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宜迟, 第二日早朝,陌影宣布了这个消息。
果不其然,群臣激烈反对, 其中以御史大夫薛忠国最为激烈。
“皇上, 万万不可!一来,此举有违祖制, 理所不容;二来,会让皇家颜面扫地,沦为天下人笑柄;三来, 男妻为后, 不能有孕,恐影响国祚根基, 请皇上三思!”
他率先跪下, 捶胸顿足,痛心疾首。
其他大臣跟在他后面,齐刷刷全部跪倒。
官职最高的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人,最圆滑的莫过于太尉陶景中, 打太极一级选手。虽是最高军事领袖,可并不把兵权握在手里, 造成兵权分散。在陌影看来, 他就是典型的职场混子。
这次, 就连陶景中都下跪求他收回成命。
只有丞相池厚德明哲保身, 始终不说只言片语。
这种场面让陌影压力山大,大臣中很多都是老态龙钟的老者, 看他们含泪祈求, 于心不忍。
可无论如何他娶定了易丛洲, 决不可更改。
让社恐魔在大庭广众之下发言本就是地狱级难度, 更别说陌影还要发火。陌影左手握拳,右手抓起桌上的茶杯,「啪」一下将它摔得粉碎。
他自己都被弄出的声响吓了一跳,更别说其他臣子,全部惊愕抬头。
易丛洲也在人群之中,但他没看那只瓷杯,而是瞧着陌影的手指。
陌影闭了闭眼,豁出去了,“朕意已决,若、若有谁反对,想想你们头、头上的乌纱!”
毕生的演技都用在了此刻,纵然是装出来的怒火,也能唬住不少人。
他趁热打铁道:“奉常何在?”
蔺如尘与他的祭师府在承朝是极特殊的存在,凌驾于礼部之上,甚至与三公比肩。可祭师只管宗庙祭祀等大事,常规管礼部的官员正是奉常。
一个胖滚滚的男人走了出来。
“你即刻查看黄历,选出最近的吉日,朕、朕要举行封后大典。来、来人,给他上桌,现在就查!”
陌影雷厉风行,就是为了防止夜长梦多。若其他官员联合起来,搪塞说近两年都没有好日子,难道他还要等两年?黄花菜都凉了。
偏偏封建迷信害死人,不到吉日,婚礼是绝不可能办成的,他只能先发制人。
奉常吓得屁滚尿流,汗如雨下,翻书时手哆嗦得翻不开,十成十的酒囊饭袋。
陌影虽讲话略有结巴,可他是掌管天下人生死的皇帝。就好比一个普通员工,忽然被集团董事长点名做事,一般人怎么顶得住这种压力。
朝堂上鸦雀无声,被敲打的大臣纵然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
一时间,只有奉常翻动那本极老极厚的历书的声音。
“启启启禀皇上,十五日后,有一大吉之日,宜嫁娶、合婚,诸事不忌。”
奉常回答时,结巴得比陌影还厉害。
“传旨下去,十五日后举、举办封后大典。”
“皇、皇上,七日后胡月国使臣就会到,微臣还要接待使臣,恐怕……”
“放肆,竟敢在朕面前推三阻四?封后大典最重要,奉常,若大典不能如期举行,朕、朕要你脑袋。”陌影一口气说完,手臂一挥。
子夕高喊:“退朝!”
