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清明一过, 雨水落下来,青青麦苗往上长,天气舒服得很, 人都跟着舒展开来。
平日里去买菜, 江心和蔡大姐偶尔会时候几句话, 有时候是屯里的事儿, 有时候是家属村的事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这天蔡大姐和江心说:“江嫂子,原来给你们扫盲班当过老师的小程知青怀孕啦!”
江心也不算惊讶,她都结婚挺久的了,适孕年龄:“真的呀, 那得恭喜她了。”
“年轻人, 没有经验,上工的时候晕倒了,大家七手八脚把她扶回去,一开始还以为是低血糖, 后来我们屯儿里有个接生婆,说她走路的样子, 看着就像有孩子了,找赤脚大夫摸了她的脉,说是至少有两个月了。”蔡大姐快手快脚把牛肉上称, 递给江心, 接过钱, “不过小程知青也不娇气,怀孕了也还在上工。她爱人跟她一样, 都是城里来的知青, 戴个眼镜, 长得俊,现在天天挂着个笑脸,逢人就说他要当爸爸了。”
偶尔还有人说起程菲和姚政委的闲言碎语,不过不成气候,说了就过了,人都结婚了,就更没什么好讲的。
江心笑,有小生命的降生,就有新希望,是好事情,想着和程菲也说过几句知心话,她一个人在这儿下乡插队不容易,回家后,转头拿了半斤红糖给蔡大姐,托蔡大姐拿去给程菲,当是圆了当时的交情。
当晚,江心把这个消息告诉霍一忠,霍一忠笑笑:“各有归属,这不是挺好的吗?”
江心又觉得有点可惜,尤其是忆苦思甜现在不在家属村,姚聪回去还黑灯瞎火的,觉得命运抓弄人,可霍一忠说,姚聪现在忙得脚打后脑勺,根本没功夫想这些事。
和好多结了婚就想给人做媒的人一样,江心现在也有点这种趋向了,真不是个好势头。
姚聪确实忙,霍一忠带回来裁军的消息让他一个晚上没睡着,很快就坐火车去了省城,老鲁的家什还在家属村,他倒是让人带话回来说,到时让何知云回来收拾,可现在也还没有行动。
这个老鲁,大大滴狡猾!
等不了了,姚聪坐火车去省城,亲自和鲁有根说了这个消息。
何知云见他来,自觉避了出去,老鲁住院之后,她又回来,鲁鸣图有假期也会过来和父母团聚,这阵子反而是他们俩儿过得最舒心的日子,老就老了,人倒是开朗了许多。
“老姚,别瞎操心,裁军是大事,不会这么轻易把刀子落下来的,这件事没个三年五年就成不了。”鲁有根倒是乐观,这回他似乎把自己摘出来了,一身轻松,但见老伙计上火,又劝他,“就是裁,上头也有数,国家和边境还需要军人保护,何况一下子释放出这么多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城里没岗位,难不成全赶到乡下去,和那帮学生一样?不做好安排,你以为上头能放心?”
“我知道你老姚的本事和人脉,如果真到了要裁掉整个师部的地步,那至少把三个团长给留下来,这几个人,哪个不是吃真本事的饭,你说是不是?”老鲁也没忘记给老下属铺后路,他说戒烟,就真没再抽过,现在嘴里偶尔吃点干果,顺手给姚聪也剥了两颗核桃,让他吃,又说起霍一忠这个人,“至于一忠,我管不着他,你也管不着他,听将军命令就行。”
霍一忠来他手下的时候,上头只是通知了鲁有根,走的时候,鲁有根也没办法作他的主。
姚聪这两回来见鲁有根,开口说话的次数,十根手指都能数出来,他听老鲁的意思,也不全是封闭在这儿住院,还是有在打听外头发生的情况,也是,老鲁这么野性的一个人,从一个奉系伙夫到将军曾经最信任的人之一,怎么会坐以待毙,就是要退,他也得做好两手准备退下来,安稳着陆。
“老鲁,我看现在所有人都忐忑,就你安乐,哪天我也来陪你好了。”姚聪笑了,对于没办法的事,干脆也不纠结原先的话题了。
“你可别来。”老鲁一脸嫌弃,“你一来,小云又嫌我读书不多,白跟你搭档这么多年,啥也没学到。”
“你们两个!”姚聪笑,“说话就说话,还拿我下菜。”
姚聪回了家属村,又和以往一样,该做的事,该开的会,该训的人,一个没落下,霍一忠看着他的行动,也没前阵子的患得患失,他有军衔,转业回老家也不会干瞪眼不干活,不怕养不活老婆孩子,干脆和江心好好地过起了小日子,也不提回老家看老娘的事情了。
长水县那头倒是发了两封电报来追问,霍一忠想了想没回,不到一个月,又收到他们的信,信里说如果他没空回老家,那给老娘寄点钱和票也行,实在没有,粮食也行,家里人口多,收入少,就等着他救济呢,霍一忠发恼,信都没看完,直接塞到抽屉里去了。
这头,江心终于学会了做普通的衣服裤子,他们家夏天的短袖短裤总算不用再拜托苗嫂子去做,还顺便给新庆的父母和小侄女也做了一身,寄了回去。
霍明的牙齿掉得差不多,慢慢又长出来几颗新牙,看霍一忠和林秀的模样,没有龅牙的基因,江心观察了一阵她的牙齿,督促她刷牙,少吃糖,也不让她乱吃硬东西,盯得很紧。
郑婶子带着圆圆来玩,听着霍明和江心讨价还价吃糖的对话,好笑道:“小江,你这是担心她牙不好,长大了不好找婆家?”
江心还真没有这种想法,但是牙齿不好,影响后头太多事儿了,霍明还没有到青春少女期,等她到了那会儿,敏感起来,一点长相上的不如意,被人看一眼,说不定都能哭个半天:“我这是防患于未然。”
女儿乖巧听话,平常就在家附近玩儿,可霍岩竟然敢和几个大孩子上山去了,说是抓野兔子,兔子没抓着,下山的时候听大人的话,掰了两根竹笋,抱着跑回来一身一头都是汗,要江心给他洗澡洗脸。
江心把笋和牛肉一起炒了,当晚就跟霍一忠商量,小孩儿精力太多了,读书练字已经拘不住了,每天得让他们开始跑圈儿了,今年夏天就开始教他们游泳。
霍一忠笑:“终于舍得让我带着他们拉练了?”
江心拧他手臂:“我操心的还不是你女儿,你儿子!”竟敢说她慈母败儿!
“他们管叫你妈,我管你叫媳妇,我们都归你管。”霍一忠把她的手包在自己的大掌中,笑,一口白牙,“没有你的我的,都是你的。”
江心斜他一眼,哼,心中却是欢喜的,情义付出了有回报,谁不高兴。
可这时候,江心却收到了江淮的来信。
江淮在信里说现在工作的重复和苦闷,他前阵子和侯三还有大狗一起到羊城去了一趟,信里说那里多好多好,没有那么多教条,满大街琳琅商品,人的精神面貌比他见过的人都要好,侯三最喜欢那儿,感觉哪儿都能挖得着钱,江淮也想去,甚至想把工作给辞了,去闯闯外头的世界。
江心头疼,这是年轻人常见的野心,总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想去闯荡一番,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个状况,好像他想去就能去,这是他能做主的时候吗?
于是这封信回起来就特别不客气,江心让小哥老实待着,别想那些花花蝴蝶,又在信里有意无意透露,或许过几个月,他也有当大学生的机会,江淮可是眼馋赵洪波那个大学生的名额很久了,江心没有记错的话,再过两个月就要宣布恢复高考了,不到一百天的复习时间,好多人连书本都凑不齐,好多人知青在乡下还得种地上工,晚上熬油点灯看书。
江淮好歹在城里,她早两年就盯着他把高中课本重新读了一边,条件比那些在乡下苦哈哈插队的人要好多了,不能让他错过这回的高考。
因为江淮信赖霍一忠,江心还在里头写了霍一忠对他寄以厚望,说他的“霍大哥”,希望他能在工作岗位上有一番成就,反正舌灿莲花写了两页纸,中心思想只有一个:老实待着,好好工作,哪儿都不能去。
江淮收到小妹的回信,长吁短叹了一下,小妹果然是不支持他放下这份工作的,可也没错,他现在在新庆还有个编外工作,真跑到羊城去了,也就是一个待遣返的盲流,不去就不去,再忍忍吧。
叹完气,又再看了一遍,这才发现小妹字里行间隐约透露出一些不寻常的信息,难道是霍大哥那头打听到了什么消息,不好跟他讲,就让小妹在信里提醒他?
江淮想让江心确认给他,是否真有可以通过考试进入大学的方法,可江心再回信就模棱两可,只是让他慢慢等候消息,但这一句话,就让江淮的心澎湃起来!
除此之外,林秀也写信来,去年底她就说要去相亲,还想让江心探探霍明霍岩的意思,对妈妈再婚有什么意见。后来江心回过神来,都觉得有点尴尬,霍明霍岩其实没什么反应,只是她当然不能直愣愣地告诉林秀。
林秀这回说,如果没有大的波折,那现在相的这个火柴厂的优秀工人很不错,她就想定下来结婚。
这人老家是乡下的,虽然没上过学,但因为人好,仗义,肯奉献,被推举进城当工人,前妻得了急病去了,留下三个年纪不大的孩子,经人介绍,她认为这个男人老实可靠,有稳定工资,厂里分了房子,还准时上班下班,每天都能见到人,又有孩子,她有霍明霍岩,也不想再生了,字里行间若有如无显示出一种,既然你江心能当得了一个好后妈,我林秀也能的意思。
霍一忠见江心看信的时候纠着一张脸,以为是新庆家里有为难的事情,把信件拿过来看,看完有几分不耐烦,林秀这人怎么老拿不清分寸,这些事情还要和他的妻子说,拧着眉,让江心别理她。
江心心里倒是有计较,林秀既然是特意写信来说,说明她心里也是缠结不清的,并没有办法完全下这个决心,她似乎也想寻求帮助,只是低不下头询问意见。
林秀是住在林文致家里,上回见林文致,就知道他们家的情况不好,林秀住那儿估计也挤,为了不给哥嫂添麻烦,就想早点结婚搬出去,也给人家里腾地方。
虽然江心当初和霍一忠结婚,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想搬离筒子楼,可还有另外一大部分原因是因为真的喜欢霍一忠,想和他有未来,才千里迢迢跟着他来随军的。
林秀只是有些不成熟,因为境遇问题,和谁都有点赌气,但她不是坏人,她不该去做这样的没有办法的选择,听霍一忠的意思,林文致饱读诗书,林秀是他带大的,肚子里肯定也有墨水,过几个月恢复高考,她若是能考上大学,未来的路就和现在不同了,她值得一个更好的人生。
江心没搭理霍一忠的话,提笔回信,推心置腹写道,让她小心选择,不一定非要马上结婚,听起来那个优秀工人似乎和她并没有共同话题,两人长久相处,话题也是很重要的。
霍一忠不明白这两个女人怎么还背着他说起话来了,真是莫名其妙,怎么都不问他同不同意。
江心白他一眼:“你当然不懂。”撇开男人,女人和女人之间也是可以惺惺相惜的。
林秀收到江心的信,果然过了一阵就回信,说江心说的有道理,最终还是不考虑再次结婚的事情,她现在把手头的钱拢起来,到延锋市里去买了好多不同颜色的毛线,专门在家织毛线衣,等秋天来了,就能拿毛衣去换点钱,补贴哥嫂家用,省省的话,还能给霍明霍岩存点儿。
江心把这些话告诉两个孩子:“你们看,爸妈和你们的亲妈都爱你们。”
霍明眨眨眼睛:“妈,你要把我送到我亲妈那儿去吗?”
“怎么越长大越爱瞎说。”江心拧她的小脸蛋,让她站进来一些,现在初夏,太阳也毒辣,“别晒黑了,到时跟你爸一样黑可怎么好?”
