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我看见了。◎
晚上九点,程堰的私人公寓。
卧室里没开灯,他被无处不在的黑暗吞没其中,演化成了个孤寂的影子。
床上的人还在昏睡。
她平稳规律的呼吸,是能拉紧他理智的最后一枚开关。
呼吸科的医生来过一趟,经过各种精密仪器的检查之后,松了口气地告诉程堰,幸亏被救下得及时,她的气管没受什么损伤,只是经受了过度的惊吓,心神枯竭,才昏了过去。
程堰握着喻婵的手,贴在脸上,感受着她近在咫尺的温度。
他这些天过得很不好,程绪那些明里暗里的手段和程家那群老顽固的施压,几乎耗尽他的心神,越是这样,就越是发疯似地想见她。
从美国回来之后,她就没再主动联系过他。送去的花,找来的司机和阿姨,也统统被她退了回来。
就好像是在,竭尽全力地和他划清关系。
如果这是她的最终选择,他愿意尊重。
可思念就像是一把摧噬人心的刀。
刀刀深可见骨,越是压抑,越是汹涌。
于是他只好在每个疲惫的傍晚,开到她家楼下,见到她住的小区灯火通明,心里至少能有几分抚慰。
他犹豫着要不要和她见一面,哪怕只是像普通朋友那样,聊聊天。
可望着她站在其他男人眼前,毫无负担的笑脸。他犹豫了。
见一面又能怎样,如果,他给不了她想要的幸福呢?
在那些时刻,他才真正意识到,原来喜欢一个人,那些占有欲和冲动,都只是附属品,无穷无尽的患得患失才是常态。
想起刚刚那个被他打得几乎不成人形的男人,程堰的眸子散发出抹幽暗的凶光。瞳仁纵使在浓墨至此的夜里,仍然亮得异常。
就像是某种大型食肉动物的眼睛。
时刻散发着凶狠的戾气和锁定猎物的狠辣。
男人只是个想傍富婆的建筑工程师,社交圈子简简单单,如果没有有心人的专门帮助,他根本不可能查到喻婵的家庭地址在哪里。
更不可能破译她家的密码锁。
程绪和他斗得再怎么样都无所谓,可他不该试图对喻婵动手。
他一直都不想认真,不想真的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留着最后一丝情面给程绪,以及他背后的程岳青。
早知道他的仁慈和怜悯,会变成他们拿来刺向喻婵的一把刀,那他从一开始,就应该拖着他们父子两个一起下地狱。
反正他从来都是孤家寡人,失无可失。
身侧的人忽然发出一声微弱的嘤咛。
程堰的思绪被猛地拽回来,眸色再次变得温柔。他点亮床头暖橘色的小夜灯,用手背探了探喻婵额头的温度。
眉眼敛起一层担忧。
她好像发烧了。
他起身从客厅的药箱里拿来酒精和冰凉贴,轮换着给喻婵降温。
愧疚感时刻不停地在心里碾压,几乎将他吞噬。
不管他愿不愿意,他的存在,似乎还是在不断地给喻婵造成伤害。
当年是这样,而今还是这样。
有意也好,无意也罢。
甚至是这次的无妄之灾。
她身边应该站着的,或许真的该是个普普通通的人。
而不是他这种,半个身子都陷在泥沼里,时刻需要费力挣扎,才能保持表面光鲜。
如果没有他,现在的喻婵,分明应该好端端地站在那里,笑容明媚。此刻却像个破布娃娃,了无生机地躺在床上。
他竭尽全力想保护她,想靠近她。
偏偏他的存在,总会给她带来巨大的伤害。
忙碌的手忽然被她柔柔地按着,像是浮了层轻柔温软的云。
“学长……”云朵似的人眼角有泪意滑过,她语调喃喃,仿佛正陷在某种梦魇里,“跨年夜……我不是故意失约的。”
程堰不可置信地看着床上的人,她紧蹙的眉头惹得他心口生疼。都这样了,她还想着怎么和他解释那件事吗?
“我喜欢你……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喜欢你了。”
他双手将她灼烫柔软的手拢在掌心,眉间是浓郁化不开的深情:“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
比盛夏还要明媚的小姑娘,在别人面前都是温声软语的,唯独到了他这里,眉眼躲闪,怯生生的。
一开始他只当是自己太凶,吓得人小妹妹害怕。
后来他才发现,哪怕熟悉之后,她仍然是那个样子,并且,只对他是那个样子。
他在视频网站上见过她参加比赛的录像。
站在台上的模样自信坦然,明亮的淡色瞳孔闪着不灭的光。
这样的人,怎么会在生人面前露怯。
更何况,每次见到他,她的眉眼都是软的,笑容总是甜的。
“喜欢他”这三个字,几乎要写在脸上了。
“你不知道。”
她好像能听见他说的话,声音微弱地像阵缥缈的风,“我给你送的画,你把它扔到垃圾桶了。我在论坛里留下的摩斯密码,你大概永远也看不见。你不知道吧,我是因为你,才来的C大。”
程堰的动作倏然顿下,眼里闪过一丝愕然。
那晚,他听了一个很漫长的故事。
故事里有炽烈如火的晚霞,小巷子里恣意奔跑的少男少女,有酸涩懵懂的心动,还有课堂上随意翻动书页的风。
那是一片他从来都不知道的天地,亦是一份从没见过天光的痴心。
“原来是你……”
他曲起指节,缓缓划过喻婵的脸颊。指腹在她浓密柔软的睫毛上略过,最后停在精致小巧的鼻尖上。
母亲去世前,精神好的时候,总爱用这样的方式,描画他的眉眼。
尽管她在世的时候,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对他的怨恨。她恨他的出生拖累了她,恨他身上流着程岳青的血。
可她也是唯一一个,记得他真实生日的人。
当年程岳青给他上户口的时候,记错了他实际的出生日期。
于是,所有人就这么默认这个错误的存在,将错就错下去。
小升初,初升高。
记得正确日期的人,他遇到了第二个。
那一年程堰高三。
学业压力如同座难以越过的大山,重重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程家内部也是一堆的鸡毛蒜皮。
一质测的前一天晚上,他得知了程绪和程岳青的秘密。
从小视为长辈的男人,居然是他的亲哥哥,这样的秘闻,出在任何有头有脸的家族里,都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丑闻。
难怪他们要藏着掖着一辈子,宁愿逼疯他的母亲,眼睁睁看她走到自焚那一步,都不愿意送她去专业的精神病院疗养。
他们原来,是在怕这个。
还是个高中生的程堰,世界观在那一天崩塌了。荒诞和悲怆不断地冲击着他尚未成型的三观。
就好像一夜之间,那些日夜生活在一起的生物,忽然从家人,变成了会吸骨食髓的恶鬼。
那份礼物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收到的。
虽然并不贵重,只是两张手抄的小诗。
却足以在那一刻,将濒临崩溃的他拉回正常的现实。
文字有它独有的温度。
娟秀工整的字迹,温婉柔和地祝他前程似锦。
的确,要想从那样的家庭里逃出去,彻底主宰自己的人生,他就只能先有个似锦的前程。
祝福总能最动人心。
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句牵挂。
带着这份牵挂,程堰考上了C大,从过世的外公手里接过京泓,一点一点把它发展壮大。
直到,大三那年,新生入学典礼,在主席台上,遇到喻婵。
后来他的确试图找过当年送礼的人是谁。
可那两片单薄的纸上,并没有署名。
于是他只好把它当做是,已经过世的母亲,送给他最后的温柔。
原来,温柔并不是母亲给的。
而是眼前人。
原来他们之间的缘分,在那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命运的齿轮只会严丝合缝地不断向前,根本不会询问你到底有没有准备好,或者,有没有注意到。
“对不起……”
他喃喃道。
为他们错过的那些光景,也为当年那颗被一遍又一遍辜负的真心。
后半夜刚过,天边擦着几分鱼肚白,喻婵的体温终于降了下来。
她睡得很沉,像只惊惶过后的小鹿。
程堰松开被她紧握着的手,给林安打了电话,交待了一下眼前的情况,抓着车钥匙出了公寓门。
他找人要到了高三同学的通讯录,一边开车往桐城赶,一边循着记忆,给当年的同学打电话。
*
喻婵睡了一天一夜,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
嗓子痛得像被热油泼过,稍微张张嘴,就像有刀在割,完全发不出任何声音。
还有痛觉,是不是说明,她还没有死?