陌影撑到这一步已用尽全部力气,一下朝赶紧躲到寝殿,谁都不见。
回想起作壁上观的池厚德,他忽而想到池霖,不知道那小子审得怎么样了?手边连个暗探也没有,他只好等到夜晚化作魅影,亲自到关押池霖的大牢查看。
眼前的一幕让他震惊。
池霖是在狱中没错,但他所在的牢房极尽奢华,丝绸被褥、夜明珠照明,哪有一点坐牢的样子。更别说,掌管邢狱的廷尉与他同坐一桌,两人举杯喝酒,桌上全是大鱼大肉。
廷尉官职在池霖之上,却对他点头哈腰,极尽谄媚之能事。
池霖痛快地喝了一口陈酿好酒,摇头晃脑地感叹:“难怪皇上要保易丛洲,原来对他起了那样见不得人的心思。”
廷尉道:“是啊,这可如何使得。听说几名老臣要联合上书,还要死谏。”
池霖嘲讽道:“他们凑什么热闹,易丛洲想死才是真的。他父母疯癫而亡,易家女眷被发配充作军妓,他这根易家独苗,如今又要承欢于男人身下。不仅世人容不下他,他在九泉之下,也没脸见列祖列宗。”
陌影心中五味杂陈,拥有原主记忆,他自然知道易丛洲亲人已无一人在世。亲耳听别人谈起,还是觉得心疼而愤怒——造成易家惨案的,正是原主皇帝。
“不仅如此,易丛洲手下的将士要怎么看他?大名鼎鼎的戍边三卫还会认他这个头吗?一个以色侍人的贱人,只配受世人的嘲笑。戍边三卫就要易主,那可都是易丛洲心血,亲手剜去他的心头肉,这一招不可为不绝。皇上轻飘飘一招,就能断绝易丛洲所有退路,将他赶尽杀绝,也不知哪个智囊出的妙计。”
廷尉抚了抚长须,点头道:“历朝历代不许后宫干政,只要易丛洲进了后宫,不管是不是皇后,手上的权利都要交出来。一只被砍断翅膀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随便就能捏死。”
陌影愣住,他根本没想这么多。
昨日只剩他和易丛洲,易丛洲用复杂而深邃的眼神看着他,原来那里头包含着无穷深意。
可他一句话也没说,安静地给自己擦完汗便告辞,没有一句怨言。
哪怕知道小魅魔是穿越者,易丛洲从小经历的痛苦对魅魔来说不过是背景故事,应该不会将娶亲当真,不会让流言蜚语入心。
可娶亲之后,小魅魔要面对的口诛笔伐也是实实在在的。
陌影空前不爽,回到寝殿中,一口气不上不下。
池霖在狱中过得如此滋润,连廷尉都要看他脸色,所谓阶下囚不过一个笑话。
他以为得知真相,在百官面前广而告之就能将陷害易丛洲的池霖绳之以法。这次夜探让他体会到,承国腐朽不堪,官官相护,利益勾结,他的想法太天真了。
但是,池霖对小魅魔做的事,他怎能置之不理。一两条证据不够,那他便找出更多,一个官员被腐蚀,那他便将与池霖有关的利益网连根拔起。
陌影调出池霖的记忆,一点点找寻,将他所有的罪行全部整理出来。池霖接触过的人中,有些原主都不认识,他也一一记录。
这工作细碎而庞大,又耗费心神,七日时间一晃而过。
奉常来禀报胡月国使臣已到时,陌影都有些恍惚。
“不见,就说朕病了。”
“按照惯例,皇上您要亲自接待,群臣也要参加。以前是这样,现在更是如此。”
他话说得含蓄,可陌影听懂了。
胡月国割据西北,频频来犯,扰得边境不得安宁。先前有易丛洲的戍边三卫镇守,胡军未尝一胜,版图不断收缩。
可这次易丛洲吃了败战,胡月国定会举兵,两国形势紧张,此时的使臣容不得他不见。
陌影别无办法,只好跟着去。
胡月国使臣带来了大汉表演摔跤,会面的地点选在宽阔的皇家猎场。陌影到时,其他大臣已在猎场的围棚下就坐,易丛洲也在其列。
本该三人一桌,他那一桌只坐着他一人。在场官员无一人与他攀谈,他身边像隔着一个真空带,连宫女都不上前伺候。
给他端茶倒水的,竟是站在他身后的副将。
他被孤立了。
陌影如坠冰窟,虽猜到可能造成这样的局面,真正目睹还是觉得难受。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易丛洲又在遭受什么谩骂与羞辱?
今晚一定要找他好好开导一番。
看完易丛洲,他下意识往前方看,没找到元皎炎的身影。
说起来也怪,已经好几天不见那活阎王了。
子夕仿佛会读心术,不等陌影发问就说:“荥州出了事,摄政王回封地了。”
“何事?”
