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在外叫门,陌影吸了吸鼻子,放开了易丛洲。
“快过去吧。”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一些,带着鼻音,“不会有事的。”
易丛洲目送他离开,暗忖,这短短一炷香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皱眉抓起地上逐渐回神的池霖,对着踹了几脚,将人彻底弄醒。
瞧那精神恍惚的傻笑样子,问也问不出什么。易丛洲走出门外,进入殿中。
东华殿的摆设大同小异,群臣恢复刚才的队形。
元皎炎一眼看到陌影微红的眼眶,总挂在唇边的笑容消失了一瞬。
他似笑非笑地扫了池霖一眼,眼中闪过杀意。
“接着议事。”在极为激烈的情感面前,社恐都得让路。
陌影冷漠地盯着池霖,“池大人,那你说说,你想怎么处置长平将军?”
身边的人摇了池霖几次,他才从梦幻的状态中清醒,“皇上,按照律例,当将他收入廷尉诏狱,让廷尉专审。”
“嗯,有理。”
因夏日集宴对皇上有所改观的薛忠国本来存着一丝希望,闻言悲悯地暗叹一声。
易丛洲危矣。
池霖用志在必得的自信口吻喊道:“来人,将长平将军拿下!”
陌影不紧不慢道:“且慢。在定长平将军的罪前,池大人,你的罪是不是也得好好算一算?”
所有官员都是一凛。
“皇、皇上,您可折煞了微臣!”池霖不记得献祭灵魂之事,又惊又慌,“微臣对皇上一片忠心,为百姓殚精竭虑,请皇上明察!”
“查,当然要查。”
陌影从怀里摸出那张纸,当着全体官员的面晃了晃,“池霖,你猜这是什么?有人给朕塞了这封罪状,要不要朕念给你听?”
“是何人?皇上切勿听信小人谗言!”
“看来是想听了。”陌影从未在陌生人面前说过这么多话,可即便这些话说了,愤怒还炙热着,燃烧着。
他将那张色泽偏黄的纸放低,不让身后伺候的太监看到,缓缓道:“月余前,在天香阁内,你与治栗内吏周添荣相会,周添荣说,按你的吩咐,将长平将军所需的粮草全部换成腐烂发霉之物,并且在最后一刻才送去。”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易丛洲更是猝然抬头。
周添荣正是最开始引起战火,火力最猛的人。他哆哆嗦嗦地跪下,不过片刻,汗便在他磕头的地方汇成一滩水。
池霖原以为皇上不过吓唬两句,这句话一出,他有如遭受晴天霹雳,瘫坐在地上。
他的脑子嗡嗡作响,一会儿猜是不是周添荣出卖了他,一会儿想出了这事父亲池厚德会不会求情,脑子乱成浆糊。
重压下,他根本无法思考,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皇上,千万别听周添荣那个小人的!皇上,不是粮草的问题,周添荣送了腐烂粮草和我没有关系,他就想拉我下水。”
周添荣也是世家子弟,虽依附池霖,心里也有公子哥独有的骄傲,忍不得别人泼脏水。更别说这种杀头的大罪,皇上摆明了要查个水落石出,若自己当了冤大头,很可能被株连九族。
他哀嚎道:“皇上,罪臣知错,一切都是池霖唆使罪臣干的,他大权在握,罪臣哪敢不从?”
他不打自招,等于坐实了二人的罪名。
众官员面面相觑,不敢相信。
池霖之父池厚德重重咳嗽一声,得过免跪圣谕的老臣,颤抖着跪了下来。
“丞相不必跪,更不必求情。王喜,扶丞相下去休息,他年事已高,需要静养。”
王喜带着侍卫上前,将池厚德抬走。
没有池厚德的庇护,其他人便不敢保池霖。池霖没了主心骨,就算没有实质证据,让他认罪也不是难事。
元皎炎一眨不眨地盯着陌影,不停摸着下巴,像是得到了极大的趣味。
薛忠国等忠心耿耿的臣子,激动得嘴唇轻颤。
陌影在纸上扫了一眼,“你将长平将军的行踪透露给敌军细作一事,是朕来说,还是你自己说?”
池霖崩溃得涕泪纵横,口中却还在狡辩,“不是我,不是我,皇上……”
他哪里错了?易丛洲不过一个家破人亡的失败者,那些士兵出生微寒,死了便死了,承国有的是这样不值钱的平民。边疆百姓的安宁,谁又管得了?要怪只怪他们命不好,生在不毛之地,活该忍受战火的荼毒。
陌影看清了他眼里的恶意。
残害了那么多士兵,间接害死了边境百姓的,竟是这样一个垃圾。在质问面前,不知悔改,无可救药!
