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第90章
不需要难过
“你知道这件事吗?”
陶野握着方向盘,盯着前方的路,侧脸绷得有点紧。
“就是……陆秋蕊去世的事。”
夏星眠不敢转头,怕和陶野对视上,也是盯着前面,声音变得轻且模糊。
“嗯,我知道,唐黎也和我说了。”
陶野又问她:“你会难过吗?”
夏星眠没有直接回答,目光有一瞬的躲闪,转而问陶野:“姐姐呢?姐姐会难过吗?”
陶野沉默片刻,“会吧,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去了。”
夏星眠没接话,好半天,撇过头去看车窗外流光溢彩的灯牌。
离小区的距离只有大概三公里左右了,附近都是居民区,一到十字路口或者商场的周边,就会出现群聚的推车小摊。
有人在忙碌后才开始吃饭,有人在别人吃饭后才开始忙碌。
打开一半的包子笼屉冒出滚滚白雾,米线被捞进了裹着塑料袋的塑料碗里。
烤串的师傅用围裙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炸饼的大娘开始给金灿灿的饼里刷酱。
上班族的白领同事们三三两两蹲坐在小桌子边,偶尔会有流浪猫狗走过来捡小桌子下面的小骨头。
所有人和食物在车窗里向后行驶。
下一个路口时,相似的食物、相似的场景还会再出现。
是属于夜宵的轮回。
看过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夏星眠忽然转回了头,盯向陶野正视前方路况的双眸。
“如果姐姐的一个普通同事去世了,你会难过吗?”
陶野很自然地点头:“会……”
夏星眠:“如果是路边捡骨头的一只小猫死掉了,会难过吗?”
陶野:“会……”
夏星眠:“只要是一条活生生的命,死去了,姐姐都会这样难过么?”
被一连问这么多问题,陶野忍不住在开车的空隙看了眼身边的夏星眠。
她这一次的回答,比前两次多了一句解释:“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知道有条命死了,肯定会惋惜的,这是人之常情啊,小满。”
然而夏星眠听了这句话,脸色并没有丝毫的好转,甚至比之前更差了一些。
原来,对于陶野来说,陆秋蕊的死亡,和这世间其他万物的逝去也没什么不同。
归根到底,爱与恨什么都没留下,似陌生人般,只剩一句——
「恻隐之心,人之常情」。
可除了夏星眠自己,又有谁知道,死去的不是陆秋蕊。
那是……
另一个夏星眠。
夏星眠低着头,也不再说话,脸上挤不出什么表情来。
车已经回到了小区。
停好车之后,陶野先解开自己的安全带,然后帮夏星眠解安全带。夏星眠好像还在出神,一动也不动,手支着下巴,双眸是不聚焦的。
“你不开心吗,小满?”
不用开车了,陶野便将大半身体都转向了夏星眠。也不用再看路了,她用充足的大把时间观察夏星眠此时的表情。
很容易就看出,对方的情绪很低落。
夏星眠勉强扯起嘴角笑了笑。
“明明从驾校出来的时候还很开心的,说起摩托的时候也开心,可是我一提起陆秋蕊,你好像就怪怪的了。”
陶野伸出手,覆在了夏星眠的手背上,握住那冰凉的骨节。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我也不想乱猜,猜来猜去,到最后我们两个人可能都开心不起来了。”
夏星眠:“……”
陶野轻叹了口气,又说:“你知道么,我这些年一空闲下来,就总是在后悔。总是想,当时怎么就和你那样错过了呢?
后来想明白了,有的事,有的话,憋在心里,除了自损没有一点好处。
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把该说的都说出来,就算最后结果不尽如人意,老了以后,也不会再有遗憾了。
或许你憋在心里的事没有我说的这么严重,但是不管多小的刺,摊开来,才能给我机会帮你抚平,才能让你和我都不要再胡思乱想,对不对?”
“对……”
夏星眠翻起手掌,和陶野十指相扣住。
“姐姐说的我都明白。”
陶野:“那你——”
夏星眠:“再给我点时间吧,我真的很不确定……”
陶野:“不确定什么?”
“等我想好再说吧。”
夏星眠抬起眼眸,眼底湿漉漉的,映着路灯的莹莹白光。
话锋一转。
“不过,我倒是有点好奇,如果姐姐乱想一下,会想到什么呢?”
陶野眨了眨眼,沉吟了一会儿。
“那我就直接说了?”
夏星眠:“好……”
“我会觉得,你还是没有完全忘了以前对陆秋蕊的感情。不管你现在喜欢的是谁,她对你来说都很难彻底放下。
所以你才会联系唐黎,唐黎说你是问她什么保险箱钥匙。但你应该只是借钥匙的借口打听陆秋蕊的近况。”
语气稍顿。
“还有我刚刚提起陆秋蕊去世的时候,你也很明显变得很失落,你应该……非常舍不得她吧……”
夏星眠向驾驶座那边倾过去,靠在了陶野的肩上。
她垂着眼,用手指绕起陶野的一缕发尾。
“我猜到姐姐会这么以为了。虽然我还没有打算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但是我也不希望因为我自己的原因,就让姐姐多想。”
陶野闻言,眼里的光瞬时变得柔软起来。
“我这些都是……多想吗?”
夏星眠笑了笑,问陶野:“姐姐觉得,过去的陆秋蕊一直喜欢的都是我,我念念不忘的也是陆秋蕊,是么?”
“是啊……”
“姐姐,你有没有想过,其实……”
夏星眠放开陶野的发尾,手垂落下去,两只手一起握住了陶野的右手。
“其实绕在你身边不肯走的,自始至终,都是只爱你的。”
陶野的右手僵硬了一瞬。
夏星眠闭上眼,将半边脸都陷进陶野肩头的薄毛衣里。
她呢喃地越来越轻。
“你有没有想过,夏星眠、陆秋蕊,她们真正爱的人,从来都只有你。”
夏星眠的声音很小,可是每一个字都说得非常清楚,轻柔又坚定。
像一把才剥完壳子的小麦一粒粒洒落在皮肤上,没有千钧的重量,却每一下都激得人微微觳觫,过电一般,神经起跃的波纹从接触点一路流窜向大脑深处。
陶野的思绪空白了几秒。
理智回笼后,再尝试去理解夏星眠的这句话,竟让她下意识笑了一声。
“你开什么玩笑呢。”
陶野挽了一下耳边的长发,指尖还在轻微颤抖。
“我这么差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得到那么多的……”
夏星眠问:“为什么说自己差劲呢?”
陶野的目光迷蒙了刹那。
她好像是想到了儿时的那些经历,又想到了大学时期的意外。然后再想到南巷的酒吧,和过去那些年,她默默守着夏星眠,守得整颗心血肉模糊也不敢展露一点点爱意的时光。
她说:
“我总是留不住身边的人。”
说出这句话,陶野依旧心有余悸。
她也差一点就没留住夏星眠。
“有些人或者东西,其实本来就留不住。”
夏星眠伸出双臂,抱住了陶野。
“姐姐,如果一样东西本来在你身边,可后来飞走了,飞远了,却再也不飞回来,那只能说明……它本来就不属于你。”
陶野眼眶湿润了。
“是么?”
夏星眠抬起下巴,亲了亲陶野有些紧绷的下颌。
“姐姐,本就不属于你的东西不见了,不是很正常的吗?它只是找它真正的归属去了。大家在找归属的时候都要走一点弯路的,它是你的弯路,你也是它的弯路。重要的是,那个真正属于你的人,她有没有在最后飞回来。”
陶野垂下眼眸,恰好望进夏星眠乌黑沉静的瞳孔里。
夏星眠一瞬不瞬地睁着眼,和陶野深深对视着。
就这样对视着,凑上前去,轻吻了一下陶野的嘴唇。
“我已经飞回来了,姐姐。”
陶野环住夏星眠的腰背,紧紧收拢手臂,偏过一点点头,让她们的鼻尖错开,让嘴唇紧密无缝地贴合住。
花露般湿润的甜气缭绕在唇齿间,牙齿一合,就轻啮住对方的唇瓣。
黑暗的车厢里,没有一束光亮。
可陶野这时觉得,没有灯也无所谓了。就算以后要常常走夜路、等天明,都没有关系了。
她现在抱着的这个人,比世界上所有的事与物,都要灿烂。
一个长久的亲吻之后,陶野别过头,嘴唇擦过夏星眠的侧脸、耳垂,最后落在对方的脖根,温柔且有力地抱住她。
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笑了出来。
“听你这么说,我好像根本就不差劲喽?”
夏星眠被吻得脸颊通红,像溺水的人抱树一样抱着陶野。
“当然了,姐姐要是算差劲,世界上就没有几个女人叫「不差劲」了。”
她很认真地说。
陶野说:“可是,我只有在你的眼里,才有这么好。”
夏星眠说:“在我眼里好就够了。别人觉得你再好,或者再不好,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日子是我与姐姐两个人在过的,不是吗?”
“你说得对,是我与你,在过。”
陶野心里某处久久不能解开的某个结,好像忽然,平了。
她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眼眸微弯。
“小满,我现在好像有些相信,你真的不会再走了。”
91第91章
「见家长」
三天后,夏怀梦如约定好的日子来到了云州。
陶野之前一直以为夏星眠是孤儿,只知道她父母双亡,从没听过她还有姐姐的事。
直到在云州这段时间,陶野才知道夏怀梦的存在。
夏星眠提起夏怀梦的事时,还有点紧张,解释说:“我不是故意隐瞒这事儿的,只是我这个姐姐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走了,之前在暨宁我们还住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没有出现。是你离开暨宁后她才找到我……”
陶野抱住夏星眠,揉她的头发,轻笑:“干嘛,怕我怪你?”
夏星眠不好意思地点头,任由陶野揉她,“嗯,之前没提过,怕姐姐不高兴。”
陶野拢起五指,将刚刚揉乱的发丝又一缕缕梳顺,嗓音和动作一样温柔:“不会的……”
夏怀梦到的这天,陶野本来想开车带着夏星眠一起去机场接她,但是店里临时有些事,陶野得去城西一趟。
于是,夏星眠一个人打车去了机场。
人头攒动的机场大厅,夏怀梦一下飞机,就拖着行李急匆匆地找妹妹的身影。
挤开嘈杂人群,穿过喧闹的双语航班广播声,隔着交错模糊的人影与无数的行李箱,夏怀梦蓦然望见,妹妹就坐在等候区最边角的椅子上,静静地等着她。
夏星眠今天穿着一件素朴的白色连衣短裙,领口的纽扣是比较少见的白橡木质,木扣上隐约雕了简单的小雏菊。
黑发长长地披落下来,散落肩背。
双膝规矩地并拢,两只手乖乖地放在膝头。
夏怀梦第一感觉就是,找到陶野后的夏星眠好像变得更像一个温顺的小姑娘了。
没有当年在音乐会上演奏钢琴曲时的孤高清傲,也没有在卡克斯劳坦恩医院醒来时的阴沉凝重。
仿佛在溪水里冲刷了许多年的圆润透明的小石头。
洗去了棱角。
也涤去了铅华。
夏怀梦看着这样的夏星眠,本来在肚子里盘算的一箩筐劝她和陶野分开的话,在这一小会儿的时间里稍稍凝固住了。
“姐?”
夏星眠已经看到了夏怀梦,站起来,向她小幅度招了下手。
两姐妹同时向对方走去。
夏星眠很自然地从夏怀梦手里接过包,帮她拿着,向机场大门方向慢慢走。
“最近工作还顺利吗?”夏星眠开始寒暄。
夏怀梦见夏星眠主动关心她,心里的喜悦像冒泡泡一样,噗噜噗噜地涌出来。
“好好好,我都好。你呢?身体怎么样?手和腿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吧?上次给你的钱花完了吗?再给你打几万好吗?”
夏星眠笑了笑:“没事,我现在吃穿用都是姐姐在给我花钱。”
夏怀梦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夏星眠口中的「姐姐」是指陶野。
这让夏怀梦又有一点不高兴。
小的时候,夏星眠都是叫她「姐姐」的。可是自从有了陶野这个人,「姐姐」这个称呼就永远都属于陶野了。夏星眠再叫她,只会改口叫一个单字——「姐」。
在称呼上做分别,其实是无可厚非的小事。但是凭什么她分到的是单字,而陶野分到的是叠字呢?!
夏怀梦不禁吃起醋来。
走到机场门口,夏星眠准备招手拦出租,夏怀梦一皱眉,问:“那个陶野呢,她为什么不跟你一起过来?你一个人出门,她也放心?”
夏星眠疑惑地扭头看夏怀梦,不确定地反问:“我……作为一个成年人,难道……不可以一个人出门吗?”
夏怀梦噎了一下,沉默片刻,又找茬。
“那你亲姐姐过来看你,她也不知道来接一下。你年轻不懂事,她比你大6岁,她也不懂事?”
“她今天有事,本来是要来的。”
拦到了车,夏星眠帮忙把行李箱塞进车子后备箱里,边塞边和夏怀梦继续说。
“而且,姐你干嘛这样说她?先不说陶姐姐没有什么不好,她就是有什么不好,你又不是她爸她妈,怎么能用这种说教语气谈论她呢?”
夏怀梦:“我是你姐啊。”
夏星眠:“你是我姐也不行啊。”
两个人坐上了车。
夏怀梦双臂交叉抱着,长叹了口气,没有再在上一个问题上纠缠下去。
她也不想再绕弯子了,直言道:“眠眠,说实话,我不喜欢她,我也确实不是很赞同你们俩在一起。几年前我才找到你的时候,你是什么状态我清清楚楚看在眼里,她说走就走,说不管你就不管你。
我恨不得找回来捧在手心里疼的妹妹,那个陶野却像丢垃圾一样就丢掉了,后来那么多年,她也没有主动找过你。你现在又非要回来找她……”
夏星眠试图打断:“姐——”
夏怀梦却没理她,继续说:“我是没有见过她,不知道她到底哪来的那么大魅力。但她能干出之前那些事儿,就说明她其实压根也不怎么在意你。
一个根本不知道珍惜你的人,你何必非倒贴上去呢,爸爸妈妈是走了,可我还在,你不是没有疼你的人了……”
夏星眠撑着额头,耐心地等夏怀梦絮叨完。
等夏怀梦终于把那些劝分的车轱辘话念得差不多了,夏星眠终于开口。
语气轻缓而柔和。
如她今天温柔的白裙子一般,没有一点点涤瑕荡秽。
“姐,你是不是觉得,当年没能在家里落难时回国来,很对不起我和爸爸妈妈?”
夏怀梦愣住。
夏星眠的话像一把锋锐的匕首,破开重重大雾,精准地刺入了夏怀梦心底深处结块的部分。鼻子瞬间就酸了,眼眶也发涩。
她没有回答。
可答案不言而喻。
“我知道,你说刚刚那些话不是想对我指手画脚,也不是霸道专横。”
夏星眠抬起手,指尖落在了夏怀梦的手背上,轻轻握住。
“我知道的。你只是愧疚了太多年,所以太想补偿我,太希望我今后都可以过得好。可是姐,你知道,对我来说活成什么样才算是过得好吗?”
夏怀梦缓缓呼出一口气,气息有带着微微哽咽的颤抖。
“姐,我活成现在这样,就已很好了。”
听到夏星眠这句话,夏怀梦瞬时用手背挡住了鼻尖,眉头紧紧皱起。
像是在极力地忍住眼泪。
“而且,你都没见过陶姐姐呢,你怎么就确定她是个不懂珍惜我的人?”
夏星眠晃了晃夏怀梦的手,浅笑细语。
“晚上我们一起吃饭。陶姐姐知道你来,特地定了一桌云州这边的特色菜,她还问了一圈朋友,制定了游玩云州的日程。
等我们明天去云州园林玩的时候,我再好好和你聊一聊我和陶姐姐这些年的事情。你到时候就知道,她是个多么多么好的人。”
“我可以去吃饭,也可以去园林。”
夏怀梦吸了吸鼻子,下巴微昂,眼里浮现出和夏星眠很像的那种倔强。
“但目前为止,我还是很不喜欢她。”
夏星眠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只耸耸肩,说:“先见一面吧。”
出租车开到了小区里。
夏星眠租下却一直没有住的那间公寓,正好拿来给夏怀梦住。
夏怀梦说她这次调出了一个长假,又把画板画具都拿了过来,可以在云州这边住大概一个月的时间。
因为是一个月的外出时长,所以她的行李东西很多,光是把旅行箱里的东西掏出来就掏了快一个下午。
这边还没收拾完,陶野就给夏星眠打了电话来。
夏星眠悄悄走到屋子外面去接。
“姐姐,你忙完了?”夏星眠一和陶野说话,就忍不住笑。
陶野一和夏星眠说话,语气也忍不住变得像哄孩子般的宠溺:“是呀,忙完了。我看你们没回咖啡厅呢?”
夏星眠:“嗯,先回了小区,把我姐安置在我之前租的那个房子。”
陶野:“那我去接你们吃饭?”
夏星眠:“她可能还得再收拾一会儿,姐姐先过来吧。”
咖啡厅离小区不远,挂了电话,约摸才过了十分钟,陶野就又打来了第二个电话。
陶野:“小满,我到楼下了。”
夏星眠:“上来么?”
陶野:“你先下来一下。”
于是夏星眠又溜下了楼。
在楼下花坛边,有一条蜿蜒的石子小路,路的尽头是沉陷在花丛里的一个小凉亭。
这个季节花草高度不高,远远的,夏星眠就看见陶野站在小凉亭里,正背着手看花。
矮灌木丛中,栀子花开得正好。深深浅浅的绿叶托起一朵朵洁白的花,花瓣清澈如雪,花香浓密勾人。
花很美,却依然没有看花的那个人美。
“怎么不直接上去?”
夏星眠走进凉亭,抹了一把刚刚收拾东西出的汗。
陶野抬起头,脸颊微红,沉默了好一会儿。
往日总能从容面对一切的脸竟在此刻变得有些畏缩,白皙的耳垂都有些泛红了。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家长。”
陶野轻声低喃。
“尤其是你的家长。你……知道的,我以前那样,我还以为这辈子没有机会经历「见家长」这种环节……”
夏星眠笑了:“干嘛,怕我姐对你不满意?”
陶野浅浅点头,“有点吧……”
夏星眠:“不会……”
“嗯?”
陶野抬起眼,不确定地看向夏星眠。
她眼里还汪着一潭泛着柔波的水,眼尾都紧张得透出粉色。瞳孔中,映着夏星眠,也映着方圆的丛丛花草、寥寥暮光。
似浅淡春山。
又似海棠醉日。
“首先,她不是我的长辈,她只能算我的平辈。”
夏星眠向陶野走近了去,近到只有一步,也不管会不会有路人来,闭上眼,在那秋海棠般美丽的脸上亲了亲。
“再者,姐姐也不用担心。”
“……”
“所有人,只要见了姐姐,就……一定会喜欢上你的。”
陶野听多了这种夸她漂亮的奉承话,但夏星眠说出来,她还是会无比开心。
92第92章
你俩啥时候结婚
暮色降临,下班的人用电梯的高峰期刚刚过去,难得的三部电梯都同时停在一层。
最靠近楼洞口的电梯忽然出现了上升提示,然后显示出楼层数字,一层一层,向上攀升。
到12楼时,两个女人并肩走出电梯厢,顺着楼道向最里面的那扇门走去。
她们在门前站定,其中一个还理了理头发,整理了一下耳垂上的耳环位置,才伸手敲了门。
防盗门被打开。
门内和门外的两个人刚好对视上,只一眼,俩人都愣在了原地。
夏怀梦:“是你?!”