“反正我不走,我就赖在家里。”霍明现在不怕江心把她送走,她会背好多铁路的站名,她学会了有麻烦找公安叔叔,她还有自己存起来的零花钱,她爸妈叫霍一忠和江心,还有个臭屁弟弟霍岩,她最厉害的地方就是,会买票自己回家属村来。
“就会哄你妈!”江心亲亲淘气的霍明,这张嘴,越来越会哄她开心了。
第142章
村小六月底放暑假, 霍明霍岩都捧着奖状回了家,霍一忠和江心看到第一和第二都落在自己家孩子身上,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搂着他们亲, 好女儿好儿子叫个不停, 当父母的有虚荣心, 也是为了激励孩子再次拿到名次,就做主把奖状贴在了一楼的客厅墙壁上,谁来了都夸一句,这姐弟俩儿是读书的料子啊。
江心美滋滋地搂着两个孩子,做着孩子们考最好大学的美梦, 霍一忠没有江心特殊的经历, 不知道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是个什么样的惨烈竞争,在他眼里,孩子们读书识字,吃饱穿暖, 长大了和他一样当兵,或者当工人, 总之不饿肚子,有一门手艺,一代人比一代人强就好。
“土老帽。”江心戳他的手臂, 趁机和丈夫达成对孩子教育的统一战线, “一代人比一代人强那是肯定的, 但怎么好,好到哪里去, 咱们当爸妈的还不给他们把肩膀垫高点儿?就让他们俩儿瞎折腾不成?你这样才胡闹。”又说起忆苦思甜:“你看姚政委, 就知道把两个孩子放到最好的地方去。这一年他们回来两次, 你听他们谈吐,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忆苦思甜兄弟二人现在正是塑造人生观的时候,去到好地方,接触到不一样的环境,跟往日在家属村乱跑的小孩儿相比,已经有很大变化了,这是一个向上的进步,待人接物,润物细无声,见识多,反应也快,是很标准的二代。
霍一忠想想也是,看着还在打闹的两个小孩儿,心里就有了期盼,对自己也多了几分鞭策的动力,日日不是训练,就是在家读书学习,心心说得对,当父母的,还是得给小孩铺铺路,不然像他这样,凡事摸着石头过河,等明白过来,过两年就三十了,许多机会也不可追溯了。
江心把霍明霍岩考试拿第一的事情写信告诉新庆的爸妈,字里行间充满了自豪,现在两个孩子也学会写字了,时不时在里头夹带私货,给小舅舅和平平也写信,邀请让他们来家属村玩儿。
今年暑假,江心还是提不起力气带两个孩子回娘家,就拍张全家福寄了回去,孩子长大了些,可也更好动了,稍微一跑就见不着人,她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把人弄丢了,还是得多个大人帮忙看着才行,霍一忠的假期一直没有批下来,团里倒是说可以让他零散休息几天,但是一走大半个月,工作分不开给别人,就吃不消。
天气还没有完全热起来,江心前年在申城买的小风扇就拿出来用了,附近几个交好的邻居都到他们家吹风,今年夏天似乎比往年要热一些,往往话没说两句,汗就滴下来了,太阳在天上挂着,晒得人眼冒金星。
江心每隔三五天就煮个绿豆汤,大家喝一两碗,恨不得泡在水里。
不出门又不出差,霍一忠闲下来就带着两个孩子去前头的河里学游泳,跟他们一起的,还有其他的战友,半大的孩子,脱了上衣,只穿一条短裤,猛地往河里一扎,半天不肯上来,没办法,天儿太热了,水里凉快。
江心跟着一起去,给霍明霍岩划了一块区域,只能在这块地方游,不能去河心,也不能去人多的地方,更不能跟人比赛闭气,尤其是霍岩,现在性子已经开始有些好胜了。
霍明霍岩两人穿着小短裤,跟着他们爸爸下了河,刚开始还怕水,等学会了诀窍,没两天就能划拉几下了,霍一忠见这会儿没什么人,让江心也跟着下河,江心还有点放不开,这里女人下水的少。
“下来吧,我挡着你。”霍一忠看她一头的汗,白衬衫黏在身上,热得不行了,干脆拉了她一把,把人扯到河里,“河水不深,我看着你。”
江心有点蛙泳的记忆,不算旱鸭子,但在河里游泳和在固定的泳池里游泳又不一样,花费的力气更大,要克服的心理障碍也多,孩子们学得快,反倒是江心拖了后腿,一下水就抱着霍一忠的手臂不肯放开。
趁着两个孩子游开,四周无人,霍一忠搂着江心的腰,在水下捏了捏她胸口,亲她一下:“胆小鬼。”
“那你可得保护胆小鬼。”江心被他捏得脚上发软,巧笑着撒娇,挂在霍一忠强壮的手臂上不肯放开,又笨拙地扑腾了几下找到点感觉,霍一忠就在旁边看着她,和她闹着玩儿,亲亲热热的。
霍明双手划过来,吐出嘴里的水,抹了下脸上的水滴,爸妈怎么老亲在一起呢?
太阳只剩一丝光辉的时候,一家四口才起来回家,霍一忠把干爽的衣裳让江心批上,一手抱起霍明放在脖子上,霍岩则是光着膀子,身上还搭着件滴水的小衣服,大模大样往家里走。
有人见到打个招呼:“下水了?凉快吧。”
“凉快。”江心笑笑,拢紧了身上宽大的衣服,下回还是别贪凉下水了,不然回去路上让人见着还是有点奇怪。
回到家,郑婶子听见他们开门的声响,出来说:“姚政委家的两个孩子回来了,下午来看你们呢。”
江心应了一声,谢过郑婶子,这个时候,忆苦思甜也是该放暑假了,不是说要让他们到姚聪老家金陵去见识一趟吗,怎么又回家属村了?
睡觉前,霍一忠哄着两个孩子:“现在太热了,咱们不挤在一起,你们姐弟睡一个房间,我和你妈睡一个房间,小风扇也给你们。”
江心叠着衣服,看了一眼霍一忠,偷笑,还学会迂回前进了。
等两个孩子睡着,霍家小院儿二楼的大房间紧紧锁住,开了半扇窗户,有清凉的夜风吹来,单薄轻巧的蓝布窗帘轻轻飘起,江心低吟的声音也落在霍一忠耳边,两人身上都是细密的汗水,交叠在一起的身子,缠绵,紧致。
霍一忠几乎把江心全身都罩住,把她的双手举在头顶,下身发力,在她耳边念:“心心”
下午在河边就在想着这事儿了,被河水沾湿了衣服的她,和平时不一样,身体曼妙,紧贴着他,滚烫烫的,让他在水里都凉快不起来,只觉得头皮发麻,恨不得立即就到夜里,把她按在身下。
好在隔日江心不用早起送孩子上学,不然折腾了这半夜,她哪里起得来。
霍一忠精神倒是不错,穿好衣服,把她亲了又亲:“我去上班训练了,你和孩子在家。”
“嗯”江心把头埋在枕头里,困得眼睛睁不开,光着手臂,额头睡出了汗,“早饭我要吃粥,记得切一碟咸菜。”
“好。”霍一忠摸摸她的小圆脸,再亲一口,这才下楼去。
这天忆苦思甜不到中午就来了,带了稻香村的糕点和茯苓饼给霍叔叔和江婶婶,现在鲁有根长期在省城军总院,姚聪比原来要忙,吃在食堂,家里几乎没有存过粮食,他们兄弟放假了也还在霍家吃饭。
江心依旧收了兄弟俩儿的粮票,让他们准时过来吃饭,又问他们学业如何,是否坚持练字云云。
“江婶婶,我们承宗小叔说您的字写得好。”姚思甜摘了根霍家小院子里的黄瓜,熟练地去厨房沾了点盐巴,跳着出来和江心说话。
姚忆苦跟在他后头,手里也拿了根嫩黄瓜,拍自己弟弟的脑袋:“不是说了吃东西的时候不说话吗?”
“在江婶婶家里怕什么,她又不是别人。”姚思甜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好像还是第一回 见到的那个活泼小男孩一样,“伯爷家里规矩太多了,见到长辈要起立,吃饭不能乱夹菜,怎么站怎么坐都有规矩,可累死我了。”
这话姚忆苦不能说,但他也是认同的,首都再好,吃饭有保姆阿姨照顾,出远门还能请司机送一送,但毕竟不是自己家。
江心让兄弟俩儿坐下:“我和你们霍叔叔家里没那么大的规矩,坐着和霍岩霍明玩儿吧。”
“霍岩小豆丁,你居然拿了第二名!”姚思甜最喜欢逗霍岩,指着墙上的奖状,啧啧称叹,又看了旁边霍明的奖状,“还是姐姐小豆丁厉害,是第一呢!”
“哼!我下回也能当第一!”霍岩双手交叉,和姚思甜追打起来,屋里的燥热都要被这一阵欢乐给冲散了。
霍一忠回家的时候,江心刚好把面放下去,在厨房喊他进来帮忙端菜出去,霍一忠洗了手,进厨房先亲了老婆一口,再把碗筷和饭菜拿出去。
姚忆苦在一旁小声说:“霍叔叔和江婶婶还这么亲热。”
没想到霍明那两只小耳朵竟听到了:“他们哪天都这样,老是亲来亲去的。”
姚忆苦毕竟是大孩子,对男女之情已经有了解了,早上起来,下身顶起一个小帐篷,好久才消下去,弄得他都不敢和大人说,听小不点霍明接话,顿时脸热起来,抓她的小辫子:“不许偷听哥哥讲话。”
“没有偷听,是哥哥你说话太大声了。”霍明嘟着嘴,不理他。
吃饭的时候,姚忆苦说:“我听到伯爷的电话,他们在开会讨论恢复高考的事。”
“恢复高考?”霍一忠放下筷子,让姚忆苦细说。
但姚忆苦只是个孩子,能知道多少,摇头:“承宗小叔让我们不要乱说,说最后的文件正式出来,那才算是真的,不然就是以讹传讹。”
江心听了姚忆苦的话,心里反而吃了定心丸,看来要给江淮和林秀都写信过去,让他们把课本再过一遍,尤其是林秀,考大学对她来讲是个最好的出路,孩子的亲妈好,往后孩子们往前走,才不会有太多顾忌。
霍一忠陷入沉思,问姚忆苦:“你爸怎么说?”
“我爸只说,如果是真的,这是大好事。”姚忆苦吃着加了小米辣椒的面条,脸色有些发红,鼻头都冒汗了,江婶婶下辣椒的手可真重,过瘾!
“不是说让你们去一趟江南吗?”江心前阵子听姚聪提了一嘴,说孩子们大了,也该让他们回老家看看。
“我爸说如果高考真要恢复,就让我们明年再去。”姚思甜没心没肺的,也不瞒着江心。
江心算一算,也是,姚忆苦是可以今年参加高考的,姚思甜估计得到明年,看来姚聪胸中有丘壑,才不让他们兄弟奔波。
下午,江心就分别给江淮和林秀写信过去,这回她不像上回藏着掖着,而是说,现在首都有消息传出来,上头在商量要恢复高考,过阵子估计报纸上就会有报道了,信息可信度有□□成,赶紧准备起来,能找到什么课本、试题,一概要珍惜,不要临时抱佛脚。
尤其是林秀,她家是乡绅出身,这些年因为身份问题挨了很多批,估计心理上会有出身上的桎梏,江心也写道,不用管出身如何,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时候,这些都不是问题,先把前头的难关给过了。
邮递员隔天骑着自行车,按着车铃到霍家门口,江心多付了点钱,寄的是加急的信件。
江淮收到信的时候,一颗心差点从胸腔跳出来,可小妹说这件事不能说出去,让他秘密进行,于是江淮拉着侯三和大狗,一起收了几套高中的课本,下了班就聚在侯三的单身宿舍里看书。
天热,三个男人坐在一起,呼吸都是热的,侯三读书读得心浮气躁,半信半疑的:“江小妹的消息靠谱吗?”
“她成日在家属村,估计不知道这些事。但是霍大哥时不时就往首都跑,不会有问题的。”江淮让他别乱想,赶紧看书,实在有怀疑,就让他找家里人去打听一下情况。
大狗也没事做,他比江淮更惨,连个编外工作都没有,成日游荡,从前侯三江淮做生意,他就跟着赚点钱,生意没了,就跟个卖货郎似的,乡镇城里淘换点东西,这下有了目标,赶紧把从前学的东西给拣起来,如果真能考上大学,还怕后面没工作吗?
这时侯三和大狗两人都开始羡慕江淮这三年来练字的成果了,高考要真恢复,字写得好,肯定是个优势。
而林秀收到江心的来信,拆开前手都抖了一下,这么着急的信件,难不成是明明和弟弟发生什么事了?拆开一看,这才看到这个信息,她心跳得急,等林文致回来,马上就把这封信给他看。
林文致的病好了些,又没好齐全,一到秋冬,起风下雪后,夜里咳得厉害,他戴上眼镜,拿着江心的那封信,认真看了两遍,这才说:“江心这人心善,你往后要对人客气些。别织毛衣了,手指头都秃了,咱们家人的手是拿笔的,不是拿毛衣针的。你这两天把课本都找出来,好好看书,一切有哥哥嫂子在,别担心钱和粮食,我估摸着,这事儿会有眉目的。”
林秀眼里含着泪,应了一声,把信件收好,又好生生地给江心写了一封感谢的信件。
七月下旬,一个扭转华夏乾坤的重要会议在首都召开,恢复了一位重要领导人的职务,过几日,该领导正式回归工作,拉开了革旧图新的序幕。
而霍一忠所说的那位老首长,也开始正式出席一些大的会议,报纸上开始登他的照片和名字,坐在很中央的位置。
姚聪和霍一忠那日拿着报纸,在小院儿里喝到醉过去,这是十年来最高兴的时候了!
喝醉的人比平常重两倍,幸好忆苦思甜在,不然江心真不知道怎么安排这两人,姚聪斯文瘦弱,兄弟二人把他们爸爸扶到一楼的房间躺下,开了窗户,点了艾草让他睡觉。
霍一忠身形壮硕,体重又大,忆苦思甜两人扛出一身大汗,这才把人弄到二楼的房间躺下。
江心嫌他一身酒气,只让他睡霍岩那个常年不住人的小房间里。
等安置好这两个醉汉,大家都累瘫了,草草地收拾一番就睡了过去。
八月初,全国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在首都召开,报纸上到处都是恢复高考的讨论,有反对也有支持的声音,而对风向敏感的人,已经开始做准备了。
第143章
八月一号, 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是五十年庆,举国庆祝, 省里军部给底下师部拨了款, 发了额外的津贴, 也让各师部自行组织活动。
师部请了电影放映队来放电影, 姚聪发电报邀请鲁有根回来,趁着人齐,大家一起来个大庆,鲁有根很心动,但考虑两日还是拒绝了, 说他假病, 也有真的成份在里头,医生一直说他前头打仗留下太多后遗症,最好能多修养,并不建议他奔波坐车好几天, 何况何知云也不让他乱动。
于是那个晚上,除了看电影, 后勤和宣传队还邀请了附近屯里的知青们,一起组了台节目,一个晚上过后, 不知不觉间年轻人又成了好几对。
霍家一家人都去了, 过了个欢闹的晚上。
自那位老首长的照片登上报纸后, 霍一忠肉眼可见精神百倍,再没有前阵子一惊一乍, 又或是诚惶诚恐了, 白日里积极上班训练, 早上把两个孩子拎起来跑圈儿,下了班回来还提着霍岩做仰卧起坐,晚上在房里折腾江心,跟个不会停止转动的陀螺一样,把家里的女人孩子闹得牙痒痒的,恨不得他现在去出个长差才好。
又一个被折腾的晚上,江心累得一身是汗水,床单和枕巾都打湿了,身上酸软无力,霍一忠还想再来一遍,被她一脚踹到床下去了:“你要是睡不着,就半夜下楼把菜地松一松,别闹我!”
