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米花猪拱了殷白菜
淮江第三人民医院的住院部有7层。
米和被安排在6层小套, 原本是单人间,现在殷天破例住进去,挤成了个双人间。
张瑾澜忧心忡忡, 跟心理行为医学科的主治医师在走廊。
怕什么来什么, 让她一语成谶。
张乙安接到老莫电话后就开始收拾衣物。
两套女生的内外衣, 两套男生的内外衣。
二老已然对这种突发状况无比娴熟。
拿出宜家的蓝色大袋,按着脑子里详明的清单, 吃穿用度迅速打包, 背着兜着跟投奔亲戚似的,打着的士直奔三院。
老莫在病房里忙忙叨叨, 刚想坐下喘口气, 就被张乙安提溜到卫生间。
“你再帮她你也得顾着自己啊,”她抓着老莫毛衣, “都冻硬成疙瘩了你不冷!”
老莫被她这么一说才意识到侵肌刺骨的酷寒,当即缩手缩脚。
张乙安把湿衣服全扒了,插上吹风机的电源, 打开新毛巾,边吹边给她擦身, 趁着热乎劲儿, 火速套上秋衣秋裤、毛衣、羽绒背心和大棉服。
这雷厉风行的换装终于给了老莫一股暖融融的和煦之风。
张乙安把她的湿衣湿裤叠好塞进衣袋,“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天儿不是知道庄郁可能是凶手吗, 就单独约了她去救人质, 黑心羊, 就是米和怕她干傻事, 又怕劝不动她, 就……就硬生生把伤口给崩开, 进去劝天儿,还真把天儿给劝住了。”
张乙安一震,“你是说米和把自己腹部的创口崩裂了,去劝天儿。”
一想当时米和势在必得的样子和那浓浓红血,老莫依旧惊魂未定。
“我看着他崩的,还崩了两次,”她指着衣袋里的运动裤,“刚才那屁股上的血迹就是,去的时候他坐副驾,崩了一座位的血,回来的时候我坐那,我……我咋擦我都擦不干净,”老莫显露出少有的扭捏不安,蔫巴巴,“我还骂他了,他是有秘密……可他,哎呀!他这苦肉计太狠了!”
“这不是苦肉计,”张乙安感喟,“这是他预判之后,认定能救天儿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他太聪明了。”
“张姨,您信他?”
“信!”张乙安斩钉截铁,“生生死死见过这么多人,眼睛是身体器官中最不会遮掩情绪的,他看天儿的眼神,像是在看他自己。你说有谁,会不爱自己。”
老莫一知半解的点头。
她对情情爱爱陌生得很。
“哦对,”张乙安想起了什么,“你快去看看那大个子,家里只有米和的几套衣服,没想到他这么壮实,衣服估计会小。”
老莫出去找阿成,兜绕了一圈都没见着人。
一入楼梯间,那独属庞然大物的香|艳直接将她呛得连连咳嗽。
阿成套完了紧绷的长袖T,正在穿帽衫。
小是小了点,愈发显现出胸膛的壮硕,简直就是那爱恋游戏中走出的漫画人。
老莫眼都直了,有股烈火窜着,烧心烧脖子。
那面墙堵在她面前,老莫脑子里的弦“嗡嗡”乱颤,完全不受控,傻兮兮抬手一戳,竟觉得那肌肉流水般是鲜活的,热情的,奔腾的……她的脸更烫了。
阿成抓过她手里的毛巾,给她擦头,“等会喝热水,喝烫一点,要把汗闷出来,不然会感冒。”
老莫的头越垂越低,捂着脸不敢出声,直骂自己是怂货。
阿成看着那两只血红的小耳朵和纤长的脖颈,太有引诱的意味了。
既然戳了他胸口,那就礼尚往来,捏捏她后颈吧。
大掌一抚。
老莫骇得蹦跳,慌张捂住脖子,“你……你你你……”
阿成呲出白牙,笑得眉眼弯弯,“谢谢,没有你,我忙不过来。”
老莫不知怎么回话,伶牙俐齿成了过去式,丝毫没战斗力,她一跺脚,撒腿就跑,直接撞进了张乙安的怀中。
米和醒来时已经是次日晨曦,殷天还没醒。
病房里张乙安、阿成、张瑾澜、老莫……或坐或立。
米和微微侧头。
就这简易的举动拉扯到了他腹部的创口,疼痛由浅入深,回肠九转,逼得他闷哼出声。
他看向另一张病床,床头柜阻了视线,不见面容,可他还是认了出来。
金光凛凛,云霞万道。
殷天手腕上的亮光刺目,蜇疼了米和的眼,虚眯瞧了半天,才意识到那是副手铐。
没来由心慌意急,米和又哼出一声。
窝在沙发里的阿成听到响动,猝然起身。
米和手臂沉甸甸,只能抬起食指微微晃着,指向手铐的方向。
他着急地嚅嗫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张乙安看明白了,忙轻缓地抬起他脑袋,送了口温水润嗓,“不着急啊别急,就是做做样子,不是真铐,她没事,太着急晕过去了,又太久没休息。”
米和安妥下来,乖顺地点头,迷迷瞪瞪的似睡似醒。
张乙安擦着他唇角溢出的水,“谢谢你小和,我谢谢你,天儿谢谢你,老殷也谢谢你,他去买早餐了,一会就回来,你不用担心,都没事了,好好休息。”
殷天的状态才是众人最忧心的。
过了午后,她依旧没有转醒的迹象。
老莫描述着她晕倒前的状况,像是突发性遗忘了所有事件的起因经过。
殷天茫然迷惑,不知手上沾的是谁的血,也不知为什么沾血,甚至看向她的眼神也透着寒凉的陌生。
下午三点,张瑾澜坐不住了,又去了趟心理行为科。
她内心亏欠得紧,早就应该给张乙安和老殷打预防针,甚至应该横插一脚强行“绑”她治疗。
丁一远来了趟病房,问了米和一些问题。
张乙安和老殷在一旁听得惊心动魄,张乙安碎泪点点,老殷攥着拳头,垂着脑袋。
时间越久,米和越寝食难安。
他执拗地想牵殷天的手,不顾伤痛地挪移着身子,疼得五官狰狞,冷汗涟涟,喉头腥甜苦咸。
看着阿成多次劝阻不成,老殷牛一般霍地起身,把床头柜拉走,而后豁劲儿将病床推向殷天。米和抓住殷天手指的时候,整个人弥漫着一种热气升腾的满足。
老莫看得心酸,揉着鼻子冲窗看景。
张乙安更是难过,摸着殷天额头,烧退了,该醒了。
不知是牵手的童话显灵,还是情爱的力量浩瀚无垠。
殷天幽幽转醒,所有人惊呼不止,围过去一圈脑袋。
张乙安哆哆嗦嗦指着自己,“我,我是谁?
殷天神色懵然,看着一张张过分殷勤和喜悦的大脸,“小妈。”
“那我呢?”老殷瞪眼看她。
殷天被这架式打得手足无措,“爸?”
“我呢我呢,我,我!”老莫笑得花枝招展。
“滚。”
老莫大喜,一蹦三尺高,“她没事了她没事了!她活过来了!”
米和攥紧殷天的手,挣扎地想起身,被阿成一把摁住。
老莫指着米和,“那他呢?”
米和满脸惊惶,死死盯住她,就怕她说出“你是谁”的震荡之词,“小天……我,我……”
殷天眼眶当即赤红起来,徘徊着他的腹部,而后移到脸上,恶声恶气,“我不认识你!你谁啊你!”
米和傻眼了。
众人傻眼了。
米和嘴一抿,眼泪就下来了。
殷天不服输,心理恨恨,就你会哭!
她突然仰头,稚童一般“哇”的一声嚎啕,毫无征兆。
米和又委屈又慌张,挣扎地更厉害,金豆豆也掉得更多。
两人跟比赛似的。
看谁哭得动人,看谁哭的酸楚,看谁哭出了掐花揉水的江南气质。
“好了别哭了!”老殷背着手喝声,“一个脑子不好使,一个大肠感染肚子豁口,不怕再哭晕喽,哭不用力气啊!”
殷天瞪着米和,顾不得头晕,两腮气得鼓鼓,河豚一般,“我要分手!”
米和听得大震,茫然又愚钝,他忙抓殷天的手,可殷天醒来后力气极大,甩了他一次又一次。
“胡闹!”老殷指着殷天,“要不是人家以命换命,你以为你现在能躺在这,你早进审讯室了!”
张乙安不服,瞪着老殷,“你瞎掺和什么,有你什么事儿啊!你觉得感人,这就是天儿最受不了的!别动不动拿命玩来玩去,前有巍子,中有胡志鑫,后有他米和,他要是没扛过去怎么办?有这么救人的吗,怎么着,万一残了,赖我们天儿一辈子啊!”
张乙安上半身工整,下半身拿小腿使劲蹭踢老莫。
老莫不明所以,想着可能是有什么门道,就顺着她的话往下捋。
“对!你们是没看见,天儿晕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她吓得半条命都没了,跟魔怔一样,人也看不见,话也听不见,丁队和郭队都在,他们都看见了,差点就梗死了!好好劝不就完了,划肚子干嘛呀,有必要吗!这就是苦肉计,你这叫什么!叫道德绑架!”
她说得心虚,脚趾使劲抠地。
眼神乱飞,压根不敢看阿成。
张瑾澜抱臂倚着墙,神色索然,“这是PTSD的一种症状,回避和麻木类,非常严重。明明可以好言相劝,却用这种极端方式造成情感的二次伤害。”
这空穴来风的指责瞬间让米和白了脸。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老莫、张乙安、张瑾澜,最后定格在殷天脸上,唇齿颤颤,“我……我没有……”
他慌乱急了,拼命去抓殷天。
肚子火燎一样,整个腹腔都在哀嚎,眩晕一阵阵,逼|入他眼睑,他疼得双眼模糊。
可殷天躲他,将两手揣怀里,向后移,就是不让他碰。
老殷见不得他的忍悲含屈,气得火烧颅顶, “你……你们一个个过河拆桥啊你们!
他横眉冷对,“殷天我告诉你,他是有爹有妈的,他也是个宝儿,是别人的孩子,他跟你没血缘干系他犯不着这么救你,你别仗着人家喜欢你你就犯浑!”
“我怎么犯浑了,所有人说的都是实话!”
“我怎么教你做人的!”
“殷田民你真好意思!从小到大你教过我吗!我长成今儿这样全靠百家饭活下来!反正咱俩永远不对付,反正一堆人都不待见我俩,正好,分呗!”
“你是谁!你他妈让鬼给撵了,你羞耻心呢,你正义感呢!多冷血的人才能说出你们那些话,”老殷哆嗦着手臂,“有你们这么欺负人的吗!谁不待见啊,我看谁敢不待见你俩,我跟他好好唠唠!“
病房兀的遁入死寂,没人再吭声。
殷天不说话了,静静看着老殷。
张乙安好整以暇,眼睛咕噜噜转。
张瑾澜弯起嘴角,看着落日余晖,将整个房间镀了层金箔。
老莫可算明白了,不敢正眼瞧老殷,不时偷瞄一眼,她可听说过,老殷就怕米和这花猪把他家宝贵的玉白菜给供了。
米和明白了,更觉得酸楚,可又是感激的。
他将头缓缓歪向另一侧,不想让别人瞧见他此时有苦有乐的面容。他缩回的手被殷天猛然拽住,死不松开。
“你们这班娘子军,这儿等着我呢。”老殷恍然,他吃了瘪,居高临下看着殷天戴手铐的左手攥着米和的右手,鼻腔一哼,“不就是结婚嘛?谁没结过啊!结!”
众人一改势利嚣张的模样,瞬时其乐融融,谑浪笑敖起来。
张乙安戳着殷天眉心,“满意啦?看把小和吓的。”
郭锡枰在门外探头探脑,“落幕了?”他提着补品进来,拍了拍米和肩膀,“我也结过,刚结,知道流程,我教你,咱俩都一样,肚子遭了罪才能把老婆抱回家。”
阿成俯下身,贴在米和耳边,显然没消化这大起大落,他刚才气得差点拔刀,“要不你再考虑考虑,他们好可怕,胜过你的Fiath阿姨。”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我背叛了我自己
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旁人的心理作用, 都觉得他白惨惨, 太阳一落, 无论开灯闭灯,都似张棺材里僵挺的鬼脸。
米和睡不踏实, 觉多, 却常常惊厥而醒。
像是被梦魇的崎岖不平所困扰。
殷天脸贴脸都平复不了他的失魂落魄。
相比较她一睁眼就生龙活虎的皮实样子,老殷和张乙安几乎将所有精力都留给了米和。
隔壁房中, 陆一也醒了, 左右肩都是重伤,手腕铐着病床, 恭默守静,无声无息。
他拒绝饮食和喝水,植物人一般, 死气沉沉地盯着天花板,对丁一远的询问置若罔闻。
郭锡枰追踪了吴艳红的生活信息, 一缕缕, 一簇簇,繁杂而细碎,多如牛毛。
她是个市井女人, 在城市羊肠鸟道的缝隙中留下了太多生计的痕迹。
可2012年秋, 像是魔术箱变活人的马戏。
她凭空消失, 生存的动态也戛然而止。
殷天斜坐在椅子上, 轻揉着米和的太阳穴, 对着郭锡枰压声, “拿吴艳红审陆一。”
郭锡慨叹,“没用,试过了,油盐不进。”
“试过夜审吗?陆一的床周围有6盏夜灯,别墅里马悦琪也提到过,他休息的大卧通宵亮灯。”
“你是说他怕黑?”
“你买个瓦数低的小灯,最好有鬼片里那种效果,让医院电工装上,今晚我审他。”
米和蹙眉闷哼,眼球在眼皮下疯狂震颤,像是心急火燎,伸手胡乱地抓,殷天忙把手递过去。
“学姐呢?”
“阿春的案子都忙疯了,沈老师一退休,他们担子就重了。”
殷天轻柔地摩挲着米和面颊。
“沈老师也是这么说的,她说她得环游世界,没空,张法医清闲,有能力的人不能天天闲云野鹤,局里缺人就要有当砖头的觉悟,让局里请张姨,等着吧,过几天就得开口。”
殷天晃了晃亮闪闪的手铐,“大包怎么还没找我谈话?”
“咱包处就是一和稀泥的,说他是督查处长都高看他了,这种事儿他才懒得接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你也是,闹得差点收不了场,你别说,”郭锡枰对着米和挑眉,“这小子有点魄力,当警察家属及格了。”
“什么及格?”殷天瞪他,笑得满脸荡漾,“优秀好不好!”