陶野:“你、你是……”
夏星眠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索性倚靠在了门框边,抱着胳膊,从容镇定地等着陶野和夏怀梦两个人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夏怀梦先认出了陶野。
因为她对那个在音乐会上给她递纸巾的女人印象太深了。那样温柔体贴,又美艳动人的一个女人,没有谁接触过之后会印象不深。
哪怕是已经过去了好几年的时间。
陶野是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夏怀梦这张脸的。
因为那天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看台上的夏星眠,没有太注意身边和她搭话的人的长相。不过仔细想一想,也能记起来。
“啊……对……对,那是演奏者亲友区,小稀饭给我的票肯定是眠眠给的亲友票,眠眠既然能给小稀饭,肯定也会给你。怪不得,连座位都是挨在一起的……我怎么就从来没想过那个人可能就是你!”
夏怀梦拍了一下头,把这事儿的前后逻辑都给想通顺了。
“啧,我之前还一直在想,什么时候能再偶遇一下当时音乐会上那个人呢,谁能想到,你居然就是陶野……”
陶野的表情就没有夏怀梦那么丰富了。
她在短暂的惊讶之后,很快向对方颔了颔首,非常礼貌有度地表达了她的「吃惊」:
“我也没有想到,那天坐在我身边的就是小满的姐姐。真是缘分啊,很高兴还能在那场音乐会后再次遇到您。”
“小满?”
夏怀梦第一次听到这个称谓。
夏星眠插嘴解释:
“就是我,「小满」是只有姐姐才叫的小名。”
夏怀梦:“为什么要这样叫?”
夏星眠继续解释:“那段时间我遇到些不顺心的事,总觉得过去的生活很让人困扰,就不想再听人叫我眠眠。所以姐姐就给我起了另一个小名。”
“这样啊……”
夏怀梦之前连夏星眠管陶野叫「姐姐」管自己叫「姐」都不高兴。可是现在,知道夏星眠有一个只有陶野能叫的小名,她竟一点气都生不起来。
反而对陶野表达了感谢:
“你有心了,这么体谅她。”
陶野弯起眼眸,笑得很好看:“我还怕您会怪我太唐突,毕竟起名这种事……”
夏怀梦打断她:“怎么会唐突?”
说着,她又邀请陶野一起去坐沙发,顺手给陶野倒茶喝。
“你那次给我递纸巾,我就知道你是那种特别会关心人的人,又细心,又善良,还特别会照顾身边人的情绪。”
陶野:“没有……”
“别谦虚了,我们那次在观众席上聊的那些话,我到现在都记得。”
夏怀梦唏嘘道。
“要不是你,我可能也理不清楚自己心里那点事,也不会那么快就决定鼓起勇气去找眠眠。刚刚眠眠她又那样说,所以我知道,你做什么肯定都是好心,绝对不会有什么坏心思……”
陶野攥着茶杯,保持着微笑:“我们不是只见过一面吗,您居然就这么相信我。”
夏怀梦:“一面确实很短,但我还是蛮相信我看人的直觉的,我就没看走眼过。”
夏星眠看着夏怀梦拉着陶野喝茶聊天的样子,心想:
果然,她之前说得没错。
夏怀梦对陶野的那些偏见,只要见到陶野本人一面,就算没全消完,也能消个七七八八。
对于陶野来说,这次「见家长」比想象中要顺利太多了,渐渐的,她也不再紧张。
骨骼一块一块慢慢放松,脸上的笑看起来也没有刚见面时那么客套。
夏怀梦又聊了一阵子,似乎聊上了头,忽然牵起陶野的手,拉她起来,说:“看我,就拉着你在这儿干坐。走,我请你去吃楼下的沙冰,刚刚我收拾完屋子,一个人闲得无聊到楼下去吃,竟然还挺好吃的呢。”
夏星眠也站起来。
“那等一下我,我换个衣服……”
“你也要去吗?”
夏怀梦皱着眉打量了一下妹妹。
“要不你就别去了,留家里帮我打扫一下卫生。刚好,卫生间的地还没有拖。”
夏星眠:?
在夏星眠还没来得及发出抗议的时候,夏怀梦就揽着陶野有说有笑地出了门。
在防盗门即将要关上的那一点点空隙里,陶野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夏星眠,轻摇了摇头,似乎在安抚她——“没关系……”
砰得一声,门被关上。
厚门带起的风穿过玄关,吹在了夏星眠的脸上。
她缓缓扭头看向放在卫生间门口的拖把。
……
她这亲姐,居然,真的,把她给丢下了,吗?.
天将黑下来,楼下的冰店人还不少,熙熙攘攘的,坐满了大半个店面。
夏怀梦和陶野坐在了店外面的阳伞下。
这里人少清净,还能吹吹晚风。
“抱歉,就这么把你拉出来。”
夏怀梦把服务员端来的两杯柠檬水中稍多的那一杯推到了陶野面前。
“希望你不要觉得我是那种当着夏星眠一套背着夏星眠一套的人,只是有些事情,我确实不好当着我那个妹妹的面问出来。”
陶野轻笑:“我懂的,刚刚在客厅看您的表情,就知道您有话想要单独和我说。”
夏怀梦喝了一大口柠檬水,将菜单也推给陶野。
“你看看,你想吃什么口味的。”
陶野没有看菜单,驾轻就熟地报出爱吃的口味。
“蓝藻蛋白的吧。您要不要试试茉莉花口味?也很好吃。”
“行,听你的。对了,咱们是平辈,以后你叫我不需要总是用「您」这种敬词,我也没那么老嘛。”
“嗯,好。”
夏怀梦把菜单还给服务员,点好两份冰。
她又看向对面的陶野。
“看你刚刚点得这么快,你和眠眠应该经常来这里吃?”
陶野点头。
“是,她本来就喜欢吃糖,就是——那种做成星星样子的糖。住到这里来之后,发现这家冰店,她就嚷嚷说这家的冰比星星糖还好吃,所以,隔三差五我就会陪她来吃一次。”
夏怀梦一直在抿杯子里的柠檬水。
“我听眠眠说,她在云州这边,都是在花你的钱。”
陶野解释:“她才从那场暴雪回来,还在休养,不能弹钢琴,暂时也没有积蓄了,所以我就帮帮她。我只是给她提供吃住,她也很懂事,从没有乱花过钱。”
两份冰端了上来。
夏怀梦用勺子剜出一些,又扣回盘子里,捣来捣去,却不吃。
边缘的冰渣化成水时,她又抬眼看向陶野。
“我的确相信我看人的直觉,我觉得你不是那种不负责任戏耍感情的人。我还记得,当时在音乐会,你和我心里都想着一个人。我说,我想的是我的妹妹,你说,你想的是你的未婚妻。”
夏怀梦攥紧了勺柄。
“你告诉我,我们俩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陶野认真而凝重地点头,清清楚楚地回答:“是……”
“未婚妻……”
夏怀梦把这三个字反复咕哝了几遍,似乎又想起当年陶野念着这个称呼时望向台上的眼神。
时隔多年,还是历历在目。那眼底,是没有任何人会质疑的深情。
“那么……你们那些年的感情,或许比我想象中的要深刻得多了?”
“是……”
陶野再次点头,一字一顿,句句肺腑。
“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
夏怀梦的肩膀一下子放松了,神态也缓和了不少。
“既然你这么在乎眠眠,后来又为什么要离开她呢?”
陶野:“夏星眠没有告诉你吗?”
夏怀梦:“没有,她说以后逛园林的时候和我讲。”
陶野:“那就等她给你讲吧。”
夏怀梦疑惑:“你为什么不现在就和我说?”
“就算是同一段过往,不同的人说起来,也会有不一样的观感。”
陶野舀起一勺沙冰。
“我和你说的话,肯定说起我自己的心情多一些,听的人多少都会觉得我受了委屈。我不想让你这样觉得。所以,让夏星眠和你说吧,你还是好好听一听……她的委屈。”
“我不明白。”
夏怀梦皱起眉,不解。
“让我觉得是你受了委屈,难道不好吗?我或许会对你有更大的改观,你不想尽快让我对你有一个好印象?”
“能得到好印象,当然好了。”
陶野含住铁勺上海蓝色的沙冰,睫毛低低垂下。
“不过……你作为小满的亲姐姐,如果在听了她的委屈后变得比原来更加疼她,她应该会比现在还要开心吧。”
夏怀梦:“……”
陶野的铁匙子又陷入绵密沙冰。
“其实我们都是想要让她开心的,对么?”
夏怀梦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最后,她还是没再继续问什么,埋头吃了好几大口茉莉味的冰。
夏怀梦想起小时候,她总是恶劣地逗哭夏星眠,给夏星眠讲鬼故事、弄脏夏星眠喜欢的小裙子。
又想起成年后,她一个人决绝地逃离夏家,丢夏星眠一个只有11岁的孩子去承担一切。
再想起……眼前的人刚刚说的这些话。
她以为她是为了夏星眠好。然而细究过去的那些年,她不曾在任何一个关键的节点陪在夏星眠身边。
她以为陶野对夏星眠不好。但就在她没有陪在夏星眠身边的那些年里,就是眼前这个女人出现在了夏星眠的生命里,风雪中,相偎前行。
她和陶野,都是夏星眠的「姐姐」。
两个姐姐,一个站在了天上,遥遥的散着一些可有可无的薄光。
一个却陪着夏星眠站在了泥土里,于尘埃中,做着最沉默和最细致入微的给予。
就连她们对同一件事的惯性思维,放在一起比较时,自己的想法都显得那么自私。
夏怀梦不禁开始为她之前对陶野的无端猜测感到羞愧。
也开始为她在夏星眠面前说过陶野的每一个字,感到后悔。
一大盘冰吃完,夏怀梦把口袋里的现金压在盘子底下,干咳两声。
“咳,我说……妹、妹媳。”
陶野把吃完的盘子放回托盘的动作僵硬顿住。
这奇奇怪怪的称呼来得太突然,她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夏怀梦拖起椅子塞回桌下,又清了清嗓子,语气轻掠,像是很随意地提起一件寻常事。
“你和你未婚妻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93第93章
黑乎乎的鸡汤
对于夏怀梦关于「结婚」的问题,陶野在短暂的思考过后,做出的回答稍微有点模糊:“还没有到该那样的时候。”
夏怀梦多少能领会陶野的意思,点点头,说:“可能你们俩需要再多一点的时间吧,毕竟分开了这么多年。”
陶野笑道:“是啊,还在重新发展呢。”
两个人吃完了冰,向楼上走去。
等电梯时,夏怀梦问:“眠眠最近表现得好吗?”
陶野:“她一直都很乖。”
“她确实是个很乖的孩子……”夏怀梦感慨,“从小就懂事,只是性格闷了点,又有些敏感,有时候总把话憋在心里。如果她做了让你不开心的事,你别怪她,她肯定不是想故意伤害你的。”
“是……”
陶野垂眸,若有所思,不知想到了什么。
“她是总闷着,我知道……”
“对了,这个。”
夏怀梦忽然想起什么,拿出钱包,抽出了一张银行卡。
“这些钱本来是要给眠眠的。你比她年纪大一点,比她成熟,又一直照顾着她,就交给你好了。”
陶野下意识推拒:“不用,我现在不缺钱。”
夏怀梦硬塞给陶野,像逢年过节非要给晚辈塞红包的家长。
“拿着拿着,这也不多,你们随便买点什么好吃的或者去旅个游,你们日子过好了我不也就安心了吗……”
陶野听夏怀梦说卡里钱不多,便收下了。
——后来她拿着这张卡在银行里刷出三百万的余额时,想起这一天夏怀梦说出的「不多」两个字,撑住额头,眨了好半天的眼。
她们开门的时候,夏星眠正拿着拖把吭哧吭哧地拖地。
才进门,夏怀梦的手机响了一声。她看了一下,好像是有人给她发了条什么微信。
然后她就说今天饭先不吃了,她得要赶在九点前去见云州的一个朋友,要陪那人吃饭。于是,和陶野与夏星眠做了简单的告别后,她就又拎着包离开了。
等夏怀梦走后,夏星眠撑起拖把杆,用手背擦了擦汗,问陶野:“我姐有没有刁难你啊?”
陶野走到夏星眠面前,从纸巾包里取出一张纸巾,帮夏星眠擦去额角细密的小汗珠,“怎么会,你看不出来你姐很喜欢我吗?”
“哦——真的吗?”
夏星眠挑了下眉尾。
“我还以为她只是在我面前假装很喜欢你,然后把你单独拉出去,给你面前狠狠甩下一张支票,说:「给你一个亿,离开我妹妹!」”
陶野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都是哪一年的电视剧剧情了?”
说着,将那张夏怀梦给她的银行卡掏了出来。
“不过,她倒确实给了我一张卡。”
夏星眠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有点来兴趣了。
“来来来,让我看看我姐把我卖了个什么价。”
“胡说什么。”
陶野嗔怪了一句。
“这是她留给你的钱,密码都设置得是你的生日。”
夏星眠捏着卡看了一圈,又递回给陶野,说:“虽然她和你说这是给我的钱,但既然她最后选择了交给你而不是交给我,那就还是保管在姐姐那里吧。”
陶野摩挲着卡片,想了一会儿。
“小满,你之前不是说想要买摩托吗?”
她忽然问。
夏星眠一听这个就笑了,“是啊,科一和科四都考完了,等下周考完科二科三,我就有驾照了。”
陶野晃了晃银行卡:“那我们明天去挑车,好不好?”
夏星眠马上点头:“好!”
陶野问她:“想要买个什么样的摩托呢?”
夏星眠:“那要看姐姐想要坐在怎样的摩托后面。”
陶野笑了:“别考虑我,要买自己喜欢的呀。”
夏星眠:“嗯……那就……”
正和陶野聊着,夏星眠的手机忽然响起。
她掏出手机,看见屏幕上跃动着「周溪泛」的名字。
陶野轻声说:“接吧……”
“喂?”夏星眠便接起电话。
周溪泛显然是在街道上,声音非常嘈杂,吵嚷声伴着汽车喇叭的鸣笛声,让她不得不靠吼来讲话:“眠眠!你还在云州吗?”
夏星眠:“对啊……”
周溪泛:“云州这里有什么好吃的馆子吗?我找了个遍,实在挑不出来了!”
夏星眠:“你在云州?”
周溪泛:“嗯!一个小时前才从高铁站出来。”
夏星眠正要说些餐馆出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刚刚夏怀梦简单告别后匆匆离去的背影……说着要见一个什么朋友,陪人家吃饭……
原来,是这人.
从夏怀梦的住处出来,夏星眠因为早上练车下午接人,傍晚又拖了一百多平米的地,劳累了一天,所以先回家休息了。
陶野又回了趟店里,跟小燕做好剩余的工作,深夜闭店后才终于往家走。
到家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二点。
陶野以为夏星眠应该已经睡了,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反锁好门栓,换上拖鞋。往卧室走的时候,才忽然发现厨房的灯居然是亮着的。
而且,还有锅碗瓢盆的声音。
她走近去,从没有关严的推拉门里看见了站在灶台边的夏星眠。
年轻的女人穿着睡衣,系着小熊围裙,头发很随意地胡乱编成乱翘毛的麻花辫,正拿着长汤匙搅弄锅里的什么东西。
“小满?”陶野轻声叫夏星眠。
夏星眠回过头,还有一些睡眼惺忪的模样。
看见陶野,她表情舒展开来,露出一个眼角眉梢都沾着喜悦的笑。
“姐姐,你回来了。”
陶野走到夏星眠身边,看了眼锅里的东西。
‘“下午的时候不是说很累吗,怎么不早点睡觉,还在这里煮……”
她又偏过头换了个角度仔细分辨锅里泡着的食材。
“鸡汤吗?”
“是乌鸡,放生抽的时候放成老抽了,所以看起来黑乎乎的。”
夏星眠舀起一汤匙,递到陶野嘴边。
“但是味道不错,姐姐尝一下。”
陶野很给面子地喝下了那勺黑乎乎的东西。
味道确实如夏星眠所说,竟然还不错。
“真好喝……”
陶野赞许道。
“小满,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呀?”
“之前一个人在国外,没有认识的人在身边,也没有合租室友,本来懒得开灶,但是吃不惯国外的餐馆和外卖,慢慢的就……”
话说到一半,夏星眠忽然住口。
她意识到她在谈论自己身为陆秋蕊时的经历,这让她背后瞬时出了一身冷汗。
可片刻之后,她又想起来,她身为夏星眠时也在国外待过。
发觉自己并没有露馅时,夏星眠松了口气,居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陶野敏锐地察觉到了夏星眠情绪的变化,向左走一步,揽住了夏星眠冰凉的胳膊,小声问:“怎么了?精神有点恍惚的样子。”
夏星眠笑了笑,“没事,就是煮上鸡汤后小睡过两个小时,这会儿才醒,总觉得还在梦里。”
陶野的指尖穿入夏星眠的发间,用手指帮她梳理有点凌乱的头发,“累了就睡,还煮什么汤呢。”
夏星眠:“以前总是姐姐给我煮汤,我也一直很想给姐姐煮一下。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要忙的了,煮些好吃的,刚好姐姐下班饿了就可以吃。”
煮汤……
陶野不禁回忆起在暨宁,她还沉陷在酒吧夜场和狭窄出租房里的日子。
那个时候,给夏星眠煮各种好喝的汤,应该是她每天最开心的时候。
夏星眠乘出两碗汤来,给陶野那碗乘了许多鸡肉和山药。
两个人坐到餐桌前,准备开始享用这顿宵夜。
味道虽然还可以,然而卖相确实有些惨不忍睹。夏星眠以前都是自己做给自己吃,所以不怎么注意食物的样子,能下咽就可以了。
不过,对于第一次接触她做的饭的人来说,食欲多少都会受到影响。
比如之前她还是陆秋蕊时,偶然一次,唐黎来给她送文件刚好赶上她的午饭。
她留唐黎一起吃。唐黎端着那碗仿佛老巫婆魔法锅里煮出来的湖蓝色紫薯粥,几乎是绿着脸喝下去的。
或许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会嫌弃夏星眠的这碗乌漆墨黑的汤,但陶野不会。
可能是因为,只有她能明白,为一个人做汤时会怀着怎样的心情。
明白以后,那心情就会变成汤里最好的佐料。
“下次我教你怎么把鸡汤做出那种金灿灿的颜色,好不好?”