霍一忠嘿嘿笑,也不敢动她了,拿毛巾把自己和老婆身上的汗擦干净,搂着她,猫儿叫狗儿叫,说了好多软话,这才把人哄过来:“心心,我这是太兴奋了。”
“你最讨厌。”江心靠在他肩头,闭着眼,天气热,两人还是肉贴着肉,“风扇拿到女儿房间去了,天气太闷,你还有力气就给我扇扇风。”
霍一忠拿了蒲扇过来,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她扇风,亲亲她,不再乱摸:“睡吧。”
这几日江心都起得晚,霍一忠起来做了早饭,出去上班训练,霍明霍岩跟着起来,再把江心吵醒,江心这才慢吞吞起来,起来后开始教两个孩子下学期的新课程,没办法,孩子是聪明,但也没达到天才的地步,基础知识要提前打牢靠了,后头上课考试才不会吃力。
八月三伏天,热得狗都吐舌头,霍明霍岩还想去河里游泳,霍一忠不在,江心不敢带他们俩儿去,也不让他们跟大孩子们一起去,就是怕个万一。
黄嫂子和苗嫂子几个都说江心过分小心,把两个孩子看得太严了,看家属村哪个这么大的孩子不都是野生野长的,这小江还怕孩子在河里给淹了,那河才多深,半大的孩子在河里都能站直了。
邻居们怎么说,江心都不为所动,他们两个天天闹着要玩水,就找原先东山屯儿里做家具的老师傅给打了个大大的浅口木盆,实在太热就让他们两个进去泡一会儿。
八月中热得地上所有树木花草都蔫儿了下去,好容易下了一场大雨凉快一些,山上有水冲下来,隔天就听说有个屯里的孩子被淹了,雨后没多久,那孩子和两个小伙伴到河里玩水,河水湍急浑浊,孩子玩久了脚抽筋,他的小伙伴们又没来得及叫大人,那孩子就没再起来。
他爸妈在河边儿喊了一下午,第二天小孩的尸体才在下游浮上来,早已经被泡肿了,一家人哭得震天响,可也哭不回孩子的一条命来。
家属村里的人也被吓着,回到家就教训自己的孩子,不能背着爸妈去河里游泳,尤其是雨后更不能去,去必须也要有大人看着,江心一刀切,直接就禁止他们去河里游泳了,霍一忠带着也不给去。
霍明还好,她和芳芳还有其他几个女孩儿在一起玩家家酒,小舅舅还给她寄了个可爱的木头娃娃,可以给娃娃做衣服梳头发,河边对她吸引力没那么大。
霍岩就有些不乐意,背着江心,哄着忆苦思甜兄弟带他去,小短裤都换好了,想偷偷溜出门去,姚忆苦来“告发”,气得江心第一回 动手打了两下他的屁股:“要听话!”
霍岩现在有些小脾气,挨了他妈两掌,啊啊乱叫两声,小手交叉在胸前,嘟着嘴,朝江心吐舌头扮鬼脸,一个人坐在客厅,反抗的方法就是,今天写字只写九十个,不写一百个。
霍一忠回来听说霍岩和他妈打擂台,对着儿子两眼一瞪,霍岩立马就老实了,乖乖地拿起毛笔写字,写完后,又忘了前头的事,这小孩最好玩的地方就是不记仇,别说对他妈和他姐姐,就是对他爸这个黑面神也不记,被训后,过一会儿自己就好。
练好字,江心拿了帕子给他擦脸:“等以后,妈带你和姐姐去城里的游泳池,让你们学好多种游泳的方法。但是不能去河里,尤其是你一个人的时候,谁叫你都不能去,知道吗?”
霍岩点点头,双手抱着江心的腰,把自己的小脑袋靠在她胸前:“妈,我知道了,你以后别再打我屁股了。”还当着忆苦思甜哥哥的面子。
“好,你和姐姐乖乖听话,妈就不打你们屁股。”江心见小伙子被哄好,又给他顺顺毛。
“还有大海呢,等你们长大了一点了,我们一家人就去海边看看大海。”江心继续给这小男孩画饼,“你和姐姐可以在海里游泳,套个泳圈就行。”
“大海是在哪里?”霍岩来了兴趣,不等她回答,又追问道,“妈,我和姐姐什么时候长大?”
这个问题,霍明也问过她,江心好笑,捏他的鼻子:“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霍一忠有时看着江心和两个孩子相处,很难想象,当初他们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刚开始两人在一起,面对孩子都有些不自然,四个人磕磕碰碰,一日一日互相磨合,到现在,一家人谁也离不开谁。
江心见霍一忠发愣,脸上还带着笑,瞪他一眼:“把碗筷洗了。”这几天夜里他把人翻腾得厉害,江心跟他说话总有些娇气,又有些放纵,反正霍一忠也会纵容着她。
过了几日,忆苦思甜两人要回首都去上学,姚聪仍是委托霍一忠帮忙把孩子送过去,让他找机会见见老首长和夫人,实在不行,跟上回一样,见见承宗也行,有的没的,说说话,混个脸熟,现在老首长可是不比当日了,要是能带回个命令就最好,没有也不要紧。
江心给霍一忠收拾了行李,带着孩子送他们去了火车站,又坐小康的车回家属村,他一走,家里一大两小都松快下来,甚至买了几瓶汽水,一回去就做了个拍黄瓜庆祝,终于不用天天“干苦力活儿”了。
霍一忠陪着忆苦思甜去了首都,这回没见到承宗,前几日他去西江接姐姐和姐夫去了,老首长现在是重要人物,工作忙碌,有时候忙得连家都回不了,夫人都不一定知道他在哪儿过的夜、开的会。
上一回见到夫人还是在川西,她夜里咳得睡不着,和老首长两人夜夜对着油灯静默,现在她的脸色看起来好了些,但仍有病容,和承宗一样,都需要长时间的休养,才会慢慢恢复。
没见着老首长,当然也不会有谁能直接给霍一忠下命令,夫人则是留霍一忠住了一夜,他们是上司和下属,但也有过命的交情。
“一忠,如果想把两个孩子送到首都读书,可以住我们这儿,跟忆苦思甜一样。”夫人给霍一忠抛出了橄榄枝,关于霍一忠的安排她没办法插手,但帮忙给孩子们提供一个好的教育环境,她还是乐意伸手的。
如果是几年前的霍一忠,他定会一口答应,把孩子交给谁,都不如交给夫人放心,可现在家里有江心在,四口人不分你我,谁也舍不得谁,霍一忠就摇头:“孩子调皮,不能给夫人添麻烦。”
夫人就知道他定是不愿意的,让人家父母子女分离,孩子还这么小,也确实不好,于是没有再提,说起姚聪,问姚聪在东北是否相中了合适的姑娘,总不能一直在这样打光棍儿,霍一忠继续摇头,说他不清楚,姚政委天天和士兵们在一起,早起睡前都是工作。
夫人看了霍一忠一眼,笑了笑,慈眉善目的:“行了,你们一条心就好。”说完,又自己沉思了一会儿,让霍一忠多吃菜,回头让保姆阿姨给他带回去一些别人送来的特产。
两人坐在客厅,说了家庭孩子,又说了一些在西南的事情,只是跟聊天一样,和他说起最近的新鲜事儿。
夫人颇为确定说道:“我看高考恢复是势在必行了,听说你现在的妻子也是高中生,让她去考考试,说不定也能当个大学生呢。”
霍一忠原本认为这个消息离自己很远,被夫人这样一提,这才觉得,其实这些事情与自己休戚相关,是啊,心心就是高中生,她有学识有能力,甚至还当过扫盲班的老师,评过家属村的先进,如果铁了心想当个大学生,离开他和孩子们,其实他是留不住人的,不由有些失落,第二天一早就辞别夫人,回家属村去了。
只要一想到可能会失去这个人,霍一忠就恨不得马上回到江心身边,多看看她。
回去的路上,霍一忠不禁想,如果心心真要走,他和孩子们怎么办?
因为知道霍一忠这回去首都不是出任务,他回来得早,江心也不奇怪,在厨房里给他下面条,还边和他说话:“霍明霍岩过几天就要报名上二年级了,你在家,咱们第一天就得送他俩儿去上学。”
“嗯。”霍一忠刚冲了个冷水澡出来,马马虎虎刮了胡子,有几根还没刮干净,看起来似乎有心事。
江心就奇怪了,怎么每回出差都能带回来满腔愁绪,下了一颗小青菜,筷子一搅,回头看他:“干嘛呢?”
“心心,你会离开我和孩子们吗?”霍一忠把想了好几天的问题问出口。
江心听了这话,被锅沿儿烫了一下,赶紧呼呼手指,霍一忠上前来替她吹,皱眉:“以后烧火做饭都不能分心。”
“你不吓唬我,我能分心吗?”江心抽出手指,指着他身后的大碗,“拿过来。”
把面端到客厅的饭桌上,霍一忠还是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另一只手则是蒙头吃面。
“怎么这么问?”江心把脸贴在他手臂上,又坐起来亲亲他的脖子,看他全身都是麦色肌肤,“大黑炭,我看霍岩长大了也跟你差不多。”
霍一忠勉强露出一个笑,把夫人的话说了,又问她:“如果真可以去高考的话,你去吗?”
江心回忆了一下自己21世纪高考的事情,她读的大学挺好的,华南第一高校,不然也不会在面试的时候一路过关斩将进到当时全国有名的地产公司去,但是高中三年过得却是灰头土脸,丑小鸭一般的生活,除了读书做卷子,再没有其他旖旎的回忆,实在不太愿意回顾。
“现在不去。”江心没把话说死,“后头再说吧。”反正名校她是读过的,除非是更“名”的名校和喜欢的专业,她才会心动。
“那”霍一忠把筷子放下,“我是说,如果你能去读大学,你”
“你是怕我能去读大学就跟你离婚吗?”江心好笑地看着眼前的大黑炭,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大耳朵,“你对我就这么自信,如果恢复了高考,我就一定能考上?”她都没这个信心,现在的卷子跟21世纪的卷子估计大不相同,当时考得不错,而且她都多少年没看高中课本了,现在还真没办法说。
霍一忠点头:“你想做的话,就一定可以做到的。”
江心摇头:“现在说这些都为时过早。”但看着他紧张的模样,又忍不住逗他,“我真去考试当了大学生,第一件事就是把霍明霍岩带着去,留你一个人在家属村苦哈哈地训练。”
霍一忠脸色一凛:“那不行!”他们娘仨儿怎能撇下他呢!
江心催他把面吃完,这才说:“你不是说你迟早要调动吗?等你调动下来,我们再提这些事。”
象牙塔当然令人向往,可江心已经毕业太多年,她适应了社会的生存规则,她有自己一套生活法则,理想生活不一定非要在校园里才能实现。
霍一忠这才大口把面吃完,去洗碗之前又说:“如果到时候你真能去上学,我肯定不拦着你,工资也给你拿去一半,另一半养霍明霍岩。”后头的话他没说,但他肯定不离婚,打死都不离婚。
江心跟他同床共枕三年,哪能不知道他肠子里在想什么,凑上前去,抱着他的手臂,有些臭屁:“霍一忠,你就这么爱我啊?”
爱到怎么都不愿意放手,爱到吃亏也要在一起。
霍一忠的脸到耳朵一下子就红了,像是刚认识时那样,被江心同志一调侃就害羞:“我我我去洗碗。”
第144章
九月初, 霍明霍岩姐弟正式成为村小二年级的小学生,霍一忠和江心夫妇照例在开学那日送他们去上学,俩儿孩子对上学上课这件事已经驾轻就熟了, 一到教室, 放下新书包, 先和小伙伴们闹成一团, 看到爸妈在教室后头站着,还不让他们看,让人赶紧回去。
霍岩推着他妈:“妈,你快走快走!”但是他不敢推霍一忠。
江心捏捏他的小脸蛋:“你不要妈在这儿啊?”
“妈,你回去嘛!”霍岩一双黑溜溜的眼睛, 让江心快走, 他妈在这儿看着,他就不能玩弹弓,不能和男孩儿们玩摔跤。
“好好说话,不要推你妈!”霍一忠开口了, 霍岩就不敢动了,立在教室门边, 双手叉腰,嘴角还笑嘻嘻的,对江心挤眉弄眼, 看得人哭笑不得。
霍明也过来:“爸妈, 你们快回去吧!我们又不是小孩子!”
哟, 一夜之间就长成大孩子了,不要爸妈跟着了, 小屁孩!
回去的时候, 江心还略微伤感:“孩子们长大了, 跟我们不亲近了。”
霍一忠斜眼睨她一下:“昨晚是谁嫌弃孩子太粘人了,睡在一起热得慌,说现在要培养霍明独自入睡习惯的?”
江心捏他的手臂一把:“我就矫情一下怎么了?”
霍一忠就笑,扯了扯她的辫子:“你先回去,我上班儿去了。”
“好。”江心在路口和他分开,往集市走去,今天开学第一天,要给他们俩儿做两个肉,让他们脑子里有个印象,只要去上学努力读书,家里就有好吃的等着他们。
买菜的时候,蔡大姐和她打听:“江嫂子,我听我们屯里的知青们说,他们过一段儿好像可以考大学了,还说好多老师都去首都开会了,十有八九没问题。是真的吗?”