她一提声,米和就醒了,恍惚中瞧见她朦胧的脸,徐徐挤出个精疲力竭的笑容,“你……别老陪我……去休息……”
郭锡枰一呲嘴,赶紧避开这齁人的打情骂俏。
刚走到病房门口,就见着张乙安和老殷提着饭菜进来,他跟二老打了招呼,去楼下的扫帚街买灯泡。
殷天早已饥肠辘辘。
一手鸡腿,一手葱油饼,啃得不亦乐乎。
米和看她吃得好肆意,舔了舔唇,他也饿,又饿又疼。
腹部的伤口像个交通枢纽,向他筋骨源源不断地输送着胀麻和疼痛,他一直强忍,没有用止疼针,对着张乙安笑嘻嘻,痛得脑子一迷糊,又浅浅睡了过去。
晚上10点。
在郭锡枰陪同下,殷天进了陆一的病房。
微弱的星月,小灯恍恍。
线头接触不良,频频跳闪,的确有着东南亚粗劣鬼片的架势。
陆一依旧盯着天花板,可他紧张起来,手指像条绳索勒紧病床边沿,两腮一咬一鼓,像个白皮蟾蜍,装出一份铮铮硬气。
殷天搬了个板凳坐在灯下,头顶一片橘色的灰蒙。
脸是黑的,脖颈是黑的,眼睛幽幽两潭深水。
“我母亲叫吴艳红,”殷天滑腻的声腔像蛇皮一样攮过陆一的耳朵。
陆一一阵巨颤。
“我父亲陆照明在家的时候,我不会直面我母亲那种病变且疯狂的占有欲,父亲成了道阻隔,算是我安全的靠山。直到我那癫狂的母亲看到父亲给女同事的稚儿一颗糖,她心肺俱裂,头发都卓立起来,像个刀尖舔血的巫婆划开了我父亲的天灵盖,只有解刨尸体的医生才会这么干,可她很娴熟,血流了一床,父亲去医院的时候,风一吹,头皮都能掀开,跟戴了个不合尺寸的小帽似的。”
手铐声“哗哗”作响,陆一憋着呼吸,他上半身动不了,只能踢踹两条腿。
鲤鱼打挺,震得整张床“咣叽咣叽”。
“父亲缝了32针,跑了,他是想带我走的。可天公不作美,那天淮江大暴雨,父亲鞋都跑掉了,灰色的袜子黏在脚上,一踩“哇唧”一声,我的小腿来回倒腾,跟不上趟,有时候被父亲拽得腾空飞起来。母亲在后面像头歇斯底里的母熊。她追上来了,我一慌膝盖着地,有粒石子扎进了肉,父亲停下脚步,回头想拉我,但母亲跑得太快,他踌躇了一下,自己跑了,我这辈子都能记得他的眼神,那种“对不起,我得活着”的眼神,夜幕深,雨大,我父亲的背影一点点模糊,先是头,再是身子,最后是腿。”
郭锡枰倚在门边,听得毛发耸然。
殷天像戴了个黑色面具,絮絮叨叨,声音又低又哑,却顺滑,能比拟满身张力的戏剧演员。
陆一的反应就是对她最大的褒奖。
他不动弹了,面无表情,牙齿也不再碾磨,微微抬头看了眼殷天,黑洞一样的面容让他见鬼般哭哼出来。
殷天没有给他缓和的机会,“没了父亲的保护网,我开始直面母亲的暴力,皮开肉绽这四个字太轻佻了,我时常觉得自己是臭的,腥的,我母亲对身体的犄角旮旯有一种痛快的探索精神,她拿烟头把我烫得火红,烫烂了,我疼得打滚,奄奄一息。可我得活着,就像我父亲,人要有精气神,不能随便放弃自个儿。知道这个世上最疼爱我的吗,是我的邻居标叔叔和标阿姨。”
“2011年,那时的我还是很瘦弱,我跟班里的男生不一样,我知道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站着撒尿,而我是蹲着的,我只要站着,尿液就会呲到我脚面,他们霸凌我,嘲笑我……我成了一个异类,而这一切苦难都来源于我的母亲,我效仿她对父亲的手段,让她没有再伤害我的机会了。”
“抛尸,是我所面临的最艰巨的一项任务,有两个人选进入了我的视线,他们一个是夜班租车司机,一个是医院的清洁工,有了车辆运输就可以远距离销毁尸体,医院的清洁工,最知道怎么去除血液和人体组织。他们目睹过我母亲的丑恶,见过我生不如死的经历和伤痕,为我哭过,为我出过头,我信任他们胜过于信任自己,特别是标阿姨,她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自己的孩子。他们最安全可靠,所以我在深夜,敲开了他们家的门。”
陆一猝然闭上眼睛。
“这就是我们警方的推论,”殷天站起来,“我们没有任何证据指明你杀害了吴艳红。”
“殷天!”郭锡枰这才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
“陆一,你能爱着那些孩子,你没有在生不如死的时候放弃你自己的生命,你很勇敢,也很坚韧。”殷天缓缓上前,看着他面如死灰的样貌,“我们无法选择父母,有一些家庭,注定要忍受这种窒息的亲子关系,你能帮所有人逃避吗?”
陆一缓缓睁眼,“2011年之后,我每周都会去一趟无尘宫,跪在佛像面前,乞求我的母亲不要回来,可能是呆的时间久了,菩萨给了我一双眼睛。”
“什么眼睛?”
“能辨认父母的眼睛,你为什么拿枪指着那个女人?”
殷天沉默不语。
“你不说,我说,我为什么要带走陈念阳,因为那个女人在推攘她女儿的时候,眼神太凶了,不是普通的凶狠,我只在一种人身上见过那样的眼睛。”
殷天心尖一紧,“谁的身上?
陆一笑了,“我的母亲,能拿起屠刀杀人的我的母亲身上。”
胸膛重重一击,殷天和陆一迅速对视一眼。
陆一歪头无声地吐纳,“谢谢。”
出了病房,郭锡枰的目光差点将殷天扎成了筛子,“你是突审呢你还是搅局!”
“就是一绑架伤害的案子,你们非得办出花儿来。”
“你这是跟邢局对着干呢?”
“我同情他,理解他,我要不是有这证,我一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行了,地基我打好了,以退为进吧。”
“狗屁以退为进!我还不知道你,你就是在告诉他脱罪的方法。”
“扣什么大帽,甭上纲上线。地基我打好了,能不能盖起来是你们的事儿,别你们钢筋水泥筑不来,就冤枉我这个挖地的。”
“你刚才那屋里的每一句话都是说给我听的,你自己不想管,你还要拉我下水。”
“对,”殷天面无表情地扯起笑容,“无论他有意还是无意导致吴艳红失踪,我都会有这个结论,就是有些人,他是不配存活的。”
殷天飒爽英姿地回到米和病房。
郭锡枰却静默不动,思索片刻给张瑾澜发了信息:【她不对劲】
次日清晨,殷天去门诊大楼做了全身和脑部CT检查,没有任何问题。
张乙安和老殷总算稳妥了心绪。
下一秒,丁一远就把厚厚一沓材料堆放在病房的沙发上。
殷天露出獠牙,“你当我是牲口啊。”
“不是我不让你歇,是凶手007,996,不下班。”
“不是击毙了吗?”
“有那么容易就好了!苏祺接手了阿春的尸检,在药检过程中发现了她体内存在苯环已呱啶。”
“苯环已呱啶,”殷天一惊,“天|使|尘?”
“对,阿春早中晚服用的药物全部被人替换成了天使尘,所以才会产生大量幻觉,行为古怪的像精神分裂,这完全符合那天她行凶时的状态,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有人将水仙剁成细末,混入了饺子馅喂给阿春的孩子,导致了她夜间中毒死亡。”
“水仙?”
“有人将水仙替换成韭菜。西方出现过很多起类似案件,咱们国家的留学生在当地超市购物,将水仙误认为韭菜,回flat炒腊肉,结果吃进医院了。”
殷天恍然,“案中案啊,这年,热闹了。”
“等陆一的案子一结,咱们都得转过去,下北的所长知道王爷死讯后,当即心梗入院,整个所都快崩溃了,你先熟悉熟悉案情,老李觉得没那么简单,不排除连环作案。”
殷天坐在米和床头,看了整整一天的材料。
驼着背,缩着脖,时间一久,脊椎受不住,直犯恶心。
快到饭点的时候,她借着遛弯儿的名义逃遁出三院。
打的去了安方心理咨询室。
落日照大道。
车鸣风萧萧。
方小萍加了1个小时的班,审阅着评估报告。
儿子的托管老师一遍遍打电话催,惹得她烦天恼地,她丈夫明明可以去接,却装腔作势要参加好哥们饭局,真是一群酒囊饭袋!
她咬牙切齿地收拾好公文包,踢踏着高跟鞋出了咨询室。
“方小萍。”楼梯间突然轻飘飘唤起了她名字。
方小萍一哆嗦。
霍地扭头看向黑黢的楼梯口,“谁!”
殷天的脸一半在外,一半隐于墙后。
穿了件单薄的夹克,正轻烟吐雾。
“殷警官?”方小萍满目迟疑,“你怎么来了?还有后续的手续要完善吗?”
“不是,我来找你。”
“找我?”
殷天默了半晌,烟都嘬完了,才迂缓开口,声音哑哑,“我想做治疗。
方小萍愕然了,“警局应该有专业对口的心理机构来进行测评和辅导。”
“我不能留底。”
“所以,这是你的私人求助?”
“在这里也是,不建档,不录音,手机关机,我来定场地,能做到吗?”
方小萍思索片刻,噙着职业笑容,“好,您提前跟我说,我好安排时间。”
殷天颔首,转身就要下楼。
“殷警官!”方小萍猛地叫住她,楼梯灯是声控的,这段日子很迟钝。
明晃晃的大白灯一亮,她这才瞧清殷天的样子,身上坠着憔悴和一种深邃的自我厌弃。
“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我需要自救,我相信你。”
“的确,您跟上次来的时候不太一样。”
“病了,我知道。”
“什么样的感受体验?”
“我觉得,”殷天点烟,仰看着她,目色旷远而茫然自失,嘶哑地怏怏,“我感觉我背叛了我自己。”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把殷天放出去, 狗咬狗
陆一案子后续的审讯殷天没有参加。
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让邢局毫无招架之力。
丁卯街重大杀人案,缺人手缺疯了, 丁一远和郭锡枰轮流叨扰和谄媚, 给邢局灌迷魂汤。
总算攻坚下来, 给殷天这刑侦人才开了绿灯,本来嘛, 能者多劳。
当时的现场惨不忍睹, 殷天和侯琢那日到的晚,也就没看到阿春如李逵般的狂热与刚烈。
她赤脚行凶的录像被围观群众拍摄下来。
殷天带着耳机在病房里看视频。
确实如丁一远所说, 在长期服用了天使尘后, 阿春如坠幻境,举止疯魔, 像是被蒙在鼓里,不知自己砍杀的活生的人。
今儿阳光大盛,殷天却浸出一身冷汗。
丁一远还跟她说, 邢局死皮赖脸去西城求人,西城也算慷慨解囊, 派了王牌队员刘疯子入驻。
她侦查的手腕独辟蹊径, 跟淮阳稳扎稳打的风格全然对冲。
惹得一中队怨声载道。
于是,老李撺掇郭锡枰联名上报,要求派出淮阳的实力干将——疯子殷哥。
狗咬狗, 啊不, 志同道合才能事半功倍, 提速提质。
丁卯街作为老城中最繁华的商品街, 人流量大, 走访难度高。
即便消息封锁得再快, 自媒体的风言风语像黑烟散雾,铺腾得满城惶惶。
鬼怪之说乍然而现。
有人说,阿春是这条街上最美的女人,瘦弱温婉,有只男厉鬼看上了她,阿春不从,反抗时即是杀人。
有人说,阿春在行凶时眼睛像黑猫儿一样,黄灿灿,瞳孔是竖着的。
有人说,阿春砍人时像怒目金刚,十八罗汉,她杀的是恶人。
有人说,阿春前日去了董市口,被古时杀人刑场的斩首大汉返了魂,手起刀落,能劈死猛熊,更别提人了。
殷天吃完盒饭,收拾好材料。
把米和唤醒,“我得回局里戴罪立功,你听小妈和老殷的话,好好休息,实在疼就打止疼针,别忍着。”
米和神色慵懒,乍一看充满了旖旎,“嗯,你不要熬的太累,要按时吃饭。”
他要拉她手,殷天躲过,“太凉了。”
米和执意要,殷天忙来回搓,稍微热乎了再轻轻握住。
可还是冻得他颤然,“小天,”米和喉头痒,轻轻咳了咳,“你如果觉得不舒服就要说出来,我那天拦着你没想伤害你,我知道你憋屈,没有把这股火放出来,是我不好,你不要钻牛角尖。”
他竟看出来了,殷天目色诧异。
看到她这神情,米和当即明白了,他没感受错,可能真的是灵魂之侣,心有灵犀,他看殷天如看自己一般通透,那种赤|身|裸|体,能窥见骨骼脉络,深入心室的光明洞彻。
米和摩挲着她的指腹,“我没有想让你有任何负担,一定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我们一起面对,你不要心里不舒服,想骂人就骂我,我不放在心上。”
“我没事。”
“你在我面前,可以有事。小天,我想跟你结婚,跟你组建家庭,跟你生孩子,看着你幸福,看着你高升,我愿意为你去铺路,去当恶人……你让我考检察官,我考,你的要求我都会满足,唯独不要用这种方式伤害你自己,好不好。”
米和这低三下四让她慌了神。
殷天满肚子惑然,她想不明白,真不明白。
拧着身子将脸埋入他的肩窝,殷天轻轻嗅着,闷闷地,“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你看着我,”米和晃了晃她手,“你抬头看着我。”
殷天怏怏抬头。
米和面容泛着暧暧的温雅,有着睥睨生死的豁达与容和,“你值得我对你这么好,所以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质疑自己,不要放弃自己。我和小妈,和老殷就在你身后在你旁边,你不要怕,我们一直都在。”
老殷在门外听得动容,可也憋着股劲儿,阴阳怪气,“这臭小子,真挺会安慰人。”
“什么臭小子,这是你女婿,他妈妈离世得早,爸爸失踪,他就是咱儿子。以后要是天儿敢欺负他,咱得第一个上去护住他,教训天儿,听见没有。”
殷天揉着眼猛地拉门。
二老显然没收回刚才的偷听姿势,尴尬地差点撞个满怀。
殷天用衣袖胡乱抹了把脸,“我回局里了,明儿他就能吃流食了,那个粥熬得烂点,加点肉糜,他瘦得太快了。”她从两人中间挤出去,走了两步又回头,“您们也好好休息,甭太累。”
连着几日暴雨,今儿可算是光芒万丈。
晒在人身上能烘出睡意。
殷天坐在的士后排睡得四仰八叉,打起了轻鼾。
给司机大爷听乐了,知道她是警察,也知道工作疲累,索性就把广播里的相声关了,车速也缓下来,给她营造个安静氛围。
到了淮阳分局,大爷连叫四声才把殷天唤醒。
她懵懵然睁眼,伸了个懒腰,小睡能补神,果不其然,精神多了。
殷天连跑带颠地爬上大门楼梯,迎面就是包汉生。
包汉生也瞧见了她,两眼一闭,喉头一哼,撇头就往前冲。
殷天一看楼梯就在眼前,可别踩空,“包处楼梯!楼梯!”