摸摸自己的脖子,有些疼。
不用看都知道,此刻上面肯定全是淤青。
原来昏过去之前的画面不是幻觉,她是真的被人救了。
喻婵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似乎产生了某些幻觉,呼吸间总有股若有若无的木质香味,熟悉得令她心惊。
按下胸口的悸动,她掀开被子准备下床,被推开门进来的林安拦了回去:“你的身体还没恢复,多休息会儿。”
喻婵眨眨眼,指着嗓子示意自己现在不能说话。
林安心疼地拍拍她的额头:“放心,你们公司那边给你算了工伤,准了半个月的假。外婆和喻柏那边我都帮你瞒着呢,没露一点儿风声。”
喻婵松了口气,轻阖眼皮,安心地点点头。
随即又想起什么,就听见林安继续说:“袭击你的混蛋已经抓到了,据他自己交待,因为你,他丢了工作,才想着来找你打击报复的。”
林安愤然道:“当年早知道姓萧的这样一个货色,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接触他,气死我了。”
“幸好程堰赶过去得及时,不然到底要发生什么事,我们谁都不敢想。”
听到熟悉的名字,一直迷迷糊糊的喻婵骤然醒了神。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对上林安义愤填膺的眼神。
几乎是同一时间,枕头下的铃声忽然响了。
喻婵摸出手机,震惊地发现新消息的提醒来自一个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打开过的APP。
那是她高中时,曾经参与开发过的一个类似于油画爱好者交流会的APP。
她以开发者的身份,在APP论坛里的第1314篇帖子里,留下了一则显而易见的摩斯密码。
因为知道这则留言永远也不会被那人看见。
所以她一点儿加密手段都没用过。
就这么直白的展示在帖子里——
(程堰,我喜欢你,你大概永远也看不到)
后来,APP因为没人更新维护,用户逐渐流失,彻底成了个无人问津的古董。
喻婵把它留在手机里,也只是为了做个纪念。
可是刚刚,那篇很多年都无人问津的帖子,更新了一条新的留言。
留言的人说:
(看到了)
作者有话说:
希望所有的暗恋,都能被那个人看见。
第102章
◎(结尾新增1k字)是我没兴趣了◎
喻婵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则留言。
反复默念翻译出来的那三个字。
强烈的直觉告诉她,留言的人就是程堰。
原来昨晚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梦。
摇摇晃晃的夜里,她梦见她回到了小时候。
从楼上跳下来救小狗,摔断了胳膊,还发了场很严重的烧。
有人一直忙忙碌碌地,守在她床边悉心温和地照顾她。
那人的脸,从妈妈,渐渐变成了程堰。
被这样温柔细致地照顾着,手臂骨折的痛楚忽然变得难以忍受,委屈溃堤,泪水盈满双眼,她几乎是嚎啕大哭着,抱着程堰的手,给他讲自己有多疼,给他解释自己跨年夜失约的原因。
后来说得越来越多。
连带着高中时的那些往事,也被她翻了出来。
她说得很多,他就在旁边认认真真地听。
时而用指骨抹去滑落脸颊的泪水。
那些模糊的画面,竟然真的不是梦吗?
喻婵有些崩溃自己一直以来最大的秘密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袒露在了阳光下。
她的青春是潮湿晦涩的,即使现在翻出来,也依旧阴暗发黄。拎在手里,还能拧出一滩发霉的死水。
和他从来都不在同一片次元里。
可她从没想过,程堰会在得知一切之后,钻进那些发霉的旧梦里,把她找出来,拍拍身上沾染的灰尘,温柔缱绻地告诉她,他看到了。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她当年的合伙人,要来了APP的登陆权限,更不知道他要怎么在那些大大小小一万多条帖子里,大海捞针般找到了她发出来的这条。
她只知道,此时此刻,十六岁的喻婵,收到了来自七年后的暗恋回音。
该怎么形容此时的心情呢?
就像是一颗平庸的萤火虫,骤然间摘到了月亮。
从前的那些灰蒙蒙的、酸涩而懵懂的青春,在那一刻,忽然被染上了五彩斑斓的颜色。
那些落过的泪,咽下的苦果,连带着被委屈和拧巴包围着的心,都染上了温柔的底色。
不是所有的暗恋都可以被看见。
可她的的确确,被看到了。
他知道了所有掩藏在无望岁月里的深情,见到了那些随风付之一炬的真心。
她那些年在阴影里踽踽独行了那么久,所求的,也不过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喻婵捂着脸,发出一声懵然的哽咽。
潮湿的泪水顺着眼眶决堤,她努力地想止住眼泪,泪意反而越来越汹涌,几乎将她的整颗心,都淹没殆尽。
像是做梦,又像是一场虚无缥缈的幻觉。
喻婵甚至荒谬地想,她会不会已经死在了昨晚,现在的这一幕,只是大脑在临死前制造出来的美好幻象。
林安不知道好友为什么忽然就哭了,以为她是因为昨晚的事心有余悸,心疼地把人抱在怀里,像哄婴儿似地,轻柔规律地拍着她的背,温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小婵儿,已经过去了,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
喻婵身体弱,哭了一会儿,被林安扶着吃了几口清粥,又精疲力尽地睡了过去。
程堰推开门进来的时候,林安已经走了。
他脱下挂着潮湿露水的衣服,将寒气留在家门口。
卧室里的人还在熟睡。
小小的一个,被被子遮得严严实实,几乎看不出床上有鼓包。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什么时候唇角已经扬起了抹微笑。深邃的眉眼蕴着一汪深情,贪婪又不舍地望着眼前人,想要将她的模样,牢牢地刻在心底。
良久,他俯下身,在喻婵的额头上落下一枚轻盈的吻。
虔诚而生涩。
而后,他取了一些日用品和外套,把公寓内在的钥匙放在客厅的桌子上,再次锁上门离开。
只留下一室的静谧。
仿佛从来没有人回来过。
*
喻婵意识到程堰正在躲着她的这件事,是在三天之后。
那天的论坛留言之后,他就再没给她发过一则消息。她发出去的信息,打出去的电话也都石沉大海。林安带着她从他的公寓离开时,他甚至都没露过面。
他不出现,喻婵也就不主动问。
她按部就班地留在林安家里养伤,偶尔和林安出门逛逛超市,到楼下小公园散散步,仿佛已经忘了还有程堰这么个人。
林安观察了她好几天,确定她情绪稳定,不会再有什么起伏,才彻底放下心来,从储物柜里找出一幅包装精致的挂画,拿给她。
喻婵不解,亮晶晶的眼睛凝在林安身上,茫然地问:“安安,你什么时候对这些有研究了?”
林安摸摸鼻子:“这是我朋友之前淘到的一幅画,我感觉你会喜欢,就找他要过来了。”
喻婵捏着挂画的包装纸,嘴角涌起一抹恍然的笑:“什么朋友呀?”