江心挑了块牛腱子肉,让蔡大姐切一刀:“不知道,都是看报纸上说的吧?”她当然不能那么铁口直断地说一定会恢复,就把报纸上的报道搬出来。
“那大家都去上大学了,不就没有人留下来建设我们农村了?”蔡大姐还挺有地方忧患意识。
江心笑,接过那块牛腱子肉,放进篮子里:“大学是那么好考的?是个人都能考上不成?”
蔡大姐也笑:“江嫂子说得对,我们屯儿这么多年了,也才推了五个大学生,名额少的很。”见江心在看羊肉,又手起刀落给她砍了两段羊排,“这个做起来不腥臊,要这个。”
“行。”江心就要了,反正蔡大姐不会坑她。
“上回和你说小程知青不是怀孕了吗?”蔡大姐打了秤,把羊排递给江心,凑过去,低声和她说,“她听说了可能可以考大学,连工都不想上了,天天躲在知青宿舍读书。好多知青都有意见呢。”
江心有些惊讶:“那她丈夫呢?不是同一个屯儿的知青吗?不帮帮她?”
“嗐,你也说是知青,老人家不是说了,书生连个鸡都抓不住,他戴个眼镜,文文弱弱的,双肩不能提,双手不能挑,自己去田里上工,赚的公分能养活自己就差不多了,哪儿还能养活小程知青一个孕妇?”听得出来蔡大姐并不喜欢小程知青的丈夫,说他来就有两分看轻。
也难怪,屯里的活计,下地宰羊,挑粪浇水,干的都是力气活儿,蔡大姐自己就是一把好手,她家里人都长得厚实,一个顶俩儿瘦弱知青。
“那小程知青总不至于吃不上饭吧?”江心问,她记得程菲是申城的,申城富裕,但是她家里也只是个普通家庭,家里匀不出太多的票和钱给她,现在她可是孕妇,也不好少吃少喝的。
蔡大姐见没人买菜,把尖刀放在一旁,拿着一张油腻的抹布擦手:“她自己当扫盲班老师攒了票,到镇上去换了粮食,让公社食堂给她单做。自己吃独食,也没给她丈夫分两口,好多知青就说她这人太独了。”
江心有些不知说什么好,特立独行就是容易引起别人的目光,程菲是孕妇也无可厚非,至于吃不吃独食,人家小夫妻都不吵架,其他人有什么好说的,也是太闲了。
和蔡大姐呱啦完,江心就拎着牛羊肉和一小袋大料回家做饭去了。
日子慢慢挪到中秋,督促两个孩子读书写作业,一时母慈子孝,一时鸡飞狗跳,反正就没清闲过。
中秋节前,新庆的爸妈寄来白糖和月饼,江心也给老家寄了家属村的特产回去。
难得的是今年竟然收到了霍大姐的中秋礼,都是一些自己种的东西,有一袋炸小鱼,是霍大姐的丈夫去河里特意捕的,说让霍家爷仨儿吃一吃老家的味道。
霍大姐炸的小鱼没有下足够的油,吃起来还有点腥气,两个孩子吃了一根就不再碰,江心干脆下了一把辣椒和姜蒜,大火炒过,香辣呛口,霍家爷仨儿才开始往嘴里夹,霍一忠更是让她留了一小碟,他要中秋下酒。
都是艰苦岁月,还养成挑嘴的习惯,江心真是没眼看这一大两小。
今年的中秋快十月了,江心和霍一忠都重视这个节日,两人照例买大肉,做多几个菜,邀请姚聪过来一起喝酒过节,中秋没有假期,忆苦思甜回不来,但给他们爸爸和霍家叔叔都寄了东西。
节前江心带着两个孩子到镇上打电话给江淮,还让霍明霍岩写信寄给林秀,两个孩子年纪小,这几年跟林秀接触又不深,能写什么东西,最后只写了节日祝福,其他的一概没写。
霍一忠总觉得江心很矛盾,一方面怕孩子偏向林秀,一方面又怕孩子们忘记他们亲妈。
江心自己何尝不知道,只是很难说清楚那种感觉,她单纯地归结为,不想让孩子们忘记自己的生母。从前她没得选择,但是江心希望霍明霍岩能有选择的余地。
林秀收到两个孩子写的“祝您中秋节快乐”,眼泪都出来了,她的明明和弟弟会写字了,还写得那样好。
江心一年至少给她寄去两张照片,两人偶尔通信说说孩子们的近况,让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完全失去两个孩子的消息,林文致总是感慨,自己的妹妹是有运气的。
江淮还在公安局上班,往常下了班没事做,他都留在办公室写材料,整理资料,要不就回家逗逗侄子侄女,现在有了盼头和期待,他一到下班时间就往侯三的宿舍跑,三个男人挤在一起互相监督背书,侯三认识的人多,竟然还被他找来两套原来考试的试题,做得滚瓜烂熟。
报纸上报出可能恢复高考的消息,侯三整个人都振奋了,他早就想跳出新庆,到大城市去看看大世面,换个新的活法。
去年摔了那样大的跟头,侯三消沉了好长一阵子,钱没有了,兄弟也没有了,工资一到手马上就还债,老水失踪后没有回过家,连信都没写过一封回来,他偶尔看到老水父母和妻儿可怜,甚至还会从牙缝里挤出一点去支援一下,这样的大方仗义,结果就是兜里比脸干净。
这一年侯三长期跟着江淮和大狗混饭吃,要不就回家吃,也不和家里人伸手要钱,这样落魄,这样光棍,也没有把他的心气给磨灭,说起来是很让人佩服的。
“淮子,你这妹妹不错。”侯三拿着当日的报纸,指了指里头的报道,上面大大的标题写着高校恢复招收研究生,“有什么好事儿都想着你这个哥哥。”
江淮一脸自豪,那是当然,又让他别老盯着报纸看,这是招研究生的,暂时和他们没啥关系。
过了十来天,国家恢复高考消息公布,全国上下一片沸腾。
江心在家属村,先是在篮球场的大喇叭广播里听到这个消息的,过了半日,报纸也送来,板上钉钉!
不止屯里的知青们奔走相告,热泪盈眶,家属村里好几个读了高中,又不愿意下乡或当兵的年轻人都开始了嚎叫,这是知青们回城的希望,这是广大年轻人们最新的出路!
恢复高考这个消息,如同冷水注入了热油锅,四下溅开,每个人都被滴到了热切的希冀。
这个消息散开后,跟霍一忠有类似想法的嫂子们不少,尤其是上过江心扫盲班课程的那几个嫂子们,都来打听江心是否也要参加考试,也有人秉着看笑话的心态,要是小江去参加考试的话,那说不定后面就得撇下霍一忠和两个孩子了,当城里人不比窝在家属村好?到时也不知道小霍怎么办。
可谁去问,江心都摇头,说自己水平不够,不会参加。
有人信,有人不信,刚好十一月要考试了,部队好多读了初中的年轻人都想报名参加呢,大家都等着看她是否也去考试。
郑婶子倒是没有怀疑江心的话,小江这人可能不会完全说真话,但也不屑说假话,只是听了觉得可惜。
郑婶子从前是老家一个大地主家里买去打下手的丫头,专门服侍地主的女儿,地主的女儿就是民国时的大学生,每每到去城里上学的时候,往返的那一套装备真真让人开眼,后来他们一家跟着老蒋去了对岸,就没有了消息,只要一想起来,郑婶子都要说一句,那个小姐可真是凤凰一样的人物哦。
“小江,我听以前我们那户人家的小姐说,大学能让一个人脱胎换骨呢,你真不去啊?”郑婶子是太湖边上的人,江浙两省自古以来出才子,他们都敬重读书人。
“婶子,没那么复杂,我和霍一忠都说过这件事,就是觉得现在不是时候。”江心对郑婶子是有诚意的,现在确实不是时候,别说霍一忠舍不得她,她也舍不得家里。
霍一忠也有几分郁闷,部队里都好几个人在明里暗里打听江心的事儿,又不是他们老婆,管那么多干嘛,都十月了,还不赶紧囤菜!
回到家,夫妻俩儿合计了一会儿,决定周末开始清理地窖,然后开启一年一度囤菜大事,人家还在为高考准备,他们家已经在商量今年过冬准备吃什么了。
第145章
关于这一年的高考, 凡是参与过的,但凡想起来,千言万语, 只有一个词来形容, 那就是吃紧。时间的紧迫, 资料的紧缺, 脑子里那根弦的紧绷,所有的这些汇集在一起,尽是对未来的紧张。
师部和附近屯里好多人报了名,有些甚至只读了初中,识得几个字, 但连字都写不流畅的人也跟着去了, 风林镇高考报名办那个月人流如织,大家就像是一群逃亡的沙丁鱼,突然找到了出口,涌到那张高考桌前, 试图通过这个方式,来为自己的人生下一个赌注, 博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今年的冬天来得稍晚一些,深秋后大风刮个不休,每天夜里都呼呼作响, 像是风里藏着骇人的说话声, 听得人害怕, 只是光吹风不下雪,家属村的第一场雪到了十一月初才落下, 这一下就是好几天, 雪水和泥土混在一起, 路况潮湿泥泞,远处近处都是白茫茫的雪,平原上的北风肆虐,一路畅通无阻,吹得人脑袋发疼,耳朵麻痹,让人不敢轻易走出门去。
江心裹着两层棉衣,头戴狗皮帽,搓着手,打开一楼客厅的门,快速从柴房里拿出几根木柴放到火盆中,转身关上门,这天儿冷下来了,就是窝在被窝里都手冷脚冷,除了接送孩子,她基本上都躲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
霍一忠天天笑她给自己织了个龟壳,可他自己回到家,脸上和眉毛上也挂满了细雪,夜里更是要喝碗米酒,身上才能彻底暖得过来。
如果雪下得太大,村小就暂时停课,等天儿好了再去上课,霍明霍岩的课程有一天没一天的,江心怕他们把心给玩野了,都在家里给他们补上。
天气是冷了下来,但高考的事如火如荼在进行,江心也在家属村里要报考的几个年轻人那儿看了点资料,除非是理科科目那些一些百年不变的定律,其他的和她高考时几乎都不一样,尤其是有关于时事的科目,那种学术般的写法,不熟悉的名词,她还真考不过土生土长的当代人。
但她已经决定今年不参考,就没有过分去沉浸这件事,看过就过了。
家属村和各个屯里都没有考场,去市里不方便,镇上的初中设了几个考场,屯里的那辆大巴车属于几个屯生产队的公共资产,这回附近几个屯都有考生报名高考,几个大队联合起来,早早就作出承诺,考试那三天,大巴车会免费运屯里报名的考生去镇上考试,天不亮就出发,座位优先屯里本地人,知青排后,要考试的人得早点到车站等车,免得挤不上去。
但是好多人怕迟到,怕车坏这些情况,隔一天就到了风林镇,找亲朋找熟人,床搭着床,借住几个晚上,甚至镇上的国营饭店里头,都拼接了几张凳子,睡了十几个考生,天儿冷,十几个人挤在一起,盖着棉衣,冻得人瑟瑟发抖,第二天甩着鼻涕,起来去考试。
江心知道江淮会在新庆市区考试,不用奔波,他也不是小孩儿了,何况爸妈和大哥大嫂都在,她除了正常的信件和电报往来,就没有再说多余的话。
高考那几日,家属村的活动正常进行,但大家都不由地放低了声音,放轻了脚步,连邻居之间串门的都少了,仿佛考场设在了家属村一般。
霍明霍岩不知道什么是高考,也不知道这一届的高考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每个人都在抢什么东西,但是他们知道忆苦哥哥在首都参考,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考试,姚伯伯这么干练的人,提到这事儿,都重复和爸说了好几回,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江心没和他们做过多的解释,意义过于重大,解释起来抽象,等他们长大自然会懂,就干脆不讲了。
考试这三日,天气并不好,风林镇的大风简直要把人给吹跑,教室里窗户门缝全都漏风,卷子纸张偶尔发出猎猎响声,但每个人都怀着希冀,考试日子反而过得比以往更快,难熬的是等成绩的时间,江心记得这次批卷时间特别短,全国统一卷,后面要估分填志愿。
考完隔天她给江淮发了个电报,问他感觉考得怎么样,估分情况如何,准备填哪里的学校和专业。
江淮很快给她回了电报,说自己考得还算得心应手,肯定能考上,他和侯三大狗在考前还去了一趟申城,三人都喜欢那个城市,尤其是侯三,狗鼻子一样,嗅到全是商机和金钱的味道,于是三人都想着是否要报那里的学校,末了,江淮又问她考得如何,想报哪个学校?
江心收到江淮的的电报,看到前面两行字还觉得真好,小哥熬出头了,不是十拿九稳,他不会说“肯定考得上”这种话,可看到最后一句,问她考得如何,她的脸就有点垮下来。
江心一直没和江淮说自己没报名的事情,她直觉做了决定,不说也行。
现在写信肯定慢,电报隔一两天就能到,江心也没省那点钱,想了想后头三十多年国家的发展趋势,工科,制造业,金融行业,房地产建筑,广告媒体,干脆给江淮列了几个参考专业和院校,让他可以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估分报学校和专业,本该言简意赅的电报,发到最后跟写了封短信一样,但说到自己,只用寥寥几个字告诉他,自己这回没有报名考试。
江淮看着小妹列举的专业,好多他似乎都没听过,只有一些笼统的称呼,按图索骥也能对得上,但要报什么专业,他心里是有谱的,可看到后头却是一头雾水,江淮怎么也想不到小妹一直催着他读书,好好准备高考的事情,但是她自己却没有去考试。
一时间,一百种可能性在江淮脑子里过了一遍,是霍一忠不许她继续读书考大学,是霍明霍岩不让小妹离开,还是小妹觉得的知识不牢固胆怯了不敢报考,又或者是师部那头有什么规定不能让家属参加?