包汉生吓得差点崴脚,回头恶狠狠瞪她,“从明儿开始你走后门!招摇过市,我眼神不好,总有人眼神好的!别让眼神好的抓你尾巴!哼!”
“诶诶,”殷天舔着脸,笑得春花一样灿烂,“好嘞,您慢走,小心台阶,明儿起一定后门,绝不给您添堵。”
殷天刚躬身送完包处。
刘秀瑛从大厅叼着烟出来,一把拍直了她的脊梁,差点把殷天撵下楼梯,“弯腰弯得跟个太监似的,你们淮阳官|僚主义这么重呢!走,丁卯街干活去。”
阿春洗衣店之前叫阿晨洗衣店,阿春接管后把改名改了。
她笑盈盈请了丁卯街书法最好的槐大爷,在春联的四方红纸上写了个硕大的“春”字,贴在“晨”字上面。
算是开头换面,女承母业。
她用透明胶带把红字裹严实,下雨也不怕,她是个爱干净的人,把店铺打理得井井有条。
如今的洗衣店围着警戒线,警员伫立在左右。
连着几天暴雨把血迹冲刷得荡然无存,有些印入了板石缝中,成了恢宏历史上,市井韶华不深不浅的一笔。
刘秀瑛给殷天指路径,“她从店门口拿着菜刀冲出来,走到了卖凉粉的铺头,那里有个消防箱,她在那拿了斧头,推倒和踹倒了几个档口,力气奇大,并开始挥刀,引起了食客的恐慌,现场一片狼藉,所有人往各个路口逃命。”
“我看了时间点,民警怎么这么快到现场?”
“王民通是下北所里的老人,人称王爷,马上就退休了,每天这个时间点他都会带着辅警围着丁卯街巡逻两圈,最后去老罗酱肉店给他儿子卖牛肉,风雨无阻,他们不是听到报警来的,是当时就在这。”
“我看了口供,是先砍死了一个流浪汉,然后砍伤辅警,补刀的时候,王爷救了辅警。”
“对,被砍伤的人很多,无论是监控还是目击者都表明,她似乎沉浸在另一个空间里,非常愤怒和着急,像是被什么东西逼迫,追赶,或者伤害,她的挥刀更像是一种沉浸在游戏中的自保行为。”
殷天仰头看着摄像头。
老城区的监控大多破旧,分布得很散,甚至有些已经无用。
烈日炎炎,蜇得殷天眼睛流泪,“如果没有服用违禁品,的确像是他们口中所说的中邪。”
“是啊太魔怔了,直到孙苏祺查出了天使尘和水仙饺子,我们才有头绪,凶手够阴的。”
“阿春的身份单纯吗?”殷天突然发问。
“什么意思?”
“我只是觉得很奇怪,市井最不缺的就是长舌妇,阿春长得好看,容貌在某些时候会成为一种罪过,男人们的眼睛一瞟,那男人们身后的女人们不会有意见吗?那为什么在所有的口供里,没有一个中老年妇女对她心生不满。”
“阿春是阿晨的女儿,是街坊看着长大的。”
“不,”殷天缓缓摇头,“看着长大跟心生裂隙是两码事,男女之情很微妙,即便我看着你长大,但你若是动摇了我们夫妻关系,我同样会一肚子牢骚,会抱怨,话传话一发酵,多难听的都会出来。”
刘秀瑛蹙眉凝思,“的确,没有任何抱怨,全部都在赞扬,说人美心善,笑得甜,手艺好。”
“她女儿什么情况?”
刘秀瑛进了洗衣店里间,指着床铺,“那儿发现的,死了42个小时,阿春似乎一直当她是活的,照料她睡觉,甚至给她洗脸刷牙,法医检查的时候,嘴里还含着小糖果。”
殷天轻轻颔首。
顺着里间的小卧室一点点搜寻到厨房,到客厅,到工作间……
她不放蛛丝马迹。
兢兢业业还原着阿春平日的生活及工作状态。
殷天和刘秀瑛,都是沉浸式风格,眼睛毒,思维广,直觉敏,推演快。
意见和思路一碰撞,几乎是神仙打架般的高度契合。
两人不觉时间飞速。
直至刘秀瑛的手机响了,才猛然意识到天幕已经灰黑。
打电话的是她的得力干将小晗,说是有了重大发现。
两人顶着饥肠辘辘,赶回分局,门口买了倆灌饼,直奔3层。
小晗叼着香肠拽着一个短发女警,跟殷天解释,“是小丽发现的,她之前卧底在金融街高奢品牌店,说视频里的这个包是真的,约莫7、8万,经典老款,可这女人打扮很土气,我就留了个心眼,专门摸了遍她行踪,然后发现……您二老自己看吧。”
监控很模糊,是老型号:
一个身形如弓的披发女人,缓缓走在望月街口,像是第一次来,很拘谨很沉闷。
戴着口罩和帽子,看不清面庞,她像是知道摄像头的具体位置,飞速地闪进阿春的店铺,若不仔细盯着,的确会被忽略,约莫20分钟后出来,手上拿着订单,头埋得更低了……
殷天嚼着槟郎,觉得这人身型好熟悉。
刘秀瑛也有这种感觉,她反反复复看了多次。
“还有两段,下一段是馄饨店旁边的监控,最后一段……”男警员叹气,“是居委会说坏了,但实际没坏的摄像头,就在阿春店的斜上方,没坏,但闪屏。”
第二段视频:
那女人头发花白,佝偻着背,这次她将头发盘了起来,依旧拎着名贵的挎包和一个纸袋。
她紧跟一位大娘进了洗衣店。
大娘出来了,她没出来。
15分钟后,阿春出来,她依旧没动静。
整整45分钟,她才慢吞吞地移出来。
背对着监控跟阿春攀谈,两人聊得极为投缘,阿春前仰后合,被逗得“咯咯”直笑。
女人的脸也侧了侧。
“等会!”
“停!”
殷天和刘秀瑛异口同声!
两人目光一汇,眼皮都在惊跳!
她们同时认出了那半张脸。
殷天认识她,刘秀瑛认识她,孙小海认识她,老殷、张乙安、孙耀明……全体西城分局的警察都认识她!
第三段录像:
女人站在乌泱泱地人群中,慢慢摘下口罩,拿下帽子,撩开头发。
静静仰脸,专注地看着摄像头,那忧哀的目光有穿云破雾的力量,像是在坦然面对着殷天和刘秀瑛。
她是刘秉如。
那个1999年在芳芳木材厂失去儿子的窈窕白领。
那个20年来,风雨无阻,神像一样伫立在西城分局门口的沧桑女人。
殷天心肺猝然一紧,她嗅到了黑压压暴风雨前的土腥和诡异的静谧。
刘秀瑛盯着刘秉如的脸,她有预感,2018年年末最后一起惊天大案,或许就出自于这个女人。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她比地痞更流|氓
抓捕刘秉如的过程异常顺利, 她依旧生根在西城分局门口。
太阳给她的头颅顶端照出一缕缝隙,镶着金边,远处一打眼, 怎么看怎么像圣洁的观音大士。
对街重庆小面的老板一手酸辣粉, 一手筷子辣油, 正要过马路。
警车呼啸着而来,急刹在她与刘秉如之间。
刘秀瑛扒着车门探出头, 一展证件, 做了个“请”的样式。
刘秉如宁谧地看了眼证件上的照片,仰脸留恋地盯着秃谢的梧桐树杈, 看得如痴如醉。
刘秀瑛没催。
没强行打破她脸上那种珍重的告别意味, 混了些释然,像是一直在等待他们的光临, 惜别一结束,她自如地拉开后门,上车入座。
酸辣粉还端在老板手里, 她“诶诶……”地叫唤了两声。
警车没有进西城分局,而是一骑绝尘消匿在大道的尽头。
可能是有结果了, 等了二十年的结果出来了, 老板立在路中唏嘘。
太阳的金光铺在红油上,亮得跟宝石一般灼人眼,她眼泪流下来, 真好啊, 老天开了眼, 要结束这个女人的苦难了。
刘秉如是最安静地嫌疑人。
走路悄无声息, 鬼魅一样飘忽而过。
7号审讯室。
刘秉如端坐地安之若素, 片刻后, 刘秀瑛拿着证物,郭锡枰拿着尸检报告进来。
对刘秀瑛来说,平日都是匆匆一瞥,到今日才是第一次直面相对。
这女人的年龄与张乙安相仿,样貌却老了近20多岁,简直就是一败落的老孺。
她手上和手腕都遍布冻疮,后脖颈也是,肿大得发黄,发红又发紫。
还流水流脓,一挨近有股腥臭。
眼皮是耷拉的,褶皱的,青黑色。
两颊皲裂,似有纵横的沟壑,像麦田,也像一棵树,一棵皱皮老树。
她的遭遇全西城分局上下都清楚,当年督查想要驱赶,被罗局给拦住了。
他们都以为时间是良药,能磨褪苦难的记忆,救治人心,不想刘秉如越战越勇,像个有红色披风的斗士。
刘秀瑛鼻尖一酸,眼神有些虚晃,不知如何开口。
郭锡枰将她进洗衣店的监控截图放在椅面上,敲了敲。
“你去阿春的洗衣店洗哪两件衣服?”
“两条裙子,我想干洗。”
“为什么要干洗?”
“过生日啊,要拍照片。”
“谁的生日?”
“闫朔呀,我儿子,他是深秋的生日。他本来不叫闫朔的,我喜欢秋天,可惜淮江的秋天太短了,我想好好珍藏,它有白藏、金商、西灏的雅称,我本来想给他起名闫商灏,可他爸爸说这太复杂了,”刘秉如和婉地笑,“我为此不开心了好久,每年秋天我们都要拍照的,今年专门订了亲子套餐,能换三套衣服,店家提供一套,自备两套,他们服务特别好,态度也好。”
刘秀瑛将两袋裙子拿出来,“以你家为轴心,辐射2公里,共有15家洗衣机构,你这两条裙子是意大利小众品牌高订的走秀款,你们家附近的金辉大厦3层就有高端的衣物皮具清理室,为什么要去丁卯街,拿到最市井的阿春洗衣店,不怕他们粗糙,伤害了裙面布料吗?”
“怎么会?我听说她手艺很好的,特别好,她手也好看,让这样的人打理裙子,我很放心的。我进了店,发现她不止手好看,脸也好看,我有向她请教护肤的技巧呢。”
刘秉如很健谈,这出乎了刘秀瑛的预料。
她四五年前进的西城分局,那时候刘秉如已经在门外扎根,死寂沉沉是她素来的形态。
“我知道你叫刘秀瑛,孙小海跟我儿子是小学同学,你看,小海都长这么大了,工作也很出色,我的儿子还戴着红领巾呢。孙小海交了女朋友,可他喜欢你,我看得出来。”
刘秉如抿了口水,“你们有没有咖啡,我想提提神。”
郭锡枰对着监控使了眼色。
片刻后小丽端着咖啡进来。
刘秉如一饮,顿时暖融融,神色也舒展开。
“我在那儿站了20年,知道每一个警察的面孔,他们看到我时,有的会避开我的视线,为什么,可能心里有愧,又或者同情我,没法帮我,还有一些会给我伞,给我吃的,会在端午的时候给我捎个粽子,中秋的时候一个月饼,我就吃着月饼啊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又大又圆,美得像画儿一样,我儿子画画很好的,老师都说他特别有天赋,他一定能把月亮的轮廓画得最逼真。”
刘秉如像是从没说过那么多话,喉头有些沾黏,声调时轻时高。
她带着卑微的亢奋,时常会显得不好意思,用手擦擦脸,像只年迈又灵活的松鼠。
审讯室的过程看似热热闹闹地很顺利。
但实际,刘秉如机敏地避开了所有关于犯案动机和犯案行为,她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儿子的一切,似乎闫朔从未离世,正鲜活地存在于她的家庭和学校。
说起儿子的时候,刘秉如的朽木之姿退却了,柔和与精干填补住沟壑与脓疮。
她至始至终都气定神闲,这就是一种昭告,与罪案紧紧相连的昭告。
殷天没参与审讯。
她在机房与监控斗智斗勇。
阿春可深挖,这人身上充满了迷思。
殷天怕打草惊蛇,没再去丁卯街走访。她网罗了所有监控,将时间推至两个月前,专注于阿春每日的动向,拽着侯琢和小晗看了两个通宵,眼睛熬得紫红,终于发现了一丝端倪。
9月30日夜晚8点,阿春去了豪哥棋牌室。
10月1日晚间8点。
10月30日晚间8点。
11月1日晚间8点。
定点定时,她都去往了棋|牌室,并在夜里12点独自返还家中。
殷天起了疑忌,两家店并没有衣物清洗的生意往来,似乎也不存在肉|体交易的可能。
她悄摸给老莫打了电话,将豪哥棋|牌的定位发给了她。
想来老莫应该跟阿成在一起。
15分钟的工作效率被两人一均摊,5分钟就完成了。
殷天看着闪烁的手机屏,越发觉得这两人可怕。
她早瞧出老莫对阿成的与众不同,这一对要是成了,以后谁敢得罪,手指一敲,所有秘密昭然若揭,跟没穿底裤似的。
她将资料打印出来,一脚踹醒侯琢,开始分配任务。
一页页纸翻阅得“哗啦啦”,越往后越心惊肉跳。
“这……这是……妈耶……”侯琢骇然抬头,小晗也毫无防备,看得愣怔。
殷天把烟屁股戳进水里,“小小丁卯街藏污纳垢,掩护打得挺好啊。”
“一个编号一个孩子,连金额都有明确标柱,阿春是个中间商?”
