜欢热闹的性子,赴宴时,本也不想如何修饰容貌,芙蓉却不同意,说外表也很重要,她要当花神的,出去就是代表了灵玉宫的形象,不能显得太落伍,不然,连她们这些以后要跟她的月令仙子都会觉得没面子。
她不同意,她便一直在耳边叽叽喳喳,于是白茸只好同意,随她把她装扮了一通。
她复苏之后一直深居简出,这是第一次这般公开出现在宴席上。
她带着芙蓉刚到瑶台,便察觉到周围已经有无数男仙女仙的目光投了过来。
或许因为战乱之事,需要处理政务,仙帝今日没有到场。
仙后坐在主位,身边是几位仙娥,正在轻声细语和她说话。
仙后举止依旧优雅雍容,仙灵贵气,和许多年前她记忆中的模样大差不差。
她今日打扮其实也简单,披着南海鲛纱制作的白纱衣,及脚踝的乌发细软漂亮,有几缕被手巧的芙蓉用丝绦结成了发辫,坠了一只蝶形的珊瑚发簪。
仙后朝她笑:“和我印象里的模样有些变了,但还是一等一的好颜色。”
白茸给她行礼,道谢,又谢了仙后赏赐,将她带来的桃花酿献给了仙后。
“这般好酒,我便不独占了。”仙后试了一盏,只取了一坛。
将其余赏给了来宴席的众仙。
白茸倒是不太介意。
仙后又拉着她说了几句话,见她面容显出了几分困乏,白茸便识趣的告辞离开了。
芙蓉在宴席上吃得很欢快。
旁边有一个英气的红衣女子,芙蓉看起来和她很是熟稔。
见白茸过来。
她欢快招手,又对白茸介绍:“这是阿梅,也是月令仙。”
“以后,我们便都在神女手下做事了。”
仙帝想要白茸继任花神位置的诏书还没正式下来,但是消息已经传开了。
白茸朝阿梅温和一笑。
阿梅却板着脸,没多说什么。
“哟,这不是未来的花神大人?刚醒来,便能坐上如此位置,当真是有几分本事。”说话的是一个在藏书阁做事的灰衣小仙。
如今蟠桃宴进行到了尾声,仙后暂时退场了。
大家喝了不少酒,也都微醺,言谈便也没有之前那般收敛体面了。
那边被妖军压着境,自然也影响喝酒赴宴的兴致,一不小心,可能之后自己也要上前线了。
白茸在宴席上扎眼,方才明显讨了仙后的喜欢,又联想到她如今势头正好,之后还要出任花神,许多小仙也免不了嫉妒。
“是啊,听说神女受伤沉睡多年,如今醒来了,看起来倒是恢复得不错,很康健。”
神女沉睡多年,是因为受了损伤,元神严重受创,方才陷入了沉睡。
大家都知道。如今为何又莫名其妙醒了过来?看起来谈吐也很正常。
阿梅阴沉看着白茸,忽然说:“她压根就不是什么神女,只是占了神女躯壳而已。”
芙蓉惊呆了,看着阿梅,脸红一阵白一阵。
神女神魂下凡历劫,因为机缘巧合,终于归来九重霄,是若化上神对他们十二月令仙子私下交代过的事情。各种细节都不便对外人透露,她不知阿梅为何忽然发狂,在蟠桃宴上这般说话。
白茸浅浅一笑:“若真不是,莫非陛下和娘娘,都是被我这夺舍上仙的邪魔外道骗了?”
他们座位旁的一株桃枝还没结果。
随着她纤细的手指拂过,那花枝上花苞迅速盛开,随后结出了饱满的桃果,白茸摘下来那果子,放到了阿梅面前,温和地说:“这可以证明吗?”
这是花神常用的术法,从前甘木也很是精通,又想到她亲手酿造的桃酿,和从前神女酿造的口感并无二致。
众人哑口无言。
白茸也不懂那个叫阿梅的仙女对她莫名其妙的敌意是哪里来的,也不想管,索性继续自己吃自己的。
不料,宴席的角落里,忽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我听说了个传言,那魔头用大军压境,想打进来九重霄来,其实是为了找他的妻子的亡魂。”
是个缩在角落的小仙,他拿阴沉的目光看着白茸。
“据我还在前线的朋友说,魔头已经上天入地找了好多年,他手下的妖军妖将都知道此事。最近,他不知是听了哪个方士的戏言,觉得九重霄上藏着他妻子的亡魂,便打定了主意,要打上九重霄,逼迫天上交出她来。”
她缓缓放下了手中酒盏。
“主要是,神女神魂恰好在这般敏感的时候复苏,岂不是……难免让人有些猜疑?”
周围一片哗然,看向白茸的视线都变了。
如今,但凡和那魔头扯上关系的任何事情,都是人人喊打。
白茸平静地说:“我从未和他有过什么关系,更未当过他的妻子,还望仙君谨言慎行。”
她半点不信那仙官的话。
她和沈长离有过的只是一个婚约,之后早早解除了,各种信物都退还干净了。
之后他把她强抢回去,也只是为了强迫侮辱她,而没有与她成过婚。
她不觉得自己是沈长离的妻,也不觉得沈长离把她当妻子对待过。他后宫那三妻六妾,哪一个都比她更像沈长离的妻。
二十年,他应早已经找到新玩具,记都不记得她了。
他们有过的那个孩子,也早早已经随着她过去的身体灰飞烟灭,不再有痕迹了。
如今的她,和沈长离,再没有任何关系了。
“况且,我复苏的时候,战火已经早早挑起了。”白茸说,“仙君下次造谣时,希望可以仔细查明时间顺序再编造。”
这些都是公开的讯息,她说的清晰明白,那些错愕的视线也都被按下去了不少。
“仙子倒是很会说,伶牙俐齿,不减当年。”那仙官说,“那不知仙子可愿意和我打个小小的赌。与我上前线去看看,去亲自见识一下那魔头的残忍——”
“也顺便让那妖军妖将看看,仙子是否是他们陛下要找的人。”
“就算不是,仙子也不会有什么损失,是不是?”
仙官笑着说:“若真是的话……我自然知道,那肮脏的魔头惹人生厌,只是,若仙子小小牺牲一下,便可让他退兵,避免更大的折损。仙子慈悲心肠,不会不愿意吧?”
她死死抿着唇,一言不发看着他。
“够了。”未等白茸回答什么,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来人身着白袍,看起来,是四十余岁的男人模样,眼角眉梢已经有了些细细纹路,却依旧器宇轩昂。
周围众仙迅速行礼:“陛下。”
竟然是仙帝亲自驾到了。
白茸朝他作揖行礼,仙帝抬手叫他们免礼。
仙帝说:“魔头从未与朕说过要什么亡魂,况且,这是我仙界神女,和他没有半点关系。就算他要了,也断然没给他的道理,九重霄上仙兵还没死光呢。”
仙帝对她的宠爱和维护不加掩饰。
那出言不逊的仙官额上都是汗水。
“你方复苏,不便劳累,便早早回去歇息吧。”仙帝转向她,言语很是温和说,“你酿的桃花酿,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喝。”
这一场桃花宴,就这样在仓促中结束了。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蟠桃宴结束之后, 白茸回到了灵玉宫。
想起蟠桃宴上的事情,她心中依旧起起伏伏,到了二更天, 依旧不能寐。
沉睡了这么多年, 她原本以为听到沈长离这个名字已经不会介怀。
白茸平静告诉自己, 他就是一个穷兵黩武, 视他人生命如草芥的野心家,一个疯子, 如今这些举动,打出怎样的幌子,也不过又是为了满足自己某个龌龊疯狂的欲望。
他不是她曾以为过的沈桓玉。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剑仙。而是一头疯狂、扭曲、可怕,只会择人而噬的野兽。
若是她早早知道他的本性,绝不可能在他发生任何牵连。
她希望战火可以早日平息, 九重霄可以早早战胜。
至于沈长离到底是如何想的,白茸不知道, 也不关心。
此生再也没有任何牵扯, 就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到了二更天,她方才睡下。
蟠桃宴上, 仙帝仙后给了她不少赏赐。
翌日, 白茸身子有些困乏, 恰巧是无事的休沐日,她叫芙蓉拿了一坛桃花酿, 将仙后昨日给她的赏赐收起不少, 又叫芙蓉将宫中储存的食物点心都拿了些。
因昨日阿梅在宴席上对神女出言不逊的事情,芙蓉回宫后一直惴惴不安, 阿梅性格耿直嫉恶如仇,但是不是多刻薄的人, 芙蓉也没时间问她何故如此。她怕神女听了心中不快,因此与她们生了芥蒂。
好在白茸并无追究这件事情的意思。
今日见她要出门,芙蓉便也赶紧卖力干活,将她要的东西都收拾好。
这是白茸第二次去外仙界,只是她记性一贯好,路记得很清楚。
她带着芙蓉一路径直往北。
路越走越狭窄,两人都拎着满满的包袱,引得周围不少妖兽侧目。只是她也不在意。
这一代土地显然毫无规划,纤陌纵横中夹杂着的田地大半也是荒芜的,土地皴裂发红,是最贫瘠的红壤,白茸远远望过去,便知道收成定不会好。
北区的屋舍看起来似乎要格外密集一些,都是一间连着一间的低矮平房。远远望去,门前连着一块狭小的泥土地,地面都没怎么修整,这便是他们如今的住处,比起从前白茸在云溪村时的住处尚且不及。
一处白顶的平房外,有个赤着上身的男人正在习刀,他用的是一把赤色背脊的长刀,舞得虎虎生威。
从前九郁便是用刀的,只是他生性不喜打斗,很少真的用上武器。
她心都被刺了一下,说不出何种滋味,和芙蓉远远站着,看熹真习刀。
他练得很专注,上臂和背部能看到坚实有力的肌肉线条。
一直到练完了那一套刀法,他方才看到白茸,神情顿时不自在了。
熹真迅速拿起挂在一旁树枝上的衣裳套上,向白茸屈膝行礼。
白茸示意芙蓉将包袱放下。
她自己亲手抱着那一坛子酒,递给熹真,轻声说:“这一坛桃花酿,你收下吧。”
她记得,九郁从前也喜欢喝她酿的酒。
这是她刻意选了质量最佳的桃花桃果,花了最多心思的一坛,刻意给他留着的。
熹真额上还有汗水,他保持着屈膝的姿势:“熹真从不饮酒,也不配用神女亲酿,还请拿回去吧。”
她抿唇:“我从未说是我亲手所酿,你怎么会知道呢?”
他只是维持着从前的行礼姿势,不再说话。
“你不请我进屋去坐坐吗?”她压抑着情绪,勉强笑着问。
芙蓉也不懂为何神女对一只下界来的妖兽如此另眼相待:“这包袱可沉了,神女如今大病初愈,原本应在宫中好生修养,如今带着这般沉重的包袱过来看你们。你还说不要,好意思吗?”
白茸唤她名字,用眼神示意,叫她不要再说了。
芙蓉噘着嘴,将那一坛子酒摆上了案几,
白茸亲手揭开了封泥,只是一瞬,清冽香醇的酒香便在室内飘洒开。
这是她亲手给他酿的酒。
白茸自然地拿过了那一个缺口的瓷盏,给他满上了一杯酒,双手递给了他。
熹真完全没想到,她会亲手给他倒酒,看到她纤细白腻的双手端着酒盏送过,他下意识便去接,未曾想到,她也没有抽回手,两人手就这样碰到了一起。
他手掌十分粗粝,因为做多了重活,骨节粗大,温度也高。
这一瞬,两人都怔住了。
旋即,熹真已经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低眸说:“多谢。”
白茸将酒盏推到他面前,轻声说:“试试吧。喜欢的话,我下次再给你送。”
芙蓉一直看着,心中惊涛骇浪。
想破头,怎么也想不出,神女为何独独对他这样特别。
他瞧着虽然耐看,但也绝非多俊秀出挑的容颜,还是兽族,神女便是想找男伴,仙界风气很开放,随处都是好姿容的小仙,神女若是要找他们,他们自然都是愿意的,也不至于找到这样的。
这一间屋子陈设很是简单,甚至可以说简陋。
看得出他是独居,室内几乎没有任何女人物品,只有两间房,一间是他的卧房,里头放着一间狭窄的床榻,客厅桌上摆着一个茶盘,用的杯子看得出也是劣瓷。
她心里难受,勉强笑着问:“有些口渴,不知可否在你们这借一口茶水?”
熹真垂眸。
他站起身,不久便给她们端回了两杯茶水。
白茸看到他脖颈上那一道狭长的伤口,心里更加难受。
一股浓重的负罪感涌了上来,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噬。
她抿了一口茶水:“味道很好。”
又苦又涩的粗茶,神女竟然能觉得好喝。
芙蓉皱着眉,只是试了一口,就再也喝不下去了。
喝着喝着茶水,白茸在不远处一把椅子上看到了一件孩童的浅绿色小褂子,她被触 起回忆,问熹真:“那日那个孩子不在家么?”
熹真垂着眼,生硬说:“他不和我一块住。”
白茸说:“那日见他,总和我很投缘,今日便给他带了些桃脯,这是用仙界蟠桃做的,对败火调息很有好处。”
那日她注意到了,那孩子面容和手腕上都起着一些燎泡。
他面容也有些枯黄,显然没得到多少惊喜的照料,如今这年岁,正是长身体,需要营养的时候,今后若是想走修行路子,也是调养灵息的最佳时候。
包袱中放着一个精致的锦盒,盒中桃脯是那日仙后赏给她的,散发着一股浓甜的香。
仙后的蟠桃,吃了可以延年益寿,驱病消灾,是极为珍贵之物。
熹真迅速拒绝:“不必了。”
说着说着,门口传来一声响动。
白茸回眸一看,正巧看到一个小小的黑色脑瓜。
原是那孩子,一直在外偷看。
如今或许是闻了这桃子香,又或者是听到了自己名字,想把脑袋瓜子往里头探一点,结果不小心撞倒了一把扫帚。
熹真脸色很难看,那孩子也一脸慌张。
白茸朝他笑:“进来吧,正巧给你带了些零嘴儿,来看看喜不喜欢。”
这个仙女姐姐生得漂亮,一身白衣,像是神仙一样纤尘不染,气质又高雅温和,瞧着便让他亲近。
他显然很畏惧熹真,站在那磨磨蹭蹭不敢进来。
芙蓉伶牙俐齿:“你是孩子什么人啊,又不是他爹,既是如此,这是神女给小孩的零嘴儿,你有什么资格替他拒绝?”
听到这一句,熹真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这简单的一句话,竟让他一直紧绷的面容变化了,芙蓉被他身上的煞气吓了一跳,吓得甚至往白茸身后缩了几步。
白茸轻声说:“便让他进来吧。”
她见不得小孩这般可怜无助的模样。
她很少真的做出这般请求的模样,熹真再大的火气,对着她也发不出来了,转而变成了一种对自己无力的颓唐。
孩子很会察言观色,知道自己是得到允许了,便磨磨唧唧进来了。
他果然很喜欢吃那桃脯,双手抓着,吃得狼吞虎咽,腮帮子都塞得满满当当。
瞧着全无仪态,不仅是芙蓉看不得,连熹真也瞧着他皱眉。
白茸却宽容,她弯腰,平齐他的视线:“还有许多,都是给你们带的,完全够吃,别呛着了。“
她那样的温柔宽和又细心,阿墨像是一只寻回了娘亲的小猫,自觉放慢了速度。
白茸问:“你叫什么?”
他说:“阿墨。”
因为出生时鳞片是黑色的,所以就叫阿墨。
金乌移动了,日头映如室内,他的瞳孔被映照成了浅浅的蜜色。
白茸问:“大名呢?”
“大名就叫做阿墨。”孩子立马说。
熹真一言不发,听着他们对话。
阿墨用有点脏的手指蘸了茶水,认真在方桌上给白茸写下了这个墨字。
可惜这个字实在是太复杂了,他写了半天,写得歪歪斜斜,还缺了几个笔画,
写完后,见孩子眼巴巴看着她。
白茸夸奖:“写的真好看。”
“是谁教你写的呀?”
他面容明亮了几分,骄傲地说:“是我自己照着书本学的。”
白茸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脑瓜子,再度夸奖了几句他聪明,便放这个开心得脸都红了的孩子继续吃去点心,她问熹真:“外仙界没有学堂吗?”
熹真手指握紧,又松开:“没有。”
“那孩子念书怎么办?”
她一路来的时候,在外仙界也看到了不少兽族幼童。
换做在人间,正是发蒙的时候。
便是没有会妖书的,至少也应给他们教学一通用文字,否则大了之后,不但是文盲,修炼的典籍甚至都看不懂,等于是废了一大半。
熹真平板地说:“便只能不念,又还有什么办法呢?”
“能活下去已经很好了。”
还想奢望什么其他的。
这话甚至都没有太大的情绪。
似是他便已经甘心过这样的日子了。
印象中的九郁,从来不是这样颓唐的人。
她心中一阵难受,四目相对,他第一次没有挪开视线,她心里蔓延起一股苦味的涩意。
想起她方遇到九郁的时候,他那样无忧无虑又快活,心上几乎没有一点阴霾。
这一辈子,她欠九郁的恩和债,或许都无法还完了。”这里食物和药都经常不足。”熹真说,“土地贫瘠,无法种植粮食药草,仙廷给的也有限,只能靠抢。”
如此环境下,能平安地活着已经是奢望了,遑论念什么书,修什么行。
战争之后,他们这样生存在夹缝里,身份尴尬的妖,活得便更加卑微艰难了。
白茸咬着唇。
就她亲眼所见,实在是无法反驳熹真的话,她心里更加难受,只觉语言如此匮乏。似乎说什么,都会显得虚伪或者无力。
“天晚了……”芙蓉提醒。
她一直在陪着阿墨玩,见白茸和熹真聊着天,阿墨也没有过去打扰,只是玩着玩着,会匀匀看向这边。
“你们走吧。”熹真瞧着外头天色,“这里人多嘴杂。”
她若再留在他屋子中,第二天,外头还不知道会传出什么不堪的谣言来。
白茸将那包袱强行给他们留下了,她轻声说:“我还会再来的。”
熹真不说话,阿墨眼睛却亮了。
这孩子似乎真的和她投缘,一直眼巴巴看着她,见白茸要走,嘴里桃子干都吃的没味道了。
夕阳下,他不敢离熹真太近,也不敢和他搭话,怕被训斥,只能远远目送着白茸和芙蓉的背影消失。
好在他也没看他,只是沉默着,远远一直看着她的影子,直到她消失在了云梯间,再也看不到为止。
芙蓉也听到了白茸和熹真的谈话,回上仙界的路上,她少见的没多说话。
白茸说:“我想去和陛下说说,在这里给他们建一个学堂。至少,教他们识字认书。”
机缘巧合,她也学习过妖书,可以教他们认识自己种族的文字。
芙蓉大惊失色:“陛下不会同意的。”
毕竟,如今妖兵压境,仙界愿意收留他们,没把他们派上战场已经算是很好的了,别说是给他们开什么学堂,传什么武艺,是等着之后这些妖来造反吗?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她虽然瞧着那孩子也可怜,但是内心知道他是妖,这样的可怜,是像是主人对宠物般的怜悯,而非将他看成自己的同类。
白茸说:“不去说说,怎么会知道不行。”
这些孩子出生在仙界,从来都没有选择自己阵营的机会,若是这般对他们,只会加重双方的仇恨和矛盾。
白茸想起温文尔雅的仙帝,在她心中,他一直是宽容且博学的,爱着自己的臣民,将臣民都视之为自己的子女。
若是好好说说,他并不见得会不愿意。
她只是想让他们活得略微舒坦一些而已,并非想给他们争取特权。
她来时看到的那些荒芜的农田,用司木的宝露施展仙术可以改善。
只是她如今尚未正式继承司木的位置,暂时无法使用她的法宝。
她想等她正式通过考核,继承司木位置后,便用玉露滋润那些皴裂的农田,改善土质,如此这般,至少让这些妖在外仙界自食其力。
她打定了主意,便不再纠结了。
白茸看似温和好说话,其实性情极为倔强,一旦决定了做什么,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芙蓉和她只是相处了几日,便已经差不多感受到了,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办法了。
*
妖界。
妖都和以往不同,修葺得更为恢弘。
如今是隆冬时节,大殿内依旧温暖如春,丝毫不见任何寒气。
御花园中更是堆金砌玉,各色奇葩争相斗艳,奇峰异石随处可见,小寒池边的盘龙灵璧石惟妙惟肖,色泽如墨玉,其上斜斜一枝寒梅开过,风中都是清冽的寒香。
灵璧前正站着两个孩童,都在玩雪。
都是八九岁的年龄,左侧孩子虎头虎脑,扎着小髻,很壮实。右边小童则显得要瘦弱不少,他裹在雪白的狐裘中,一头墨黑的发披散着,生得唇红齿白,眉心点着一点朱砂,雪砌出来一样的清灵漂亮,举手投足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贵气。
今日下了雪,太子殿下说是要出来玩雪。
他身子骨弱,一直被精细养着,按理说这般严寒天气都是禁止出宫门的,可是他父皇不在宫中,这些随侍都不敢违拗他的意思,最后还是不得已陪着他一起出来了。
却又不敢接近了,黑压压一大群人,只能都不远不近站着,太子殿下有什么需要,便随时赶上去。
阿唐是他伴读,是当今大将军的侄子,出自西南虎部,但沈青溯一直觉得他极为蠢笨。不过他素来眼高于顶,很少有让他觉得不蠢笨的同龄人。
说是出来玩,其实他只是不想蒙在屋子里头读书,想出来透透气。
他是沈长离唯一的孩子,这么多年,宫中也再也没降生第二个孩子,加之沈长离对他的态度有目共睹,于是,他的地位也越发稳固,谁都捧着。
不比全副武装的小太子,阿唐就穿着一件单薄的赤色褂子,只是脖颈上围着一条极为柔软的围脖,看着皮毛极为柔软,交领的地方甚至还绣着一只显眼的憨态可掬的小老虎。
沈青溯多看了这条和他不太协调的围脖几眼,尤其盯着那一只刺绣上去的小老虎。
“我听说,你父皇要取皇后了。”玩着玩着,阿唐忽然说。
这一次,据说是镜山的鸾鸟,之前青丘叛乱,镜山作为四大部族之一,一直站在王都这边,当年青丘一役时,妖皇身体欠佳,在前线咳血,多亏了当时的镜山赤音之前假意投诚,潜伏进了青丘,如此里应外合,给他们平叛立下赫赫功劳。
妖皇闭关养伤,拒绝接见任何部下的那十年,镜山也暗中出力不少,协助辛云勉强平定了局势。
如今除去他的嫡系文鳐,镜山应算是四大部族中与他最亲厚,恩重最大的一族。
赤音一直没有出嫁,镜山的意思也不言而喻。
如今战况一片大好,也是时候办一点喜事了。
虽然年年都有她要来王都为后的谣言,陛下从未答应过,但是今年传得格外逼真些。
见沈青溯也不做声,似对这消息浑不在意的模样,阿唐突发奇想:“你说……她会不会,其实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那个生你的阿娘啊?”
沈青溯方才笑着说:“她是鸟,我又没毛,怎可能是我阿娘呢?”
阿唐赞同:“也是哦。”
他在宫宴上见过镜山赤音,人身和沈青溯长得确实也不像。
“那你阿娘到底是谁呢,”阿唐偷偷摸摸压低了声,“为什么她这么多年都不现面?”