“就是朋友,你知道的,北城本地的公子哥,人傻钱多那种。”
喻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一脸老实人的模样:“他也懂画呀,安安改天可以介绍我们认识一下吗?不如就明天吧,刚好我明天下午想出去走走。”
林安听得出喻婵话里藏着的意思,她编不下去,尴尬地吐吐舌头,试探地观察旁边人的眼神:“小婵儿你是不是,看出来了?”
“嗯。”
喻婵指着包装纸上特殊的蝴蝶结,“这样的结,我只见过程堰会这么打。你把画拿出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
“嘶——什么都瞒不过你。”她摆摆手,“这可不是我故意想骗你的,是程堰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我说实话。”
喻婵了然,慢条斯理地把挂画拆开,动作小心翼翼,没扯坏一处包装纸。
原以为,这里面包着的,只是一幅普普通通的画。
然而,掀开包装纸的瞬间,她才知道,程堰给她准备了怎样的大礼。她下意识猛地抽气,惊讶得几乎发不出任何音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东西。
颤着手,轻轻地拂过挂画上的作者签名,眼里涌出一抹潮意。
“安安……”喻婵费力张开嘴,好久才喊出朋友的名字,“这画,是程堰给你的吗?他有没有说,他是从哪找到的?”
林安摇摇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他只说让我把这个给你。好像原本是给你准备的新年礼物吧。”见好友情绪激动,她茫然,“小婵儿,是这画怎么了吗?”
喻婵指着画上的签名给林安看,费力地组织语言:“安安,这是妈妈的签名,是她的画……”
林安知道喻婵的母亲沈曼,考大学之前,沈阿姨也曾经是个极有天赋的画家,可是因为家庭原因,她最后不得不放弃梦想,选了个工科专业。
喻婵记得小时候,看到她把第一幅作品带回家之后,总能见到妈妈抚着画布,似怀念又似忧伤地感慨,自己当年不够勤奋,只留下过几幅作品,但都留在了老师那儿,或者是卖给了画廊,手边一幅都没有。
这也是妈妈心里不大不小的遗憾。
后来妈妈离开了,遗憾就转移到了喻婵的心里。
她找过很久,但线索实在是太少,再加上母亲当年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学生,想找到那些散落在外的画,比登天还难。
慢慢地,也就放弃了希望。
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可能再也不会见到妈妈的遗作了。
程堰,他是什么时候做的这些事?
如果她没有猜出来,他是不是就打算一辈子不让她知道。
如果真的只是玩玩而已,他何苦费这么多心力,又是用她的名字调酒,又是给她回应,又是帮她找画。
难道他对身边的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吗?
她抚着画怔神愣了一会儿,站起身穿上外套,准备出门。
“小婵儿你去哪?”
林安拦住她要开门的手,“你身体还没彻底恢复,一个人出门不安全,我陪你一起。”
喻婵没拒绝,带着林安一起下楼。
之前程堰等她下班的时候,顺便带着她去过一次梁齐家里送东西。她的记忆力很好,去过的地方,就不会再忘。
没到十分钟,两人就出现在了梁齐家楼下。
他打开门的瞬间,林安和他同时惊讶地指着对方:“是你?!”
五分钟后,梁齐打通了程堰的电话。
“好儿子,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也是实在没办法,才把你地址给出去的。”梁齐瞄了未来老婆一眼,“人乖妹妹说了,你要是一天不出现,她就在你家楼下等一天,十天不出现她就等十天,到底要不要出门见她,选择权在你。”
挂断电话,程堰无奈地苦笑。
说是“选择权在他”,其实并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余地。他曾经教了她那么多东西,没想到有一天会被她用到自己身上。
喻婵一直都是个非常矛盾的集合体。
她胆怯,却也曾勇往直前,她自卑,却也曾意气风发,她淡然,却也曾装着拆解不下的执念。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与程堰有关。
他耗费了那么多心神,圆了她八岁和十六岁的梦。
现在明明两个人近在咫尺,他却偏要推开她,究竟是为什么?
喻婵想不明白。
她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一个可以让她做出最终决定的答案。
这次打过去的电话,终于通了。
“我在你家楼下。”
她说。
听筒中缓缓流动着他沉默的呼吸,她敛起心神,静静地听着。
墙角的钟滴滴答答,不停地敲在人心头,化作鼓点。
程堰终于从沉默中抬起头,声音沙哑:“我开了门,你上来吧。”
再次见到程堰,仿佛恍如隔世。
她站在门口,望着来开门的人。
他还是一如既往,恣意张扬,眉角永远挂着抹漫不经心。
她却偏偏捕捉到了他眼底的躁郁和倾颓。
一闪而过,几乎像是她的错觉。
程堰哑着嗓子问她,声音沉得像深邃的海底:“你,吃饭了吗?”
喻婵摇摇头。
随后,她被他请进门,坐在餐桌边,等他盛饭盛菜。
一起回老家那次就知道他的厨艺很好。
今天亲眼见了才知道,如果以后京泓真的破产了,程堰去当个私房菜厨师,大概也能养活自己。
她胡思乱想着。
程堰把所有有刺激性调料的菜都摆得离她很远,喻婵试探着用筷子去夹最近的青椒,被他按着手腕拦了下来。
但他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吃过饭,他们又坐在沙发上,一起看了部最近新出的电影。
电影的情节总体没什么意思,唯一出彩的地方就是男女主的对白。
喻婵看得有些困,迷蒙地撑着眼皮,几乎要睡着。
程堰从旁边拿来张毛毯,俯下身给她盖上。
手腕猝不及防地被她扣住。
再低头,面前分明是一双清亮明晰的眼睛,哪里来的困意。
他被骗了。
喻婵得意地勾勾唇角,狡黠地看着他笑。
“跨年夜那次,我并不是故意要失约的,对不起。”
她前倾几分,认真地看着程堰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解释:“喻柏骨折的事发生得太突然了,再加上美国和国内有时差,我搞混了时间,所以才忘记告诉你。失约是我的错,没有事先说明也是我的错。”
沉默良久的程堰终于开口,眼框周围滚落层浅淡的红:“你那次去美国,是因为弟弟受伤吗?”
喻婵点点头。
“怎么不告诉我?”
他眼里泛过几分落寞和心疼,发生这么大的事,她是怎么一个人撑过来的?当时身边有朋友在吗?
“你当时在欧洲,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且……”
“而且什么?”
他望过来的眼神太有侵略感,喻婵不由自主地低下头,避开那双墨色的深瞳,捏着衣角慢慢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跨年夜那晚,我没出现,也没给你留任何消息。可你好像,一点都不在意,没给我打电话,也没给我发信息,甚至连个‘新年快乐’都没有。我怕我解释的话发过去,会打扰你和别人。”
这是她第一次把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袒露出来。
他太耀眼了。
即使经年已过,他仍旧是她年少旧梦里难以忘记的沉疴。亦是她最炽烈的生命中的一部分。
无论是和他的重逢,还是他突如其来的追求,在她眼里,都像是一个贫瘠的流浪汉,忽然中了千万大奖。
是真的吗?
她曾在夜深人静的暮色中,不止一次地问过她自己,到底是真的吗?
“没有别人。”
他沙哑的嗓音几不可闻,艰涩地开口,如一张锈迹斑斑的唱片,咿咿呀呀地磨了半晌,才发出的一丁点儿声音:“只有你,从来都没有过别人。”
“那你,为什么还要躲着我?”