“中间商谈不上,没那么大能耐,她是管名单的,甚至制定名单,豪哥棋|牌室有两辆小货,他们管运输。”
殷天的手机依旧源源不断的传来信息。
阿成和老莫,一南一北联手,将棋牌室扒得一干二净,上到老板、会计,下到控场小弟,所有身份资料,和在拐卖过程中充当的角色,历历可数。
殷天眯眼研究着手机照片,“谢大锤?”
她心生了计谋,询问老莫上下线的勾联是否紧密?
得到否定答案后,殷天眼神轻飘飘转向小晗,“身手怎么样?我可听说刘疯子手下都是悍将。”
小晗挺起胸膛,他一米八五的身高,“我上学那会,是我们那届格斗第一。”
殷天窸窸窣窣笑了,“刘秀瑛那老痞子样,没少闯龙潭虎穴,你是她的干将,流程你熟,”她拍了拍侯琢,“我们这个是嫩苗苗,没见过什么世面,他要是敢拦,你就摁住他。”
小晗一听,当即明白了,“保证完成任务。”
侯琢还在迷蒙,殷天套上黑夹克一跃而起,“走着,砸个场,泻泻肝火。”
晚上八九点,豪哥棋|牌室人声鼎沸,压肩叠背。
那是丁卯街最热闹的地方,女人和男人爽利,“噼里啪啦”又碰又胡。
场子里暖和,大门挂着厚实的塑料皮,玻璃上水雾漫漫。
殷天穿着一身貂,缓缓踱步进来,坐角落里,将双腿往桌上一搭,剔起牙来。
她太扎眼了,漂亮又戾气,那双眼睛像飞刀,身后还跟着两个默不作声地男人。
看场的小弟退步到账台,跟一个矮个男人耳语。
矮个男人没动作,依旧看着电视剧收营,可手里动作不停歇,调了监控放大殷天的脸。
殷天戴着齐脖卷发套,右脸有道长疤,从酒窝延伸到太阳穴,被黑发掩饰得很好。
她像是有所察觉,霍地一仰头,阴鸷地盯住摄像头。
矮个猝不及防,打了个哆嗦,觉得这女人有点来头,他磨叽了一会慢吞吞来到角落。
“不开台玩两把?”
“叫谢大锤出来。”
“谢大锤是谁?”
殷天笑了,“甭他妈装疯卖傻。”
矮个急了,“谢大锤,谢大锤是你能叫的吗!”
殷天骤然发难,狠狠一脚蹬开桌子,麻将台“轰”一声歪斜倒地,电光火石间,她豁劲儿甩了那矮个一巴掌。
矮个半张脸都是麻的,耳朵“嗡嗡”,被打傻了。
打牌的人也木了,现场顿然鸦雀无声。
他们看了看矮个,又看了看殷天,都是平头百姓,最怕那汹汹架势。
之前阿春刚挥斧头劈人,这女人看得比阿春更凶更狠,瘆人得紧,一瞬间,你推我,我攘他,纷纷落荒而逃。
看场的年轻人在矮个的号召下,人手一根铁棍,龇牙咧嘴地围拢住三人。
殷天理了理气,起身,“这么多年,还没人敢这么跟我说话,谢大锤事儿办得跟烂泥一样,脑子里是什么,猪肠吗?”
她脚尖向上一勾,将墙侧的铁棍踢起,伸臂一抓,狠狠往矮个身侧的麻将桌抡去,“宁挨千刀剐,不糊第一把,迎门发,背门亏,你这店风水有问题啊!”
几棍子扫荡下去。
七万、八万、东、中、一束、九筒满天飞,满地蹦!
她一把揪住矮个,“我犯得着在这跟你废话吗,我就该把你和谢大锤的皮扒下来,煮成胶质,混麻将里,出一套人皮牌。”
这剑走偏锋地浑厚气势和那邪性的笑容,吓得矮个跌跌撞撞往里屋跑。
片刻后,铁大锤提溜着裤子扑出来,睡眼惺忪,满嘴酒气,他打一酒嗝,装腔作势地提声,“你什么来头!”
“我什么来头?”殷天咯咯笑,跨步上前拍他脸蛋儿,“没睡醒啊谢大锤,我什么来头?你不知道我什么来头!”她越抽越使劲。
谢大锤捂着腮帮子“嗷嗷”叫。
侯琢在一旁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飞速撇了眼身侧面无表情的小晗。
小晗像是轻车熟路,扮演着一个丧脸的打手,身形无比松弛,侯琢心头一动,一看就跟着刘疯婆没少干这种事。
“阿春死了,怎么死的,半个月前路上死了只羊羔,还是公的,你他妈还问我什么来头,”殷天兀的抬脚踹他心窝,“你说我什么来头!”
谢大锤爬起来,疼得又跌回去,咬咬牙扑腾,“对不起对不起,周老板的人我们不熟,对不起对不起……是那个娃子身子太不好了,这是阿春的错,我们就是单纯搞运输哇。”
“名单。”殷天摊手。
谢大锤一愣,“什么名单?”
“周老板不开心,叫我过来看看,为什么名单上这么多纰漏,3岁的写成5岁,母羊羔成了公羊羔,跟你说个怪事啊,”殷天一把薅住谢大锤的头发,将他耳朵挪到自己嘴边,“有个小羊羔身上带窃听器,你们想干吗……给周老板下套啊,谢大锤,你是警察的人?”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奥罗拉公主》
谢大锤吓得一屁股落地, “不敢不敢,我怎么会是警察的人,八杆子打不着啊!我有名单, 名单, 名单, ”他踢了脚矮个,“床头柜, 在床头柜第二个抽屉。”
他小心翼翼瞟一眼小晗和侯琢, 蹲趴在殷天腿边。
跟个癞皮狗似的,“那个……阿春, 是不是被周老板一气之下咔嚓啦?”
殷天疑然, “我以为是你们没谈拢,背后下刀子。”
“哎呦不敢不敢不敢!我们……我们没利益冲突的, 她就是导游,把游客叫上车,我们就准点发车, 平安到达,怎么会是我们呢。”
“不是你们啊?”殷天慢悠悠。
“诶不是不是不是, ”谢大锤琢磨, “那能是谁,我那天有事出去了没看见,他们说好多好多血哇, 阿春疯喽, 他们说是鬼上身, 您说, 是不是半个月前那个死掉的娃儿来报复喽!”
矮个诚惶诚恐地跑出来, 将厚厚一沓名单毕恭毕敬递给殷天。
名单到手, 杀青大吉!
殷天眼神一递,小晗舌头一卷,吹起一悠扬地尖哨。
店铺外的警察们破门而入。
谢大锤这才反应过来,呲目露出了凶相,嚼穿龈血地骂骂咧咧。
在殷天未有防备时,嘎然拔|出了匕首。
“小心!”
小晗揪着她貂皮往后一扯,殷天身形不稳,兀的一仰,猛然坠进他怀里。
幸亏反应迅猛,刀锋没捅|进她胸膛。
谢大锤不死心,耍了个刀花,刹那收住了捅刺的势头,将刀尖朝上,用力往回一拉。
匕首将殷天的小臂划了个鲜血淋淋。
殷天忍疼拔|枪,朝谢大锤奔逸的背影鸣响示警。
矮个吓疯了,揪着耳朵蹲在地上嚎啕。
眼见谢大锤就要扑进里屋,殷天|朝他小腿抠动了板机。
一发击中,谢大锤一个狗啃屎,下巴搓地上,当即磨掉了一层皮。
即便受伤有了血口,殷天双臂依旧稳如磐石。
小晗眼里掩不去激赏,歪头对她笑,“我们刘队之所以来帮忙,是提了条件的,等案子一破,想请你去西城糊口,她说你跟她是一类人,西城案子多,建功快,能节节高升。”
侯琢一听又要挖人,再次炸毛。
他一把将殷天搂在身后,捂住她伤口,大嚷,“走开——!莫挨我们殷哥!我们殷哥哪儿都不去!”
后续小晗接手,盯着现场。
丁卯街邻近惠爱医院,侯琢要带她去包扎,殷天随手拿围巾裹了裹,嘴里哼着小调,一脸开怀,坚持要去三院。
一天没见那黑心绵羊仔,她想得很。
正好,有理由去了。
夜凉如水。
月笼霓虹。
殷天有意无意催着侯琢提速,她的急切甚至体现在,要先见米和再包扎小臂。
侯琢斩钉截铁地呵斥,明令要先包扎才能去看人,他一口伶牙俐齿烦得殷天火冒三丈。
小臂烧灼地又麻又辣,她不敢碰围巾,怕一掐满掌血。
最后侯琢还是败下阵来,殷天一下车,蹦得老远,撒丫子往住院部跑,跟头疯了的野驴一样。
陆一和米和住的都是特殊病房。
警官证一亮,畅通无阻。
晚上11点,走廊静悄悄。
殷天蹑手蹑脚,不想惊动任何人。
病房昏昧,床头稍稍倾斜,米和正小口抿粥,张乙安跟哄孩子似的,米和吃得也乖巧。
阿成正在卫生间洗毛巾,老莫歪斜在沙发上睡得天昏地暗。
一派温馨和谐。
殷天静静立在走廊中,站着的角度正好能瞧见她的绵羊仔。
米和困得愣愣瞌瞌,像是被张乙安强制勒令吃饭,带着不情愿的孩子气,眼睛雾濛濛。墙头灯一照,晕染成了吴侬软语的江南水榭。
殷天看得有趣,看得入迷,傻兮兮的笑容浮起来。
丁一远从陆一房间出来抽烟,瞧她一脸痴相,贼眉鼠眼凑过来,“怎么,监工啊,怕照顾不好黑心羊,就这屋里头,他最金贵,比婴儿都金贵。别扭捏啊,进去看。”
“我一进去他就得兴奋,还怎么休息,我看一眼就走,还有事儿呢。”
丁一远嗅到一股浓浓腥气,身子往后一倾,看到了裹成粽子的小臂,想也没想抬手一捏。
果然听见殷天一声压抑地痛呼。
他一把钳住她大臂,一兜围巾,满掌红彤彤,“什么兴奋,你是怕他看见又得心疼。老骁你盯着陆一,走,陪你去急诊。”
三院周边都是密集的住宅区,人多。
急诊的走廊人群乌泱泱,这一团,那一团。
有个中年妇女肚子疼,想插队。
丁一远把殷天的围巾一松一挤,当即“哗啦啦”血糊糊,惊得周遭病人纷纷让道。
殷天白着脸一一感激,打上麻药,缝了7针。
还好伤口不深。
又去打了破伤风,掀起袖子,露出上臂三角肌。
气候冷,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她连着打了四五个喷嚏,震得护士都不敢拔针。
丁一远抱臂看着直皱眉,“你可真够瘦啊。”
老殷冷不丁探出头,丁一远觉得有动静,猝然回身,一看门框上长了一脑袋,吓得一喝,“殷老!你咋……怎么没看见您啊?”
老殷嫌弃一哼,“我跟踪人的时候,你还在撒尿和泥呢。”
他走到殷天面前,俯身看纱布裹着的小臂,“怎么回事?”
“没事,匕首划的,不深,打个破伤风预防一下。”
“你小心点,现在拖家带口的,甭吓着楼上那位,到时候一惊一乍又得哭。”
“你当人家林妹妹啊,人家是王熙凤。”
“啊对,在你面前披了张林妹妹的皮,”老殷阴阳怪气,“就对你撒娇,就对你哭,就他心眼多。”
殷天拿棉花摁住针口,“行了我回去了,侯琢还在车里等着呢。”
老殷帮她套衣服,一来二去蹭着,疼得她呲牙咧嘴。
回分局的第一件事,碰了紧急会,所有的证据都摊在了明面上。
老李大喜,殷天带回来的名单尤为重要,阿春拐卖儿童的黑色交易链一出,案件的性质和走向都不再单纯,相当于破了个案中案。
“狗屁案中案,”殷天将手插兜,“死者家属比咱能耐多了,要不咱这身衣服给他们穿,好意思开心!”
她把刘秀瑛拽到墙角,“我想凌晨4点夜审她,不想留监控。”
刘秀瑛默了一瞬,“好,我安排。”
“你现在给她看部电影,棒子国的《奥罗拉公主》,现在就去,如果她不愿意看,就扒着她眼睛强迫她看,但我估计她会很配合。”
“《奥罗拉公主》?这什么电影?”
“我不觉得这是刘秉如第一次犯案,她手法太娴熟了,用的方式也很独特,如果推测的没错,《奥罗拉公主》会是她的自传电影。”
将一个人镇定的药物神不知鬼不觉换成天使尘。
丁一远第一次跟她说时,殷天就惊骇得双臂直颤,她无法抑制心尖上的震悚。
她看过这种折磨人的法子,控制好用量,甚至是致死的杀人方式。
在哪儿看的?
殷天记得很清楚。
那本静静躺在她床上的黑皮书!
刘秀瑛对电影的震慑威力持怀疑态度。
便陪着刘秉如一起看,20分钟后,她终于意识到了殷天的诛心之效。
刘秉如果然很配合。
没有大哭大闹,像是透过电脑看着另外的场景,一时迷惘,一时兴奋,一时释然,一时哀思。
她又被带入了7号审讯室,刘秀瑛当着她的面掐了监控。
殷天端着两杯咖啡进门,持重地一颔首,刘秀瑛像是领了命令,退了出去。
“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
刘秉如狐疑地盯了她良久,“你是……你是殷警官的女儿?”
“您过目不忘,眼神真好。”
“我以前做人事的,最擅长看人,你长得跟你父亲不像,要更漂亮,但脸型是相似的。”
殷天嘻嘻笑,“所有人都这么说。看电影是我的主意,你在丁卯街摘下口罩,摘下帽子,撩开头发,跟拿着奥罗拉公主的荧光棒在监控前挥舞是一个性质。”
刘秉如内敛地扯了扯唇角。
“我不喜欢审讯,录像也掐了,您甭当我是警察,我也不当您是嫌疑人。我呢,快步入婚姻殿堂,是个准新娘,您呢,是个母亲,咱俩就随便聊聊。”殷天把咖啡递给她,“这是冬季新款,柿柿如意,最底下是柿子肉,中间牛奶,顶层黑咖,口感很舒服。”
殷天一屁股坐审讯桌上,翘着二郎腿掏烟,毫无正经可言。
刘秉如被她豪放的样子逗笑了,“你爸爸像警察,你不像,一点都不像,”
“我最离经叛道,刘警官都得敬我两分,怕离我近,惹一身臊。”
“我之前看过这个电影,我心里有恨,就把所有的复仇电影都看了一遍。”
“蜂蜇毁巢者,兽噬攻击者。”殷天轻声感概。
“生物天性使然,自然会对危害自己的人产生强烈的自保行为,说实话,我呀更喜欢古时候。”
殷天连连点头,“在理!在没有统一且强有力的公权力维持平和秩序的条件下,复仇成为抵御伤痛的一种有效手段。”
刘秉如相视一笑,“就像赵氏孤儿。”
“基督山伯爵。”殷天接。
“俄瑞斯忒斯。”刘秉如再接。
“《亲切的金子》。”
“《告白》。”
刘秉如捂着脸大笑起来,喝了口柿柿如意,惊艳地抬眉。
殷天耸肩,“好喝吧。”
她赞不绝口,一歪头看到殷天手臂的纱布,“受伤了?”