皇陵中也没她位置。
关于沈青溯的生母到底是谁,这么多年,一直是这王都中热议的八卦。
这一位妖皇瞧着清冷克制,据说性情却很是风流放荡,荤素不忌,和很多女子有过瓜葛,可惜子嗣运不太好,到了现在,他也只有这样一个生母不明的亲生孩子。
外头各种谣言甚嚣尘上,说什么的都有。
有说是他在人间时遇到的,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下贱婢女,因此生了沈青溯后才一直不被允许入宫,也有说其实是九重霄上的天女下了凡,生下他后便回了天上,再也不会回来了。
沈青溯显然很不喜欢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但是他并不直接表现出这点不快,依旧笑盈盈的。
阿唐没意识到,继续围着这个话题说:“看起来,她今年过年也不会回来了。若说是没了,可是连墓都不见的。”
“她自己走了,不要我们了呗。”沈青溯望着天,倏尔冷淡地说,“孤也不需要她。反正父皇那么多妃子,个个都想当孤的阿娘。”
谁都一样。
“哦。”阿唐呆头呆脑,应了一句。
沈青溯很得宠,是金尊玉贵的独苗苗小皇子,想巴结他的确实多的去了。
他的视线却停在了阿唐的围脖上,今日最开始见到阿唐时,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这围脖:“阿唐,你这围脖是哪来的?”
阿唐珍惜地摸了摸自己颈边围脖。
“这是我前几日过生,我阿娘亲手给我做的。”阿唐得意洋洋说,“她怕我冻着了。叫我出来玩时一直要戴着,瞧,这里还绣着我名字呢。”
沈青溯就一直看着他,面容笑意缓缓消失了。
如今隆冬腊月,妖界原本就冷,他脖颈上那一条亲手织的围脖看起来确实温暖厚实。
“好看吗?”阿唐拉近了,给沈青溯炫耀。
沈青溯漂亮的眼睛一弯:“好看。”
假山前有个小泥池,池中竖着不少木桩子,是之前给他们用来练轻身法的,阿唐练完功喜欢在这玩泥巴。
沈青溯爱干净,是绝对不会碰泥巴这些脏污东西的。
如今,他却忽然蹲了身,从池中捞出了一团泥巴,在手里捏着玩儿。
阿唐不解其意,不知道太子殿下怎么忽然愿意屈尊纡贵,和他一起玩这些他眼里无聊的把戏了。
却不料,沈青溯站起身来时,忽然不小心一个踉跄,随后,他手中拿着的那一团泥巴就这样甩了出来,好巧不巧,正糊在阿唐围脖上,他那围脖直接糊满了泥巴,登时就糊得再也看不出原貌。
阿唐傻眼了。
沈青溯叫侍卫过来给他净手,边盈盈朝他笑:“抱歉,是孤不小心了。”
“这围脖脏了,已经没用了,便扔了吧。”他说,“孤赔你两箱新的。”
他身后随着的妖侍懂得小主子意思,已经迅速将阿唐那脏兮兮的围脖抢走,扔进了不远处池中。
阿唐迟了几秒,方才反应过来,便哇的一声,哭得滚到了地上,放声大哭,哭得无比凄惨。
沈青溯就站在那,不慌不忙欣赏他哭的模样。
只觉得心里舒畅痛快多了。
不多时,那两个侍卫已经搬来了两大箱子各式各样的围脖,他轻轻巧巧地说:“都赏你了。”
阿唐哭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我不要……我就要我原来的那条,那是我娘给我的。”
他甚至想跳进池子里去捞出那条围脖来,但是已经迅速被侍卫一左一右架住了。
他雪一样的眉目微皱起,颇觉阿唐无理取闹。
这两箱子琳琅满目的围脖,无论从数量上还是质量上,不都比他那孤零零的一条好多了吗?
他分明是做了好事,阿唐应该感谢他才对。
没等阿唐哭完。
一个小侍一溜小跑过来,附在他耳边通报:“小殿下,陛下回宫了。”
因为最近前线交战激烈,军务繁忙,沈长离一直不在宫中,原本,他以为他至少到年关时才会回来。
沈青溯眉目一凛。
他自小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他爹。
“把他带走。”他怕阿唐告状,叫他的随侍秋野把阿唐速速带走,又指着地上两箱子围脖,“这是孤赏给他的,让他一并带走。”
……
那边秋野方才带着阿唐离开。
天阴下去了,风雪愈浓。
他周围侍卫已经都跪拜下去。
一个侍卫撑着伞,替他遮挡着那越发浓重的风雪。
阿唐已经被带走了,池子波澜也平息了,哭闹声也已无音信。
沈青溯垂首,规规矩矩给他父皇行礼。
飞雪的暮色里,伞下的青年披着雪色的鹤氅,长身玉立,眉眼极为俊美,只是面容略显苍白,甚至带着几分明显的病容,如墨的乌发用一根绸带系着。
他和这雪光融在一起,看着一般的洁净寂寥,分明一尘不染的神仙模样,或许是因为狭长的眉目,眉眼里却又透着一点无端妖异的清艳来。
他和沈青溯眉眼肖似,只是已经完全成熟了。
男人一双浅色的瞳孔,看向那已经没有波澜的池子,和雪地上一片狼藉的混乱脚印。
他还什么也没说,沈青溯已经在雪地里跪下:“父皇,方才是我错了。”
在他人生的早阶段经历中,他已经学会了不去瞒着他父皇任何事情。
他说:“你如何错了?”
沈青溯说:“我不该仗势欺人,抢他东西,还叫秋野欺负他。”
“你抢了他什么?”
沈青溯抿着唇,袖袍下手指紧紧收在一起,半晌方才说:“他阿娘给他织的生辰礼。”
听阿唐说是他阿娘给他做的,看到那个刺绣,他心里难言的不爽。
只有把他那礼物也毁了,心里似乎才能舒爽些。
沈长离久久没说话。
只听得风雪淡淡的呼啸声音。
他眸光似乎微微变化了一瞬,沈青溯从未见自己冷淡严厉的父皇有过这般模样,他问:“你既知道是他的重要礼物,为何要做出这种事情?”
沈青溯抿紧了自己唇瓣,这一次,却死活不愿说出原由了。
小小一个人,就这样直挺挺跪在雪地里,面容泛着白,也没有再给自己辩驳任何。
沈长离也没再逼问。
“明日去把东西复原,还给他,再上门去赔礼道歉。”
“罚你三月俸禄,道歉回来后在宫中好好闭门思过十日。”
沈青溯原本做好要在这雪地里跪一晚上的准备,没想到沈长离竟会这么简单放过了他。
沈长离向来对他管束极为严格。
沈青溯也知道,他父皇非常不喜欢这种仗势欺人的行为,若是他自己亲自和阿唐打架,打赢了,得到的处罚或许还会轻些。
沈长离已转身朝着尘寰宫走去。
见沈青溯依旧还在雪地里跪着。
他说:“想跪,用完膳再继续去跪。”
沈青溯方才缓缓从雪地中站起,随上了父亲脚步。
……
八年前,沈长离用在旸谷寻到的灵火,并自己的本源龙血,给沈青溯拔除了体内大部分寒毒。
寒毒基本祛除后,被封印的沈青溯终于开始成长了。
为了弥补他的先天亏虚,沈长离给他寻来了无数天地灵宝滋补。
被这般精细的养着,如今,除去更容易生病些,他和寻常小孩没有太大区别。
只是,因为灵气在经脉中运行会致使寒毒余毒发作。
这么多年,沈长离一直没有允许他修炼,只允了他习刀剑骑射,强身健体。
宫中这一顿晚膳,席间只有父子两人。
沈长离寡言,沈青溯也不爱说话,两人都遵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席间安安静静。
用完膳后,他净手漱口。
侍女给沈青溯端来了一例他爱喝的蜂蜜杏仁酪。
沈青溯很自觉,给他汇报最近的功课。
沈长离支着下颌,眼睫垂着,也不知道是否有在听,面容似有些淡淡的倦。
他听到父皇咳嗽了几声,面容比平时还要苍白一点。
沈青溯也习惯了。
从沈青溯有记忆开始,记得父皇身体就一直非常不好。常年带着病容,甚至经常会咳血,有一次沈长离教他习剑时,他亲眼见过。
沈青溯从小喜欢剑,抓周礼便果断抓了一把比他人还长的青铜剑,沈长离给他找来了最好的剑术老师。
只有一次,沈长离见他拆招时艰难,在那一招卡了足足半月,便指点了他一次,沈青溯才知道,他父皇原来也是会剑的。甚至比他曾经见过的所有剑术师傅水平都高超。
只是如今他已经不拿剑,除去教他之外,沈青溯再没见他握过剑。
他略微抬眸,看向父皇提著的手。
他手掌很大,但是手背手指上,都是交错的伤痕,看得出是陈年旧伤了,像是被钝器划破的,受损很严重。
在沈青溯心中,他就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竟然有人可以把他伤成这般?莫非,他是因为手伤才不握剑的?
沈青溯默默想着这些事情,但是也都只是在心中想想,不会问出来。因为他知道问了也没用,父皇不会告诉他。
见他喝完了那一碗杏仁酪,唇边还沾了一点蜂蜜。
沈长离招手,他便自觉坐了过来,沈长离给他擦干净了唇角和手,理好了头发,用一根发带系起。
他做这些事情顺手且自然。
两月不见,沈青溯似乎又长大了些。
幼年时的他和沈长离小时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沈长离并不喜欢小孩,对他也谈不上喜欢。只是尽他觉得自己该尽的职责。
但是长大了一些后,他身上继承自母亲的样貌就明显起来了,虽然大部分样子依旧随他,但是唇和下颌都能看出一些来自母亲柔和的影子。他的唇生得很像白茸,微厚而红润,做出乖巧模样时,便会显得尤为温顺无害,可怜可爱。
沈长离看着儿子。
沈青溯的模样,可以让他强烈的感受到,这个孩子,是他和白茸爱情的结晶,他们的后代。
他们在一起过的证明。
旁人看到沈青溯,都会知道,那是他和白茸的孩子。
他则是白茸的夫君。
像是她还在他身边。
他喜欢,享受,甚至在精神上有些依赖这样的感觉。
今日父皇对他似乎格外温和一些。
他性格凉薄冷淡,待臣子亲朋都从来没什么温度。
沈青溯虽然年龄小,但是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多出来的温和,便也乖乖低着头受着。
他知道,这个凉薄寡情的父皇唯独对他有些不一般。也能隐约感觉出来,这一点不一般的原因。
沈青溯也从不会在沈长离面前说自己不要阿娘这种话。
他年龄虽还小,但是天性机敏深沉,有一种冷血动物一样的直觉。
用完膳。
沈长离的心腹传令兵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他叫侍女送太子回宫休息。
今日是月圆之夜。
靠近年关,也是众妖妖力最强的时候。
华渚有意想借着这时候发动袭击。
他摩拳擦掌,准备这一次突袭许久了。
沈长离没有亲自去前线,也是因为时间卡得太不凑巧。
尘寰宫有一处寂静之地,严禁入内。
沈长离屏退了所有侍卫,独自推门,进了祭坛。
祭坛上放着一把月亮状的雪色弯刀,如冰似雪,散发着剔透的光晕。
祭坛旁,正盘腿坐着一个黑袍巫祝。
沈长离脱下了外裳,坐于祭坛之中。
巫祝拿起那一把雪色弯刀,他一旁放着一个白玉所做的钵盂,定睛一看,那盂中,竟然满满当当都是数不清的小虫。
随着巫祝嘴中念念有词。
那些虫子从与盂中爬了出来,爬上了男人修长结实的小臂。
他白皙的手臂上,覆盖着大范围的的妖异魔纹,看不出到底是何种纹样,范围却格外的大。
很快,那透明的虫子便变了颜色,吃饱了血肉,身躯开始膨大,颜色也变化了,变成了一种淡淡的赤色。
巫祝念动咒术,催动了蛊虫,蛊虫纷纷回到了盂中。
他用弯刀,割下了他手臂上已经血肉模糊的地方。
他身上的魔纹方才开始变淡。
在魔气的作用下,那些失去的血肉,竟然开始复原,白骨生肉,重新开始恢复。
这个过程中,沈长离一直未出一声。
只有从额上沁出的细汗,和他泛白的唇色,可以看出他约莫也没有看起来那般平静。
他用这样的办法,来消耗身上魔气,将魔气维持在他可以控制的程度。
同时,也用这种耗命换血的法子,来抑制他身上已经几度濒临爆发的赤葶毒。
用来保持理智和完整的记忆。
他不想再一次失忆了。
就这样,靠着这样不断的伤害和愈合,反而在这具一塌糊涂的身体里维持了一点微妙的平衡。
让他坚持下来了,一直到了现在。
一切结束后。
青年平静披上了外裳。
这样可怕的疼痛,他居然也都能忍下来。巫祝是第一次见有人真用这样的法子祛毒,据说疼痛堪比人间的凌迟之刑,沈长离不说,他也无从知道,到底有多疼。
他问:“夫人最近如何?有新消息了吗?”
沈长离朝他颔首:“不错,多谢你的卜算。”
这几年,他拿着寒玉簪,走遍了人界和妖界,到处去寻找白茸可能在的地方,却一直一无所获。
玉簪上的灵魂印记却越来越浅淡。
白茸一直杳无音讯。
几年前,他濒临绝望,正巧赶上赤葶毒素发作,他差点彻走火入魔,毁掉半座宫殿时。
灵山十巫主动派了一个巫祝,来了妖界寻他。
沈桓玉年少时曾去过灵山求药,他用寒玉锁魂的法子,便也是出自灵山典籍。
巫祝用寒玉簪上的残息占卜了一日一夜。
卜算出的结果只有八个字,魂归故里,缘续前生。
如此明显的指向。
可惜,如今他是魔身,无法再通过天堑回九重霄。
那就换一个法子。
沈长离几乎只花了一瞬便做出了决定。
……
离开巫祝住处后。
沈长离素来爱洁,他回了宫,沐浴,擦洗干净身体,换了一身衣裳,便听侍女扣门通报:“清霄大人来了。”
清霄方从溯溯住的悬月宫中回来。
沈青溯被禁足罚了俸禄,正在宫中写字,沈青溯没怎么,他听了倒是心疼得不行,迅速过来寻沈长离理论。
青年方沐浴过,他穿着一身白袍,黑发未冠,深浓的眉睫上还润着一点残余的水汽。
清霄上下打量他,忽然问:“迎镜山赤音进宫为后的事情,你准备得如何了?”
他说:“最近太忙,无暇顾及。“
清霄看向他手臂。
袖上浮织着浅淡的木樨纹样,那宽袍大袖下,却隐约露出了一圈雪白的绷带。
他身上也有淡淡的血腥味,清霄便约莫知道,他是从哪里回来了。
清霄说:“你如今这模样,不如早早成了亲,有个女人在身边贴身照顾,比现在强多了。”
何苦一直给那女人守着。
说实话,清霄不想看到他再和那个女人有一丝一毫的瓜葛。
其实,因为对那女人的不满,连带着,他最开始对沈青溯态度也并不那样的好。
但是毕竟是沈长离唯一的孩子,夔龙唯一的后裔,随着他逐渐长大,漂亮聪明又讨喜。他又克制不住对孩子的疼爱。
沈长离淡淡说:“没有守着。”
他身体出了问题,完全没有欲望,也谈不上给谁守着。
“那你如何不成婚?”
“你年年说不急,什么时候才急?”清霄说,“是不是要到死了才不急了?”
沈长离显然毫不在乎清霄如何说。
“你不会心里还惦记着那个歹毒的女人?”清霄呵斥,“简直荒唐。”
沈长离说:“她们能对沈青溯好?若是我和镜山赤音再有子嗣,他怎么办?”
沈青溯还年幼不能独立,他身世扑朔迷离,又暂时不能修炼,外头一直有传着他天生灵脉残缺的谣言。
到时,镜山还会甘心看沈青溯坐这太子位置?
清霄哑口无言。
他是真心疼溯溯,对他宠得不行,比对沈长离小时要惯得多,见不得他一点不开心。
他嘴硬:“你真想做的事情,有什么做不到?”
若是他一定扶持沈青溯当太子,其他孩子能翻出什么浪来?
见清霄不再主动提起要镜山赤音来当皇后的事情,他便也不再纠缠这个话题。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外头风雪日隆。
清霄走了。
寝室内又只剩下他一人。
他睡于塌上,看着枕上交颈鸳鸯的纹样,浅色的瞳无波无澜看着窗外。
他手指轻轻摩挲着袖中藏着的那一根玉簪。
因为常年被贴身带着,玉簪玉质被打磨得越发温润,甚至浸染了一点浅淡的体温。
室内悄无声息,只听得外头风雪呼啸的声音。
长夜漫漫。
他想起以前白茸还在时,夜间他抱着她睡,也是这样听着外头风雪,竟然可以轻易睡完整一宿,早晨他总比白茸先醒,手掌盖上她微隆的小腹,看到她微垂的睫毛,随着呼吸起起伏伏。
他心中总能弥漫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
陌生的,安稳的,甚至可以说得上满足快乐的情绪。他在人生中极少体验到的。
日头不知什么时候又升起来了。
一宿就这样过去了。
……
前线捷报频传。
华渚一路势如破竹,离外仙界已经只剩下百里云道。
今日在浮云的一役,他大胜,甚至俘虏了好几个仙将,其中有一个,便是当今仙帝的亲侄子禄日仙君,华渚在前线生擒了他。
也是他,几十年前曾来过妖界,想骗降他们,被沈长离亲手剜了心。
一只巨大的白隼落在了营帐前,收了羽翅,将爪子抓住的已经不省人事的男人扔在了地上,迅速有几个妖兵上前,用捆仙锁把他捆得严严实实。
随着一阵光芒,白隼化成了一个神采飞扬的英俊青年。
他吩咐手下,将这十个仙将押送回了妖界,带给陛下。
沈长离接到通报时,正是一个雾雨朦朦的清晨。
水镜对面,是身着铠甲的华渚。
他比从前瘦了些,但是很有精神,相当意气风发。
华渚说:“陛下,前线一切顺利。”
“仙界明显想用外仙界做防线。”他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那里那些的叛徒的安危,想必九重霄上的贵人,是完全不会在意的。”
“还有就是。”
华渚从乾坤袋中拿出了那一柄寒玉。
“此玉……果然有反应。”
离九重霄越近,寒玉上衔着的光芒便会越盛。
白姑娘应是就在九重霄之上。
透过水镜,沈长离静静看着那一根玉簪。
他凝着那一点微芒,久久不做声。
“陛下,下一步如何办?是否要继续往前推进?”华渚问。
若是要继续,之后真的要打上外仙界了。
那儿至少住着上万妖民。
其实华渚也不愿意同类相残,之前是为了剿灭叛徒,统一版图。可是,如今外仙界上妖民已繁衍了下一代了,与仙界开战,要他跨着手无寸铁,几乎没有反抗能力的同胞尸体攻上去,他心中很不适。
沈长离说:“暂时不动。”
“你在此驻扎。”
“等他们来人谈判。”
华渚眼睛一亮,心情也随之一松:“是。”
陛下性情从来说一不二,也没有臣子会傻到想去违拗他的命令。
若是他下令继续进军,他也只能照办。
“那这玉簪我便先收起来了。”他看向那光芒大盛的玉簪,想收回袖内,笑着说,“不然,怕哪日在前线不小心遇上白姑娘了呢。”
若是不小心把她伤了,他怕自己赔不起。
那位姑娘也真是难寻且狡诈。
他想起自己从前在妖界遇到她,但是就那样被骗了过去。让她在眼皮底下这样跑掉了。
沈长离看他动作:“放在给你的乾坤袋里。”
华渚方才回神,想起这簪子是他们定情信物,定然不可能给他贴身带着。
他忙又把簪子放回了乾坤袋中,好生保管着。
……
只堪堪过了十日。
年关还未过。便有仙界使者来了,要谈交换俘虏的事情。
比沈长离料想的要早一些。
看来,禄日毕竟还是仙帝唯一的侄子,地位非同一般。
仙界使节带来了琳琅满目的贺礼,都是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一张长几甚至放不下。
沈长离并未多看。
甚至连他们投其所好,下了血本,给出的上古湛卢秘剑都未曾多看一眼。
他确实没多少物欲,也不好享乐。
仙使是第一次见这一位传奇的妖皇。
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看着并不残暴,反而是个冷致清俊的青年,气质内敛。
甚至带着有几分病容,可是随着那双漂亮的从高处望向他,他有种被看穿的恐惧。
他身上有种,因为常年身居高位养出的轻而易举的威严,不需要多浩大的声势,便能让他自然地感受到。
仙使又有些信了,他确实是那位传闻中的龙皇陛下。
见到礼物和条件都无法触动他。
仙使有些失望,感觉这一趟肩负的任务可能要完不成了。
禄日他们是必须保下来的。
这是给他的死命令,只要还有一口气,甚至还有一具尸体都得给带回仙界去,不能死在这里。
沈长离垂目,读完了那一封仙界来的青笺。
仙界愿以外仙界的叛徒五千,加天地灵宝,来换一个禄日和暂时休战三月。
外仙界那些苟延残喘的妖兽,都是曾背叛过沈长离的妖民。
沈长离微微一笑,问使者:“你们就这般容易把仙民交给下界?”
使者自然没有把那些妖物当做仙民过,只是如今他自然不好当着沈长离说这话。
“妖皇陛下,莫非不想手刃叛徒?”他说,“仙界,也并不喜欢叛民。”
他笑着说:“朕倒并非有多憎恨叛徒。”
他也确实不在意旁人背叛他。
因为他谁也不信,谁背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沈长离只信奉绝对的武力和强权,用武力逼迫或者用利益诱之,他自小驾驭这样的招数轻车熟路,也一路靠着这两样走到了现今。
仙使聊着聊着,聊得实在是太不顺,额上都开始冒出汗珠了。
妖皇显然对这些提议都不感兴趣,也没有退兵的意思。
仙使开始有些着急了。
直到沈长离抬眸,视线不经意扫过长几时,忽然顿住了。
他视线停在了长几末端,摆放着的一坛不起眼的桃花酿上。
那是仙使在仙后收藏中挑选礼品时,随手拿来的一坛子酒。
仙使不知这坛子酒有什么特别,可以让妖皇陛下露出这种神情。
“这是谁酿的?”沈长离问。
他语气很漠然,但是一双浅色的眸,死死落在那一坛子酒上,丝毫未曾挪开。
他心腹已经上前,将那一坛子酒搬了过来。
仙使努力回忆:“此酒是仙后在蟠桃宴收到的贺礼。”
“谁酿的?”
他重复了一遍。
手指贴在了封泥上,随着他灵力蔓过,已将这一坛酒,从头到尾搜了一遍。
感受到那一缕微弱的熟悉的气息时,他手指竟然松开了,指间灵力完全涣散了下来。有一瞬,他甚至感受到了几分迷茫的张皇。”是,是新任的司木神女所酿。”那使者被他语气吓了一跳,迅速回想起来了。
仙界送来的珍宝都是上品。
他完全没想到,一大堆礼物中,他唯独看中了那一坛不起眼的桃酿。
“叫她来和我谈。”他说。
语气没有丝毫商量余地。
使者完全没想到他提出这种提案,他张口结舌,为难地说:“这……神女马上即将在昇阳台举行继任仪式,事务繁忙,怕是无暇下界。”
他觉得这妖皇果然和传闻中的一般喜怒无常,难以揣摩。
“况且…在九重霄,司木司命这一类文官,从不参与战事,这在仙界是素来的规矩。”
要司木神女过来和他谈判战事,实在是太荒唐了。
男人指节扣着桌面,微微一笑:“那就没得谈了。”
规矩,不就是用来坏掉的?
否则如何看得出诚意?