喝完鸡汤,陶野把夏星眠的碗拿过来叠在自己的碗上,语气温柔得像今晚笼住月亮的云。
夏星眠困得打着哈欠:“唔……好……”
陶野:“洗漱一下,快睡吧,我去洗碗和锅。”
夏星眠:“那我就先去洗漱了,明天我再早点起来做早餐。”
陶野:“我来做吧,你多睡一会儿。”
夏星眠乖乖点头:“嗯,好。”
看着夏星眠转身向卫生间走的背影,陶野犹豫了一下,还是又叫住了她:“小满……”
夏星眠停步,回过头来。
“怎么了?”
刚刚在厨房,夏星眠那一刹的失态,陶野试图用夏星眠的理由去说服过自己。
但分明就是有哪里不对。
哪里还在梗结着。
陶野抿了抿有点发干的嘴唇,站在餐厅稀薄的灯光下,看向卫生间门口被黑暗环境包裹着的夏星眠。
“你先别睡,一会儿我们躺在一起,在睡前聊聊天,可以么?”
夏星眠似乎察觉到了陶野的意思。
她沉默许久,没有回答。
陶野再次开口:“小满……”
夏星眠故作轻快地笑起来,打断了陶野。
“好困哦,姐姐,让我先睡吧。”
……
再等等吧,再等等她。
“那睡吧……”
陶野弯起唇角,又是那种令人安心的温暖的笑。
“记得喝掉床头柜上的牛奶,晚安。”
94第94章
开房
夏星眠去挑车的时候,周溪泛与夏怀梦也去了。
陶野当然也去了。
她这两天又给咖啡厅雇了一个新店员,为的是以后有人能在店里帮小燕的忙,她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陪夏星眠。
她们是上午临近中午的时候去的,大太阳刚冒头,晒得人多少烦躁。
店员七嘴八舌地介绍着各种车型,随行的那两个祖宗也不安静。
夏怀梦坚持说买个小踏板摩托就好了,速度低,带人舒服,主要还安全。
周溪泛叽叽喳喳地插嘴,说骑摩托肯定要跨骑,踏板压根不算摩托,最近新上的一款复古街车特别帅,排量也不错……
那两个人在争执店员又在一边不停插嘴提建议的时候,陶野悄悄拉着夏星眠去街角,给她买了一杯奶茶。
等清甜爽口的冰奶茶下肚,夏星眠乱糟糟的脑袋才终于在炎热的天气里清醒一些。
然后陶野搂着她的肩,轻轻揉捏她过度紧绷的手臂肌肉,在她耳边轻且温柔地说:“不用太在意别人说的,买你自己想要的就好。”
陶野的话像另一种冰奶茶,饮下去,让夏星眠心里又舒畅了一番。
最后夏星眠买了一辆巡航太子车。
又帅,又可以慢慢骑,后面坐的人也舒服。
唯一的遗憾,就是她还没拿到驾照,只能先把车放在店里。等下周顺利拿到驾照了,再过来骑走。
逛了半天的摩托城,到了中午,夏怀梦说请大家吃饭。
周溪泛:“吃火锅!”
夏星眠:“烧烤是不是好久没吃了?”
陶野:“天气热,要不吃清淡一点,日料什么的……”
夏怀梦的手指头一个个点过夏星眠和周溪泛:“年轻人,就是不懂养生,还是我妹媳懂事!”
说着,颇为欣慰地拍了拍陶野的肩膀。
周溪泛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称呼,乐了一下。
乐完以后,忽然问:“对了,我一直好奇,夏姐姐和陶姐姐谁更大一点啊?”
四个人走到陶野的车旁边,陶野帮忙拉开后车门和副驾驶车门,看着她们挨个上车之后才走向主驾驶座一侧。
拧钥匙点火时,夏怀梦回答了周溪泛的问题:“我大一些,我比妹媳大4岁。”
陶野一边开车一边说:“对。所以按理说,我应该对小满姐姐用敬称的。”
夏怀梦:“真没必要,你就和眠眠一样,叫我一声「姐」就可以了。”
陶野模糊地嗯了一声,喃喃:“是啊,是该这样……”
夏星眠出声提醒夏怀梦。
“姐,陶姐姐没有兄弟姐妹,她可能一时半会儿不能习惯这样叫。”
夏怀梦表示没关系,其实左不过一个称呼罢了,陶野怎么舒服怎么来就好。
陶野的重点却已经不在称呼上。
她握紧了方向盘,有些疑惑地悄悄看了眼副驾驶座的夏星眠。
小满是怎么知道她没有兄弟姐妹的?
或者……夏星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更多的,关于她的身世情况……
陶野平视前方,面色如常地唤道:“小满……”
夏星眠:“嗯?”
陶野问她:“我已经见过了你的姐姐。你就不好奇,我什么时候带你见见我的长辈吗?”
夏星眠皱起眉,顺口就接:“你还有长辈?你不是应该早就已经……”
陶野:“已经什么?”
夏星眠:“……”
夏星眠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慌乱地瞥开目光,来回扫视车窗外和前方的路面,口中模糊地找补:“我、我都听姐姐的安排,什么时候见……见谁……都行……”
陶野语气还是很平静:“这样吗……”
夏星眠:“嗯……”
陶野:“那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带你去见见我的父母。”
夏星眠愣住。
夏怀梦不知道关于陶野的内情,听陶野这么说,在后排还起哄。
“好啊,我昨天还想着什么时候去见见妹媳的长辈,正好我这些日子休假,要不我也跟着你们一起去拜访一下,我又准备了个红包,正想要——”
陶野礼貌地婉拒:“这次就先只带小满去吧,等下次有机会,再带您或者更多的人一起。”
“也对,第一次见面,还是只有眠眠去就好。不然一下子去太多,也显得我们失了礼仪。”
夏怀梦一副很理解的样子点了点头。
周溪泛插嘴问:“陶姐姐的父母在哪里?”
陶野回答:“岸阳……”
周溪泛一听,有些激动:“这么巧吗,我家就在岸阳!那下次你们去也叫一下我,刚好我也很久都没回家看看老妈了!”
陶野浅浅一笑,答应了:“好……”
后排人和陶野的对话灌在夏星眠的耳朵里,越来越模糊,像罩在塑料布中听外面打雷般,只剩一片不甚清晰的轰隆声。
她低着头,眼神飘忽,紧紧地皱着眉,嘴唇抿得死死的。
陶野到底是什么意思?
见什么父母?
陶野早就是个孤儿,养父母也相继离她而去,现在又是哪来的父母?
“小满?”
陶野轻声唤她。
“嗯?”
夏星眠立刻坐直了,有些紧张地看向陶野。
“怎么了?”
正值等红灯的空当,陶野转过头来,投来和往常一样温暖柔和的目光。
“如果你不想去,我们也可以不去。”
她还是和之前一样。
不愿在任何事上,逼迫夏星眠一点点。
夏星眠绞着手指,重重呼出一口气。
也罢,也罢。
不管她要面对的是什么,总是逃不过的。
“去……我跟你去。”.
岸阳也是南方城市,离云州很近,走高速的话差不多两个小时。
吃过日料,安顿好周溪泛和夏怀梦之后,陶野就开车带着夏星眠上了路。
出发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其实已经有些晚了。陶野也再次提议过,说如果今天不适合去,她也绝不勉强。
但夏星眠看着陶野,问:“姐姐,你是想去的,对么?”
陶野也不掩饰,说对,我想去。
夏星眠便说,那就去吧。
路上遇到了些别的事,路程耽误了一些,等她们到岸阳时,天都已经黑了。
陶野在下高速的附近地点找了个酒店,说先住一晚,明天再去也不迟。
夏星眠乖乖跟在陶野身后,陶野说什么她都只有两个字:「嗯」和「好」。
在酒店入住下,陶野去卫生间洗手。
夏星眠坐在床头,看到酒店安放在床头的亚克力盒子,盒子里装满了各种避孕套和情趣用品。
看得她忽然有些脸红。
其实陶野只是在做简单的清洁,一般从外面回到住处她都会先洗手。酒店的床头放置那种东西也再正常不过。
可是……
这种感觉,就好像真的要发生什么……
仔细算来,夏星眠这次从卡克斯劳坦恩回来,已经有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了。
她从第一天回来,就和陶野睡在同一间房里,甚至用一张床、同一个被子。
可是她们每晚只是躺在一起,聊一聊店里今天的客人、小燕暗恋的隔壁店员、或者小狗该洗澡或者驱虫之类的事情。
然后互道晚安,她抱着陶野的胳膊睡去。
这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她们没有谈论过如今她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是什么,也没有把爱或喜欢挂在嘴边,更没有试图越界做过那事。
最深的一步,也就是亲吻。
就好像她们所有该喷薄的感情,都在重逢的第一晚宣泄完了。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只剩小心翼翼。
关于上床……
陶野从来都不是会主动要求的人。
而夏星眠也少了当年的年轻气盛与色胆包天,她的欲望早就排在了心里的末位。
关于珍惜陶野的每一项,都排在末位之前。
但要说不想,那肯定是骗人的。
排得再末,也是排着的。
本来这一项龌龊心思被牢牢压在最底下,可是现在坐在酒店的床上,听着陶野洗手的水流声,看着床头那些露骨的包装袋,夏星眠感觉有些肮脏思想好像是浮了上来。
这一秒,从最底下,浮到了最上面。
甚至压过了这次旅程的所有忐忑与不安。
陶野从卫生间出来,就看见夏星眠撑着双手坐在床边,发着呆,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床头柜的方向,脸色潮红。
她顺着夏星眠的目光看过去,看到那盒花花绿绿包装的东西时,就明白了。
陶野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几年前她们的感情都很模糊时,倒是常常上床。
如今话说开了不少,讲过「我喜欢你」之后,上床反而变成了一件不可轻易触碰的事。
——就好像她们对这件事有多么谨慎,就说明她们对这段感情有多么认真。
陶野默默走过去,坐在了夏星眠身边。
她很瘦,坐得也轻,床面都没有陷下去太多的高度,夏星眠也没有发现她已经过来了。
在夏星眠还在出神时,陶野闭上眼,倾过去吻夏星眠的脖子。
感觉到一阵潮湿温热在脖侧的皮肤上熨开来,夏星眠颤了一下,转头看见近在咫尺的陶野,脸一下子涨红到像要滴血。
“姐姐……”
她下意识向后躲了一下,单手抓住了陶野的肩。
“怎么,不要吗?”
陶野垂着眼,极近地盯着夏星眠的鼻尖与嘴唇,呼吸也是潮湿温热的。
不等夏星眠回答,她又低声说:“你明明……一脸很想要我做些什么的样子。”
夏星眠抓着陶野肩头的手指缩紧,陶野身上的衬衫被握出无数道衣褶。
每一道衣褶都仿佛窄细的电流,一条条、一段段,汇聚向夏星眠的指尖,酥麻了她手指到心脏的所有神经。
95第95章
蛰伏的火
陶野又找到了一些以前的感觉。
那种遥远到已经陌生、可骨血里又那么熟悉的感觉。
她想起在曾经的那段日子里,在接触到夏星眠的最开始,她总是去有意无意「撩拨」夏星眠的那些行为。
不管是带夏星眠去酒吧、故意让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看自己跳艳舞的样子,还是在夏星眠生病时主动留下、和烧得有点糊涂的小病人暧昧地贴在同一张被子里。
夸夏星眠弹琴的手指。
存心只说一半的那些性暗示的话。
她无法否认,当年夏星眠面对她时所有的失态和滋生的欲望,多少都算是她的有意为之。
陶野知道,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和夏星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可是她又那么贪心地想要多留这孩子久一点。于是她用把欲望做成了锁链,妄图用这种近乎下贱的方式去拴住夏星眠。
她确实也曾拴住了她。
那年,夏星眠仿佛是对她上瘾的。
虽然拴住过,但陶野始终都明白,这很不齿。
很卑劣。很龌龊。值得愧赧。
甚至,很可能会成为她这一生唯一需要在死前忏悔的罪。
她怎么也没想到,时隔多年,现如今,她竟好像又再一次走上了这条卑劣又龌龊的旧路。
她明显察觉到了夏星眠还和她有着一些隔阂,可她好像怎么样都破除不开。
她本来已经开始觉得夏星眠这一次回来就真的不走了。可是这些天的那种隔阂未消的感觉又让她有些不确定。
她不知道她们俩会不会因为夏星眠一直不肯说出口的那个秘密,再次走上分岔口。
最大的恐惧,来源于未知。
这种恐惧,陶野不知道该怎么消除。
如果重蹈覆辙、故技重施,再栓住夏星眠一次呢?
就像要跳下不知深浅的悬崖时给腰上系的保险绳,或者登上不知时速危险的高速时扣上安全带。她急需要寻找这样一种「备用」的安全感。
她想要确定,不论即将面对怎样的大厦将倾,她这次一定可以牢牢握住夏星眠,再不让她飞走。
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
勾引也好。下作也好。
再一次,给予她不可戒脱的瘾。
眼前的人明显因为她刚刚在她脖子上留下的一吻而情动。
夏星眠还抓着她的肩头,脸一秒比一秒红,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另一只手蜷在身侧,指尖无措地摩挲着自己的大腿。
陶野握住夏星眠抓她肩头的手,用不浓不重的力道揉松了夏星眠紧绷的骨节,然后带着那只手放在了自己脖根处,一点一点引着它向后走。
等夏星眠的小臂大半已经越过她脖颈时,她便向前一倾,很自然地在抱住夏星眠的同时,也让夏星眠回拢的手臂顺势抱住了她的肩。
陶野晓得自己的耳后点过一点香水。
她便低下头,用耳朵轻轻地刮蹭夏星眠的侧脸,让熨烫的耳廓拂过夏星眠脸颊上细小的绒毛。
似触非触,若即若离。
夏星眠果然忍不住将鼻尖埋入她耳后的长发中,深深吸了一口气。
陶野的嘴唇贴向夏星眠通红的耳朵,故意在说话时让呼吸喷涌入对方的耳舟中。
“小满……”
她的声音像是有黏度,粘连在夏星眠皮肤上的每一寸,游动着,爬行着。
“你想让我剪指甲,还是让我帮你剪指甲?”
这句话灌入耳中,直让夏星眠呼吸都颤抖起来。
“我要……”
夏星眠再开口,嗓音都变得沙哑,不得不咽了咽口水,才继续说完一句话。
“我要你给我剪。”
陶野说好。
她放开了夏星眠,松手时,夏星眠恋恋不舍地抚过她的肩和臂,然后忍不住摸了一下她光洁温腻的手肘。
陶野找到钥匙串,从上面卸下指甲刀。
又回到床边,把指甲刀翻转过来,握在手中,然后托起夏星眠那只修长漂亮的右手。
弹钢琴的手。
真真美过了世间万物。
陶野一边沿着指甲根部小心修剪出圆润的弧度,一边抬起水润湿漉的眼眸,罅隙间瞥眼夏星眠,问道:“你有多久没有弹奏过钢琴了?”
夏星眠收拢了没有被陶野握在指尖的无名指和尾指,摩挲陶野的手腕,心不在焉地回答:“很久了……”
陶野:“久到……和没有弹奏我的时间一样长吗?”
夏星眠感觉阵阵电流窜过身体。
她不明白,为什么陶野只是说几句话,她就已经有这么大的反应。
“姐姐,你这样的话……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忍到指甲剪完。”
夏星眠紧盯着自己的指尖,都不敢再多看陶野一眼。
陶野笑了一下,继续剪,“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很容易就把持不住了。”
夏星眠的脸涨红,磕巴着嗫嚅:“我、我没有。”
陶野笑意更深了些许,“就连这有色心没色胆的样子都没变。”
“我怎么没有色胆了?”
夏星眠试图辩解。
“我和姐姐的头几次明明都是我主动的,要不是我主动,后面恐怕都没有什么发展了……”
陶野的动作停顿了很短暂的一秒。
她低了低头,调整了一下握指甲刀的姿势。
“嗯,也对。”
夏星眠捕捉到了陶野的那一秒停顿,连忙歪过头,看陶野低垂的脸。
“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没有……”
陶野对视上夏星眠的目光。
“只是觉得,小满也一直都很勇敢。”
夏星眠听到勇敢这个词汇,抿住嘴唇,反而躲过了陶野的眼睛。
她从来都不觉得她的人生和勇敢有什么关系。
二十一岁之前,屈居人下。二十一岁那年,敏感懦弱。二十一岁之后,言不由己。
就算是到了现在,看似好像云开见月明了,可她还是藏着一些不敢面对的东西。
陶野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在想什么?”
“在想……”
夏星眠沉吟半晌,开始胡扯。
“嗯……想明天见姐姐的父母该穿什么。”
陶野顺着她的话问:“你想穿什么呢?”
夏星眠也索性随着聊起这个话题:“我也不知道。不过,除了现在身上这身衣服,我好像也没有别的衣服可以选了。”
陶野:“你想换一身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现买。”
夏星眠:“这样的话……见长辈,是不是穿条素净的裙子比较好?”
陶野:“你现在的衣服也很素净啊。”
夏星眠:“感觉还是不够,长辈应该都更喜欢那种一看衣着就觉得这人很正经的女生吧?”
陶野轻笑。
“看来我剪的时间太长了,让某些人刚刚已经不正经的思想都变得正经起来了。”
夏星眠也跟着笑了笑,伸出头看自己的手。
“剪好了吗?”
陶野:“好了……”
陶野给她剪得很漂亮,顺着她原本指甲的轮廓,将指甲的长度收在离指尖肉稍短的位置,修得又圆又好看,还拿指甲刀带的小锉子磨得无比光滑。
夏星眠张开五指欣赏了一番。
她说:“姐姐剪得真好,这个长短弹钢琴也很合适。”
陶野细细扫去床沿上的碎屑,看夏星眠一副很满意的样子,便承诺她:“那你以后的指甲都由我来剪好了。”
夏星眠挺高兴地点头:“好……”
陶野站起身,说:“我先去洗澡,你下楼去买两瓶水回来。”
夏星眠:“买水?”
陶野:“过程中,难道不会口渴吗?”
夏星眠恍然大悟,马上站起来向门口走,慌忙中,差点忘了拿手机。
走出门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陶野已经进了卫生间里透明玻璃隔出的浴室,卫生间的门没有关,浴室的推拉门也没有合拢。她看见陶野已经开始脱衣服。
薄薄的酒红色连衣裙被轻巧脱去,拎在那细白指间。
瘦薄瓷白的背,扇动着轮廓清晰的蝴蝶骨。
纤细柔软的腰肢,微微一弯,红裙便被放在了矮凳上。堆叠起来,仿佛一团蛰伏的火。
夏星眠深吸口气,拉上房门。
胸腔里的心脏扑通扑通一阵狂跳。
门虽然关上了,但门里的场景却烙在了脑子里,再挥散不去。
夏星眠攥着手机,闷头快步急走。
她也不知道是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让风吹在脸颊上,好降低一些颧骨上的温度,还是咋迫切着买完该买的东西,能够早几分钟回来。
她走得太快,又不怎么看路,正要走过拐角到电梯口时,竟措不及防地迎面撞上一个人。
对方好像是个稍微有点年纪的成熟女人,穿着得体知性的灰色小西服,手上戴着一枚古朴的白玉戒指。
从夏星眠低头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那垂在西服腰间的长卷发,以及那人手里捏着的几张文件。
对方应该是拿了一厚叠文件的,不过此刻,大部分都已经被夏星眠撞散在了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
夏星眠连忙道歉,马上蹲下去帮忙捡。
她撞上的那人身边的小助理埋怨道:
“你怎么走路的?这都能撞上,就不能小心点……”
“咦?”