内因外因,江淮想破了头,都找不到个答案,急得他直挠头,恨不得马上就到小妹面前去得个答案,是否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家里人能给她提供什么帮忙?
江淮写了一封信,加急又加急寄给她,信里有些气急败坏,问小妹为什么不去参考,她知不知道这是多难得的机会,今年是恢复了高考,大家看到了这个出口,争先恐后往前面涌,就是谁也不知道明年还有没有机会再考,万一这个恢复,只是恢复一年,或者隔几年再考呢?不确定的因素那么大,怎么能这么随意搪塞过去?小妹这是把自己的前途不当一回事!就算是结了婚,跟孩子们培养出深厚的感情,也不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江淮很生气又很担心,包括江家父母和大哥大嫂都被江淮的担忧传染,难道是跟霍一忠在一起受了委屈和阻碍?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们就得把幺女接回家了,现在上大学机会多难得,基础再差也得去试试,哪能随意放弃考试?一家人不明就里,给江心的信一封接一封地寄过去。
这时候的信件再加钱,再着急,那也得十来天才能到。
江心回了江淮的电报,见他没有再回复,以为事情已经了了,就没有再管,忙着冬至和过年的事。
关于高考这件事,家属村里好多人都在谈论,但是结果不出来,所有人的讨论都只是瞎猜,只能等。
如果不是要顾着部队的工作,姚聪都要亲自去见姚忆苦一趟,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交给夫人和承宗他是放心,可夜里辗转反侧时也为儿子担心,上大学是大事情,又是在这样晦暗不明的年代,能快速抓到机会,那就一定不能错过。
等讨论完高考的意义,这时候大家又说起考场上的事情来了。
天气太冷了,有的人在考场就冻僵了,握不住笔,急得哭出来,鼻涕眼泪一大把,看得人心酸。
有人考试的时候太紧张,跑了十几趟厕所,因为风大外头下雪,考场的门窗都关着,一场试考下来,屋里全是味儿,有人还到外头去吐了。
一个考场里的考生,年轻的有十来岁,年纪大的已经快三十,都是几个孩子的父母了,每个人都想抓住这一束光。
江心在这时也听到了程菲的消息,恢复高考的消息公布后,大概是太激动,考试前夕,她早产了,在风林镇的医院里生下一个皱巴巴的女婴,大概是孕期营养跟不上,孩子体重偏小,生的时候还算顺利。
程菲在屯里找了个人帮忙看着孩子,还没出月子就去了考场,但是身子太弱,在最后一天的考试中晕过去了,缺考两科,两门科目都没得分,估计今年是没有希望了,说起来满是可惜声。
江心乍一听这个消息,心像揪了一下,程菲,那个替哥哥下乡插队,一心想着回城里的小程知青!
程菲醒来后知道自己错过了最后一日的考试,又哭晕过去,两天没吃过饭,大人流泪,浑身发软,也没奶水,孩子在旁边哭,她的丈夫手足无措,他没有照顾过这样小的婴儿,最后还是屯里的人出主意,让抱到附近有奶的产妇那儿,吸了几顿奶,又煮米汤给她喝,小女婴这才活了下来。
命运实在弄人,江心在篮球场听人说了这些话,都不敢再往下想,小程知青的运气也是太过曲折了。
到十二月的时候,雪越下越大,厚厚一层铺在田野上,人踏过去,就陷入里头,动得异常缓慢,好半天才能拔出腿来,有人说今年山上的雾凇特别好看,一伙考完试,等结果等得烧心烧肺的年轻人约着上山去了。
霍明霍岩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玩伴儿,一圈孩子中有大有小,有胆大也有调皮的,就没有他们不敢去的地方,江心总是千叮万嘱让他们姐弟不能到河边到山脚去,河边的窟窿要是没冻结实,人掉进去就再捞不起来了,现在山脚下偶尔会听到有野猪下山的事儿,孩子们单薄,跑到这些地方没人看着,总归有危险。
江淮的信是邮递员迎着漫天白雪送到江心手上的。
拆信之前,江心以为江淮是在要在信里和她说讨论上大学的事情,但小哥潦草的字迹写了两页纸,全都在猜测她为何不去报考,还让问是不是霍一忠伸手阻碍,每一句话都在担忧她是否过得不好。
看完信,江心只觉得江淮想太多了,来不及提笔回信,过两日,江家其他人的信件也到了,无论是父母还是大哥大嫂,都在问她,好好一个高中毕业生为什么不去参加考试,难道有不能说的苦衷?现在大学生金贵,毕业后捧金饭碗,到哪里都有吃饭的本事。
新庆这地方,普通人家出了一个,那就是再穷困的家庭,都要摆两桌升学酒,放鞭炮庆贺的。
但是欣欣是远嫁,还是军婚,如果是被霍一忠欺负了,一切都说不定,消息不通,江家人的猜测就越来越严重,要是幺女被欺负,那两个哥哥现在就北上,无论能不能离成婚,都得把妹妹接回新庆家里来!
江心连着读完几封信,这才发现事情的大条,江家人似乎都以为她被阻拦了。
高考在这时候是一件关乎全家的大事,江家父母是很看重子女的,无论孩子是否结婚,在江父江母眼里都还是他们的孩子,遇到大小事情,他们就会操心,就忍不住要关注后头的结果,江心做出这个选择,又没有提前和江家人商量,不怪得江家人发懵。
为了打消父母和哥嫂们的担忧念头,江心忙发了个电报回新庆,和他们解释这是自己的决定,没有准备,无人阻止,她和霍一忠的婚姻也没出现问题,今年就是单纯没去报考而已,让他们不必过分担心。
但让江心心惊的是,没几日,江淮给她回了电报,只有一句话,愤怒之情跃然纸上:小妹,你实在太让我们失望了!
第146章
江心怎么也没想到江家人的反应这么大, 这么几年,她作为江欣的身份继续生活,家里人对她假以辞色, 凡事体谅她, 甚至当知道她决定不再要孩子的时候, 江母咀嚼了一番也还是接受了。
收到江淮的这个电报, 江心的第一反应是着急,想解释,难受得想和他们讲清楚自己的打算,等急完之后,过一阵又有些气郁, 她是独立的成年人, 已经结婚有自己的家庭,这本来就该是她决定的事情,她可以为此负责,无需对谁解释, 为何家里人要过多干涉,说谁让谁失望这种令人难受的话。
收到电报的那日, 江心一整天都没打起精神来,恹恹地躺在家里二楼的摇椅上,睁眼看着外头的雪慢慢落下, 北风一吹, 散落在地上, 又是狼藉一片,她的心情如同外头的天气一般阴郁, 话都不想说。
霍一忠回来后, 见她情绪不高, 转头看到桌上的电报和信件,这才知道事情的原委,把她搂在怀里:“先吃点东西,冬天一顿不吃就冻得慌。”
心里却又觉得江家人实在太纵容江心,一有事情,第一反应是想着别人的原因,从未往她身上想,这样强力支持她爱护她,生怕她受一点委屈,好在心心性子没有被纵坏,说起来,也是比他要幸运得多。
江心这才站起来,和他下楼做饭。
人的心思就是这样奇怪,江心对江淮的电报郁闷了一下午,自己在厨房做饭,等动起来的时候,又开始反省自己在中间的行为,这一反思,江心发现自己傲慢的毛病又犯了。
刚开始来家属村,她一心想过舒适的田园生活,在这个低调老旧的村里改建了自己家的房子,花了大钱大力气,引起许多不必要的流言和争议,被人指指点点,阴差阳错和玉兰吵架后爆发出来,认清自己的处镜,放低姿态,一日比一日收敛,这才慢慢融入这个环境中,过了两三年好日子。
现在也是,她仗着自己曾经读过不错的学校,学了一定的专业技能,还知道未来的政策走向,有自己想做的事情,知道若是自己下决心去考试,总有办法上个不错的学校,诚然,舍不得霍一忠和孩子是个最大的因素,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傲慢和自以为是,偏偏这种自大对江家人有极大的影响,她所思所想所为,均是从江心的角度出发,却没有考虑过“江欣”的境地。
何况后面几十年,不论是文化、财富,思想流动,整个国家的社会规则其实都是由这几届的大学生们修改、制定、完善起来,这几年毕业的大学生走向各个工作岗位,对后面几代人的影响极大,江心问自己,难道真的不想参与到这场时代大变革中去吗?
江心顿住了,她对生活的野心和雄心也逐渐苏醒,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有一份光发一份热,这才是她该做的选择。
另外江家父母本身就担心她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费心费力养大霍明霍岩,万一后头吃力不讨好,再没有个稳定工作和收入,那不是让父母兄长们操心得夜里都睡不着吗?
吃饭的时候,她就缓过来了,决定明天给家里人写信,解释清楚自己的打算,现在雪大风大,邮递员十天半月来一次,早上下午很不定时,得早点把信寄出去,江家人一直厚待她,不能让家人做无端揣测和担忧。
睡觉前,霍一忠和她说这件事,江心很诚恳地说了自己的打算,她只是今年不参考,并不是一直不去考。
霍一忠和她挤在同一床毯子里,给她暖手暖脚,问:“要我一起回信吗?”他总也该为自己澄清,不是不想江心离开,是现在大家对未来有顾虑,才不敢轻易下决定。
如果霍一忠调动了,江心去上学,孩子不论跟着谁,对他们家庭来说,都是一个很大的变动,何况异地夫妻,不沟通不见面,问题只会层出不穷。
江心本来想说自己回信就好,想想这是他们家庭的共同决定,又点头:“这回是我任性了。”
难得见她这样消极,霍一忠这个做丈夫的又把人搂紧些,给她一点支持,又低声说:“裁军的消息估计再过一年就要公布了,今天内部发了文章,提出目前国家不需要养太多兵力,应该集中力量办大事。不过不会一下子来得太猛,而是缓慢渗透。姚政委猜测,这件事其实已经在慢慢进行了。”
江心立即坐直,看着他,可霍一忠的表情已经不似前阵子慌乱了,他终于是慢慢接受了这个既定的事实,不止他,姚聪和几个团长怕也是各自有了打算。
“别怕,我是有职级在身上的,真要转业回去,也有工作能养家。”霍一忠让她稍安勿躁,“不过我的户籍和档案所在地是在西南,不是在延锋,如果真要转回去,那就只能去西南了。”
当初夫人做主,让方秘书给他和另外几个人把户籍全落在了西南的某个小城市,他若是要办事,也得回到西南去。
江心却偷笑出来,不回长水县更好,她巴不得,霍一忠如果真回了延锋市,霍家的人估计三天两头要上他们家打秋风,以后光是应付这波亲戚她就能烦死。
“那不急,等通知。”江心稳稳当当地靠在他胸口,嘴角的笑意没落下去过。
霍一忠看着怀里小女人“小人得志”的模样,也笑了,他和林秀当初离婚,就是因为常年不在一起,而且父母兄嫂刻薄,让林秀不顾一切想离开,撇下孩子也要走。
经历使人成长,霍一忠不能让重复的错误再一次碾压在自己的人生和家庭上。
等到了提笔回信给家里的时候,江心停停写写,写了一整日才写了半页纸,还是有情绪在作怪,她就是想完全自主地应付自己人生,不想做过多的解释,可又得抑制住自己不能太过放任。
霍一忠则是老老实实写了好多,前因后果写得清清楚楚,跟汇报工作一样,丁是丁,卯是卯,还检查了好几遍,确保完全解释明白才装进信封里。
给新庆的解释信寄回去,又听到大家说要开始填志愿了。
所有考生都估分开始填志愿,江心等得着急啊,又托人特意发了电报回去给江淮,让他随时保持联络。
而霍一忠则说:“如果江淮考上了,咱们就从存款里拿出一百元,作为他新学期的生活费用。”大学免学费,但个人花费还是不能少的。
江心看自己丈夫一眼,这还差不多,但嘴里又要说:“小哥是个单身汉,前两年卖货的钱一直没花,又无家累,说不定比我们家还富裕,这个不用担心他。”
“做妹夫的一点心意。”霍一忠可不敢说算了,他是女婿,也是妹婿,该表的态还是要说的,何况江河江淮对他两个孩子都好,做人得知恩图报。
到了十二月底放榜,所有人都在拭目以待,看命运之手会把自己拨弄到哪一边去。
江淮气小妹不去参考,一码归一码,但问到他高考结果,电报倒是很快就来了,出乎江心和所有人的意料,他没有去申城,也没有去印象极好的羊城,甚至江心给他列举了一堆专业,他都没有考虑,而是选择了江城那所以城市命名的大学,且报的是哲学专业。
江心捧着这张沾了雪水的电报愣了半天,她想破脑袋都没想到,江淮的专业竟会落在哲学上。但电报对信息的传递功能就是“纸短情长”,江淮也只是告诉了她这个结果,没有说为什么。
等霍一忠回来,他比江心更懵懂,哲学要学什么?
但看到江淮顺利录取,她就放心了,哲学就哲学吧,那所大学从过去到未来都是大名鼎鼎的,能考进去的人都不会太差,至少江淮的人生已经有了个不错的开头。
炊事班的人受邮递员只托,给家属村带信件和电报,林秀的电报就是他们带回来的,她也考上了大学,填的正是她三哥和何知云从前读过的首都师范,依然是师范专业,家中久无喜事,哥嫂给她摆了一桌酒庆贺,电报短短两句,说尽了林秀的春风得意。
江心由衷地为她开心,把这个消息告诉霍明霍岩和霍一忠。
霍一忠撇嘴,他和林秀相处不多,但对这个前妻的品行有两分了解:“等着吧,迟早尾巴要翘起来。”
江心好笑地看他一眼:“你怎么就见不得人好?”