他尚且带着病容,语气却不容置喙,极为强硬,没有给任何商量余地。
一旁他的心腹侍从高扬已经上前:“这就是我们的意思。”
“陛下累了,仙使请回吧。”
“还有这些礼物,也都请拿回。”
一旁妖侍已经将这满桌的奇珍异宝都收回了箱子,却唯独不包括那一坛子桃酿。
“这……”
沈长离说:“这酒,是朕的旧物。”
看来,是不可能把这酒还给他们了。
仙使知道,再硬着头皮谈下去也没有意义了,只能悻悻行礼告辞。
不过……他想到,禄日没事,尚且完好,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好消息,他勉强可以回九重霄交差了。
*
沈长离独自在尘寰宫坐了许久。
清辉月色落在青石砖上。
随着青年脚步,那月色上,一路落下斑斑血迹,像寒梅一般。
他却浑然不觉,脑中满是那一坛酒。
封泥破了些许,可以嗅到一点清冽的酒香。
白茸曾经给沈桓玉酿过酒,只是他都忘得一干二净,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终于揭开了封泥,从中倒出了一盏酒。
酒水很清澈,散发着桃叶清浓的香。
那十年后,他戒酒了,一直滴酒不沾,直到今日。
他将酒盏凑到了唇边,酒水微微沾湿了他苍白的唇。
喝下去,舌尖品到那一点味道。
呼吸甚至都灼热了几分。
他嗅着那一点气息。
像是一截已经燃尽了的死灰枯木,只靠着这一点点气息,便又复燃了起来,燃到一发不可收拾。
他问高扬:“东西可否都准备好了?”
高扬恭敬地说:“已经早早备齐需要的所有物件。”
沈长离慢慢在脑海中把所有事情都过了一遍。
结亲需要的仪式,需要的婚服,聘礼,各色昏礼用品,流程也已经早早备好。
他思索着还需要准备什么,还差一些什么。
按照夔龙族内成婚的正礼,为了表示身心臣服,新婚夜雄龙会对伴侣显出真身,并亲手把护心交给自己选定的伴侣。
尘寰宫倚着一眼汤泉所建。正殿中,池子俯瞰是一朵栩栩如生的莲瓣。
池内水波清澈见底,饕餮口中正流出氤氲泉水。
他化回了原身,巨大的银龙潜入了水中。
清澈的水波倒映出了他如今的模样。
竟然让他怔仲了一瞬。
龙躯上伤痕累累。因为常年征战满是伤痕,刀伤剑伤,腹部有一道长长的刀伤,护心位置早空荡荡了,原本一身漂亮纯净的银鳞掉了许多,剩下的鳞片也暗淡无光,龙角也不复峥嵘。
早不是从前矫健漂亮的模样了。
以他强烈的自尊,他绝不会允许自己用这样的模样出现在她面前。新婚夜这样和她见面。
光芒过后,高大消瘦的银袍青年从泉池中起身,尚还湿润的墨发披散在肩上。
他没带任何侍卫,朝着巫祝住所疾步而去。
巫祝睁开了眼,显然对他这时来寻他有些意外:“陛下可否是身体抱恙?”
他径直问:“你可否有可以暂时改化模样的丹药?”
巫祝问:“有一味药,名为易形丹。”
这易形丹,雄兽求偶时会用上,可以让自己鳞甲更有光泽,身躯更加强健,气息更加好闻,用以讨配偶喜欢。
他很意外,陛下为何会找他要此药。
沈长离完全不是在乎容貌的人,从前他面容受伤,满身都是魔纹时,都无所谓,那十年间,他身体和面容都受了严重的创伤,若不是清霄强行要求巫医治好他的脸,他压根不会去处理。
巫祝浑浊的眼看着他。
陛下和平时很不一样。身上多了真正的活气。从前的他,更像是没有灵魂,强行活着的行尸走肉。
巫祝说:“此事需要一个过程,你过于压榨自己身体,常年压抑情绪,此后,需要慢慢静静调养,保持舒爽的心情,配合治疗,慢慢恢复。”
他常年强行压抑自己需求,加上身上的毒和魔气作祟,变成如今模样,也很正常。
回宫路上,回过神来,他察觉到自己做了什么,从心底升起一股恼意,觉得自己荒唐得可笑。几乎想把那丹药捏碎扔了。
这是他会做的事情?简直像是个笑话。
她用那样惨烈的方式离他而去,骗得他生不如死。
他对她应该是恨之入骨的,却还要想着要给她补上一次光明正大的昏礼?
沈长离从没觉得自己有这般可笑过。
他开始不止咳嗽,甚至咳出了一口血。
那泛白的修长手指却没松开那一坛子酒。
青年眉目已经恢复了沉冽。
他想。
溯溯也需要她。
他也需要她。
他们一家人应该在一起。
他会把她抢回来。
至于那些多余的其他人,大不了,他把他们都通通杀了,就当不存在过。
他原本一直平静等着,等着恰当的时候。
等他恢复好了以前的模样。
可是如今,只是因这一坛子酒,他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
他想立刻去见她,想亲眼确认,白茸还活着,还记得他,还爱他。
仙使方才回到就九重霄。
他正在大殿中,朝着仙帝汇报。
他手中捧着的那一颗传音石中,陡然传出了一道质地清冷的青年声音。
“禄日如今尚还完好,明日便不保证了。”他声音些微喑哑,语调却冷而强硬,“你们若是诚心谈判,便让她亲自过来见朕。”
大军压境,她不来见他,他就烧了那外仙界,能有第一次就也能有第二次,大不了把九重霄也一起焚了。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白茸寻到了仙帝, 与他说了自己想在外仙界新建学堂的事情。
仙帝政务繁忙,这一次,白茸没有见到他, 只见到了仙帝的随侍。
不过, 翌日, 他用水镜传达来了仙帝的口谕。
让白茸意外的是, 他竟然轻易答应了。甚至放权于她,让她去全盘处理这件事情。
芙蓉对这件事情忧心忡忡:“神女继任仪式在即, 这种时候,是不是最好不要与外仙界扯上关系?”
毕竟,上一次蟠桃宴场面闹得不太愉快,白茸之后若是继任司木的位置,与十二月令仙子处理好关系极为重要。仙界仙子, 大抵都是不怎么喜欢外仙界诸妖的。
芙蓉后来还去找了阿梅,问她到底如何与神女不睦, 却怎么也没有打探出来什么, 阿梅不愿说。
阿梅如今居住在清芍宫,正在照顾韶丹。
韶丹仙子与她是多年好友, 自从在下界走了一次, 被强行召回了仙界后, 上一任司木坐化了,她不知受了何种刺激, 神志一直不清, 阿梅如今正在贴身照顾她。
听到阿梅替她担心,白茸只是笑了笑, 其实她不在意旁人看法。
这是她自己想做的事情。
得了仙帝许可之后,白茸翌日便开始着手准备这件事情了。
外仙界诸多妖民大部分态度是抵触的, 最开始,她费心思寻来了愿意教授通用文的小仙当夫子,又好不容易在外仙界修葺起了专门的学舍,却没有来一个学生。
除去那个叫做阿墨的小孩,躲在学堂外的一棵槐树下,偷偷看着她。
白茸并没有气馁,学堂每日都有她从宫中带来的食物,点心分发,若是有学生过来,她便不骄不躁地讲课,虽然知道大部分妖其实是为了食物过来,压根不是真的想学识字,她也还是会认认真真讲完。
她性格不骄不躁,说话温柔,丝毫不像是从前上仙界那般傲慢无礼,高高在上的仙人。
来学堂的妖年龄小,很快便开始卸下心防。
日子久了,来的妖兽越来越多,虽然大部分是为了食物和仙露,但是论迹不论心,也是个好迹象。
她是仙,他们是妖,他们对她有防备实在太正常。
阿墨是来学堂的第一个学生。
白茸自己亲自教他,发现他虽然基础薄弱,但是非常爱学习,而且认真乖巧,又明显很喜欢她。他聪明,是一个班孩子里头识字最快的一个。
很快,白茸便和阿墨逐渐混熟了,这孩子特别黏她,白茸也喜欢他。
只是,也认识这么久了,白茸似乎从未见过他的父母亲。
白茸问阿墨。他也只是低着头,轻轻摇头。
白茸更加怜悯他了,想到他有可能是已经父母双亡,或者是压根不明白自己父母是谁的孤儿。
这孩子似乎没有亲人,从小就这样在部落里头吃着百家饭长大了。
他长得快,鞋子衣服甚至都经常短了,白茸经常见他穿着明显不合身的衣裳和开裂的鞋子。
她便偶尔会从灵玉宫带来一些衣裳。
上仙界的衣裳质地和外仙界明显不一样,都是质地极好的羽衣丝帛,最开始阿墨兴高采烈收下了,但是很快他就开始不穿了,带着明显青红紫绿的脸回到学堂。
白茸不太理解。
芙蓉终于忍不住提醒白茸:“他这般身世,穿成这样,实在是太招摇了。”
她方才恍然大悟。
于是最后,她思来想去,索性自己用针线帮他将原来的衣物缝好,又改了一下尺寸,给他在衣裳领口的破处补缝了一条活灵活现的小蛇。阿墨收到衣物时,抱在怀中看了又看,欢喜得脸都红了。
白茸也替他开心,她很疼爱这孩子,总觉得自己似乎和他有着神奇的前世的缘分。
看到阿墨时,其实她也会偶尔恍然想起,曾在自己腹中短暂待过的那个孩子。
时间过去太久。
她亲手弄死了那个和沈长离的孩子。
那是孽种,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
可是,想到梦中那个酷似幼年时沈桓玉的男孩,她的心依旧莫名刺痛了一下。
昔年的亡魂依旧是像是梦魇,想将她按死在回忆的深渊中。
白茸不再想去想这些事情。
这几月,她都没有见过熹真,白茸也找蛇部族的妖兽打探过,都说是出门了,不在仙界。
他修为很高,可以自由用天堑出入妖界和仙界,这在外仙界十分罕见。
因为如今局势紧张,也有说他其实是被仙界派下界当细作了。
如今局势吃紧,白茸想起他脖子上那一道痕迹便难受,心中难免担忧,只是她没有任何能联络到他的办法,也只能默默把这事放在心中。
“人间清明的时候,他应会回来祭拜。”最后,还是一条关系好的小蛇告诉白茸,“你若是想见他,清明的时候,去万蛇岗就好了。”
“万蛇岗?”
“对。”那小蛇给白茸指明了地方。
当年叛乱之后,阴山带着庞大的家族,在妖界逃难,路上被修士、妖兵、从前的敌对种族攻击,防不胜防,直到后来被仙界发现带上九重霄,其中路途折损惨不忍睹,后来,这些路上牺牲的族人的尸骨,都被保存在了仙界的万蛇岗。
……
如今是凡间的清明时节,外仙界很少落这样纷扬的小雨,可是,看似倾斜的天空依旧阴沉的,只坠着点点红云,让整片天空都显得极为绚烂。
穿着黑衣的高大男人闷声不响,随着一个同样一身黑衣的老妪,顺着羊肠小路往北域外走去。
那个叫阿墨的小孩,就这样随在熹真后头,他也穿着一身黑色,乱蓬蓬的头发被手法粗糙的随意束成了一个发髻,看起来极为乖巧,也不敢作声。
他有些跟不上这两个成年人,却丝毫不敢放慢了脚步,只能勉力跟着。
走了不知多久,三人鱼贯行到了一处坟乱坟塚之前。
“王爷,王妃,我们过来看您了。”老妪声音凄厉,随着夜风飘散而去。
那一颗合抱的樟树下,竟然是两个简陋的坟包。
她从挎着的篮子中拿出各种祭品,一一摆放在低矮的坟头前。
阴山习惯的祭拜仪式和凡间有所不同。
熹真闷不做声,配合老妪做完全套仪式后,只是安静站在夜风里。
阴山剩下的残部都汇集在了外仙界,这么多年,便发展成了如今的蛇域。
当年,因为阴山世子九郁的死,阴山正式叛出了妖界。
叛乱失败之后,自然需要承受相应的代价。
在带领族人迁徙的过程中,老阴山王死了,王妃重病缠身,在来了仙界之后的第一年,见到阿墨之后,便彻底撒手人寰。
在这种情况下,他又如何能去怪她?
如何能去怪自己将自己的生活变成了这般?
阿墨抱着灵牌,还有些懵懂地跪在坟头前,随着熹真,一起给坟包磕头。
老妪狭窄的三角眼中发出了怨毒的光:“族长,血海深仇必不可忘。”
以后,只要他们阴山腾蛇还剩下任何一个血脉,这仇便不可不忘。
熹真闭了眼,
他将带来的鱼肉放在了坟前。
随着他面容上设置的易容术法变化,他的眉眼,五官,轮廓也开始不住变化,浓眉大眼变成了狭长的眉目,除去脖颈上依旧有那样一道无法消隐的痕迹以外。
赫然是一张那样熟悉的脸。
传说中的九头妖蛇,自然也有九张不同的面容,可以随意切换自己的模样,并且极为擅长隐匿气息。
阿墨和他如今看起来更加酷似,只是两人神情完全不同。
阿墨害怕熹真的这一幅面容,怯生生的,抱着那灵牌跪到倒在坟前,甚至一眼不敢多看他。
熹真非常冷漠。
他对这个和他五官肖似的孩子,没有丝毫感情。
甚至多的一眼都不愿意看。
“玫姨,你带他回去。”他对老妪说。
占玫是从前阴山王妃的贴身侍女,对王室肝脑涂地,忠诚自不必说。
占玫抱着已经开始犯困,不住揉眼睛的孩子往回走。
熹真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身,看向了身后,隐藏在雨幕中的乱坟头。
“出来吧。”他平静地说。
白茸从一棵仙樟之后走了出来。
夕阳西下,就着一点淅淅沥沥的小雨,将她影子拉的很长,映落在地面上。
“你想找我说什么?”
她还是那般亭亭玉立的模样,神情却很是悲伤。
白茸并非喜欢偷听别人家事的人,她原本只是打算过来见他一面,和他仔细聊聊。
熹真见她视线落在他五官上,神情和平日明显不同。
他微微一愣,方才意识到,自己如今没有伪装面具,也没有切换熹真的模样。
而是用的最本来的模样。
如今再变化面容也丝毫没有意义。
他抿紧了泛白的唇,已经下意识,转身便走。
白茸竟然追了上去。
他步伐很大,走得很快。
“你是不是还不愿见我?心中对我有恨?”白茸追在他背后,声音开始颤抖。
熹真胸口剧烈起伏着。
两人之间距离越来越短,她眼圈红着:“你到底是不是九郁?若真的是他……”
那个困扰了她那么多年的噩梦,是不是终于可以有一个终结?
熹真越走越快,一言不发。
她如今修为恢复了大半,脚程完全不输给他。
到了。
她已经不管不顾捉住了他袖袍下的手,一拉。
他反应极大,在她碰到他的一瞬,已经迅速将她甩开。
竟然似是不愿意再与她有任何肌肤接触。
两人面对面站着。
她死死咬着唇,分明是他甩开的她的手,熹真反应却似乎比她更大,他握着自己的手腕,眉目惊疑不定,甚至有几分迷茫,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她勉强笑着:“那一晚……你都看到了吗?觉得我很脏?”
看到她是如何被那个疯子占有,极尽侮辱的。
因此,已经不愿意再和她有任何接触。
她完全可以理解。
这样对她的羞辱,是沈长离从前常挂在嘴边的话。
“是我对不住你。你想让我如何偿还,我都愿意。”她声音已经平静下来了。
她这一辈子,做了很多错事,连累了很多人。
但是若是说,让她最难受,心中最不得安宁的一件,自然毫无疑问是这一桩,若是可以有办法让她赎罪,让她安心,做什么她都愿意。
听到这句话,他甚至愣了一下,旋即眼睛便烧红了,胸口剧烈起伏。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那一晚,他确实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沈长离也没打算放过他。
可是,他实在是太傲慢,甚至不屑于去检查,对他去斩草除根。
实力相差过大,他不会刻意去在意蝼蚁的死活。
可是,再度抬眼看向白茸。
白茸不做声,似乎也不那么相信他的话一般。
“我不想让你做什么,你不要再来找我了,离我远一点。”他声音恢复了平静。
白茸呆呆地站在风中,衣裳和肩都是说不出的单薄。
她一动不动,没有挪动位置,眼神看向他。
熹真眼圈已经一点点红了:“你到底还想要如何?”
既然不是嫌弃她。
为何如今是这般态度?
她说:“你……你真的是九郁吗?”
“若是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逼迫我承认,有什么意义?”
那一颗樟树被他力道震得落叶纷纷。
他胸口还在不住剧烈起伏。
这里只有他们两人,老妪牵着小孩的走在那一条曲折的羊肠小道上,背影已经变成了两个小小的原点,逐渐缩小,成为视野里的两个点。
意识到白茸也在看他们,在看阿墨的背影时,他的眼睛,忽然像是被灼伤了一般。
他胸口不住起伏,一直按压的情绪,山呼海啸一般,终于在这一刻再也压抑不住,完全爆发了出来:“你成日和他在一起,和他那样的好,你知道,你知道他是谁的孩子吗?你知道他父母是谁吗”
白茸思绪有些迟缓,不明白,为何话题会忽然变化到阿墨身上去,她停止了几:“他说不能讲,是不是你的那个亲戚?”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阿墨和九郁的五官原来那样肖似,神韵可以说是极为接近。
听到这句话,他整个人似乎都被彻底烫伤了,他笑:“是,是。”
声音越提越大:“我若告诉你,他就是我的儿子,我亲生的儿子,你该如何办?”
这一瞬,世界似乎都只剩下呼啸的晚风声,和雨水从叶子上滑落的声音。
“你……你的孩子?”白茸觉得自己脑子似乎都是迟钝的。
“是,我亲生的儿子。”他面容上都是雨水,看起来,那一张工整俊秀的面容,看起来,竟然有几分可怕的狰狞。
那混乱的一夜,他自己不记得是如何开始的。
那个女人的模样他也记不起太清楚了,依稀记得,似乎是某个小部落的一条青蛇,也算清秀漂亮,当年在阴山王妃身边做过侍女。
他喝了一点酒,夜间迷迷糊糊回了房,
忽然觉得有些仙天旋地转,随后睡着了,做了梦,梦中,像是回到了和绒绒的新婚夜。
在他们的婚房。
她穿着嫁衣,等着他来掀开盖头,容颜十分娇羞。
他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浑身都是发烫的。
他完全没经验,但是知道,自己的发情期已经被唤醒了,对于成年公兽而言,这样的本能和需要吃饭喝水,进食修行一样,难以克制,可是,他也不需要克制,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正在他怀中躺着,他为什么要克制呢?
一整晚,循着本能,他体验到了自己从未体验过的快乐。
翌日清晨,药力清醒之后,九郁费力睁开了眼,随之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进室内,他看清怀里的女人,瞬间如遭雷劈。
那侍女从卧榻上滚了下去,被他模样吓得浑身发抖发颤。
后来,他才知道,她竟然是被自己母亲给他亲手下的药。
包括这个女妖,也是阴山王妃亲自选出来的。
他整个人都几乎瘫软。
王妃说,如今部族已经如此,他需要娶妻生子,需要给部族延续后代,将族人血脉传递下去,况且,是如此珍贵的九头蛇血脉。他们已经再经受不起风险。族裔不保,他们需要为阴山留后。
是他无能,让族人变成这模样。
他能如何办?
看到从前美艳高贵的王妃变成如今模样,憔悴苍老得像是一个老妇,他还能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他浑浑噩噩了许久,每天都像是行尸走肉,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后来,他得知,那个侍女怀孕了。
就在那一晚。
他的第一反应是,让她去打掉那孩子。
侍卫小心翼翼说:“少族长,是否要派些补品送过去?”
原本报信的侍卫以为这是一件喜事,阴山太久没有办过喜事了,正好需要这样一件喜事,可是,看九郁这神情,他极为意外,也不敢再大张旗鼓的建议封号和赏赐了。
这一句话,让他从梦中清醒了过来。
是。
他如今有什么资格,去叫他们打掉那个孩子?
王妃染了重病,她一辈子没有吃过苦,和阴山王极为恩爱,在当年他积劳成疾去世之后,其实他就隐约有预感,她也不会再活很久了。
他像是一个木偶,在屋檐下站了一晚上。
后来,他继续率族人逃亡。
十月之后,阿墨出生了,又过了一段时间,阴山王妃去世了,死前握着儿子和孙子的手,一句话都没说。
他满足了她死前的最后一个遗愿。
后来,他带着族人找到了九重霄,开始在外仙界定居下来,各种族混居,开始形成了新的蛇域,只是他不再担任阴山王,而是改换了长相和名字,开始作为熹真生活下去。
这孩子他看着便觉得厌恶,甚至不愿意给他取名。
最后,是玫姨给他起了个叫阿墨的名字。
这个故事实在是太长并且出乎预料,白茸安静听着,一直一言未发。
“那个姑娘在那?”白茸轻轻说。
熹真僵硬地说:“染了疾,去世了。”
那女子是族中血脉,是他母亲刻意挑选出来的,身份低微,无父无母,但是模样性格血脉都不差,他对她模样甚至已经没有了太多印象,孩子生下来后不久,那女子便染了病,他想办法,用名贵的药吊着她的命,吊了一段时间,最后,她还是去世了。
他对这件事情谈不上多伤心,只是觉得自己尽了自己应该尽的责任。
白茸眸中划过一点不忍:“她也是个可怜人。”
作为女子,她很能理解那个可怜女妖的命运。
九郁完全没想到她会这般说。
他看向白茸,音色很平静:“听完了,你如何还不走,是不是很厌恶我?”
如今家破人亡,什么都没有了,甚至已经和其他女人有了孩子。
他还有什么站在她身边的资格?
白茸摇头。
大家都是迫不得已,被命运裹挟到这一步,况且,她又有什么资格嫌弃九郁呢?