“奴才不知,听闻是产生了□□。”
原来如此,难怪活阎王会走。
元皎炎不在,陌影不自觉放松了许多,环视一圈,意外地在角落里发现了蔺雪。
依旧一身红妆,面上蒙纱。
这样的重要场合,祭师府不能缺人,蔺如尘不把胡月国放在眼里,便派来了自家师妹。
察觉到陌影的视线,蔺雪转过头来,与他遥遥对望。她一点招呼也不打,只一眼就继续闭目养神。
免去了陌影的尴尬,他乐得自在,看向使臣。
为首拿着节杖的男子戴着胡月国特有毡帽,瘦瘦高高,鹰钩鼻,看起来三十出头。
他旁边则坐着一位人高马大的猛汉,肌肉壮实,留着络腮胡,脸上尽是傲气。
瘦高的使臣名唤东鹤,数年前便当过胡月国使臣,原主见过。后来,他投身军营,成为胡军赫赫有名的军师,功绩突出,为人处世手段老辣。胡月国派如此重要的一个人来当使臣,不知打的什么算盘。
眼生的猛汉则是第一次见,子夕在半路特意提过,他是胡军主帅权兴之弟权默。边防大小战争,他被易丛洲打败过无数次,差点被废掉一条胳膊。
东鹤娴熟地行礼,奉上胡月国特有的牛羊肉及香料,又叫带来的斗士表演摔跤角斗。
鼓声阵阵,吆喝四起,汉子们大汗淋漓。
陌影兴致缺缺地看着,眼神克制不住往易丛洲的方向去。这段时间沉迷看池霖的记忆,忽略了小魅魔,太不应该。
表演完毕,东鹤给陌影敬酒。喝了一杯,他身边的权默冷不防站起来,抱着酒坛子,朝陌影高高举起,“敬承国皇帝!”
他身上杀气很重,脸上又有刀疤,离他稍近的文官都默默后退。
陌影举杯。
权默大笑三声,用胡月语骂了一句:“小家子气!”
翻译官抖了抖,卡住了嗓子,战战兢兢,不敢如实翻译。
权默见状,蛮横地将翻译官推到一边,用不熟练的承国话开口:“皇帝,你为何以面具覆面,难道见不得人吗?”
他的话像扔进煤坑的火苗,轰隆将群臣的怒火点燃。
“竖子尔敢!”
“不毛之地来的蛮夷,胆敢对天子无礼!”
负责守卫的禁军纷纷将手放在了剑柄上,气氛顿时紧张。
权默毫不惊慌,大笑三声,抬高酒坛往口里灌了两口酒,将酒坛甩在地上。
「啪」的重重声响惊住了在场众人,权默趁乱抽过旁边一个侍卫的弓箭,往斜前方瞄准。
搭弓、瞄准、射箭,一气呵成。
闪着寒光的箭头划破空气,势如破竹地飞至半空。
空中一群灰色大雁飞过,其中一只被射中,打乱了雁群的阵型。中箭的大雁并未马上死去,而是往前再飞了一小段,才直直往下坠落。
所落之处正是陌影的上空。
“啊!皇上!”
出了此等惊天意外,现场一阵骚乱。
竟敢在面见天子时动用武器,就算没有瞄准皇帝的方向,可只要惊扰圣驾,都是死罪。玄衣卫列阵将权默团团围住,刀与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禁卫军则护着陌影,七手八脚地将他往外拉。
就在这时,前方又飞来一支箭。
此箭放出的位置稍低,快得只能看见残影,分毫不差地射中下落的大雁。
箭头深深刺入大雁体内,雁尸被大力往后推,落在看台之外。
陌影似有感应,飞快朝易丛洲看,果然看到了他收箭的动作。
穿着宽大的官服,射箭时却能看见他身体劲瘦的弧度,身姿比平时更为挺拔。
未穿铠甲,却宛如有铠甲加身;单枪匹马,却仿佛有千万士兵跟随。脸色虽苍白,眼神却坚定而犀利,英姿勃发,气贯长虹。
陌影眼前一亮,差点拍手称快。
小魅魔太帅了吧,这气场这箭法,难怪被称为常胜将军,镇守一方百姓。
谁说他魅魔一族没人,他们的小魅魔能打仗,不靠魅魔的能量,而是靠自身练出来的实力!