陌影的愤怒烧到了顶点,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池霖,你听到战场上战士的哭喊了吗,一声声,椎心泣血!你一个该千刀万剐的刽子手,有何资格哭?那死去的上千士兵,他们哭了吗?那些被敌军掳去侮辱的妇孺,她们哭了吗?那等待儿子归家的老母亲,她们的哭声,你又能听见吗?”
一字一字,振聋发聩。
薛忠国双目放光,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步。
殿里没有回声,可陌影的话,不断回响在每一个人心中。
“来人!”陌影看见池霖便感觉恶心,加之能量耗尽,头重脚轻,有气无力道:“将池霖、周添荣关押,明日便回宫,交给廷尉好好审理。朕躬决疑事,廷尉直接将审理结果上报给朕。”
玄衣卫上来拿人,池霖又哭又闹,嗓子叫到破音。统领嫌他烦,低声喝道:“给我闭嘴,要不然不等审判,你在狱中就吃不了兜着走!”
将人拖到门外,一阵拳脚伺候,将人打老实了才带下去。
如此残害同胞之人,人人唾弃,人人厌恶。
陌影已撑到极致,声音也越来越低,“其他爱卿可还有事要奏?”
这惊天的反转还没来得及消化,其他官员就算有事,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触皇上霉头。
“那便散了。”
他站都站不住,坐在椅子上,疲惫地揉着太阳穴,将那张纸塞入怀里。
元皎炎脚尖一动。
这次易丛洲比他更快。
一块石子从后方往元皎炎的小腿疾射而去,他快速闪避,这错眼的功夫,易丛洲超过了他,来到陌影旁边。
陌影余光瞥见他的身影,勉强笑了一下,“你来了。”
易丛洲的手在衣袖里擦了又擦,握成拳头又很快松开,慢慢从衣袖里伸出。
另一头,王喜也将手伸了过去,“皇上,可是劳累了,奴才扶你回殿。”
易丛洲的目光如电,望着王喜。
一瞬间,王喜宛如被野兽环伺,一动不敢动,气也不敢出。
陌影没动,易丛洲便把手伸长了些。
葱白的手指搭在手臂上,他一用力,便把陌影扶了起来。
“我想和你说话。”陌影的声音低如蚊子。
易丛洲让他靠着自己肩膀,“那便去我那里。”
陌影小幅度点了点头,吩咐王喜,“朕去长平将军那谈事,你把好关,不许任何人来打扰。”
“那本王呢?小竹子所说的任何人,可包括本王?”元皎炎闲庭信步,站到陌影侧方,封住了易丛洲的去路。
易丛洲与他对视,两人都不说话,眼神里不带笑意。
陌影头疼得要命,若平时肯定要怼元皎炎,可眼下实在没那个力气,斗不动。大丈夫能屈能伸,又不是没求过对方,赶紧让他消失自己回去休息才好。
手指从袖里钻出,拉住元皎炎一点点衣袖。
他轻轻摇了摇,低声道:“皇叔让我休息可好?”
他的声音平日就有种嫩生生的软,今日更胜以往,软乎得不成样子。
元皎炎自认软硬不吃,可这一刻,再坚硬的冰都要融化。
“休息自然好,若小竹子想休息,本王那也可去。说起来,小竹子还从来没和我这皇叔秉烛夜谈过呢。”
易丛洲嘴唇紧抿。
和一个变态谈什么谈?陌影松开元皎炎的衣袖,他却手腕一翻,转而想抓住陌影的手。
“皇上!”一道浑厚的男音突兀地插进来,薛忠国从后方走到三人之间。
元皎炎犹豫片刻,将手收了回去。
“皇上,臣有一事想打听,不知皇上能否解老臣疑惑?给皇上报信之人究竟是谁,是否还知道其他内幕?”