不等助理抱怨完,被撞的女人忽然含着笑偏过头,盯向夏星眠的脸。
语气中透着欣喜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亢奋。
“这不是小星星吗?”
小星星……
夏星眠闭了闭眼睛。
不会吧……
不会这么巧吧。
没错,她甚至都不用抬头看一看对方的脸,就瞬间知晓了对方的身份。
全中国,全地球,全宇宙,也就只有一个人会给她起这种恶心扒拉的昵称。
——穆雪衣。
96第96章
全世界的唯一
穆雪衣,是周溪泛的老妈。
小的时候,夏星眠和夏怀梦跟着爸爸妈妈在岸阳住过几年,后来才回的暨宁温泉山庄。
夏星眠和周溪泛从小一起长大,自然而然的,穆雪衣也就成了夏星眠童年时期最常见的一位邻家阿姨。
在岸阳的那几年,周溪泛这个老妈最喜欢干的事就是串门到隔壁夏家,一手揽着夏怀梦一手抓着夏星眠,边惊叹着「好可爱啊好可爱」,边左一下右一下地亲姐妹俩一脸口水。
穆雪衣尤其喜欢夏星眠,她说,夏星眠那小古板的样子特别像她家里那口子。
——「有点奇怪但是很亲切有趣的阿姨」。
这就是夏星眠对穆雪衣留下的印象。
上一回见面,好像还是十五六岁的时候。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她的身形和脸多多少少都有了变化,穆雪衣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穆姨,好久不见了。”
夏星眠努力让自己笑了一下。
穆雪衣笑着说:“是啊,我还一直说什么时候再约你来家里玩,这次来酒店视察居然就碰巧遇见了。忙吗?要不一会儿带你去吃好吃的?”
夏星眠:“呃……现在确实有点事要忙……”
穆雪衣耸肩:“没关系,反正我事情也没完,这两天都还在这个酒店。等你空闲了,可以随时来找我。我老是和小稀饭说让她带你们姐妹俩来家里玩,这小崽子不肯,嫌我麻烦,特别是不肯叫你姐姐来,说人家画画忙什么什么的。啧,一别这么多年,我倒真想和你们姐妹俩好好聊聊天呢。”
“好,有空我去找穆姨。”
夏星眠脑子里还只想着陶野,没心思和故人叙旧,语气都稍显敷衍。
穆雪衣感觉到了夏星眠似乎是急着想要走,意味深长地一笑,问:“你应该不是一个人来酒店开房的吧?”
夏星眠红着脸嗫嚅:“嗯……那个……”
穆雪衣:“真是长大了,懂得做成年人该做的事了。诶,看你小时候那个木头样,还以为你会做一辈子尼姑呢。”
被长辈聊起这种事,夏星眠更窘迫了:“我、不是……”
穆雪衣又说:“有空带你对象一起来我家,我好好招待你们。你父母不在了,我也应该替他们尽一尽长辈的礼仪。对了,你对象是男生女生?多大啦?长得怎么样呀?是做什么工作的?”
夏星眠有点欲哭无泪。
“穆姨……”
“哈哈哈,好了好了,我不故意拖你了。知道你急,快去吧……”
穆雪衣终于放过她,不再拽着她寒暄。而且怕夏星眠碍于礼数问题不敢先走,她做了简单告别后,先夏星眠一步离开了。
虽然这次会面的时长并不算很长,具体数数,也没说上几句话,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耽误了一些时间。
夏星眠回去的比预想的要晚一点。
她推开门时,陶野已经洗完了,裹着浴袍,正靠在床头看手机。
陶野抬眼看了看夏星眠手里提着的一兜矿泉水,按灭了手机屏幕,随口说了句:“好像去得稍微有点久。”
夏星眠照实回答:“我在路上碰到了以前认识的人,聊了两句。”
陶野手边动作一顿,微微拧眉:“你在岸阳有认识的人?”
夏星眠点头:“嗯,六岁以前都是在岸阳住的。”
陶野以往不会追问夏星眠太多东西,可这一次她追问起来:“是什么人?”
夏星眠:“是溪泛的妈妈。”
陶野没再问了,双臂抱起来,像是在想着什么。
夏星眠把矿泉水放到床头,脱掉外套,给手机充上电。
然后转身,准备也去卫生间洗个澡。
陶野却忽然开口:
“溪泛的妈妈……长得很漂亮吗?”
夏星眠驻足在卫生间门口的位置,被问得愣了愣。
她好像从来没思考过长辈们的长相问题。不过,现在仔细想想,穆阿姨长得应该……算漂亮?
虽然有了一点年纪了,可是从那五官和气质也能看出这人年轻时绝对不会丑。
又总是笑眯眯的很会逗人开心的样子,或许当年也是个很招蜂引蝶的女人吧。
“挺漂亮的吧,怎么了?”
夏星眠反问。
陶野凝视着夏星眠,眼睛眨动的频率明显下降了。
“只是突然想到……你那么喜欢比你年长的女人,会不会有一天觉得,我其实也没有你以为的那么成熟……”
话语稍顿。
“然后,就喜欢上另一个成熟的姐姐……或者更成熟的阿姨呢?”
夏星眠愣住。
半晌,她“啊?”了一声。
“可、可那是我朋友的妈妈啊!”
“是,是啊,是……”
陶野也意识到了自己正在说什么离谱的话,窘迫又自嘲地笑了一声。
她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像一滩化开的水,四散地淌在白花花的床单薄被中。抬起一只手撑住额头。
“抱歉,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轻浅到快要听不清的道歉从那五指捂不住的缝隙中飘出。
这是第一次,夏星眠察觉到陶野好像也很紧张。
不是为接下来的床事而紧张,也不是真的对什么别的姐姐阿姨而紧张。
是在她们还没有修补好的这段感情中,依旧紧张着。
为什么呢?
夏星眠问出这个问题时,心里似乎就已经有了答案。
有了答案后,她便更加不敢去直视这轮因果。
她不想承认是她造成陶野现在这个敏感的样子,也不想承认她一直一直都是那个懦弱得不敢面对一切的夏星眠。
当然,她最不想承认的,就是她曾经是陆秋蕊。
“小满?”陶野叫她。
夏星眠回过神来,“嗯?”
陶野:“你不是要去洗澡吗?”
夏星眠:“啊……对……”
夏星眠拧开卫生间的门,慢吞吞地脱起衣服。
明明她刚刚在走廊上走得飞快,就想早一点回来做想做的事,可是现在又慢了起来。
打开淋雨的水阀,她将手背伸在冰凉的水点中试探温度,目光却又放空了。
她也不知道放空了多久,只知道水温变得滚烫时,激得她抽了口凉气。
“嘶……”
夏星眠抽回手,看见手背上红了一片。
她马上走到洗手池边用凉水冲刷。
冲着手,不经意地一抬头,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不知何时红了眼睛。
一滴泪还黏连在颊边,正向着下颌缓缓爬动。
陆秋蕊……
「陆秋蕊」已经成了她稍稍想一下,都会痛苦成这样的字眼了吗?
难道这件事……就不可以永远埋在过去……
卫生间的门悄无声息地被打开。
陶野听到了夏星眠那一声细微的痛吟,想过来看看。门没有关严,她一挨就开了,走进来,就看见夏星眠呆立在镜子前,望着镜子出神,一滴眼泪刚刚落到颌边。
她看着这样的夏星眠,忍不住走到对方的身后。
悄悄伸出双臂,轻轻地从夏星眠的背后环住那僵硬细瘦的腰。
“姐姐?”
夏星眠的目光终于从镜子里的自己挪开,扭过头看向陶野。
陶野垂着眼,在夏星眠的脖子后面印下一个紧密的亲吻。
热气从脖颈一路流窜进脊背的梁骨。
皮肤被微微吮吸的感觉,让夏星眠头皮发麻。
“姐姐……”
夏星眠握住了陶野抱在她小腹前的手,呼出口气。
“等我洗完澡,我们再……”
“不……”
陶野没有再做更多,只是吻了一下夏星眠的后颈,然后就将下巴搁在了她的肩窝里,收拢双臂,紧紧抱住她。
“今晚不做了,好好睡一觉吧。”
夏星眠微怔:“为什么?”
“因为……”陶野浅浅地笑了笑,“你一脸没有什么心思的样子。”
愧疚和自责瞬时漫过了夏星眠的心头。
她哽了哽,勉强自己做出解释:“我只是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没事的,我只要洗个澡就好了。”
陶野也看向镜子,在镜子里与夏星眠对视。
她的声音愈来愈轻。
“小满,会有一天把心里的事都告诉我吗?”
也许是隔了镜子,光被折射,人与物都被折射,夏星眠不再回避陶野的目光。
她看着镜子里的陶野,坦诚回答:“我真的不知道。”
陶野继续问:“那你藏起来的事情,会让你离开我吗?”
夏星眠很坚定地摇头:“不会……”
陶野:“会让你看不起我吗?”
夏星眠:“不会……”
陶野:“不说出来的话,会影响我们走下去吗?”
夏星眠:“不会……”
陶野:“真的?”
夏星眠:“真的……”
陶野弯起唇角,闭上眼,把脸埋进夏星眠的脖子里。
“那么,它也可以永远都是一个秘密。”
夏星眠鼻子一酸,说:“可是我不想骗你。”
陶野:“没关系,你可以骗我。”
夏星眠颤抖着嗓音问:“为什么?”
“小满,只要你不离开我……”
陶野抬起眼眸,眼底晕着水汲汲的柔光。
仿佛沉在湖中的枯叶。
滚落在地上的月季。
砂石与尘土,搅拌着最后的清醒。
“只要……你可以骗我一辈子……”
夏星眠深深呼吸,眼眶又红了起来。
“你不会觉得这样对你不公平吗?”
陶野听她这样问,笑了笑。
“我倒真没想过公不公平什么的。不过,如果哪一天我真的开始计较公平,那不就等于开始把所有的付出和收获都放在天平上进行计量了么?”
“你可以计量的,姐姐。”
“可是,夏星眠——”
这一次,陶野破天荒地没有再喊「小满」,而是说「夏星眠」。
她的全名在陶野口中念出时,竟一点也不比小名疏离。
甚至,要更加浓稠、更加柔软。
陶野又抱得更紧了一些,把这句话完整地说出来:“可是,夏星眠是全世界我唯一不想用利益得失心去对待的人啊。”
97第97章
花廊下
最后,那一晚,她们还是没有做什么。
好像她们两个人都觉得还不是时候,就算这一夜肌肤相亲,肌肤下的灵魂还是有着距离。有些心绪,有些准备,还需要再酝酿一下。
或是再等等,等一个可以真正贴近彼此的时间点到来。
躺在床上时,夏星眠望向窗外,想起陶野说那些话,又愧疚又感动。
可是越感动,心里就越是乱,越觉得她选择隐瞒是一种罪。然后,脑中就只剩混乱。
而陶野,躺在床的另一侧,蜷起来攥紧了被子角。
她在看见夏星眠对着镜子流泪的那瞬间起,就知道,她不可以再进一步了。
她可以等,也可以说服自己装傻,但唯一不可以做的,就是再在这段关系中利用情与欲去作任何伎俩。
她以前已经错过一次了。
这一次,明知那是不齿的,是不对的,她又怎么能一错再错?
于是,这一夜,平静如常地过去。
第二天,她们还是像往常一样,一起刷牙,一起洗漱,有说有笑地讨论早餐该吃包子还是面包。
吃早餐时,陶野接了个电话,和夏星眠说她在岸阳这边有个生意伙伴要见,需要临时出去一趟,大概下午回来。到时候再带她去见父母。
陶野走后,夏星眠一个人留在酒店里,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她忽然想起昨天匆匆一见的穆阿姨。穆阿姨好像提过一句,说这两天她都还在酒店里处理事务,没事可以去找她聊聊。
正好她这会儿心烦,找个人聊一聊倒也好。
夏星眠问周溪泛要了她妈现在电话号码,拨过去。
穆雪衣很快接起来,听到是夏星眠的声音,很开心地打招呼。
夏星眠:“穆姨,这会儿有空吗?”
穆雪衣:“正好闲着。你下一楼来,到后面的花园,我就坐在花廊下喝茶呢。”
夏星眠便下了楼。
在花园的花廊下,摆着几张放着零散茶具的小桌。
穆雪衣就坐在边角花荫下的一张小桌旁,桌上透明壶里放着一包花料,她正在给壶中倒热水。
夏星眠走到桌边,在穆雪衣对面落座。
一朵不知名的稍长的花从藤蔓上垂下来,在她坐下时扫过了她的头顶,一片花瓣留在了她发间。
“穆姨好……”
她客气地打招呼。
穆雪衣指了指茶壶,“刚泡上,等会儿就可以喝了。”
夏星眠:“没事,不急。”
穆雪衣笑了笑,直言道:“其实我昨天和你说有空来找我,本来就只是寒暄。我倒不是怕你找,只是从小看着你长大,太了解你了。你就是个不怎么爱和人交流的性格,如非必要,你是一定不会主动找人聊天的。”
夏星眠叹口气,“穆姨这么聪明,我也就不说绕弯子的废话了。我……是有些想不明白的事。”
穆雪衣用手指挨了挨茶壶,试探着温度,“我猜猜,和你这次带来一起开房的人有关,对吗?”
夏星眠:“不是我带她来开房的,我们不是专门来开房的,只是要去一个地方,路过这儿刚好歇个脚……”
穆雪衣挑起唇角一笑,“那不重要。”
“对,是不重要。”
夏星眠释然地笑了一声,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开始解释这种无关痛痒的问题。
“人呐,一辈子总要被情情爱爱的事困一遭。”
穆雪衣拎起茶壶,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和一小碟冰糖推到夏星眠面前。
“我记得你几年前出人头地过,那年炙手可热的小钢琴家,国际钢琴大师的关门弟子,我在岸阳都看过对于你的新闻报道。
可是听小稀饭说,你突然和一个人分开了,然后就到处闲散乱逛,不再弹琴,慢慢又变回籍籍无名的普通人。我挺好奇,当年和你分开的,和昨天在房间里等你的,是一个人吗?”
“是,她叫陶野。”
夏星眠将茶杯握在手里,感受着杯壁上有些烫的温度。
她低下头,轻轻弯起唇。
“不过,我们现在又重新在一起了。”
穆雪衣抿了口茶。
“既然已经重新在一起了,你应该没有什么郁结了。怎么不继续几年前的钢琴事业呢?”
“我很久不弹了,我可能没办法再弹到当年那个高度。”
夏星眠的十指绕在杯壁后面,绞住。
“后来手指也受过冻伤,虽然现在恢复了,可是总觉得还没养好。我也离不开姐姐,我现在不赚钱,洗不好衣服也做不好饭,只能靠姐姐照顾我,所以……”
“真的是这样?”穆雪衣打断了她,眼睛微弯。
夏星眠皱着眉,钝钝地点头:“嗯,是……”
穆雪衣皮笑肉不笑了一声,给自己的茶里放了一块冰糖。
“你在给自己找借口啊。”
夏星眠下意识反驳:
“我没有……”
“没有吗?”
穆雪衣又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语调始终掐得不疾不徐,似乎已经看穿了一切。
“你曾经可以到达的高度,现在没有理由达不到。你的基础就在那里,你的天赋也在那里,只是需要一点时间重新捡起来罢了,你却把自己说得像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
你的手是受过伤,可你刚刚也说了,已经恢复了啊。你又说你洗不好衣服做不好饭,呵呵……”
她轻笑两声,抬起眼幽幽看向夏星眠。
“你已经25岁了吧。洗衣服,做饭,对你来说,真的是不能跨越的障碍吗?”
夏星眠怔住。
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穆雪衣:“你明明已经是个25岁的女人了,但你好像还是总陷在学生时期的心态里。如果说你从始至终都这么幼稚,那倒也说得过去。
可是你做出过事业,独立巡演过,这么多年全世界流浪,你也没让自己冻死饿死,说明你不是一直幼稚得长不大的那种人,可你现在……”
说到这里,穆雪衣话语一顿,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微微前倾,一眨不眨地盯着夏星眠。
声音很轻。
轻到让人有些后背发冷。
“难道——你如今,是在「扮演」年轻时的自己?”
夏星眠的每一根指头都瞬间蜷起。
被握着的茶杯一颤,杯沿漾出浅色的茶水来,泼湿虎口与手背。
穆雪衣弯腰去够桌角的餐巾纸,想帮她抽一张纸擦擦。
“你的茶……”
夏星眠缓缓抬起眼,勾起一个没有感情的笑。
被戳破后,她的面色竟出奇地平静。
平静得可怕。
“居然……被您看出来了。”
穆雪衣抽纸的动作一顿,扭头看见夏星眠的表情。
空闲的手摸了摸胳膊,突觉一阵寒意。
“喂喂喂,你那是什么要杀人灭口的表情啊!”
这一刻,夏星眠眼底总是弥漫的迷茫与瑟缩终于褪去,眼角眉梢的每一寸表情,缓缓堆叠上属于陆秋蕊的、那在社会中摸爬滚打数年后的世故与平淡。
她总是不想面对的,终归还是披露了出来。
她不想承认她是陆秋蕊。
回来以后,她拼命去演以前的自己,恨不得分裂出两个人格来,只活属于夏星眠的那一个。
再把陆秋蕊的那一部分撕裂,撕成碎片,扬出她的人生。
可是,不管她怎么演……
她、就是、陆秋蕊。
“穆姨,我下来想问您的问题,可能您会没办法理解。但您先听一听。就算没法回答我,听我讲一讲也好。”
夏星眠端起茶杯,喝了第一口茶。
微涩的味道在舌根漫开。
“我实在找不到人去说这些了。您和我认识,却又不会熟到能天天见面,或许是最适合听我说这些奇怪话的人了。”
穆雪衣挑了挑眉,显然对夏星眠口中那种普通人类无法轻易理解的事起了兴趣。
“你说……”
她托起腮,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如果,你的灵魂待过两个躯体……”
夏星眠才说一句,看见穆雪衣的眉毛又挑高了一厘米,补充道:“如果听不懂的话,先听下去看看。”
穆雪衣除了挑眉,没有别的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点点头,表情仍旧很正常。
“我在听……”
夏星眠便继续说。
“如果,你在第一个躯体里的时候,你喜欢的那个人,她也喜欢你,迁就你,宠你,对你好得不能再好。
可是,当你去了第二个躯体里,她就不喜欢你了,甚至厌恶、嫌弃。你说,她到底算不算爱你呢?”