“习惯啦,自从进了刑侦口,不是在受伤就是在受伤的路上。”
“你们不容易。”
“我14岁看的这部电影,99年年底同一天发生了两个大案,一个是虹场路41号桑家灭门案,一个是芳芳木材场男童死亡案。桑家灭门死了四口人,我是第一目击者,我发现之后我特别热爱‘任意复仇’的题材。”
“那你看完什么感受?如果方便,我想听听。”
“14岁看的第一遍,很血|腥,很暴|力,但我很痛快,想象我会像她一样勇敢。21岁看的时候,那会我在警校,我侧重于警察父亲,觉得他最后剥离了外在身份,终于回归到了“父亲”的本质。第三遍看,就在刚刚,最近遇到了很多事儿,可能会偏激一些。”
“怎么偏激?”
“我觉得,为了拯救孩子而杀人的母亲都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复仇随历史演变,分四个阶段,第一个是任意复仇,第二阶段是限制复仇。”
“然后是以财物赔偿替代同态复仇,最后是国家统一行使刑罚权。”
刘秉如眼里闪光,充满了对殷天的颂扬,“我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时嚎啕大哭,我等了那么多年就想有一个结果,可谁都不给我,我只能自救,这部电影让我看到了曙光。那天下暴雨,我的儿子也死在了暴雨里,我看完电影,坐37路去缤果乐园,我跟个神经病一样,不打伞,排着队,做了4次旋转木马。”
刘秉如掩嘴笑,“别人都跟看疯子一样看着我,我也去商店买了贴纸,闫朔喜欢奥特曼,我就买奥特曼贴纸,我当时真这么想,他被带走,也一定会有很多推手,那我每干掉一个,就贴一张奥特曼。”
“你是怎么查出来阿春的?”
“桑家灭门那么多年,你停止过吗?”
“没有。”
“他们不是你的父母,不是你的兄弟姐妹。但他对于我,是我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你都能坚持这么久不放弃,我为什么不可以,我应该要做得比你更努力,更全面,对不对?”
“对。”
“殷警官,真喜欢跟你聊天。你带着伤呢,如果我不说些什么,会很内疚,所以你听好了, ”刘秉如突然倾身,热忱地看着她,“1999,2004,2009,2013,2017。”
第86章
我们亲手捏出了一个怪物
清晨5点46分, 月亮还露头,在远空斜斜挂着。
天黑洼洼,地上霜雾白皑皑, 今儿尤其冷, 侵人肌骨。
淮阳分局5层灯火通明。
会议室挤占着一中队, 二中队和七中队……人头攒动,邢局坐镇。
丁一远将陆一的案子交由下属, 从三院溜达过来听紧急会。
感慨着殷天的办事效率, 简直是电线杆上练把式,艺高人胆大。
不止诈人的技术炉火纯青, 更能与嫌疑人交涉成棋逢对手的良友。
有些人身上是自带“官”字的, 若没太大变故,他们的能力和手腕撑得起平步青云。
会议室里。
刘秀瑛在白板前画着人物关系图, 在原有基础上加了阿春所裹挟而出的贩卖人口图。
殷天抱着厚厚一沓资料进场,她小臂疼,吃不上劲儿, 眼看高耸的材料就要倾塌,无数双手热忱地伸过来帮扶。
人口图一画完, 刘秀瑛敲击黑板。
随着一声咳嗽, 周遭鸦雀无声。
“闫栋,刘秉如的丈夫,民用航空运输机长, 目前处于失联状态, 刘秉茹, 就在咱审讯室里, 当年是大发国际贸易的人事部副主任。她儿子闫朔, 八岁, 乖巧文静,像个女孩,很会画画,非常幸福的三口之家。”
刘秀瑛切换着PPT的图片,“1999年11月12日,刘秉茹因公司会议,延迟了下班时间,又因丈夫要加飞航班,把儿子托给邻居代为照顾,然而在两小时后刘秉茹接到电话,因照顾不周,孩子失踪,未到时限不予办理,48小时候后警员开始接警,没有下落,一周后,在废弃的芳芳木材厂发现了他裸|露的尸体,经当时的张乙安法医勘察验证,死于窒息,生前遭受侵|犯。”
“这是当年的报道,”殷天将不同报社的报纸和杂志下发给所有队员,“有些媒体为了博取眼球剑走偏锋,拿孩子的遭遇和性别大做文章,极为高调,甚至早期的照片并没有马赛克,被疯狂转载,并用在了情|色行业。”
侯琢翻看了两页,气得手抖。
将报纸大力一甩,太过年久的纸张发脆发碎,竟分裂成了片片鹅毛大雪。
刘秀瑛提溜起一份杂志,“媒体的高调报道和人言不善让刘秉茹和闫栋成了舆论的靶子,他们对二人围追堵截,最喜欢捕捉一个母亲痛苦崩溃的神态,刘秉如越是疯癫,越是绝望,他们越兴奋!”
邢局拧眉看着封面上,刘秉如嚎啕大哭,那时候的她清丽而雅致,悲伤起来像是电影明星在演绎哀痛,还像只幽蓝的闪蝶失了翻飞的翅膀,呈现出一种破碎的极致美艳。
殷天穿行在会议室,“刘秉如和闫栋将所有的希望都投放在警方身上,然而1999年年底,大案频发,警力配置不足,案件扑朔迷离,侦查速度极为缓慢,案件结果不明朗,让这对夫妇失望至极。”
刘秀瑛指着贩卖关系网,“对于阿春的死亡,刘秉如没有否认也没有确认。阿春,38岁,威山人,母亲是阿晨,在丁卯街开洗衣店。我们通过追溯贩卖名单,母女俩很有可能都供职于贩卖人口组织,母亲去世后,阿春继承衣钵。这一沓名单,不只是本市的孩子,还有大量外省的孩子,经转运到了淮江,再由淮江打包,四散全国。”
邢局青着脸,“贩卖组织潜伏在淮江市多年,手法专业,影响极为恶劣!已经上报给公安部,很快就会作出批示,届时会成立专案组,由市局带头。还有刘秉如这种遗留未破的案件,我们没理由推卸,什么天不时地不利,什么年代久远,这样那样,说到底!就是失职!”
他面容威力,青筋崩凸,眼神刀子般刻过全场,“现在发生了新的连锁案件,受害人可能被迫成为加害者,推动她身份转变的因素虽然多,但我们是重要的一环!这就是失职,警察的失职!不要以为跟你们没有关系,穿上这身衣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邢局少有这么愤怒的时候,夹带着缕缕哀思,“这一次,务必给社会一个交代,给20年前的家庭一个交代,给那个孩子一个交代!秀瑛,你和郭锡枰加紧走访,确定年份与案件的关系。丁一远,你跟周老板贩卖人口这条线,殷天这么一闹,周老板收风,不排除会潜遁,动用你曾经的线人关系,把人给我看住喽!”
邢局目光兜过殷天,她显然没听大会讲话。
眼睛一会直愣愣,死瞪着照片,一会又轱辘转,满屋子乱飞。
“殷天!”邢局一喝。
所有人的目光刹那聚焦在她身上,可她置若罔闻,依旧沉浸在浩瀚的推求中。
“殷天——!”
侯琢看邢局脸色狰狞,忙用胳膊怼她两下,殷天霍然抬头。
“干什么呢!”邢局将茶杯重重一磕,“要困回家睡去!”
“不是,”殷天猛地起立,跨到白板前,拿起马克笔。
“我是在想,《奥罗拉公主》里,那女孩跟死亡之间并不是两点一线,她经历过很多折线,并非直接走向死亡。第一环,母亲把女儿委托给别人照顾,结果那女的为了跟老板热情,把孩子遗留在店门口,导致了后续所发生的事。”
殷天跑回位置上抓起报纸,“你们看这份,还有这份,都清晰写明了刘秉如把孩子委托给了邻居,委托的内容包括了接送孩子放学和吃晚饭。孩子丢失后刘秉如去质问对方,那种泼妇劲儿把邻居吓得报了两次警,撕扯得太厉害,民警对双方都进行了批评教育。”
丁一远抱臂站在墙根,突然出声,“你是说闫朔的死亡像多米诺骨牌,他是最后一张牌,每一张向前倾倒的牌都会是刘秉如报复的对象。”
“对,每一个导致他孩子离世的推手,她都不可能放过,所以咱们可以两条腿走路,一是直接从刘秉如和闫栋身上入手,看是否在他们工作所辐射出的环境领域出现过伤亡事件,二是推测孩子的死亡路径,”殷天敲了敲白板,“找出每一张牌面。”
郭锡枰扬了扬报纸,“怎么确定刘秉如说的这些年份不是在蒙人。”
殷天笑了,“刘秉如盯住监控的那一刻我们就该明白,不是我们抓到了她,而是她让我们抓到了她。”
刘秀瑛点头,“她是在一步步引领我们找出当年凶犯,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教我们做事。”
殷天急急灌了口咖啡补充,“还有告诉我们,那么多年,咱是有多废物!”
邢局正喝浓茶,一呛,气得抬眉瞪她。
郭锡枰下意识拍了拍他后背,“那就分组吧,提升效率,分AB两个大组,A组再分5队,每一队负责一年份,1999年,2004年,2009年,2013年,2017年,围绕着闫栋和刘秉茹夫妻进行地毯式清查。B组分2队,一队还原闫朔死亡前的路径,一队以1999年为转折点,着重寻查刘秉如态度急剧转变的人员名单,谁在1999年之前跟她关系良好,而在事件发生后,跟她产生过冲突,无论大冲突小冲突,要千悉无遗!。
第一个要调查的。
就是刘秉如的邻居。
殷天这次没再动用老莫和阿成。
一是案件重大,包含涉密内容,二是她不想再出老千,走捷径,她要亲手捏住这一张张牌面,还原出当年芳芳木材厂的真相。
她把柿柿如意递给刘秉如的刹那,才惊觉她们在某些方面是一种镜像关系。
同一天痛失了至亲,经历了漫长的至暗与情凄,而后分道扬镳,抉择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路。
殷天这么豁命,几乎是胁迫着自己的脑子高速运转。
她在奋力给刘秉如答案的同时,也忖量着自己走“任意复仇”后可能的收缘结果。
对于全局来说,当知道阿春的真实身份后,刘秉如不再是那个岑寂悲苦的女人。
她成了一个真正的“斗士”。
她和丈夫,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有条不紊地阐述着父母对子女的情深。
这种震慑人心的体悟不止戳痛了殷天。
对老殷的冲击力更是磅礴。
他是今早知道事情始末的,觉得病房憋屈,两眼打晃,喘不上气,慌慌张张往楼下跑。
遛了两圈,朔风刮不醒他,胸膛越来越憋闷,最后坐在三院食堂外的长椅上,木讷地看着来往家属和医生进进出出。
老殷掏出了钱包。
有一透明栏可以放照片,正面是和殷天、张乙安的家庭合照,背面是勾肩搭背的四兄弟。
他缓缓擦拭着孙耀明的头像,自嘲一笑,“什么四大金刚,狗屁不是!又蠢又自负,你想帮她,可惜没做到,她现在出手了,甚至可能更早的时候就出手了。你说过,这是你的败笔啊,你最内疚的案子,被人捅之前还在跟我念叨,只要看着孙小海,你就难受,那场家长会,踏破了你的所有尊严啊,你要是没走,说不定,说不定……我,我也不是啥好|鸟,最失败的就是41号,咱俩都是王八都是鳖,托着那壳,半辈子耻辱。”
老殷揉了揉眼睛,一侧头就看见失魂落魄的张乙安。
张乙安眼泪簌簌落。
“我听说了,说刘秉如杀人了,他们给我看了她现在的照片,”张乙安哭出声,“当时我还跟她打过架你记得吗?就在芳芳木材厂。我,我看她照片半天没认出来,以为是哪个老太太。是我的错,这都是我的错,我答应过会给她答案,是咱们,咱们把一个母亲变成了一个怪物。”
老殷轻轻拍了拍身边的座位,张乙安泣不成声地坐过去。
老殷掏出纸巾给她擦脸,举了举孙耀明的照片,“长江后浪推前浪,相信天儿,她一定会找出真相,她比咱厉害多了。”
“我有时候在想,若咱们身上有她那股永不妥协的劲儿,会不会不一样,我们那时候觉得委屈,觉得尽了全力,觉得累死累活已经到了极限,没法再使劲儿了。可今天,刘秉如告诉我们,咱就是废物,大废物!”张乙安猛地起身,“局里想返聘我回法医中心,我今天下午就去报到,咱错了就是错了,我得尽力,我改不了结果,但我能做的有很多,我不能让天儿一个人使力,我是她妈!我是当年承诺给出真相的法医!我得去一线跟她并肩战斗!”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2004年的高空上, 死过一个女人
刘秉如住在明熹庄园,是早年间火爆淮阳的楼盘。
西有虹场路富华联排,东有春日明熹庄园, 都是90年代服务于城市新贵和精英阶层的地产。
侯琢打电话给物业时, 物业彬彬有礼, 亦很谨慎。
说这涉及了业主的身份信息,需要当面查验证件才能告知。
殷天和侯琢专门跑了一趟。
物业盯着两人的警官证看半天, 略有歉意地笑笑, “殷警官,侯警官, 不好意思, 公司规矩很严格,我们得照办, 辛苦您们跑一趟。”
大姐提了钥匙,带着两人去了湖边的一栋红砖小楼。
殷天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只觉得恍若进了古时的江南, 瀑布、寒梅、修竹错落有致,石笋和石峰层层叠叠, 乍一看像一个个玲珑的小狮。
“你们这庄园按狮子林设计的?
“殷警官见多识广, 一下被您看出来了,我们老板是苏杭人,父辈都是园林设计师, 所以这庄园当初的卖点就是古典私家园林。”
小楼共有5层, 刘秉如住在三层, 一梯两户。
大姐开了隔壁的房门, “现在这处房子是空置的, 一直没卖也没租出去, 家具都是甄女士之前的,她从事跟时尚相关的工作,当时家具运输时,我们还说这衣柜,椅子和沙发怎么都奇形怪状的。”
“现在这房产在谁的名下?”