况且,站在他的角度,她完全可以理解他的选择。
甚至,他到这一步,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如今,一起都讲明白之后,她也知道了,阿墨为何会一直这般,心中对他升起了一股浓郁的怜爱之情。
两人站的很近。
九郁今日也是因为情绪失控,或许是因为这清明的雨,意识到自己方才都对她说了什么之后。
他紧紧抿着唇,转身要走。
白茸叫他:”九郁!等等我”
“你都已经知道了。”他神情很平静,“我们已经没有可能了。你也没必要再找我。”
白茸温和地说:“为何就不能来找你呢,这些也都不是你自己情愿的。”
她也不会觉得这些事情算是人生的污点。甚至对他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怜悯。
他神情巨震,甚至已经停下了脚步。
“阿墨很可爱,也很可怜。”白茸说。
“你不应该这样对他。”
孩子是无辜的,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也不是自己选择的,并且,他如今这样小,无人关爱,母亲去世了,父亲也不认他。
白茸走近了一些,九郁的手垂在袖下,手背皮肤紧紧绷着,绽出一条条青色的筋来。
他看着那样的可怜。
白茸想去轻轻拍拍他的手背安抚,可是,没等她握住。
熹真猛然想抽回手,他腰间挂着的那刀鞘一起被带动,在她细白的手背上一抽,便烙下了一道红痕。
他迅速安静了,看向她的伤处。
白茸将自己手背轻轻覆上他的手背。
他的手很宽大,她的手掌纤小。
他明显很紧张,白茸安抚一般,没有抽回自己的手,而是在他手背上轻拍。
她很平静,甚至觉得心中非常祥和。
他的眼圈就这样一点点红了,这样一个高大修长的男人,情绪终于已经再没法压抑住。
“要是想哭,便哭吧。”她温柔地说。
她的手掌是如此纤细柔软。
那一颗,他想到了曾在人间见过的神女祠。
神女像便是如此,如此洁净,如此祥和,俯瞰着世间万物。
像是没有任何污垢,像是可以包容一切,可以容纳你所有的肮脏和脆弱。
他终于没控制住,一股大力,已经将她紧紧拥入了怀中。
她感受到,他的眼泪沾湿了她的鬓角和衣领。
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爱笑的少年。
……
阿墨百无聊赖坐在田埂上,正在用狗尾巴草,在泥地上写着昨日仙女姐姐教他写的字。
他真的很喜欢仙女姐姐,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都能记在心里。
雨已经停了,不远处似乎挂上了一轮小小的彩虹。
黄蛇麦穗从田埂对面跑过来,对他挤眉弄眼:“阿墨,你说不定,要有新阿娘了。”
他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麦穗神神秘秘说:“刚看到你阿爹和……仙女老师,走在一起呢,你爹爹看起来和喝醉了酒一样,醉醺醺的,两个好像还牵着手,一起朝着这边回来了,被人看到了才松开。”
阿墨颤了一下:“你不要乱讲。”
他很喜欢仙女姐姐,尤其不敢在她面前说错话,像是一不小心,她似乎就要跑掉了。
别说什么这种,让她给他当什么阿娘的话。
他想都不敢想。
其实他知道阿爹很不喜欢他,所以其他人包括仙女姐姐问起他来的时候,他都是一言不发,假装自己和爹爹没有关系,不是爹爹的孩子。
走回聚落区时,看到路过的妖兽越来越多,九郁显然也不好意思,迅速松开了她的手。
白茸方才想起来,这似乎还是自己和九郁第一次这样牵手。
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害羞。
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唇勾了勾,但是发现心情实在是太沉重,无法笑起来。
阿墨远远站着,似乎不太敢接近。
九郁看着他,神情习惯性又阴沉下来,但是,或许是因为想到了她之前说的话,阴沉的神情又缓和了下去。
“下次再见他吧。”白茸对他笑。
她还需要一点时间,想想办法,如何好好处理这一件事情,可以让这孩子未来也过得开心一点。
九郁看着她,都舍不得移开视线。
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也朝着阿墨方向走了过去。
“改日再见。”他低声说。
“改日再见。”白茸也朝他笑。
“对了,这个给你。”在他真的终于预备离开时,白茸忽然想起一事,叫住了他。
这是一块通透雪白的玉佩,上头刻着一朵雕刻的莲花,雕工上成,其上流转着漂亮的水一样的光泽。
白茸说:“这是我的令牌,拿了这个,之后你再要去上仙界,就不需要再寻人批准了。”
这是白茸的令牌,灵玉宫主人专用的。上头浸润着她的灵力。
他手指下意识收紧:“这个给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白茸笑着说。
他抿紧了唇角,唇角终于上扬,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真实的笑意。
“我的继任仪式,你若是想过来看,也可以。”白茸说。
毕竟如今仙界和妖兽矛盾重重,外头大军压境,几日之后,她即将举行继任司木的仪式,她想让九郁到场看看,但是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继任仪式会来许多仙官,甚至仙帝也会到场,至少九郁无法光明正大用这样的身份观礼。否则,会给九郁甚至外仙界都带来麻烦。
因为授课和农田之事情,她最近在外仙界声望越来越高,加之之前蟠桃宴上,她和妖皇那一点捕风捉影的传闻,若是九郁再出现在她的继承仪式上,其实舆论对她会也很是不利。
九郁知道她不在乎这些事情,但是他并不想给她增添这样的烦恼。
他握紧了手中玉佩:“你走吧。”
夕阳下。
两人终于分别。
白茸没有对芙蓉提起今日的事情。
回了灵玉宫,沐浴之后,她只觉得压在心中那一块巨石,似一下被搬走了一半,虽然依旧剩下对他浓浓的歉意,可是,比起从前,那一想起来便痛苦到难以接受的负罪感,已经舒好过太多。
白茸的继任仪式在花神宫举行。
她成功通过了灵力检测,并且通过了三位月令花仙的测试。
仙帝果然到场了,一身玄衣,看着器宇轩昂,含笑看着司礼将代表司木权位的玉露瓶与百木图传授给白茸。
包括固芙蓉在内的月令花仙都到场了,只是看来看去,都只有十一个。
少了一个。
看到仙帝眼神,白茸没说话,芙蓉却不敢隐瞒或者装作视而不见,只能小声说:“阿梅今日身体忽发恶疾,卧床不起,所以……”
仙帝浓眉一皱。
司礼说:“竟然会有如此反常的恶疾,倒还真是凑巧了。”
白茸一笑:“我已经认识梅仙子了,她近来身子骨确实一直不佳,待仪式结束之后,我会上门探望。还望这次包容。”
既然她自己不介意,司礼便也不多说什么了。
眼见仪式即将结束。
玉露瓶在她手中,发出了淡淡的碧色光晕,证明它认可了这一任主人,并且也承认她的灵力修为。
众仙面上都露出了笑意。
却不料,就在这时,宫门打开了。
一列兵士出现在了门外,为首的一个穿着银泡,眉目飞扬的年轻将军。
看清他的面容之后,在场诸仙面容纷纷一肃。
竟然是华渚亲自到了。
虽然暂时休战,可是,他也是敌方将领,竟然就这样大喇喇地直接来了九重霄。
“参见仙帝陛下。”华渚一眼就看到了正中身着白纱衣的婀娜女子。
那被他藏在乾坤袋中的寒玉簪,在这一瞬,忽然热了起来,甚至在乾坤袋中开始微微跳动,华渚不动声色,试着朝她方向走了几步,可以明显感受到寒玉簪正在激动雀跃发烫。
如此明显的反应。
华渚心中一下有了七八成把握。
说起来,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神女本体,他素来不重女色,可是这一次,却竟也被震到了一瞬,一时竟然颇有些明白了,为何陛下与她这么多年纠缠不休。
华渚朗声说:“我们陛下得知今日是神女的继任仪式,特此派我过来恭贺,并且,带来了一些薄礼。”
随着他话音刚落,他身后兵士将那几个沉重的箱子搬了进来,就地打开。
看清那箱中之物之后,这些仙都被震撼了一瞬。
南海鲛珠,冰海的玉器,北冥凤羽,来自古幽天蚕纱,加之数不清的灵药灵植。这样多的天地至宝,即便是九重霄中人,都有几分被震撼。
最引人瞩目的,还是正中用龙血织染出的那一匹赤绸罗,在阳光的照射下,那光晕似金非金,似赤非赤,据说是三界之中最漂亮的红,穿在身上,轻若无物,刀枪不入,是天地至宝,从前仙界世家子,与道侣的昏礼上,可以用赤绸罗缝喜帕都极为难得,极少能见到这样完整上乘的赤绸罗。
“如何。”华渚对着白茸笑道,“不知神女可否喜欢我们陛下准备的礼物。”
白茸垂着眼,淡淡说:“还将军还带走。”
“无功不受禄。我无福消受。”
她确实丝毫没有多看。
“无功不受禄?”华渚似乎很是诧异,对仙帝作揖,“莫非,我们从前与陛下预定好的换虏仪式不能照办了?”
之前,他们传音中说好的,如若神女不亲自来下界何谈,事情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让神女过来谈和,是论和的前提。
“还望陛下不要让属下无功而返。”华渚说。
毕竟。他来就九重霄,便是为了接她与仙界的其余使者下界和谈。
白茸不明就里。
仙帝淡淡说:“朕说过的话,自然不会出尔反尔。”
仙帝温和地说:“有一件差事,或许需要你下界一次。”
他的灵力蔓延开,已经无声无息设下了禁制。
仙帝修为深不可测。
只有他们两人,可以听到对话。
仙帝说:“仙界几员大将,在前线作战时不慎中计被俘,其中,也包括朕的侄子禄日,因此,为了减少不必要的牺牲,朕和妖界商谈了换虏仪式。”
“与妖军战役暂时还不可能结束,需要长线作战,因此,这一次,朕便答应了妖界的想提议。”仙帝并未隐瞒,而是将事情缓缓和盘托出。
“你是朕可以想到的,最适合走这一趟的合适的人选,未参与战事,中立,修为足够自保,并且素来与外仙界妖兽友好。”仙帝说。
“不过,你若是实在不愿,朕也不会勉强。”仙帝说,“那么便让司礼过去跑一趟。”
白茸咬着唇。
华渚在这种时候公然出现在九重霄,其实意有所指,让他们无法拒绝也没有再从中斡旋的时间。逼她立马做出答复,若是仙帝要求换人,他不同意的概率极大。
白茸说:“白茸受陛下照顾良多,感谢陛下的信任,作为九重霄上仙,这也是我的分内之事。”
虽然不属于她的职责范畴。自从白茸从仙界归来之后,仙帝一直对她多有帮助。
她不愿让他为难。
况且,她想到了外仙界那些年幼的妖兽。
若是这一次谈和仪式上,她可以与对面好好沟通,让战火迅速平息下来,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仙帝撤销了禁制。
华渚知她已经答应下来后,面露微笑:“明早,华渚便会在南天门等候神女。”
两界的谈和放在了六月。
华渚暂时退兵。
他会带着一列妖兵,亲自来仙界天门匝道迎接神女下界。
这一日花神殿中的事情,足足在九重霄流传了一月,说什么的都有,尤其是结合蟠桃宴上妖皇与她的流言蜚语,说什么的都有。
若化问:“仙界如何保护她的安全?”
“贪狼和武曲会随司木一起过去。”仙帝说,“妖界自也有俘虏压在仙界。”
妖界和仙界交战各有胜负,沈长离麾下的两员大将也被仙界俘虏,一个与镜山沾亲带故,况且,贪狼和武曲的能耐也不容小觑,就算无法击败他,带一个人离开回到仙界也不困难。
况且,仙界提出,要司木下凡,需要华渚留在仙界作为人质。
妖皇答应了。
这边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华渚是他麾下大将,他的心腹,左膀右臂,他不可能会愿意用这样一个将才换一个不一定能留得下的女人。
他不觉得沈长离会做这种失去理智的事情。
……
白茸回到了灵玉宫,时间实在是过于匆忙。
她只剩下了一晚上的准备时间。
按理说,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沈长离。
只是,她看了眼水镜,只要她不承认自己是白茸,世界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去,况且,她和白茸从前模样也有不小区别,他如何就可以断定她是白茸呢。
她这辈子,实在是不愿意再与他有任何接触。
她盘腿在化露池边坐下。
用剑气削下了一截桃枝。
旋即,她结印,催动法诀,用簪子刺破了自己的眉心,她用自己眉心取出的一点精血,滴落进了那桃枝里。
仙界不一定会保障她。
她需要自己给自己准备退路。
桃枝发出了一道绯色的光,旋即,便开始逐渐扩大,甚至开始变化出了一个曼妙绰约人形,与她面容生得一模一样,得了那一滴精血后,那桃木做的傀儡,视线竟然也开始变得有神。
翌日。
白茸没想到,下界的见面仪式,会举办得如此盛大。
妖界过来的白羽辇中停在南天门。
这一次来的不是华渚,却是另外一个英姿飒爽的小将,应原身也是猛禽,看着和华渚神情隐约有几分相似。
白玉辇上绘制着夔龙纹章。
白茸朝那小将点点头。
她今日心情不要愉悦,便没有带着笑容。
苍揭看看她,视线停止了一瞬。
艳如桃李,冷若冰霜,九天之上冰清玉洁的仙子是什么模样,在看到她的一瞬,似乎也有了明显的模样。
“得罪了。”他恭敬地给她掀开帘子,请她上了步辇。
帘幕被微风掀开,隐约露出其中一道绰约曼妙的身姿。
白羽辇行进速度极快。
白茸单独坐在第一个步辇上,使节团随在后头。
里头散发着淡淡的香,拉车的飞鸟通体雪白,没有任何杂色。
她手臂支撑着下颌,淡淡看着窗外飞速退后的云层,面无表情。
没有担忧,也没有厌恶,只是平静。
……
妖王宫,正殿。
小皇子今日被打扮一新,早早被夫子带来了正殿。
换上了一身白袍,整整齐齐的黑发披散在肩上。
像是雪雕出来的一般,唇红齿白,漂亮得像是个人间瓷娃娃,清贵小公子。
沈青溯今日被刻意收拾打扮了一新。按他的经验,似乎代表着,会让他见到一个什么人。
父皇没有告诉他,之后会发生什么,
可是他早慧且早熟,本能觉得有些不对劲,似乎要发生某种大事一般。
甚至,他竟然有几分隐隐预料得到,这大事到底是什么。
只是,他毕竟年龄还小,阅历不足,却也不敢完全相信自己的想法。
殿中陪着他的还有好几个孩子,一个是阿唐,阿唐那一日被他抢走围脖后,沈青溯被罚抄了一百页书,闭门思过了三月,还上门亲自道歉,给他亲手洗干净了围脖,弄得整个虎部加上阿唐自己都很是惴惴不安,后来,沈青溯看到他照常笑,阿唐都不敢和他对视了。
这一日也是,他只敢缩在一个角落玩九连环。
沈青溯有好几个陪读,其中有一位,就是来自镜山的镜山春晖。镜山春晖比沈青溯大三岁,今年十一,正是猫嫌狗厌的年级。他生得长眉细目,神情很是傲慢。
沈青溯正在念书,镜山春晖凑到他身边:“殿下,你可否知道,你今日要见的可能是什么人?”
沈青溯垂下的浓长的眼睫微微翕动了一瞬,笑着问:“你知道?”
“我也是听人说……有可能是那个,从前跑掉的那个女人。”
沈青溯笑容慢慢消失了。
镜山春辉完全不懂察言观色,他出身显赫,是镜山赤音的亲侄子,镜山下一代族长,与一直觉得小太子脾气很好,几乎不发怒,这一下自然也没注意到他表情,而是神秘兮兮说:“她不是据说是个在外头干什么的……”他毕竟年龄也不大,偷听到的东西也记不清楚了,不那些大人说的什么意思,但是知道是个不太好的词。
“会连累你名声,就是个奴婢,累赘。”他说,“你说,跑都跑掉了,还让她回来做什么,不如让我姑姑来当你的阿娘,不是更好?”
外头一直在传着让镜山赤音进山为妃的消息,但是却一直毫无动静,镜山春辉为了姑姑的事情一直很不满意。他觉得镜山对当今妖皇有大恩,可是,如今他地位稳固,独揽大权,对镜山的回馈却完全没有那么多,甚至连区区一个皇后位置都不愿意给。
镜山春晖耳濡目染,其实也是赞同的。
沈青溯放下手中毛笔,擦了擦手,仰脸看着他,甚至笑了一下。
唇角往上牵开,笑得极漂亮。
镜山春晖对他很了解,从小到大,沈青溯提起母亲的次数极少。
他似乎先天不需要情感一样,天生就是冷血动物。
这一次,他也不觉得他会有多在意。
却没料想。
下一瞬,他面颊传来一阵剧痛。
沈青溯就这样,毫不犹豫地,一拳打歪了他的脸。
他是龙,人形看着再文弱,力气也绝对不是常人能比的,又从小习武。
那一拳非常重,没有收敛丝毫力道。
镜山春晖只觉得天旋地转,半个脸颊到牙龈都火辣辣的疼。
他身体被打飞出去,牙齿甚至都松动了,吐出的血沫中混着几颗牙齿。
沈青溯朝他走了一步,飞起一脚,将他又踹飞了出去。
那一双不染尘埃的白色云靴,踩在他手上,轻轻碾了过去,镜山春晖疼得脸色铁青,像是杀猪一样嚎叫。
镜山春晖也是在族内娇生惯养的公子哥,这一辈子,还没挨过这种毒打。
他惊骇地看到,沈青溯袖下的手腕上,竟然也冒出了几片细碎的银鳞。这是龙类情绪波动极大时候会有的反应。
他背脊发寒,哭着求饶。
沈青溯居高临下看着他,唇微微扬着:“以后,别再在孤的面前提起她的事情,孤不想听,也不需要听。”
两人都身份不凡,周围围着的一圈侍卫都不知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这般吵闹。”不远处,有一道修长的倩影徐徐走了进来。
“姑姑。”镜山春晖哭得口齿不清,眼前都是重影,看清楚来人之后,鼻涕眼泪都要哭出来了。
沈青溯说不明白。
来人赫然是镜山赤音。
看着雍容华贵,因为在富贵生活中养久了,比起从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变化很大。
沈青溯整理好袖口,一丝不苟朝她行礼。
镜山赤音扫视了一圈一片狼狈的地面,柔和地说:“行了。这是怎么了?又吵架了?”
沈青溯说:“一些小口角。”
镜山春晖不敢说话,只敢偷偷把眼泪擦干,打落牙齿和血吞。
“我知道你性情,必然是春辉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蠢话。”赤音温和地说。
她在那一把胡椅上坐下,抬手,朝着沈青溯晃了晃。
他很乖巧地在她身边坐下。
镜山赤音伸出一只手,怜惜地抚过孩子柔软的乌发:“不要让你父皇知道了,不然,怕又要挨饿挨罚了。”
沈青溯不说话,由着她抚过头顶。
镜山赤音和他熟悉很早。
其实早几年的时候,这孩子和她更亲,一直到现在,有件事情赤音一直还记得。
那一日正巧是赤音生辰,她正巧来宫中述职,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那一日是她过生,沈青溯竟然派侍卫叫她去他宫中。
赤音去了,却没看到他人,只看到案几上放着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
这孩子小时候,性格特别安静,少言寡语又别别扭扭的,那一碗面不太好吃,她当时生病胃口不好,加之没多想,因此,就吃了几筷子,便先走了。
后来,她透过耳目,才知道,那一碗长寿面竟然沈青溯亲手做的,从合面开始,到做面,都是他自己独自做的。那一段时间她身体正巧不太好,按照人间习俗,生辰一碗祈福的长寿面,可以让吃的人无病无灾,一路顺遂。
沈青溯是第一次自己生火,小孩的手和脸都被火烫伤了,起了燎泡,怪不得后来那几日,镜山赤音觉得他有些奇怪,原来是他自己叫侍卫给他涂了膏药遮掩,怕被她看出来。
那时的沈青溯,似乎把她当成是他的亲生阿娘了。
当时,谣言甚嚣尘上,都在传,她就是那个生下他之后便一走了之,从未见过他一次的女子。
只是后来,沈青溯似乎是又通过某种途径知道,她不是他阿娘了。
两人的关系恢复了从前,甚至更加客气几分,沈青溯对她恭敬且客气,但是却在没有之前那样给她煮长寿面的事情了。
她不懂这孩子到底在想什么。
见到几个侍卫把镜山春晖带走治疗了。
好在陛下不在,他严厉禁止他恃强凌弱随意殴打弱者,若是看到了,说不定又要禁足一月被抽鞭子了。
沈青溯平日圆滑玲珑,这一次却不知又这么犯起了倔。他低着眼:“无碍,孤不怕罚。”
赤音叹了口气:“也罢,到时他若追究,我替你说说话。”
她自己没有孩子,是真心喜欢这个孩子。
其实,她依旧很想要沈长离给她一个孩子,甚至愿意为此立下血誓,保证不会因为这个孩子动摇沈青溯的地位。作为交换,她可以割让出镜山的部分权利,给他解决难熬的发情期,帮他给沈青溯巩固地位。
沈长离不答应,却也没有拒绝。
这么多年,他不立妃子,也不立皇后,宫中中馈实际都是她在主管。
她没有皇后的名分,但是实际上,却一直做着皇后的事情。
沈青溯没说话,他忽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骤然抬头,仰起脸,透过那一道菱形轩窗,超外头看了出去。
他看向了远方,瞳孔色泽似乎变化了一瞬。
赤音给他梳着发,边和他说话,沈青溯完全没听他在说什么,他看向了远方,
看到透彻的天空中,云层里,有一连串白羽辇,茜色的天空中划过,旋即越飞越低。、
“仙界使者来了。”赤音心腹低声汇报。
空中只留下了几片流光溢彩的尾羽,似流萤飘散在夜空中。
马车很快到了妖王宫。
比起白茸记忆中的旧日王宫,明显更为精致宏伟壮丽。
这二十年,看来,他的事业和生活都过得很顺,很是享受。
白茸如今修为恢复了一大半,加之有莲花和涤尘鞭在身,并不完全惧怕他对她如何。
足足行了一日,如今已是夜色深深,
“神女,请往这边。”拿着夜明珠的侍女已经早早在马车边等候。
白茸说:“你们妖界官员在何处?”
侍女笑着说:“今日实在是太晚,正式和谈安排在明日,今日奴婢等负责给仙界大人接风洗尘,待明日养精蓄锐好了,再正式和谈。”
白茸回看了一下另外几座白羽辇,确实是差不多的情况。
都有好几个侍女在接应。
白茸用传音术与贪狼联络,贪狼道:“今日确实太晚了,便歇息一晚,待到明日无妨。”
白茸点点头,方才随着侍女下了马车。
因只有她一个女仙,因此,这个叫彩袖的女官说,给他们安排的住处不同。
妖王宫变化太大,白茸在这度过的最后日子已早早是意兴阑珊,寸步不离汀兰宫中。
如今看来,汀兰宫似乎已经消失了。
她路过旧址时,发现已经变成了一个荷塘。
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她死了便死了,沈长离莫说给她掉一滴眼泪,便是给她伤心一瞬,似乎都不可能。
“姑娘今日住在此处。”彩袖拎着灯笼,换侍女给她拉开门。
“床榻已经早早布置好。”
这宫殿对白茸很陌生。
她朝着里头走,却不料,听到淡淡的水声。
白茸止住了步伐,她没想到,这竟然是一处温泉宫。
……有人。
准确说……不是人,是某种生物。
是龙……一条巨大的龙,身上细密漂亮的银鳞,在月色下散发着微光。
她愣住了。
旋即,银龙竟然开始变化了模样。
氤氲水汽白雾中,只能看到一个宽阔的背脊和瘦窄的腰,长长的墨发披散而下,落在白皙如玉的肌肤上。
白茸几乎是瞬间反应了过来,下意识已经止住了脚步。
从前他们一起住过一段时间,但沈长离极少在她面前宽衣解带。
她遮掩了气息。
察觉到那是一个女人之后。
“滚出去。”池中男人音色冰冷。
一道尖利的冰棱已经随之而来,朝着她面门直接刺过。
白茸心随念动,化出了一道木盾,拦住了这一道冰棱。
池中男人朝她看了过来。
看到她的那一瞬,那双浅色的眼瞬间止住了,长久停在她身上。
白茸被那样的视线看得有些不适。
沈长离性格是极端高傲且自我的。
甚至有一瞬,她觉得自己是否认错了人。
或者说,这又是一场幻境?
他从银龙化回了人形后。
过了一瞬。
男人顺手从池边拿了一件银袍,给自己披上。
衣袍下是还湿漉漉的肌肤,锁骨上还残余着水珠。
沈长离变化太大了。
明明才过了二十年而已。
她说不出到底是哪里具体变化了。
可是,见到这样的沈长离。
她下意识就想起,那一晚,他穿着婚服,与楚挽璃的大婚之夜。
想到楚挽璃用手勾缠着他的衣裳带子,趴在他胸前,给他宽衣解带的模样。
她强行忍住心中不适。
世间男子多孟浪,负心汉屡见不鲜,并不是多稀奇的事情,她也早早见怪不怪,可以心如止水。
可是,唯独对着他,她控制不住起伏的情绪,控制不住对他的恨意和厌恶。
一阵水声响起。
她咳嗽了一声,脑子空白了一瞬。
自己已经身在池中了,
被那一双有力手臂箍住了腰。
那双浅色琉璃一样的眼,沉沉扫过她,似乎要把她看穿,看透到灵魂深处。
“我是仙界使者,为了交换俘虏而来,这便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她说,“可否有最基本的尊重?”