说到这里,夏星眠睁大眼睛,很认真地看着穆雪衣,连珠炮似的继续问。
“你觉得,她会不会只是爱第一个躯壳的那张脸?或者,只是爱你的灵魂待在第一个躯壳里时涉世未深、懵懂无知的样子?”
穆雪衣目光微怔。
“你说,你说……”
夏星眠咽了咽唾沫,越来越急。
“她要是察觉到了其实第二个躯壳里的灵魂也是你,她还会选择继续爱你吗?”
穆雪衣垂眸,仔细咀嚼了一番夏星眠的话。
“嗯——所以,这就是,即便灵魂已经是第二个躯壳的成熟度,也要努力扮演回第一个躯壳的原因?”
夏星眠没有理穆雪衣这句问话,只是说:“你回答我的问题。”
穆雪衣沉思片刻。
“说真的,我也不能给你一个答案。”
她长叹了口气,话锋一转。
“但是,你可以试着自己去找答案。”
夏星眠:“怎么找?”
穆雪衣给两个人面前的茶杯都续上茶水。
“很简单。不要再演任何样子了,你现在是什么样,就给她看什么样。”
夏星眠:“如果她看到以后,就不要我了呢?”
“如果她不要你了,就说明她确实接受不了你现在的样子。你再怎么演,都只是饮鸩止渴,长久不了,毕竟你不可能真的在她面前演一辈子。”
穆雪衣给夏星眠的杯子里也放了一块冰糖。
“但如果她依然爱你,就说明:其实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她都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珍惜你的。”
夏星眠还在较劲:“就算最后她还是会接受我,就算结局是好的,可是……可是为什么她当时没有喜欢上第二个躯壳呢?明明都是同样的灵魂啊!我想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穆雪衣又叹了口气,问:“小星星啊,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夏星眠:“您是……什么意思?”
“有时候,一个场景,一个天气,或者一件衣服,一缕气味,都会对两个人之后的关系产生非常直接的影响。
任何一个你本以为不起眼的小小因素,在你注意不到的……隐秘的角度里,都有可能让她对你的初印象发生至关重要的拐点。”
夏星眠:“……”
“你知道吗,其实我从来都不相信有什么命中注定的感情。”
穆雪衣微微一笑,向后仰靠在椅背上,语重心长地说。
“我觉得,两个人能在一起,是因为在接触过千千万万个人之后,主观地选择了对方。或许是喜欢那张脸,又或许是钟意那种气质。
然后,接近对方,认识对方,了解对方,慢慢的,随着时间的深入、关系的蜕变,再主观地摒去一开始吸引彼此的漂亮皮相的影响,思考到底是否要真正爱上对方。坚定选择后,就做好对彼此负一生责的准备。”
夏星眠的双眼睁大了些许,双唇轻轻翕动,好似在默念穆雪衣的这段话。
“所以,被场景、天气、衣服、气味影响的喜欢或者讨厌,真的不重要。”
穆雪衣一字一句道。
“重要的是,她接触到你灵魂真实的样子时,到底还要不要坚定地——选择你。”
夏星眠呼出一口气。
“那么,我该……”
“你就坦然做自己,不要再演任何人,哪怕是演曾经的你。不需要。你如今是个什么样的人,就让她看到什么样的人。然后,把选择权交给她。”
穆雪衣向前倾了一些,抬手,摘下了一直沾在夏星眠头发上的那片花瓣。
“如果她留下来了,那她就是属于你的。”
夏星眠的手指一点点蜷进掌心。
“如果她选择离开……”
花瓣被轻飘飘地丢进了矮灌木丛。
对方的语调忽然变缓,变慢,每个字都无比清晰凝重地吐出。
“那你,其实也从未真正拥有过她。”
“我明白了。”
夏星眠彻底懂了穆雪衣话里的意思,心中豁然开朗,所有的阴云统统消散。
她闭了闭眼,做了个深呼吸。
胸口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与豁达。
夏星眠和穆雪衣说谢谢。
穆雪衣摆摆手,前一秒还正经的表情立马消失,又是笑眯眯的样子。
“不过,穆姨,你不问问我这些怪问题是怎么来的么?”
这下轮到夏星眠好奇了。
“你看起来好像都不怎么惊讶的样子,一下子就接受了。”
穆雪衣托起茶杯,喝了一大口甜腻腻的花茶水。
雾气缭绕在她被岁月侵刻出的眼角细纹前,模糊了她一声不清不楚的感叹。
“唉……有的时候,时空和命运什么的,确实蛮喜欢和人开玩笑……”
98第98章
交握的那只手
陶野忙完了工作上的事,第一时间赶回酒店。
夏星眠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等她,肯定无聊得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得快点回去,陪陪她,给她买午餐,给她买她想要的那种素洁正经的新裙子。然后,带她去她们这次来岸阳的最重要的目的地。
但陶野回到房间,才发现夏星眠不在那里。
她环视空荡荡的房间一周。
莫名地,出了大概两分钟的神。
走廊里不知是谁经过的脚步声响起,才惊醒了走神的陶野。
她连眨几下眼,有些顿挫地低头找出手机,给夏星眠打去电话。
夏星眠很快接了起来:“姐姐?”
陶野:“我回来了,看你没在房里,你去哪里了?”
夏星眠:“嗯……你走的时候说下午才回来,我就跟着穆姨和周总还有她们几个朋友一起吃午饭呢,因为快到饭点的时候刚好遇上了。”
“这样啊……”
陶野已经习惯了每次回到家、咖啡厅、或者她和夏星眠一起待着的地方时,夏星眠总乖乖坐在小沙发里等她的情形。
这次没见夏星眠,还听到她和别人一起吃饭,心里多少生出些失落。
倒不是吃醋,只是……
也不知道为什么,抑不住地有点怅然。
陶野清咳一声,掩饰住那点怅然,只问夏星眠:“什么时候回来?”
夏星眠:“已经差不多吃完了,要来找我吗?餐厅就在酒店出门向北二百米。”
陶野才刚在床边坐下,但听到夏星眠这样问,马上就站起来。
“好,我去找你。”
尽管只有二百米的距离,夏星眠还是发来了具体的定位。
陶野又下了楼,顺着定位找过去。
今天的天气不错,没有很大的太阳。
天空中铺满洁白明晰的大片云朵,衬在湛蓝的天空下,云层边缘的飘絮轮廓都看得清清楚楚。
走在街道边,迎面会吹来清爽的风,穿过头发,溜进领口。
衬衫被吹得在身后微微鼓起来。
胸前的布料却被风带得紧贴向身体,在人步行的轻微摇摆中,勾勒出起伏颤晃的轮廓。
陶野走到了餐厅门口,将鬓边被风吹乱遮住视线的头发挽向耳后,握住门把手,就要推开。
正要推时,动作却一顿。
透过透明的大门,她看见冷清的餐厅一角坐着孤零零的一桌客人。
一个穿着正装黑衬衫的女人坐在主座,正在伸出手拿酒,袖口钉着一枚显眼的深蓝色虎睛石袖扣。
另一个白色小西服的女人依偎在她身边,帮她挪挪酒杯,手上戴着一枚与衣服风格略微有点冲突的古白玉戒指。
桌子另一侧还坐着另外两个人,一女一男,都是正装,双手捧起空杯子倾向主座,方便对方倒酒过来。
夏星眠背对着门坐在最下位。
她的背影本来和往常一样沉默,但就在主座的人要拿酒瓶时,她噌的一下主动站了起来。
她先一步拿起了桌上的酒瓶,躬身探手,从主位到副位依次为所有人斟满酒。
主座上那位戴着虎睛石袖扣的女人笑了笑,说:“我是主,你们是客,理应我来倒。”
夏星眠却颔首,“我是晚辈。按酒桌规矩,倒酒这事儿,晚辈先于主人。”
“嗯,你倒是很懂事。”
众多杯子碰在一起时,夏星眠把杯沿压到了最低的位置。
陶野紧握门把的手不知何时慢慢松开了。
五指将离未离地搭在木质门把上,目光望着夏星眠的背影,蕴着抹不知名的情绪。
还是第一次从夏星眠的口中听到「酒桌规矩」这种字眼。
穆雪衣眼尖地瞅见玻璃门外站着一个美丽得扎眼的女人,光站着,也不进来,就呆呆看着夏星眠,忙兴奋地拍了拍身边周枕月的胳膊,“阿月你看——”
周枕月顺着穆雪衣指的方向瞥了眼,冷哼一声,“哼,你什么年纪了,看到漂亮姑娘,还激动成这样?”
穆雪衣嗔怪地又拍了一下周枕月的胳膊,“胡说什么呢。那个人,我估计就是小星星喜欢的人,就是那个……”她凑过去,小小声地在周枕月耳边吐出两个字,“陶野……”
“既然如此……”周枕月扭头对助理说,“去请陶小姐进来。”
助理便走到门口,拉开门,很客气地抬手示意,引着陶野进店,一起走过来。
夏星眠听到脚步声在身后了,一回眸,这才看见陶野来了。
“姐姐……”
她马上站起来,对陶野笑。
“原来真的是你。”
周枕月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一下陶野。
“刚刚吃饭的时候我说进包间,小夏却劝我坐外面,说一会儿陶姐姐肯定来找她。她说,她怕陶姐姐来的时候,没有办法一眼找到她。”
夏星眠没有羞赧,坦然一笑,大大方方向陶野介绍:“这是周总,这是穆总,她们都是溪泛的妈妈。”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小周有两个妈妈。”陶野依次和周枕月与穆雪衣点头示礼,“周总好,穆总好。”
周枕月抬手:
“坐一坐吧,喝口茶。”
陶野本不想多留,但对方既然开口了,她也不好拒绝,就挨着夏星眠坐了下来。
周枕月的言行举止很有一种常居上位者的沉稳与压迫感,表情总是压得很严肃,没有穆雪衣那么亲切爱笑,让人不自觉地在她面前紧起皮来。
明明是普通对话,却像是受审讯。
周枕月:“陶小姐今年贵庚啊?”
陶野:“才过31岁。”
周枕月:“祖籍哪里?”
陶野:“暨宁……”
周枕月:“常居地呢?”
陶野:“目前是在云州。”
周枕月:“职业?”
陶野:“自己开了间小咖啡厅。”
周枕月:“有房和车吗?”
陶野:“没买房,不过,不久前才买了辆车。全款买的,不用还贷。”
周枕月:“生意是负债还是盈余?”
陶野:“投入已经收回来了,没有负债,赚着一点小钱。”
周枕月:“嗯……”
周枕月端起杯子抿了口酒。
陶野虽然一路回答地很从容,指尖却在桌下抠紧了膝盖,后背也隐约出了点汗。
“你也知道,夏家父母走得早。”
周枕月放下酒杯,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目光幽深地盯着陶野,也不绕弯了。
“我们虽然不是夏怀梦和夏星眠的血缘亲戚,但比起夏家那些不来往的远亲,我们作为商业伙伴和隔壁邻居。
反倒是除了夏英博夫妇之外和她们姐妹最亲近的长辈。以前不管,是因为溪泛不想伤她好友的自尊,不允许我们管。
可如果小夏愿意,我们也可以从现在起就真的成为她的长辈,日后,像为亲生女儿撑腰一样,也为她撑腰。”
她略做停顿,直起背来,呼吸缓慢而深沉。
“抱歉,我与你还不了解就说这些,但丑话总要先说在前面,我只是希望,以后你不要以为小夏家里没大人,就随随便便怠慢或是欺负……”
穆雪衣着急地干咳一声打断周枕月。
“嗯——咳!!”
她用一种你啥都不清楚等我回去再和你细说的眼神疯狂递眼色。
陶野的手指又抠紧了一点膝盖。
她眨了眨眼,在心里飞快准备着措辞,正苦苦思索要怎样用进退有度的回答打过这个圆场时,才张开口,便听到身旁的人先一步说道:“周姨……”
夏星眠沉稳地微微一笑,在桌子下面按住了陶野的手。
“没想到今天来吃饭,还能听到周姨说这番话,我真的太感动了。说起来,我只是您女儿的一个朋友,小时候有幸去您家里玩过几天而已,居然就能得到您这样的重视,我父亲母亲在天有灵,也一定会感激您的。”
她五指收拢,愈发紧密地包裹住陶野的手背。
“不过,您不用担心。姐姐人特别好,真的。在我最困难的大学时期,她也是泥菩萨过江的时候,都是她在尽心尽力地照顾我。
您想,生活艰难的时候都互相扶持着走过来了,如今生活都已经变好了,她又怎么会想要欺负我呢?”
周枕月听后,看陶野的眼神一下子柔和了不少。
“是吗……”
“当然了……”
夏星眠的脸上出现了那种讨好长辈的笑。
“而且,您刚刚说要给我撑腰的时候,我真的开心得不得了,心里感觉特别温暖,就好像我又有了一个妈妈一样。
您知道吗,姐姐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一直想,如果妈妈还在,我一定会把她带回家给妈妈看看。
我本来以为这只能是一个无法实现的遗憾了,可是刚刚,我又突然觉得,好像……已经实现了一样……”
周枕月轻笑一声,“这么说,让我看过,也算是让你母亲看过吗?”
夏星眠万分陈恳地颔首,“您就像这世界上,我没有血缘的另一位母亲。”
周枕月对夏星眠的话很受用,那笑意终于在脸上多停留了几秒,弯着嘴唇,颇为满足地叹了口气。
“好吧,你这么愿意倚靠我,她又对你这么重要,那从今以后,我肯定是不止为你一个人撑腰了。”
她再次转头看向陶野。
这次,目光中所剩无几的严肃也都消融殆尽。
“陶小姐,刚刚说是在开咖啡厅是吗?我最近手里倒是有几个地产项目都在进行中。或许,我们可以改天再约顿饭,聊一聊之后几年,你们在那几个项目地盘上开分店的可能……”
陶野始终紧吊着的气终于松开。
她一边得体地对周枕月做出应答,一边分心瞥了眼夏星眠按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
也不知道为什么,陶野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在暨宁大学的教室里,她和夏星眠一起听课,一起在本子上下五子棋的情形。
很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记忆早就变得模糊,可她还是很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的所有细节。
她记得她那天特意染回了黑发,还没有化妆。也记得夏星眠一直别别扭扭地斜着身子,帮她挡去所有同学好奇的视线。
更记得夏星眠在纸页上画下棋子的同时,另一只手按在她的手背上,手心里满是黏糊潮湿的汗。
那个下午的阳光从教室的窗口淌入,淌过夏星眠青涩的脸,流过那年轻绯红的脸颊,最后点染在紧张到颤抖的睫毛上。
当时夏星眠的姿势,和眼下几乎一模一样。
夏星眠的手,都按在了她的手背上。
可是,好像又不一样。
这一刻,夏星眠握住她的力度那么踏实,有力。再没有那些沾着欲望和青涩的汗,干爽而温暖,像雨天里的木亭,风雪中的壁炉火光。
她感觉到的,只有被保护的稳妥与安宁。
99第99章
当我还是陆秋蕊的时候
曾几何时,在南山墓园下来的小道上,对于曾经的管家翁鸿铭伸出的援手,夏星眠高傲地转身,将那名片揉了个粉碎。
她不屑低头,不肯低头。
她觉得,欠人是要还的,而还的过程通常是媚俗。是点头哈腰。是假客套和赔笑脸。
就算对方是真心帮忙,自己也会在受助的过程中潜意识地把姿态放低了。
可这才过去多少年。
她如今,居然也会挂上讨好的笑脸,游刃有余地为周溪泛的母亲献上谄媚。
夏星眠知道「陆秋蕊」和「夏星眠」是不一样的,可这也是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不一样。
她晓得自己变得世故,然而没想到,竟世故至此。
夏星眠悄悄地转头看向陶野。
我便是用这样的圆滑与世故来保护你。这就是我做陆秋蕊的那些年,时光与命运在我灵魂上留下的磨痕。
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已经成为了这样的人。
曾经的清高与孤傲,就像混了灰尘渣滓的假漆。我涂不上去了。
你……
你会看不起我吗?.
一顿饭终于结束。走的时候,周枕月把自己的车钥匙卸了下来,递给夏星眠,说以前也从来没有送过她什么,这辆车才买一个礼拜,就当给她和陶野的见面礼。
说着,周枕月指了指停在餐厅门口的那辆保时捷。
“我知道陶小姐有开车来,我会叫司机帮你们把这辆卡宴开去云州,过户手续你方便的时候随时可以办。”
周枕月拿出一张卡给助理,助理很有眼色地去前台结账。
“车子呢,你自己开也好,卖成钱也好。别拒绝,这是我这个做长辈的该有的礼节。”
穆雪衣也笑着说:“阿月都表示礼数了,我不也得表示表示?小星星啊,我之前听小稀饭说你最近在考摩托驾照,我就送你辆杜卡迪吧。回头车到了,我叫小稀饭亲自骑到你家楼下院子里!”
夏星眠客气地推拒:“周姨,穆姨,心意我领了,只是这也太破费……”
“破费什么。”
周枕月揽着穆雪衣,抬了抬手以示告别,淡淡丢下一句。
“这对我们来说,都是小钱。”
目送着这二位真正的有钱人上了另一辆宾利,看着豪车渐渐远去,消失在街拐角,夏星眠和陶野都不约而同地松了松肩膀。
她们向着酒店那边走,陶野的车还停在酒店里。
“一会儿还上楼拿什么吗?”陶野问。
夏星眠:“不用了,姐姐直接开车带我去你家里吧。”
两个人挨得近,走路时,一个人的胳膊都擦着另一个人的胳膊。
陶野感受着微风吹拂过眉骨与发际线的微痒,低着头浅笑着说:“没想到小周的双亲是这么好的人。”
“溪泛人也很好啊,当时一听到我家里出事,把她十几年私藏的所有积蓄都拿出来了,火急火燎就要统统拿来给我,只是……”
夏星眠回忆起她以陆秋蕊的身份在机场拦住周溪泛的情形,忍不住一笑,“只是被我自己给挡住了而已。”
陶野:“以前从没听你说过这件事呢。”
“嗯……”
夏星眠深深吸了一口新鲜清爽的空气。
“还有很多事没有和姐姐说,以后,一件一件,慢慢说吧。”
夏星眠正向前走着,忽然感觉身边一空。
她停步,回头。
陶野站定在原地,好像忘记了继续行走,双拳由虚握变为紧攥,望过来的目光里有被薄泪模糊的朦胧。
“你……愿意和我说了吗?”
夏星眠与陶野坦荡地对视着,缓慢而认真地点头。
“对……”
她唇角弯起一个前所未有的温柔的笑。明明是做一个回答,却将这个回答,说得仿佛一个承诺。
“我愿意了。”
陶野含着泪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直到夏星眠的身影都已经在泪眼里变得微茫,才抬起一只手。
“来,过来。”
夏星眠便乖乖走回去,站在陶野面前。
陶野又抬起另一只胳膊,双臂朝着夏星眠张开,眼底的水波潋滟如温存秋色。
“让我抱一抱。”
夏星眠听话地嗯了一声,垂下头,微微弯腰,仿佛虔诚的教徒朝圣的前摇,紧密而扎实地趴进陶野的怀抱里。
夏星眠:“姐姐……”
陶野:“嗯?”