角斗、跳舞、丝竹之音,今日种种表演,都比不上易丛洲这一箭。
陌影回味着他的动作,想着一定要找个画师将他射箭的模样画下来,忽见玄衣卫将易丛洲围住,将他的双手反剪在身后。
不是,闹事的是权默,绑易丛洲干嘛?
“大胆!”陌影呵斥道,“长平将军护驾有功,还、还不赶紧放人?”
玄衣卫有些犹豫,统领上前道:“皇上,任何人不得对天子使用武器,违者杀无赦。长平将军朝皇上的方向射箭,罪当凌迟。”
“那是为了救朕,若玄衣卫有用,长平将军何必出手?”陌影生怕易丛洲的脖子被刀划破,话说得又急又快,“朕的话便是圣旨,不遵圣旨者,应当处死,来啊,给朕把玄衣卫拿下!”
只穿黑衣的玄衣卫这才将易丛洲放开,跪倒一旁。
现场陡然安静,众官员大气也不敢出。
“哈哈哈!”狂放的叫声尤为突兀,权默丝毫不管封住他喉咙的刀剑,笑道:“我胡月国的君王,各个身手了得,精通骑射。堂堂大承的天子,连一支箭都怕,不过射一只大雁,也需这么多人保护。”
他蹩脚地说完,又用胡月语道:“懦夫,孬种!”
承国与胡月国交锋多年,朝中有不少人能听胡月话。先帝毕生的心愿便是将胡月国收入版图之中,从小叫原主学胡月语,陌影全都听得懂。
不过这种无关紧要的人,他根本不放在心上,摆摆手压住了激愤的朝臣。
权默愈发得意,往地上啐了一口,恨恨地瞪着角落的易丛洲。
在战场上被易丛洲压着打,他憋着一肚子气,闹事时都不敢挑易丛洲下手。可对方坏他好事,承国又是胡月国手下败将,这口恶气怎能不出?
权默得意一笑,“一路听闻,皇帝要娶长平将军为后。只有妇人才嫁作他人,妇人不洗干净了在床上承宠,反而在外抛头露面,真真是奇耻大辱!也是,他长了那样一张狐媚脸,谁知道怎么拿到的将军之位?生来就是给男人玩的。”
这话无疑是点了火药桶,陌影的火气蹭蹭上冒。
自家的小魅魔,护着还来不及,你特么算哪根葱,在这里乱喷?
问题是,古语有云,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西北局势一直很紧张,全靠易丛洲压着。这次易丛洲被池霖阴了,吃了败战,对方狂妄,他却没有太大办法。
杀了使臣极有可能立刻引发战争,更别说这还是敌国主帅的弟弟。自己远在皇城没所谓,可战乱苦的是士兵和百姓,不能拿来开玩笑。
权默就是吃准了这一点,有恃无恐。
易丛洲在西北名声震天,这样的将士若放在胡月国,会被尊为第一勇士,受尽拥戴。在承国却被当成妇人送上龙床,他都为易丛洲感到不值。
这不,第一猛将被他语言羞辱,为他说话的一个都没有。
打那么多胜仗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他踩在鞋底下!
他愈发肆无忌惮,“皇帝可有胆量和我比试箭术?若我赢了,你就将易丛洲送给我,我当众扒了他的裤子,让他陪兄弟们玩一玩。”
“皇上,万万不可答应!”
“对啊,皇上,胡月国是马背上的王朝,人人精通骑猎,不可与他这样赌!”
老臣们看出了陌影的愤怒,担忧不止地劝阻。
敌人强就算了,最主要的是,皇上箭术奇差,连靶子都未必能射中,不用比都知道结果。
更何况,易丛洲堂堂一个将军,被当成赌注,让他承国颜面何在?