“甄女士的妈妈。”
四处一打量,地板落尘不多,窗明几净,一摁开关,灯火绽放。
家电和桌椅都在,床架也在,用塑料布覆盖得极为规整,整洁度根本不像常年无人居住。
“很干净啊。”
“对,因为考虑二次买卖和租房的可能,我们定期会对这间屋子进行保洁,这也是经过甄女士的妈妈和她妹妹同意的,我们有书面的合同。”
“当年具体什么情况?”
“得亏您们找的我,我是物业的老人,所以知道这事儿,甄业主好像是去旅游还是公差,反正她事情多,光鲜亮丽的,那天拖着行李箱出院门的时候正下暴雨,她高跟鞋进了水,走起路来打滑,向我要了餐巾纸,我那个点正好上班,之后就没再见到,大约是一个月后,我才听说她那次出门,去了就没再回来,死外地了。”
“哪一年?”
“呦,那我可记不得了,实在是太久了,之后很多事都是她妹妹在打理,来过两趟,搬了些家具离开,还把她姐姐的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打包捐了,要么卖了。”
“有她联系方式吗?”
“有,她有留电话呢,我回办公室翻一下啊,很早之前的,不知道还能不能打通。”
“他们两家邻里关系怎么样?”
“这……闫家没出事前,如胶似漆,经常一起逛街,保洁阿姨都说,刘女士的半个衣柜都是甄女士给填满的,出事之后,哎呦……闹得挺不好看,谁都不想那样的事情发生,当时这小区外围得全是记者,有的人有仇富心理,说活该,不知道用什么阴损方式挣钱,把孩子克死了,乱七八糟,说什么的都有。警察来过很多次,也上门调解过甄女士和刘女士的矛盾,大约七八次。后来甄女士怕了,人也越来越憔悴,精神状态很不好,就搬出去,住她妹妹那儿了。”
侯琢把“甄寿仙”这名字迅速反馈给局里。
郭锡枰一输录,便蹦出了人口信息——
【甄寿仙,女,汉族,未婚,2004年8月2日死亡】
小丽打印完信息,高举着纸张往5层会议室跑,“有了有了有了!2004年有了!”
她大掌一舞,将信息拍在邢局面前,又火速冲向白板,在2004年的那一档,写下【甄寿仙(邻居)】
算是开局顺利。
人心鼓舞。
殷天从物业那儿拿到了甄女士妹妹的电话,看着七扭八歪的数字,本想出楼打电话。
一踏出旋转门,厉风滚着细雪扑面而来,糊了她一脸。
殷天抖了个寒颤又被吹回楼里。
索性窝角落里拨电话。
一个大烟嗓接听的,“找谁?”
“您好,我是淮江市淮阳分局刑警队的,请问您是甄寿仙女士的妹妹吗?”
“我是,什么事?”
“我想了解一下甄女士的意外事故。”
对面迟疑了良久,“你能拍一张你的证件吗?现在骗子太多。”
“要不咱俩视频吧,我给你展示。”
视频一接,殷天展示了警官证。
女人信服了。
她叙述的很慢,一边讲一边蹙眉回忆,“我姐姐以前是时尚杂志的服装顾问,天天飞,泰国当时有个很出名的设计师,时尚杂志想做他的专访,就托我姐姐去请人。我姐姐还跟我抱怨过,说那设计师太难伺候,不知道该怎么打动他,所以拉着我去当时最好的百货公司挑了一副传统特色的刺绣皮手套。登机前还给我发信息,说希望一切顺利,结果大约……大约14点,快15点的样子,我接到了警方电话,说她死在了飞机上。”
殷天猝然一惊,“死在飞机上了?!”
“对,警方说我姐姐花生过敏,食用了飞机提供的花生酱三明治,导致窒息死亡,他们介入后说是一起意外事故,航空公司赔了7万。”
“她坐的是江航的飞机吗!”
“我……记不得了,可能是吧,淮江飞曼谷的。”
“2004年的事儿?”
“对,我怀孕那年,她走的时候我怀孕3个月。”
“谢谢您配合。”
“殷警官,你相信命运吗?”
“怎么说?”
“我女儿出生那天,跟我姐姐同月同日,满岁的时候抓阄,她抓了画笔,现在14岁,画出的衣服样稿风格跟她一摸一样,我妈说这是我姐姐舍不得我们,回来了,还有更神的,她也对花生过敏。”
殷天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女人慢悠悠地开口,“我们家很感激这个孩子的降临,她已经治愈了我们的伤痛,我们珍惜现在平静的生活,过去的就是过去了,无论最终结果怎么样,她走了就是走了,她也又回来了,所以请您不要再联系我们了,谢谢您。”
侯琢被这巧合震得懵然,坐在车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牛鬼神蛇。
殷天忙忙叨叨,联系淮江国际机场的管理部门。
此前刘秀瑛和小晗打过头阵,调查过闫栋,跟他们有过接触。
部门负责人对殷天的要求很配合,不一会便调出当年的航班信息。
“殷警官,那架航班是HU9237,2004年8月2号早上9点40从淮江国际机场起飞,14点10分抵达曼谷廊曼国际机场,VIP客人甄寿仙在用餐期间因过敏窒息,当场身亡。这趟航班的机长是,”对方有些惊诧,想来是跟之前的调查联系上了,声音都有些慌张,“警官,是闫栋,机长是闫栋!”
果不其然啊!
“那给头等舱备餐的是哪一位乘务员?”
“是我们的高阶乘务长余杰西。”
“怎么能联系到她。”
“她今天休息,你稍等,我把她电话转给您,这是您本人手机号吗?”
“是的,转发过来就行。”殷天等待时看到了街边一家包子铺,忙拍了拍侯琢,指了指门面。
她没吃早餐,又灌了一肚子咖啡,此刻胃绞痛得厉害,脖子上全是汗茬,又被围巾一裹,扎得慌。
车子往街边一靠。
侯琢边给刘秀瑛打电话,边点餐。
告知她2004年,闫栋所驾驶的飞机中,一名乘客因发生严重过敏性反应而死于航班中。
这个人就是闫栋和刘秉茹的女邻居。
这算是有了实质性地结果。
殷天捂着胃狼吞虎咽,口齿不清地跟乘务长聊着。
她今天下午2点接孩子,便约了2点30在淮阳分局碰面。
电话刚挂断,米和的视频通话就进来了。
殷天本不想接,踌躇了片刻还是抵不过想念。
米和硕大的脸怼在屏幕上,跟个大月亮似的,殷天被逗笑了。
他忙移开些,“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没有,在吃饭,”殷天把摄像头一转,对着桌上的葱油饼、麻团和豆腐脑,还有倆酱肉包。
她指着葱油饼,“这个巨好吃,又酥又香,下次带你来。”
米和歪着头,盯着画面。
脑袋越挨越近,渐渐拧起了眉头,“你胳膊上为什么缠着纱布?”
殷天一惊,下意识缩手,不想撞翻了豆腐脑。
瓷碗一斜,豆腐脑和榨菜“扑通扑通”往她怀里眺。
她快速闪避,结果侧身时碰了伤口。
当即疼得太阳穴“突突”直震,脊背都佝偻起来,死咬着牙拼命抽气。
侯琢吓坏了,“你慢点啊,缝了那么多针呢!”
话音刚落,屏幕对面瞬间没了声响。
完了!听得彻彻底底。
殷天恼得桌下抬腿,猛踹侯琢一脚。
“你受伤了。”
“没。”
“你有。”
“没。”
“殷小天,让我看你手臂。”米和声音威厉,语调低低沉沉,面容也凝重起来。
“我没受伤,你吃流食吃多了,虚,眼睛花。”殷天怯生生地嘀咕。
“殷小天。”唤她的声音更寒凉了。
米和从未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过话,似有泰山压顶的窒息。
殷天咽着口水,磨叽了半天,才把摄像头移向小臂。
“怎么回事?”
“就划了一下,皮外伤,不疼。”
“不疼?不疼你整张脸都是扭着的。”
“真不疼,”殷天故作轻松地甩了甩手,“你看,我——”
她话没说完。
米和直接摁了结束健。
殷天傻眼了。
看着侯琢愣了半天,“他不……他不应该安慰我吗?这什么路子?不是,这时候挂电话什么意思?他这人不讲究啊!”
侯琢满脸歉意,轻轻拍着脸,“我多嘴了。”
殷天连骂他都忘了,依旧沉浸在米和挂电话的不可思议中。
她心里慌得没底,忙编辑信息:【没事,不疼,就一小口子,你别气啊。】
片刻后,米和的信息进来,就四个字:【注意安全】
一拳打在棉花上。
殷天膈应死了,她了解他,若不是出于涵养,他连这四个字都不会回。
她把手机揣兜里,恨恨起身,“吃什么吃!有时间吃没时间干活!带路上吃!天天就知道吃,人抓到了吗!吃吃吃!吃得满脑子肥肠!”
殷天的凶神恶煞让侯琢呛了嗓子,他小心翼翼抬头,呆傻地张嘴讷讷,“不是你要吃的吗?”
殷天嘴里叼住葱油饼,一手麻团,一手酱肉包,螃蟹一样地横着走出店铺。
侯琢一口气把豆腐脑吞完,诚惶诚恐地追出去。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你不知道花生可以杀人吗?
2点45分。
天色惨然, 幽幽暗暗,雪虐风饕穿街而过,冰寒得冻头冻脚。
一辆宝马SUV敞着车窗驶入淮阳分局, 停在门口岗亭, “你好, 我跟你们殷天警官有约,来协助调查。”
殷天正下台阶, 被风雪燎得睁不开眼, 虚眯了半天,“余杰西?”
“这呢!”端庄大气的女人探出头向殷天招手, 身上充满热诚。
她潇洒落拓地摆尾停车, 哄着5岁的女儿下来。
“殷警官不好意思啊,幼儿园放学耽搁了, 老师拖堂说滑冰的活动,来西西,叫姐姐好。”
小女孩长得跟洋娃娃似的, 抱着一毛茸茸的鲨鱼玩偶,奶声奶气, “姐姐好。”
殷天笑得花儿一样灿烂, “这也太可爱了!”
西西一溜烟儿跑进分局大厅,瞬间俘获了正清点来访信息的顾大姐。
西西会来事,一把抱住顾大姐的腿, 仰着小脸笑呵呵, “阿姨好。”
睫毛又弯又长, 能忽扇出风来, 麻酥酥刮过她心尖。
“哎呦!”顾大姐蹲下捧住西西的脸, 一脸溺爱, “这哪儿来的大眼睛小公主呀?叫什么呀?”
余杰西平日工作都是温婉模样,实际上性子直率无隐,“西西,跟阿姨去玩好不好,等会妈妈来找你,阿姨那里有可多好玩的了,你不是喜欢花木兰的故事吗?这里的姐姐和阿姨都是花木兰,可厉害了,专门抓坏人的。”
“抓坏坏,抓坏坏。”西西鼓起脸蛋儿,舞着拳头。
顾大姐一吸气,被可爱天真熏得两眼冒光,“来,我们抓坏坏,叠花花好不好。”
顾大姐领着西西去了文职的工作间。
刹那响起了此起彼伏“哇……哇……”声,女警们都成了西西的裙下之臣,又是小零食又是小摆件,纷纷上贡,一起玩起裁纸叠花。
接待室里,余杰西喝着水,理了理心绪。
刘秀瑛一进门,她便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事是我心里的疙瘩,我觉得甄女士的死亡不是意外,当然这只是我的主观感受,仅供你们参考。”
“主观感受也无妨,说说,为什么觉得不是意外?”
“在我们的系统里,所有金卡和白金卡的VIP都是有身份登记信息的,比如对什么食物过敏,用餐时间需不需要叫醒,喜好啤酒还是红酒,有没有什么性格语言禁忌,我门都会单独标记,录入信息库,来彰显服务的尊贵。”
“她是个时尚顾问,”殷天看了眼刘秀瑛,“我也听物业和她之前的同事说她经常飞,不是公务舱就是头等舱,怎么会没有标识她的过敏信息?”
“我之前的航线主飞吉隆坡、槟城和新加坡,刚调到泰国线,不想出纰漏,我又是个处女座,所以非常认真地筛查过备注信息,甄女士那一栏,什么都没有。”
刘秀瑛四仰八叉瘫椅子上,“吧嗒吧嗒”摁着圆珠笔,“那天什么情况?”
“殷警官跟我打电话之后,我又回忆,顺了一遍那天的时间,快10点起飞,11点半提供午餐,那天头等舱的主菜是三选一,冬阴功拉面,红酒焗牛肉烩饭和椰汁嫩鸡饭。甄女士选得椰汁嫩鸡,不知道是不是胃口不好,她把小菜和乳品都吃了,饭没怎么碰,鸡肉吃了两块,我收拾餐盘的时候觉得很重,所以特意看了一眼。将近13点的时候,我们提供了咸点加餐,是泰式牛肉三明治。”
“都是统一发放?”
“对。”
殷天揉着太阳穴,“你在起飞前准备餐食的时候,闫栋有找过你吗?”
“有没有找过我?”余杰西一窒,沉思了片刻,霍地惊呼,“有,有过来,聊了几句,说辛苦,说欢迎我,说曼谷比吉隆坡更有意思,可以好好逛逛。”
“那时候桌上有三明治吗?”
“有!”
刘秀瑛蹙眉凝着殷天,“你这什么意思?”
“我觉得花生酱的用料并不足以让甄女士死亡,凶手可能会添加花生油。”
刘秀瑛匪夷所思,“他没法定点定人,你是说……他会无差别加入花生油,这太扯了。”
“如果用针管,还会明显吗?”
殷天话一出,刘秀瑛便静默了,眯眼推演着实操的可能性。
余杰西愕然抬脸,“你这么说,我……我当时是背对着餐台,没在意他有什么动作,但如果……不是没有可能。”
“跟闫栋在工作中相处什么感受?”
“很和气的一个人,涵养也很好,性格算爽朗,开玩笑什么的都接得住,能力也强,他很爱孩子的,宠老婆,每出去一次都得带回两个行李箱,玩具文具给孩子,化妆品衣服给老婆。算是个炫妻炫子狂魔。”
“对花生过敏……”刘秀瑛疑虑重重,“真的会导致当场死亡吗?”