夏星眠闭上眼睛,脸更深地埋进陶野的肩窝,紧紧地搂住对方的腰,“没什么……”
陶野揉了揉夏星眠的头发,很轻地在她耳畔说:“很担心是吗?”
夏星眠哑着嗓子沉闷地摇头。
“没有……”
“明明就有。”
陶野叹了口气,吐息轻柔地流窜在夏星眠的耳根后。
“我知道,有些事,你之前一直不肯说出来,一定是因为你太害怕了。虽然我现在还不清楚你在害怕什么,可是小满,你说你愿意告诉我,不管那是什么事,至少……我也可以和你一起承受了。”
夏星眠鼻尖猛的一酸。
陶野笑了笑,又使劲揉了揉夏星眠的发顶。
“你相信姐姐吗?”
陶野没有具体地问让夏星眠相信她什么,可是夏星眠似乎也约摸明白陶野的意思。
——你相信不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你吗?
夏星眠没有回答,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越来越紧地抱着陶野,汹涌而出的眼泪只消片刻便浸湿了陶野的肩头。
陶野均匀地拍着夏星眠的背,安静地等着她哭。
等感觉夏星眠颤抖的频率由平缓变得急凑,再由急凑逐渐趋于平缓,好像哭得差不多了,陶野才松开她,取出纸巾来帮她细细地擦去眼泪。
“好了,没事了。”
等夏星眠脸上的泪水都擦干净,陶野用食指很轻地摸了摸夏星眠的鼻尖。
“别想太多了。我不逼你,你也不要逼你自己。”
夏星眠:“好……”
“我们已经耽误了很多时间,明天还要回云州。”
陶野看了眼表,已经到下午了。
“按照我们来岸阳的原计划,还来得及去见一见我的父母。你还愿意去吗?”
夏星眠曲起手指,抹去睫毛上未干的泪,温顺地点点头。
陶野拉着夏星眠的手,走回酒店的停车场,找到车子,帮忙拉开副驾驶的门,等夏星眠坐进去了,才松开她的手。
车子从酒店出发,一路向着市中心开去。
眼看着窗外的建筑变得愈来愈繁华,人群中牵着孩子的家庭愈来愈多,夏星眠才恍然意识到即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于是,十指绞得越发纠结。
可是,车并没有在市中心的某个小区或楼栋前停下。
窗外的建筑,又渐渐的,从繁华变得荒凉。
她们穿过了市中心,驶向岸阳的另一边。
又上了山,绕着山路,一圈一圈地盘桓。
车窗外,也变成了彻底杳无人烟的不牧之地。
路也窄小,夜幕垂落,触目可及的只有车灯照亮的一小片茂密杂乱的树丛。
到了山顶,都快要到断崖前时,车子才停下。
她们拨开已经挡住路的枯树枝,又向前走了数十步。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拨开枯树枝后,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平坦的草地一望无垠,月亮半陷在山顶的边际线上,繁星满天,一片遮挡的云也没有。
陶野拉着夏星眠,继续向前走。
直到,走到两座已经被藤蔓和野花缠绕的墓碑前。
在墓碑前站定,看着碑石上镌刻的一双夫妻的名字,夏星眠蓦然觉得,她心里似乎并没有非常意外。
陶野的父母,果然,已经去世了。
这句话出现在她脑海里,镶嵌在里面的副词,是「果然」,不是「居然」。
“我应该带点东西来的。”
夏星眠怀着歉意,垂下头,以晚辈的谦卑姿态望着那两座墓碑。
“没关系……”
陶野走上前去,用手轻轻拂去墓碑顶上的沙土。
“我听别人说,他们生前的时候是性格很好的人,总是记好不记仇,见到谁都是笑呵呵的。他们一定也不介意那些身外之物。”
夏星眠问:“是姐姐的亲生父母吗?”
陶野:“嗯。只是可惜,我与他们……从来都没见过。”
夏星眠:“很想他们吗?”
陶野似乎红了眼眶,没有回答,只是别过头去做了个深呼吸。
“别难过……”
夏星眠牵起陶野的手,安慰起对方。
“既然他们是那么好的人,当年或许不是故意把你遗弃在孤儿院门口的,你们分别的这么多年,他们肯定也很想念你。”
陶野幽幽地看向夏星眠,沉默着注视她好一会儿。
“你知道的,好像比我想象的还要多。”
夏星眠虽然目光仍然淡淡地投在墓碑上,但五指更紧地握住陶野的手。
“姐姐,我不止是知道得多。”
她咬了咬牙,腮颊的颌骨绷起。似乎用了毕生的狠心。
“其实有关于你的一切……我全部都知道。”
陶野愣了一瞬。
全部都……
她忽觉一种类似于被扒光了衣服袒露在夏星眠面前的感觉,心脏猛地加速跳动,眼神飘忽起来,略有结巴地问:“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
夏星眠转过头,望向陶野的目光里有似有若无的痛苦。
她回答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太过遥远的时间点:
“7年前……”
“7年?”
陶野眼底的窘迫还未褪尽,惊诧就铺陈而上。
“怎么会是7年?我们认识也不过就是4年,怎么……”
“就是在姐姐刚刚辍学,还只是个在酒吧端盘子的服务员的时候。在夏星眠只有17岁,夏家还没破产,她也还不认识你的时候。就……”
夏星眠的后槽牙都要咬碎。
“就是在……我还是陆秋蕊的时候。”
100第100章
炳如观火
晚风徐徐吹过,山崖的草被拂弯了腰,草叶在月光与夜色的衬托下呈现出一种幽蓝迷幻的颜色。
树叶扇动着窸窣哗声,空气中,除了花草的清新甜气之外,还混着一股属于泥土的腥咸气息。
繁星还在缓慢而无序地闪动。
夜空下,本该黑暗而模糊的一切,在星月的映照中却又一览了然,炳如观火。
陶野来时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针织衫,夜风钻进毛线的孔隙中,匀在她手臂的肌肤上。
她摸着胳膊,也不说话,就等夏星眠先开口说她只是和她开了个玩笑。
可是夏星眠在说完那句话之后,再也没说什么了。
沉默着,侧脸绷得很没有一丝笑意。手还是牢牢攥着陶野的手。
漫长的寂静过去。
“呵呵……”
陶野终于熬不住了,先干笑着开了口。
“小满,我知道你是想逗我开心,可是在我父母面前,我暂时没有这个心思……”
夏星眠肃穆的声音打断陶野。
“这不是玩笑。”
陶野在心里努力地为夏星眠想出更多的借口:“那你的意思,是不是想要打个比喻之类的?你是不是想说,以前的你和陆秋蕊很像,你只是把你自己比作陆秋蕊。然后在那个时候偶然听到过一些关于我的事?”
“不是……”夏星眠简洁明了地否定,“我没有比喻,我说的就是字面意思。”
陶野:“……”
又是一阵沉默。
陶野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了心口,沉得她有点喘不过来气。
“你……”
她咽了咽唾液,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你要是真的忘不了她,我可以陪你去她墓前看看她。如果你有什么心理障碍,我也可以陪你去看看心理师。但你就是你,你不要把你自己当做其他任何人。你是夏星眠,你不是……”
“你果然很难接受。”
夏星眠苍白地笑了一下,眼皮有些疲倦地耷拉下来。
“我猜到了,其实正常人都不会那么容易接受这种事。8年前,我刚刚成为陆秋蕊时,也觉得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太荒唐。
你觉得是我还在留恋陆秋蕊,是我太过爱她所以心理出现了问题,这很正常。你是一个普通人,这就是普通人在这个时候该有的反应。”
夏星眠太过有逻辑的语气让陶野不禁背后微微发寒。
“我知道让你相信我的话很难。我想过,就算和你说我知道你有哮喘,知道你最喜欢的花不是鸢尾也不是君子兰,而是玫瑰花,或者告诉你我常常会抽万宝路双爆珠的烟,你都会觉得这有可能全是陆秋蕊告诉我的而已。”
夏星眠低下头,唇角的弧度抿得越来越苦涩。
“可是,姐姐,你觉得陆秋蕊会告诉我这些吗?”
陶野屏住呼吸。
夏星眠转过头来,深深地看着陶野,说出只有陆秋蕊才和陶野说过的话。
“你喜欢,我会为你弹,一直为你弹。”
“我喜欢你。不要觉得这世界上没有人在乎你,最起码我是在乎的。所有东西,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我都可以给你。钱也好,房子店子钻石,不管是什么都可以。”
“谢谢你让我知道了你的又一个喜好。”
“我就是单纯想对你好,赚了钱,就想给你花。”
“我不会再强求你喜欢我,我知道,你有了你喜欢的人,我不可能改变你了。但你不是也和我一样,觉得自己跟自己喜欢的人根本没有可能吗?我们……我们都在守着一份看不到未来的感情,既然如此……”
某些记忆深处的东西又翻搅起来,陶野脑中如雷鸣般轰轰作响,嘴唇翕合,下意识般阻止:“别说了……”
夏星眠便没有再说下去,又苦涩地笑了一笑,轻叹一声。
“姐姐,你难道就从来没疑惑过,为什么陆秋蕊养了我那么多年,我和你上床时仍然是第一次?
为什么她给你我花钱,大手大脚得好像个傻子?为什么……你见她的第一面,她一言不发地看着你,弹了……那么那么多遍的……一步之遥?”
陶野闭上嘴,看向夏星眠的眼睛里含着泪,模糊了此时眼底的所有情绪。
“别逃避了,其实你也已经明白了。”
夏星眠收拢五指,握着陶野的手攥得发白。下颌止不住地轻颤。
“这些问题只能有一个答案,不是么?”
陶野:“……”
“她就是我。”
仿佛是害怕对方有任何一点点的理解不到位,又重复一遍。
“陆秋蕊,就是我。”
陶野的身形晃了晃,脑中忽然闪现出那日她和夏星眠一同坐在车里时,夏星眠和她说的那些话。
——姐姐,你有没有想过,其实绕在你身边不肯走的,自始至终,都是只爱你的。
——你有没有想过,夏星眠、陆秋蕊,她们真正爱的人,从来都只有你。
试图回想那时夏星眠说这两句话的表情,陶野却发现想不起来了。好像那时夏星眠靠在她肩上,她看不见对方的脸。
可是,她又对夏星眠的语气记得清清楚楚。
很轻的呢喃,声音很小,可是每一个字都说得那样柔软而坚定。
就好像根本不是什么无端的臆测,而是对于夏星眠而言宛如真理般无可动摇的事实。
夏星眠说得对。
她很明白了。
那些问题,的确只能有一个答案。
陶野沉沉地喘出一口气,低声说:“从头到尾……”
夏星眠:“什么?”
“从头到尾地和我讲讲吧。”
已经到了深夜,山风愈渐肆狂,将人身上的衣物吹得更像一个套在树干上的袋子,毫无规律地膨胀鼓动着。
两个人的长发也被撩得乱舞,一个人的头发都吹到了另一个人的臂弯里。
月亮的位置悄悄卧上了高树的枝头,栖息在那里,做了巢。
大石头的后面,夜风稍微小一点。
草也更高,人坐在矮石上,拂弯的草都能没过人的肩头。
一抬头,还是能看见满天繁星。
“21岁那一年……我自己也说不清是快乐多一点还是凄惨多一点。”
夏星眠抱着膝盖,仰着头看星星。
“我一个两手空空的穷学生,偷偷喜欢着你,不敢告诉你,更不敢告诉别人。喜欢一个人当然是开心的,但我什么都没有,我觉得我给不起你承诺。所以,总想着等有一天出人头地,攒够了钱,在这个世界上立住了,再开口说喜欢。”
“没想到,我终于混出点名头回了国,一打开家里的门,你却已经选择离开了。”
夏星眠的手指抠紧膝头。
“我真的很后悔,都来不及和你说一句我喜欢你,我也再没有机会知道你对我的感情究竟是哪一种。
我们好像在一起过,可是最后又落个这样的结局,稀里糊涂的,只剩一张你留给我的纸条。有些话,有些事,我也不敢再找你问明白了。”
说着,夏星眠抬了抬手,似乎想握一下身边的陶野。
可犹豫了片刻,又缩回去,放在膝盖上。
“然后我就一个人浑浑噩噩地全世界乱逛,走到哪算哪,反正只要不回暨宁,哪里都一样。就这么逛了4年。最后,去了芬兰的卡克斯劳坦恩,想看看极光。”
她支起下巴,看着夜空,回想着在芬兰的暴雪中仰望天空的心绪。
“没想到遇到了暴雪,被困了好多天。后来,东西吃完了,冻得人也不行了,明明是雪天,我却看见了极光。
我能感觉到那会儿离死亡已经很近了,于是就在那片只有我能看见的极光下许了三个愿:如果还能见到你,我一定要只为你弹一次一步之遥,还要弄清楚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最重要的是,要对你说无数遍,我好喜欢你。”
陶野双手抱在胳膊上,安安静静地听着。
“可能就是因为我许的这三个愿,我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死去。一睁眼,我竟然回到了8年前……陆秋蕊的身上。”
夏星眠轻笑一声。
“然后我就明白了,我遇见的陆秋蕊,和你遇见的陆秋蕊,原来,都是我自己。”
“一切想不明白的事情都通顺了。这就是我的命,对吧?是我许愿说我渴望知道你的心意,哪怕是作为一个窥伺的旁观者。
老天确实也这样应允我了。我本来应该感谢老天爷的,我的愿望不是一个一个全都实现了么?可……可是……”
夏星眠咬住嘴唇,不想哭得太早,于是生忍着眼眶的酸涩。
“我弄明白了还有什么用呢?我已经不是夏星眠了,我不是我了,我是那个你们都讨厌都唾弃的陆秋蕊,我一遍一遍地和你说我喜欢你,有什么用?
你看向我的眼神里永远都只有冷淡,你只有在看见21岁的夏星眠时,眼里才会带着光。
我拼命赚钱,我想方设法了解你的喜好,打听你的身世,探询弥补你的缺口,我把所有能给你的最好的东西都给你,我活得比我做夏星眠时要努力一千倍一万倍!可……”
陶野抓着袖子的手颤得很厉害。
“可这就是宿命吧。我去那一遭,终究只是做旁观者。故事的主角,仍然只能是21岁的夏星眠。”
夏星眠苦笑起来,笑得无比难听。
“我只是去再看一遍,你是如何地爱当年的我。然后在那个即使我明白了你有多爱我,我也无法改变任何事的世界里……痛苦地……得过且过,苟且偷生。作为一个配角。一个喜怒哀乐都无关紧要的……次要角色。”
陶野的手指死死地攥紧衣袖,骨节白得发青。
“你说,我作为陆秋蕊的一生,是不是很悲哀?”
夏星眠望向陶野,眼里泪光点点。
“死得尸骨无存,惨不忍睹,却风平浪静,无人关心。就连死讯,都是在4年后你在给唐黎打电话关心夏星眠时……才得知的。”
101第101章
回过头
——我是不是很悲哀?
对于夏星眠问的这一句,陶野抓紧了手臂,直感觉五指都要嵌进肉里。
她没有回答。
她只是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就好像此时此刻,她也没办法强迫自己说出任何字。
夏星眠看向远处那两座冷冰冰的墓碑,它们在草野里安静地伫立着,风动,草动,缠绕在上面的藤蔓与野花都在动。
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
“飞机失事后,我就又在夏星眠的身体里醒了过来。”
一阵稍大的风再次掠过,两个人的头发又被撩动起来,纠缠到一起。
再开口,夏星眠的语气已经平缓了许多。
“我真的没想到我还有再活一次的机会,还是回到原来的身体里去活。我本来很怨恨老天的,觉得他看似是在满足我的愿望,其实是把我流放到了剥皮揎草的地狱里,还顺手判了个无期徒刑。
你应该能想象到,我在陆秋蕊身体里煎熬得有多痛苦,意外回到夏星眠身体里之后,重见的光明就有多珍贵。所以我不想再耽误什么了,我在能下地的第一时间就去到云州,找到你。”
夏星眠低了低头,指尖抚摸着一片折弯了的草叶。
“当我还是21岁的夏星眠时,一直在国外演出,顾不上回国,真的是想攒钱买下那对名叫「野火」的耳环,给你一个惊喜。我从陆秋蕊的身上回来以后,又将那对耳环改成了对戒,依然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说到「惊喜」两个字,夏星眠很是苦涩地抿了抿唇。
“虽然哪一次都算不上惊喜……可我本意是想和你求婚的。我以为,只要你在见到这个惊喜时愿意接受,我们就可以重新开始。”
“可其实,我根本就没想好以后要怎么办,我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和你说我那些经历。我没办法解释我的转变,我解释不了为什么4年前我那么憋闷,如今却一下子对你掏心掏肺。
所以一提到和那段经历有因果关系的事,我就不敢再说下去了。这就是我这些日子一直支支吾吾的原因。我确实很害怕。”
“……”夏星眠皱紧眉头,鼻息沉重一叹,草叶一圈一圈地缠在指尖,捆得指甲微微发白。
“我怕姐姐知道其实那个陆秋蕊就是我,就……”
她顿了顿,拇指掐住草根,声音轻得快要听不清。
“就再也不肯喜欢我了。”
陶野别过头去看月亮。
眼尾红得仿佛要被烫化,再兜不住里面蕴含的泪。
“抱歉,我实在不应该在这个地方和你说出这一切。”
夏星眠吸了吸鼻子,抬眼看向墓碑的方向,一眨不眨,生怕眼皮一抖,眼泪就掉下来。
“一说起死亡这种话题,就难免变得沉重。尤其是我经历过了两次,第一次冻死在深山暴雪中,第二次死在坠机里。
我和你说起过去,就绕不开这两次死亡。这里又是你父母的安葬地,这种沉重,就好像一层一层地叠起来。我真的不想弄成这个样子。”
“不过……”
夏星眠干涩地笑了笑。
“既然话已经起了头,我也不想再回避了。我答应过你,我不会再隐瞒你任何事,只要你问,我就告诉你全部实话。现在,我也差不多把该说的……都说出来了。”
陶野:“……”
夏星眠见陶野一直不说话,出声唤道:“姐姐?”
陶野连着做了两个深呼吸,气息都在哆嗦。
“我还是……很难相信……”
“我懂……”
夏星眠终于鼓起勇气,抬起手,轻轻握在陶野的手背上。
“姐姐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这么短的时间,肯定很难全部接受。”
陶野:“小满……”
夏星眠:“嗯?”
陶野:“或者我该叫……陆总吗?”