陌影却不这样想,在权默连声「皇帝你不敢吗」的叫嚣中,想出了一个绝妙对策。
这样狂妄,必须煞煞他的威风,不能让易丛洲的侮辱白受。
他看过书的开头,刚介绍子夕时,便是他在打猎。一群大雁飞过,他能一箭连射三只,说百步穿杨不为过。
不愧是股票男二号,除了没有命根子,其他技能那是满满的。
子夕这么给力一个接班人,当然得给他创造抛头露面的机会,让群臣看到他的闪光点。
“放开权将军。”陌影老神在在道,“想和朕比拼,当然可以。”
“皇上,不可!”
薛忠国等老臣急得捶桌,与权默比拼,皇上必输无疑!
权默脸上露出志在必得的笑。
不料陌影话锋一转,“但朕是一国天子,不是什么小猫小狗都配和朕比试。朕、朕从军报中听闻,胡月国是有一个权主帅,可人家好像是叫权兴吧?你是权兴吗?你若是,朕就舍命陪君子。”
“你!”权默阴鸷地盯着陌影,面上一狠,忽而解下一条米白色腰带,“月余前,本将遇到一群敌人,杀了个痛快。想着他们大老远来送死也不容易,便将他们的指骨做成了腰带,聚着他们的残魂。”
那腰带上坠着七彩布条,他摇了摇,陶醉地听了听骨头互相碰撞发出的声音,“怎么,皇帝还觉得我不配吗?”
月余前,他说的便是和易丛洲的那场战争。
这些指骨,是死去的上千将士的指骨。为国捐躯,却不能留下全尸,死了骨头还要被绑在敌人身边,不得安息。
先前陌影没细看权默的腰带,如今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既恶心又愤慨。
权默把敌军的尸骨当做战利品,他在炫耀。
火在陌影心中越烧越旺,他的声线比先前更沉,面具外露出的右眼空前严肃,“你?与我的贴身太监一比,勉强够格。”
语出惊人。
不仅在场的大臣不知发生了什么,作为当事人的子夕更是震惊不已。
陌影朝子夕招手,“子夕,你便去与他较量较量,拿出真本领,朕相信你。”
子夕望入他露在外面的右眼,桃花眼坚定,与平日偶尔紧张、偶尔狡黠的模样截然不同。
敌国使臣气焰嚣张,让他动怒,眉头都皱了起来。
纵然是昏君,也没有让敌营羞辱的道理。
权默一听承国派出的竟是一个阉人,甩袖大怒,“一个无根之人,如何能与我顶天立地的男人比拼!”
那目中无人的模样让陌影越来越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权将军不敢了?怎么,怕输吗?也是,你不是子夕的对手。”
“有何不敢?不过一个阉人,弓都拿不动!”
“那好,若你输了,便要答应朕两点!第一,在长平将军面前磕十个响头,下跪道歉。子夕,第二点由你来定。”
这话让子夕又是一震。
自己是奴才,他是天子。
奴才什么时候在天子面前有了话语权?
是逼他不得不拿出真本事,还是真正的平等对待。
无数目光汇聚在子夕身上,纷至沓来的质疑中,他摸了摸自己的断眉,温文尔雅地一笑,“第二点,便是交出你的腰带。”
这倒让陌影小小惊讶了一下。
这是子夕站上舞台的机会,他可以提出很多要求,让自己崭露头角。可以惩治权默,也可以放过权默,暗地与他达成合作。
他可是子夕,单枪匹马被扔在宫殿中,小小年纪便能反杀阉他的老太监,逐步建立庞大的权利体系。
为什么偏要一条指骨做的腰带?
陌影往易丛洲的方向一瞥,给出了让自己不太痛快的答案。
哼,又是为了小魅魔。
子夕得到腰带,肯定也是送给易丛洲,毕竟对易丛洲来说,这都是他的士兵。
为国牺牲,至少得让他们的尸骨回归故土。
不得不说,子夕这个股票二号比元皎炎强太多。
有了赤灵芝,想着给易丛洲,想给他增加军费,这样重要的场合,还愿意给他拿回士兵的指骨。
腰带一给,易丛洲估计会记子夕一辈子。这不比元皎炎用抱自己让易丛洲吃醋,动不动要易丛洲回西北强得多?