如梦初醒般,程堰意识到自己刚刚大概是失言了。喻婵雪白纤细的脖颈上青紫色的指痕仍然醒目,像一根根淋了盐水的长鞭,反复抽打他的心脏。
如果没有他,她根本不会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他敛着眉眼,竭力地压下眼底汹涌的深情,伪装出一幅混不在意的神色。
掩在毛毯下的手紧攥成拳,失去了全部血色,几乎青白。
脸上却是毫不费力的云淡风轻,他笑了笑:“不是躲你。”
“是我……”剩下的四个字,仿佛万钧重,沉沉地压在他心头,每尝试要说一次,心口就要被锋利的山石刮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他阖上眼皮,不去看喻婵的样子,忍着血肉模糊的剧痛,“是我没兴趣了。”
第103章
◎他什么都抓不住。◎
喻婵以为自己听错了,懵懂的脸上里闪过半分茫然无措,她下意识去看程堰的眼睛,想从那片深不见底的瞳孔中,找到他开玩笑的证据。
可她只看到了寒光凛冽而过,遍布坚冰冷刃。
他是认真的。
认真地告诉她,他对她没兴趣了。
喻婵触电一般松开扣在他手腕上的手,动作缓慢地低下头,像只被抽掉发条的洋娃娃。
她肩膀轻轻耸动,小幅度地张开嘴巴,发出轻微的抽气声,胸口上下起伏,想说的话都碎在了他眼里的冷冽里。
再抬起头,她脸上已经挂上了程式化的微笑,声音平和淡然,自嘲地扯扯嘴角:“原来是这样。”
程堰看着她面无表情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门口。她的背影太单薄,像片被揉成一团,又展开的白纸,飘摇在狂风骤雨中,摇摇晃晃。
他张张嘴,声带处的肌肉颤动,费了很大的意志力,才压抑住想要挽留她的话。
她的脚步顿在门口。
他眼中的光亮了一瞬。
可她只是歉意地望过来,微微弯腰:“今天是我太莽撞,对不起。”
而后,彻底地消失在那处转角。
故事的结局,好像就此画上句号。
满地狼籍,一室潦草。
林安跟梁齐在楼下咖啡馆订了位置,两个人兴冲冲地讨论,如果程堰和喻婵要是这次成了,四个人过两天去哪玩比较好。
还没从悉尼和北海道之间争出个高下,就看见喻婵眼眶通红地从程堰家小区走了出来。
情况好像和他们想象中的样子产生了某些偏差。
林安瞪了梁齐一眼,扔下咖啡和蛋糕,冲了出去,把喻婵搂在怀里:“聊得怎么样,他欺负你了吗?”
喻婵睁大眼睛,用手掌在脸颊两侧扇了扇,露出个无所谓的笑:“没事安安,就是我们刚刚看了个电影,情节太感人了,我没忍住。”她拍拍林安揽着她的手,“我有点儿累了,咱们回家吧。”
目送着两人离开后,梁齐慌忙给程堰打了电话:“你怎么回事?怎么把人妹妹气走了?”
“没怎么回事,”程堰掌心的黑金色打火机“咔哒”一声,吐出亮橙色的火焰,映入他墨色的瞳孔中,扭曲跳动,“不喜欢了。”
*
喻婵是个闲不住的性子。
十五天工伤假期,她只休了八天。
周一不到,就返回南星继续工作。
和程堰有关的所有事好像已经被她彻底释怀了。
哪怕是平时和她关系最亲近的小前台们,都没察觉她情绪上有什么异常。她依旧是整个南星业绩最突出,技能最专业的咨询师。
周三临近下班的时候,喻婵刚出办公室,就发现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些不对。
每个见到她的人,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眼里都闪过几分掩盖不住的同情和怜悯。
喻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掩下眸中的不解,决定待会儿找个熟人问一下。
身后有人拍拍她的肩膀。
是南星的合伙人王师兄。
他眸色有些沉重,语气为难:“喻婵,你跟我来一下。”
喻婵心里浮现出某种不好的预感。
她跟着王师兄上了二楼,不确定地问:“师兄,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王琦推着喻婵坐到沙发上,眉头紧锁:“喻婵,你是专业的心理咨询师,无论发生什么事,我相信你都可以承受它。”
王师兄的话肯定了她的猜测。
喻婵已经隐隐有了推断,说出口的话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是……哪位来访者出事了吗?”
王琦闭上眼睛点点头,他艰难地掏出一份死亡报告,别过头递给喻婵:“师妹,你自己看吧。”
眼前的纸白纸黑字,排版明晰。
清清楚楚地写着,在她这里咨询了三年的来访,今天中午,跳楼自杀了。
来访者自杀,这在世界各地的心理咨询师那里,都是最严重的“黑天鹅事件”。
而喻婵,是南星成立以来,第一位经历这种事的心理咨询师。
王琦相对来说更有经验。
他知道发生这件事之后,应该快速找专业人士对喻婵进行干预。
“我联系了咱们老师,老师说他快回国了,约你周五去他那聊聊。师妹,”王琦拍拍她的肩膀安慰,“这两天你就先在家休息,等这事带来的创伤平复一些,再回来上班。”
喻婵也是专业的心理咨询师。
明白自己这个时候不能逞强。
否则很容易陷入对其他来访者“过渡补偿”的极端反应里?。
但是很奇怪,她现在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反而有种意外的冷静。
她木然地点点头,回办公室收拾了一下办公物品,在所有人的眼神注视中,离开了南星。
她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并不是一点儿都不害怕。但是一来萧舒瑞已经被抓到了,现在在看守所里。二来北城的房子很难找,再加上之前签合约的时候,她付了一年的房租,提前违约需要出30%的违约金。
综合下来,继续住着最方便。
这两天家里的水管坏了,房东人在国外,一时找不到人过来修。
水管不好就没办法洗澡。
喻婵在网上搜到了修水管的教程,在楼下超市买了个简易版的扳手,蹲在卫生间亲自动手。她拧着扳手捣鼓了很久,淋了一身的水,终于勉强算是修好了。
她欣慰地笑了笑,随手把扳手放在旁边的洗手台上。脱下身上湿透了的衣服,被急促地贴紧身体的冷气冻得瑟缩。
要把衣服塞进洗衣机的时候,她才发现,洗衣液已经用完了。
望着空空荡荡的洗衣液桶,她一直动作不停的手猛地顿住。心底忽然变得空落落的。
悲伤起初只是一片星星点点的萤火,越来越大越来越浓烈,直至变成燎原之势,灼得她整颗心都痛至骨髓。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挫败感顷刻将她吞噬进去。
喻婵感觉自己仿佛跌进了密不透光的深海里。
她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能被窒息感不断压迫神经,感受着濒临死亡的痛苦。
她自诩自己足够专业,技能高超。
可她却连自己的来访都救不了。
那个自杀的男生只有二十岁。
人生一片大好年华,生命的版图才刚刚展开了一半。
一起合作了三年,每次见他,他总是温温柔柔地叫着她的名字,偶尔还会给她带他亲手烤的小饼干。
为什么啊?
他明明已经在做咨询了,已经向她伸出求救的手了啊。
心被缓缓撕裂,露出无法被填补的缝隙。
很多年前,她救不了一直微笑着鼓励她的房东太太。今天,她依旧救不了和她合作了三年的来访。
她缓缓蹲下,用尽全力抱住自己,汲取那些微弱的暖意。
喻婵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大概并不适合,在这个行业里继续工作了。
时间熬到周五,喻婵随意地吃了顿早饭。
坐上了回C城的航班。
裴植教授前段时间一直在澳大利亚参加学术交流研讨会,元旦之后才回国。
刚回国就听说自己的爱徒遭遇了这种事。
他深知这种创伤处理不好,可能会影响喻婵今后的职业生涯,为了这次见面,特意做了好几手准备工作。
喻婵赶到C大家属院小区,刚到中午十二点。
她照着裴植教授发来的地址,一栋楼一栋楼挨个找过去。
在10号楼下,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见到对方,两人俱是一愣。
目光穿透雾蒙蒙的冷气,打在彼此身上,像是刚经历过一场缠绵悱恻的纠葛。
很快又同时移开视线。
错身而过的时候,程堰忽然叫住她:“你,还好吗?”