夏星眠:“……”
“……”陶野单手撑住额头,脸被遮掩在掌后,又颤抖着呼出一口气,隐隐蕴着哽咽。
“对不起,我只是突然……觉得……你好陌生。”
按在陶野手背上的五指,渐渐地,变得冰凉无温度。
夏星眠的寒意从四肢涌起,流窜进血管,在五脏百骸里翻涌刺骨起来。
陌生……陌……生……
这个字眼刺入大脑时,她的思绪只剩无尽的混乱与极致的慌张。
她一直不肯说,就是怕陶野知道所有真相后,也陷入和她一样的怪圈里。
纠结为什么会只喜欢上夏星眠的皮相,为什么不喜欢明明拥有同样灵魂的陆秋蕊。
她更怕的是,陶野会把对陆秋蕊的情绪转嫁到如今的她身上。
如果从今以后,陶野一看见她,就只能想到陆秋蕊那个人……
夏星眠僵硬地把手从陶野的手背上挪开,无措地在半空抬了抬,又尴尬地收回臂弯里。
“我……”
夏星眠的呼吸逐渐变得有些短促。
“我是不是不该和你说这一切?”
陶野:“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
夏星眠把陶野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心里反复咀嚼。
直到咀嚼得没什么味了,连刚刚听进耳朵里时最初的解读也回想不起了。
陶野的声音变得有点哑:
“我确实需要一些时间仔细想一想。”
夏星眠很勉强地扯出一个笑。
“好,我给你时间……”
陶野却没有等她把话说完,就忽然站起身。
“我要一个人静静。让我一个人回云州待一段时间吧,今天……不要再继续了。我把你送到周家,你先在周家住着,等我……等我想明白了,我再找你。”
说完,她便有些匆忙地踏着草坪向来时的路走去。
夏星眠下意识也站起来,想要跟上去,追到陶野身边。
可是提步,才发觉每一处骨节都僵硬得不像自己的,生锈了似的,迈步这么简单的事情,对于这一刻的她来说竟变得艰难至此。
她望着逐渐远去的陶野的背影,呼吸愈来愈窒塞。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怎么好像有一种再也追不上那人的错觉。
于是,五脏像是被一只大手攥得紧缩成一团,拧痛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周家老宅。
夜已深了,周枕月已经睡下。
外面寒风凛冽,树叶被刮得沙沙作响。
自十分钟前夏星眠进门后,这小孩就缩在沙发里,嘴唇青乌。
穆雪衣叫阿姨帮忙煮一锅姜汤,她也裹着外套在厨房帮忙烧热水。
穆雪衣也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俩人白天还好好的,才过去几个小时而已,就瞅见陶野开车把夏星眠送到了这里来。
陶野抿着唇,眼神有些躲闪,似乎没什么心情解释,只是拜托她照顾一下夏星眠。
穆雪衣让阿姨带夏星眠进去,站在陶野的车子旁边欲言又止,问陶野是不是今晚就要开车回云州。
陶野说是。
穆雪衣叹了又叹。最后,只是叮嘱一句:注意安全。
把煮好的姜汤和烧开的热水盛好,端到沙发边,穆雪衣小心地拍了拍夏星眠的肩,递上杯子。
夏星眠接过去,捂在手里,眼神呆滞。
穆雪衣试探着问:“你……需不需要和我聊什么啊?”
夏星眠摇摇头,几乎是以抱的姿势将那杯热水捂上胸口。
穆雪衣:“那就算了。家里空房间多,我叫阿姨给你打扫出了靠后花园的一间,在三楼,白天晚上的风景都好。”
夏星眠:“谢谢……”
穆雪衣端起小锅,向茶几上的空碗里倒了小半碗姜汤。
“心情不好的话,坐在飘窗上看看风景。最近快要入春了,花园里的树开始抽芽,花圃和花廊也都……”
“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夏星眠忽然目光空洞地问。
穆雪衣大抵也猜到了一些东西。
这个时候,她也只能安慰:“不会的,不会的。”
“或者,是像您说的,其实……她从来也没属于过我。”
穆雪衣酸了眼眶,只会不断重复着那三个字:“不会的……”
这一晚,夏星眠没有睡着。
她一个人回房间以后,坐在飘窗上,仍旧捧着那杯水,看了一晚的树与花圃。
寒风中,刚抽的新芽和才生出的花苞随风大幅度地摇摆,看似生命顽强,却又岌岌可危,惹人忧心。
她好像除了等,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那就等吧。
等她来找她。
在周家的这几天,时间像是混乱无序的。
天亮了,天暗了,都隔在窗帘后面。偶尔夏星眠拉开窗帘,碰到什么天气就看什么天气的风景。其余时间,她就拉合窗帘,窝在被子里。
吃饭的时候,她不想总麻烦阿姨上来送,还是会下楼去和周枕月与穆雪衣一起吃。
也不记得是第几天的一顿下午饭,正吃着,穆雪衣手机响了。
是周溪泛打来的。
穆雪衣便起身,笑吟吟地去小沙发那边接电话。
可是才说两句,穆雪衣就激动起来。
“什么?什么叫失踪了?那她的咖啡店呢,她也都不管了?!”
“她回云州之后到底怎么和你们说的?”
“到底什么意思啊,她难道真的因为那些破事儿就抛弃夏星眠吗?我还以为她是个挺拎得清的性格,真是没想到她这么成熟的一个人,事到临头居然也只会想着逃避……她现在人在哪?还在国内吗?”
“不知道你就去她住处找一找她的身份证和护照还在不在!要是身份证和护照都不在了,这事情就严重了!”
“没有钥匙?那谁还有她住处的钥匙?”
周溪泛在电话那头的回答淹没在小小的听筒里。
穆雪衣握着手机的五指缩紧,愣了一下。
然后缓缓扭头,看向夏星眠。
夏星眠轻轻地放下筷子,脸上再没有一丝血色。
“我有……”
她嘴唇弯起,像是一个笑,可是看起来又那么苍白无力。
穆雪衣于心不忍,劝道:“要不,我帮你把钥匙送过去……”
一直没说话的周枕月忽然开口,打断了穆雪衣:“让她自己去。”
穆雪衣:“阿月!”
周枕月淡淡道:“有些事,总归还是要她自己亲眼看看的。让她自己去。”
穆雪衣叹了口气,拿起车钥匙,看向夏星眠。
“那……我开车送送你吧。”
周枕月好像说了一句我跟你一起。
回云州的路上,夏星眠大脑一片空白。
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上的车,不记得什么时候过的收费站。
也不记得什么时候下了车,走进小区,走上楼。
身后有没有跟着别人,她没注意。
恍恍惚惚,浑浑噩噩。
就好像,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她从国外飞回来的那个下午。
等有意识时,她已经拿出了钥匙,站在防盗门前。
一切又回到了最开始似的。
夏星眠终于还是把钥匙送进了锁孔,一点一点旋开锁芯。打开门,迈进去。
本就有些空荡和素净的房间,一眼过去,并不能看出有没有少掉一个人的痕迹。
只是茶几上,摆着一张差不多和那一天一模一样的纸条。
会是和上次一样的祝福吗?
又或是……只写着一些对不起……
夏星眠慢慢走过去,闭了闭眼,微微弯腰,捏起纸条。
她近乎是用了毕生所剩的全部勇气,才将目光落在纸条上。
像是迎接最终的审判。
纸条上却只写着异常简洁的三个字:
【回过头。】
夏星眠出了两秒的神,才愣愣地回过头去。
她转身的刹那,扬起的发尾扫过了身后一个人的前胸。
然后,一阵熟悉的香水味就飘过来。
不知什么时候,陶野已经站在了离她这么近的地方。
咫尺的距离,女人长发温婉地挽起,睫毛纤长地微垂着,目光里是无垠的温柔。
真实的呼吸,就在对面一起一伏。
夏星眠不由自主地向门口看了一眼。
半开的门缝里,她看见周溪泛和夏怀梦鬼鬼祟祟地趴在那儿偷看,手里还拿着气球和彩带之类的东西。
穆雪衣被周枕月捂住嘴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穆雪衣睁大眼睛呜呜呜地指着屋内。
夏星眠再回过头。
她看见,陶野对着她缓缓地单膝跪下,像其他千千万万个要求婚的人一样,细长手指托起了一只盒子,托到她的面前。
盒子里,是那一对由「野火」改成的婚戒。
“你说过,你希望这是一个惊喜的。”
102第102章
就是这么爱你
夏星眠的眼睛被汹涌而来的眼泪彻底模糊,她还没等到伸出手去让陶野为她戴上戒指,就也踉踉跄跄地跪到了地上,向前膝行到陶野面前,狠狠抱住陶野。
“姐姐……”
夏星眠恨不得把陶野抱碎在怀里。
她哭得语无伦次,都听不清嘴里在着着急急地说些什么,只能听出许多声的姐姐。
陶野还举着戒指就被夏星眠抱住,只得继续举在半空。另一只手轻柔地搂住夏星眠的背,抚摸铺在那背上的长发。
“吓到你了吗?”
温煦的声音里似乎蕴着些许自责。
“怎么好像惊吓大过了惊喜。”
“我怕你又像上次一样……我怕还是、还是空房间,只剩一张纸条……”
夏星眠断断续续地嗫嚅。
陶野仰起头,向门口那群看热闹的人递了个眼色。
周溪泛立刻明白这会儿不再适合拿着气球彩带进来闹腾了,向后一退,握住门把手悄悄地关上了门,留陶野和夏星眠两个人单独在屋里相处。
“小满,我知道的。”
陶野拿戒指的手也回拢了来,抱住夏星眠,轻声安抚。
“你和我说过以后,我就很担心这个场景会一直是你过不去的坎儿。你回来以后总是做噩梦,我猜,你的噩梦里多少也出现过那一天吧。
所以,我才自作主张把这个惊喜放置在这里,对不起,我只是希望你从今以后……每一次打开家里门时,不再……”
陶野的一言一句听在耳朵里,夏星眠使劲摇头,情绪却好像起伏得更大了,呼吸短促得好像要喘不上来。
“不、不是——不——”
“别急,慢点说。”
陶野轻拍夏星眠的脊背。
“慢慢呼吸。”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我在山上和你说了那么多,关于我,那所有的事,你、你一点都不在意吗?为什么你还是能只想着和我求婚?你不能……”
夏星眠痛哭着,气息越来越急。
“你不能因为想着要安抚我就和我求婚,你更不能因为想着给我惊喜就和我求婚。我知道你做这些都是为了我,可是,你真的想明白了吗?”
陶野:“我……”
夏星眠抓着头发,眼睛血红。
“你好好想一想,再好好想一想!想一想我说的那些事!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是陆秋蕊,我是那个你曾经讨厌过的人,我没有骗你!”
陶野:“我知道……”
“你不知道!如果你相信了,你为什么不纠结?!你为什么不和我一样怀疑我们曾经的感情?
你难道不会去想,为什么你没有爱上陆秋蕊,却爱上夏星眠?你难道、难道不会觉得我身上全是陆秋蕊的影子?我早就不是以前的夏星眠了,我……”
夏星眠越来越语无伦次,脸部肌肉都在颤抖。
“还是你只是可怜我,看不下去我发疯,才做今天这些……”
陶野握住了夏星眠的肩,在夏星眠激动地做出这些质问时,她的神情还是和刚才一样,没有因为夏星眠的话而产生什么大的浮动。
仍旧平静。
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些问题而受到什么影响。
等夏星眠的哭声愈渐减小,所有质问都变成口中喃喃自语的自问,陶野才弯起唇角,苦涩地笑了笑。
轻叹了一口气。
“原来在你眼里,我的感情会这么不坚定啊。”
夏星眠:“我不明白……”
“你确实不明白。”
陶野打断夏星眠,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静。
夏星眠的眼神中终于挣破了一丝清明。
她深深吸了吸气,弥补因为有些缺氧而抽痛的心口。因为陶野的冷静,她的情绪也逐渐冷静了下来。
“那姐姐告诉我,我不明白的那些东西。”
她说出这句话时,语气里已蕴上了理智。
“你跟我来。”
陶野拉住夏星眠的手,带着她径直向门外走。
门一打开,就看见周溪泛和夏怀梦,还有周枕月穆雪衣,甚至还有小燕,一群人堆在走廊里,每张脸都多多少少带着懵。
周溪泛握着彩炮筒的手紧张兮兮地攥了攥,想问什么的样子。
夏怀梦拉住了周溪泛的衣摆,制止了她。
陶野一向很有礼貌,也很懂为人处事。可是现在,她一句客套话都没顾得上和众人说,也没有任何的交代,只拉着夏星眠,快步向着电梯口走。
夏星眠也是一言不发,红着一双眼,乖乖跟在陶野身后。
目送那两人上了电梯,消失在视野里,走廊里的人才终于敢交头接耳。
周溪泛:“这到底是求成功没有啊?”
夏怀梦:“谁知道呢,也不清楚她们刚刚在屋里都说了什么……”
小燕:“很少见老板这么严肃的表情哎。”
周溪泛:“我也很少见眠眠那种表情。说不上来,怪怪的。”
周枕月:“……”
小辈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周枕月注意到了穆雪衣一直没开口,只是望着陶野和夏星眠消失的方向。
周枕月抱着胳膊,向穆雪衣凑近了一点,小声问:“你就不好奇这个求婚的结果吗?”
穆雪衣又看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叹了口气。
她轻巧地耸了耸肩。
“好奇也没有什么意义。成不了的姻缘,再怎么勉强也没用。但注定该在一起的人,早晚都会在一起。”.
陶野拉着夏星眠一路下到地下停车场,直接把她拉上车,启动车子出发。
夏星眠问:“我们这是去哪?”
陶野:“去岸阳……”
夏星眠:“可我们不是才去过……”
陶野:“去了就知道了。”
她们走得匆忙,车开得也快,所有决定和行动看起来都那么鲁莽和草率。
夏星眠总是觉得,鲁莽和草率这种词一辈子都不会出现在陶野身上。
可是她察觉到了,虽然刚刚在屋里时陶野的表情很平静,但平静之下,有什么激烈至极端的情绪也在暗涌。
然而她捕捉不到,也揣度不出。
汽车几乎没有停下,除了在高速路口缴费,一路都是在限速内的最高速度行驶。
走过高速,进入岸阳,横穿整个城市,抵达山区。
绕着盘桓的山路,一圈一圈地向上攀。
最后,停在熟悉的路口,陶野又拉着夏星眠下了车,拨开那堆杂草树枝,再一次走到了她生父生母的安葬之地。
天色渐晚,夕阳已经沉陷了一半,还剩下半轮橙黄色的轮廓。
天边铺满橘红色的晚霞。
飞鸟鸣叫着划过天空,刺穿夕阳下的霞光。
陶野拉着夏星眠站到了父母的碑前,看着她,问她:“你记不记得就是站在这里,你和我说起你就是陆秋蕊这件事。然后我们就另找了个避风的地方,继续听你说完你要说的其他往事?”
夏星眠有些迟钝地点头:
“记、记得。”
陶野又问:
“可你知不知道,我带你来到这里,原计划到底是什么?”
夏星眠被问得蒙了一下。
陶野这个问题,她这些天的确是从没想过。
陶野从口袋里掏出了戒指盒,举起来。
“其实那天晚上,这个戒指就在我身上,我带你来这里,本来就是为了在这里和你求婚的。”
夏星眠的双眼睁大了些许。
陶野又拉着夏星眠向偏北的方向走了十多步,在一棵粗壮的老树前停下。
松开夏星眠的手,她蹲了下去,在树下那片泥土上开始挖。
她没有工具,只是用手,一捧土一捧土地向下寻找。
眼看那双手被细小的碎石子和土里的一些尖锐杂物划得满是红痕,夏星眠忍不住也蹲了下来,攥住了陶野的手腕。
“别挖了,别挖了……”
她含着泪,心头不禁漫上了愧疚。
“这……到底要找什么?”
陶野挣脱了夏星眠的手,继续挖。
她的表情看起来依旧是平静的,可是那双眼睛里又蕴着那么深刻的固执与倔强。
仿佛看起来永远温柔的风。
其实风里也卷着旁人看不到的野草,恣意而野蛮地,孤独生长着。
最后,陶野终于挖出了一个沾满了泥土的箱子。
她把那只沉甸甸的箱子放在夏星眠面前,看向夏星眠,一字一句:“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你攒够999颗星星糖的时候,就会来娶我?”
夏星眠:“我……记得……”
陶野:“那你记不记得,从你说出这话的第二天开始算起,999天,什么时候到期的呢?”
“……”夏星眠躲开了陶野的目光,心虚着嗫嚅。
“我、我不知道,我后来没有再继续算了……”
陶野打开了箱子,向前一推。
箱子里什么细碎的东西哗啦一声,流水一般地淌了一地,蔓延上夏星眠的脚踝。
满地的星星糖。
发了一点霉的,霉化一半的,彻底发霉的。各种状态,各种颜色。
每一颗,上面都贴着一张很小很小的贴纸。贴纸上,写着从1开始的序号,序号的右下角还用非常小的字体记录了当天的日期。
将近一千颗糖,就有将近一千张贴纸,和将近一千个日期。
都是陶野偷偷攒下,偷偷记录的。
“这里只有998颗糖。”
陶野的目光也像水一样,缓缓流淌过这满地的星星。
“可是,其实一年前就已经到第999天了。你没有如期回来,我也始终都不肯把最后一颗糖放进去。就好像,只要不放进来,就永远都不会到第999天一样。”
夏星眠:“……”
“小满,你好像真的不明白,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陶野微微地笑起来。
“求婚这件事,我永远都不可能把它拿来用作是安抚你、或者给你惊喜的工具。如果你不懂我对这件事有多么认真,那我现在告诉你。”
陶野卷起袖口,露出手腕,伸出去给夏星眠看。
手腕上是一颗星星图案的刺青,好像是后来重新刺上去的。星星的形状刚好遮住了原本的那朵花,和花下面的什么字。
“这就是第999颗星星。”
陶野将手腕向上轻抬,血管的形状和星星刺青都有着显眼的起伏轮廓。
“如果你再也不来找我,在百年之后,我就会被埋在这里。我就是最后一颗星星糖。当我被埋到其他998颗糖旁边时,我就当我也等到了你来娶我。”
夏星眠睁大眼睛,望着陶野。
她看着陶野的嘴唇翕动,一字一顿地,诉说着她从来没有告诉过她的爱。
陶野:“我就是这样在意你的那个承诺。”
陶野:“我就是这么爱你。”
陶野:“我就是已经爱你爱到了不管你是夏星眠还是陆秋蕊,都愿意做你的妻子,和你过一生。”
103第103章
如果当时
夏星眠和陶野走后,没一会儿,周枕月也带着穆雪衣离开了。
“我们在岸阳还有工作,就先回去了。”
临走时,周枕月拍了拍周溪泛的肩。
“至于你,什么时候想回再回吧。不过,就算在异地,也要远程协调好分公司的事务,不能懈怠。既然是你当初决定把分公司开去暨宁,你就要负责到底,做好这个领导。”
她停顿了一瞬。
“还有,我和你说过的那个事……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
“我知道了。”周溪泛很恭敬地和周枕月垂头告别,“再见,妈妈。”
她又向穆雪衣垂头,“再见,小妈妈。”
穆雪衣老早就开始盯夏怀梦,盯了好半天。
她看着夏怀梦,似乎跃跃欲试着想要说什么,眼睛都已经开始放光。
“那个……”
才开口两个字,就被周枕月捂住嘴拽走。
穆雪衣:“干嘛,让我和小梦梦说两句……”
周枕月:“小辈的事,不要再管了。”
穆雪衣:“你——你你你——”
目送二位长辈离开后,夏怀梦舒出口气,心有余悸的样子。
“还好还好,还好穆姨被周姨拉走了。”
周溪泛有些生气:“你就这么不喜欢我小妈妈?!”