她语音很冷。
沈长离压根不回答,他纤长,满是伤痕的手,已经控住了她的脸,似乎要仔细打量,看清她到底是不是,想找的人。
她被压在了温泉池边。
白茸的耐性已经开始逐渐用尽。
“陛下,是否是把我和谁弄错了?”她说。
“弄错了也无所谓。”他沉沉地笑,看着她的眼,俊美的五官显出了几分颓靡的昳丽,“你不知道吗?我谁都可以上?”
世界上如何会有这般恶心的男人?
如今,和他有任何接触,她都会产生本能的不适。
这一瞬,看到她,他觉得那些对她的恨又消弭了。
原本他很困惑为何会如此。
或许,因为她是他有过的第一个女人,像是某种雏鸟情怀。
又或许,是因为这么多年的纠葛不清。
再或者,是因为他受到这一具身体残余的影响。
但是现在见面之后,他明白了,他需要她。
他离不开白茸。
他像是一个在沙漠跋涉了许久的干涸的旅人,把她抱在自己怀中后,干涸了二十年的身体,又开始感受到了那种飘飘欲仙的快乐和满足。
“陛下,请你自重。”她已经催动袖内莲花。
她手腕却被一只大手紧紧握住了。
一颗散发着幽香的丹丸被塞入了她唇中。
她浑身都开始发软,脱力。”你给我吃了什么,你是不是疯子?”白茸已经早早预料到了他变态,极端偏激,却没想过他行事竟然会如此赤.裸裸,丝毫不遮掩,不需要半点体面。
沈长离在嗅她。
她身上有淡淡的桃木香,可是……还混在着一点陌生的气息。
像是某种野兽在标记自己的领地。
嗅到某种气味时,他眸色已经变了一瞬,但是,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情绪,强行隐藏了起来。
他压根不在意白茸说他是什么。
疯子也好,变态也罢,是又如何?
他的孩子没娘。
沈青溯那么大了,也需要见阿娘一面。
“陛下,小殿下已经到了章柳宫,随时可以传召。”温泉池边,一个侍卫恭敬说。
“殿下?”她下意识,心中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他有孩子了?
沈长离一直在看着她柔软的唇,舌尖已经缠上来。
干涸多年的土地,久旱逢甘霖。
他坚实的手臂横上了她纤细的腰。
他垂着眼,睫毛深浓:“嗯,我的儿子,不太听话。”
这是第一次,他在满足自己的同时,也试着让她得到快乐。
这世上如何会有这样恶心的男人。
只是想象一下,曾经的他是如在她面前与背后,和那些不同的女人亲密。
她只想一剑杀了他,随后再拼命清洁自己身上所有被他碰过的地方。
她对上其他风流浪子,只会觉得平心气静,却不知自己为何唯独对他如此恶心且不适。
或许,是因为他那一张与沈桓玉一模一样的皮囊。
他就是沈长离,沈桓玉才是幻影。
“你想要俘虏?”男人声音染上了几分喑哑,“可以给你。”
话音刚落,唇齿之间,已经骤然升起一股浓烈血腥味。
“走开。”随着清脆一声,白茸袖内莲花彻底爆发出光芒。
她左手,依旧还维持着高高举起,扇下那巴掌的动作。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那一耳光很是结实, 甚至带上了白茸的灵力。
白茸显然也没有想到,沈长离会不躲开,甚至没有用剑气护体。以他的身手, 他若是成心想躲, 她打这一巴掌完全没有机会。
男人俊秀的面容上, 缓缓浮现出了一道红印, 他浓郁的睫毛翕动了一下,似乎也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沈长离出生就在万人之上, 性情一直高傲绝伦,又对自尊看的极重,这一生,便是最失意落魄的时候,也没有人敢这样打过他的脸。
他面容上浮现了五道浅浅的指痕, 面容甚至被她用力扇得微微倾斜。
白茸胸口缓缓起伏了一瞬,缓缓抽回了手。
她迅速掐了一个避水诀, 想从这个温泉池中爬出来。
却不料, 没走掉,她的手腕被从身后捉住了。
男人手掌冰凉修长, 很大, 完完全全攥住了她的手腕。
“那一晚, 是不是你……”他忽然说。
竟然没有被女人扇巴掌之后的恼羞成怒,或是情绪骤然爆发。
反而弥漫起来一种她完全看不懂的神情。
像是被彻底打醒, 打变了一个人。
白茸脖颈上汗毛倒竖, 她不知道沈长离忽然在说什么,又开始在发什么疯了, 这种警惕是在那一段暗无天光的日子后,她再被一个男人从接近的, 下意识的抵触抗拒厌恶的反应。
沈长离或许又要故技重施,用从前的那些办法来对付她。
男人瞳孔已经开始有些变化了,那种像是被某种大型猛兽从背后摄住的感觉挥之不去。
他面容上还残余着淡淡的指痕,唇也被她咬破了,沾了血迹,那一张清俊的面容,此时竟然显得十分妖冶,他确实比以前清瘦了许多,墨发白衣,瞧着竟然有几分从前从未在他见过的漂亮可怜。
从前,她印象中的沈长离,一直是傲慢且强硬的,从来不会在任何人,尤其是她面前,做出任何示弱退让的行为。
两人实在离得太近。
他平日颜色浅淡的瞳孔颜色已经开始变深。
白衣袖下,他的小臂上冒出了淡淡的银的鳞片,池中,有一道银色的龙影在水下一闪而过。
方才她进来的时候,他甚至还是龙身。
这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主动,不避讳地,在她面前露出原身模样。
一直埋藏在他心底深处的那一桩疑问,实在是忍不住了。
沈长离一直在看着她的眼睛,他喘息也比从前急促。
“你还记得吗……那一晚,在漆灵山中陪着我的人,是不是你?”他从背后缓缓靠近,嗓音喑哑。
是她,而不是楚挽璃,之她之后只是因故离开了他,被楚挽璃钻了空子而已。
那双眼沉沉看着她,期待着她的回答。
他手腕上的银鳞触感冰冷,贴在她的肌肤上,已经迅速让她起了一层小小的鸡皮疙瘩,那是被非人类,或者说是,被一直可怕,有攻击性的兽接近时的本能反应。
白茸察觉他状态不太正常。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说。
她原本确实早早忘了,沈长离说漆灵山,又见到他如此姿态,方才勾起了一点她极为久远的回忆,那时候,确实,为了答谢他的鳞片,她在漆灵山顺手照顾过一条受伤的银龙,甚至还用掉了李疏月给她的半瓶绿玉膏。
因为常年在灵玉宫和花草打交道,她身上依旧有一点似花非花,似麝非麝的淡香,和从前白茸身上香味有变化,但是他依旧……很是喜欢,甚至可以说是着迷。
白茸也不意外沈长离会问起这件事情。
生产前,她在若化处确认了沈长离原身是龙,想起那一晚在漆灵山中,以及那一片沈长离叫她捡起来的,一直带着不能离身的鳞片。
便也能隐约猜测到了,她曾在漆灵山救过的那一条龙的真实身份。
只是那个时候,她的心已经死了。
她已经不关心那一条龙到底是不是他了,甚至完全没有对沈长离提起过这件事情。
昨日种种,已如昨日死。
握着她手腕的手似乎松开了几分力道。
漆灵山高山洞窟的那几夜,这么多年,被他一直深深埋藏在心底,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
那几日,是他第一次允许,自己用这样弱小的模样与别人相处。
若是那个雷雨夜后的清晨,他睁开眼,看到的是她。
让他知道,那一天晚上,不介意他的龙身,细心照料他的人是白茸。
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我那时因为修炼反噬,身上受了重伤,五感闭塞,什么都感知不到。”他浅色的瞳孔凝着她,几乎是在一字一顿,艰难地吐露出这些从未说过的话,“有人拿着我的护心进了洞窟,在洞窟中照料了我五日,一直到我恢复。”
其实那时其实他压根不该把自己的护心给她。
时机不对,他那时身负骨毒,大仇未报,也没有对她做出什么承诺的资格。
他和她那时已经有了夫妻之实,那日的事情他断不可能当做没发生过。不杀她,那就只可能让她当他未来的伴侣。
想要把自己的护心鳞给她,用自己的气息占满她,是他求偶期无法克制的本能。
白茸神情一直很平静,始终像是在听旁人的故事。
白茸说:“听说龙类有两片护心,陛下的两片,岂不是可以正好,一片给妻,一片给妾?不过,只是区区两片,对于陛下,应是完全不够用的吧。”
“你又如何能断定,那晚到底是谁拿着护心进来了呢?”
“陛下不是一贯人尽可妻吗?莫非还少了伴侣?又何必在意那一晚是谁。”
若是她知道那是沈长离的护心,打从最开始,她就不会要,会直接扔了,她嫌脏。
人尽可妻。
他瞳孔收缩了一瞬。
白茸说:“只是,我是仙界使节,下界有任务在身,无心风月,还请陛下自重。不要再做出这般下作之事。”
她指是他方才强吻她的事情。
白茸性情温和内向,讲话更是柔和,不记仇好说话,待人从来都是温温和和的,从来不曾有过这般极端尖锐的言辞。
尤其对他,从前她爱他到了骨子里,宁愿自己难受在夜里偷偷哭,也不愿意让沈桓玉有任何不快。他高兴,她就高兴,他难过,她比他更难过。
更遑论,用这样冰冷刻薄的言语来形容。
见到他面容这般失了血色。
这一瞬,她竟然滋生了一种可怕的,甚至有些酣畅淋漓的可怕的快意。
原来,这就是伤害别人的快感?
从前沈长离肆无忌惮伤害她的时候,是不是也享受沉迷于这样的快意?
她不过是把他做的事情原样复述了一遍而已。
原本以为,她已经说到了这样的程度,以他的性情,下一句断然是让她滚出去。
可是,沈长离竟然没有松手,甚至,他手指不自觉用力,白茸觉得自己腕骨传来一阵刺痛,
“白茸,你现在还记得我吗?”他嘶哑着说。
是不是已经都忘掉了。
否则,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
隔得近了。
仔细看,她如今的模样气质和往日并不那样相似了。
五官,眉眼鼻唇都是像的,但是细看,气质却不一样,白茸气质是柔和的,一双漂亮的笑眼儿,看着他的时候,还没说话,笑影儿就先蔓延出来了。可是,如今的神女,却显得凛冽端肃许多,更像是凛冽的霜华。
她漂亮的眉蹙了起来。
为何都过去了这么多年,沈长离还是不放过她。
她完全不觉得,这种扭曲的情感可以说的是上是爱。
“若是你,那一晚,你会救他吗?”
沈长离神情已经完全不复之前他们刚见面时的冷静模样。白茸只觉得自己腕骨已经几乎要被他捏碎。
“我不知道陛下方才在说什么。”
她奋力想甩开他的手:“只是,若我是故事中那个姑娘,应是会后悔,当时为何要多此一举的。”
“人妖原本殊途,一饮一啄,俱是因果,无缘之人,就应少产生因果。”
他手腕上那些银色的鳞消退了。
白茸声音不大,但是听在耳中,每一句,都像是有坚硬的石头敲击在心口。
他第一次试图剖开自己的心,得到的,是这样的回应。
白茸说的不是气话,是她的本意。
她不知道那一次沈长离到底如何伤得那样厉害
但是,换做现在的她,她不会去理会那条受伤的龙。
与他减少接触,说不定,之后,她就不会再遇到后面那一串灾难,不会被他囚禁强迫,九郁也不会出事。
现在,三界之中会少去一个搅风搅雨的魔头,会很和平,不会再有人总想挑起纷争。
沈长离很久没有说话。
他苍白的面容如今已经彻底褪去了血色,竟然轻轻笑了:“你不愿承认,也无妨。”
他垂下长睫,步步紧逼,一字一顿:“我就是人尽可妻,又如何?白茸,你很介意吗?”
白茸胸口起伏,面容发红,她不知道,他怎么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
那晚就是楚挽璃又如何,既然已经到这样的地步了,他就算是和楚挽璃有过肌肤之亲又能怎样?
他现在要的,就是她在他身边。
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他就是这样的人。
她反正也不爱他了,在乎他睡过几个女人做什么?
白茸看到他唇边还残余着血迹。
她恨不得能再抽他一耳光。
月色下,那张消瘦英俊的脸上,被她扇的那一耳光,红痕还未褪去,显得格外明显。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沈长离竟然还没松开握着她手腕的手。
白茸一直知道,他的手生得很漂亮,指骨都很修长,白皙如玉,小臂线条也流畅有力。尤其握剑时,看着极为赏心悦目,
他们青梅竹马时,阿玉用这双手牵着她,将她的手笼在手心,她的心就酥了。
她视线一顿。
看清他如今的手,沈长离握着她腕骨的右手伤痕累累,手背上有好几道伤疤,像是曾被利器割破,还有被火灼烧的印记,纵横交错,有一道很长的痕迹划破了手背,横亘在手背上,看得出当时受伤之深,估摸当年受伤时已经深可见骨了。
谁能把他伤成这样?
她很困惑。
他如今坐享无边权力,荣华富贵,美人环绕,万民簇拥。按理说,不应该过得很是舒心快乐吗?
意识到白茸的视线之后。
她似困惑,似嫌恶地看着他的手。
沈长离已经闪电般抽回了手。
那十年在他身体上留下了许多伤痕,身体几乎垮掉了大半,遍体鳞伤。
他没去治疗,之后又连番征战。
他性子极端要强并且要求完美。
“你走。”他声音嘶哑,手上力气骤然增大。
那一阵轻烟似的白雾从饕餮口中喷出,很快笼罩了整个池子。纵然两人站得很近,但是,白茸已经看不清楚他的模样了。
他如今是魔身,为了接近她,不让他身上魔气伤到她,前一晚,沈长离放出了许多魔血,又服用了丹药,强行压抑住了自己身上魔息。
既是他要她走,白茸自然不会再留。
她毫不犹豫掐了诀,弄干了自己衣裳上的水。
之前不知沈长离给她喂了什么丹丸,服用之后,让她觉得手脚无力。
只是,勉强还可以走路。
女人背影很是纤细,没有停顿,更是没有丝毫回头。
毫无留恋。
眼见这一幕,池中巨龙已经维持不住人形。
鲜血从他口中不住涌出,竟然将原本清冽的池水染红了一半。
……
好在她还记来时的路。
宫门边,有两个穿着青色宫装的小姑娘,瞧着像是侍女模样,手中拎着鱼形灯笼,似是正在候着白茸出来。
白茸随在她们身后。
如今已经是二半夜了,月色淡淡落在地上,更显得这一间宫阙美轮美奂。
她忽然觉得很是疲惫。
她被安排在了一处偏殿的屋子。
她实在没力气再沐浴了,径直用了个净身诀,又更了衣。
方才带她来的,那个叫做彩袖的姑娘,端着一个托盘过来:“姑娘,请服下这个。”
是一颗通体鲜红的丹药。
见白茸皱眉,她慌忙解释:“这是软骨散的解药。”
软骨散,应是沈长离方才给她喂的那一颗丹丸。
她拿起丹丸,嗅了嗅,大概知道了成分。
她抿着唇,半晌,还是吞下了那一颗药丸。
果然,吞下之后,不到一炷香工夫,白茸手脚发麻的感觉已经减轻了不少。潮水般的睡意反而随之涌了起来。
这一宿。
樟柳宫中一直灯火通明,沈青溯端坐在中殿,从早上一直候到了现在,可是父皇一直没有传他过去。
沈青溯身体底子不好,年龄又小。
穿戴全套整齐的礼服,加之一直这般正坐,很是耗费体力精力。
从清晨一直坚持到了现在,他已经困得有些睁不开眼了,原本正坐的姿势维持不住了,身体开始不住朝着身边偏斜过去,被他发现之后,便又强迫自己坐正坐直。
赤音看不下去,心疼他:“不然,你先回自己宫中歇息?我去和你父皇说一说。”
今晚怕是不会叫他过去温泉宫了。
沈青溯揉了揉眼,背脊笔挺,低声说:“无妨。”
他确实也很想见一见她……若真的是他想的那个人的话。
小孩子再早熟再有城府,到底也还是小孩,赤音一眼看透他的心思。
镜山赤音没想到他会这样在乎这件事情。
她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么多年,她没有孩子,将这条也酷似天阙的小龙看成了自己的孩子。
只是,她没想到,沈青溯还是会惦记那个什么事情都没给她做过的亲娘。
是谁生的真的这样重要吗?
她想,若是沈青溯愿意将她当做娘亲,她也会愿意将他视若己出。
沈青溯性格很倔。
一直到了天光大亮的时候,他困得东倒西歪,像是小鸡啄米一样。
赤音陪着他坐着,就这样熬了一宿,眼见小孩要睡着了,赤音慢慢起身,想把他抱起来抱走。
有个高大的影子,投射在碧纱窗上。
青年身着一身白袍,应该是方沐浴过,湿润的乌发披散在肩上,面容比起平日显得苍白不少。
赤音便顿住了脚。
“爹爹?”沈青溯没完全睡醒,睡眼惺忪,没改口,习惯用幼时和他一起住在村中治病时的称谓唤他。
沈长离抱起了儿子:“回自己宫中去睡。”
他骨架很大,但是清瘦,今日更是比平时苍白不少,似也是一宿未睡,一清早,没带侍卫,便独自过来找沈青溯了。
两父子生得很像,性情其实从骨子里也很像。
赤音视线在青年右颊的指痕上停留了一瞬。
那明显是女人的巴掌印。
偌大一个妖界,在妖宫中,有哪个女人,敢扇沈长离的耳光?
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默不作声。
“溯溯昨夜一宿没睡。”赤音瞧着他们。
沈长离说:“昨夜,我不是派人叫他早些回去?”
“他自己不愿。说想再等等。”
沈青溯没说话,被父亲抱起来,他终于已经抵挡不住汹涌的睡意了,脑袋靠在他怀里,已经睡着了。
沈长离不语。
原本,他是想让沈青溯和她见一面的,只是如今看情况,他不确定,白茸会用什么样的态度对沈青溯。
毕竟,她曾经下过狠药,想流掉这个孩子。
若是如今知道他没死,甚至已经长大了,他不知道,她是否会更怨恨他。
沈长离从前不在意这些事情,只要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可以不择手段,什么都做,只是如今,他发现,自己竟然会开始踌躇游移。
她现在那样恨他……对他的孩子,估计也会是一般的态度。”她不喜欢你的龙身吗?”赤音问,“你们原本就不是一类人。”
他身上的浓郁的求偶气息已经散掉了,清淡几乎闻不到。
同是兽族,她能很清晰地嗅到。
许多年前,其实赤音一直觉得。
甘木是喜欢作为人的天阙的,喜欢他的俊美,天赋绝伦,喜欢他主动热烈的爱,甚至他偶尔的恣意放纵,她也是喜欢的,只是她不喜欢作为兽的天阙,不喜欢他的出身,不喜欢他的生活环境。
她自己或许都没有意识到,一直到最后,都未曾接受天阙。
如今换成沈长离和白茸,事情似乎也没有多少变化。
“臣不明白,臣比白茸差了什么呢?”眼见沈青溯已经睡着了,赤音说,“陛下,到底爱白茸什么呢?”
她确实一直想不通。
沈长离也不明白。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问过自己无数遍这个问题,依旧不得而知。
他第一眼就厌恶白茸。
厌恶她的博爱,懦弱,软弱,无能,某些地方却又奇异的倔强,被折磨得再凄惨,也不愿意低头。
白茸死了,离开他了。
他应该感到畅快才对,为什么会这样难受?
她那些多余的感情,为什么不能都给他呢?只看着他不就好了。
沈青溯头歪向了一边,睡着很香。
沈长离抱着他,换虏仪式就在今日中午,他没有时间在此久待。
其实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外征战,政务也很是繁忙,但是对这孩子的关注一点不少。
看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态度,其实看那个男人对女人的孩子便可以管中窥豹。
以沈长离凉薄万事不在意的性格,这么多年,愿意这般照顾沈青溯,可以看出,他确实,对沈青溯的生母不一般。
赤音经常想,若是沈青溯是她和天阙的孩子,该有多好。
她现在已经接受了命运,脱下了盔甲,开始在宫中过起了养尊处优的生活。
沈长离没让她继续说下去,他平静地说:“从明日开始,你搬出宫去住吧。”
“搬出去之前,叫她们也都回原籍去,各自给补偿。”
他宫中那些被送来的女人,他懒得管,都是赤音在管着。
只有赤音以臣子的身份还一直留着。
赤音张开唇:“那下月的……没说完,还是咽了回去。
赤音原本几乎一直住在宫中,在安心地等待封后,在所有人心中,她也是名正言顺的妖后,沈长离这些年身体欠佳,也不怎么管朝政,镜山势力做大,因此,他们蠢蠢欲动,想给赤音谋得一个名分,是很理所当然的。
沈长离说:“取消了。”
晨曦下,他面容看着很冰冷。
他其实不是个多好相处的性情,不似天阙,要冰冷无情许多。
这样大的一件事情,他说起来也是轻飘飘的,举重若轻。
沈长离和天阙性情很不一样,但是唯独这一点,很是相似。
他们要做的事情,一旦做了决定,便一定要做成,绝不会因为外界的阻挠而有什么变化。
赤音不做声了,她勉强笑了一下:“臣是真的很喜欢溯溯,溯溯一贯也依赖臣,臣之后搬出宫了,是否还可以经常进宫来看看他?”
从前孩子年幼,他身边缺少一个合适的女人,沈长离就默许她留下了。
现在,旧日情人回来了,孩子也大了,她就没有利用价值,要被一脚踢开了。
毕竟,也算是她带大的小孩,就这样,让他们再也不见了,是不是有些残忍?
沈长离没说话,他抱着沈青溯,背影已经消失了。
将沈青溯送回宫后,他没有再去找白茸。
沈长离心情很少处于这样的时候。
他心情像是被放在火上炙烤,一下寒,一下热。
她昨夜说的那些话,在他心中起伏,至今都没平静。
案几上正放着一瓶只剩一半的绿玉膏,这是李疏月之前给他送来的。
他派人询问了李疏月,得到了这样半瓶绿玉膏。
李疏月与白茸有旧,曾经为了报恩,将绿玉膏赠与过她。
那一晚,在漆灵山,她给他身上涂抹的,就是绿玉膏。
绿玉膏是天下至宝,是九命猫妖家族祖传的宝物。
世界上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那天晚上,分明就是她,和他以为的一样。
她愿意将这样的物品用在他身上……沈长离心情极为复杂。
那时白茸过得也拮据,若是愿意将这拿去拍卖会,至少可以保证几辈子衣食无忧。
他五感皆失,形容狼狈。
白茸在洞窟中陪了他五日,
那时,她是否知道,那条龙就是他?
如今,她为什么不愿意承认?