霍一忠挠她痒痒:“你怎么还帮她呢?”
江心躲着他,笑嘻嘻地倒在他怀里,两人亲了一阵,这才气喘吁吁地说:“帮你帮你,当然帮你!”
两人又说好,过年前去镇上给江淮打电话,再给他汇一百块钱,当做是他们夫妻的贺礼,但对于林秀,他们就只是简单地说了句恭喜而已。
姚忆苦的分数不低,也不是没考上,只是没考上姚聪从前上的大学,于是就放弃入读录取的这间,准备明年再考,特意发电报回家,说不回家属村过年了,要好好复习,但是姚思甜会回去一趟。
紧赶慢赶,江家人和江淮的回信终是在年前送到了江心的手上,江家人虽然还是不满意江心没有去参加考试,但对于霍一忠这个女婿诚恳的解释,还有幺女的顾虑也表示了理解,只是一再提醒她,等霍一忠稳定下来,就算是暂时分开四年,她也得去上学读书。
而江淮单独给她写了信,谢过霍大哥和小妹寄去的贺礼,信里说,他和侯三大狗三人中,竟是大狗考的分数最高,他去了华南最好的大学读医科,侯三坚持去了申城,而他自己则是想时不时就回家和父母家人团聚,思来想去还是报了江城的大学,江城和新庆之间,火车一天一夜就能到达,小妹已经远去了东北,他是父母的幺儿,兄嫂有两个太小的孩子要照顾,总有不能顾及到的地方,他不能离家太远。
至于为什么选择哲学这个专业?江淮说,他对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人有许多的好奇,不知道这世间的万物是怎么运转的,书上说哲学有思辨思想,可以教人认识一切,他想去看看。
“小妹,你放心吧,我不会一直思考,我还会行动。我特意去学校问过了,学校的老师说学生们可以跨专业听课,我会把自己沉浸在大学生活里。小妹,就此搁笔,我内心真是充满了快活!”这是江淮来信的结尾。
江心也被这封信里充满了朝气的快乐所感动,抹了抹眼角,那个曾经骑着自行车乱晃的城市黑户小伙子,一遇到联防队就到处躲避,家里没地方给他睡觉,他只好每天出去找地方睡,可经历了这几年,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新目标,有了自己想奋斗的方向。
哲学,思辨,去了解这个世界和世上的人,真好,真纯粹
江心今年没有多余的油票,只好和几个嫂子合起来买了点油,各家炸了点丸子和果子,解解馋。
大柱去年没有做牛肉干,今年底风大,利于晾干牛肉,他又悄悄做了些,继续找老主顾江嫂子,霍一忠刚好发了过年津贴,江心就都花了进去,买了二十斤,自己吃,给娘家寄回去,今年还要给霍大姐也寄一些。
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状态,除了老鲁仍在省城养病,何知云陪伴,高奇功暂代师长职责,姚聪一如既往地忙碌,姚思甜这次回来吃住都在霍一忠家里,写完作业练了字,就带着两个弟妹疯玩,等着过年。
除夕那日早晨,下了1977年最后一场雪,孩子们自己写了对联贴在门上,江心照例去屯里找做灯笼的老师傅织了两个竹篾灯笼,糊上红纸,今年她还学会了简单的剪纸,房间门上贴着她蹩脚的手艺。
霍一忠杀鸡剁肉,江心在厨房也忙个不停,孩子们窜进窜出,偶尔有一两个大声的炮仗响起,到处都是欢天喜地过年的气氛。
年味重,年味重,就是一家人都在一起,谷满粮仓,大人和孩子都欢喜。
去年的这个时候,霍一忠和江心因为回老家看他老娘的事而闹了几句嘴,后来霍家人要了几回钱,竟还说要把霍真送到东北跟着这个叔叔,霍一忠拒绝了,就算是年节给钱和票,给起来也有几分心灰意懒,倒是和大姐一家往来密切了许多。
江心把两个鸡腿夹给霍明霍岩:“新的一年,快高长大!”
“我要长高长大,跟妈穿一样的裙子!”霍明身上穿着江心新织的红色毛衣,苗嫂子帮忙用白线在衣服前面勾了两只胖嘟嘟的小狗,红白相间,喜庆又可爱。
林秀今年过年没有寄衣服过来,寄了三块钱,让江心帮忙买两块布做两条裤子,江心拿着那三块钱有些好笑,现在哪里的布不要票,想了想还是把钱放到霍明的存钱信封里去,自己去扯了新布给孩子们做新衣。
“妈,我大口吃鸡腿,是不是就能和爸长得一样高!”霍岩和思甜哥哥坐在一起,吃得一手一嘴都是油光。
“对,要多吃青菜,不能挑食。还要听爸爸的话,早上起来跑步锻炼。”江心拿着帕子给他擦掉嘴角的油,又顺手给姚思甜夹了两块鸡翅膀,“思甜还有一年就高考,要展翅高飞。把你哥那块也一起吃了。”
姚思甜笑起来,小伙子现在长得比姚聪高,在外头还算稳重,一进到霍家小院儿又像刚认识时那样,什么长大成熟都不顾了,这么大个人还和霍明霍岩两个小土豆斗嘴。
收拾了碗筷,霍一忠和江心带着三个孩子到处去窜门,跟战友和邻居们说恭贺新禧,收了一些红包,又发了一些红包,家属村喜气洋洋的。
家属村去参加高考的有七八个,只有两个考上了,一个去市里,一个去省城,其他的都落榜了,考上的那两家人今年合伙买了烟花,在篮球场放了好久,新的春天又要来了!
晚上回到家,霍一忠主动问江心:“新的一年,你有什么愿望?”
江心想了想,说:“还是希望家里人都在一起,平安健康。”想想又补充道,“希望你能尽快把工作的事情定下来,我们不必再有其他的猜测和等待。”
霍一忠把她搂得紧紧的:“一定都会实现的。”
第147章
若说1978年的春天和过去十年的春天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那大概就是这个春天充满了许多年轻人对新生活的希冀和向往,真正的春回大地,阳光普照。
去年底录取的那批大学生们陆续安排好自己手上的事情, 调动档案, 拿着通知书, 提着行李, 踏上火车和汽车,有的由父母陪同,一起到新的大学报到,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求知若渴的狂热。
江淮本就是新庆公安局编外的工作人员,他的档案不复杂, 户口也挂了集体户, 调动比正式员工快很多,人事科的人帮他把资料找出来,签字盖章,也没让他跑上跑下, 流水一样顺滑。
走之前,不少同事到办公室送他, 让他毕业后别忘了老同事,还有好几个说要给他介绍对象的,从前看不上他这个临时工的人也一改冷脸, 笑脸相迎, 没想到这小伙子一声不响, 竟考到了省里最好的学校。
往后江淮毕业了,国家包分配工作, 就算是分回新庆市公安局, 那必定也是正式编制, 再不能够是个只能低头写材料的小兵了,说不定一回来就能当个科长主任,何况他这样年轻,又有工作经验,来日方长,前途无量,山水有相逢,当然得留个人情和脸面。
这两个月来,是江淮对人情冷暖感受最深刻的一段时间,不论是局里的同事,还是筒子楼的邻居,甚至是从前的同学,对他都换了一副脸色,他还没做出点什么成绩,好事和笑脸就轮到他了。
江淮一一谢过这些同事,收拾了自己的个人物品,请领导和一些走得近的同事到国营饭店吃饭,喝了酒,这个情算是过了。
石局和陈钢锋说:“小江刚来时,他是霍营长的二舅子。现在好了,是国家金贵的大学生。”
陈钢锋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拉着江淮给石局敬酒:“这几年还是多亏了石局的照应和领导,不然小伙子哪能这么上进。这可是我们局里考的最好的大学生了!”
江淮面对石局和陈钢锋时,还是几年前那副腼腆的模样,示弱,这也是他的保护色,给领导敬酒,谢过他们的关照,尤其是陈大哥,虽然一开始是因着霍一忠的面子,但后头是真心实意照拂他,关照他,教他人情世故和喝酒挡酒。
石局笑呵呵地喝了酒,还是那副弥勒佛的模样,大头大鼻粗脖子,让江淮有空多回来看看老同事,摸摸自己的脑袋:“我就说嘛,世界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你看,机会这不就来了。”
江淮那晚喝红了脸,走路趔趄,他已经把档案调走,就不能再回公安局招待所的那个小房间睡觉了,而是去了侯三的宿舍,到的时候,大狗也在,他似乎也喝了点酒,裹着新棉衣在给一个盆里的木头生活,他们三个近来经常混在一块儿,诉说着对未来的种种憧憬,约好往后要到对方的学校去看看,每年至少要聚一两次。
这还是他们第一回 这样分开,说着又有点伤感,后半夜三个人竟抱在一起哭了,幸好没人看见,第二天醒来,没人再提昨晚丢脸的事。
江淮去学校,是江父江母和大哥送去的,大嫂在家照顾两个孩子,走不开。
最近他们家都要被媒人踏破门槛了,可江淮只是摇头拒绝,他还没有到想谈对象的地步,何况大学还没上,万里长征还未踏出第一步,万一有变故,后面耽误人家女孩子多不好。
江心在家属村收到江淮寄来的信件,从此给他寄信,就要换新的地址了,江淮能出头,她比谁都高兴。
信里夹着一张父母和两个哥哥在校门口的合照,四人的衣裳虽是半新不旧,大家的肩膀搭在一起,却笑得十分开怀,江淮还在信里写:小妹,从前我总想,省城这么好的地方,爸妈能来就好了,没想到这一日终于实现了。我发誓,总有一日,任何好地方,我都能带他们去。小妹,哪一日,期待你回来,我们一家五口人定要拍照留念。
江心把照片放在二楼的玻璃相框里,看得眼里有些泪,除了真好,她再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那日化雪,路上都是冰块,江心送了两个孩子去上学,打着出溜去集市买菜,蔡大姐照旧操着一把锋利的尖刀割肉,脸上和手上都是被风吹出来的干裂皮肤,肿胀发红,她说涂了再多的蛤蜊油都没用,没办法,家里活儿太多了,伸手缩手都得碰着冷水。
两人照例说了会儿话,蔡大姐说大林子屯里的所有知青都报名去考试了,考上的有七八个,天南海北的大学,有些她听都没听过的地名,这七八个人中,有一个就是程菲的丈夫,他考到了华北的一所高校,学的是农业,正是国家扶持的专业,通知书一到,他马上就去生产队办公室调了档案,不多久就走了。
而程菲没有考上,因为有孩子,又是已婚夫妻,生产队就匀了个独门独户的房间给他们两个。
她的丈夫走之前,拖着她去民政局要办离婚证,他现在是大学生,天子骄子,国家重点的培养对象,未来的栋梁之材,程菲还只能在农村当个插队知青,回城遥遥无期,养的女儿跟猫儿一样大小,她又没奶,每日喝点米汤,都不知道能不能养活。
平时大家都笑程菲的丈夫会念一些文章,跟旧社会的穷酸秀才一样,都当他是个瘦弱的知青,一百斤的麦子都挑不起来,连屯儿里十几岁的男孩儿都比不上,可谁也不知道那个斯文的年轻男人竟有这样大的力气,把高个子的程菲从屋里一把拖出来,跟拖了个破风筝一样,说要到镇上去离婚。
生产队的队长和妇女主任出来劝说,让他别冲动离婚,离婚多难看啊,如果只是因为小程知青这次没考上大学,那就更不该现在离了,万一明年小程知青考上了呢?下回高考不就是几个月后了,这都不能等吗?
那年轻的男知青像是被说动,又被大家围着指指点点的,生怕有人举报他殴打妇女,影响上大学的事儿,再低头看着蹲在地上形容枯槁、目光无神的程菲,这和从前那个会弹手风琴、略带风情的美丽女人半点关系都没有,但一听说她有可能读大学,就开始动摇,万一她真考上了,那就配得上他了,不如干脆再等几个月,反正程菲是申城人,还是有机会回到城里的,就装作被劝动,让人散去,说是夫妻吵架,都是误会一场。
可程菲却扶着自己的膝盖,摇摇晃晃站起来,捋了捋粗糙的头发,不顾一切劝阻,答应去和他签字离婚,今天就去,一天都不能拖!
这样狼心狗肺的丈夫,要来有何用!
尽管许多人看着、拉扯着,程菲还是离婚了,而男方不想要孩子的抚养权,那个瘦弱的女孩儿归了程菲。
男知青推着自己鼻梁上的眼睛,振振有词:“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带着个小孩儿去上学呢!”
于是这个人在过年后没多久就走了,程菲却带着孩子留在了大林子屯,她家里人知道后,给她寄了一叠粮票,让她一定保重自己,不能寻死觅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可是——“小程知青找人给她办了看病的条子,说要到大城市去看病。”蔡大姐让江心走到躲风的地方,和她说程菲最近的情况,“这种生病的条子很难办理,除了要我们屯里开,他们那边也要有人接收,所以最近总有人说她和那个开条子的主任搞破鞋了。”
江心简直不敢相信,程菲是个十分理想化的人物,她读书多,爱俏爱才,一心往品行高洁的方向靠近,糟在遇人不淑,碰上这样的丈夫已经是倒霉,难道命运之手还要把她往深渊里再推一把吗?
“不可能吧?”江心始终不认为程菲会做这样的选择。
“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蔡大姐其实是倾向于相信这种说法的,大林子屯里办过病假的知青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其中就有程菲,其他人都是病得起不来床了,被担架抬着去的火车站,再不去医院人就要没了,可小程知青走的时候,还能自己背着行李坐车去,听说走的时候还和人打了招呼。
“那她是回自己老家了?”江心问蔡大姐,她好久不去屯里,也许久没见过程菲了。
“江嫂子”蔡大姐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又有些不忿,还带着点看不上,见江心催她,她才说,:“小程知青没有把孩子带走。”
江心更是吓了一大跳:“怎么回事?她孩子还没百天吧?”