喻婵顿下脚步,抿着唇笑了笑:“还可以,谢谢关心。”
他余光望到了她细弱白皙的脖颈,下意识想替她拢拢围巾,指节在身侧小幅度动了动,被理智抑制了回去。
“那就好。”
“嗯,我先走了。
他们彼此寒暄,客套生疏得像两个刚认识的邻居。
他目送着她离开,直到天地只剩下灰蒙蒙一片。
了无生机了无痕。
得知喻婵出事的第一时间,他连夜飞到澳大利亚,找到正在那参加交流会的裴植,询问相关案例的解决办法。
裴植告诉他,来访者自杀这种事,在全世界心理咨询师那里,都是难题。造成的巨大创伤,需要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咨询安抚,才能渐渐痊愈。
程堰二话没说,架着裴植就回了国。
今天专门过来一趟,也是想着可以远远地看她一眼,确认她还安好。
他就离开。
可他低估了自己的欲望。
一见到她,思念便似风中野火,肆意壮大,将脑子里的所有理智都吞噬干净。
他只能承认,他很想她,想得几乎要疯掉。
那些辗转难眠的夜里,只能靠酒精和药物,才能勉强入睡。
来见她的前一晚,躺在冰冷的公寓里,他做了个梦。
梦里的一切都是暖色的。
他的母亲并没有自杀,也没有被父亲逼成疯子。
她带着他从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家里逃了出去,到了一座风景如画的海滨小镇。
镇上的景色秀丽如画。
每呼吸一口,似乎都会心旷神怡。
他从小在母亲的爱里长大,每一天都是简简单单的幸福快乐。母亲更不会在他睡着的时候,拿着刀架在他的脖子上,目光怨毒地诅咒他去死。
后来,他在学校里遇到了喻婵。
她陪他一起学习,一起打游戏,一起参加各种比赛。
开着赛车从终点线疾驰而过,在风狂烈的拥抱亲吻中,他从欢呼祝贺的人群中,精准地找到了母亲和喻婵。
那是他生命中最爱的两个人。
那是他生命中最热烈灿烂的瞬间。
他被她们见证着,被漫天的爱包围着,在花团锦簇中,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直到醒来。
空荡荡的公寓冰凉似水。
卧室里没开空调。
刺骨的冷意侵蚀着他的每一寸理智。
血淋淋的残酷摆在面前,母亲去世前的笑容,和喻婵离开前欠身鞠躬的表情,反复交替着出现在脸前,和梦里欢笑着冲他挥手的样子截然不同。
他被现实压得无法呼吸。
脱力地倒在床上,望着眼前的空白发呆。
好像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离他远去了。
心被一寸一寸地撕碎。
他曾经竭尽全力地想抓住些什么,可终究还是指间沙,什么都没留住。
可笑人心贪婪难求。
终究不过大梦一场。
作者有话说:
程堰的梦会在正文完结之后写一个if线的番外
我私心想给他们一个圆满。
还想看什么番外可以留言~-
注:1出自DeAngelis,T.(2008).Coping with a client''''s suicide.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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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新增2k)愿她岁岁安宁,日日常乐。◎
梁齐听京泓的人说,他们小程总已经在公司加了一个多星期的班,每天不到四点不下班,气得直接乐了出来。
他带着几个保镖杀到程堰办公室,坐到他桌子上,咧着嘴角冷笑:“你要是真把自己累死,你那小叔可就是最大赢家了。”
程堰手头动作没停,继续翻阅面前的资料。
“妈的,姓程的,越劝你越来劲是不是?”梁齐抽过他手里的文件,“老子后天订婚,你现在弄这一出,什么意思?”
程堰终于从成堆的纸片中勉强抬头,扔给梁齐一个眼神,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有些哑:“新婚快乐。”
“快你大爷,老子怎么偏偏摊上你这么个好兄弟,”梁齐看不得他现在这样明明难受得要死,偏偏还要装出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你今天,要么跟我一起去喝酒,要么去我妈那跟她聊天,总之就是不能继续再上你这破班儿了。”
他知道自己劝不住程堰,就把自己母亲的名号搬了出来。要说这世上还有谁能管得住程堰的话,梁夫人算是仅存的一位。
听到这话,程堰眼里总算有了点儿人气,压低的眉眼中掩着黑压压的情绪:“干妈找我?”
梁齐摸摸鼻子,面不改色心不跳:“她叫你回桐城老家吃饭,说很久没见你了,想跟你聊聊天。”
程堰最尊重长辈,听到这是梁夫人的邀请,虽然眉宇间闪过一丝抗拒,但还是应了下来:“好,我知道了。”
梁齐和林安的订婚日期定在1月23日,听双方父母请的大师说,那天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两家商议之后决定,订婚宴在梁林两家的老家桐城办,结婚宴再回北城。
作为准新娘这边唯一的伴娘,喻婵提前三天跟着林安一起回了桐城。
她现在是个无业游民,南星给她放了不限期的带薪长假,不用工作还能有钱拿,喻婵经常调侃,自己年纪轻轻,就提前五十年过上了不少人就梦寐以求的生活。
两个人坐在客厅检查后天要送给宾客的手卡和伴手礼。
林安听着她故作轻松地调侃自己的现状,心里像是被剜了一刀。喻婵平时嘴上没怎么说过,可她看得出来,对于这份事业,她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去热爱。
现在在事业的上升期猝然遇到这种事,走不出来,她就真的毁了。
“小婵儿,”林安握着喻婵的手,“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她其实更想喻婵扑在自己怀里大哭一场,把所有事都发泄出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内里已经千疮百孔了,却还要把自己全身上下武装成一块玻璃硬壳。表面上看着坚不可摧,但谁都知道,这块壳是注定要碎的。
像一枚定时炸弹,谁也不知道它会不会碎在下一秒。
相比于林安的忧心忡忡,喻婵的表情平静淡然许多。她抬眸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以后,出国读博吧。我的实践经验还是太少了,并不适合这么早独当一面。可能,我再多深造一层,以后就能多救下一个人。”
林安知道她现在仍陷在自责的情绪里。
这一点,她们做医生的,同样感同身受。
没有人能面对一条鲜活生命的消逝却毫不在意。
必然会自责,会痛苦,会恨自己怎么就没有再努力一点,再尽力一点,那样,是不是就能把人救下来了。
可是事实是,大家都是血肉铸成的普通人。
普通人能力有限,不可能把所有事都做好,让所有人都不留遗憾。
喻婵不是不懂这些道理。
但她一直都以为,自己作为最卓越优秀的那个,应该会和其他人不一样吧。
至少,只要她足够专业,足够用心,肯定能救下每个向她求助的人。
她太自信了。
顺风顺水的求学经历给她带来了太多错觉。
以至于,被现实的当头一棒打回原形。
这些天不少同事和心理咨询业内的同行,都给她发来了安慰和鼓励。大家都说她只是运气不好,这类突发的“黑天鹅事件”,并不能代表她的专业水准。
喻婵自嘲地笑笑。
“运气不好”这样的安慰,她听到过很多次。
好像从小到大,她总是运气最差的那一个。
可运气再不好,她都不想离开心理行业,至少现在不想。
“出国?想好了吗?”