看着那一瓶绿玉膏,沈长离心中五味杂陈。
他指尖触过那一瓶绿玉膏,心中情绪复杂。
宣阳看着这一幕,什么也没说。
其实他心中一直觉得,白姑娘对陛下是有情谊的。
即使在当年她刚复生,被陛下找到时,宣阳觉得,她心中对陛下也还是残存着爱的,只是那时,这一份割舍不掉的爱,已经让她极度痛苦了。
沈长离收起了那一瓶绿玉膏。
十年前,和白茸分别前的那一段日子,他由着性子,做了许多荒唐的事情。
那一晚,在枫谷,亲眼见到她披上嫁衣,嫁给别的男人。
他觉得他背叛了她,背叛了他们的爱情,怒不可遏,自己亲手,一步步将事情推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过去的那十年里,最荒唐的时候,他甚至有想过,若是她没死,可以再回到他身边,就算她爱其他男人又如何?至少他还可以每日看到她。
如今,再见到她时,他觉得是或许是上天的眷顾。
他心情已经再度平息了下来。
白茸一贯喜欢小孩。
依他严苛的目光来看,这些年,沈青溯被他培养的很好,很优秀,
他希望他的儿子可以博得她的喜欢,多争取一些,白茸留在他身边的砝码。
她现在暂时不承认也没有关系。
常年覆盖在他心上的阴霾终于散开了片刻。
只是,很快又已经覆上了新的阴霾。
既是如此,他定然会让她承认。
他身上多了明显的活气。
这些年,其实宣阳一直觉得,从白茸死后,沈长离便一直开着过着那种行尸走肉的日子了。如今,他已经比起那时好多了。
*
那一晚白茸也睡不得不好。
或许因为再见到了沈长离,又或许是因为故地重游,不自觉有了感触。
白茸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
梦到了此前,甚至朦朦胧胧梦到了甘木曾经的记忆,梦到一个看不清面容的高大男人,从背后拥着她,她说要他走远点,男人说就喜欢她,一辈子都不会走。
醒来时,她汗水涔涔。
白茸起身给自己弄了些茶水,外头月色正好。
白茸也没想到,沈长离身体竟然已经衰弱到了这种程度。
不论手上身上的伤痕,他那样吐血,比从前苍白消瘦许多。
看来,这二十年,他过得也没有她想象的那样畅快。
只是,她静静想,这些事情都和她无关了。
她想。
终其一生,她都不可能再像那时候那样,十几岁时,炽热,奋不顾身,义无反顾地去爱一个人了。
如今再见到他,她想到的不是曾经少年时代青梅竹马的甜蜜,而是他和楚挽璃,和清圆,和那些不同女人卿卿我我的模样,想到的是他对她极尽侮辱,将她送给别人为奴为婢的模样。
翌日,休息了一整晚。
白茸与贪狼汇合,稍微修整了片刻,便开始预备换虏仪式的事宜了。
贪狼性子洒脱,几乎不管事,大大小小的细节都需要她来做,白茸将仙界带来的礼物都亲手清点了一遍了,确认无疑后,又确认了一下事项。
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一次最重要的任务,便是要全须全尾的将禄日带回仙界。
这一次会面被安排在日月殿。
这是一处曾用来祭祀的大殿。
白茸和贪狼带着使节团到达的时候,妖臣已经都到了,手持玉简,立于大殿两侧。
宏伟达阔不输给仙廷。
白茸立于台阶下,远远我看过,看到了高台之上的那个声影。
这是她第一次见沈长离穿那一身朝服。
玄衣,赤色纁裳,衣裳上用金丝银线银线勾勒出日月山河图。他没戴冕旒,只是简单以白玉冠束发。即便如此,坐于高台,他平日那一份清贵公子的秀雅被削弱了,放大的是冷漠与威严。
只是……众人视线扫过,都惊住了。
妖皇陛下白皙俊秀的面容上,赫然印着一道鲜红的掌痕。
看新鲜程度,怕不就是昨天夜里留下的。
甚至可以看出来是五道纤细的指痕,这一位的风流韵事多传闻,这下不给出证明了。看起来,可能是昨夜哪个妃子发起火来扇的。
他甚至没有试图去遮掩。
“没想到,他竟荒唐到了这种地步。”贪狼凑到白茸耳边,用灵力传音耳语,语气中不无诧异。
明知第二日有这种重大事宜,需要出现在众人面前,昨夜都不收敛些。
白茸不做声。
沈长离方才终于看了一眼他们。
贪狼和从前的甘木神女是故交,性格洒脱不羁,仙力修为也不低,白茸这一次下界刻意寻了他一起。
白茸自是明白那一眼的意思,她也不想管,只是平静地喝了一口茶。
“陛下可否先将俘虏带上来,让我们看看?”白茸问。
不多时,两列卫兵压着俘虏上前,白茸一眼就认了出来,排在最前面的禄日仙君垂头丧气,显然也是觉得颜面荡然未存。
白茸粗粗扫过,在心中点了点数。
好在这些人都还活着,并且都活得还不错的样子,没有遭受多少酷刑对待。
只是精神都非常萎靡,上仙心气都很高,是断然无法接受,自己被一群妖俘虏,甚至在此被囚禁这么久。
禄日鼻青脸肿,显然被特别关照了一下。
贪狼低声说:“也是活该。”
沽名钓誉想去前线,如今被拿下了,很还闹得他们专门仙界来给他们收拾烂摊子。
因为华渚还留在仙界,贪狼倒是不怕他们反水或是耍什么花招。
流程进行得非常顺利,见沈长离没有刁难他们的意思,白茸便也平心气静对他,完全公事公办。
交换俘虏的仪式很顺利,禄日回来后,贪狼用灵帝符暗中查验了一遍,确认他安然无恙,是真人,方才放下心来。
晚宴十分热闹,美酒佳肴不必说。
白茸没有喝酒。
贪狼倒是喝了不少,眼见宴席接近尾声,他对首席的沈长离作揖:“多谢陛下设宴款待,既然事情已经办完,某今夜便率众人先行告辞了。”
双方毕竟还在交战,已经接到了禄日,自然不必久留节外生枝。
沈长离握着酒盏,淡淡说:“可以,只是,仙君的车辇似乎出了些问题。”
他一旁的一个妖侍立马道:“仙君用来拉辇的仙鹤似因为水土不服,方病倒了好几只。仙君今晚要走,怕是无法胜任。”
果然出问题了。
贪狼心头一沉。
水土不服?那些仙鹤是仙界灵鹤,走过许多地方,从未有过这种问题。
白茸轻轻按住了一下他的肩:“我先去看看情况。”
她略懂一些医药。
那妖侍领着她去了仙鹤安顿的地方。
她今日穿了一身翠裳,更显得清丽窈窕,面容像玉一般洁白。
沈长离没有阻止,只是淡淡看着她的背影。
待到她背影消失之后。
贪狼的那一道传音忽如其来,传到了他耳边:“不知陛下是否有谈和的意思。”
九重霄有无数法阵,若是真的要拼起来,只可能是两败俱伤、
他再天才,修为再高,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真的攻上九重霄。
只是,他到底是想要什么,贪狼现在还不能确定。
沈长离视线落在白茸消失的地方。
“现在退兵,朕无法给部下交代。”他说。
“若要停战,希望你们重新打开天堑,允许三界通行。”
这样的大事,贪狼显然无法做主。
他暗暗记下:“某会回去回禀陛下定夺。”
一盘,一个年老的妖臣却忽然说起话头:“我们陛下尚未娶亲,若是仙界有适合的女仙,两界可以联姻,化干戈为玉锦,也是个不错的法子。”
众妖和众仙都哗然。
贪狼也愣了。
之前被交换回的一个仙俘终于忍不住,骂道:“如此荒唐之事,谁会应允?简直是不自量力,癞蛤蟆想吃……“
他是兽身不提,如今声名狼藉,已经从仙堕魔,又有个这样风流的名声,仙界怎么可能愿意做出这种事情。
首席的英俊青年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那个仙俘双眼瞪大,捂住了自己嘴巴,发出了难听的呜呜声,唇舌已经开始流出鲜血。
宣阳收回了拔了刀,言语不无威胁:“既是在妖界,还望仙君谨言慎行。”
使节团众仙都不再说话,纷纷静若寒蝉。
……
沈青溯一直待在自己宫中,看了会儿书,又习了会儿剑。
只是,侍女都看得出,小殿下心思明显不在这里。
过了会儿,沈青溯从柜子深处,拿出了一个被金锁锁住的锦盒。
盒子中放着许多小玩意,虽然年代已经很是久远,但是看得出,都做的十分精致且上心。
其中有不少幼童穿的衣物,甚至还有两个玩具小兔子,小鹿,一条手帕,一条围兜,针脚细密,看得出都是精心用手工缝制的,花费了不少时间。
细细找寻,可以看到,上头都绣着一个溯字。
显然很有些年头了,虽然被精心保存,难免变旧。
沈长离也会给和他说过,他的名字的由来,是他娘取的。
随着他长大,那些衣物都已经早早穿不进去了。
帕子也都旧了,沈青溯经常随身带着,但是很少真的用上,怕洗旧了。
他爹爹常年在外征战,在宫中的时候少,他显然也不是可以倾诉委屈的对象。
因为生母身份不明,加之年幼体弱,其实这么多年,他在宫中也遇到过不少委屈。
他难过,委屈,孤独的时候,会翻出来箱子里的东西一遍遍看,想着那是他素未谋面的娘给他做的。
这些是父皇从前给他的。
说是他阿娘给他做的,但是没有多说什么。
从前,他还小的时候,问过一次父皇,他娘去哪里了。
父皇一直没回答,后来,告诉他,他阿娘没有死,只是离开了。
沈青溯又问,是不是阿娘不喜欢他,所以才要走的。
后来,沈长离才给了他这个盒子。
证明,至少那个时候,她还是爱过他的。
沈青溯将这些东西一遍遍拿出来,都看过一遍,又一件件原样放回去。
他一遍遍翻过那些旧物。
看着看着,就会忍不住想象,他阿娘会是什么模样,清霄宣阳都对他的阿娘绝口不谈,唯一说过的就是,说他长相性情都像父皇,不太像她。
这么多年,沈青溯觉得,他爹爹,其实心里一直也是惦记着阿娘的。
只是,沈青溯不太明白当年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阿娘走了,离开了他们。
他年幼时体弱多病,某一次寒毒发作,他痛苦得恢复了原型,整条龙都蜷缩起来,不住发抖,他认真觉得自己马上要死了,就问爹爹,他阿娘在哪,可不可以在他死前,让她来见他一次。
在他心中,沈长离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可是,沈长离没有给他变出来一个阿娘。
后来,沈长离给他治好了病,但是依旧没给他阿娘。
沈长离对他说,他若是不能把自己照顾好,不能做到出类拔萃,以后她回来了,见了他,也不会喜欢。
所以,他很努力地去做了,尽量把每一件事情都做好。
可是年复一年,她杳无音讯,随着他长大,他心中曾经的渴望也开始变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对旁人提起任何和阿娘相关的事情,他甚至开始恨其她来了。
一直到白日夫子过来时,沈青溯依旧这样心神不属。
他的小侍卫一溜小跑,过来告诉沈青溯,他父皇正在会见仙界使者。
夫子原本拿着书,正在喋喋不休,忽然栽倒在案几上,睡着了。
阿唐还拖着两个鼻涕泡,听到忽然没有了念书声,
阿唐惊骇说:“你要做什么?我们课还没学完呢。”
沈青溯不耐烦说:“这些孤早早都背会了,正着倒着都会背。你随孤一起。”
“陪孤去个地方。”沈青溯说。
“什么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了。”
沈青溯心情很是复杂,他带着阿唐,朝着沈长离设宴宴请仙使的地方偷偷摸了过去。
菱花窗上有咒术。
他从乾坤袋内掏出了一面小镜子,贴上了窗,心怦怦直跳。
室内景象瞬间清晰了起来。
沈青溯踮起脚,透过那一面镜子,朝里看,他瞬间看到了一个窈窕纤细的背影,和她一个柔婉的侧脸,没太看清楚模样。父皇也一直正在看她,他此前从未用过这样的视线看一个女人,沈青溯注意到了,心越跳越快。
他脚步被钉在了地上,
其实沈青溯也恨过她,为什么要把他带来这个世界,然后又离开他。
他有时候觉得很恨她,有时候又会觉得有些委屈。
阿唐怯怯地说:“青溯,这里是不允许进来的。”
若是被陛下发现了,估计他又要被罚跪了。
沈青溯一直一瞬不瞬看着那个背影,虽然甚至还没有看到她的正脸,但是他已经开始觉得,那就是他的阿娘。
若是她真的回来了。
父皇会不会把她留下来,陪着他们?
阿唐吸了吸鼻涕,傻乎乎问:“你看到你阿娘了?她是不是很快又要走了?”
沈青溯漂亮的脸蛋已经沉了下来,眉目间甚至浮现起了戾气:“她是我阿娘,是我爹爹的媳妇,谁敢带她走?孤叫人把他们都杀了。”
阿唐:“……”
过了会儿,他又喃喃说:“阿唐,你说,她为什么会走?”
阿唐说:“她要是天上的仙人,大概,她不喜欢这里?”
阿唐性子耿直,目前他见过的仙人都是眼高于顶,用鼻孔看他们的。
沈青溯沉默了。
莫非,真是这个原因?
可是,他觉得她不会不喜欢他……或者说,他也无法接受她不喜欢他。
旁人的阿娘,都对自己孩子很好。
他很优秀,出类拔萃,功课武艺都一等一的无可指摘。
也可以做很乖巧的小孩。
沈青溯目力很好,他看到父皇面上有巴掌印。
是他阿娘打的吗?
沈青溯想起一件小事来,在他小时,每年夏至的时候,沈长离会带他去外地的一间小院住一住。
父皇说她从前很爱他们,叫他不必多想,说他是两情相悦生下来的。
沈青溯一直在外偷偷看着。
他有时候又想,要是父皇可以真的统一三界就好了,可以把他们都留下来,他也可以去仙界找她。
估摸是聊完了事情。
仙界使节从大殿中走了出来。
白茸正在和贪狼说话,她很敏感,察觉到有一道视线似乎落在自己身上,但是又不知道到底是谁。
她微微皱了皱眉。
“哪个是你阿娘啊?”因为出来了许许多多仙君,男的女的都有,阿唐也没有看到哪个和沈青溯长得特别像的女仙。
沈青溯不出声,他拉住阿唐,两个小孩藏在外头的华表后,看着仙界使者一个个离开了,越走越远。
没人注意到他们。
那个女人,丝毫没有注意到他。
沈青溯强行忍住失落,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对阿唐笑着说:“可能不在这些人中间吧。”
他一直看着那个背影,直到看到她消失在视野里。
脚却始终一动不动,像是在地上生了根。
……
白茸去查看了那倒霉的仙鹤,确实是出了问题,估摸是因为不适应妖界的食粮导致的腹泻。她给它们配了一些药,瞧着便精神了不少,翌日早上出行没什么问题。
“只是这样,还需得多留一晚上了。”贪狼叹气道。
毕竟,待的越久,变数越多。
仙妖二界素来不和。
“既然都是危险,今晚,不如出去走走?”白茸对贪狼说。
贪狼笑着说:“看不出开来,神女竟然还是个有胆量的。”
她真不觉得有什么,沈长离不喜欢玩阴的,有什么都是正大光明的做。
若是真要对他们如何,也不会做藏着掖着埋伏路上这种蠢事。
妖王都夜景十分漂亮,不远处恰好有一处蜃市。
白茸想起,以前和九郁一起住在云溪村时,九郁带她去逛过一回蜃市。
贪狼没有来过这里。
贪狼失笑:“我记得你从前并不喜欢这些。”
见她正在认真地一个个在杂货摊上挑选。
贪狼星君和从前的甘木神女是友人,不过,白茸注意到,他似乎完全没有把她当做甘木过,甚至可以很自然地接受她们性格的差异。
她有些意外。
白茸自己其实没什么想买的,只是想来感受一番热闹,走了一段,她远远看到有几个小孩在玩的磨喝乐,抽陀螺。还有不少精致的花灯,人间上元节的风俗似乎也传到了妖界。
她想起了阿墨,在外仙界,没有任何可以玩的玩具,这个年龄的孩子,原本应该是最喜欢玩的时候。
见白茸随意拿的都是些精巧的小玩意,似是孩童喜欢的。
贪狼说:“我没想到,你竟然会喜欢这样的小玩意。”
白茸说:“给旁人带的。”
不单是给阿墨的,还有学堂中那么多妖兽小孩。
她尽自己的力,想让他们过得好些。
或许是因为去人间走了一遭,从小经历了这些事情,白茸对小孩特别容易升起怜悯之情。
边走边逛,一不留神就买了许多,她甚至还去布店给阿墨买了几身衣服。
回到住所后,白茸接到了一个意外的通讯。
竟然是九郁。
这是这么久以来,九郁第一次主动联络他。
“你还好吗?”他声音显然有些紧张。
白茸说:“一切顺利,都无恙呢,明日便回来了。”
那边九郁哦了一声,但是很快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应该是还想与她再说几句话。
白茸便耐心等着。
虽然过程中经历了那么多,他性子和从前没有太多改变,依旧羞涩内向,性格比较被动,被她盯着看的时候,还是会紧张。
“阿墨在吗?”九郁显然对那个孩子没有之前那样的排斥了,白茸想着,便问了一句,“我给他带了一些小玩意。”
他嗯了一声。
其实九郁有些意外,白茸对阿墨的好。
白茸与他说过很多次了,阿墨确实是无辜的,某种意义上,他也是受害者。
“他来了几次,说想见你。”九郁声音略微变化了,说到这里时。
如今,对着白茸提起阿墨,他还是有几分不习惯,那一晚的事情,他一直竭力想让自己忘掉。
他之前不愿意回族中,将自己的吃穿用度强行都压到了最低等。
如今,仙帝找到了他,和他秘谈了一场。
他意思有所松动。
其实也是因为她。
他也想和她有未来,如今自己这般陷入泥淖的状态,显然只会拖累她。
他与冰海夔龙的血海深仇,迟早会报复回来。
白茸笑着说:“我给他带了些新鲜的好玩意。”
九郁低声说:“你优先保护好自己。”
下界的笔墨纸砚,放在学堂中也不错。
白茸声音很温柔,与他约莫聊了一个时辰,九郁方才切断水镜的联络。
九郁看向一侧。
阿墨正瑟缩在屋角,其实,过了这么久,他还是害怕九郁。
“她明日便回来看你,你去把脸洗干净。”半晌,九郁方才生硬地说,看向他脏兮兮的脸蛋。
阿墨却显然意见欢喜起来了,他先去匆匆忙忙洗干净了脸,又开始握着炭笔,认真在地上写字,他天姿不是很好,但是胜在很是勤奋刻苦。
仙使明日便要走了。
沈长离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和白茸相处。
他定然是不可能放白茸走的。
沈长离现在是魔躯,而白茸是仙体。
原本便会相冲,为了不让他身上的魔气伤到她,见面之前,他给自己下了咒,并且每次都会放血。
他小臂上也有许多伤痕,连带他的右手。
有的是那十年内受到的折磨,有的是战场上受的伤。
因为一个贵人喜欢他的手,他拒绝去侍奉贵人,因此一双手指骨都被硬生生折断了,后来征战时,因为一直握剑未及时治疗,战争结束后,大夫说,他还想要自己手的话,就不能再握剑了。
清霄一直无法接受:“你习剑那么多年,为何要这般作践自己?”
其实他早觉得自己没有握剑的资格了。
当年他还是个孩子时,师父给他上的第一课就是作为剑修要有的品格,剑修的风骨,甚至那一身曾经天生的剑骨,都被他早早背弃了。
他背了一身孽债,迟早会有报应。
不能握剑,也是他应得的下场。
沈长离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后悔的。
他很少很少后悔什么事情,从来都只是往前看。
或许,只除了一件事情。
……
入夜,白茸穿着中衣,一头缎子似的黑发挽在一侧,安安静静看着横梁,
白茸想,她这一次的任务,便是要把禄日等一群无辜仙君带回仙界去。
果然,到了约莫卯时的时候,外头传来了幽幽笛声,旋即。便是一阵轻烟似的幻香。
她不觉得,今晚,他会这样简单的放过她。
“你要如何愿意留下?”他问。
白茸也睁开了眼。
这一次,他竟然没有直接强抢,而是开口征询她的意见,令她很是意外。
沈长离这辈子从未主动俯就过任何女人。
他完全没有讨好取悦女人的经验,更不知道不使用强迫的法子,他该如何让她回来,愿意留在自己身边。
只是,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白日见她和那个仙官那般亲密,他甚至也忍住了没有发作。
他不想把事情弄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不想再走之前的老路。
白茸偏过脑袋,看向他:“明日,你放他们安全离开。”
沈长离性情相当多疑,用她身边在意的人威胁她就范,是他惯用的一个伎俩。
他一言不发。
白茸半直起身子,竟然伸手,握住了他垂落在身侧的手。
沈长离没料想到,想到那日晚上她的目光,他显而易见,打算抽回手。
可是,白茸没让。
她手指很软,很轻。
从前沈桓玉最喜欢这样牵着她。
甚至,还轻轻碰了碰他手背上的伤痕。
他确实受不了。
他很快反客为主,牢牢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手放在他的掌心。
“好。”他声音沾了一点哑,琉璃一样的眼看着她。
“我留下,但不能同床,不能同房,不能有任何我不愿意的接触。”白茸说,“你要给我绝对的自由。”
他唇抿得很紧,显然在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分明是他握着她的手,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竟然生出了一种奇妙的错觉。
觉得他仿佛,第一次试着,将自己的缰绳给她。
她在驯服这个危险而傲慢的男人。
“我若是要求你退兵,退出仙界,从此不再进犯,不再主动挑起战争。以后,我一辈子都留下陪你。”白茸说,“你会答应吗?”
见他神色变换不定,没说话。
但是她显然已经从他眼神中明白了。
“你为何一定要主动挑起这一次战火?”她换了个话题。
是觉得自己拥有的还不够?
他的眼珠是一种清透的琉璃色,慢慢说:“若不是如此,你会愿意回我身边?”
若是他不与仙界开战,不用这样的法子逼她下界来,她会愿意来见他吗?
白茸不做声了。
沈长离夜半的时候还是走了。
只是简单的十指相缠。
他就这样牵了她许久,也没做什么。
白茸掀起唇,笑了一下。
或许因为实在有过太多血淋淋的教训,让她终于学会了,不再那样轻易地相信别人,学会了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
若是沈长离亲自这些交换条件与仙界说。
到时候,他们会如何选择,简直显而易见。
只是……她还是忍不住,有些微的失望,或许是对仙界的,又或许是对自己的。
其实很多时候,她看清了很多东西,但是一直自欺欺人,不愿意承认。
人与人的关系,是不是都是赤裸裸的利用和背叛?
只是白茸略微有些意外。
沈长离竟然真的愿意考虑,用退兵来交换她留下。
白茸忽然觉得,自己与这个男人相识那么多年,其实从未真实与他有过交心
她完全不懂,沈长离到底想要什么,也不懂他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只是如今,这些也都不重要了。
翌日清晨,他竟然真的放仙界使者和战俘离开了。
同样也如她预料,确实无人来寻她,或是提出要她也一同离开。
男人换了一身白袍,乌发披散在肩上,站在她门前,很像是个清贵公子。
昨晚他一宿没睡。
他也不是毛头小子了,但是简简单单一个牵手,竟然能让他心里这般愉悦,他仔细想起,发现,从前,他竟然从来和她这般没有做过。
放走仙界使者之后,便过来寻她了。
白茸揉了揉眼,从床榻上起身。
他仿佛下了个什么决定,对她轻声说:“你喜欢我如何,我可以改。”
清晨的阳光下,男人俊秀眉眼被勾勒得很是清晰,微垂着浓郁的眉睫。
他可以用障眼法,暂时祛除身上的伤痕。
她要是介意,他身边那些女人,都可以遣走。
她不喜欢他的原身,他也可以一直用龙形。
沈青溯也是希望她可以回到他身边的。
他们都可以对她好。
他竟然可以说出的话来,
将自己姿态放得这样的低。
一个素来这这般傲慢强势的男人。
说这话时,沈长离也觉得极不习惯。
终于说出来后,却又觉得畅快了许多。
但是现在,他不想多想这些。
这几日,他彻底想明白了,他想她能回来,回他身边。
从前的事情既往不咎,他们之后好好过,还可以相伴很长一段日子。
他也会努力弥补以前的过错。
白茸离开他的第一个百年,他尚且可以说服自己,不断欺骗自己,说自己不爱她,没有她也无所谓。
自欺欺人到如今,他只知道,她在他身边和不在他身边,他完全像是身处两个世界。
现在,他和她成了婚,有了属于他们的孩子。
看沈青溯的模样,白茸不可能不承认和他的血缘关系。
他想不出来,她还有什么不在他身边的理由。
现在他什么都有了,可以给她一个他理想中的家。
从前是他太傲慢。
如今,为了让她回来,他可以改变。
白茸竟然没有反驳,在认真听他说。
她披散着黑发,面容线条极为柔软,有着晨起的娇憨动人。
没有冷漠,也没有剑拔弩张和针锋相对,只是慢慢听他一点点说起,他给他们规划的未来,随后看着他,偏过脑袋朝他一笑:“好呀。”
沈长离怔住了。
随即,他心中,竟然涌现出了一种少年一样的狂喜。
他忘了昨天答应的事情,捧着她的脸,鼻尖相对,亲了她花瓣般的唇一下:“你真的答应了?”