“就是这样,她一个人走的,把孩子把孩子送给小牛和春华收养了。”蔡大姐是知情人,心里憋得慌,她也是个母亲,自己生的孩子,哪怕是条狗也有感情啊,夫妻俩儿都是个心狠的,说不要就不要了!
“你也知道,小牛和春华生了两个儿子,在屯里说了好几回就想要个女儿,可春华生第二个的时候伤着了,肚子里就一直没动静。小程知青是夜里抱着孩子上门的,给小牛夫妇跪下,让他们收下这个女儿,说不要求养得多好,让她活下去,能长大就行,还说她每年都会给他们钱。”
江心惊得嘴巴张大,完全合不上,这是程菲,这是那个跟她谈史论道,一身芳华的程菲?
“那那她,那她还回来吗?”江心问,那么小的孩子,怎么能舍得?
“我估摸着会,我们支书说,她的户口和档案还在我们屯里,如果要高考,还得回我们镇上考。这回是休病假四个月,估计就是回自己家复习,怕孩子影响到她。”蔡大姐当时在,程菲一直想着回城,所有知青都想回城,可哪有这么容易,户口迁出去,也得城里接收,不然一不小心就成了黑户,麻烦多着呢,但谁也没程菲做得这样坚决,矮得下身去找开病假条的主任走后门,说走就走,头也不回。
一开始大家还说小程知青的斯文丈夫是个狠心人,现在看来,他们夫妻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只是可怜了那个小女婴。
春华倒是疼那个小女娃,成日背着她进出干活,夜里把她放在被窝里睡觉,再累也和小牛一起逗她笑,这阵儿孩子都养白净了,粗看还是像她狠心的知青爸爸。
程菲走之前给这个小女娃取了名字,叫“劲草”,疾风知劲草,让她如同野外的杂草一样坚韧,风吹不倒,雪压不断,好好长大成人,过简单顺利的人生。
“春华总说,夜里做梦,梦到小程知青回来把孩子抱走。可要我说,小程知青就算回来,也不会把孩子带走了。”蔡大姐见过好几个这样的知青,生了孩子不想要,把孩子放在大家常去洗衣服的河边,包块破布,就什么也不管了,孩子是死是活,有没有人收留,全靠天意。
有人在外头叫蔡大姐,让她切一两牛肉,蔡大姐应一声,转身就出去了。
回家的路上,江心走得小心翼翼,躲着地上的冰雪,忽然觉得冷,抬头望了望头顶上的太阳,眼前感到一片黑,暖阳这样光明,又这样刺目。
那日江心把自己衣柜里的一段红布找出来,这是她和霍一忠结婚时,供销社的同事送她的结婚礼物,已经略微有些褪色了,原来是想跟挖参人换人参的,后来没有碰上合适的机缘,就一直自己留着。
江心拿出来,上手摸了一会儿,颜色没有原来正,但手感柔软,拿出剪刀,裁了一半布料,拿到集市去交给蔡大姐:“我和程菲也算是相识一场,这块布就托你拿给春华,让她给那个小女娃做身衣裳。”
自从给霍明霍岩当妈后,江心就听不得孩子受苦,蔡小牛和春华家穷,他们的衣服一个摞一个补丁,给这样小的孩子穿,还是穿身干净的好。
蔡大姐点头,把手洗了好几遍才接过拿块红布,小心叠放好:“江嫂子心好,等那孩子长大了,我告诉她,让她提着肉去看你。”
江心只是摇头,一个小女孩,不必记这样的小恩,也不知道往后她会有什么样的命运,但愿生活手下留情,善待她,让她真正如同一颗劲草,活得有生命力。
霍明霍岩回到家,见江心坐着发呆,上前去抱住她,一左一右靠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和她讲今天学校和课堂上发生了什么事,老师讲了什么课,一个比一个活泼,把江心心里的那点寒冷驱赶走,她伸手抱住两个孩子,忽然觉得上天待她不薄。
第148章
程菲的事情, 让江心好一阵子都感觉束缚和恐惧,原来在不同的环境中,每个人都是会变的, 个人的努力抵抗不过内心的欲望, 身段也好, 姿态也好, 当人被困住时,为了自救,便一切都不值一提了。
这件事并不是什么好事,江心没有和霍一忠说,而是自己细细地回想, 自己回到七零年代走的每一步, 做的每一个选择,走到今日的局面,她时常会感到孤独,有时候是被推着走, 有时候是自己的选择,生活以何种状态呈现, 眼前的这一刻,都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综合,无论好坏, 她均无话可说。
这件事如同生活洪流中的一块小石子, 投入水中, 荡起几圈波纹,然后归于平静, 洪流依旧是洪流, 人们往前走, 不因任何人的行为而停止。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三月头,师部出了一批转业的名单,有的是到了年纪,有的是自行申请,还有的是配合上头派发的任务,一定要有足够的人数。
原先拖霍一忠欠款的章爱国也在这次的名单中,他是年纪到了,转业回老家的县武警队,走的时候很洒脱,一家人收拾东西,退出得很利落。
但也有不好弄的,就是小周周水发家里,他是怎么上这个名单的,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但转回原籍可以在镇上的派出所当个不大不小的队长,吃国家粮食,离家近,小周对于这个结果,是乐意的。
不乐意的人是他的媳妇玉兰,得知丈夫要专业回老家,这几日不是在家和小周吵闹,就是想到师部去找人反馈意见,她不愿意回老家,只想在家属村一家三口过日子,可人的见识有限,做不了什么,就到处说师部对小周搞针对,非要让师部撤回这个决定。
这个名单公布前,其实姚政委跟这批人都开了会,说明了工作安排和组织对大家的相关补贴,名单上的人现场都没有意见,签字也很痛快,包括各级长官了解到的动态,也说大家思想上负担不重,让组织继续往下走流程,毕竟每年都有人转业或者退伍回去,又有新的一批人补充进来,往来进出,是一个很正常的事情,除非是一直往上升职级,还有往别的地方调动的,几乎每个人都会有概率转业回去。
玉兰胆子也是大,闹到姚政委家门口去了,好在思甜已经回首都上学,他家没有孩子在,也没吓着其他人。
姚政委倒是没有生气,下了班,疲惫的嗓子中带着沙哑,耐心地和她做思想工作,本以为像玉兰这种没受过多少教育的女性,面对丈夫的上司,理应很好说服,谁知道她脾气硬起来,又犟又轴,竟跪在姚政委房子的门口,周水发和警卫员小曹下了好几分力气才把人给拖走,把见过不少生死关头风浪的姚聪给折腾得够呛。
这些事情,还是黄嫂子和苗嫂子她们来家里说的,其实最近大家都有些惶惶然,这回的名单人数比往年要多很多,在家属村住了十来年,几乎要把根儿都落在这里了,孩子们在这儿出生长大,老人们在这儿老死,邻居们互相都认识,再回老家或是到外头去,都要不认识外面的世界了。
“也不知道组织对我们家老丁有什么安排。”黄嫂子也忧心,她没有工作,靠着老于的工资养着,可夫妻俩儿感情又不是那么牢固,谁知道回了老家又会有什么境遇。
苗嫂子也烦心,老于在这个副职上待了足够久了,上头的正职不动,他没办法调动,又没办法升职级,真回老家,就要面对公婆小叔子小姑子一群人,哪有现在的好日子过,因此她还挺理解玉兰不想走的心态。
江心倒是听人说过,玉兰的嗓子毁了,是她娘家人做的。
当时玉兰绊倒来顺,害来顺早产,小吕打了小周一顿,周水发是作为惩罚把玉兰送回娘家的,玉兰对娘家人的说法是,她和周水发吵架,气不过,这才回来的。
可玉兰原来离开娘家,投奔周水发的时候,把娘家兄弟侮辱得够呛,说来世做条狗也不投胎到这个家里,父暴母恶,两个兄弟,一个断手一个跛足,家徒四壁,八面漏风,什么脏活累活都差使她去干。
为了离开这个家,玉兰给镇上的媒婆挑了三个月的水,才让媒人说个离家远的男人,那媒婆收了好处也办事,就给她说了个远在东北当兵的周水发。
两人没见过面,但听媒人婆说对方不错,就决定要结婚,等接到周水发同意结婚的电报,玉兰一声不吭,把家里十几块钱偷了,没出过门的女人,竟如此大胆,买了票到军营找周水发,打了证,生下孩子,这才有了她崇拜军人“千里寻夫”的故事。
可那次灰溜溜地回娘家,玉兰没带钱也没带东西回去,光着两个兜,带了两身破衣服,娘家人本就气她不声不响把家里的钱偷走,看她回来几个月,周水发也没个电报没封信来问,以为她是被周水发抛弃了,老家人没有离婚证的概念,竟要逼着她改嫁给同村的一个老光棍,看能不能换几十块彩礼钱回来。
玉兰又没有真的离婚,她一直反抗,用原来的那把好嗓子哭得柔肠寸断,想请村里的老人和村支书给她做主,那几个人都是村里的人,只说这是人家里的事,不好管,玉兰人缘实在不好,大家调解几句就散了。
自小被她嘲笑欺负的残疾兄弟烦她一直哭哭啼啼,一天到晚没停过,心一横,采了一种当地的土药,把煮熟了的汤药给她灌下去,这种药适当喝可以退烧,喝多了是要变哑巴的,就这样连着灌了好几天,人没事,但嗓子是彻底毁了。
过了几个月,小周觉得这个惩罚够久的了,而且儿子周大宝也成日要妈,就发电报让她回家属村来,玉兰的娘家人这才相信,玉兰还是有男人给她做主的,顿时慌了神,何况玉兰还哑着嗓子威胁他们,要让周水发拿枪毙了他们,这才凑了十几块钱赶紧把这个瘟神送走。
玉兰家里和周水发家里都是山区,虽说是交接的镇,走起来也要一天时间,可住得这样近,那真是想想都渗人,所以她死活不肯回去。
周水发转业这个事情,是组织上的决定,不会以玉兰的哭闹和不愿意而改变,她离开的时候,哭得惊天动地,拉着家属楼的邻居们的手,约好互相写信,让大家千万不要忘记她。
最不喜欢她的苗嫂子说:“这个人再不讨人喜欢,也有点心肝。”可见每个人都是复杂多面的。
等这批人走后,家属村别离的情绪就淡了很多,江心听霍一忠的意思,往年春天都有新兵进营,但今年已经没有了,有人估计察觉到裁军的动静,好几个人休假,或到首都,或到省军区去找关系,要不就是想留下,要不就是想调往其他师部。
江心问他:“怎么不见你行动?”这两年已经很少看到霍一忠出差了,偶尔出去也只是例行的培训,这回变动这样大,他也稳下来,不声不响地上班训练。
“不单只我,从去年开始,好几个人都没有再出去过了。”霍一忠也观察了其他的战友,大家也不说这件事,好像都有点了默契。
到了这样的时候,霍一忠再蠢钝也明白,他的去留,必须等老首长的安排。
“不过,现在省军部下发了文件,准备招一批退休干部回来当教官,如果有想提高文化水平和作战指挥能力的在职军官,可以报名读书,考试合格,拿的是军校的文凭。”霍一忠有些羞赧,“心心,我想去报名。”
江心笑起来:“当然好!”