喻婵点点头:“前几天裴老师告诉我,他的师兄迈克尔教授的实验室在招博士生。那边刚好离小柏的学校也很近,起码我们可以相互照顾。”
林安眼底已经蓄出了湿意:“可惜这次我不能陪你一起去了。”她揽过喻婵的肩膀,“我好怀念以前我们三个一起在那边的时候,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就去哪,无忧无虑,好像这世界上没什么事是能难倒我们的。”
少时心性岁月长,而今两悲凉。
那时总觉得自己最灿烂,好像整个世界都可以握在手里。
后来才发现,人越长大,越渺小。
时光推着他们步履匆匆地向前跑,全然不顾到底有没有准备好。
时至而今,喻婵成了个被困在一片狼藉中的普通人,生活到处都是废墟,努力了那么久,没做好一件事。
林安自诩风流自由,到头来,还是要为了家族利益,嫁给一个只见了三次面的男人。
她们好像都没有变成小时候渴望成为的那种大人。
林安越想越难过,她只有喻婵这一个朋友:“以后你走了,我找谁喝酒啊呜呜呜呜呜……”
窗外月色孤冷,氤着皎皎寒意。
第二天晚上单身派对。
所有人都嗨成一团。
喻婵拜托林安找到了梁齐,请他帮忙做一件事。
听了喻婵的请求,梁齐笑着点点头:“害,我还以为乖妹妹有什么大事呢,就你说的那个地方,程堰确实专门交代过,不让任何人进。但是你肯定可以。”
没来得及思索他话里的详细含义,喻婵就被梁齐请上了车,一路疾驰,带她去看私人别墅那边,山顶上的那棵古树。
时隔五六年,再次故地重游。
心境变得截然不同。
喻婵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都要离开了,心里却还想着,上山去古树那里还愿,祈求程堰可以一辈子平安快乐。
可是没办法,爱这件事从来就不讲道理。
她只能认栽。
到了山顶,梁齐把车停在路边。
原本空旷的场地此刻被人用院墙围了起来,中间是一扇巨大的雕花铁门,整体风格精繁复古,和周围的风景融为一体,能看得出,造这堵墙的人品味不俗。
程堰怎么会突发奇想,要把一棵树关起来?
她问了梁齐这个问题。
梁齐神秘一笑:“还能是什么原因,想留住这儿的回忆呗。”
回忆?
是他和谁的回忆呢?
那个难以忘记的初恋戚心语,还是他那位英年早逝的母亲?或者是哪个她离开的那些年里,曾经出现过的人?
种种猜测涌上心头。
喻婵有种误入了他人秘密花园中的难堪。
面前高大冰冷的铁门,仿佛就是专门为她而建。
因为要留住回忆,所以才会建门挡住那些无关紧要的人。
而她,就是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之一。
“我们还是回去吧。”
喻婵打起了退堂鼓,她一直都很识趣,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梁齐阅人无数,看着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大概是误会了。
他从旁边的草丛里翻出园子的钥匙,打开吱呀作响的铁门,推着喻婵走到园子口:“乖妹妹别想那么多,进去看看,说不定有惊喜呢。”
不知怎么的,喻婵忽然就想起来那杯叫做“婵”的酒。
桉泊说,他们老板是个很痴情的人,心里装着个忘不了的白月光,所以一直没谈过恋爱。
喻婵听到这话以后,只当那是酒吧里的员工们以讹传讹,传出来的流言。
夸张了不知道多少倍。
她感激地冲梁齐笑笑,握着他递过来的手电筒,慢慢走了进去。
再回头,梁齐已经离开了。
倒不担心在这里的安全问题。
整座山都是程堰的产业,没有下面的允许,没人上得来。
她循着记忆慢慢向前,曾经的小路现在已经铺满了鹅卵石,路的终点,就是那棵屹立在山巅的长生树。
古树下方点缀着一圈黄色的小射灯。
光映在干枯的树枝上,勾勒着光影做出了一幅抽象张扬的画。
仅仅只是站在这里,过往便呼啸而来。
这里的每一株草,每一处枝桠,都是那些鲜明记忆的载体。时至今日,哪怕发生这么多事,忘不掉的,仍然忘不掉。
喻婵慢慢靠近,目光在看到枝桠间挂着的木牌时愣了一瞬。
木牌上的字迹笔力苍劲,龙凤凤舞,是程堰的字,写着她的名字。
强烈的不真实感反复撞击心脏。
在一片夜色迷离中,她逐渐看清了木牌上的所有字。
“壬亥年戊丑月庚辰日,希望她可以健康快乐,岁岁安康。”
“癸子年己丑月辛卯日,愿她岁岁安宁,日日常乐。”
“甲丑年庚丑月乙酉日,希望她安康快乐。”
“……”
“……”
每一张木牌,就代表着一年一度的轮回。
刚好是她不在的那五年。
她的名字和落款人的名字纵横排列着紧挨在一起。
他们在人世间分分合合,重逢又离开,他们的名字,却在这几寸长的小木牌上,获得了某种圆满。
落款人
——程堰。
一瞬间,所有的猜测疑惑,都有了答案。
她好像明白了一些事,随之而来的,又是更大的困惑。
梁齐说,程堰建这间园子,围着这棵树,是为了守护记忆。但她一路走来,能看到的,只有她和他曾经的回忆。
种种往事涌上心头。
那个潮湿缥缈的夜晚是她的毕生难忘。
她以为,只有她这么想。
喻婵颤抖着踮起脚尖,用指腹去触碰那些挂在一起的木牌。鼻头忽然发酸,眼前仿佛出现了他一年年一枚枚把木牌挂在树梢上的样子。
那他当年,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每个除夕夜,孤身一人上山,在这里许下这些愿望的?
他祈求她岁岁年年都可以平安幸福。
那他呢?
如果她今天没有来,没有看到这里现在的样子,这些隐秘的曾经,她是不是永远都不知道?
眼前的一幕幕,还有别人说过的一些话,逐渐拼凑出了一个新的程堰。
一个她从来都不知道,也从来没见过的程堰。
原来在这么多她看不到的角落里,早就埋藏了许许多多,不曾破土的秘密。
喻婵拨通了他的电话:“我知道你在桐城。”
远处的城市如荧荧炬火,方方正正堆叠在一处,映得山脉晕染出一片淡紫色的壳。
夜色妖娆妩媚,似有倾城倾国之姿。
电话那端的人陷入了死水般的沉默里。
喻婵做了很多年的乖乖女,谨小慎微地行走在规则之内,不逾矩,不叛逆,不给别人和自己添一点儿麻烦。
她头脑冷静,逻辑缜密。
始终都知道做什么选择最正确,最能让制定规则的人满意。
唯一的勇气和例外,全都给了程堰。
是程堰让她记起了,当年那个还能爬到二楼的阳台上,为了救一只小狗,惹得全幼儿园所有的老师们全体出动的自己。
也是在程堰身上,她看到了自己曾经想要成为,却始终没能成为的影子。
好像命运轮回,让他们兜兜转转,在此刻角色调换,她变得勇敢变得一往直前,他反而瞻前顾后,不停退缩。
此生所有的勇气都用在了这一刻,喻婵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又坚定,她说:“我在山顶看到了一些东西,好像明白了一些事。”
她听见他的呼吸猝然变得很重,像一团浓雾,氤氲在她心头。
指尖也泛起了胭红色。
她猜得没错,他确实对这里很在意。
电话里传来一声轻笑,她听不真切,而后就是他漫不经心的声音,语气随意:“嗯,然后呢?”
毫不在意的调调,几乎涌出手机屏幕。
熟悉感猝然跃上心头。
五年前的那个迷蒙的夜晚。
他也是用这样的语调,云淡风轻地将她好不容易捧出来的真心,付之一炬。
喻婵凝着远处的山巅怔怔地出神:“我可能要出国读博,”她补充,“以后应该也不会回来了。”
“恭喜。”
他坦然道。
喻婵仍然平静:“所以,这算是你最想对我说的话吗?”