“会!”门外一声斩钉截铁。
殷天听得耳熟,探身一望。
果不其然,张乙安踱了进来。
“严重过敏的人会有呼吸困难的症状,她会双唇肿大,身体分布红斑状的弥漫性皮疹,水泡凸起,喉咙气管会发生束缩,然后急性气喘,会僵硬地用手掐住喉咙或捂住胸膛,血压下降,出现休克,如果过敏源剂量充足,这个反应至多只持续2到3分钟,就会死亡。”
“对对对,是这些反应,”余杰西在张乙安的叙述中恍若又看到那尖锐的生死一幕。
她双眼沉沉,两颊吃紧,“速度很快,的确是几分钟就没呼吸了,我们吓坏了立刻跟机长反应,因为快进入泰国领空了,最终还是决定在廊曼降落。我是乘务长,我得压着害怕,我不能乱,我一乱她们都得乱。”
余杰西走出分局时,情绪还有些哀颓。
殷天拍了拍她肩膀,表示感谢,余杰西勉强笑笑,“希望我说的这些对你们有帮助。”
顾大姐不舍得西西。
西西也不舍得顾大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兜里塞得满满当当,全是警察小姐姐的贡品。
殷天索性让顾大姐送。
自己则迈步向张乙安扑去。
“您怎么来了?”
“沈兰芳拍拍屁股环球旅游了,现在三楼,怀孕的怀孕,生涩的生涩,那不得我来啊,来这里当领头羊坐镇啊。”
殷天压根不在乎什么返聘不返聘,她心里坠着的是米和。
她将张乙安拽到僻静处,“那……你来的时候,他有跟你说什么吗?”
“谁啊?”张乙安装傻充愣。
“他呀。”
“他是谁啊?”
殷天急得跺脚,“米和!”
张乙安噗嗤笑,“瞧你这样儿,一脸小媳妇。”
她清了清喉,摆正神色,“你俩的事儿啊,你倆自己处理。反正他是气够呛,羊啊,很倔的,生气了是会拿犄角顶人的,你可千万别把他当软柿子捏。他童年的事儿我知道了,只要你俩不分开,我这个母亲的身份就对半开,你一半,他一半,我呢,做人最公正,谁也不偏颇,你自己看着办!”
张乙安摇头晃脑,带着股欠欠儿的劲儿向电梯间走,要去三层法医中心报到。
殷天跟吃了苍蝇似的,胸口憋团火,出不去,又吞不落,气得牙痒。
刘秀瑛听着余杰西刚才的录音,慢吞吞走出接待室,“你怎么看?”
殷天烦得全身上下摸烟,没带,便伸手向刘秀瑛要。
张乙安一扭头就看见这动作,当即大喝,“殷小天!”
这是米和对她的专属称呼,殷天骇得一哆嗦,迅速缩手。
张乙安岔开两根手指,像个蛮横的稽查人员。
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恶狠狠指向她,“别忘了你答应过人家什么?”
刘秀瑛很少能见殷天吃瘪,乐了,贼眉鼠眼地怼她胳膊,“你答应过人家什么?”
殷天眼巴巴看着她点烟,阴着脸,“戒烟,备孕。”
刘秀瑛呛了两口,“什么!”
殷天不想纠缠这问题,趁张乙安进了电梯,飞速挨近刘秀瑛,大力吸嗅着,像个油腻的变态。
提了神解了乏,神清气爽,殷天笃定开口,“闫栋删除了甄寿仙的过敏记录。”
刘秀瑛点头,夹着烟在她鼻前晃悠,“得尽快逮捕归案。”
“不用那么麻烦,这不就有一现成的嘛,直接问就行。”
“她会说?”
殷天眉目间精明乍现,“她做这一切都胸有成竹,牵引着我们。在这个语境里,她是主,我们是客,我们需要尊重她展示的欲|望,刘秉如一定会说。”
又一次被提到7号审讯室。
刘秉如跟警员打了招呼,有些不好意思,她还想喝柿柿如意。
等待的时间里,刘秉如好整以暇,静候对方到来。
殷天拎着两杯咖啡出现,停在门口,不进也不退,“甄寿仙!”她声音洪亮,语调奇异,怪笑地看着刘秉如。
刘秉如眨眨眼,“你这能力比你父亲可强太多了,大好的前程在等你,我愿意伏小,让你踩着我的肩膀上去。”
“我倒是想,可这功劳都盯着呢,我是小兵。”
“你想当将军,”刘秉如倾身,眸子邃邃地凝向殷天,“我会看人,在收拢野心这方面,你做的不好,你的眼睛发光,会出卖你。”
“说说吧,闫栋是怎么把花生油加到三明治里的,也说说,她为什么要死。”
“殷警官,我是个坦率的人,是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要看我现在嬉皮笑脸,无所畏惧的样子,我在黑海里挣扎了太久,看了深渊太久,深渊让我拿头颅去撞墙。”
“你撞了吗?”
“撞了,我对抗它,对抗得遍体鳞伤,生不如死,然后……然后我就接纳了它,听它的话,我撞得又狠又疼,”刘秉如抚弄着干枯花白的头发。轻轻一薅,半掌碎发,她将手掌递向殷天,“你看,我的头都坏了。”
殷天眼观鼻鼻观心。
有一瞬间的晃神。
刘秉如的挣扎路途裹满了血泪,殷天何尝不是。
那时候,凄厉的梦境不放过她,陌生的吃穿用度不放过她,黑黢黢的住宅也不放过她……
她无处可逃,不避风霜。
就是那高枝上的红柿,被绑得牢靠,喜鹊来啄,疼得她如大刀剁肉,时间久了,日头毒辣,风雨肆虐,烤着淋着,开始腐烂发臭,流出黏唧唧的黄水。
这不死不活的模样。
让自己都厌弃。
刘秉如容和地看着她,目光满是恻隐,“殷警官,你跟我一样疼,我说到你心坎里了,对不对,你也想拿斧头对准那个凶手劈下去,像阿春一样,充满了力量!”
她猛然拍桌,犹如惊哮,“是不是!你不要告诉我你没有心动过,什么是解脱,是那个母亲在精神病院里划开凶手的脖子,再划了自己的脖子!你不可能不知道!我们的遭遇只有在死亡的那一刻才能正式终结!”
作者有话说:
鉴于有些读者可能没看到,再次表示感谢。
感谢一路相随的你们,小说门槛高,尤其是前几章,你们不离不弃,我很感动。
不少读者问《黑皮书》还有多久完结,快了,刘秉如的案件一结束就会慢慢收尾。
很多读者都说看《黑皮书》如同看剧,的确,作为一个从事影视行业13年的学院派编剧来说,这是利也是弊。
我的专业叫戏剧影视文学。高三参加艺考,层层筛选,能够入学的寥寥无几,都是对文字有着先天的敏感和把控能力,大一的第一节 课,我们被老师告知,我们的文字是需要脱离个人的情思和抒发,专注服务于电影画面。
所以,如何把编剧思维转化为小说,对我来说并非易事,这小说的开场几乎等同于影视剧,所有人物悉数登场,这势必会困扰读者的接受力。
但我亦有进步,随着字数的增加,情节的推进,我能感受到自己文字在逐渐松弛,甚至在高烨案子的描绘中,寻找到了文字抒发的自由和喜悦,我很珍惜这种体悟。
《黑皮书》是我2017年构思的刑侦题材影视剧,因很多政|策限制,如今仍尘封在家中。
可我对她极其偏爱,不止是对人性的厚重解读,更是因为我扎根刑侦题材多年,了解过奋战在一线的这些英雄,我不想戏谑,不想轻佻,我想正统的,带着现实主义色彩去描述这些真实的人民卫士。
今年6月,我下定决心把她写成小说,你们的喜爱让我由衷欢悦,也希望她能茁壮成长,有更广阔的天地。
最后,还是那句“没有人生而英勇,只是选择无谓”,致敬奋战在一线的所有公安干警。
第89章
进一次审讯室, 扒一层皮
刘秀瑛不动声色地进了7号审讯室。
这一次监控没掐,邢局在中控室看着,怕刘秉如出幺蛾子刺激殷天, 忙让刘秀瑛进去把人换出来。
“不是……”殷天嚅嗫双唇, 抬眼定神, “我们不一样。”
刘秉如笑得轻飘,“你的路长着呢, 别急啊。”
她的笃定之姿让殷天有些无所适从。
像是说了个真理, 平静而果断。
“殷警官,他们说你是破案高手, 能在脑海里还原当时杀人的景象, 那我说,你看着, 你看看我经历了什么,好不好。”
刘秀瑛拿文件拍了拍殷天的后背。
殷天知道这是要轰她走,她回身摇头, “我没事。”
“这点话刺激不了殷警官,你们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 我们这样的人, 铁石心肠,坚强地让自己都害怕,对吧。”
刘秉如喝了一大口柿柿如意。
痛快地“咔呲咔呲”嚼着柿肉, “您听好了, 1999年的11月2号晚上8点, 我接到了甄寿仙的电话……”
这话像是个魔咒。
让殷天透过她哀憷的脸, 看到那个雪雨交加, 霓虹璀璨的大发国际中心。
那时刘秉如年轻干练, 像一株高洁的马蹄莲。
为了协助投标团队运作,她这个人事部副主任已然熬了两宿。
阔腿裤走得虎虎生风。
刘秉如举着小灵通冲进楼梯间,“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朔朔不见了!你现在在哪儿!”
甄寿仙在东茂市场的一僻静地方。
她掐着大腿根,逼迫着自己嚎啕大哭,“我……我就是带他吃饭,在东茂市场,一转眼人就没了!”
刘秉如的脑子“嗡”声崩断。
两耳“呲呲”听不见,却又隆隆大响,震得她整个心室都在碎烂。
她眼前发黑,一把攥住扶手声嘶力竭,“联系啊!报警啊!跟市场的人反映啊!”
顾不得会议了,她踩着高跟鞋往下跑。
到了1层半,刘秉如奔得太急促。
脚踝一歪斜,身子一倾倒,膝盖磕在下层台阶,直接骨碌碌往下翻滚。
地是天,天是地,风车一样“呼呼”转悠,原来这就叫天旋地转。
刘秉如张着嘴哼唧,一时间不知自己在哪儿,全身像是被重锤碾成了肉酱,紧紧黏在砧板上,疼得她泪珠串串。
“朔朔……我的朔朔!”
她终于抓取了一丝清明,手舞足蹈地挣扎起来。
平日上下班开车她都穿平底鞋,到了公司才换高跟,刘秉如三下五除二扒了鞋子。
疯婆一样,晃晃悠悠窜到地下2层,冲着自己扇脸,可算是镇静了,她一脚油门驶离了停车场。
狂风呼啸。
小车似舟。
刘秉如觉得自己在坐轮渡。
飘在浊浪滔天的黑海中,被推上去,被笼下来,孤伶伶沉浮,她咬牙切齿地向东茂市场冲刺。
“你在哪儿!甄寿仙你在哪儿!
“我在3层,3层滚梯旁边,我已经联系了市场人员,他们都在找。”
刘秉如全身波光粼粼,赤脚跑上3层,呼哧带喘,一身水雾地攥住甄寿仙。
她跑得急,丝袜踩着滑溜,一个踉跄,几乎是跪在甄寿仙面前。
甄寿仙哇哇大哭,全然没了以往的孤高模样,“对不起,对不起秉如,我带着他吃饭,吃完了就想着下来逛逛,就是试衣服的空档,我让他在那里坐着,一出来人就不见了,对不起,对不起!”
工作人员忙来安抚,“刘女士您别急,我们看了监控的,没有人带孩子出去,他还在市场里。”
刘秉如知道东茂市场,人流量不小。
她脑子在极端境遇里转得异常高效,“你们市场几个出口?”
“八个。”
“八个都有监控吗?!”
工作人兀的闭嘴了,眼神躲躲闪闪。
刘秉如气极反笑,“你糊弄谁呢!”
那一夜。
她从B1到1层,1层到2层,2层到3层,3层到4层,4层到5层。
来来回回走了42趟。
嗓子喊到最后不出声。
吐口痰,里面混着丝丝缕缕的血红。
21点30分,顾客离开。
22点30分,一家家品牌店铺的营业员离开。
硕大的市场通亮,那种白炽的明朗下,刘秉如立在5层的滚梯旁俯视着整个无人的市场。
她突然绝烈地一声高嗥,“闫朔啊——!回家啦——!”
5个工作人员和两名派出所民察。
被这凄厉的叫嚷激得觳觫不止。
回音碰撞反射,一生二,二生三……
成了无数碎片,刀子一样下了场万念俱灰的飘风急雨。
审讯室里。
刘秉如泪流满面。
“殷警官,她说她要挑衣服见男朋友,一眨眼的功夫人就没了,你信吗?”
殷天目色哀痛,直楞楞地看着她。
刘秉如攥紧杯子,里面还有柿子和拿铁,她不管不顾,豁力捏着。
咖啡溢得满手湿淋淋,刘秉如笑起来,“我信了,我真的信了,我没有责怪她。我不是一个随意丧失理智的人,我一遍遍告诉自己,责怪她不如责怪我自己,所有这一切的发生是因为我没有去接他!是我!最错的那个人是我!”
苦泪奔涌。
刘秉如缓缓闭目。
一睁眼竟出现在了东茂广场。
她惊呆了,霍地看向自己的手掌,褶皱和脓疮没有了,是如此的洁白光滑,细腻而纤柔。
“您好,您有看见这孩子吗?”她的身体支配着她开口,她举着打印出来的照片,泪眼婆娑。
照片上,闫朔坐在旋转木马上,举着飞机模型,嘻嘻笑。
“您再看看,他长得很好看,很秀气,特别打眼,很好记住的。”她张皇失措地拦住每一个过往的客人。
工作人员也是人手一张画,他们同样焦急。
刘秉如生不如死地看着一张张面孔,她的意识又回到了那一天。
闫朔尸体出现后的每一日,她都能梦见自己在东茂市场发传单。
然后出现一个去服装店改尺寸的老太太,是那个老太太给了她绝望的一击。
刘秉如疼得摧心挖骨。
她想抱紧脑袋,想转身离开,可她在年轻的身体里被禁锢地毫无招架之力。
那个穿黄衣服的老人越走越近。
用沙哑粗粝的声音询问她,“这孩子是你的吗?我昨儿看见他了。”
审讯室里。
刘秉如癫痫一般,霍然瞠目!
她死死抠住脑袋,“你不要过来,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你走开!”
这突如其来的反应骇住了殷天和刘秀瑛,两人对视一眼。
殷天迅速移到她身侧,目光所及处,刘秉如手上和脖颈的冻疮一寸寸崩裂,黄水漾漾。
殷天蹲下轻轻摇她,“刘秉如……刘秉如……”
刘秉如像条木头,像块金属。
僵硬得文风不动,像是溺死在尘封的过往里。
殷天擦拭着她的脸,握上她腥臭的手掌,“别怕,你不在东茂市场,你也不在芳芳木材厂,你在淮阳分局,在我的身边,不要让梦魇伤害你,它已经过去了,她比它强大,刘秉如,你比它强大很多,你顺着我的声音,跟着我的声音出来,没事了,我就在你身边……”
“嗬——!”