一个学霸,一个小学鸡,没法比。
陌影有些头疼,暗道失策,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想撤回让子夕出战这条消息都晚了。
没事不慌,他是少主,小魅魔可听他的,他说要娶易丛洲二话不说就嫁。
就算子夕刷了点好感度,到时候在他耳边吹吹风,让他知道子夕是多么厉害的狠角色就行了。丛洲是直男,应该顶得住。
“比就比!”权默将腰带放在侍从手上,“阉人你下来,爷爷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箭术。易丛洲,你的命运竟放在一个阉人手上,呸,下贱。”
陌影搭在龙椅上的手握成拳头。
这一幕被子夕的余光收进眼底,他将拂尘递给身后的宫女,从容不迫地走下高台。
“此人是谁?”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太监罢了,完了,我大承必输无疑!皇上怎能如此儿戏,禁军头领在此,他竟让阉人上场,荒谬!”
众官员窃窃私语,对陌影恨铁不成钢。这不是普通的比试,而是两国之间的较量,关乎国家颜面和未来!
子夕藏得很深,哪怕在朝中关系网铺得极大,也只有几个嘴特别严实的高官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质疑铺天盖地,在夏日的热浪中蒸腾扩散,焦躁而颓败的情绪蔓延。
他却浑然不觉,面带微笑,信步朝前。
他昂首挺胸,与太监平日点头哈腰的形象无半点相同,恍若脱胎换骨。许多骂他是阉人的,触及他挺拔的身姿,话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奚落贬低之词。
子夕行至权默前方。
权默气势汹汹,凶神恶煞,不少见过世面的文官都被吓得后退。然而,在权默面前,温文尔雅的子夕却不落下风,与对方形成分庭抗礼之势。
权默愤怒,五官都拧在一起,子夕微笑,让人如沐春风。
高下立判。
陌影满意点头,又往易丛洲的方向偷看,视线在半空中相撞。
他冲易丛洲眨眨右眼,示意对方不用担心。
这可是未来皇帝,箭术妥妥的。
礼官上前,呈上两把弓箭。
子夕挥挥手,“不必,权将军远道而来,用我大承的弓箭怕是不适应,若影响了发挥可如何是好?不如用胡月国随行侍从的弓箭,权将军你看可好?”
他办事谨慎,此举是断绝权默后面输了,甩锅说是弓箭有问题的可能性。
权默下巴高抬,高傲至极,不屑和子夕交谈,“算你识相。”
他让侍从上前,子夕随便一指,拿了倒数第二个侍从的弓箭。
“如何比?权将军你定。”
权默以为他毫无主见,当下更加自得,朝地上涂了口唾沫,“此处不能骑射,便射飞鸟与游鱼,两箭定输赢,谁的猎物数量多便获胜。阉人,爷爷我从小骑猎,看在你连男人都算不上的份上,给你个认输的机会,在地下磕头叫本将军爷爷,这便算了,哈哈哈!”
子夕不把他的挑衅放在眼里,将弓箭握在手里,“请。”
闲杂人等退开,玄衣卫手持盾牌保护陌影,防止他被弓箭误伤。
又是一群大雁飞过,不多不少刚好六只。
权默与子夕同时搭弓。
陌影的眼睛不经意扫过子夕,立刻被锁住了目光。
西北望,射飞雁,人无双。
权默大臂肌肉发达,射箭的速度稍快,箭率先飞出。
箭头射中一只大雁后,戳穿雁身,继续射中了第二只。
一箭二鸟!
胡月国来使大声叫好,热烈的喊声喧天。
承国臣子嘴唇紧闭如蚌壳,各个脸色铁青。
原因很简单,权默的箭较子夕的更快,惊飞了鸟群,短暂的时间差造成难以挽回的劣势,他只勉强射中了一只。
“此等射术,唬你们承国人还行,在我们胡月国,连马夫都配不上。也不怪你,没根的软骨头,能拉动弓已经不错了。”权默大笑不止,“现在跪下来从本将军□□钻过,本将军便算你认输。”
子夕笑着摇头,“还请权将军移步至池边。”
“不自量力!”