程堰呼吸一滞,脑子里全部都是她挥之不去的笑容。他见过她站在高台上闪闪发光的样子,那里才是她真正的天地。
半束月光顺着窗缝淌在了他面前。
他伸出掌心接住了那片洁白,指节再怎么紧握,再摊开手掌的时候,仍旧是一场空。
原来爱一个人,就是会忍不住为她着想,希望她好,希望她永远闪耀。
对她的爱把他变成了凡夫俗子,再怎么妄图抓住月亮,终究只是痴心妄想。
他苦笑着吐出祝福的话:“祝你在那边一切顺利。”
凝神屏息地等了很久很久,只等到了这样一句。喻婵忽然累了,他打定主意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这一点她早该知道的。
可偏偏她想要勉强,以为自己是那个例外。
怎么会呢?
她从来都运气极差,和幸运有关的事,怎么可能落到她头上。
“见一面吧,最后一面了。”
她垂下纤长的眼眸,目光落在自己的脚尖,“我在山顶等你。”
挂断电话之后,她卸掉了最后一丝力气。
无力地靠在古树上,任由射灯刺目的光侵占了她所有的视线。
眼睛被照得发酸。
止不住的委屈在心头反复蔓延。
她关掉了手机,不给程堰任何拒绝的机会。
就这么孤注一掷地等在这里。
时光如梭,岁月却成了轮回。
当年她一如此刻,同样的濒临离别,同样的约定,同样明知结果,却偏要抱有最后一丝侥幸地等待。
她像条搁浅的鲸鱼,被巨大化的钟表指针悬在头顶,时间一到,就要被落下的指针判处死刑。
远处的山巅之上,一片灯火亮了又灭。
冲动之所以会产生空虚,大概就是因为,人们既想不承担冲动带来的后果,又不想忍受放弃结出的遗憾。
于是两头都想要,两头痛苦。
水果表皮腐烂就不能再吃了,刮奖看到“谢”字就该停止了。
等一个人同样。
已经知道结果的事,再怎么抱有期待,再怎么祈求神明,还是不会改变。
她必须接受现实了。
毕竟长了五岁,她不会再像当年那样,抱着丁点儿可怜的希望,绝望而无助地继续自己那点儿可笑的坚持。
最后感动的,只有自己。
喻婵黯然神伤地从树上收回视线。
艰难地迈着步子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手里的钥匙忽然滑落。
她下意识顿下去捡。
眼眶里的泪,猝不及防地砸在地上。
明晰的视野被氤氲成了模糊一片。
她的指尖触碰着金属钥匙的冰冷,眼前忽然投下一片阴影,熟悉的香味丝丝缕缕,带来了个温柔磁性的声音。
他说:“对不起,我来迟了。”
那一瞬间,她分明听见,心脏狂跳。
难以抑制,无可奈何。
作者有话说:
梁齐,今日最佳爱情保安
注:天干地支是我编的,和现实不符。
少时心性岁月长——化用自陈粒《历历万乡》-
第105章
◎至少,他曾经吻过那片缱绻的月亮。◎
程堰蹲在她面前,用食指骨节,接住了掉落的眼泪。温柔地拂过她的发顶,语调轻绻:“怎么哭了?”
所有的悲伤仿佛在那一瞬间找到了倾泻的出口。
她想控诉,想质问,心里明明憋着一堆想说的话。可是此刻真的见到程堰,却只剩下本能地哭泣。
程堰拉着她站起来,帮她拍干净身上沾着的杂草,牵着她向车边走。
山顶的风很大,喻婵最怕冷,手指和鼻尖都被冻得通红。
程堰看得心疼,把车里的空调开到最大,脱下外套,将喻婵整个裹了进去。他细心轻柔地帮她拭去脸上的泪痕,将她的手捂在怀里取暖。
他越温柔,喻婵就越委屈。
不是说不喜欢她,对她没兴趣了吗?
那现在又是在干什么?
他不经她的同意,就这么肆意闯进她的生活,随随便便地留下痕迹,又竭力把她推开。
这一切,他问过她的意见了吗?
凭什么啊……
喻婵一开始只是沉默着落泪。
到后来,抑制不住地耸动着身子窝在座椅上抽泣。
她眼眶涨红,瓷白的脸晕开大片的胭脂粉,嘴唇被牙齿咬出痕迹,委屈得下一秒几乎要噎过去。
“以前,林安总爱说我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是个胆小鬼。”
“你不是……”
程堰没办法看她这么伤心,她痛苦,他也就跟着痛苦。
“我是!”
“我就是胆小鬼,重逢之后,你每靠近我一步,我都怕得心痛,我怕你只是我做得一场梦。梦醒了,我就什么也抓不住了。你说你喜欢我,你都不知道我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说服自己试着相信。然后你就说,没兴趣了。程堰,你告诉我.……”她哽咽得说不出话,张着嘴巴呼吸,很久才说出后半句,“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大颗大颗的泪肆意滚落,沾湿了她颈侧零落的碎发。
程堰听着她的控诉,心被歉疚和自责占满,酸涩胀痛,无所适从。想帮她拭去泪水的手悬在半空中,挣扎着不知是进是退。
她的担忧她的顾虑,以及她此刻显露给他的恐惧,他从来都不知道。
以为,她真的已经向前走了。
所以才会反复推开他的手。
原来她也和他一样,日复一日地饱受过去那些曾经的折磨。
他以为他已经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
可他终究还是做得不够好。
“之前,你在公司楼下等我下班,朝我走过来的某个瞬间里,我真的有种美梦成真的幻觉。”
那段时间,她就像是一个恐高的人,被放到了一座独木桥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掉下去,就会立刻粉身碎骨。
她被困在那里进不得退不得。
而桥的开关,就在程堰手里。
他掌握着她的生死命脉。
那段时间,她连做梦,都能看到程堰满脸讥笑地望着她,语调随意:“我说着玩的而已,你不会真的当真了吧?”
惊醒之后,连被子里,都是晕湿的冷汗。
可她能怎么办呢?