刘秉如喘息得像个重症肺痨,下巴战栗,眼珠终于波动起来,渐渐恢复了神采。
看到殷天的刹那,她绷不住了,嚎啕大哭。
喝了一杯又一杯滚水。
刘秉如才渐渐安妥下来,她抓着殷天的手不放,如惊弓之鸟。
“我第二天,我第二天去找的时候,一个穿黄衣服的老太太来改新衣尺寸,她告诉我,她说她看见了闫朔,一个人跑去卫生间,一个人出来,一会又溜溜得进去,来回了好几趟,身边没有人。”
刘秉如擤鼻涕揉眼睛,“朔朔肠胃敏感,一直不好,一紧张就会上厕所,吃不好就拉肚子。他在东茂市场的美食城吃完后,拉了4次。甄寿仙着急选衣服,便让朔朔上完厕所,自己去找她,可他再也没有去找她。”
她哀哀一叹,“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活过来的,你不知道,我就是想听一声道歉,想听一声服软,我等啊等,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什么都没有,没有啊!”
刘秉如仰起脖颈,她跟殷天一样,都枯瘦。
灯晕下,她衰老且丑陋,可那眼睛里是老牛舐犊,盛满了伟大而光辉的神韵。
中控室里鸦雀无声。
所有警员都静默着。
丁一远双脚搭在椅背上,半张脸隐于黑暗,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郭锡枰闭着眼,睡着一般。
邢局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
片刻后,屏幕里传来声响,“我们是邻居,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我们之前,也是很好的朋友,那次我想跟她说朔朔的生日,她蹦起来扇了我一巴掌,你知道理由吗,殷警官?”
“她说我毁了她一生,谁都不想让孩子丢,我没皮没脸地在她面前卖惨,让她生不如死。她疯了,挠烂了我的脸,说都是我的错,说我天天不回家,指不定就是在外头勾搭了男人,说我丈夫是机长,不在家,我就是那破|鞋,那烂|货,说我是故意把孩子托给她,想让她弄丢,她说我心黑,会被千刀万剐,是我把孩子推给别人奸|淫。”
刘秉如抖似筛糠,脸色白兮兮地惨淡,“我太生气了,我真的太生气了,对不起,”她捂住脸,“我太生气了。”
张乙安站在中控室门外,听得眼泪簌簌。
她觉得但凡有孩子的母亲,此时此刻跟刘秉如皆有共情。
殷天出审讯室的时候,身子一晃,两眼一花。
刘秀瑛立刻扶住她。
殷天闭眼死劲儿摇头,眼前恍恍惚惚。
刘秉如佝偻着身子窝在椅中,“你们查对了,2004年,甄寿仙!我杀的!我们夫妻一体,我丈夫的就是我的!是我,我杀了她!”
审讯室的门一合上。
殷天身形又是一摇。
看得刘秀瑛惊心胆战,“你多长时间没睡了,案子没查完,甭把自己熬死了,去睡觉!”
殷天有些木讷,“我说得对吧,她会认。她比我状态好,我现在怕这,”她指着审讯室,“进去一次,我就脱层皮。”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我好累, 你别凶我
殷天满掌黄汁,拖着虚乏的身子去卫生间洗手。
刘秀瑛怕她低血糖厥过去,忙抓了把桌上的喜糖, 亦步亦趋地扒着糖纸, 塞她嘴里。
“得查清楚甄寿仙跟阿春有没有必然或间接的联系。”
“放心吧, 我心里有数,赶紧去歇会, 我你还信不过?”
“甄寿仙反应很奇怪, 她妹也是,”殷天羸弱得两腿打颤, 靠着墙, 膝盖微躬,直接坐暖气片上闭目斟酌, “总觉得有些话没说透,有层雾隔着。”
“侯琢都跟我说了,神神鬼鬼的, 我是不信什么来生来世,没了就是没了。”刘秀瑛抓殷天小臂翻看, 又摸她额头, “我先确定甄寿仙和阿春的关系,有信了就cue你。”
殷天额头一层尖薄的冷汗。
脸色雪青,跟团破败的棉絮似的。
“你没事吧, 你可是能同时扛起郭锡枰和高烨的人。”
“我也觉得奇怪, 我他妈……不会怀孕了吧。”
“咣当——!”
隔间一声巨响!
震得殷天和刘秀瑛同时一哆嗦。
张乙安破门而出, 皮带都没来得及系, 惊惶地瞪着殷天, “你说什么?!”
殷天心坎惊涛骇浪, 下意识脱口,“这不5层吗,你一3层的到我们5层上厕所,不嫌麻烦啊。”
张乙安满脸急躁,“问你话呢!”
殷天满脸正经,“我胡说八道呢!”
“你验了吗?”
“我……”殷天被这“解释不清”给逗笑了,“我真就是胡说的!我前几天还来大姨妈呢,我的嘴你也信,最没边!没一句真话!”
“张老师!张老师您在哪儿呢!有个文件您得审批一下……”走廊上咋咋呼呼,连连呼唤。
“来了!”张乙安冲着门外喊,将信将疑盯着殷天上下扫射,最后停留在她肚子上,“回去再拷问你。”
刘秀瑛看张乙安走远,戏谑地摸摸她肚子,“大姨妈真来了?”
殷天懊丧地叹气,“就是没来我才慌。”
“那你还真得去验一下,要不怎么说你们淮阳闲出屁来了。枪房枪房结婚,刑侦队刑侦队结婚,法医中心法医中心怀孕,凑上你,过个秋天,四喜临门,”刘秀瑛嘴一吧唧,“你们体能真好,不像我们那儿,累得跟孙子一样,倒地就睡,不上脚踹都不醒。”
殷天被这阴阳怪气给冒犯了,心一黑,歪嘴笑,“孙小海那女朋友是假的你知道吗?”
刘秀瑛还想牢骚,一时怔然,“什么?”
“人家想跟你结婚,王姨不答应,觉得你刀尖舔血,哪天把自己给舔没了。母子俩应该闹过几次,他状态很不好,用我爸的话说,就是被鬼撵了,你知道他去给孙队扫墓,磕头磕一脑门血的事儿吗?
刘秀瑛一惊,“什么时候?”
“他有女朋友之前。所以我给他支了个大招。”
“让他俩假戏真做?”
“姑娘和他是签合同的,在他们家可劲儿造,我可听说了,那姑娘母亲是戏剧学院舞剧系的系主任,那姑娘遗传好,天生带感,绵里藏针的作,能呼风唤雨,能小鸟依人。面对王姨,孙小海在的时候,她孝顺得忙前忙后,孙小海一离开,那姑娘就挂张死人脸,屁股沉,怎么使唤都使唤不动,听说把王姨都快气疯了。”
“殷天,你可真下作。”
“我这叫结果正确,过程正不正确,不重要。你啊刘秀瑛,只要你愿意,你好事也将近,你也能成为西城分局秋天的第一喜,我看你体能比我更好,保不齐能怀我前头。”
刘秀瑛抬腿就要踹。
殷天嘻嘻哈哈躲,“行了,我得去查点事,回见啊刘队!”
殷天跟郭锡枰和丁一远都打了招呼。
打的回了趟家。
雪雾漫漫,天凝地闭。
淮江这一年尤其冷。
天幕压得极地,黑雀雀,抑制了人心喜悦的表达。
个个灰头土脸,面无表情。
一喘气,喉咙连着气管,一路冻到胃里。
殷天胃囊瘦弱,当即“咕噜咕噜”叫唤起来,她将围巾拢高,露出俩疲惫的红眼,臃肿地爬进出租车。
她畏冷,所以米和下单给她买了件保暖且硕大的白色鹅绒服。
殷天一裹上,几乎看不见脑袋,只有俩脚丫在地面来回倒腾。
衣服到货试穿的时候,张乙安和老殷笑倒在沙发上,眼泪直流。
从此只要一到上班点,淮阳分局5层就能看见一行走的白胖萝卜。
街面路况不好,刹车又启动,启动又刹车。
殷天脑仁都要被晃散了,更恶心。
到了虹场路,捶胸哕了半天。
师傅刚要一脚油门驶离,被殷天喊住,“师傅您等会!您等会,我一会就下来,接着去三院!”
她雷厉风行,呼哧带喘地上楼把黑皮书揣怀里。
下了楼,开冰箱翻面包,掏出一片狼吞虎咽地塞,噎着了,又开瓶可乐顺气。
她困顿得哈欠连天,可不能睡,上了车,用花花绿绿的便签纸往黑皮书上贴。
从虹场路到三院,走四环高架,车少不堵,总算不用再颠轿子。
三院里暖气足,像是春日。
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殷天上个电梯闷得一脑门热汗。
走廊静且暗。
病房里,米和正浅睡着,依旧是惊厥不定的模样,眉间拧了个“川”字。
老莫带着耳机,盘腿窝沙发上测评游戏。
阿成在卫生间清洗卧便器。
殷天眼神毒辣,一眼就辨出老莫身上的卫衣是阿成的。
她一脸揶揄地拽了拽,压低声,“我趴那睡会,你两小时之后叫我。”
说罢就披着鹅绒服,束手束脚,端坐在床侧的板凳上。
头一挨手背,精疲力竭涌遍全身,乏得胸口闷痛,喘不上气,又累又疼,恍恍惚惚入了梦,睡得极沉。
连米和抚弄她头发,都未有察觉。
他轻声唤,“阿成,阿成,你把她抱到床上,她这样眼压和颈椎都受不了。”
两张病床依旧紧挨着。
老莫和阿成,张乙安和老殷,都自动将其规划成殷天的卧榻,所以谁都没动。
阿成一放下殷天,她就蹭啊蹭,本能地向着温暖奔赴,乖巧地蜷在米和身侧。
她枯瘦如柴,被子一搭,几乎瞧不见任何鼓包,像只微小的病猫,伶牙俐齿一收,只留下萎靡和美丽。
米和心疼得眼酸,轻轻握住她小臂的纱布。
殷天吃痛得抖了抖,一侧身拱进他怀里,沉沉抬起眼皮哼唧,“我好累,你别凶我。”
有东西硌在他腰侧,米和探手一摸。
当即眼皮一耸,竟是黑皮书!
为什么带黑皮书来!
要说什么,要质问什么?
米和心尖颤悠,忧郁砰然炸裂。
大闹着他的神智,目色霎眼痿颓,惶惶不安。
他轻轻靠着她蓬松的乱发。
檀香轻飘飘,缕缕绕绕,恍若菩萨的殿堂,缓缓定了他的心神。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这一路走来,他无愧于心。
两人揽着搂着。
睡了一绵长的好觉。
2个小时一过。
老莫准时当闹钟,要去唤殷天,被阿成迅速拦截,“别扰他们,那个小差婆脸色很不好,要多休息,这楼下对面有家肠粉店,老板是广府人,我昨天吃了很正宗,我带你去吃虾肠和叉烧肠,很Q弹的。”
老莫凶神恶煞,“别叫我们天儿小差婆,我们这儿叫人民警察,什么小差婆,难听死了!”
“好好好,”阿成好脾气地哄,“人民警察很辛苦,他们需要休息,我们也很辛苦,所以需要进食,如果好吃了,还能带回来给人民警察吃。”
老莫半推半就被阿成拉出了病房。
阿成还贴心地闭了灯,黑黝黝,便于安眠。
殷天再睁眼时,眼前灰蒙。
一侧头,窗外鹅毛大雪。
她“呲溜”一下坐直身子,一副痴呆模样,茫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床头昏黄的小灯亮着。
米和正静静凝睇着她,眸子晕染得金灿灿,流光溢彩,像条跃动的丝带纠缠。
殷天一看手机,惊愕自己睡了6个小时,已是晚上10点。
她探头一望,老莫依旧窝在沙发上戴耳机打游戏,阿成依旧在卫生间,像是时间静止,从未变更过。
“我……”殷天恍恍惚惚,“我……”
米和面无表情,眼睛在她小臂上打转。
殷天一时窒塞,想着要来质问,却睡得昏天黑地。
情绪一断裂,已毫无狰狞的虎狼气场。她清了清嗓,闷闷,“我受伤你都不安慰我一下,你这态度,万一……搅得我心神不宁,出事了怎么办?”
“所以我才发了那四个字。”
“你……”殷天委屈得一拧身就要下床。
“过来。”米和摊开手,伸向她。
殷天心不甘情不愿回头瞪他,踌躇了半晌,手指“啪”地打在他手心里。
米和大力攥住,“小天,你听好,在我面前,疼就是疼,不舒服就是不舒服,难受就是难受,不要瞒,不要在我面前装坚强,你在我面前,永远保持你最本真的样子就可以,我们坦诚相待。”
老莫偷偷把耳机摘了,一脸怪笑。
殷天这么老实,可是闻所未闻,她悄默声儿地抬起手机拍了张照,转手发给了孙苏祺和张乙安。
“缝了多少针?”
“七针。”
“疼不疼?”
“疼,”殷天忸怩地挠了挠脖子,“但也没那么疼。”
“有没有想我?”
“有,”殷天突然反应过来,蹬腿,“没有!”
米和笑成花朵,耳朵羞红,面颊更红,红扑扑,眼睛璀亮,“你过来,把脸递过来。”
殷天蹭着他肩膀,虎头虎脑趴在他身侧,将脸靠向他。
米和奋力抬头轻轻啄了她一口。
殷天咯咯笑,啄木鸟一样,回啄他,越琢越兴奋,越琢越起劲儿。
她从床上跳下来,从屁兜里掏出200元给老莫,“我请客,你俩拿这钱到附近吃点喝点,”她看着手机,“现在10点,你俩11点半,不,12点半再回来。
老莫惊呆了,“他都这样了,你还不放过他,你禽兽吗!你要忍不住你也可以自己来啊。”
殷天反应了好半天。
直接朝老莫脑袋上兜了一巴掌,“丫疯了吧,满脑子什么东西!”她看了眼阿成,又睨回老莫,瞬间明白了,“看来不是我想,是你想。”
殷天豪情万丈,又拍给老莫100元,“你俩找个钟点房,算我的,不送,赶紧走。”
米和在病床上笑得枕头都打晃。
老莫炸毛了,要上前手撕殷天。
被阿成一把捞住,“楼下对面有一家炸鸡店,下雪天最适合吃炸鸡,然后再带回来一些给人民警察。”
“我不!”老莫张牙舞爪,“我凭什么给她带!凭啥!饿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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