“不是不喜欢……”夏怀梦叹气,“之前还小的时候,穆姨每次来我家,都要抱着我和眠眠使劲亲,挣都挣不脱,看见她我骨头都打颤。”
周溪泛冷哼一声:“你也不看看你现在什么年纪,我小妈妈又怎么会还抱着你亲。”
夏怀梦:“嗳,你说的倒也是。”
夏怀梦原地转了转头,看看电梯,又看看门口,眼里隐隐透出点焦虑。
“也不知道眠眠和陶野去干什么了,一声交代都没有,太让人操心了。我看我还是得给她们打个电话问一下,万一出什么安全问题……”
周溪泛拦住她:“算了,别打扰她们。都是成年人了,人家能照顾好自己,也需要有自己的独处时间。”
夏怀梦:“可那是我妹妹啊!”
“……”周溪泛笑了一声,带着点嘲讽。
“你对你这妹妹,是不是也太过上心了?”
夏怀梦皱了皱眉:“也就一般上心……”
“这还一般?夏星眠一说允许你来找她,你马上就抛下暨宁地一切跑过来,一待就这么久,亲生女儿都只扔给保姆带。”
周溪泛说到这里,又重重地哼了一声。
“你一天到晚只操心夏星眠的事,保姆联系不到你就联系我,那个小屁孩要开家长会,都是我跑过去给她开的。
你女儿忘写作业又和其他同学扯头花,她班主任把我逮着一顿说,我堂堂小周总,这辈子居然会被一个小屁孩的老师骂得狗血淋头!我真不明白是你在给她当妈,还是我在给她当妈!”
夏怀梦温和地笑了笑,向着周溪泛走近了一步,试探着去握周溪泛的手。
手指搭上周溪泛右手虎口时,对方僵了一下。
但并没有拒绝。
“辛苦你了,抱歉,是我的疏忽。”
夏怀梦将周溪泛的手裹进掌心,严严实实地握住。
“我只是习惯了这些年一直有你在身边,帮我处理所有我顾不上的事。说真的,要是没有了你,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周溪泛被握住的五指缩了缩。
“我不想听你和我说抱歉,更不想听你和我说什么谢谢。”
——那你想听的是什么?
夏怀梦能感觉到,周溪泛应该是期望着她追问出这一句的。
可她也明白,追问意味着什么。
有些话一旦问出口,有些回答一旦横亘在她们之间,许多事,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是一个三十五岁的还带着女儿的人,离过婚,割过财产,打过官司,在爱情和婚姻中都鸡飞狗跳过。见过了世态炎凉,已经没有勇气再去尝试从头开始的爱情。
尤其,对方……还是周溪泛。
这个在她那个遥远的年少时期,总是睁着一双乌黑大眼睛望着她,像最纯洁宝贵的珍珠一样发着光的女孩子。
她当年都不敢画在纸上的女孩子。
她不敢染指她与她之间的关系。可是,她又不甘心彻底与周溪泛断绝来往。
她想让周溪泛还在她身边。
哪怕就是像现在这样,作为关系好一些的……朋友……
是啊……
朋友……就好……
周溪泛见夏怀梦半天不说话,也拧过了头,回避着什么似的,眼底飞快地闪过了一抹难以捕捉的落寞。
“你……如果真的这么不放心夏星眠,那就在小区门口找个她们回来必经的餐厅,我陪你一边吃饭一边等。”
“算了,不用了。”
夏怀梦走到电梯口,按了下楼的按键,眼睛盯着地。
“你这几天为了眠眠的事也折腾了不少精力,我不想再耽误你时间了,你回家早点休息吧。”
“回家?”
周溪泛皱起眉。
“你的意思是让我回暨宁的公司,还是云州的酒店?又或者是岸阳那个有我妈妈和小妈妈的家?”
夏怀梦眼里挣扎了一瞬。
“你……还是回、回酒店吧,再在云州这儿多待一阵子。等明天或者后天,我再去找你……请你吃饭。”
电梯已经到了,叮的一身,开了门。
周溪泛却没有马上走进电梯厢,而是上前一步,凑近了夏怀梦。
她盯着夏怀梦,夏怀梦却只敢盯地面。
周溪泛忽的嗤笑一声。
“你也就是这点胆子了,夏怀梦。”
说罢,周溪泛便又哼了一声,扬起下巴,头也不回地冷冷离开.
岸阳的山区,夕阳已经落下,夜幕再次垂临。
不久前大树根上被挖出的大洞已被填补好,被挖出来的那些糖也都原数放回了箱子里,埋了回去。
古树的一部分树根裸露在泥土外,凌空行走了一段,末端又没入浓密的草叶与土壤中。
有两个人,正坐在那段凌空的树根上。
夏星眠小心翼翼地捧着陶野的手,握起衬衫的一角衣摆,仔细地擦去那只手上沾着的灰土与细渣。
她擦得很认真。如果碰到被碎石划出的小伤口,她会另揪起一片干净的衣角,细细地绕着伤口的轮廓擦去脏污和血渍,一点都不会碰到会让陶野痛的地方。
陶野凝视着为她擦手的夏星眠,忽然轻声开口:“其实,我从来都没有讨厌过陆秋蕊。”
夏星眠的动作顿住。
刚刚埋好那箱星星糖后,她以为,那些事情已经都结束了,她和陶野不会再提起那段回忆了。
可陶野似乎没有什么芥蒂,继续说:“那是我第一次遇到为我弹琴的人,弹的又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曲子,如果说我从未有过任何心动,肯定是假的。”
“……”夏星眠低下头,盯着和陶野交握的手。
“只是……当我走近了去,却闻到了我这辈子最无法接受的烟酒味。”
陶野笑了笑。
“我那时很偏执,我只愿意接纳一尘不染的东西。因为我自己是有污点的人,我的身体上有一块那么脏的刺青,我在最底层肮脏混乱的酒吧求生,每天和社会上最下三滥的人来往,我觉得我这一生真的脏。
所以我偏执到床单是白的,沙发是白的,地板是没有一粒灰的。我觉得,我以后喜欢上的人,也应该和我的床单、沙发、地板一样,雪白无瑕,不沾一点点的灰。”
说着,她又呢喃着重复了几遍。
“没错,一点……一点都不行。”
夏星眠抓着衣角的手指一缩,揪紧了衣服。
“我和赵姐说过很多次:好可惜啊。赵姐问我可惜什么。我说,那么好的一个人,我却只是因为她抽烟,就不愿意喜欢她。”
陶野唇边的笑变得越来越苦涩,眼眶湿了起来。
“明明她身上,拥有着一切……我应该喜欢的样子。”
夏星眠抿起唇,手背上的筋骨紧得条条凸起。
“后来,我遇到了另一个和她非常非常像的女孩,太相似了,身上又刚好没有我讨厌的烟味。
我欣喜若狂,我觉得这是上天给我的彩票,让我的荒诞梦想一下子成真了。
于是这一次,我终于放下了防备,像是打开了我那些年刻意封闭起来的阀门,任由我自己对那个女孩一往而深地沦陷进去。”
陶野还是在微微笑着,一滴泪却顺着眼尾溢了出来。
“可其实……或许我早就已经分不清,我一直以来爱着的,究竟是「夏星眠」,还是不会抽烟的「陆秋蕊」。”
夏星眠别过头去,强忍眼泪。
“所以,听到你和我说的那些真相后,我没有觉得纠结。我只觉得难过。”
陶野翻起手掌,握住了夏星眠的手。
“在你是陆秋蕊的时候,我因为你抽烟不愿意喜欢你。可你是因为必须让自己成为陆秋蕊,才在商业场上的交际应酬里不得不学会抽烟。你……是为了我,才变成那个样子……”
说着,陶野的手又向下滑去,拈起夏星眠刚刚为她擦拭泥土而弄脏的衬衫衣摆。
“就像你刚刚,是为了给我擦手,才擦弄脏的这片衣角。”
五指瞬时收紧,抓紧了夏星眠的衣服。
“我却……因为嫌弃你这一角衣摆太脏,就把你一次又一次地……狠狠推开了……”
陶野的声音里,已经有了控制不住的呜咽。
夏星眠抓住陶野的肩,一把将对方抱进了怀里。
她闭上眼,使劲抱住陶野。
陶野也抱住她,哽咽着和她道歉。
“对不起……”
夏星眠把脸埋在陶野的长发里,深吸一口气,似在稳定心神。
她张口,嗓音却仍然略有颤抖:“那……如果七年前在酒吧的那一天,姐姐知道,那个看着你弹钢琴的人是我……”
陶野没有任何犹豫:
“我一定在那个时候,就对你一见钟情。”
夏星眠的脸上还浸着泪水,嘴角却忍不住弯了起来。
104第104章
去露营!
云州的地理位置太过偏南,往年的冬天很少下雪,更多是下雨。
今年也不例外。
这个冬天,还没有下过一场雪就要过去了。冬末春初,又下了几场雨,最近这一场一连下了好多天。
自岸阳回来之后,太阳就再没露过脸。
下雨时,夏星眠只能窝在咖啡厅角落的沙发椅上,眼巴巴地瞅着外面的街景。
她在芬兰那场暴雪中受过的冻伤虽然好了,但是每逢阴雨天,指骨和脚踝还是会有点隐痛。于是陶野就不允许她出门,撑着伞去隔壁便利店买零食也不行。
夏怀梦这段时间住在云州,没有工作,几乎每天都会来陪夏星眠聊天解闷。
那次从岸阳回来后,夏星眠整个人都洋溢着愉悦与畅达,走路都轻快,一拉上陶野的手,胳膊就高兴地晃来晃去。
夏怀梦注意到了,夏星眠和陶野交握的手上,各戴着一枚戒指。
是对戒……
夏星眠本来非常开心的,拿了个小本子,笑眯眯地蹲在沙发椅上,支着下巴歪着头思考。
想到什么有趣的约会项目就马上记下来,细致到安排满了陶野的每一个休息时间。
夏怀梦也为妹妹感到开心。
她能感觉到,这一次,夏星眠是真的完全没有芥蒂地准备开始一段真正的恋爱了。
不再有梗结,也不再有任何难言之隐。
心海深处平坦无垠,只有一望无际的晴朗,还有站在那初生旭日下,即将给她带来余生所有美梦的人。
只是,可惜啊——
可惜啊可惜。
所有蓄势待发的美好希望与计划,都被这一场连绵不断的春雨搁浅住了。
此时,夏星眠抱着膝盖,无精打采地窝在对面的沙发椅上,呆呆地望着面前小桌子上放着的那个本子。
本子摊开的纸页上,几乎所有日程格子里写下的约会计划都被粗线划掉了。
夏怀梦啧了一声,问:“陶野去哪了?”
夏星眠长长地叹了口气,抓了抓自己有些凌乱的长发,“最近不是总下雨么,咖啡豆的物流延迟了,姐姐忙着在市内调货补货,一直在外面跑。”
夏怀梦了然:“哦!怪不得这些天都没怎么看见她。”
白绒绒的小狗在笼子里抻了个懒腰,扑登一下跳出来,跑到沙发椅这边,皮球一样蹦蹦跳跳地弹到了夏星眠怀里。
夏星眠抱起小狗,使劲揉它毛茸茸的身体,面对可爱的小动物,嗓音不由自主地捏了起来:“哎哟哎哟,你过来咯!睡醒才想起来找我?你这只小笨狗——”
她把小狗翻了个面,让狗子四脚朝天,手指扒拉开它腹部的毛。
“让我看看,你是不是需要绝育一下了。马上入春了,店里也没别的狗,你太寂寞了,会伤身体的……”
眼看狗子的蛋要不保,夏怀梦忙制止眼前这个已经无聊到丧心病狂的女人。
“眠眠!”
夏星眠抬头:“怎么了?”
夏怀梦拿起手机,晃了晃:“别管狗的事了。后天就放晴了,又是个周末,我想,要不咱们一起去山里露营?就你,我,还有陶野和小稀饭,我们四个一起。”
夏星眠:“啊?可是我也不知道姐姐有没有时间。”
“她有,我问过她了。”
夏怀梦放下手机,两手一揣。
“其实我早就想去露营了,想画一画山里的风景,和亲人朋友在一起玩一玩,聊聊天。帐篷烤肉架什么的我都已经买好,就等合适的时候。
刚好嘛,后天就很合适,我已经问好了小稀饭和陶野的时间。我知道你肯定有时间,所以想等到跟前了再和你说,让你开心开心。”
夏星眠立即眉开眼笑:
“好呀……”
夏星眠放在桌角的手机忽然响铃。
夏星眠拿起手机,看了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表情凝固了一瞬。
她静默了一会儿,才接起来,放在耳边。
“喂?”
温灿:“这已经是你回国以后我给你打的第一百个电话了吧。祖宗,你想好没有,究竟什么时候回乐团?”
夏星眠低头,抓弄狗子的脑袋,闷闷地说:“我还没考虑好。”
温灿:“唉。我也不是想逼你,只是……我和老师都觉得,像你这样的天才,要是就这么消失在钢琴界,真的太可惜了。”
夏星眠:“我明白你和老师的好意,但至少目前还不是回去的时候。”
温灿:“懂懂懂……”
温灿叹了叹气,语调意味深长起来。
“你也不用太害怕,现在已经不是4年前了。其实,爱情和事业是可以双全的。”
“谢谢你,阿灿。”
夏星眠微笑。
“不管怎么说,你和老师对我的恩情,我永远记在心里了。”
挂断电话,夏怀梦先开了口:“同事吗?”
夏星眠把手机轻轻地放回桌上,沉吟片刻,“算……是吧。以前在一个交响乐团里,她是我的师姐。”
夏怀梦:“她想劝你回去?”
夏星眠:“嗯……”
夏怀梦端起桌上的杯子,抿了口热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现在不是当初那种情况,钢琴是你的理想,其实你也可以一边谈恋爱,一边完成理想的。”
夏星眠笑了一声。
“你和我师姐说的话一模一样。”
夏怀梦问她:
“那你怎么想?”
夏星眠双手一托,小狗便从她的怀中跳出,摇着尾巴去食盆那边喝水了。
“我知道钢琴和她是可以共存的。我都清楚。但我还是不想把我的时间掰开,分别匀一半。”
她的手随意搭在桌角,眼眸一台,清澈地望向夏怀梦。
“我想全部都给她。”
夏怀梦闻言,笑了两声。
夏怀梦本来是觉得夏星眠有些天真,也有些傻。笑里多少含着些无奈。
可是笑过之后,她恍惚又意识到——
这样只为一个人而肯放弃其他所有的傻气,自己竟然从未拥有过.
放晴的这一天,陶野提早安排好了店里的事情,先开车去接了周溪泛,然后开回小区接夏怀梦和夏星眠。
周溪泛和夏怀梦吭哧吭哧地搬着帐篷、烤架还有钓鱼竿和折叠椅,夏星眠帮夏怀梦搬木画架和画具包。
一出楼栋,看见陶野,夏星眠就马上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喜笑颜开地奔过去。
陶野张开双臂,迎接狠狠撞进她怀里的夏星眠。
“哎哟——”
她被撞的差点摔倒,痛吟了一声,揉着差点闪了的腰,轻笑着扶正夏星眠。
“轻点呀,乖乖。”
夏星眠环着陶野的腰,撅起嘴。
“亲我……”
陶野弯着眼眸,轻轻垂头,在夏星眠嘴唇上很浅地亲了一下。
周溪泛一个使劲,把烤架送进敞开的后备箱,抹了一把汗。
“你俩太腻歪了!”
她咬着牙,又是愤恨又是羡慕地吐槽。
夏星眠炫耀地挑眉:“我有这么好的老婆姐姐,为什么不能腻歪?”
周溪泛切了一声:“你腻你腻,你随便腻,我就怕闪瞎了老娘这双眼!”
夏星眠:“你瞎了,我包治医药费。”
周溪泛:“你——”
陶野笑着拉开车门,温声和周溪泛说:“小周总,先上车吧,我买了很多零食放在后座上,还有奶茶和晕车药。如果你的笔记本需要接电源,在左侧找一下,我已经把线拉好了。”
周溪泛爬到后座上,怒意一扫而光,嘿嘿笑:“还是陶姐姐好。”
几个人放好东西后都上了车。
夏星眠坐在副驾驶上,抱着陶野买的奶茶咕噜咕噜地喝。
一边喝,一边看着车窗外。
今天虽然放晴,但太阳依旧没有出来,天还是阴的。城市里起着雾,大概百米开外就有些看不清东西了。
偶尔车窗上会飞过几道细细的水痕。夏星眠以为又下雨了,按下车窗一看,又发现其实没有下。
或许只是空气中没被蒸干的雨。
“好像是第一次和你,还有朋友们一起出去玩。”
正在开车的陶野忽然垂下右手,握了握夏星眠的手。
“我还没有这样过。可以光明正大地拉着喜欢的人的手,开开心心的,什么也不用想,和大家热热闹闹地去一个目的地玩。”
“别握啦,开车呢。”
夏星眠笑起来,拍了拍陶野的手背。
陶野便收回了手,继续把着方向盘。
她声音忽然轻到只有夏星眠能听到的程度。
“怎么办?这几天我越想,就越觉得好喜欢你。”
“哦?”
夏星眠压抑着欣喜的迸发,故作稳重。
“姐姐都想了什么?”
“仔细想想,原来那些年,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就算第一次不在,第二次也会在。”
因为车里还有夏怀梦和周溪泛,所以陶野把话说得比较隐晦。
夏星眠明白陶野的意思。
“是啊……”
夏星眠干咳一声,带着点小骄傲地仰起头。
“我就说么,姐姐的身边有很多人都在爱你,只是你以前总是不肯相信。”
“也没有很多人啊。”
陶野偏了偏头,思索了片刻。
“好像……都是你吧?”
“没错,都是我。”
夏星眠长舒一口气,在座位上闭着眼转转脖子,也不管后排有没有旁人,开始肆意地感慨着。
“说真的,只要最后能回来,我也可以再回去一趟。或者……再回去无数趟。每一次回去,都变成姐姐身边出现过的人。”
陶野问道:
“为什么呢?”
夏星眠还是闭着眼,又活动起肩膀。
她看起来好像在伸懒腰,拉伸疲倦的肌肉。语气是漫不经心的。
“这样的话,你从小到大遇见的所有人,就都是爱你的了啊。”
所有故作的漫不经心,在这句话说出来后,听上去就都像是为炽烈而害羞的心做出的伪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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