还用问,正是本少主自己。
陌影怎会自爆马甲,摆手道:“薛大人不用再问,还有许多线索待查,到了合适的时候,朕会向、向你说明。”
“好好好!”薛忠国说话中气十足,担忧道:“皇上可要保重龙体,若有不适,宣太医来给皇上看看吧。”
“不必。”
“那皇上快去休息吧!祭天大典上就淋了雨,若不小心有个头疼脑热的,那可如何是好?皇上的龙体关乎着江山社稷,关乎民之安泰。”他的关爱之情溢于言表。
易丛洲扶着陌影往前。
有薛忠国打岔,元皎炎没再纠缠,在后方静静看着二人离开。
像是蛰伏着等待爆发的野兽。
易丛洲不过三品官员,又是武将,不能与天子共乘,站在銮车外护送。雨势不停,岳黎劝易丛洲坐后面的车,被他扫了一眼,悻然闭嘴。
銮车抵达,王喜闪身欲掀轿帘,被易丛洲抓住后背,丢到一边。
将人扶出,才发现陌影的呼吸比刚才更微弱,走路也愈发慢。步入无人的内院,易丛洲短暂地犹疑了一瞬,将人抱起,火速放在床上。
暴雨仍在下,盖过了世间万物的杂音,却无法平息擂鼓的心跳。
在原地安静了几息,易丛洲躬身,轻手轻脚地脱掉陌影的外衣,将他的面具取下。
看到面容的那一刻,他指尖一顿。
陌影苍白到极点,平日红艳的双唇毫无血色,额头上都是细小的汗珠,头发粘着。
他双眼紧闭,不知是冷还是病了,一阵一阵地发抖,仿佛虚脱。
“皇上。”易丛洲唤他。
陌影的眼睛堪堪撑开一条缝隙,见面前人是他,呼出一口气,“丛洲。”
他舔了舔干涩的唇。
易丛洲连忙倒茶,扶着他小心地喂了。
陌影这才继续开口:“昨日之事不可忧,有我在,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他话说得极慢,睫毛颤动着,“我来晚了,你受了好大的委屈。护不住士兵百姓,我知道你心里苦……”
他喉头一哽,悲难自抑,眼中流下两行清泪。
易丛洲一怔。
哭泣无声。
陌影倦到极点,眼睛阖上,泪便顺着他光滑的脸庞流下。
“我睡一下。”
他几乎瞬间失去意识,泪痕还未干。
不到正午,天色还是阴沉得仿若黑夜,偶尔的闪电照亮他如玉的脸庞。
脆弱不堪,却也美入心扉。
雷声乱人心。
易丛洲伸出手指,没有停顿,拂过陌影脸颊,擦去了他的泪。
原来他的皮肤这样绵软,这样温热。
不知他叫什么名字?
惊觉自己在想这样的问题,易丛洲面色沉了沉,起身。才离开半掌距离,手被陌影抓住了。
他抱住易丛洲的手臂,蹭了蹭,翻了个身。
一张折成几折的纸从他的怀里掉了下来。
这就是先前在殿上他说的,接到的密报?
易丛洲打开那张纸,上头密密麻麻写着文字,排版很乱,横竖交错。
字迹有些潦草,但可以分辨出来,上面都是一串串名字、地名、主要事件。
除了周添荣,还有十几人,都是池霖关系网里的重要人物。
易丛洲一条条细看,这其中,竟还有许多连他都没有掌握的。
小小一张纸,写着足以引起朝廷动荡的惊天信息。
上头的字越来越乱,越到后面墨点越多,不知是书写者在犹豫,还是情绪激动无法下笔。末端有一条长长的墨痕,好似执笔者握不住笔,不得不匆匆结尾。
易丛洲闻了闻,纸上还有新鲜的墨香。
又抬起陌影的右手,小指处沾着黑色墨印。
进入陌影所在的房间时,池霖精神恍惚。
皇帝不是正主,而是妖邪。想必他用了特殊办法,撬开了池霖的嘴,得到了情报。
但这样做,他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
这样虚弱困倦,与先前吵嚷着让自己摸角的活泼灵动截然不同,还不知内里有没有受伤。
何至于此?
只为了那句“不会让你有事”的承诺吗?
暴雨天空气那样湿,却仿佛有干爽的微风吹进了心里。
易丛洲收好纸,欲将手抽离,陌影却抱着他的手臂不愿撒手,他一动,对方那弯弯的眉毛就皱了起来。
站起的他又坐了下去。
陌影的不安却没有因此减弱。
为何这样不宁,因为不是龙床,睡不好吗?
易丛洲被针对惯了,行宫之中的住处称得上简陋。常年打仗,多艰苦的环境都经历过,根本不在意这些。
他扯出被子的一角,替换自己的手让陌影抱着,悄无声息地走到外头。
一声哨响,副将岳黎从外飞来。
“将军,有何吩咐?”
“你去秋阳殿将皇上的被子偷来,不要惊动玄衣卫。”
“那不是必须的吗,咱都出完手了,玄衣卫还在梦里。什么东西,被子是吧,好的……”他眼睛陡然增大,“什、什么?皇上的被子?将军想做什么?”
这这这,这种事是他能去做吗?这种话是他能听的吗?好好好恐怖!
易丛洲冷脸,“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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