嫁给他。
他什么都已经备好了。
白茸只是瞧着他笑。
没有回应,也不说话。
沈长离清醒了一瞬,心下一沉,稍微回归了一点理智。
旋即,他怀中,那一具身体竟然开始发生了变化,面容开始变得呆滞发青。
这是她用自己的眉心血,玉露,用桃木做出的傀儡。
白茸压根没有信过他。
更不愿意来见他一眼。
她的真身依旧在仙界的灵玉宫中,压根没有下界来。
随着噗嗤一声轻响,那傀儡化成了一阵青烟消散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为了来见她时不伤到她,他强行将自己的魔气削弱了太多,身体衰微,加之关心则乱,他竟然一直未曾看出破绽来。
男人看着卧榻上的那一截桃木枝,瞳孔满是阴霾,唇竟然弯了起来,反而笑了。
他再度被她用这样低劣的把戏骗了,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她是惯会骗男人的,他怎么忘了这一点呢?
第80章 第八十章
九重霄, 灵玉宫。
菡萏环绕中,白茸睁开了眼。
傀儡术时间有限,她遗留在桃木中的残魂魂力越来越弱, 听到外界声响也不过是若隐若现, 沈长离与她说的那一番话, 她雾里看花, 听了个囫囵,面容却冰雕一样冷漠, 只想在心中冷笑。
白茸不信他的话,从头到尾,一个字都不信。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可以改变人什么,也不觉得人的本质是可以变化的。
更不信沈长离会对她有几分真心。
付出无数次血的惨痛代价后,她终于看穿了这个凉薄无心的男人的真实面目, 他真的会对人有多少爱?
不过像是个小孩,将自己一件最好玩的玩具玩坏了, 玩破了, 便又觉得无趣,想将这玩具缝缝补补起来, 重新供他取乐而已。
重生这一次之后, 她觉得自己似乎也有什么地方变化了
对于从前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痕, 如今看起来,倒像是看隔岸花。
灵玉宫中极为悄静, 周遭十分安静, 可以隐约闻到清逸花香。
如今她名义上是司木神女,掌管百草万花, 宫中自也是花团锦簇,侍女正有条不紊在宫中穿梭, 各司其职,宫中秩序如常,没了她这个名义上的主人,一切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白茸忍不住想,若是她真被沈长离强行留在妖界,有多少人会在意?
是否甚至会庆幸,让她留下,可以化解这一场滔天大祸?
或许是受到了在下界作为白茸的经历影响,她甚至有几分心灰意懒起来。
若化神君不在宫中,应是又去神游方外之地。这么多年,其实这一位恩师和她的关系也并说不上有多么亲厚。
她无亲无友,孑然一身,一直被命运的洪流裹挟着前进,没有决定自己命运的办法。
也从来不会成为被坚定选择的对象。
因着换虏仪式很是顺利,禄日顺利回归了仙界。
和谈之后,战火也暂时停歇,因此上仙界气氛比起从前的剑拔弩张缓和了不少。
芙蓉只道神女留在了下界处理事务,不在宫中。
完成每日例行的布露仪式后,有相熟的仙官找她要两棵月桂仙苗,因此,芙蓉带着两个小侍女去往后苑去。灵玉宫后苑极大,苑中皆是各类仙株奇葩,争相斗艳,美不胜收。
此时金乌还未出行,天空半明半暗,将曦未曦。
后苑花海中的秋千上,正坐着一抹白影。
她半仰着面容,下颌尖尖的,乌黑得像是缎子的黑发披散在一截白嫩的颈子上,远远瞧着,有种说不出的风流袅娜。
芙蓉见多了美人儿,神女也不是她见过的五官最美的女仙,但她气质很特别,几乎可以说,叫人过目不忘。
仙界繁衍了上万年,形成了牢不可破的仙门世家门阀,禄日便是其中代表,因此他被俘虏之后,仙界才会花费如此大的功夫将他带回来。
千年前的甘木神女无父无母,只是一株受到若化点化的灵植,修为的天赋也不够高,幸得神君宠爱,在仙界活得也算是无忧无虑。
过于引人注目的姿容,对她而言从来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千年前,她被仙界送给天阙,很难说,和这样的姿容没有关系。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芙蓉如今亲自在神女身边待了那么久,觉得她性子并不想曾经传闻的那般冰冷孤傲,反而很是温和冲淡。只是,她也不觉得她是开心的,和神君太上忘情的无心不一样,芙蓉觉得,如今神女的淡然,更像是一种过尽千帆后的心如死灰。
见到白茸正静静坐在晨风之中,似乎也没有注意到她脚步声。
芙蓉便站在那一丛葳蕤的月季边,朝她行礼:“神女回来了?”
“原本我还以为,你会在下界多待几日。”
这一次她将事情做的完美,接回了禄日,又争来了谈和的机会,外头对她倒是罕见有了几声褒扬。
白茸只是朝她笑笑,芙蓉觉得她眼底也是没有笑意的。
芙蓉叫侍女拿了个包袱:“神女,这是贪狼星君今早捎来的,说是给您的。”
白茸解开包袱一看,原是她之前与贪狼一起在外闲逛时,在妖界置办的那些物件。贪狼倒是有心,把这些都给她带了过来。
原本白茸是预备早早过去外仙界,看看阿墨,顺便也给学堂中那些孩子带些吃穿,如今倒是觉得意兴阑珊,浑身乏力。
沈长离似乎总有种让她心情低落的本事。
她吩咐芙蓉,叫她去给贪狼回信,说她今日身体不适,暂时需要闭关几日,这段时间不见人。
用作傀儡的桃木用的她的精血,精血取之不易,如今怠力也情有可原。
芙蓉赶忙点头说好。
灵玉宫静悄悄的。
直到翌日午时,外头来了一个穿着玄袍的高挑男人,生得很俊,喉口有一道淡淡的疤痕,只是瞧着很是面生。
他似乎在宫外徘徊了许久,方才叫宫女去找芙蓉传令。
芙蓉正忙着,见来人也说不明白身份,便道:“你去告诉他,神女正在闭关修行,暂不见人,叫他改日再来。”
九郁站在宫门那一棵合抱的月桂树下。
他等了约莫一个时辰,但是依旧没见到白茸,甚至没见到她身边的小女官,只有一个侍女出来,告诉他神女这段时日都不见人。
九郁手中攥着一块玉质的腰牌,这腰牌质地温,润但是冰凉,入手微微烙,上头印着灵玉宫神女名字。
他原本想把那一块玉牌递给侍女,叫她去通报一声,是他来了,想见她一眼,有要事想相商。
倏尔之间,他也抬眸看向远处浮云,上仙界清气浮云,往来男女皆是样貌清秀,衣着华贵,亭台楼阁,华贵的宫阙藏在云中,越发显得美轮美奂。
他沉默了,收回了手,转身朝回路走去。
她从妖界回来了。
按理说,应该也见到了沈长离。
他们又说了什么呢?又发生了什么?足以让她回来之后便开始闭门不见人。
她是否又改变了心意?
九郁方从上仙界回来。
从仙鹤背上下来后,他面色依旧沉郁,但是较平日有几分异常。
阿墨又不知道躲去了哪里,只是如今他也没有多少心思管他。
紫衣在身后叫了他几声,他都没有多少反应,直到她走到他身边叫他名字,他方才如梦初醒。
“没见到她?”那穿着紫衣的女人问。
细看,她眉眼和那一日在坟上见到的老妪其实隐约有几分相似,但是如今看起来也就二十余岁模样,背脊不再佝偻,面容上的皱纹也都消失不见了,眉眼竟然很是俏丽,只是隐约藏着几分挥之不去的怨毒。
九郁说:“她方下凡,需要时间修整。”
紫衣说:“如今你若是还对她有多少幻想,便是真的无可救药的愚蠢。”
早几日,和谈的时候,仙帝曾唤人密函过九郁,召他去了一次上仙界。
过了整整一日,九郁方才回来。
九郁没有和任何人说起,仙廷到底与他谈了什么条件。
只是,仙廷给他开出的筹码十分丰厚,丰厚到,让任何一个人难以拒绝的地步。
他不醉心权力,也没有野心,从前在阴山的时候,最大的愿望便是做一个不问世事的闲云野鹤,从小到大,他也不喜欢与人竞争,不喜欢你死我活。
可是如今,想起父王母后死前的叮嘱,无数族人身首异处的场景。
叫他如何可以放下?
如今外仙界看似是分裂的部族,但是依旧有清晰的等级之分,他平日不以真面目示人,也不用阴山九郁这个名字,只用化名熹真,将自己藏在了众妖之中。
可是,他若一旦恢复名字。
大家都知道,阴山九郁是阴山王的纯血后裔,拥有纯正的腾蛇血脉,如今外仙界聚居的妖以蛇妖为主,自然依旧奉他为尊。
腾蛇和如今的妖皇的血海深仇人尽皆知。
在这个节骨眼,仙廷忽然暗中唤他见面,会聊些什么内容,很是好猜。
紫衣丝毫不觉得危险,反而激动了起来。这是他们的机会。若是他想要报仇,单打独斗显然毫无胜算,只有借刀杀人,一举两得。
作为阴山王妃贴身,最信赖的侍女,紫衣对他和那个带来灾难的女人之间的旧事一清二楚。
见九郁不做声。
紫衣心中忍不住生出怨毒。
遭遇了那一场灭族之祸后,他若不是因为运气好,恰好接受了传承,怕是早已经命陨当场,他不愿意娶妻生子,如今到了这份上,还不愿做出决断,她有时候真不能理解,那个女人到底是对他下了什么蛊。
见她说什么,九郁都无动于衷。
“你便是傻。”紫衣冷笑,“你与其他女人有了孩子。她看到了之后,是什么反应?”
关于阿墨,其实一直是他心中一道过不去的坎。
白茸愿意接受,他心中像是放下了一块大石,甚至压根没有仔细去思索对方的反应。
九郁猛然抬头,神情骤变。
紫衣说:“我也是女子,无论是人、仙、还是妖,作为女子,若是知道自己的心上人和其他女子有了孩子,谁还能保持这般淡然自若?甚至还可以反过来开解你……便是在人间,成婚之前,夫君在外头先生了没有名分的私生子,也是个见不得光的大丑闻,不说以泪洗面,在哪个女子心里,这是可以一句话轻飘飘带过的事情?”
“她看着介意吗?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介意,阴山九郁,你真的敢说,她是爱你深到了骨子里,爱到非你不可,才可以不介意这些事情,还是她其实压根就不在乎你,半点不爱你?所以才能对这些事情全然无所谓?”
“闭嘴。”他许久没有这样动过怒。
他一双狭长的眼,瞳孔已经变成蛇瞳,瞳孔收得很小,面容上也开始蔓延起玄色的鳞片,看起来极为可怕。
紫衣半点不怕:“我看她自始至终爱的,都是那条孽龙,只是那龙看不上她而已,你压根就是她退而求其次的玩具,替身!”
“我叫你闭嘴。”他很少这样暴怒。
紫衣身躯撞上了身后的方桌,他失控之后,那一道劲气用力太大,她腰部撞上了那一张方桌,方桌被撞到四分五裂,桌上茶壶茶杯都跌了个粉碎。她面色煞白,吐出了一口血沫,但是依旧在笑:“少主,你今日便是杀了奴婢,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他已经克制住了自己,胸口还在不住起伏,双眸都是血红的,看着极为可怖。
仙界给他的那一只失魂蛊,正在玉盒中横冲直撞,因为他灵力的躁动,也开始变得不安。
阿墨蜷缩在屋角外头,吓听着室内响动和吵架声,吓得瑟瑟发抖,面无血色。
屋檐下的一角,有个小小的木箱子,上头垫着几件破旧的衣物,他蜷缩进了那个箱子里坐着,双手抱着自己身体,尽量消弭掉自己的存在感,不让任何人注意到他。
他吸了吸鼻子,他好想念老师。
外界都在传,因为战争,老师这段时间下了凡处理事务,因此一直没有过来续学堂。
他好害怕,也好想老师。
……
白茸在宫中闭关修整了五日,方才终于将精血养回来。
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仙帝得知她返回上界之后,派人给了她送了不少赏赐。
她压根没看,叫芙蓉都拿去分了,分给了十二月令仙子,众仙得了赏,自然都很是高兴,说她大方开阔,倒是给她意外赚了一波名声。
只是如今她都不在乎这些了。
过了两日,她整理好了想给阿墨带去的物品,便又独自去了一次外仙界。
如今她走这条路算是轻车熟路。
路途没见到多少小妖。
远远看到学堂下栽种的柳树,在微风中显得曼妙婀娜,依稀可以听到读书声。
她唇角弯了弯。
一个叫做小狸的女孩子先看到了她,惊喜得双眼都亮了,朝她扑了过来,尖叫道:“老师,你终于回来了。我们都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呢。”
白茸轻轻摸了摸小姑娘的双丫髻,抿出了两个梨涡:“自然不会。”
她将从宫中带来的花露,从下界带来的笔墨纸砚分给了众孩子,又给他们分了不少点心,孩子们都很是欢喜。
白茸点了点人数,忍不住问了一旁一个和阿墨关系一直很好的男孩:“阿墨呢?怎么不在。”
“阿墨啊?他不在吗?可能是回家了。”齐齐正在往嘴里塞着肉脯,含糊不清说。“他前几日一直都在的,大半夜的,还有起夜的瞧见他在学堂念书写字呢。”
回家了?正好,她也想再见一次九郁。
白茸和孩子暂时道别,便朝着九郁家方向走去。
远远看到了他家门前那一颗樟树,屋门紧闭,似乎静悄悄的,白茸瞧见门口箱子里那个小小的身影时,愣住了,心忽然一痛。
倒是阿墨意外醒了,他脸蛋上还有靠着箱子睡出来的红印,刚睁开眼,看到白茸,顿时欢喜无尽,他揉了揉眼,站起身来:“老师!”
昨天半夜,他不知不觉就在这里睡着了,没想到她今天回过来,想起自己没有去学堂等她,阿墨有些懊恼,他立马从箱子中爬了出来,朝她跑去。
白茸将这一幕收在眼里,心像是被扎了一下,刺痛了一瞬。
“老师之前如何没有过来?”阿墨跑到她跟前。
白茸抿唇一笑:“临时有事耽搁了。”
“你这几日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念书?”她微微弯下身子,视线保持和他平齐。
这话正好说中了阿墨下怀,小孩瞬间得意起来,叽叽喳喳和她说起,自己最近都念了什么样的书。白茸认真听着,她发现,自己很喜欢这般教书育人的工作。
有时候她想,在仙界担了这闲职,远离纷扰,似乎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一大一小正说这话,白茸把自己从下界带来的包袱递给了阿墨。
他眼前一亮,正迫不及待要打开时,屋门吱呀一声,忽然打开了。
一个身着玄衣的男人从中走出。
是九郁。
他似乎方才在沐浴,只是罩着一件外裳,露出了结实的胸膛,黑发披散在肩上,发梢还在滴着水,白茸很少瞧见男子这般装束,下意识移开了眼神。
九郁没有如往常那般,立马套上衣服,1他容色淡淡的,看向阿墨手中抱着的那个满满当当的大包袱:“你来了。”
白茸本能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进来,把脸洗干净。”这一声是对阿墨说的。
他匆匆忙忙,抱着包袱进了屋子,洗干净了手脸,便开始拆那包袱。
都是些小玩意,从小男孩喜欢的玩具到连环画,再到衣物和她带来的零嘴,阿墨眼睛越来越亮,唇角越扬越高,欢喜挂在了脸上。
白茸喝着茶,看他开心,唇角不自觉也扬起:“你试试这衣裳,看看尺寸合不合适。”
这个年龄的孩子长得快,她裁衣裳时刻意留了些余地,怕他很快穿不上。
阿墨抱着衣裳,欢欢喜喜去了隔壁屋子换。
白茸方才看向九郁,更是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只是,他只是沉默喝着茶,也不言不语。
阿墨洗干净了面容,略微穿齐整一些,面颊看起来便像是苹果般可爱,细看起来,他五官应该是更多随了阿娘,眉眼都是弯弯的,虽然不不如九郁精致,但是瞧着更为外向开朗。
九郁居住的屋舍有了不小的变化,添置了不少物什,室内应是被打扫过,干净宽敞了不少。
天色已经玩了下来。
阿墨趴在她身边,正翻着连环画,遇到不认识的字眼便问白茸,她柔声细语地解答,看着俨然一副一家人和乐融融的模样。
九郁给他们弄亮了一盏油灯,却还是不做声,一直到阿墨明显开始困了,白茸柔声哄着他睡了,九郁把他抱了起来,放去了偏房,那里有一处狭小的榻,阿墨蜷在那里睡着了,梦里显然也是少见的幸福。
她方才看向九郁:“天色不早了,我今日便先回去了。”
“嗯。”半晌,他说。
白茸走到门边时,却忽然又回头,看向了九郁,轻声说:“九郁,你是有什么想与我说的吗?”
瞧着他今日不对劲,白茸有些担心。
他不做声。
外头天色暗了下去,她穿着浅色短衫,长长的雪色百迭裙,乌压压的云鬓,肤光雪色,在这般昏暗环境中,越发清媚动人。
“你今晚,可否留在这里过夜?”他忽然说。
这一句话极为突兀。
白茸甚至都愣了一瞬。
灯火摇曳了片刻,她看到他脖颈上那一大片明显的瘢痕,心中忽然一软。
她说:“好。”
卧房只有一件床,不大不小,容纳两人身形正好。
她坐在床边,帐子半遮半掩,倒是他,直到鸡鸣之后方才又进来,身上染了若隐若现的酒气,身上又沾了水气味道。
白茸没有焦躁,她明澈的眼看向他,耐心等着他能讲那些话说出口。
果然,他还是屈服了。
九郁挪开了视线:“你明早,是不是就又要走了?”
白茸说:“你若是想,我之后也可以常来。”
他在方桌边坐下,又闷下去了半杯烧刀子:“你为何,对阿墨,一直这般好?”
这样的好,丝毫不介意阿墨的身世。
他不懂原因,想起紫衣说的那一番话,如今,他看到白茸对那孩子好,甚至觉得有些抵触。
白茸愣了片刻,她完全没想到,九郁会这般问。
她没回答,只是抿紧了唇,在心中组织语言,不知该如何告诉九郁。
他在油灯下瞧着她,神情冷淡了下去:“这一次,你下界,是否见到了沈长离?是他将你多留了这几夜?”
白茸没想到九郁会忽然提起他来。
她如今不愿意与任何人谈起沈长离来,只能保持沉默。
他袖内手指攥紧,忽然嘶哑着说:“若非因为天生的血统与天阙的龙骨,沈长离断然不可能在这般年龄,有这等修为。”
以龙的寿命而言,沈长离还很年轻,若是从他们破壳的年龄算起,其实他没有比九郁年长多少。
若是他有那等机缘,有继承天阙龙骨的宝贵机会,想必如今,他修为定不可能比沈长离差。
只是运气而已,造成了两人如今处境的差池。
他有力量,有权力,白茸下凡的两天一夜,他忍不住想,她和沈长离发生了什么?是不是会旧情复燃?
猜疑的种子一旦被种下,就很难根除。
夜风呼啸。
她声音也清淡如水:“我这辈子,与他再无任何可能了。”
她说的平静,但是决然。
“你不是在问,我为何会对阿墨这般好?”她扬起脸,朝他笑了笑,温和地说,“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原因。”
“因为,我从前也有过一个孩子。”白茸说。
桌子对面的男人完全愣住了。
自从那孩子被流掉之后,白茸没有与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情,除去若化,这些人也都不知道,还有过一个这样的孩子存在。
提起这件事情,无异于让她自己再度揭开血淋淋的创口。
“我在地牢中,发现自己怀了孕,是我被他强迫怀上的孩子。大夫说,我怀孕的可能很小很小,几乎不可能,但是,怀了就是怀了。”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发现那些回忆,丝毫没有被淡忘。
在那个阴暗的地牢中,她发觉自己怀孕了。
如今午夜梦回的时候,她甚至还会梦到,在那个阴暗的囚牢中,她衣不蔽体,怀着身孕,被周围的囚犯讥讽嘲笑。
那些囚犯之后都被沈长离全杀光了,他不允许任何人再提起那些事情,却消抹不掉这段可怕的回忆。
这是她曾经深爱的男人,亲手给她的下场。
“我其实很软弱,很无能。”她笑着说。
无法做到一笑而过,把这些事情都当做没有发生过。
虽然决定打掉了那个孩子,但是直到如今,午夜梦回时,她还会经常梦到那个孩子来。
她以前憧憬他们昏礼时,也无数次想过,她和阿玉今后成了家,必然是要生孩子的,他们孩子会是男孩女孩?会是什么模样?笑起来时会更像谁一点?
按理说,月份如此大了,那孩子应该已经成型了。
还是被她狠心用药杀掉了。
她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
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打掉那孩子。
她对沈长离的恨意,在这时,像是被点燃的一点星火,又肆意烧了起来,将她双目都要烧红。
很难说,如今她对阿墨这样好,是不是有补偿她腹中未曾出世,也不可能出世的孩子的成分。
她可以心安理得地对阿墨好,将原本应该给那个孩子的母爱补偿给他。
她神情很宁静,语速也不快,玉白的脖颈微微低着。
“你别说了,对不起,对不起……”她还没说完,已经被对面男人打断。
“小木头,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这样问你……你不要说了,把这些都忘了吧。”
他情绪已经紧绷到了极点,跪坐在她面前,白茸抱着他,洗白的手指插在他乌黑的发丝间,轻轻抚了抚,他全身都在发抖。
“无事。”她柔声说,“我该早点与你说这些的。”
夜已经深了。
察觉到了她如今的脆弱,他很想安慰她,却不知该如何做。
这样的氛围实在太合适。
窗外风声呼啸,他越靠越近,有几分意乱神迷,白茸早不是从前的懵懂少女,大致明白他想做什么。
白茸没有拒绝,也没有变化坐着的姿势。
他握着她的手,两人影子越来越近。
白茸闭上了眼。
暗淡的油灯灯光下,她肌肤细白,如玉的双颊,睫毛微微卷曲,甚至比起从前在人间的白茸,还要更加清丽几分。
她默许了。
可是,他的唇迟迟没有落下。
这一瞬,他脑海中,忍不住浮现了一个罪恶的念头。
那一晚,他抱着那个女人时,她面容通红,满是羞涩,心跳急速跳动到他都能察觉到,那个女人或许是喜欢他的吧。
而面前的她,双颊没有蔓起微红,没有女儿家的羞涩,只是安静,柔顺,任他动作。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之后,像是被兜泼了一盆冷水,他瞬间便清晰了过来。
白茸再睁开眼时,看到九郁正沉默着坐在她对面。
那个吻,没有落下来。
她有些不解,睁开了眼,仰目看向他。
两人视线相撞,
他低下眼,嘶哑地说:“改日吧。”
白茸没有多加追问,她轻轻点了点头。
当年,她和九郁有过正式的昏礼,两人喝过婚酒,在所有人的见证下结为了夫妻,是她亲口答应了九郁的求婚,像是沈长离和楚挽璃一般,如今,他若是想做什么,她也不会拒绝。
两人都已经各自有了孩子。
被九郁触碰,她不会感到任何不适。
可是,沈长离……只要想到那个男人,想到他用碰过不知道多少女人的手,再来来碰她,只是想一想,她便会厌恶到想吐。
“你睡这里吧。”他站起身,“对不起,今晚我不该与你说起这些……”
见他披了衣服,站起身,朝外走,白茸默默看着男人高大的背影。
卧榻上还残余着一点九郁的气息。
她很疲惫了,之前因为损失精血消耗的气力似乎还没有回来。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她已经沉沉入睡了。
九郁没有睡。
他站在屋外,晚风吹起了他的黑发。
那个小小的玉盒,一直藏在他的袖内,蛊虫已经疲惫了,安安静静待在盒中,不再动弹半分。
他在此处站了不知多久,一直站到了晨光微熹,浑身都是冰凉的时候。
……
一条斑斓的星河正在静静流淌。
一袭白袍的神官,赤足蹚水,从星河中走过。
星河对面,正是妖界和人间的分野。
一颗顶天立地,仿佛看不到尽头的巨楔,其上流光溢彩。
神官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巨楔上的裂缝,神情竟然有几分说不出的痴迷。
多美的一幕。
一切的一切,都正在按照星图暗示的轨迹发展。
白袍神官抽回了手,正双掌合十,低眉顺目,赤足站在星河中不住祷告。
*
白茸就这样走了。
这几日,沈长离闭门不见任何人,也不见部属。
如今,华渚带领的军队已经在外仙界暂时驻扎,双方在谈和。
若是他要以此想逼,要仙界再交出神女来,也不是没有希望。
只是……以他的傲气,这样做的概率实是很小。
清霄担心他做出什么极端激烈的事情来,一直在他宫门守着,却不料,过了半月,他属下过来汇报:“清霄大人,有一份从仙界过来的信件,给陛下的。”
清霄说:“是谁来的?莫不是又要更换条件?”