霍一忠把人抱住:“心心,你真好!”似乎无论他做什么,江心都支持他。
什么悔教夫婿觅封侯,觅了再说吧。
日子慢慢走着,除了霍一忠忙碌着看书,江心重拾高中课本,孩子们在村小念书,其他的事情仿佛没有变化,但有些细节也在变,比如和江淮的写信,还有林秀的来信。
江淮到了大学,每日上课,和同学们游湖爬山,钱花得很快,但他过得很快乐,闲下来就给朋友和小妹写信,有假期则是回新庆去看家人,他的日子如鱼得水,充实自得。
而林秀了首都,开始还很有心情拍照写信给江心,让她拿给霍明霍岩看,再过到五月份,信件就开始变少变短了,而到了六月则是没有信件了,一方面是她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乐趣,另一方面则是霍明霍岩至今写信水平有限,和她在感情上达不成共鸣。
江心这才发现霍一忠确实是了解这个前妻的,林秀有了新生活,对孩子们的热情似乎也降了下来,这是个冷淡的信号,往后若是不特意见面,怕是会越来越远。
江心想想,还是和霍明好好说一下这件事,毕竟是有血缘关系的母女,不能让她们有隔阂误会。
“明明,你想给你亲妈写信吗?”江心是吃饭的时候提起来的,霍一忠也在。
一听这问话,霍一忠看了江心一眼,又看看霍明。
霍明小脸纠结了一下,然后摇头:“我不知道要给她写什么。”
如果说早两年,霍明还想着林秀,但是这两年她上学了,天天跟霍一忠和江心待在一块儿,有自己的小伙伴,还有自己的小房间,就很少再想起林秀了,想起了就看一眼照片,想不起就是想不起了。
至于霍岩,江心连问都懒得问,小男孩儿现在能静下心来练练字都难,别说给人写长信,下了课做完作业,天天想着和邻居的孩子们玩打仗的游戏,还偷偷拿霍一忠放在衣柜里的军帽,自立为王,要当家属村的司令,被霍一忠抓到,罚站了一顿。
“行,如果她写信来咱们就回信,不写就算了。”江心摸摸她的头,小姑娘头发乌黑发亮,绑辫子好看,该给她买新头绳了,又提醒她把几块胡萝卜吃完,不能挑食。
洗碗的时候,霍一忠问她:“林秀又给你找麻烦了?”在他眼里,林秀就是个会提出不合理要求的人,而江心次次都会为了孩子而心软。
“倒是没有。”江心想起自己在21世纪的亲妈,其实她还记得,她妈妈没有结婚前,还是会抱着她唱歌,买冰淇淋哄她的,只是后来结了婚又有了孩子,是别人的妻子也是别人的妈妈,便什么都就着自己的新生活,渐渐忽略她了,“觉得你说得对,林秀的尾巴要翘起来了。”
霍一忠笑,一副“我就说嘛”的模样,看得人想锤他两拳。
过了一阵,隔壁郑团长调动的消息传来,又引起一圈震动。师部十来年,都没有人往外调动,郑团要调到哪里,又有谁会升到他的位置?消息来得很突然,众说纷纭。
郑龙是太湖边上的人,他调到东南军区,属于平级调动,离老家近了不少,而老丁顶上了郑团的职位。
走之前,郑婶子和刘娟把家里一些还能用的东西分给了邻居们,离开的时候很低调,郑龙和自己团的战友们吃过饭,刘娟把自己的工作交接好,弄好芳芳的学籍档案,一家人就自己坐车走了,连小康都没有劳烦。
江心和几个嫂子都去送人,大家约好一定要写信发电报,不要忘了联络。
郑婶子一把年纪,在家属村一众嫂子们中人缘极好,大家舍不得她,给她送了好多吃的,抹了很久的眼泪,江心也是含着泪和这位帮助自己许多的老人家挥手,请她多保重身体,往后还有见面的机会。
郑芳芳和霍明关系好,两个孩子只知道往后会少见面,但对于这样的伤感和离别,触动没有大人那样强烈,两人说好互相写信,就快乐地挥手说再见了。
江心回到家的时候,觉得有些疲惫,手边正放着一本小哥刚寄来的《红楼梦》,扭头一看,连拿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心想,果然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对于郑龙的离开,霍一忠也沉默好一阵,但没多久,就轮到他了。
作者有话说:
本文将在本周内完结。
另,新文《亲密的爱人》(暂定文名)将会在本文完结后两周开文,都市文,有兴趣的宝子可以收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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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霍一忠的变动来得很隐晦, 他和江心刚说完没有再出过任务,师部就点了几个人,让他们去集训, 为期半个月, 有人去省城, 霍一忠和另外两个去了首都的训练基地, 正是他原先待过的师部。
出发前,姚聪和他说:“你也知道为什么要派你去,在那里你的熟人多,有什么消息,回来和我打声招呼。我估摸着, 老首长怕也有事要交代你。”
老鲁把挑子撂了, 现在都在姚聪身上,高奇功负责对内工作,对外一切事宜都以姚聪为主。
霍一忠点头,带着点对未知的兴奋和警惕, 回家让江心给他收拾行李,江心的心绪也波动起来, 或许现在就是他们等的转机了。
“也不必想太多,该来的来,该走的就走。”霍一忠镇定了不少, 安抚自己的妻子, 自己把夏天穿的训练装拿出来装进袋子里。
出发前, 夫妻两人说起霍岩最近在学校打架的事情,都有点头疼。
现在霍岩在班上已经隐隐有点男孩儿小头目的意思了, 他年纪最小, 长得却高, 成绩不错,嘴也甜,一呼百应,可是和同班比他大的同学打起架来,一点不示弱,霍一忠教他的小招数,全用在这些上头了。
江心靠在霍一忠肩头,皱眉问他:“你儿子到底是像你还是像他妈,怎么打起架来这么蛮?”
霍岩前几日竟然把屯里一个男孩儿打出鼻血,这些半大的孩子每天都有推搡打小架的事情,下手没轻没重,只要没有大伤,一般小流血擦伤不是大事,家长看着孩子哭了会儿,没事了就不会上门,过几日孩子们又能凑做一堆玩,大人们掺和进去反而不好,但老师上门了,批评了霍岩一顿,弄得江心心慌肉跳的。
老师走后,霍岩面对严肃的江心有点想躲开,又不敢跑,怕他爸回来收拾他。
江心把他翻来倒去地看一遍,还好身上没有伤,又摸摸他肚子和胸口,问痛不痛,生怕被人打伤了里头,孩子又不会说。
霍岩摇头,撒娇地抱住江心,把头埋在她腰上:“妈。”现在倒是会卖乖。
“叫妈也没用,等你爸回来,还是得和他讲。”江心自己忍不住拍了一下他的手心,“是你说,还是让姐姐说,为什么要打架?”
霍明在一边看着,也挤了过去,叫声妈,一起抱着她撒娇耍赖,两张小嘴七嘴八舌把事情给讲了。
原来屯里那孩子在学校里玩游戏的时候输了,嘴里就开始不依不饶,还用一连串的当地脏话骂了霍明,霍明嘴巴伶俐,和他吵起来,那男孩儿没吵赢,恼了火,居然朝着霍明吐口水,霍岩见姐姐被欺负,冲过去,一个过肩摔把人放倒了,骑在人家身上打拳头,霍明在旁拦着不让人帮忙,打得不算重,孩子鼻子出了点血,还是老师过来把人拉开的。
“反正我没输!”霍岩放开江心,双手叉腰,一副我有理我没错的模样,爸告诉他,既然动了手,就必须要奔着打赢去,出手不能犹豫,不能让对方有还手的时间。
江心捏捏眼前两张亮晶晶的小脸蛋:“你俩儿,一个打架,一个拉偏架,还有理了。” 她耳提面命那么多次不能打架的话都没用,还是得霍一忠的“暴力威胁教育”才行。
罚是要罚的,但又不能大罚,还得把道理掰开揉碎了和他们讲,讲得江心口干舌燥,过两日送他们去学校,发现孩子们又不分你我地玩在一起了。
霍一忠听江心这么质问,翻身把她压住,好笑道:“乖的时候就是你儿子,不好的时候就是我和林秀的儿子。孩子是你养的,当然是你这个当妈教的,孩子霸蛮,我看随你。”
江心被他半个身子压住,拿手锤他:“反正你得让他吃顿教训。这回连霍明都不能放过。”
“晓得了。”霍一忠想想,明天开始得换拉练方法,小子还挺会打架,多教他几招才行,否则跟大孩子们打架要吃亏,但这种话不能让江心听到,不然自己这个当爹的也得挨罚。
去首都之前,两个孩子挨了罚,还请那个挨打的孩子吃了糖,算是道了歉。
江心都觉得侥幸,那孩子的父母估计忙着田里的事情,没时间上门找她和霍一忠的麻烦,不然纠扯起来,又有一场热闹,看着事情消下去,只有再一次感慨,养孩子真难。
霍一忠出发的时候是个好天气,走在路上汗很快就出来了,江心母子三人送他去的村口,对霍一忠不时出差,霍明霍岩已经习惯了,蹦跳着要他爸带好吃好玩的回来,这才和他说再见。
这回的训练是枪械,也是他报名读军队课程其中的一个项目,现在去的那个师部是他从前待过的,好多他认识的战友,不算陌生,姚聪甚至还猜测,老首长会不会考虑把他调派回原地。
火车“呜呜”开了三天到站,有人来接,大家一顿接风洗尘,霍一忠见了不少老熟人,接着开始上课训练,连着十来天都没有见到老首长或是他身边的人,只有在休息那日,承宗自己开着车,接他到家里去吃饭。
今日老首长难得在家,承宗把霍一忠领到自己父亲处理工作的书房里,就关门出去了。
老首长衣着朴素,穿着灰蓝色的中山装,不笑的时候面色威重,豹子老了,也还是一只野性的豹子,霍一忠朝他立正敬礼,一如当年跟在他身后的小兵一样。
“一忠,来了,坐。”老首长一笑,面容舒展,确实不是当日被困之人的精神面貌了,“我说了,总有再见面的机会,你看,这不就来了吗?”
“是!”霍一忠坐下,面对老首长,直视前方,双手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
“不必拘束。听忆苦思甜说,你和你夫人对他们兄弟颇为照顾。”老首长说话很慢,却是掷地有声,有种多年上位者的威严在里头,说完若有所思,霍一忠没敢接话,接着,他又说,“都不容易啊。”
这句不容易,很复杂,说不清楚,霍一忠只是点点头。
“我前阵子见过罗诚了,他很欣赏你,跟我说,还是想把你要过去,你自己怎么说?”老首长眼睛一眯,靠坐在圈椅上,十分舒服的模样,看着他,让他给个答复。
霍一忠不着痕迹轻轻咽了一下口水,这才说:“但凭将军安排。”
“呵,你啊你。”老首长拿过桌山的杯子喝口茶,又肃着脸说,“不必去了。你的调令很快会下来,一忠,到岭南军区去待几年,也替我看着西南的老方他们,一切稳定下来,再回你原来的师部。”
“是!”霍一忠站起来,又敬礼。
老首长压手,让他坐下,安静了一会儿,这才开口:“至于鲁有根,他现在病了,退就退了。”对于鲁有根,他只有这句话。
霍一忠略微感到一阵心寒,可不敢上脸表现。
“你师娘今天下厨,大家吃顿饭。承宗在川西的事,多亏了你。”话说完了,老首长站起来,霍一忠忙跟着站,跟在他旁边,“一忠,还是那句话,一切前途都要自己去争取。”
霍一忠在一旁慎重点头,谨记将军的话,他必须要明确自己的队伍。
和老首长一家人吃过饭,见了忆苦思甜,霍一忠没让承宗送,自己坐车回训练基地去了,他后面还有五天的训练期,期间他没有任何的异样,也没有联络任何人,训练结束,得了个优秀训练标兵的奖牌,领了奖品和荣誉证书,就回家属村了。
姚聪见他回来,让他来办公室,两人坐下,相对无言了许久。
“一忠,是要到说再见的时候了?”姚聪看他脸色也知道变动和调令要来了。
“是。”霍一忠点头。
其实老首长本可以不亲自和他说,但大概是因着在川西见的那两次面,还是让承宗接他吃饭,亲口告诉他这个安排,也算是仁义一场,可想起他对待鲁师哥的态度,还是让霍一忠心惊。
姚聪和霍一忠也没有再提鲁有根,仿佛这件事就这样尘埃落定了。
“我记得建信也在岭南。”霍一忠说起鲁有根的长子。
“他去中南军区了,年前的事情。”姚聪是听小傅说的,小傅回来办手续,跟着建信一起过去了,老鲁始终照拂着几个旧人,却很少再联络姚聪。
“可惜了。”霍一忠只是这样说,他本以为和建信能见见面,认识认识。
“回去吧。”姚聪似乎有些词穷,手上翻了翻几张文件,没有什么想说的。
霍一忠站起来,敬个礼要往外走,姚聪喊住他,原本有些沟壑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一忠,我觉得老首长说得对,也不必太伤感,总有机会再见面的。”
霍一忠也笑,点头说声是,转身出了他的办公室。
跟姚聪说完话,又去给张伟达团长汇报训练的事,完毕后,霍一忠拎着行李回家,这一路上,他审视着家属村的一切,那样平静,偶尔有鸡叫狗吠声传出来,没有去上班的家属们聚在一起说话,村小好像下课了,有孩子们的闹声传来,茫茫原野上,风吹草动,太阳普照,远处的雪山矗立,平静亘古,像是千百年来从未变化过。
他来了这里,又准备离开,这几年的岁月,若是不用力记住,终究要湮没在海海人生中。
江心在家正忙着把院子里的菜地松一遍土,太阳毒辣,她戴了斗笠,全身用霍一忠的旧军装裹起来,生怕被太阳晒黑,见霍一忠回来,放下手上的锄头,洗手洗脚,脱下身上宽大的衣服,进厨房给他做了碗炒饭,前几日新庆寄来大米,他们娘仨儿不敢多吃,特意留着,刚好可以用猪油炒一碗奢侈的蛋炒饭给他。
天气热,霍一忠冲个澡,出来吃饭,夫妻两人拉着手说话。
“你对岭南知道多少?”霍一忠问江心,手指捏捏她的掌心,竟摸到一点茧子,她的手柔软且白,从前都不长这个的,霍一忠略微粗糙的手用力压了压那块茧,像是要把这个痕迹压下去一般。
江心拍他:“疼!”自己揉揉手,瞪他一下。
“岭南很大,你说的是具体哪个地方?”江心问他。
霍一忠却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以后要担要抬,用到手的这些活儿都留给我,你别干了。”免得手上又长茧子。
“怎么了?”江心靠着他,一只手去摸他的脸颊,大眼睛看住他,里头有担忧。
“我的调令估计两个月后会来,要到岭南军区。”霍一忠说了个城市的名字,羊城。
“这地方我熟啊!”当然这话是在心里说的,江心始终没有把自己穿越而来的秘密和盘托出,她想,或许有这个时机,或许没有,一切看天意。
“一直都会待在那儿了吗?”江心问,她其实很适应那边的风气,自由包容,就是气候太湿热,容易长疹子。
“不是,预计五年。”霍一忠摇头,把老首长的安排说了出来,“路还长着。”
他才三十多,一切说定下来,还太早。
“在哪里都好。”羊城,已经比江心预想得好太多了,她原先以为会到一些交通不便的偏远地方去,“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行。”
“那就开始收东西,霍明霍岩的学籍关系也要开始处理了。”霍一忠快速把炒饭扒完,自己站起来去洗碗,心里盘算着后头的要忙碌的事情。
江心见他行为一切正常,脸上却没有任何轻松的表情,情绪肯定不好,如此漂泊被动,又如此反复磨人,谁都容易产生无常的心态,于是上前去抱住他,陪着他,霍一忠把碗筷洗好放在一边,感受着妻子身上传来的温热,许久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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