通常射猎都是射飞禽走兽,先帝喜爱射池鱼,特意在皇家猎场搭棚养鱼,专门用来做猎物。
被射得多了,池里的鱼都很警觉,很难射中。
子夕处变不惊,表情淡然,笑意始终不减。
看他的表情,陌影觉得他胸有成竹,可面前的劣势实在太大。
权默的箭术在胡月国是数一数二的存在,连续几年在骑射比赛中夺魁,实力不容小觑。第一场他领先,第二场也该他先出箭。池中养的鱼并不多,被他的箭惊扰,后面射中的概率大大降低。
若想不输追平,子夕一箭至少要射中两条鱼,太难了。
陌影着急起来,之所以派子夕出场,除了想让他大出风头,更因为他中意易丛洲,为了不让易丛洲受辱他一定会拼尽全力。
难道他预估错了吗?
池塘就在会场边,陌影的位置高,能清楚看到那边的情况。
只见权默出箭,瞄准池中,瞬间射中一条金色尾巴的鲤鱼。
箭入水的动静不小,安静的游鱼四处逃窜,游速骤然增加。
连箭术厉害的禁军都摇了摇头,对结果不抱希望。
子夕到了池塘边,并不急着射箭,而是沿着池塘缓步行走。他右手拿着弓,手臂用巧劲一转,弓便在小臂上转了个圈。
一圈一圈,转的花式漂亮,却让权默不耐到极点。
“耍什么花招,都没有用,在爷爷面前,你只有输这一条路!阉人,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微风吹动子夕的头发,他出人意料地突然出手,难得一见的狠厉在眼中闪过。
箭入水,水面上漂浮出一片血红。
箭射中鱼后即刻下沉,早有准备的内侍官上前去捞。
如烧烤一般被串在一起的鱼露在众人面前。
一条鱼,两条鱼,三条鱼!
子夕竟一连射中三条!
权默面无血色,不敢置信地喃喃:“不可能,一个阉人,这不可能!”
不仅使者各个惊异,大臣们也被震惊到失语。
好久,薛忠国苍老的声音才响起,“大内竟有如此出彩之人,深藏不露。”
“是啊,这位子夕,究竟什么来头?”
好评如潮,赞美如云,探究似海。
“不可能,本将军不可能输,是你们在池塘里动了手脚!”
子夕将弓扔到一边,朝吹胡子瞪眼的权默走近一步。
他平静的目光没有任何逼视的成分,权默还是不自觉地往后倒退。
“怎么,权将军,连一个阉人都输不起,这便是胡月国将军的风范吗?”子夕忽然用胡月语说话,还是面带笑容,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场。
他不是一个太监,而是国之脊梁,民之脸面。
“权氏兄弟在草原上何等盛名,今日果然让我大开眼界,若权将军如此,你哥哥权兴将军的名声——”
子夕将尾音拉的很长,停住了。
权默的脸色变了又变,甚至扬起了拳头,可子夕岿然不动。
高大的猛汉脸上青筋暴起,嘴唇都被自己咬破,忍辱负重地拖着步伐,走到易丛洲面前。
低下了他高高在上的头颅,弯下了他不可一世的膝盖。
“大快人心啊!”
“先前那样狂,太解气了!”
“什么塞北将军,什么权氏兄弟的天下,不过如此!”
“一个阉人都比不过,丢人现眼,跳梁小丑!”
大臣各个扬眉吐气,一改先前的屈辱和不甘。
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先前有多么骄傲,现在便有多么难堪。
血迹缓缓从权默的嘴角流下,他咬烂了嘴角而不自知,目眦尽裂,低下头,重重磕在地上。
咚,咚,咚,咚。
安静的氛围中,他一连磕了十下。
权默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丝毫顾不上额上的伤口。
“怎么了,哑巴了?还有道歉呢?”
“长平将军打退了你们多少次,区区蛮夷,也敢大放厥词,坐井观天!”