属下摇头:“似乎是从花神大人的灵玉宫中来的。”
那个女人写的信?
清霄愣了一下。
信笺很雅致,印着青藤,上头散发着一点若有若无的花香。
清霄接过信件,犹豫了片刻,不知是否要把这个事情告诉沈长离。
他正犹豫着,不料,紧闭了足有半月之久的宫门在这时打开了。
出现的男人一身松落的白袍,神情有几分恹,他病容尚未褪去,面容苍白得不见一点血色,只有唇红得异样,他浅色的瞳孔盯着那一份信笺:“这是谁寄来的?”
属下立马说:“是仙界,灵玉宫的司木神女。”
“那边刻意交代了,是给陛下的私人书信,并非涉及和谈。”
私人书信?
那信纸被他瘦长有力的手指捏住,但凡他略微用力,或者燃起火,这封信笺,会就这样消失在火中。
可是,他最后什么都没做,
“拿来。”他方才凌厉的眉目已经松弛了下来,神情淡淡。
下属把信笺递给他。
沈长离没有立刻拆那一封信。
他处理了一日积压的政务。
直到日头下去,用过晚膳后,他方才独自回了寝宫,拿起了那一份信笺,端详了片刻,方才慢慢拆开。
他方沐浴过,空中染着若有若无的檀香,和这信件上的花香纠缠,燃起了一点异样的缠绵。
她骗了他,走了,但是过了半月,又给他来了一封这样的信。
从前白茸和沈桓玉经常通信。
那些信他读过,言语之间都很是甜蜜,只是,对那些他自己亲笔写下的文字,他依旧没有半分印象,像是在看一个陌生男人写下的文字。
那一叠厚厚的信件,如今都已经被她烧成了灰,再寻不到了。
但是,在他的记忆里,这确实是白茸第一次给他寄信。
后悔了?还是想与他解释或是道歉?
若是她现在还是想继续住在仙界,用寄信的方法来联络,暂时分居,也未尝不可。
只是,他还是需要定期见到她,一月至少一次。
白茸离开之后,他因为体内魔气紊乱,又拒绝巫医,一直很不好受,如今拿着这一封信,体内灵脉竟然舒通了不少,甚至有几分神清气爽的感觉。
他拆开了信。
确是她的字迹,清秀婉约的簪花小楷,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变过。
只有寥寥数语,薄薄的一张纸。
“背信弃义,朝秦暮楚,肆地随性苟合,乃禽.兽所为。人非禽.兽,当有基本伦常。”
“往事既过,已成烟尘。”
“望陛下好自为之,祝另得良配,勿再纠缠。”
从读到第一个字开始,他的瞳孔已经开始略微放大。
他一字一顿,读完了这封信。
信封中只有这样薄薄的一页纸。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他苍白瘦长的手指,捏住了那一页薄薄的纸,纸被捏褶了,因为过于用力,他的指节已经发白了,那一双伤痕累累的手和他面容一般,毫无血色。
肆地苟合。
禽兽?
另择良配,勿再纠缠。
定定看着那几行字,过了不知多久,反而缓缓笑了。
禽兽,他可不就是禽兽?
白茸清楚地知道他最介意什么,最在乎什么,若是可以给他选择的机会,他压根就不想要这半龙的血统,也不想要什么龙骨,他只想当一个普通的男人。
上一次见面时,他甚至已经与她坦白了。
漆灵山那一晚,为何对他如此重要。事关她是否可以接受最完整真实的他。
可是,随后,这一点,却变成了一根血淋淋的尖刺。
被她用来戳在了他的心尖上。
白茸性情温和,与人为善,从来不会对任何人说重话。
这一份信上的内容,是她三辈子说出的最尖刻的话。
要把他刺得鲜血淋漓。
“陛下。”宣阳察觉到了魔气不对。
他推开门,几步朝着室内走去。
身形修长的男人,依旧保持着坐在案前的姿势,手中捏着那一张薄薄的信笺。
“陛下,你还好吧?”因为他身体状况,时间久了,他身边几个近臣都略通医术了,宣阳还没靠近,已经暗道不好。
他第一次见沈长离这般大的情绪波动。
“无妨。”他淡淡说。
宣阳愣住了。
青年背脊依旧笔挺端肃,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随后,是更剧烈的低咳。
红黑的鲜血,染红了他白衣的袖口。
“快去叫大夫过来。”宣阳迅速给他输了自己灵力,便唤他身边那个吓得六神无主的侍卫。
“无碍,不需要。”沈长离说。
过会儿便好了。
他声音透着浓重的喑哑。
可是,没等他站起身,他已经面无表情,再度咳出了一大蓬暗红的血。
“陛下。”
他猝不及防,就这般倒下了。
宫中登时乱成了一团。
……
他沉浸在一个幽深的梦中。
似乎是很早很早的时候了,一段埋藏在他记忆深处,不知为何,还残存着依稀印象的事情。
他明明早把情丝抽干净了。
还是他十几岁的少年时候,那一场九州剑比后,决赛他受了点小伤,被对手带着灵力的剑气烧伤划破,落下了大片创口。
因为夺了魁首,他有了假回上京,加之婚期又快了,他把之前给她准备的各色礼物都带了回去,顺便与她抽空再见一面,一起待几日。
夜间,他睡下之后,却意外被一点没压住的细碎呜咽声吵醒了。
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漆黑的夜幕里,一个小小的影子正半蹲在他卧榻边上,握着他的右手,正在无声的哭。
不知哭了多久,眼睛都哭红了,像是两个小小的桃子。
少年夜间只穿着寝衣,领口很松,随着他坐直起来,领口掉下,那一道狰狞的,从锁骨到右臂的剑伤便显得更加明显。
她看一眼,就止不住眼泪。
她白日问起,他只说没事,一句话轻飘飘带过。
他性格就是喜欢逞强又要强,在外头遇到了什么,都自己忍着,从不和她说。
她很怕他那天在外头就出了什么意外,想起来就怕。
“你怎来了?”他声音还有点刚醒的喑哑,把自己卧榻给她让出了一半,把她抱了起来。
“她们帮我,翻,翻墙过来的。”
是她那胆大包天的闺友,带着她大晚上跑来的。
沈家墙垣很高,她站在梯子上,腿都吓软了。
她竟然有这样的胆子,被发现了,或是路上遇到了什么意外怎么办。
他觉得好气又好笑:“下次别这样了。”
“你别看我。”她想起阿芙的话,又摸到了自己肿胀的眼,脸蛋一下通红。两人都打趣她,说她还没过门,就这般心疼自己男人。
“你若是不想见我,我现在就走。不稀罕你。”她赌气说。
见她这般羞恼,眼睛都哭成了这样,又心疼了,于是伸手把她抱起来,笼在了自己怀里:“自然不是不想见你。”
他当然想啊,想得不行,只想快点成婚日日和她在一起。
“疼吗?”她凑近了,又忘了恼火了,还要坚持地问,“多久可以好起来?”
两人额头抵着额头,呼吸相闻,少年喉结滑动了一下,摇头,低声说:“你都愿意这样对我……”
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这话只说了一半,他向来不是会说情话的男人,她知道意思就好了。
有她心疼,他就满足了。
看她面颊红通通的,或许因为他受伤,竟然没有挣开他,由着他这般僭越地抱着了。
他心里已经满足得要溢出来了。
觉得这一瞬,什么都值了,别说这一点小伤,死了都值得了。
他自小脾气冷硬,谁都不信,外头包裹着一层尖锐冷硬的刺,一颗柔软的心,从来只对她全然敞开。
他已经记不清怀中女孩样貌了。
被抽走的情丝带走了他所有的记忆和感情。
这一点残存在识海中破碎的回忆,却不知为何在这种时候冒了出来。
他体内状况极度糟糕。
入魔之后,他原本的经脉几乎都破碎了,由着魔气在一直修补。
加之体内已经完全无法祛除,已经和骨头彻底融合的赤葶毒。
若不是因为他年轻,体质一贯好,修为又强大,已经早早见了阎罗王,或者是彻底走火入魔,沦为了一具丧失自我意识的魔躯。
清霄袖内笼着那一纸,还带着沈长离血迹的青书,又看着卧榻上的人,面容难看到无以复加。
他身边站着的是一个穿着玄袍,须发皆白的老者。
老者是十巫之首的巫彭。原本一直居住在化外之地,灵山的药谷。
机缘巧合之下,被清霄请来,给沈长离看诊。
巫彭看着卧榻上的男人。
他成熟了,但是眉眼和当年雪夜来求药的少年很是相似,他对他印象很是深刻,记得很清楚。
当年他给心爱的女孩来求药时,巫彭给他做了三个预言。
那时,他也没想到,那个少年,血脉竟然如此之高,竟会是之后的妖皇。
“巫彭大人,不知可否有法子,能再度抽掉他的情丝?让他得以达到太上忘情?”清霄毕恭毕敬问。
清霄摇头:“他情丝已经除尽,记忆也没有恢复。”
“那为何还会如此……”清霄迟疑着问。
为何还会与这女人纠葛不清。
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
莫非,真是因为前世的孽缘?
“除非重新再服用丹药。”巫彭说,“让人彻底封闭感情或是可以再度清除记忆的丹丸我有许多,只是,必须由陛下自己做出选择。”
清霄不说话了。
显然,沈长离不可能再同意。
巫彭给他带来的药,用了冰河谷中五十年一开的泷月花,配雪梅,银杏,冰海中的寒喜霄草,做出的丹丸像是雪水一般清透,之后,每十日服用一次,保持情绪稳定……可以最大限度的暂时压制他体内的魔气,修复经络。
……
这个长长的,支离破碎的梦境,终于走到了尽头。
察觉到有人在卧榻边,
这一瞬,他记忆有些错乱,甚至分不清自己如今身在何处,甚至有几分迷茫。
仿佛觉得自己还是几百年前,上京沈宅中的那个少年。
心爱的人正陪在卧榻边。
男人浓密的睫毛翕动了一瞬,他睁开了眼。
卧榻边果然有人,是个女人,正担忧地看着他。
他不想再放走她,错过她,已经飞快捉住了那一双手。
他声音嘶哑:“别走。”
“你留在这,留在这里这陪我会儿,好吗?”
他素来是高傲强硬的,从来没用这样的姿态和语气说过话。
那手的主人似乎很是意外。
“绒绒,我好想你。”这一声说的极轻。
“你能回来吗?”
他抱着怀中女人:“我很想你。一直在想你。”
“你信中那样说,我看了很难受。”
他想要她回他身边,陪着他。
他很想她,从她第一次离开他开始,就一直在想,想了好多年。
男人有力的臂膀,将卧榻边的女人重重揽入怀中,作为沈桓玉,肆无忌惮地对她吐露出了埋藏在心中已久的心里话。
白茸竟然没有反抗,吐气幽幽,
他心跳一阵加速,极自然的,想继续再做一点什么。
可是,旋即,他已经飞快察觉到不对了。
调息之后,那一阵迷蒙的香似乎散开了,怀中女人模样也越发清晰。
他的识海也清晰了起来,那一点点,来自过往的深思,也在这一瞬,彻底散去。
意识到,如今自己身在何处。
那一点幻觉,已经早早不见了。
镜山赤音正站在他的卧榻边,面容通红,唇半张着,正用手笼着有些凌乱的鬓发,只穿着一身单薄的丝绸中衣。
他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漠,松开了赤音的手:“朕不是已经叫你出宫了。”
赤音微红的面容恢复了平日模样,低声说:“陛下身体抱恙,臣放下不下。”
他漠然说:“你不是大夫,不会治病,放不下又有何用?”
他情绪欠佳,懒得遮掩。
赤音咬着唇。
其实他留在这里,照顾溯溯,顺便照看沈长离,也是清霄的意思。
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放弃撮合他们,甚至连这种时候都不放弃。
沈长离看了一眼一侧未曾燃尽的的香盘,在心中冷笑。
赤音看着卧榻上的半躺的男人,摸脉搏,他应是在高热,但是依旧不怎么出汗。
沈长离比起从前消瘦了许多,但是依旧丰神俊秀,鼻梁高挺,眉目清雅,沈长离这一身皮囊,甚至比从前的天阙还要好一些,或许是因为多了人类的血脉,调和了龙的兽性,非人感不那样的重。
赤音用手帕给他擦过面颊和脖颈,男人一动不动,很是安静。
赤音柔声说:“陛下,她不会懂的。”
她瞳孔中放出了淡淡的妖异光华。
他们才是天生的一对儿。
男人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你是谁?”
他灵力顺着赤音的灵络往内,赤音修为远不及他,被他魔气这般入侵,压根承受不了,已经尖叫一声,手中帕子落在了地上,身子软软塌了下去。
男人面无表情,看着一缕黑气顺着地面消散。
竟然是被附身了。
他唤人进来,简单交代了几句,叫宣阳将赤音先带走,再仔细查验。
“陛下……”宣阳皱眉,看向他。
沈长离与他说话时,还在断断续续的咳嗽,只是已经不再咳血,他半倚在榻上,支起了身子。
他醒来后,除去叫人去把那一封信笺拿来给他,说要烧掉之外,再也没有提起过半句白茸。
似乎那一日,看到那份信后,吐血后差点走火入魔的人,压根就不是他一般。
“巫彭大人想见您,不知您现在是否有空?”
“巫彭来了?”沈长离几分意外。
巫彭竟然亲自来见他了。
“你给朕的药,可否又有什么副作用?”巫彭进来时,男人正半阖着眼,在闭目养神。
“没有。”巫彭说,“只是,我这次便是想来告诉陛下,此药只能暂缓魔气失控速度,若不想再恶化下去,陛下最好不要再有过大的情绪波动,当以修心为主。”
沈长离没说话。
他只是闭着眼,忽然问巫彭:“有没有办法,可以复苏失去的记忆?”
从前他极为抵触白茸提起任何与他们从前相关的事情。
因为他一点也不记得,甚至觉得陌生,像是她在他面前,说着自己和另外一个男人的风花雪月一般。
“陛下是在问起曾经抽掉的情丝?”巫彭温和地说。
“陛下情丝是被净火焚毁的,早已经焚烧干净,不可能再有法子找回来了。”
“什么药都不行?禁咒也不行?”
巫彭摇头。
失去了的记忆,就是失去了,不是那样的好找回来。
属于沈桓玉和白茸的记忆,已经彻底消失了。
白茸爱的那个少年沈桓玉,确实,已经从这个世界上,完完整整的消失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这里已经没了情丝,兽类原本感情便比人类淡薄。
那十年里他试过许多办法,都毫无用处,没了就是没了,他感受不到动容。
他不知道,爱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他也不懂,自己为何会为了白茸,难受到这种地步。
“其实,你们缘分本该早早尽了。”巫彭叹息说。
沈桓玉为了保住她的性命,甘愿放弃和她的缘分。
却没有想到,白茸竟然也如此坚持,加之他实在舍不得,推迟了两月消除她记忆的时间,却没想到,就是他出于最后一点私心留下的两月,让事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也给两人之间,留下了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缘分。
“你的正缘,原本应是与楚家女儿。”巫彭说。
沈长离闭目:“朕早早便知道。”
因此那时,他才会与楚挽璃成婚。
他的爱人注定会以身祭妖,死在那一年的妖祭中,陨身火海。
所以,他给了楚挽璃他妻子的身份,心甘情愿与她成了婚,因为他需要她去祭妖。
那时,他也让自己相信了,他是爱楚挽璃的。
对她温柔体贴,有求必应,甚至与她成了婚。
可是他没想到,最后葬身火海的,竟还会是白茸。
*
沈青溯是夜间过来见他的。
小孩穿戴整齐,这段时日明显也没有睡好,眼下一圈青黑。
见到沈长离之后,沈青溯踌躇着,先是给他问安,例行公事慰问父皇身体。
最后,他方才踌躇着问:“那一日那个女仙……是我阿娘吗?”
青年正半靠在软榻上,正在看一本折子。
“是。”沈青溯胸口激烈的一跳,没想到,爹爹会这般轻易地承认。
“你想你阿娘回来吗?”
沈长离很少这般温和地与他说话。
沈青溯沉默了许久,方才缓缓点了点头。
若是在阿唐面前,在赤音或者清霄面前,他会否认,压根不会承认。
可是,沈长离是他的亲生父亲,从来对他的脾性了如指掌。
他很不擅长说出自己真实想要的东西,但是他不明白,为何沈长离每一次都能那样清楚地察觉到他的真实想法。
“爹爹,阿娘,是不是很不喜欢我们?”沈青溯忽然说。
他虽小,但是很是早熟聪慧,宫中流言蜚语多,他也有自己耳目,并不至于对真相一无所知。
沈长离说:“等见了她,你便知道了。”
沈青溯猛然抬头看他:“爹爹,你要带我去见阿娘吗?什么时候?”
“下月,你回去准备一下。”
沈青溯和童年时代的他生得很像,和那时的沈桓玉一般,都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小公子,性子也很像。
是她怀胎十月,亲自生下的爱人的遗腹子。她和曾经的沈桓玉唯一的纽带了。
若是想博得她的同情和原谅,沈青溯是最好的突破口。
……
回了自己宫中,沈青溯还觉得自己脚下踩着云朵,有那么一点难以置信。
沈青溯认真收拾了自己行囊。
他最开始将那个陈旧的玩偶也收了进去,又觉得显得自己有点幼稚,拿了出来,想了半天又收了进去,毕竟这是他娘给他做的,不知道他娘还记不记得,他想讨她喜欢。
阿唐也好奇他阿娘,问沈青溯他能不能一起过去看看。
沈青溯警告说:“她是我阿娘,和你没有关系。你去找你自己的娘去。”
他觉得,他娘在世界上最爱的人应该是他和他爹爹。
总之和外人都无关,他们三是一家。
沈青溯对自己的小家庭很有认同感和维护感。
虽然年龄尚小,但是,对一切想破坏他们家庭的人,他都有一种天然的攻击性和排斥感。
……
又过了几日。
清霄过来见他:“华渚已经预备好了进军,之后是否还按原定计划进行?”
沈长离没抬眼:“为何不?”
清霄说:“你倒是没有我想象的那样荒唐。”
沈长离没做声。
清霄沉默了许久:“那个女人,待到时你攻上了九重霄,你要是还喜欢,可以将她放在宫中做个侧妃。”
给他寄了那样的信,以他对沈长离的了解,之后不反目成仇就是好的了。
他不知道,他还能包容这女人到何种地步。
“下月,我会亲自去一趟九重霄。”沈长离说。
清霄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什么意思?”
他说:“我找巫彭寻了铸血丹。”
魔身无法入九重霄,他只能用这种办法上去九重霄去找她。
“沈桓玉,你疯了是吧?”清霄勃然大怒。
他身怀魔血,压根无法进入九重霄,可这铸血丹是何物?会把他修为压制到筑基期甚至更低,而且因为铸血的缘故,身躯会剧痛,光是行动都困难,别说还是去九重霄。
两军在交战,他自废修为深入敌方腹地,是嫌命长了还是嫌命多了?
沈长离说:“我自有计较,你不用必多言。”
灼霜已经不知不觉出现在了他背后,将破口大骂的清霄拉扯出了殿内。
他安静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计划。
他要带着沈青溯去寻她。
这也是她的孩子,到了需要娘的时候。
沈青溯也不愿意接受其他女人当他娘亲。
他静静地想,当年,他一直为之不耻,看到天阙在甘木神女面前那般卑微。
如今,竟然有了几分理解。
他浅色的瞳孔很静,很冷,丝毫不像是神志不清的人。
那一张信笺藏在他袖内,男人苍白的手指,摩挲着其上还带着他自己血迹的娟秀字迹。
这些日子,他不记得,自己反复阅读了这一封信笺多少次。
她说的没错,每一句都是在说他。
只是,他不会再去另寻良配。
曾经的诺言,他会践守。
若是白茸想报复他,喜欢看他受辱,那也可以,他甚至可以找人,侮辱他给她看。
她恨他,想报复他,也可以。
她可以亲自把他对她做过的那些事情,都一桩桩在他身上原样报复回来。
他愿意受着。
白茸是想在他身上刺印,想让他被囚禁,抑或是还是想看他被人折辱。或者,就喜欢看他像一头失控的野兽,肆意和其他女人欢好的样子?
就像她在信中辱骂他的那样。
他都可以做到。
想到这里。他已经又开始抑制不住的咳嗽,甚至咳到背脊微弯的地步,乌发垂落,肌肤依旧是苍白的,清俊的面容却蔓上了一丝病态的红。
*
这一日清晨,白茸受到了一张云鹤递来的青书,没有署名。
她皱眉,不明白是谁会寄来的,心下却已经有了一分不祥的预感。
她那日给那个疯子寄去了那样羞辱的信,以他那样强的自尊,定然会勃然大怒。
信笺很是简洁,没有任何纹样,信件主人不用熏香,闻不到任何味道。
她将信封倒了一倒,没有信,信封内落出来的,竟然是一片美丽的银色龙鳞。
她没多看,随手扔了这鳞。
不料,夜晚,她就做了一个梦。
梦到自己被困在了一个阴沉,湿润,多雨的洞窟中。
被一条美丽的银龙死死缠绕住。
他潮湿巨大的身躯缠绕着她,暗金色的瞳孔摄住了她。
他对她没有攻击性,身躯却依旧在不断收紧,这是一条成熟的公龙,满身的鳞片已经都张开了,她被紧紧勒住,肌肤刺痛,呼吸越发困难。
“马上就要再见面了。”龙在她耳边说,却是年轻男子清润低沉的声音,极为耳熟。
白茸从睡梦中挣醒时,胸口还在不住起伏,喘息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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