她拒绝不了摆在眼前的巨大诱惑,只能一边妄图沉溺,一边痛苦克制。
忘记了放下了都骗人的。
她从来都没放下过他。
离别的那五年,每时每刻,她都能想起程堰。
她记得他的一切,包括记忆,包括味道,包括那些似曾相识却又无比陌生的月色阴晴圆缺。
毕业之后,导师用高薪和绿卡留她在美国。
可是都被她拒绝了。
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当初执意要回北城,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的每一颗泪,都像滚烫灼热的油,滴在程堰心上,炙烤折磨着他每一寸理智。
他从不知道他的靠近会让她这么痛苦。
终究是没忍住,他倾身上前把人抱在怀里。
她湿漉漉的脸被他捧在掌心,温声软语地哄着,雨点似的吻落下来,一颗一颗地吻过她眼角的泪水,唇瓣划过她潮湿的睫毛,激着心口一阵战栗。
他紧紧地抱着怀里瘦瘦小小的人,感受着她细微的颤动,心跳用力地撞着胸腔。
“对不起,对不起……”
声音喑哑沉重,似最虔诚的信徒:“我告诉你,我把什么都告诉你。”
这该是个很长的故事。
故事最初始于十九年前,程家老宅的那场火灾。
程堰那时还是个七岁大的小孩。
家里只有一个歇斯底里的母亲,一个表情冰冷的父亲,一个装模作样的小叔,以及行色匆匆、望向他的眼神充满了同情的佣人。
程堰以为,全世界所有的家庭都是这样,夫妻反目成仇,相互争吵,目光怨怼。
所以从来不觉得自己家庭不幸。
他只是习惯性把自己关在房间,学习、看赛车视频,或者,和精神偶尔正常的母亲聊天。
这是他能在这个家里获得的,唯一一点儿温暖。
转机是在他八岁生日那天出现的。
母亲那天早上的精神状态很好,似乎完全康复了一样,看不出丁点儿异常。
她没有诅咒程堰去死,没有用尽手头所有的东西往他身上扔,更没有怨毒地掐着他的脖子。
所以程堰才会以为,那天的母亲,真的恢复了。
她给程堰准备了生日礼物,温柔地抱着他祝他生日快乐。母子两个还一起说说笑笑着烤了份生日蛋糕。
该点蜡烛的时候,母亲摸摸程堰的头说,她手边的那枚打火机好像坏了,让他去楼下储藏室再找个新的过来。
程堰乖巧地点头答应,踩着小拖鞋跑下楼。
他在储物箱里找到了很多枚打火机。
还有造型独特的烟花蜡烛。
这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母亲最喜欢这种精巧的小玩意儿,她看到了肯定会高兴。
程堰哼着生日快乐歌,抓着打火机和蜡烛爬上楼梯,然后,就闻到了浓烈的汽油味,和吐着猩红信子,逐渐将母亲慢慢吞没的大火。
他用尽所有力气冲上去,从厨房里接水,想要把母亲从火舌中救出来。
但是他太小了。
接水的速度,远远赶不上火焰蔓延的速度。
最后能记得的,只有母亲彻底被吞噬前留下的那抹苍白笑容。
一个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在他面前活生生地失去了生命。
像是一阵风荡漾着飘散了。
什么都没有了。
最后的最后,八岁的程堰是在消防员怀里醒来的。
那一天,他没了妈妈。
刚出生的小齐,也失去了父亲。
喻婵的泪被生生止住,她早就对多年前程家老宅的火灾有过猜测,可她从没想过,幕后的故事居然是这样一段血腥残忍的狰狞记忆。
程堰当年,只有八岁啊。
八岁的小孩,连生命和死亡的概念都还没感动,就要被迫面对这样凌迟般的现实。
当年握着蜡烛跑上楼的程堰,那一刻所面对的刺激,她真的不敢想。
相比之下,她的委屈和不甘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喻婵感觉自己的心好像也在被灼烈的熊熊烈火炙烤,干瘪的心脏连血液都被凝固,伤口腐烂溃疡,又一片一片地撕开,露出猩红的血肉。
痛得她几乎昏厥。
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喻婵捂着脸哭得反而更凶了。
程堰从口袋里掏出那枚被他从小把玩到大的打火机,放在喻婵手里。
“我时常在想,如果当时我再检查一下,如果我没有下楼,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后来,我意识到,她好像确实挺恨我的。所以,她哪怕自杀,也要让我亲眼看到。既然这是她走之前的最后一个愿望,做儿子的,哪能不听。她留下的这个打火机就被我一直带在身边。”
带在身边,提醒他时时刻刻保持痛苦吗?
喻婵红着眼眶抬眸看他。
在那双深情的眼里看到了浓烈而化不开的哀伤。
她心痛得要窒息,伸出一根葱白的指节,慢慢揉开他眉间蹙着的疙瘩。
程堰唇角漾出一抹笑意,握着她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地吻着:“你当初说喜欢我,我都知道。”
他向前俯身,和喻婵靠得更近了些。
他们被暖风包裹着,气息交融。
喻婵看着自己面前这张放大的脸,呼吸断断续续地停滞。
她听见他说:“还记得那年跨年,我带你翻墙出去看烟花吗?”
喻婵下意识点头。
她怎么会不记得。
“其实,”他一字一顿,“那晚我想说的不是新年快乐,而是……”
喻婵猜到他想说什么,浑身的血液瞬间争先恐后地向大脑涌,她感觉自己仿佛在一朵云上,轻飘飘的,像是没了重量。
“喻婵,我喜欢你。”
一瞬间,隔着遥远的夜空,喻婵像是被拽回了那个梦幻冰凉的跨年夜。
她发着断断续续的低烧,提心吊胆地跟着自己心爱的少年慢慢攀登在窗外,做了自己十九年来最出格的事。
跨坐在墙头,望着漫天烟花时,她以为自己已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而此刻,程堰告诉她,其实在哪个时候,他的心就已经是她的了。
多么梦幻而又巨大的美梦啊。
喻婵找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可是,可是后来为什么?”
程堰苍白地扯出个朦胧的笑容:“一开始只是不确定,总觉得你这样的好学生,可能不喜欢我这种散漫随意、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人的人。”
他见过喻婵站在程绪身边,偏头微笑的样子。
直觉她这样的三好学生,大概会更喜欢程绪那样,戴着金丝边眼镜,斯斯文文的男人。
这些话本来不该告诉喻婵的。
他从小要强到大,不管什么事,总是下意识逞强。逞着逞着,他就真的成了无所不能的程堰。轻轻松松就能做好任何事,挥挥手,就有一大堆人来爱他。
然而现在,他正在拉着自己唯一的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慢慢剖析所有的内心。
把那些晦暗的,潮湿的,不堪回首的曾经,一一摆在她面前。
“后来,后来是觉得,你那么干净的一个小姑娘,不该跟着我一起烂在程家这滩烂泥里。”
“喻婵,你知道吗?程家里那个被我叫了二十多年小叔的人,其实是我的亲生兄长。我该叫他,大哥。”
程堰几乎是喑哑着说出这几个字。
这种惊世骇俗突破伦理的秘闻。
任何一个正常人第一次听见,震惊和厌恶都是难免。
程堰已经做好了从喻婵眼中看到这些情绪的准备。
那个时候,他需要一边对付来自程绪的威胁,又要应付程岳青对喻婵的调查。
更重要的是,在喻婵老家的那晚。
程堰做了一个梦。
他再次梦见了母亲自焚的那个清晨。
只不过这次,被火舌彻底吞没的人,从母亲,变成了喻婵。
二十二岁的程堰在梦醒时刻才意识到,他给不了喻婵幸福。
腐朽的程家,反而会把即将出国读书,拥有大好锦绣前程的喻婵,变成第二个母亲。
所以,他只能狠心把站在他面前,鼓起勇气表白的小姑娘推开。
哪怕痛苦万分,可他必须做出选择。
她可以为了爱情奋不顾身,但他不能为了那点儿私心,就毁了她触手可得的未来,和明媚如春的人生。
不是程堰不喜欢喻婵。
而是程堰不能爱喻婵。
他推开她,怀念她,带着那些无法抑制、野蛮生长的思念,踽踽独行,在苍茫空旷的天地间,独自过了五年。
只有在每年的除夕夜,才会放纵自己,握着手写的木牌,来山顶坐着,望着远方的夜色茫茫,祈愿她会平安幸福。
如果不能朝朝暮暮岁岁年年,那他希望她至少可以常乐常安。
程堰说完,空气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他坦白了自己所有见不得光的自卑和怯懦。
就算这样,再次重逢之后,又见到那轮曾照耀过他的月亮,他仍然痴心地想要,抬头去吻一吻干净温柔的月光。想用那些单薄的爱意,把她留在身边。
这样卑劣的他,这样怯懦的他,她都知道了。她还愿意,试着俯下身来,再看看他吗?
此时此刻,他将所有都袒露无余,毫不保留。而后,等待着来自喻婵的审判。
无论她给出的结果如何,他都心甘情愿。
至少,曾经吻过那片缱绻的月亮。
作者有话说:
想不到吧,书名其实说的是男主
爱情会让每个人自卑。
在这场缠绵的爱意里,程堰的自卑和胆怯,并不比喻婵的少。
爱情也能让人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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