权默没擦嘴上的血迹,嘴唇一动不动,好久,低头道:“易……长平将军,刚才我出言不逊,请原谅。”
易丛洲从始至终没正眼看权默,他的眼神没有狂傲,而是彻底的无视,仿佛在看一只渺小的蝼蚁。
直到权默解下密密麻麻的指骨做的腰带,他才有了一丝波澜。
杀机在他眼中一晃而逝,陌影隔得那样远,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那浓烈的恨意与杀意,比第一次与元皎炎相见,对方动了杀机将他的头按在水中时,恐怖百倍。
权默更是如芒在背,冷汗直流,在易丛洲无声的注视下,身体都瘫软了。
全程不置一词的军师东鹤眼中闪过一丝阴狠,走上前拱手道:“皇上,听闻七日后便是封后大典,我等作为胡月国使臣,能否有幸一观?”
陌影虽烦他们,但不能失了礼数,以免显得小家子气,“自然。”
“多谢皇上,权将军受了伤,我等便先行告退了。”
东鹤挥手让侍从扶着权默走,被他一把甩开,自己走在最前。
经过末端的蔺雪时,权默脚步一顿。
“什么东西。”他往脖子处一抹,抓出一条黑色的蝎子,角须和螯肢还在乱动。
“啊!”他尖叫一声,将蝎子扔到一旁,不停抓自己的后背,“还有,还有!”
杀猪般的叫声刺耳极了,他害怕得发抖,像是恨不得把皮剥了,眼泪鼻涕一把。
在官员们的哄笑声中,东鹤眉头紧皱,号令侍从将人拖下去,脸色阴沉无比。
此事是谁做的不言而喻,五步蛇和毒蝎子,定然出自祭师府。
陌影没想到蔺雪这姑娘看起来冷冷清清,竟还有这一招后手,比那些躲在角落的官员不知强多少。
当下对她好感倍增,就该让权默吃吃苦头,谁让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这半天陌影的心情如同坐过山车,愤怒灼烧着,社恐也顾不得了,说话流畅无比。
他想起牢中池霖的话,心里一沉。
群臣都兴致勃勃,欢天喜地,是时候震慑一下了。
“诸位爱卿。”一开始陌影还有点儿赧然,可马上就被他克服了,“朕有几句话要说。”
他深深看了易丛洲一眼,“朕将娶……”
权默那句「妇人」回响在耳边,陌影觉得不舒服,改口道:“他是朕认定的伴侣,是朕的皇后。他成为将军在前,当皇后在后,顺序不能颠倒,岂能因当皇后而抹杀他的功绩?封后大典后,他的职位与权力不变。”
满座皆惊。
不等臣子反对,他又道:“朕听闻,有人欲以死相逼,用死谏让朕改令,以期千古留名。谁若想死,朕即刻让他全家陪葬。史官,你给朕如实记下,若有骂名,朕一人背。”
一片哗然。
“当然,不排除有个别想巧立名目,说长平将军是妖孽,除掉他的。”他扫过几个臣子变白的脸,“若没有子夕,今日的比试谁有把握守住?胡月国狼子野心,在西北猖獗,几个使臣嚣张跋扈,敢侮辱朝臣,侮辱一国之帝。尔等只是在朝堂上受辱,边关的百姓呢?国之安,民之定,皆在长平将军一人,若谁上奏降罪于他,朕便送谁去西北亲临战场,你们好好思量。”
四句话,掷地有声,震得全场鸦雀无声!
“奉常何在?”
胖官员一边擦汗一边上前。
“七日后的封后大典,可有问题?”
“没、没有,臣用脑袋担保,一定让大典圆满完成!”
这还差不多。
陌影连架都没怎么和别人吵过,更别说这样训斥,只是强装着严肃,尽量不露怯罢了。一股脑说完,他才重重呼出一口气,肩膀塌了下去。
易丛洲、子夕、蔺雪都看着他的方向,将他如释重负的小反应瞧了个正着。
会面结束后,蔺雪回到祭师府的偏殿,再出来时,成了高高在上的蔺如尘。
径直进入最深处的主殿,一个左脸有大块圆形烫伤的人坐在里头。
“昏君真要迎娶易丛洲那个疯子?”那人冷嗤道:“他活不过三天。”
蔺如尘凝视着缠在手臂上的五步蛇,眉头深深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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